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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
作者:鲁 敏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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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一九八四
       一
       1. 永别了,丹青我的孩子!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父子会是这样永别。
       这会儿,外面真热闹极了,许久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活动了吧,观看游街的群众人山人海,兴奋异常,从新街口一直挤到水西门外,那是你将要被处决的终点。配合着这弥漫天地的大形势,广播里不断地重复播放同一条新闻,一个男播音员在念稿子:“……坚决贯彻《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从重从快从严,力争‘两年见效、三年好转’,确保社会治安和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他的声音很好,正义,沉着,有金石裂帛之感。
       “……男犯陆丹青,19岁,该犯于1983年12月24日伙同余犯聚众淫乱,强奸少女,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经法院认定为现行流氓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你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咬着被角哭,声音闷在肚子里,像动物在呜咽。她的伤心压缩成饼干那样大小,以便随时吞到肚子里,似乎,这饼干是见不得人的赃物……
       这石块一般沉重的时光!我们两个,只能这样坐在家里,等待你被放大、被传播的死亡,一边哀悼你短暂的生命。我们的亲戚与朋友,因为你是犯了那样耻辱的罪过,他们不便前来,甚至也不打电话来,对此我心存感激。包括那些绕着我们走路的邻居、低下头装着没看到我的学生以及支支吾吾、言不及意的教授们,我一概非常体谅和感激,我大胆地猜想:他们此举不是出于对你的憎恶或嫌弃,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跟我交谈,谈起你,以及你的事。最好的同情就是不闻不睬。
       再过二十分钟,不,只有十八分钟,你就要走了。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真可笑,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在拼命地回忆你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白白胖胖的躺在木澡盆里,咯咯乱笑,肥嫩的手拍打起水花。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你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抛弃啊,还没等我们年老!
       丹青我的孩子,你知道,爸爸一向是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些天,我不唯物了,那太残酷,我不能够让你在唯物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我宁可相信有死魂灵、相信有转世与来生。这样,你就好像还在某个地方呢,我便仍旧可以吃饭,给学生上课,甚至看电视看书。
       可是,一旦信了转世来生,又多出些别的烦扰。比如奈何桥——梵文里说,“奈何”即地狱,有罪的亡魂度不过奈何桥,行善之人可以轻巧走过——你会怎样过去呢我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跌入桥下的深渊,你并没有那样大的罪过。这话我不会跟别人说,那无异是自取其辱,可我要对你一个人说,不管你到底做过什么,孩子,我相信你罪不至死、你一定可以平安度过。
       还有呢,孩子,过了奈何桥,就是孟婆婆汤,说喝了便可忘掉世间一切。丹青吾儿,你千万记住,不要喝!爸爸无论如何舍不下你,你也大可不必真的把我们抛得无影无踪,19岁,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呢,怎么能全部丢掉?爸爸会一直这样给你写信,告诉你别后的情形,就等于你仍然在人间过活,仍可以跟我说话……
       再说,丹青,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圣诞那个晚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从事发到现在,三个月,被挑在刀尖上的三个月,孩子,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旁边总有肃目瞪眼的看守,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说上一次话,我没有机会责问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竟跳出个死来……多么巨大的梦魇,万劫不复!
       对不起,儿啊,我写不下去了。你母亲第三次昏过去,我知道,一定是快到十点四十了,差不多就是你“上路”的时辰了。我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一样地冷风呼啸、痛彻心骨。
       永别了。
       2. 不,爸爸,不可怕,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对不了解的事物,比如宇宙、科技、残疾、死亡之类,旁人眼中,总会被无限放大。
       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散步,我们在路上碰到个盲孩子,当时我因为可怜他而软弱地哭起来:所有的五颜六色都看不到,那简直是生不如死吧。可是,我哭完了从眼泪缝里一看,他却在笑!手里摸着一个大气球,因为气球的新奇手感而高兴地笑!
       所以,我就是想这样告诉你,亲爱的爸爸,现在,我就好比是那个盲童,你不要可怜我,我有我的大气球!事情简单得像小学数学题:我犯了错儿,于是就是个死。谁不会死呢;谁又能说清楚,怎样死、为了什么去死才是最好的呢。每个人的死亡,看上去皆是偶然而荒诞,但归根结底,必是死得其所——
       我并不后悔,我体验了世间最美的,然后,因为这种美,我不得不去送死。
       此刻,死亡倒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替你和妈妈难过,那个词,判决书上所写的,“聚众淫乱、强奸少女”,一定让你们觉得很可怕吧,脸都没地方放了,门都不能出了,都跟人没法说话了。我知道你们,特别是爸爸,一向都是那种体面尊严的样子,为人师表、道德文章,傍晚在图书馆外绕着圈散步,矜持地只跟熟人点头招呼……
       唉,就为了你们还能够像从前那样,我真希望我是用其他方式死去的!比如,被汽车撞死,游泳抽筋溺死,得急性肿瘤病死,被强盗失手杀死,总之,怎样死都好,就不要是因为“耍流氓”而被枪毙死。但是,没办法了,我偏偏就是这样下作的耻辱的死,把你们所有的脸面都给毁了——为了我的这种死法,我很抱歉,抱歉到大于死亡本身。
       摇摇晃晃的敞篷卡车,以均匀的速度行驶,带着慢镜头般的美感,这几乎让我分神、陶醉。游街时,有一阵子,我被街景所吸引——大部分街道,我都似曾相识,毕竟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南京城。阳台上用竹竿串着小孩子衣服,店铺前用毛笔字手写的优惠广告,马路边上的水龙头在漏水,一张破报纸给风吹起来,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车。真奇怪,这些杂乱而无聊的街景,我竟是觉得很好看,看得兴致盎然,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漂亮多有生机!
       我旁边的一个家伙、另一个“现行流氓”,哭得靠在我身上,裤裆都湿了。看我似乎无动于衷,有人用什么东西从后面敲了我一下,含含糊糊骂了一句:白生白养的小畜生!死到临头还要装相……
       哦,不是装,这种时候,装给谁看?有什么必要装?事实上,我也曾一眼不眨地向人群里眺望,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在里面,可是我还是要看,在黄豆粒那样大小的脸上,一张张脸盲目地看过去……也许我不是在找你们,我在找另一个人,但我同样知道,她也一定不会来,所有与我有关联的人,都不会来。我注定要让陌生人瞧热闹,让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去送死。也好,干脆、利落。
       不过,那些人的表情,准确地说,其实没有表情,只有嘴巴,他们的嘴巴全部张得大大的,老远,我就能看到一张张空洞的嘴,好像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巴在吞噬热闹。那嘴巴,除了饥饿,还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怀疑,似乎不能够相信,我们这一排看上去蛮年轻蛮整齐的小家伙,真的马上就要去死,变成孤魂野鬼……
       二
       1. 陆仲生教授,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讲究,头发、鞋子、指甲,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收拾得不着痕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高蹈,老派知识分子式的冷淡,从不跟人多言语,但对杂役人等,又会分外亲切。他似乎较为崇尚一种高风亮节的生活,对名声与旁人的评价相当看重,与人与物,总要漂亮、得体。
       儿子的事出来了,这样大、这样丑的事,他还真有本事,大架子竟能撑得住,就是出来打水,仍是衣冠整齐,米灰的长围巾按照这一年最讲究的方式,在脖子里绕过一圈,小半截搭在前胸,大半截搭在后背。他的眼皮跟从前一样半垂着,几乎没有表情。但也有细心的学生发现,他的领带配得没有从前好,裤缝也基本没了,并且,从侧面看,他的背开始驼了,做事走路总带着迟疑的速度,似乎一切都无从下手,无从下脚。与此同时,他的头发在这最近一个星期开始发白,47岁,是白得早了点。“头发花白的教授”,也勉强算是一种恰如其分的仪态之美。
       
       学校的开水间,跟食堂一样,也算是人群与消息的集散地,一个司炉工,可能是等了很久。当陆仲生拎着两只旧暖瓶,行尸走肉一样走进去时,他突然走上前,一个猝不及防的亲昵,嘴巴靠近陆教授的耳朵,携带着朴素而不自知的口臭:“陆教授,我跟你说一个事,你一听就会好得多。我听到校长办的人讲悄悄话,说是一个大领导的孙子也跟你家陆丹青一样,被严打了,被枪决了。真的,不信你找内部人打听打听。机密,这可是高度机密啊。”
       陆仲生站住,看着司炉工,后者的鼻头上还沾着一块煤灰,可是,他竟觉得那块煤灰特别的白,白得善意,善意得刺眼——从丹青走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了,不论什么东西,他都会看得走样。人家晒的白床单,活脱脱是招魂幡。红漆的教室门,血淋淋的几乎不敢触碰。看到嘻嘻哈哈跟丹青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心里厌恶极了,得连忙扭过头去,以免自己啐出一口去。
       包括对于好心的劝慰,像司炉工这样的,旁人所说的一切,都让陆仲生感到别扭,甚至痛恨——听上去,陆仲生这是有点不知好歹,但或许也不能全怪他。面临人生变故,人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呢,就喜欢成为焦点,好事可、霉事亦可,反正,他蛮乐意别人关心他、打探他、体恤他,被探照灯放大着……另一种,就是陆仲生这样了,最怕像口香糖那样被嚼来嚼去,宁可自己是灰尘是白水是空气,总之,照他的理解,好的生活就是没有新闻,真正的尊严,是没有人当面提及任何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多少年了,陆仲生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处置自己的生活与家庭的,洁净、平淡、正常……任何事情都可以将就着退一步、退两步,但若事关颜面,他会小心之极、分外计较,一应取舍与抉择,第一个判断标准必须是: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可是,瞧瞧吧,现在他得面对什么?没完没了地,他们总会扯住他,完全不顾忌他原来的品性,好像他不再是陆教授本人,而异化成了一块吸铁石,各种各样类似的消息像铁屑子般的源源而来,真真假假不一而足。
       “四川的什么地方,一个姓王的大小伙儿,和哥儿们打赌敢亲女孩的嘴吗?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判刑,十五年,不服啊,上诉,好,正碰上时候了,死路一条。”
       “南光机械厂,总共不到一千人,可严打指标是三十人。为了完成任务,把在厕所写脏话的都抓了起来,还是不够,把在学校早恋的都算进去了。判了刑全都拉到新疆沙漠里坐牢去,十年十五年不算稀奇。”
       “路上有两个妇女打架,衣服扯破了露出胸脯,一个家伙看得眼馋,趁乱上去摸了一把,被群众逮个正着,没得说的。铁定的现行流氓罪啊。”
       …………
       人们的脸上既带着道听途说的兴奋劲儿,但又竭力显得严肃而沉痛。陆仲生不得不半侧着脸,好脾气地点着头听,把自己原来的面皮完全撕掉,扔到地上,踩上两脚,再接着往下听……事实上,天知道,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别说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能说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有时他简直疑心,那些说话的人,他们安慰他的角度其实是:别气了,陆教授,你家丹青,也值了,他可是货真价实地“弄”了个女孩子……
       2. 当然,他们那样想也是对的,我完全同意。我甚至心怀阴暗地想:是的,比起那么多的“无辜者”,你是赚了,你曾经“做”了,“做”完了再去死……
       但孩子,我不知道,真的吗,你真的弄成了吗?至今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一点真相或详情,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纸判决书……
       可是我真怀疑!爸爸太了解你了,你怎么可能是个坏蛋、是个罪犯?你从小都是规规矩矩的,特别地善解人意,路上碰到个瞎子瘸子要饭花子都会停下来替人家伤心。你性格里从来没有暴劣的成分,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与同学有争执,你都是文弱说理派;最多你喜欢看书,玩一些艺术青年的东西,诗朗诵、画画之类,但你从来不玩什么递纸条的小把戏,回家来总未听你提过任何女生的名字……总之我多么信赖你、倚重你,我哪里相信你会犯下这令人不齿的流氓罪!你才19岁对吗,我总觉得你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性,多么复杂、敏感,带着原罪的肮脏,你怎么可能会跟它发生关联……
       所以,说实话,我真的不确定,孩子,你懂不懂那些事情?那个晚上,你真的“做”成了什么吗?这是个关键的问题,超过了眼下我这尊严扫地、唾面自干的境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真愿意用我全部的已知去换取这一个未知,让你活转过来,只要你当面儿跟我说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丹青呀,可怕的怀疑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越长越大,并在各个角落爬来爬去,让我坐立不安、如百爪挠心!!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做”!
       再说,丹青,你可能都不信,等你真正走了,我倒不知道伤心了——
       3月27日上午十点四十,你的游街处决之时,那道罪孽深重的门槛。跨过之前,你虽还是活着,却活得让人煎熬,似乎坐着不动就是放弃就是背叛,得随时想着你将至的死,于是,夜不能寐、日不能作,带着不近世情、难以解释的焦灼,好像巴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似的。
       真正迈过去,倒也罢了,一颗心反而彻底放下来,就范于现实、委身于现实,再没有想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踏实了,有一个晚上,我甚至还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后,我羞愧得热泪长流,你都死了,我却还在一枕黑甜——你可以理解吗,是否认为我冷漠无情?这是多么古怪的情感!
       但是,孩子,真正到今天,你彻底地死了,我的理智倒又全部复苏了:伤心悲痛有什么用,那都是些无谓的情感、无谓的浪费。接下来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手段,弄清真相,尽管这真相于事无补。所有那些同情我怜悯我的人们,随便你们说什么吧,尽管去说吧,我陆仲生现在不要脸面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儿子你根本就是冤枉的!爸爸要替你查清,爸爸要替你平反!
       3. 是啊,爸爸,那个夜晚,那个我没机会告诉你的夜晚,我是不是冤枉呢,我竟然说不好。但总的来说,它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我的骄傲与苦涩——对肉体与美的追求,就算是错,也错得对。
       不过爸爸,有一点,你平常所看到的、所引以为豪的我,只是河流上循规蹈矩的平静波纹,而我真正的一部分,则是潜流暗涌,你从未觉察……
       你可能都不知道,从很小就开始了,不知怎么搞的,我对人的身体特别感兴趣。在老天赐给人间的所有礼物中,庄稼、花草、雨水、月光……一切当中,我最喜欢人体,皮肤、骨骼、毛发。牙的硬舌的软。关节的灵活,心脏的永动。饥饿与排泄,亲近与笑容。世间上有什么东西比人体更为精巧、复杂!我时常用很多的时间,像对待一个永远玩不腻的玩具一样研究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凸处与凹处,每一点小反应与小变化,一天中的不同状态……
       长大一点,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的身体,城里人与乡下人,老人与儿童,健康的人与残疾的人,男人与女人,东方人与西方人,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我有了个不自觉的小习惯,走在马路上、坐在公共汽车上,最喜欢盯着别人看,无穷无尽的身体呀让我心满意足!我远比研究蝴蝶的人、研究星辰的人都要幸福得多,都说蝴蝶与星辰的种类繁多,可是,多得过人的身体吗!
       特别是……特别是女生。这是有限的范围内,我能观察到的最普遍的身体。我承认,我喜欢看她们,我极想知道,她们到底哪里跟我不一样……记得在初中,那屈指可数的几节生理卫生课上,每当老师让我们看挂图,看胃、看心脏、看大动脉,我都会抓紧机会在下方的三角区上迅速而仔细地溜上好几眼,试图去想象,那图上,经过抽象处理、没有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我会在夏天做广播体操时盯着前排女生衣服的后襟,等着露出一小截腰。我还喜欢看刚刚洗过头的女生,她们的头发把衬衫后面打湿,贴在肩胛骨上,那若有若无的滑动!初夏到来,她们会说好了在某一天穿裙子,细细的小腿,在漫长冬春的遮蔽之后,那样纤弱,似乎都经不起我眼光长时间的停留……
       
       啊,不仅仅是女生,我们高中还会有一些年轻的女老师,我记得,有一位丰满的音乐老师,有一次,上课中间,她的内衣带子突然滑落了,透过浅色衬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晕……
       有时候,趁你们都没有下班,我会倚在阳台上,用家里的那个单筒望远镜看楼下的人……主要是女人,这角度不算理想,但在夏天,还算不错,她们的乳房,从上面看下去,多么浑圆而天真,最完整的小波浪线,最自然的小肉沟……在热气弥漫的大街上,在树影的浓淡里,真是美妙极了……我常常构想着,能从这个角度,画一群身体,女人体,看不到她们的脸,只有身体,百分百的肉体,连绵起伏,永无尽头,布满整个庞大的画布,足够所有像我一样饥渴的眼光在上面迷途忘返、乐不思蜀……
       别的我想不起来了,差不多就是这些,这就是我在青春期所能看到过的一切了,仅仅就是这些,可怜得都经不起回味与咀嚼,十五岁之后,每晚睡觉之前,我都感到莫大的空虚,体味到那难以形容的饥饿与绝望。
       索性跟你全说了吧,反正我从不以此为耻——还记得我在高中坚持要学画画的事吗?为什么要学画?也许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秉赋,但那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老师那里看到很多的人体——画册里,那许多的雕塑与油画,不论女神还是厨娘,大卫或是拉奥孔,都是那样,把身体尽情地展现出来,半裸的胸腹,耸起的肌肉,我太喜欢了!我愿意为那些健美的人体付出一切!我喜欢看到那些松垮下来的衣裙,完全暴露在视线下的肉体,结实、柔软、无辜!
       呀,生活中绝不可能看到这种坦然而舒展的景象,生活中从来不会有人这样涉及最伟大的身体——真实的世界,肉体好像永远缺席,除了表情与声音,除了吃饭与睡眠,除了学雷锋做好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好像我们都没有身体。如此鲜活多变的身体啊,人人熟视无睹!
       包括你,爸爸,我一向信服你,但你也跟大部分人一样,总对肉体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偶尔妈妈到商店试穿新衣,你会在旁边强调:再宽松一些,不能太紧。哦,这裙子,太短,你不能穿……有一阵子,当我吊在门框上训练肌肉,你没有明显表示反对,却另找机会跟我说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从来都轻视一切身体上的能力,我短跑全年级第一、跳高得满分、冬天不穿棉袄,这些我认为很了不起很值得自豪的一切,你连个微笑都不给,那潜台词是明显的……
       好在,你不反对我学画画,似乎这是特别正当特别高雅的业余爱好,你甚至很喜悦,以为发现了我的大才能与大潜力,高兴地请美术系的年轻助教辅导我,并替我买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艺术哲学》,这两本书也不坏,特别是后面一本,我这才知道,对肉体的迷恋,不止我一人,也不是自我始,在雅典与古罗马,所有的公民都疯了一样地喜欢健硕丰满的人体,那是集体性的崇拜与把玩,他们公开地进行研究与琢磨,在公共澡堂里彼此欣赏或暗中妒忌。哦,肉体、肉感、肉欲,那是他们所有生活的关键词!
       爸爸,我这条命真是生错了,所以也真活该去死!若能重新投胎、若能时光回转,我能生在落后无知的古罗马城邦就好了,哪怕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奴隶,那也是伺候漂亮肉体的奴隶!
       扯得远了些,只因从未跟你说过这些。哈哈,要是我还活着,也绝不会跟你谈起这些。不仅仅因为你太正经了,而是,在父子之间,永远都不会这样谈话。我问过我的那些同学们,任何关于性的话题,在所有的家庭都是陷阱和禁忌,不足为奇!多么纯洁的八十年代,活该我要因为下流而死去。
       ——但如今你可以知道,关于我与肉体的关系,那种一见如故、性命相抵的意思,肉体就是我的真理,我对它的追求终身不渝,直至我为它而死……
       三
       1. 陆丹青一九八三年的圣诞夜,应当说,那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他于这一夜勃发,如同初生,亦于这一夜萎地,直抵死亡。故而,因着事关风月、事关性命,这事件被无限拉长,被添油加醋,被生吞活剥,也被细嚼慢咽。
       一九八三年的冬季,跟八二年、八一年的冬季差不了太多,同样是沉闷的大地,单调的色彩。那不是鼓励娱乐的年代,甚至根本没有人提到圣诞节——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报纸上只会盘点一年来的钢铁与粮食产量,会报道坚守岗位的先进人物。人们会为单位里发的两条毛巾及元旦慰问信而心满意足,然后抱着白菜或夹着挂历,肥肥地、慢慢地在街上走。
       可陆丹青没法像街上的大众们那样过。不过才上了一年大学,可他感到自己已脱了胎换了骨,有气派、有境界了。可不是,圣诞节呀,怎么能够平平常常的呢!这是真正的大学生应当最应当过的一个节!再说,他可是学过多年美术、临摹过那样多的油画的,西洋!艺术!美!青春!自由!这些个,怎么说得清,又怎么能白白地放过!
       他跟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完全的一条心,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商议了,想了许多的方案,作了无数的谋划,那过程,太繁复也太恼人了,且略去不谈吧,总之,最终,铁板钉钉定下来:他们几个,要弄个舞会,真的,像模像样的、想象中最好的舞会,与电影和小说里一样的舞会。
       事情一定下来,如同搭了弓张了箭,那遥远而宏大的目标,是无论如何都要射中的。有了目标的人,走路行事说话,分明的就不同了。
       陆丹青和他的同伴们都发自肺腑地感到:他们的这个冬天,与众不同,在新旧年相交之际,他们在酝酿一件高度浪漫高度新潮的大事,他们是时代的引领者与创新者,是清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这个平常的冬季照得跟春天一样暖和而悸动。
       舞会?听上去活像说胡话呢,但真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动,也就动起来了,如同百鸟朝凤、百川归海——班上有个同学自告奋勇负责提供地点,他父亲是援藏干部,他跟母亲一直住在姥爷家,自己家的房子长年空着没人住,借一个晚上来用绝对没问题。陆丹青呢,他认识校园广播站负责值机的同学,能弄到一些很好的音乐磁带(嘿,准叫人一听就可以扭屁股),另有人负责从社会上的表哥那里借一个四喇叭立体收录机(跳的时候甚至可以拎在手上)。又有校园活动家打包票说可以请学校礼堂的朋友帮忙搞一个彩色背景板之类。甚至,他们想着,要拉上几排金色纸花,点上彩色蜡烛,把光线弄得有气氛一点;如果,大家乐意再凑点小钱,还可以买红酒与点心,排放在窗台上,让大家临窗站着,对着夜色一边啜酒一边低声说话,多妙……
       这样,从两个星期之前就已开始了,以陆丹青为表率的,简直像起义领袖般忙碌,因为太过激动,丹青有点故弄玄虚,事情其实根本不必保密,但他仍要求所有的男生像地下革命者一样,保持神秘性与警惕性。操场上,他们在不知情的同学间相互交换眼神、使用独创的暗语,偶尔,又会为一些公共场合下的巧合而假咳嗽、吹起口哨……所有这一切带着小心思的举动,像是化学课上的催化剂,分分秒秒都在促进着,好像他们都要在那个终点的夜晚燃烧乃至爆炸。
       只有那讨人厌的日历仍像病人的脚步那样缓慢地踱着,令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焦渴。12月24日!12月24日啊。
       暗中构想了很多细节与步骤,直到最后,他们才大梦惊觉,像是突然间发现,呀,全是男生在忙得一头劲的,女生呢?他们的女舞伴呢?真不可思议,舞会最关键的构成竟然毫无着落。多么莽撞又多么自信!
       其实,女舞伴,这个必要且重要的问题一直存在,所有的人都有所意识,并且严重到大家都特意绕着不去碰的地步。
       不得不商量了。
       到哪里找女舞伴?他们,包括丹青在内,十一个男生,聚在一起长吁短叹。可选择的余地其实非常之小:本班或本系的女生,不行,一定会走露风声(真怪,为何他们就不愿走漏风声?似乎,这舞会,只有成为一个秘密,才能算是真正的舞会);社会上的姑娘,不熟,不对劲儿,也找不来;以前的高中女同学呢,不行不行,那些女生,不大方的,吓都要吓回去了,还跳什么。扯来扯去,大家都有些惘然,几至沮丧,甚至恐慌,好像舞会要夭折了似的。
       
       ……呃,我妹妹有个好朋友,高三了,很漂亮很活泼,到我家来玩过,我可以找到她,让她再带些女生来。不过……我怕……有个同学犹豫着开了口,神色又略有些自豪。
       怕什么?能怎么的!大家齐声嚷起来,像捞到稻草,根本不容他多说。
       不是怕你们,我是怕她!她可不是一般角色,特别能疯、会使性子,无法无天起来谁都拦不住。要知道,她从小在军区大院儿长大,很厉害的。
       好嘛好嘛。大家急急忙忙地附和,恨不得把那男生举到半空。什么无法无天,什么军区大院,什么厉害角色,一概忽略不计。女舞伴的事情就这么仓促而笃定地确认下来,反正别的也行不通,是好是歹就这样了。
       接下来,他们一下子都高兴极了,盲目极了,好像开了个特别成功的大会议。其实,真要说老实话,他们一个个的,也并不真的就会跳交际舞,但他们不可能承认的,跳舞有什么会不会的!再说,想想吧——跟一个女生跳舞,可以摆出那种样子: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腰肢的部分,另一只手包住她冰凉的手指。下巴颏在她的额头上部很近的地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话。她会走错步,她会踩到咱的脚,她会不小心跌到咱怀里。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嘿嘿,所有的男生似乎都听到自己的肌肉与关节在悄悄地拉直了膨胀了,真的,他们太需要跳舞了,需要极了,从腋毛里、从肱二头肌里、从髋关节里、从每一滴热乎乎的血里需要。十八九岁呀,那满身的劲儿,真没得说的。
       2. 然后,那一天,千挨万挨之后,在等得差不多快要发狂之后,真的来了。
       所有的人都应当记得很清楚,天气实际上已经很冷了,很多人脖子里套着当时最流行的白围脖、紫红围脖、藏青围脖,美则美矣,但也使每个人看上去都缩头缩脑、笨头笨脑,兀地短了一大截。丹青为此很不满意,他皱着眉头,想起此前看过的那些外国电影,舞会上,男人都是西装,女士都露出脖子和胳膊……而他们,难道要缩着脑袋抱着大棉袄跳舞?这想象让他不满而焦躁,而天色,就在这几近自暴自弃的情绪里黑下来。
       在食堂吃过食不知味的晚餐——太激动或太伤心,他妈的,都是这样,吃东西就像在吃时间,只图挨过这一刻——大家借了几辆自行车,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就往那同学家里去了。直到此刻,作为组织者的丹青还是闷闷不乐,几近忧心忡忡,他害怕事先的想象太过美好,事实上可能会相当糟糕,唉,舞会,真不该起这个意的,准砸锅。但别的那些家伙还浑然不觉,一路上快活地大声吆喝,好像整条街都替他们铺上了通往宫殿的红地毯。
       提供场地的同学等在家里,他的家丹青是第一次来。到底是官员家宅,房间很多,好像有四个小房间。地上是窄条的旧木地板,桌上铺了方格子台布,深红色的平绒窗帘使得室内带着一种喜洋洋的暖和气。“我开了暖气片。别看这是旧房子,从前留下来的,天生装有暖气片。”那同学矮小而局促,但在自己的家里,他因为行动自若而变得洒脱多了,这又让丹青不高兴,奇怪,他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洒脱。
       “什么时候到?”有同学在散烟,一边把烟叼在嘴里,啪啪啪玩着打火机,一边斜着眼睛问。他的疑问句省略了主语,但大家都清楚,他在问什么。尤其是他提问题时那种很不健康的姿态,像电影里的大坏蛋似的,刺激得很。
       这倒让丹青一下兴奋起来,方才一路上的坏情绪完全结束了。他还不会抽烟,拒绝了,有的同学也是第一次抽,马上狼狈地咳起来。啊,第一个圣诞!第一个舞会!第一次抽烟!有人大声感叹着,像在念蹩脚的即兴诗,声调激动人心。
       似乎很快,楼梯口传来女生们的声音——脚步、喘气、彼此笑闹、东西掉地上了、突然一声叫——经过楼梯道那个特殊空间的放大与传递,产生了共鸣与回声似的。丹青突然不自在起来,甚至有点慌张,真希望可以暂停,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就看到她们,他觉得,应该有一个漫长曲折的等待,她们应当迟到、失约,不该这么轻易地就上了场……
       仓促无主之间,他终于还是要了一根烟,笨拙地点上。别人都往门口迎,他却掉头快速地往屋子里走,一直走到窗户边。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人,现在都完全进屋子了,清晰了,分散了,不再神秘了。但丹青仍固执地站在窗帘边,疲惫而焦渴,打算抽完烟再加入他们。
       另外十个男生,开始纷纷说笑,有些笑话,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有个家伙还一个个地大声跟女生们说:“Happ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弄得很洋派的样子,逗得大家快活地大笑。丹青竖着耳朵,很快听出来,大约有六个女生,配上十一个男生,基本是2∶l,像是科学的试剂成分。接着是倒水和挪动凳子的声音,说谢谢,说不客气,说请这边坐,说我们开始吧……四喇叭的收录机,音量被旋到最大,音乐隆重地响起,略有些刺耳。他的第一棵烟也抽完了。
       3. 他终于回过头,正好看到一个女生开始脱衣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另外的几个女生,则站得稍远,人家只是解下了围脖或围巾,但她,一下子就脱起外套了,屋子里真有那么热吗?丹青意识到,她就是那个男生所说的“很能疯、会使性子”的女生,也可以说是女舞伴方面的组织者了,是她喊来了别的那些女生。
       一件最流行的红色滑雪衫,领子与袖口缀着交叉的金丝线,移动着发亮。她两只胳膊都在往后伸,头往一边侧过,而胸脯,正往前挺。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某幅不知名的油画里,一个丰腴的女人,就是类似的姿势,但那女人往后拉下的是披肩一类的东西,并且,身上毫无遮拦,即刻裸露出结实健美的胸部……瞬间的联想令丹青惊诧而喜悦,或者,只是那根香烟的致幻效果?很短暂的瞬间,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画家,他竟一下子捕捉到这女生的身体特征……他曾在各种油画上研习过多年的人体,突然具体到一个有血有肉的、近在咫尺的对象身上,其逼人的线条,带着不可模拟的温度与气息。
       外套脱完了,她甩甩脑袋,头发重新散到毛衣上,一边自然而然地把热乎乎的滑雪衫递给他。这么随便?这么亲切?丹青有点蒙了,这让他想起了外国小说里常常描写到的衣帽间,现在,她多像一个女爵,而他,是一个贫寒卑微的侍者……有人突然把大灯拉了,只留下几个被蒙上了彩纸的侧灯;地上沿墙根摆了一圈蜡烛,已被点上,闪烁晃动着。接下来是语调夸张的简短主持,口哨与掌声……丹青均听得不甚明白,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似有耳鸣。一定是那根烟抽坏了。
       借着彩色蜡烛的照射、借着这昏暗光线的掩护,有几对开始上场了。大头鞋与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节奏错乱的咚咚声,旁观的人故意拍起纷乱的节拍,好像擂起春天的战鼓。1984年的春天啊,或许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来吧。我们也跳。她不甘于观看,按捺不住,主动朝丹青伸出手。她眼睛很大,但并不天真,亦非世故,他看了又看,如同患了近视,怎么也看不清楚。但他注意到,她是涂了口红的,这显得奢侈而隆重,又有某种咄咄逼人的东西。
       军区大院……很厉害的……他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这只言片语,其他来不及再想,握住她的手就上场了。多么简陋的舞场、多么粗糙的舞曲,可是,真的,丹青感到,当他跟着她迈出第一步,周围的一切就都金光闪闪了!他拙劣地踩着拍子,四肢发直,活像拖着假肢的残疾人,但世上,有他这么幸福的残疾人吗。
       4. “我叫斯佳。”她优美地昂着头,说出一个像是翻译过来的名字,一边绕着丹青起起伏伏地转圈子——他拉着她的手,僵硬地小步挪动,如同圆心。
       “我最喜欢跳舞了,浑身都动起来,一切都转起来。你知道吗,就是跟一个拖把,我都能跳出最好的快华尔兹!”
       别的那些家伙可能也都在跟舞伴们相互聊着什么,但丹青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注意力全在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里,稀薄的空气,分隔开他们热乎乎的身体,多么微不足道却永难逾越的距离,保持着身体不要触碰——丹青忽然想起他听过的一个笑话,卖糖的老头问旁边流着口水的孩子:想吃吗?孩子摇摇头:想不吃呢。是啊,如此靠近一个女生,却得这样想,不搂不抱,不要碰到……
       
       最刺激的得数手。如果把注意力放在手上,那感觉也足以令他发狂,这是他头一次握住女生的手,这么长时间。斯佳的手小而滑,他真生怕会一失手滑落……并且,她在活动,一会儿掌心与掌心贴在一块儿,一会儿指头与指头串在一起,一会儿她在里面一会儿他在里面,共同变成大拳头与小拳头……天哪,别的那些男生们也感觉到了吗?这太刺激了,简直就像在书上看到的那种事情……丹青小心地用另一只手在裤袋里加以掩护,以免下面出太大的洋相……
       他与她偶尔有些交谈,但比较生硬。好在她喜欢说,她主动说了她的身高(为什么,真怪!),说她喜欢溜冰,会弹一点电子琴。又毫无顾忌地评点丹青的肤色与头发。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讥讽她们班上的男生:哼,还没长胡子呢!连一块肌肉都没有!我最讨厌小毛孩子!我喜欢,嗯,老一点、老很多的男人,老男人……
       她说话似乎总在着意追求一种戏剧效果,眉头紧皱、表情夸张。丹青此前从未碰到过这样作风豪放又不可捉摸的女生。他暗中承认,即使排除肉体的刺激,仅从性情上看,他也完全被迷住了。
       越跳越热。现在,那几位女生也都脱下她们的外套了,手工编织的家常毛衣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但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烛光下,都显得动人得很!男生们也更加亢奋了,纷纷扒掉棉袄,有个家伙,也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啦,里面居然打了领带,他一下子显得英俊极了……大家像模像样地给彼此斟红酒,碰杯,往空中吐烟圈,斯佳和另一个女生也被人点上了一支烟,她们很少抽,只是拿在手上做做样子,听凭烟冒着烟,但那样子,真像女特务,或者交际花之类。总之,一种坏坏的气氛,像烟味那样,罩在屋子里,既呛人又醉人。
       歇了一阵,再跳。
       因为女生少,刚才没跳的男生重新上场,一人抱着一个……有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假装抗议:人家累了嘛,你们可以轮着休息,可我们只得一刻不停!真是的!
       听听,这话,多刺激。似乎,这种轮番上场的次序,有某种说不清楚、令人癫狂的“坏”在里面——女生不停,男生轮流!轮着上!多么惊人的玩法!
       ……总之,这一轮,丹青不得不歇下来,看斯佳被另一个男生搂着跳——他坐在一边,看得牙关紧咬,因为他非常不喜欢那个换下他的男生,他是这房子的主人,他还系着条领带……
       为了安抚自己,丹青索性重新细看起斯佳。她身形特别挺拔,好像无形中有根绳子在往上提着她,她的毛衣不算太紧,每转一个圈,都可以看见,她胸脯轻轻地荡一下,毛衣上水波起伏……她的下肢,灵活而伶仃,配合着腰与臀,形成各种各样美不胜收的角度与姿态……
       丹青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纸与笔——这习惯,是跟美术系的一个年轻助教学的,觉得很有气质呢,只是很少有机会或有勇气掏出来。今天虽然触景生情掏了出来,但他还是有自知的,就他目下的水平,并不能画好斯佳的肢体与神韵,她的万分之一也画不出来。但能怎么办呢,可不能白白地就这样看过去,太优美了,太罕见了,以后哪里再会有机会看到!
       丹青憋着股气儿,三下两下假装老练地勾,勾轮廓,勾小腿,勾胸形与脖子……
       5. 突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很严肃。
       拥有这间屋子的那个同学放开斯佳,去打开门。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谨慎地伸了一只腿进来,用手扇扇满鼻子的烟,一边仔细地打量了男生女生一大圈,有个女生穿了鲜艳的红色裙子,她看得尤其的仔细,像裁缝要学习手艺似的。接着,她又抬头看看屋顶上被关了的灯,在蜡烛与纸花上停留了一会儿,包括地上的烟头、窗台上的酒等等,这过程实在漫长,并且,她的表情极其抽象,如同一幅失败的人物肖像:“我是居委会的。刚才有居民反映这里动静很大……嗳,你们都是些谁呢?这可是李书记家的房子。”
       “怎么啦,我是李书记的儿子……在自己家里过圣诞节,跟同学搞个小舞会,难道这事儿还要跟您汇报?”因为有女生在场,那同学显得很嚣张,他嘴里含着块泡泡糖,在牙齿间轻浮地绕来绕去。
       “哦,既然这样……那你们继续玩,不过,注意影响,声音轻一点。”她好像一下子就满意了,把腿收回去,轻易地消失了。这个看上去极为难缠的女人,为何像孩子那样,一根棒棒糖就可以让她闭嘴?
       不管了,不要坏了兴致。继续玩!
       像休止符后的主题重现,大家有种交战得胜后的放纵,纷纷举起酒杯,把冰凉的红酒一饮而尽,有人把磁带换成了迪斯科,大家一起扭起来。哦呀,那可真叫舒服,把屁股拼命往外送,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用劲儿!再用劲儿!用最大的劲儿!现在还是冬天吗?还要穿什么棉袄戴什么帽,热死了,脱掉,全脱掉!最好脱得精光光才爽快!
       丹青没有上去,他手忙脚乱地换了纸,又画起这个时分的斯佳,瞧,她跳迪斯科多带劲儿多打动人呀,疯狂了一般,头发那样甩,腰那样扭,胸那样挺,胯那样送,丹青的笔都要抖起来了,真好啊,他真庆幸自己好歹学了一两招素描,勉强可以替斯佳留下点什么……
       这一场舞把所有的家伙都累趴了,也热坏了。音乐停下,各人东倒西歪地找地方休息。
       他们全都进房间了,男生进到一起,把棉毛衫掏出来风凉,女生进到一起,把头发高高扎起来风凉,别的还能怎么的。
       斯佳仍然留在客厅里,她用手捋着湿乎乎贴着鬓角的头发,又开始脱衣服了,神情满不在乎,毛衣里面,是件无领的棉开衫,甜美的粉红色,像一幅用色偏暖的人体油画。
       在弄什么呢?她热乎乎地凑过来,抓起丹青的那几张纸准备扇风,突然又停住。
       嗬,这是什么?你是个画家!达达派?野兽派?立体派?接着,她又提到几个大名鼎鼎的画家,表明她对艺术并非完全无知。说着这些,她语调上扬,似有些讽刺,但她的表情却又略显佩服,那么她心里面呢?说不定又是第三种想法!丹青完全搞不清楚。她一边擦着汗,一边一张张翻看过去,嘴边似笑非笑。
       丹青羞惭极了,那纸片上仓促涂抹的粗陋线条、似是而非的人体部位,看上去,好像跟艺术没什么关系,倒是明目张胆地诱人入歧……他握着笔杆,感到她的身体像火球那样,危险地越烧越近。一瞬之间,他恍惚至极,如驾迷雾,如坠云端,所有曾经看到过的与性有关的画面或文字,全都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奔腾着冲过来,他一下子被踩得稀巴烂了!他可怜巴巴地向斯佳伸出手去,说不清是伸向那几张寒碜的素描,还是伸向那片粉红色的连绵地带……
       四
       1. 晚饭后,陆仲生决定到儿子房里去——如果,关于未知的追问,算得上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的话,这可以理解为他的第一小步。瞒着妻子蓝英,陆教授暗中决定,像对待一个机密的科研课题,他要查清楚一切的未知,先从儿子的遗物开始,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不过,这还是儿子走后,他头一次走进那间房,距3月27日,已经一个月有余,他天天打定主意进去,却始终打不开那道门。旁人可能永远无法感知,迈出那一步,需要多少力气,需要让心肠变得多么硬!
       其实,所谓儿子的房间,那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房间,只是把一个带拐角的西晒阳台改装了一下而已,有床,有书桌,有储物柜,有可以从里面锁起来的门。总共四十五个平方的教工公寓,给儿子这么一个空间,已是不错了。
       “我今天晒了被子的。太阳好得不得了,不晒就可惜了。”蓝英突然跟在身后说。这时,陆仲生的手正放在阳台房门口的把手上。她的话像小石子,猛然扔过来,又突然掉下来。陆仲生清楚那小石子落下的弧度,像妻子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咱丹青从小就顶喜欢闻被窝里的太阳味儿……
       是的,蓝英还是不肯直接提起“丹青”的名字。
       这情形同样开始于3月27日,突然之间,从原先的悲痛欲绝、呼天抢地之中,她冷淡起来,绝口不提关于丹青的任何事情,好像她从未有过儿子,故而也谈不上失去,更谈不上伤心或绝望。生活中的每个环节,她都高超而巧妙地绕着圈子,如在起伏的风浪中驾驶着孤舟,避开可能触及儿子的一切暗礁……
       
       这样,她的语言体系开始呈现出两种相反的状态:要么,她大音稀声,谨慎地抿着双唇,除了必要的对话,她机警而严格地看守自己的声带——这种状态里的她,特别的高深莫测,连陆仲生都有些望而生畏。要么,她跳向另一个极端,语言如火山,在某一个点上破坏性地爆发,爆发点毫无规律,譬如一块油腻的抹布,譬如过咸的菜汤,譬如电视里的一个新闻节目。如同饥者找到一块面包,她都会一下子咬住不放,追古抚今地连续说上一两个钟点。不用说,那情形有些可怕,陆仲生只得围着她应答不已,浑身却感到一阵阵的寒凉。
       今天,她可能刚好处于后一种体系。方才的第一句话、先扔过来的小石子,只是个引子,接着,她给陆仲生扭开了一长串关于晒被子的话语流。
       晒被子呀,是的……棉絮松散,我都能看到那一个一个的孔,左一个右一个,真的,试试看,从外面往里面压,一压就是一个坑,空气的坑……味道就藏在里面呢,拍打时一阵阵的,把几天几夜睡觉的味儿都拍出来了……被子先正过来晒,中午,我再翻个儿反过来晒,这样才能保证晒得透晒得匀……要是少晒了一块啊,晚上睡上去,那块儿就一定是凉的……对了,晒被子,一定要连下面垫的一块儿晒,连枕头一块儿,好的话呢,拆下来套归套里归里晒,晒完了再给套上,那才算干净……我就特别同情那些住在一楼的人家,长年都没什么太阳呢,你说,要是这过日子不能晒被子晒枕头,那还过什么日子……
       陆仲生站在阳台门口,妻子的话像无法下咽的酸葡萄,一嘟嘟挂在那里,让他一阵阵心酸,不止是葡萄,还是山丘,阻隔在他与儿子房间当中。
       不想让他进去——这是她不想说出口的劝阻之辞吗?陆仲生扭过头去找妻子的眼睛,恰好这时她说到一个空当,她歇口气,也看着丈夫。
       2. 那是怎么样的眼睛呀,哦,丹青,幸亏你永远不会看到,你最亲爱的妈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那双眼睛,空洞、干涩、灼痛,像被天火烧过后的废墟。那是被踩碎过的心肝、被扯断过的心肠……我还是狠心回过头,一扭把手,进了你的房间。
       哦,你的气味,它们仍然在,一下子扑鼻而来,你球衣球裤的味道,你茶杯的味道,你笔记本的味道。分毫不差,它们全都在呀,怪不得你妈妈不让我打开门,也许,她想多留一会儿,再多几天……这些天,除了给你定期晒被子之外,她还每天悄悄进来打扫卫生,却又处心积虑地处处保持原样不动,连桌上书本打开在何处、茶杯里水剩下多少、地上鞋子如何摆放均纹丝不乱,好像你房里的一切都已被上帝定型为雕塑……
       但我一进去,我就翻动了一切可以翻的——经过我这些天连篇累牍的翻弄,成功地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狼藉,像是遭过贼。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动作粗暴,乱丢乱摔,甚至跌坏你的一个石膏像。我就是要破坏掉你妈妈所追求的严格与完整,那实在太瘆人了你知道吗?我真想对她大喊大叫,甚至扇她两个耳光:这房间的主人、你的儿子丹青,他死了!死了!你别晒了,别抹了,别收拾了!再没人会住进来了!
       但是,我应当先给你两个耳光!我看到你所精心收藏的那些“宝贝”了。
       瞧瞧吧,你到底在学什么东西?我真想拍着桌子问你,大学里,你都交了什么朋友?从哪里搞来这些不堪入目的画册?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裸体素描?太可怕了……说说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别人都在为理想而奋斗,在学知识学文化,现在是多么好的时代,没有政治运动、没有上山下乡,你怎么能花费如此多的时间与精力在这种东西上面?只怪我从前太过疏忽。哦,孩子,事已至此,我不必再假装。如果你活着,我一定会大发雷霆、当头棒喝——这反应完全是模范父母的条件反射,对子女在性上的任何苗头,都必须无情地呵斥与痛骂,好像这世界纯洁得像刚剥皮的鸡蛋,没有一根阴毛!但现在你都死了!我还不能说点实话吗!孩子,我不会责怪你打你耳光,也不再会装得那么清高正经。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切,关于青春期,惊蛰一般的刺痒,令人发狂的欲望,无法解释的抓挠,它的力量大到可以颠覆整个世界……我怎么能因此而怪你?!这不足为奇,不足为罪,全世界所有的成年男人,如果他有记忆,如果他发育正常,他们全都可以成为你的同盟军与辩护人……世界上,每一个国度,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青春期,只是,同样是从青春期出发,为什么,独独你会走上死亡的那条路……谁能告诉我呀!
       3. 终于有一天,当陆仲生再次站到儿子房间前,蓝英行动了。
       “你每天,到底在里面找什么?”她冷不丁蹿上来,蜡黄的脸色带着无言的谴责。她准确地站在陆仲生与西晒阳台的门把手之间,积蓄已久的语调像一个准备了太久台词的三流演员,看得出,她受伤了——不仅仅因为陆仲生破坏了她精心收拾过的房间,她显然还认为:就在眼皮底下,丈夫有事瞒着她,而且与儿子有关。
       陆仲生暗中悲苦:上天啊,他真想能告诉她点什么,关于儿子,他满腔的疑惑,他零星的发现,以及一些模模糊糊的推理,但他到底能说出什么?那些画册与纸片,他不愿意跟蓝英说,那是儿子的小秘密……
       蓝英固执地站着不动,口腔里的气味,像一碟正在变质的菜肴。“停下吧。让他过去吧。”她喃喃说道,侧过头不看丈夫,好像仅仅在请求身边的挂衣架。她的语调太可怜了,如同弥留之际的呜咽。
       陆仲生如盐柱呆立,同时愧疚至极,这是他可怜的妻子,这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呀。他缩回脚步,像停在一辆飞驰而过的列车前——是否,对死去往事的追究之心亦是一种罪过,尤其对一个正在努力遗忘的母亲来说?
       也许蓝英才是对的,她那样刻意绕开丹青,是一种大智慧的、自我保护的选择。他们就该活得像两个健忘症患者,对失去的一切视而不见,对生活完全逆来顺受。就像他们的晚餐,白亮的灯光下,两张不事打理的憔悴面容——晚餐是一日之尽,亦是一日的真实写照。早餐的匆匆、午餐的集体性(教工食堂),那实际上都是虚假的忙碌与繁荣。晚餐才是这个丧子之家的真正基调:漫长、无味、沉闷,应付性的咀嚼与对话。
       何止是晚餐,还有别的。这对夫妻,像是被海水泡过的土地,似已失去了一切享乐的能力:游公园、看连续剧、说笑话、穿衣打扮、在家中招待朋友、参加单位联欢会、到餐馆吃饭……不,所有的一切都是罪过,一切都无法尽兴,只要一想到3月27日,刚刚浮现的笑容就像会中弹的小鸟般折翅坠地,凄惶的脸色如同空荡荡摇晃着的枝头……出于好心邀请他们参加活动的同事或朋友,往往会感到尴尬和抱歉,好像,把他们拉到社交活动中,是不够体谅的行为,他们只宜居家,只宜静思,只宜凄清!
       还有……最难以启齿的痛楚、最可怕的处所,是卧室,在床上,陆仲生与蓝英之间,自丹青出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夫妻生活……
       性,在他们之间,成了一个最大的禁忌,不,比禁忌还可怕,是仇恨,是凶器,因它是刀与箭,杀死了儿子,杀死了整个家庭,杀死了他们所有的尊严。他们夫妻之间,现在连最起码的爱抚与亲昵都没有了,同一张床上,身体偶尔碰到,会不自觉地迅速让开——他们会条件反射般想到儿子的事,带着巨大的内疚与压迫,好像他们曾经给做过什么坏榜样,是言传身教、厚颜无耻的夫妻……万恶的性啊,他们宁愿忘得精光,宁愿离它十万八千里,宁愿失去一切常识与功能。
       当然,夫妻生活、夫妻爱抚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们毕竟还没浅薄到那个地步。陆仲生与蓝英,就算没有性,也照样会濡沫以存,如同风雨中的破败草庐。但是有谁知道啊?这样的生活,真的太苦涩了,完全没有柔情蜜意,像是在粗粝的石头上拖拽着向前,直拖得人鲜血淋漓。毫无疑问,衰老会更加快速地将他们摧毁。不过也无所谓,子已不在,家已不家,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陆仲生常常自问,中年丧子,他们并不是世上头一个,为何如此纠缠不休、难以摆脱?难道只是因为他们从未放声大哭过?这不见天日、与耻辱相伴的悲痛,才不得不化为关节炎般的暗疾,越拉越长,伴随终身……
       五
       1. ……当丹青把手伸向斯佳,下面的事情,几乎很难清晰地描述。实际上,下面发生的一切,或许应当算是一场接一场的搏斗,他在与他自己斗,她亦与她自己斗,他与她相互间斗,他们一起跟他们以外的世界斗。
       有那么一刻,他与她之间,距离十分之遥远,像是永远无法抵达,丹青的手在半空中,艰难地移动,如负千钧——他拼命地想缩回来,停止对她肉体的迷幻错觉,但是可能吗?他似已凝固成画布上的颜料,要停止这一切,等于是让人物从画布上走出来——不可能的。他如中魔咒,不能自已。终于,他抵达她了,他的手不偏不倚,非常下流地放在斯佳的胸部,隔着那件薄薄的小棉布开衫,他与她达到了无限接近。
       他胆大包天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一直地看着。丹青短暂地停在那里,像吃到第一口糖的孩子,假装还没有开始,因此便永不会结束。
       但他为什么不能就此停住,他难道不怕被这蜜糖给呛着吗?啊不,他之所以最终没有停下,只是因为她,那斯佳半乜着眼儿,正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呢,她在用眼神为他点灯、为他引路,她在鼓励他!也可能,与此同时,她也在跟自己的意念搏斗——是把眼神抬起,还是垂下;是把身子侧过去,还是保持不动。那短暂而漫长的微妙一瞬,任何一个细小的动静,都会彻底改变事件的走向。
       不为人知的自我搏斗告一段落,接下来,变成了两个人的战争。
       战场是斯佳高低不平的躯体,丹青的手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武器——这难以驾驭的武器,完全脱离了主人的理智,从胸脯开始,它渐渐发了疯,用上了狠劲,带着必死的勇气,却那么得心应手、灵活敏感,它兀自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捏掐揉弄……她自然在挣扎,但没有人认为那是反抗,倒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配合,她像是要抢丹青的武器,但抢的目的是给它补充火力,或者带领它进入更好的高地,她在他的怀里起伏扭转、气喘吁吁,甚至半张着她的嘴在嗓子里咕咕作响,好像要咬空气、咬人、咬整个世界。
       哦,上帝啊,丹青有多少微妙而高级的体验啊,他恨不能大声地说出来: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结实,那么庞大,那么娇小。所有他曾经在画册上看过的女人体、他在无数个夜晚幻想过的女人体、他所能想到的女人全部的好处,此刻全都活生生地集中在斯佳一人身上!
       ……一度,他以为这已是与她无限的接近,可是不,很快,他不满足极了,反倒觉得离她更远,远得像隔了好几座大山,怎么办呀,怎么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靠近她,他想找到一扇门,得进去,完全地进去,否则……
       2. 等不及否则了,丹青不可能以那样一种方式爆炸,他们的接触远没有那么激情,他所感知到的、这惊天动地的搏斗,其实只有极为短暂的一两分钟,也只是他的手隔着斯佳的毛衣抓了几把斯佳的胸脯而已——在摇晃与颤抖的取景器中,他放大了一切。
       并且,就在他与斯佳那微妙的两分钟之后,小房间里的男生女生们似乎已休息好了,他们陆陆续续地出来,有人上洗手间,有人到厨房洗苹果——丹青整个人迅速地缩回来,并慌慌张张地试图重新拿起素描纸,刚才,这些纸,被碰掉在地上。他弯下腰捡纸,脸色涨得通红,只听任浑身的汗水像小溪那样快速地流淌,奇怪,他后来并未跳舞啊,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热,热得能跳进大海。他抬头看她,只见她脸色也红红的,散发奇异的光。
       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才这么热吧,有人因为倒寒而重新穿起外套,有人嘟囔着在翻磁带,想重新开场,要暖和身子。
       “哦,胃好疼。你们家有药吗?”斯佳突然站起来,往一个小房间走去,很随便地拉开一个个抽屉找药。“哦,这里有去痛片……丹青,给我倒杯凉水来。”她不容置疑地吩咐,并把小房间的门关上。
       好的。水。丹青机械地举了杯子进去,另一只手还抓着那几页素描,但在门边,他十分犯愁,这门,是像原先那样关着呢,还是大大方方地打开?一个人在里面当然可以关上,但两个人呢?该怎么办才最为合适?心底下,他多么想严严实实地关上,但那多么赤裸裸,会招惹他们取笑吧?丹青站在门框那里,木桩一样不知所措,好像面临人生最为重大的选择。
       进来呀!斯佳不悦地催促,丹青只得松了手,那门,则像个略通人性的家伙,半开半闭着在60度角处缓缓停下。嗨!丹青心中一阵轻松,好极了,这欲说还休!
       好了,他们又重新有机会仅仅两个人待在一起了,被捂灭的火苗因为突然鼓进的大量空气,“腾”地一下加倍地燃烧。斯佳接过装满水的杯子,眼睛一眨不眨,只死死地盯着他,一边举起杯子,慢慢把水往自己裸露了一半的胳膊上倒,她的眼神,太疯狂了,太挑逗了,真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哦,那半开半闭的门,但愿它像大山一样,可以让他们与世隔绝……
       画家先生,画画我!她突然命令。不过,出个难题,我穿着衣服,但你要画成没有衣服,得画成裸体,明白吗?
       好的,只要有事情可以做,只要是她要求的,什么都好!丹青点个头,胡乱整理一下纸与笔,咬着嘴唇开始构思,但仍是不敢瞧她,对面那粉红色的身影,令他羞愧而无力。
       侧脸,睫毛,发梢,锁骨处的立体阴影,胳窝处的交叉……裸体的斯佳,是这样的吗?丹青调动起他所看过的全部画稿,千姿百态,肥与瘦,黑白的或是彩印,模糊或是坦白……在画到一半的乳房处,丹青艰难地停了下来,笔头像是粘在了画纸上,身体的强烈反应令他整个人有些摇摇晃晃,上帝呀,给他些提示,应当把她最美丽的胸部,画得骄傲些,还是羞怯些?画得写实还是抽象?
       哦,傻瓜!突然,斯佳站起来,大步走近丹青,夺过他画了一半的纸头,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她的裙子下面送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半褪下了她的内衣,她裙子里面,竟然空空荡荡。天哪,丹青像是触了电,那毛茸茸的触觉差点儿让他叫起来,但她用严厉而紧张的眼神加以制止,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悄悄地摸索着、隔着长裤抚摸起丹青早已肿大的下身。
       难以描述,难以言传。多么亲!多么爱!多么疼!多么好!
       他们庄严地相互对视,用相互的手把彼此连成一体,虽然就只是手吧,就只是几根指头吧,可是,真的,他们现在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他们相携着飞身脱离,跟整个世界不伍,跟整个世界宣战。
       啊……呵……进去,用力呀,往里,再往里一点!她低声而迷糊地请求,眼睛紧紧闭着,那神态,不是娇羞,竟分明是放任自流、幸灾乐祸。丹青猛然间觉得有些异样,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但那只是瞬间之事,他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他只能依言照做,这会儿,她就是叫他去死又怎么样!他的食指,在长久的寻觅之后,努力地进入,代表他整个身体的所有组成,进去……
       随着斯佳嗓子里的一声轻声呼叫,一小丝黏糊糊的液体,湿漉漉地缠上了指尖。他恐惧地意识到什么,抽出手来,食指尖红了,像中弹而亡的士兵。
       3. 恰在此时,不知因了何事,外面的客厅突然哄闹起来,似是拥进来许多人。丹青刚刚转过身准备看看,三两个人已冲了进来,全是大盖帽,其中有一个女的,她一下子扯过斯佳,像保护胜利果实,踉跄的拉扯中,斯佳的白色内裤应声滑落,落到众人的视线之中……
       另外两个男的,则用了过大的力气把丹青往墙上推去……周围一片坟墓般的寂静,又似众声喧哗、两耳聒噪,丹青从云端陡然跌下,只下意识地,在被公安人员完全控制住四肢之前,他仓促地把食指送到嘴中,一边舔,一边飞快地瞥着她,她亦从女公安的怀里扭过头盯着他,是的,他可以确定,她正目睹自己舔光了那血迹,她亲眼看着呢!女公安正帮她往上提内裤,她的身子略有些摇晃,但眼神,绳子一样,在他的指尖上扯得笔直。
       
       丹青满足之极,像孩童在入睡前舔他最心爱的棒棒糖,不过,到底是什么味道,也跟棒棒糖一样甜津津的吗,他全然没有印象。那是多么慌乱而伟大的瞬间!这种瞬间,滋味压根就是不重要的!
       哦,还画了画!这流氓耍得还真高雅!一个粗暴而快活的声音。几张薄而白的纸片被迅速地捡起,丹青吃力地伸过头去跟着看,除了一开始的几张斯佳舞姿素描,竟没有最后一张,那张未及完成的半裸画,仅仅画了一半的乳房,那才是真正的流氓画呢……
       它到哪里去了,那张未完成的裸体素描呢?丹青想要用眼光询问斯佳,后者却早已被女公安半抱着拖到外面。接着,丹青也被反架着胳膊,被押到外面——瞧自己这姿势,多么像一架无法起飞的飞机,丹青忽然在心里面笑起来,聪明劲儿又回来了,他相信这一切很快会结束,他们会知道的,没有什么,真没有什么,难道跳舞和画画会让人去坐牢吗?难道听她的命令为她效劳也算是犯法吗?
       来到客厅,却又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看到其他的男生与女生们,现在也被团团地赶到一边,有几个男生正在大声争辩,尤其是房子的主人,那个打领带的男生,脖子里的青筋都高了:我们做了什么?倒说说看,我们做了什么……但当他们看到衣衫不整的斯佳,又看到表情像是怡然自得的丹青,看到他们两个从那小房间里被拖出来,不用多说,他们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太多的目光像暴雨一样纷纷抽打过去,愤怒、不解,被欺骗、被拖下水、被利用了的表情,他们准在想,天哪,原来是这个混蛋、这个深藏不露伺机而动的小流氓,搞砸了这个完美的舞会,不仅是砸了,还搞大了,搞坏了,最浪漫最唯美的,成了如此龌龊如此下流的!
       是啊,丹青现在感觉到了,他们的眼里伸出几百个拳头!是的,该打,毫无疑问,是自己连累了他们。他享受般地抬起头,接住那些无形的拳头,痛快呀,往死里打,打得眼冒金星才好、口角流血才好!打得他死去活来、欲仙欲死才好,他的身体正需要暴打一顿,才能从刚才的山巅滚到沟底,才能从仙境回到人间!
       第一个浪潮的目光之后,大门口,丹青又碰到了挤成一团的邻居们,他们披着形式各异的大衣或外套,露出洗得泛起毛边的睡衣,睡眼惺忪,表情诧怪而无知,小声地询问左右,带着睡梦的气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要抓人了?那女的呢?真搞成了吗?是哪一个?
       所有的男生女生被排成一队往楼下走,女生们适时地呜咽不止,像上当受骗的无辜羔羊,男生们则推推搡搡,同仇敌忾地尽量把丹青往前送,好像这是上战场,子弹呼啸之中,危险必定会由第一个人承担。事情的性质,现在愈来愈清晰了,像是被勾线笔加黑加粗的儿童画,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进行自我定位与自我保护……那么,她呢,她在哪里?被女公安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丹青徒劳地扭过头去,一无所获……他突有一个凄凉的预感,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出了楼道,外面寒风凛冽,像是迎面打上来的耳光,所有的人几乎都为之哆嗦,同时,他们看到了那位曾经敲过门的居委会中年妇女,身材干瘦的她正跟一个公安握手,后者微微向前欠着身,感谢她火眼金睛、为民除害,感谢她雪中送炭,才能一锅端出来这个大案子,多么典型而丰硕的收获!
       六
       1. 啊,爸爸,有件事,倒是可笑,你可能会怪我没良心呢。在看守所的那最后几天,我并没有想你们呢。我呀,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得后脑勺都疼了,像在做最难的物理附加题——我就是在想,我替斯佳画的那张没完成的素描,它到底到哪里去了?
       没错儿,就在斯佳从我手里一把夺过去的那当儿,我记得她随便地叠成了一团,然后往什么地方塞去,她到底塞到哪儿了?哈哈,在硬邦邦的牢床上、在因不能流通而说不清是酸还是甜的空气里,我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个动作,清晰而明亮,像一个特写镜头那样缓慢地重现——是的,那素描,被斯佳塞到了她的粉色开衫里了,塞到她开衫里的内衣里了,在她最里面一层胸罩的庇护下,折叠起来的纸片岂不是就进入了终身的温柔富贵乡!
       多好呀,我感到就像是我自己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斯佳的心口,我一直陪着她,在那些极为细致却又例行公事般的盘问与检查中陪着她,在她无效的分辩与反抗中陪着她……我知道,他们并不肯听她的解释,我能听到她在反反复复地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看这小姑娘是吓傻了。”公安员潦草地瞅瞅她,然后关注结果,是啊,所有的询问与检查都只跟“下面”有关,我可怜的姑娘、那么骄傲的斯佳,甚至得张开双腿,被人用钳子扩开、用棉球擦来擦去,两个医生耳语着互相议论……自始至终,也许正因为有那张素描纸的陪伴,我的斯佳,她固执而平静,这让那个一直陪着她的女公安非常恼怒,没人的时候她扯扯斯佳:你不要再争辩了,低下头!你怎么不哭?你难道不会哭?
       直到她可以获准回家,直到她可以一个人待着,我知道,斯佳一定会取出那张已变得皱皱巴巴的速写纸。她会仔细地理平了,甚至用装了开水的玻璃杯烫平了重新看,但怎么弄结果都一样,我实际上画得很差劲,跟她本人,可以说完全不像。我只是在临摹一些记忆中的油画,像描写人物,东取一笔,西取一笔,越是用力,越是跟斯佳南辕北辙——她是鬈发吗,她肩膀上有条大披肩吗,她半躺在一张巴洛克式的床榻上吗,她摆的是那种侧卧的姿势吗,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到底画的是谁!这张未完的素描到底跟斯佳有没有关系?
       万一,她很在意怎么办?她准以为我是什么冒牌的艺术青年,她看走眼了,冲动错了,追悔莫及,震动与愤怒之下,在前面各个场合都绷得漂漂亮亮的情绪会“叮”的一声突然断了吧,她准会愤怒地大哭,好像我的画技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啊,我知道,不仅如此,还有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屈辱与惧怕,全都失控地开始发酵,我可怜的姑娘浑身颤抖,咬着舌头无声地大哭,未知的后果像看不见的大山,黑漆漆地向她压过去……
       2. 其实,丹青不认识斯佳,他完全不认识斯佳,除了那舞会上的几个零碎片断,在红酒与尼古丁的混合作用之下,他对她的全部感知,其短,犹如手入沸水,其灿,犹如火烧红云——但那就是真正的她吗?
       实际上,客观地说,在那个夜晚之前,他们完全就是一对陌生人,夜晚之后,只不过分别成了事件的主角,大灰狼与小白兔,作恶者与受害者,就算他的某一部分进入过她的某一部分,但他怎么能算是认识她!她是谁?她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天性与欲望……他凭什么好像就一见钟情了。就坠入爱河了,就以死相托了!真要说起来,唉,丹青啊,他还真像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这笑话的成本,太大了些……
       斯佳的母亲,作为家庭中主要成员,却是个缺席者——从墙上的各种演出照可以看出,她是个部队的独舞演员。她的艺术生涯,就是跟着组织,围着中国地图大公鸡的边缘,在各个海礁和边防哨所为战士们演出,她常年准备着行李,里面是洗漱化妆用品和常用的演出服,可以一拎就走,生活的流动状态使得她对日子的划分总是这样开头:我到某某地之前,我到某某地之后……每次一回到家中,就喊累就抱怨,但谁都能看得出,事实上她喜欢这种“客里似家家似客”的奔波生活,在南京,她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乡人,大惊小怪地对街景或气候发表见解;对那些边防外地,她则会用亲昵的口气提起,甚至熟悉到某个小食摊某个营防水龙头。而最主要的,她热爱舞台上的短暂光辉,为那些因缺少蔬菜而面色黄暗的年轻士兵展示舞台上的曲线与柔软,后者总紧紧咬着毛茸茸的双唇,用力为她击拍鼓掌,演出结束,眼里闪着爱慕之意的士兵们会悄悄赠送她朴素而罕见的礼物:海岛的贝壳、高原羚羊号角、用藤条编成的首饰盒……
       
       这样的母亲,想想吧,除了留给斯佳一个同样妖娆的身段,别的,可再也指望不上。斯佳的生父,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在斯佳七岁的时候,离开了她们。
       现在的父亲,是个继父,比斯佳母亲要小上五岁,是后者先看中他的。继父,无纠葛的情感历史,但亦无远大的志向,略显内向,可长得很顺眼,且擅长烹饪与一应家庭事务,这样无棱无角的平常角色,实在是最理想不过的继父人选。女追男,隔层纸,何况斯佳母亲,其时可谓正当风华正茂,挑大梁的独舞演员,其势谁能抵挡,她稍稍发了力一拉,年轻的继父也就顺着绳子过来了,而等他过来之后,斯佳母亲却又把绳子撂下,一甩手走南闯北地去四处演出了。故而,真的很难说清楚,这位头脑糊涂的替补队员,他所扮演的真正角色,是继父,还是代理监护人、男管家之类。而斯佳,则像个幼年失怙的孤儿,从八岁到十八岁,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与继父单独生活在一起。
       父母离婚,母亲长年在外,与继父同一屋檐……听上去,从命里的种子来看,斯佳是像株苦菜花了。
       但不是,斯佳命里的这颗种子,长出的偏偏不是苦菜花,那是什么花?说来可能有些吓人,从枝叶上看,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看,竟好像是罂粟花呢。当然,也不是斯佳她故意要长成罂粟花的,这跟土壤和水土有关系,跟气候和环境有关系。没办法,斯佳注定就得长成这样儿。
       3. 平心而论,佳斯的这位继父,的确算不上是个什么人物,他就是个最普通的小军官,就跟件白衬衫似的,也寻常,也耐看,也踏实。白天,走在大院里,他跟所有那些军官如出一辙,军服硬挺,表情简单,像机器那样,在低一级的士兵面前做长官,在高一级的长官面前做士兵,好像完全没有个性。但晚上回到家中,脱下军装,他倒像另换了个模子,做饭打扫,种花弄草,把家里弄得趣味盎然。他尤其喜欢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烧得一屋子香喷喷的,小斯佳也会转来转去帮忙,她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微型版的家庭主妇,拾缀拾掇,摆碗筷,抹桌子,像过家家一样,与继父分工合作,作为男人与女人,共同承担起这个家庭里的不同角色。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跟用火柴棍搭房子似的,火柴棍越少,相互的重要性与依赖性就越大。看看这个屋檐下吧,斯佳跟继父,如同两根火柴棍子,就不得不非常贴近,有相依为命之感,有阴阳互补之感。别的女孩子,可能还有一两个知心朋友作为补充,但斯佳不行,她的个性与家庭背景决定了她的友谊必定非常贫乏——父母离婚,性格任性,骄傲得像花孔雀,个子太高且发育过早,成绩普普通通,行了,有了这些因素,还指望斯佳能交到什么知心的好朋友吗,不可能。这样一来,出口就少了,只有继父这一条华容道了,她学习与生活中的一切是非与长短,包括一应私生活,她都必须跟继父分享或求助,比如改换发型、收到小纸条儿、用起了小胸罩、来了初潮,她成长期的一切,惊天动地的,小桥流水的,唯一的参与者、指导者与观众,都只能是继父。
       ——八岁到十八岁啊,雏形的少女期与完整的青春期,生理的启蒙,情感的萌芽,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双人旅程,谁可以分辨出其中的色彩基调,明媚还是暧昧?温暖还是阴冷?
       但归根到底,他们的关系,不会走岔道的,其表现形式也只是琐碎和日常。这继父,跟激情或风月是不搭边的,他就是个过百姓日子的人,中意规矩而有秩序的生活,他对斯佳的疼爱与那种好,是能放到大太阳下晒给路人看的。头发乱了,他梳。睡懒觉起迟了,他替软塌塌的她洗脸。发脾气了,他木着脸垂头听。肚子饿了,就算深夜十一点,也能端出个热汤热食。下雨下雪了,全校第一个冲到学校去接。斯佳有次腿跌坏了,他天天儿地楼上楼下背,床上床下背,把斯佳伺候得,恨不得腿再跌坏一次才好。哪个邻居不叹服他,连斯佳母亲都暗中得意自己的眼光呢。
       但那都是外人的眼光,就是母亲,也是个外人呀。只有斯佳最清楚一点:再怎么好,都不能说继父就等于生父、胜似生父,不,那还是不一样的,区别大了,是台灯与床的区别,是鞋子与内衣的区别,完全不一样的。
       这么说吧,从一开始,斯佳就把这继父看成个男人,而不是亲人——从最高处概括起来、提纲挈领地说,她当然是爱戴他的、尊敬他的,但具体地说,趴到地上、贴在耳朵上说,这尊敬与爱戴又是极可疑的,甚至可以说是恨,像水里撒了盐又搁了糖,还不小心抖了点胡椒粉,滋味复杂而迷人,叫她时不时就想尝一尝、喝一口,刺激刺激这没头没脑、缺油少酱的生活。
       斯佳常常会借故捉弄继父,弄得他团团转、手足无措,打不得骂不得的,斯佳反而因此十分的满意;有时,她又翻脸,不肯让继父进房间,不要他洗她的小衣服,不要他管她的长短,继父也就讷讷地退了,见他真不管了,斯佳却又黏糊糊地绕上来,要他背,要他驮,要他扛,小小的家里,继父成了会挪动的树,她成了伸手伸脚的藤——总之,事情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不管怎样的亲疏远近、喜怒哀乐,那继父都会好脾气地奉陪到底。
       斯佳与继父之间,她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是“肌肉迷藏”,何谓呢?
       这继父,因为斯佳母亲常年不在家,不消说,精力是充沛的,除了所有的家务,时间还是多,力气还是多,怎么办呢?他又不是个歪门邪道的人,就锻炼身体,在部队里,锻炼身体是最漂亮最过硬的作风,并且器械也多,同道者也多,每日晨起,每日昏时,他就跟着那些没家没口的小兵们,如同进行一番事业,有计划有方法地按照肌肉分布群一块块一步步地练。然后,晚上回家,吃过晚饭了,父女无事,继父就开始显摆他的肌肉了,这也可以理解,像是小孩子炫耀他独有的玩具似的,他面含得色地两拳一握,伸臂曲臂,或是单脚一点,逐块地教斯佳指认:背肌、胸大肌、胸小肌、膈肌、腹外斜肌……被肌肉撑得疙疙瘩瘩的身体,闪着光亮,还滚来滚去,特别地勾人,斯佳可真喜欢!那种硬度,隔着油亮的皮肤,特别适合抚摸,适合磨蹭,适合撒娇。一块块认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做游戏了:“肌肉迷藏”。
       ——继父先是全身松弛,像指挥军队,把肌肉有组织地全都埋伏起来,然后他随便报出一个肌肉名儿,比如腹横肌、肱三头肌或股四头肌什么的,让斯佳在他身上找,斯佳凭着印象东摸西找,然后点住了不动,“确定了?”“确定!”他这才“哗”地一下局部紧张,如同平地惊雷,把相应的肌肉群鼓凸出来,看斯佳指认的位置对还是不对,若是对了,继父奖斯佳一块动物饼干,若是错了,在她头上敲个毛栗子……
       这过程中,父女俩都带着科研一般的态度,严肃地游戏,认真地兑现奖罚,后来,斯佳要求改规则:猜对了,她可以亲一下肌肉,猜错了,让肌肉亲一下她……好玩吧,真越来越好玩了,继父的身体,就是斯佳对男性生理知识的全部来源。但继父的肌肉与身体,又是有限开放的,是有大禁区与小禁区的,斯佳再耍赖也没有用,有些地方,继父抵死就不让斯佳碰。斯佳这孩子,分明是在“坏”了:那我对你开放禁区行不行……那就公平了吗?咱们彼此开放……
       多么孩子气的话,多么天真烂漫的小丫头!继父听了就会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等着身体的激动劲儿过去,然后,重新凸起肌肉来自我欣赏,他绝不理斯佳、不接她的茬儿。
       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斯佳跟继父生气了,夜里很迟,斯佳却跑出去,一直跑出部队大院,跑到光溜溜的大街上,继父只得跟在后面追,毕竟四十多岁了,继父哪里跑得过斯佳,斯佳常常回头看,见继父落下了,她便放慢速度,挑衅而甜美地回过头,等继父伸手快要抓到她,她却又突然飞跑出去,好像继父抓住了她便会怎么样似的,她非逃不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似是打闹,似是游戏,又充满寓意,并带着不可把握的刺激性,俩人均跑得大汗淋漓,痛苦而畅快——斯佳的青春期,就这样在奔跑中像麝香那样浓烈了,这精力旺盛、生理早熟、情感饥饿的姑娘,像猫逗老鼠一样地逗弄她生活中唯一的男性,同时,她也在逗弄自己,她朦胧而真切地感到:有问题,有点小问题——对继父,她不满意,不满意极了,得有点别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
       4. 那是什么,别人不清楚,但继父清楚,就算他是柳下惠吧,但不是天生的柳下惠,要知道,受部队教育的人,其强大性与政治性是无与伦比的,什么能做什么绝对不能做,这是绝不能含糊的。
       关于斯佳,他经常给自己打比方,非常朴素的小比方,是他在厨房里想出来的:这人哪,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好比是一盘菜,漂漂亮亮色香俱全,摆在桌子上,但就不能碰,实在馋了,可以围着它转转,看看,甚至碰碰,但真的,就不能去吃,一吃别人就知道你吃过了,那就出事了……
       当然,斯佳哪能就真是盘菜,她不仅不是菜,也不是小丫头,而是个小女人。这继父就算再迟钝,也能知道这一点,很知道这一点!起先他有点怕,有点顾忌,慢慢地,他喜欢了,并且上瘾了,这跟练肌肉有点像,每次给杠铃加重量,中途总是想偷懒的,想放弃的,必须在头脑里斗争,然后取得意志上的胜利——这种与身体作战与精神作战的体验,实在太迷人了,继父喜欢,就像在沙盘上玩微型战役,他体味到冲杀与征服的快感,他要战胜一切欲望与邪念,像毛主席说过的,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故而,有时候,他是配合斯佳的,是在引导斯佳的,他喜欢挑战意志力的极限,在最大的诱惑面前全身而退,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
       所以总的来说,他喜欢斯佳是个小女人,是头早熟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小牝鹿,这让他这个继父做得真愉快、真有成就感!斯佳一切身体与心理上的事,他都愿意介入、贴近、渗透,他就希望自己的爱,比一个真正的父亲要多,多得多!但与此同时,对那些危险而迷人的东西,他一边纵容一边自我考验,一边刺激一边严防死守。
       面对一个十八岁的、毫无血缘关系、毫无防备之心并且半迎半送、几乎唾手可得的少女,他真的能防得住、守得住?有谁怀疑这一点吗?那就是怀疑我们伟大的人民军队!想想他是谁?他是军人,军人又是什么人?那是千锤百炼、化作绕指柔的人;那是有组织的人、有纪律的人,再怎么碰碰磕磕、纠缠打闹都没有关系,但关键的那一步,他要守住,像守住最重要的山头,小丫头算是疯疯傻傻,但他不能也跟着疯疯傻傻,真要出了事,那就全是他的事,就等于城池尽失、全军溃败,可不能,万万不能。
       弄清楚这一点,继父就等于是替自己的双脚捆了块大石头,怎么也不会轻浮得失了根底。有时看斯佳玩过了头,这继父也便半真半假、明里暗里地把意思给说了出来,说出“那盘只能看不能动的菜”的小比方,提醒斯佳,他与她之间,再怎么心照不宣地玩,都是有限度的,有障碍的,她是个大姑娘,一切都得行于当行,亦要止于当止……
       障碍?障碍难道不可以扫除!斯佳很不以为然地想,并且猛然就开了窍,哦,原来他忌惮那个?那还不好办,总会有机会的,把事情干漂亮一点,替自己、也是替他把事情给干掉,一切不就那么简单吗,还是拿一盘菜来做比方吧,如果有人动了第一筷子,有人吃过了,然后不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吃了不是吗……这个缺乏贞洁教育的少女、这个因生理诱惑而心理失控的少女,像是决定去踢一颗石子一样,高高抬起腿,一脚就往外踢了——
       接下来的,便是接到圣诞舞会之邀,事先,斯佳倒并没有存心,就在这个舞会上有所行动,但其时其景,实在是水到渠成,像是上帝之手赐予的杰作,她怎么能不顺应时势?想想吧,如果,如果后来没有那些不速之客,事情原本会多么完美!借助丹青的一根指头,她原本可以把障碍解决得多么漂亮!
       5. 所以,瞧瞧吧,丹青这孩子,事实上,他成了什么?说得歹毒点,就手的一样工具嘛!人家放任小性子的一个配合者嘛!他以为斯佳回到家会捧着那素描纸痛哭流涕吗,会为了未知的可怕前景而不知所措吗,会因为涉及一条人命而背负沉重包袱吗……人有痴情处,则必有无情处,十八岁的斯佳,说是不知深浅也罢,说是没心没肺也罢,总之,她这一阶段的触点,完全在继父身上,而跟丹青毫无瓜葛,就像一个孩童,为了在地上画个跳房子,一时急起来,砸碎一个明代青花大瓷瓶儿,就只为得到片棱角块儿,她心疼不心疼那价值连城的古玩,不心疼!她压根就还没长那根心肠呢!
       所以,就是这么个结果,丹青所牵肠挂肚的素描纸,哪里会有什么温情的命运,不过是跟斯佳换下的衣服一起,被继父默默拿去收拾了……
       在斯佳的内衣上,继父看到少许血迹,已经发暗、变成淡褐色了。一切都不言而喻。
       卫生间里,继父呆立,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愤怒,是庆幸还是懊恼,但最主要的,某种血腥感涌上他的喉头,甜美的罪恶感,好像他曾经朦朦胧胧预感过这一切,是他暗中引导并导演了这一幕,斯佳只是假戏真做的前台演员……思前想后,如伺虎,如伴虎,如纵虎,继父的背上密密出了一层汗,他猛然发现,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有点忌怕斯佳了。
       当然,继父也发现了那张素描,上面画着一个西方的裸体女人,这是什么?他想了想,虽则毫无头绪,还是把素描纸收起,像是隐藏起他与整个事件间若有若无的关联。
       天鹅脖、细腰肢、盘头发、长指甲,因为长年训练而特有的挺胸收腹——闻讯赶回来的母亲保持着她一贯的姣好形象,她可不是一个会因为女儿失贞而以头抢地的老派母亲,她象征性地、富有艺术性地在斯佳床头坐了一个晚上,并别出心裁地送给女儿一个以假乱真的珍珠项链——似乎在她看来,人生全部的错误都可以通过类似的小礼物来加以弥合。当然,她欣慰地看到,斯佳遗传了她的开明与开通,她是个坚强的孩子,除了一言不发,并没有崩溃或寻死觅活;倒是继父,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几次要跟斯佳母亲谈心……
       斯佳母亲通情达理地挥挥手:这不能怪你,你能怎么办,总不能每时每刻跟在她屁股后面,要怪,只能怪那个色胆包天的坏小子,幸好快要给毙了!哼,色胆包天,最后把自己的命给包了。我看斯佳这次,虽不算赚,最起码,也是值了,扯平了。
       很快,她就得走了,有一个重要的接待演出,首长指明要她登台,她可是台柱子……斯佳母亲十分务实:事已至此,待在家里还有什么用?她的事业还要继续……再说,破身了真有那么可怕吗?瞧瞧她自己,拖着个孩子不还是照样有第二次不错的婚姻!斯佳的俏模样在那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母亲一走,家再次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家了,两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火柴棍……
       玩弄着母亲赠送的那串不值钱的细珍珠项链,斯佳偷偷观察继父的表情,得意而故意。继父这时总会迅速地避过脸去,专等到斯佳不看他才会暗中看她几眼,而斯佳呢,又偏偏在等着继父看她的时候再去看他——他们的眼神在屋子里躲来闪去,像在屋子里织成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作茧自缚,愈收愈紧。
       斯佳看出继父这套避而不接的意形拳了,不免空落下来,变得眼泪汪汪,她想,别的人再不明白,继父一定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她为何要做这一切……有些话,斯佳富有技巧地假托以梦话,颠来倒去地在深夜里呓语:反正已经那个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们就可以好了……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反正都已经这样,随便怎样都可以了……
       继父又不是聋子,又不是瞎子,但他偏偏就跟个铁聋子似的听而不闻,跟个大瞎子似的视而不见——不能说这继父就是怯弱或无能,主要是,他是被吓住了!他怎么可能有斯佳十八岁的那种气度、那种精神!斯佳的这种玩法,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成年男人都接受不了的,他现在完全不敢再碰斯佳了,连眼神都不敢碰,斯佳相当于是个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弄不好就会给炸得身败名裂,她真的不宜再停留在继父假想的沙场上了……那个被“严打”的男孩子,难道不就是前车之鉴?没错,斯佳回来没有说具体的经过,但凭着继父对斯佳的了解,事情的主动方,一定是斯佳,这个亲亲爱爱的小狐狸精,这个该杀该剐的风流种子啊,她到底有着什么样古怪的心思呀,千万要远离她……就算她已是盘被动过的菜,但真的,这菜,有毒,一吃即倒。
       
       继父狠下心,把脸一抹,变得无比迟钝又无比忙碌了,对斯佳的一切举动均置之不理,不仅如此,他还全面退缩了,从前所有的任何肢体接触一概终止,成了百分百的绝缘体,更不要说梳头或打闹,以及那激动人心的“肌肉迷藏”……他仍旧照料斯佳的吃喝,听她说话,听她发脾气,但思想上那一道铁丝网倒真真是威武之师、钢铁长城,凭斯佳这股子邪乎劲儿,是再怎么也打不通了。
       七
       1. 蓝英不让陆仲生再进儿子的房间,这一度让他很沮丧,因他不知道,除了看儿子留下的东西之外他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突破口?如果不能弄清那晚的真相,他生活中还有什么动力?未来还有那么多漫长的天光该如何打发!
       幸而,大约一个月前,他忽然灵光一现,像是上天垂怜,让他得以从牛角尖中钻了出来——他想起来,除了儿子,世界上不应当还有一个人知道那晚上的具体经过吗,就是那位“受害者”,她知道对不对?何不去问问她,她与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对那个女生,陆仲生情感复杂。有时在大街上,看到高中女生模样的,都会让他联想到她,并感到强烈的怨恨,就算对方是个受害者,他还是很想大声地责骂她、羞辱她:为什么?你好好的去参加什么舞会?好人家的女儿会去跟大学生跳舞吗,你这个舞都跳出人命了!
       ……可平心静气想想,这种愤怒多么蛮横无理,人家可是个大姑娘,人家不找上门来讨贞操就算便宜的了!不过,那个女生,她到底在哪里?他怎么才能找到她?从没有人跟他说过,报纸上,自然隐匿了她所有的信息。当然,就算找到她,她肯不肯见他,会不会跟他说实话,会不会唾他一脸?反过来说,就是陆仲生自己,看到她也会心平气和吗?俩人能够交谈,能够对话吗?
       ——这些,陆仲生都毫无把握,但毕竟,她是一个大活人对吧,总可以说说话对吧,她会比丹青强得多,不会像他那样,永远保持石头般的缄默。
       正是这样,陆仲生从儿子的房间走了出来,像抓住了另一根爬出深井的绳子:去找那位女生。
       陆仲生回忆了一下……那天在公安局,他正失魂落魄之际,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把大盖帽拿下来放在桌上,一边点烟一边冲他一笑,半是职业半是世故人情的,他说:嘿,看你儿子能的。人家,可是个高三女生呢!
       是的,他就仅仅知道这一点,高三女生,唯一的已知条件。不过,他可以再找到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不是吗,显然,他知道那个女生,说不定还有名字与学校……
       陆仲生一时激动得有些摩拳擦掌:想象中的会晤,讶异地相认,由涩渐熟的交谈,真相的和盘托出,热泪盈眶的宽容与原宥。是啊,只要找到那个高三女生,就好了,就清楚了。
       2. 公安局的门头端庄朴素,又有着不怒自威的意思,陆仲生还没走到跟前,却已由衷地感到望而生畏!他怎么能再来!怎么敢再来!一阵面白唇紫,陆仲生不得不靠在路边的树上,歇了好几次,上天啊,为何还要故地重游?这正是他跟儿子生离死别的地方!
       事发次日,他来过一趟,但其时尚不知事情的严重程度,见了面,看丹青垂头丧气的样子,骂又骂不出,疼又疼不得,没说上几句完整的话,面就见完了……接着是第二次见面,性质已是定下来了,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的,陆仲生心里已完全塌了,却想着丹青可能还不知结果,如同瞒着绝症病人,他强颜欢笑,只问些身体长短,一边胡思乱想着要给他找条生路,好像只要不跟丹青把事情说破,就还有解救与更改的可能……这样,一直弄到泣不成声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已是到了看守所,给羁在死牢,不过是等大游街的日期而已……
       远远望着公安局的门头,陆仲生现在多么后悔,当初,要是早知道结果,他真该死命拖着拽着要跟丹青多说几句,摸摸他的头发,拉着他的手,让他笑一笑,让他放心,让他不要怕,并且,绝没有人怪他,他还是爸爸妈妈最出息最成才的乖孩子……啊,不,这些都没有跟他说,最后的宝贵时间就那样白白虚掷了!而今,就算踏平这公安局的大门也没有用了,再来这里一万次也没有用了,丹青不会再在里面了……
       陆仲生等眼眶的泪痕干了些,正好也聚了些力气,这才重新鼓起勇气往里走,因为不知那名公安的姓名,他不得不跟几个询问的人一再重提旧事,反复陈述丹青的案子。
       对的,是有那回事,集体流氓案,但是,你是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费了好一番曲折,承受各种高度警觉的责问与不信任的眼神,终于,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他找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注意到别人嘴里喊着他何什么,陆仲生想了想,便称呼他为何公安。
       何公安跟上次似乎不大一样,他看上去心事重重,注意力很不集中。“哦,你是……那个陆丹青的爸爸呀。我知道的,教授。”他上下打量一番陆仲生,似乎还记得,但也不尽然,或许只是重复了一下陆仲生的自我介绍。
       “什么情况?想翻案?”他说话很冲。吸一口烟,又吐出来,跟电影一样,他眼袋很重,表情沉重,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陆仲生听他语气不善,连忙解释,并且打算实话实说——在这种地方,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撒谎都是不明智的:“哪里哪里,不敢翻案,你们判得很好、很对的。其实,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人,那个高三女生……你放心,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找个知情人问问,那天晚上,究竟……”
       “有什么好问的,做过医学鉴定的,处女膜破了呀。”何公安看看他,把才抽了一半的烟在缸里掐死,掐得心狠手辣,脸上分明是起了疑心。“这么说,陆教授,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相信……”
       “我们只看到判决书……跟丹青,也没机会具体说到……”陆仲生忍住委屈的泪,这位何公安,可是第一个这样询问的公安员。
       “哈,那你还说不知道,判决书上不写得清清楚楚……游街大会上不也当众读过了,有什么好问的……上面怎么写的,那不就是发生了什么吗?小孩子都知道的!”何公安挥挥手,又另外点起根烟,他眯起眼睛,看不清是什么意思:“得了,听我的,不要乱想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看你都老成什么样儿了,我今天是看衣服才认出你的,因为我记得,你总穿得板板正正的……陆教授呀,我知道你舍不得儿子,但怎么样呢,死都死了。好吧?听我个劝,回去吧。”
       陆仲生嗫嚅着退出来,但仍在走廊中不甘心地磨蹭,这何公安刚才的语气,不知为何,又让他觉得,人家对他是有善意的,或许,如果再多磨一会儿,这位何公安,会体恤他,给他更多的信息,把那女生的姓名地址报出来……
       正徘徊着,忽听到何公安在屋子里不知冲着谁大发雷霆:“年年下指标,还要增长!他妈的,难道小流氓是我们种的庄稼吗?年年都要好收成……我干了几十年公安,从来没碰上这事,总不成让我们站到大街上去抓壮丁……”
       陆仲生这一听,忽然就给吓住了,但不是吓傻了,而是吓聪明了,他几乎就是飞快地跑出了公安局,两条腿像打了激素似的,好像后面有狼有豺,有大火有洪水,一分一秒都不敢停留,以免让任何公安人员再次看到他……直到跑出两条街,跑到光天白日的大街面儿上,陆仲生才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站下来,累得不管不顾,靠在一个垃圾筒上让自己喘气。
       奇怪的是,经过这没了命的一跑,在惧怕与恐慌之中,陆仲生反倒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认清了自己的困境,何公安那句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还不够让他断了任何念想吗:医学鉴定……破了……
       既是“破”了,便是“做”了,那丹青就是该死了,他还去纠缠什么!当然,那个“破”,也有两种“破”法,比如,那天晚上,到底是儿子逼着她呢,还是他们两情两愿?但这个,他又能问谁去,问出来又能如何?人家女孩子怎么可能亲口承认什么?未知就应当是未知啊,如同禅学,注定他就要蒙蔽终身!他真不该违了上帝的意,要去找那个女生问什么真相,这不是徒增烦忧吗?瞧人家何公安说得多有道理,公安就是公安,他一张嘴就总是对的,像枪托子一下子打在最痛的腿关节上,膝盖一下子就软下来: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八
       1. 冬天再次来临,树木枯瘦,人群臃肿,大街上的纸片打着旋儿四处飞散。这相似的季节总让人容易联想到去年的十二月,睹景思人,更为脆弱。所幸,蓝英最近迷上了逛菜场,这消耗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与时间,也使她变得正常多了……
       在逛菜场之前,一度,所有的熟人或同事都要绕着蓝英走。她太饶舌了——但凡碰到可以说话的对象,总要扯住对方,兜来兜去,总把话题往对方孩子身上扯,贴心贴肺地伸过头去问,两只眼睛里能伸出爪子来似的:那孩子,几点吃饭,吃什么,吃多少,几点睡觉,几点起床,穿什么衣服,最近成绩如何,考试第几名……在一些细小的话题上纠缠不休、探问不止,好像人家的孩子不是人家亲生的,而是她蓝英寄放在那里似的,她不放心极了,生怕人家不晓得怎么养怎么疼……陆仲生劝说过她几次,她讷讷地分辩:不过是聊天嘛……
       毕竟有了自知,她慢慢地噤了口,但只要出门,校园、大街、文具店、水果铺,走到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跟丹青差不多大的年轻孩子——修长俊美的令她伤心:这个多像咱丹青!粗笨丑陋的也令她伤心:瞧瞧,这不如丹青的都活得这么好!乃至,那些年纪稍大一些的、抱着孩子的、发了胖的等等,也会让她想到儿子永不会开始的恋爱、生子、中年……走着走着,蓝英便热泪交流,似有风割双眸,强撑着回到家里,又是两人四壁,交谈困难,空气艰涩……
       还好,直至进入菜场,这一主妇天地,蓝英方才获得了真正的平静,她珍惜这一处所,并尽情地享用,乃至依赖——
       起先,似只是偶尔的行为,因她一向不热衷于烧菜煮饭,总是较多依赖学校食堂;渐渐地,如同尝到甜头、坠入爱河,她每日必逛,并从每次半小时慢慢地拉长时间,最后,她像是个在菜场兼职的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齐,冒着寒风便冲向菜场,快到八点了,她才匆匆赶回学校档案室她上班的地方;晚上下班,仍然先是到菜场报到,直至夜色四合,鸟兽散尽,她才慢吞吞拎着一堆象征性的蔬菜回到家中,不过仍是烧点稀饭或面条打发了事。
       晚饭后,好像为了有始有终似的,她仍逗留在厨房,长时间地择菜,她所买的总是极难伺弄的蔬菜,韭菜、豌豆苗、蚕豆,她慢吞吞、极为细致地一点点收拾,脑袋深深地埋在灯光的阴影里,好像沉浸在深不见底的遐想里。陆仲生喊她,她会突然惊醒,“萝卜!”她脱口而出,接着又惊觉失声,捂着嘴唇,弯曲的手指被菜叶染成了绿色。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但菜场会有什么?陆仲生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安,便暗中尾随。
       的确,菜场,也真没有什么。濒死而依然活跃的鱼。倒挂的羊尸如仍在奔跑。鸡笼里打盹的鸡。像娃娃那样被摆成一排的鲜白蘑菇。做元宵的人头发上胡子上都是白粉。一个农民守着两摊生姜大声叫卖:一堆七毛,两堆一块。
       ——这里有一些热气腾腾、触动人心的温贫之气。蓝英发了胖的身体徜徉着在挤挤挨挨的买菜人中忽隐忽现,显得凄凉而动人。陆仲生凝望着妻子的背影,难道便是这肮脏而杂乱的生机,让她百看不厌、为之入迷,从而忘掉痛苦与绝望吗?
       不,或许不是。陆仲生终于注意到,妻子所有看似无心的闲逛大致都围绕一个萝卜摊子,几只破旧的大筐子层叠着:白萝卜、绿皮萝卜、胡萝卜、开花萝卜。有什么特别之处?陆仲生竭力观察,那卖菜的是个衣着宽松的妇人,指甲里布满污垢,胸前沉甸甸地挂着下垂的巨乳,哦,这是个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脚下还有一只椭圆形的筐子,里面躺着个无知无觉的白胖婴儿。
       婴儿。婴儿!
       2. 陆仲生头一次为他当初关于生育的固执而后悔。十几年前,在丹青之后,他真该跟他的同辈人一样,接着再生两个三个,像种庄稼或做实验,考虑到成活率与失败的可能,考虑到命运的翻脸无情,上天他今天给你一个孩子,明天说不定就又收了回去,你得多备几张闲牌……蓝英本来倒是有心继续生养的,陆仲生曾经花费了许多的口舌,带着知识分子的意气用事与固执劲儿,唉,那时候,多么天真,根本还没什么计划生育呢,但他一心想着事业,又想着要把所有的心思与期望都花到丹青身上,但是,孩子啊,恐怕是不能集中了去爱的,那是不能承受的重……看看吧,如今的蓝英,这膝下空空、无所寄托……
       果然,左绕右绕,好像只是无意的驻足,蓝英在那卖萝卜的摊子前停下,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问长问短,挑挑拣拣,同时,她的眼睛黏糊糊地罩着婴儿的筐子,上上下下地抚摸,像某种微妙而神奇的度量衡,把那婴儿抓到半空,翻来覆去地进行各种尺寸的丈量。等找不到搭讪的废话,蓝英索性坦诚了,她放下道具般的小菜篮,低眉顺眼地俯向婴儿,努力地探究其味、细察其形,甚至伸出手去,触碰那熟睡着的小小身体。卖萝卜的妇人顾自忙碌,她并不在意蓝英的举动,或许为之自豪,或许早已习惯……
       但作为丈夫,陆仲生一眼看出,明显地,蓝英失态了——四周来来往往,众人都在讨价还价,这是菜与肉的天地,这是饮与食的源头,她那种悲欣交集、情难自禁的痴迷模样,实在与四周格格不入!
       陆仲生停下追踪的步子,一阵无奈,与她前一阵子拉住别人闲话不止相比,这毫无由来的移情别恋究竟算是解脱还是新的桎梏?并且,对妻子此举,他是该当头棒喝呢,还是任其自生自灭?
       幸运的是,事情就像道路,总有分岔或拐弯之处。就在丹青第一个忌日之前,蓝英忽然神秘地买回大包高档婴儿用品,并逐一摊在床上摆得错落有致,然后笑眯眯地自我鉴赏,陆仲生这下不得不发问了:……买给谁的?
       蓝英迅速地一笑,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对陆仲生耳语:嘘,我知道,他重新投胎了!真的,我找到了,我认出来了,长得一模一样,我问过了,就这么巧,去年3月27日生的……但我不会说破的,得装着不知道、不认识……这些东西,当然就是给他的!
       好吧好吧。陆仲生看看蓝英,不能说她不正常,只是有点出格的幻想而已,毕竟,这是一种积极的姿态不是吗,由她去吧。总得给她一个出口。
       然而,就在送出那些礼物的次日,在本该回家的时辰,蓝英无影无踪了。眼看着暮色四起,人迹稀少,陆仲生不得不出门寻找,只有一个去处:菜场。陆仲生猜想:必是那婴儿的母亲,有所觉察,要么跟蓝英成了姐妹,要么跟蓝英彻底翻脸。唉,但愿那乡下妇人会可怜可怜蓝英,大方一点,把那婴儿与她分享一下吧……
       结果跟预料的略有出入:得了蓝英从天而降的重礼,那萝卜摊子当晚便卷铺盖换地方了。蓝英次日赶去,原先的位置早已被旁的摊子所占,婴儿与他的母亲杳无踪迹了。取而代之的摊主笑嘻嘻地解释:她是怕你后悔,要把送她的东西再还回去……
       蓝英不敢相信,但又徒唤奈何,她像大头针一样钉在原地,悔、恼、痛,脸色都僵掉了……陆仲生寻来时,她实际上已无力支撑,摇摇晃晃着随时可能倒在满地的烂菜帮子之中。陆仲生上前拉她,她勉强挪动几步,嘴里结结巴巴,一股滞重的口臭随之而出:怪我,这事全怪我,不该破了规矩,这一吓,他又走掉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了……
       陆仲生拍拍她,俩人算是相拥而立。空荡荡的菜场,污水横流之中,这对衣冠整齐、神情萧索的夫妻,在儿子亡故之后,倒是头一次与对方靠得这么近了。隔着厚重的冬衣,肉体的力度,像水银一样极其缓慢地上升,温热至脚,至心肠与心脏,“啪嗒”,说是什么碎了也好,说是什么化了也罢,他们靠在一起,总算是好一些。
       陆仲生挣扎着笑了,风儿灌得他满嘴。他相信,这样的几番折腾——譬如自己,对事实真相的妄加猜测与盲目搜寻;譬如蓝英,隐而不发的悲痛与慌不择路的情感转移,当是他们摆脱往事的必经之路,像大病初愈后的床榻流连……也许,所有的惨痛真的都要过去了,毕竟,他们重新学会了拥抱。
       
       3. 丹青,有些时日没有跟你说话了。春天都快要结束了,你离开我们,已经有了那么长的一段距离……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光阴流逝,因为,那一定会导致不可避免的遗忘,我真害怕自己会一天天忘了你。
       想起傅雷,他给儿子,不也写了将近三百封信吗,可是,想想看,人家写的是什么,我这写的又是什么?但不管了,逝者永远活在生者的记忆里——为了让你活得更为长久,丹青吾儿,我要一直记着你,给你写信。只是,所有这些无法邮寄的家书、如同散落于污泥的珍珠,孩子,有一天,你会重返人间,把它们串成链子细细摩挲吗?
       这一年,还有什么事儿值得跟你说说呢。
       哦,刚刚出了个步鑫生,一个浙江人,他是“市场竞争”的开路先锋,他在自己的厂里打破“大锅饭”,胆大包天地进行改革,搞活经营,按劳分配……有趣的是,上面对此人的做法极为推崇,有组织地进行了规模宏大的宣传……
       还有,自84年开始,我国又参加奥运会了,从许海峰的第一枪开始,接着是李宁、栾菊杰,当然还有女排的“三连冠”……总之,每一次夺金的消息传来,我们学校的学生们皆欢呼雀跃、在教室里跺脚以贺、在食堂里拼命敲击碗筷,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最强烈的兴奋,好像那不是体育,而是战争,代表民族富强大义的战争……每当看到那种欢庆的场景,我这不争气的,总会突然间黯然神伤,因我总是会想到你,孩子啊,要是你在,你也会跟他们一起又跳又叫的,多少美好的人生滋味,你不能再享受得到……
       对了,有一个消息你或许会更感兴趣,中央美院、解放军艺院的美术系在报纸上公开招聘模特儿!大胆报名的有170多个人,最终,几家大学一共选了20个女的和10个男的,都很年轻,在17至30岁之间……这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不知你有何感想,真正的裸体大活人,供学生上课……孩子啊,你若能迟死个几年!你若真能知道这一切!
       但是,孩子,所有这一切,你想想,步鑫生、奥运会、模特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种新鲜而隐秘的启示在里面,明天,明天的明天,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会变成怎么样?
       孩子,你在天上也可以看见的,且让我们一起看着吧……
       第二章 一九九○
       一
       1. 是的,太好了,爸爸,我在天上!在天上可以看见一切……
       也许我真该庆幸我所处的位置,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角度,没有遮蔽没有阴影,全知全能,我甚至可以穿过屋顶,穿过帷幕,穿过世间所有的欲扬先抑、欲说还休、欲盖弥彰——当我获得这个能力,第一个所要追寻的、我将要长期追寻的,就是斯佳,我想慢慢地从头开始认识她。
       爸爸,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要忽略你们,你们陪伴我,长达十九年,她陪伴我,短得只有一个晚上,可那哪里只是一个夜晚,那其实是我的一辈子!
       ……一个少女,她曾主动带领我进入她从未开放的领地,她让我幸福地颤抖、在颤抖中感受到身体的伟大与生命的局限……这难道不值得我用全部的能力去追随她今后的生活!这就是愚蠢的一见钟情与单相思吗?那么,我就是喜欢这种愚蠢!
       哈,我坚信,就算她对我毫不在意、一丁点儿也没爱过我,但有一点她改变不了:我会在她的生活里留下痕迹、会微妙地左右她整个的人生轨迹。故而,她对我的意义,她对我的悬念,比你们要重要得多。
       顺便说一下,因为看她,我不得不看到她的继父。说实话,都看了五六年了,我还是没看懂,我始终无法确切地了解这个人。在斯佳与我的事情之后,作为一名亲人,他的表现着实古怪,我不知他是一贯如此呢,还是斯佳出事后才如此——在那之前,他与斯佳,曾有过怎样的体恤与默契,或者有过怎样的心悸或心动,因其时我尚未获得自由的视角,皆无从知晓。但现在我能看出来,他与斯佳之间,不对劲儿,肯定有什么事儿!可真要盯住了细瞧呢,又啥都没有……直看得我一阵子迷糊,又一阵子明白,再一阵子迷糊……
       但是不管了,我干吗要看得那么清楚,干吗要弄得那么明白?我不想知道,那个夜晚,斯佳到底是为了谁才那样傻里傻气不可理喻……
       动机、过程、结果,这是三条互不相干的线,谁都控制不了:动机是天成的,过程是真诚的,结果是荒诞的,跟我何干?她做了她想做的,我做了我想做的,总的来说,还是美事一桩,并且,我因此还更加中意她的头脑发热、她的大胆与糊涂……我成全了她,她亦成全了我。
       既往,我可以心平,但开来,我难以气和。特别是当我一步步贴近她的生活,熟悉她的气味,追踪她愈久,观察她愈深,我的伤感倒愈重——那一切的所闻所见所思,怎么不让我百感交集!
       我的斯佳,一天天的,她不再是那个晚上我初见的女生了,灼灼六年光阴,树木由细变粗,花儿凋谢不开,墙面白漆斑驳……她上大学了,学的是我完全陌生的信息管理系,她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在一个区图书馆里上班,每日朝九晚五,节假日购物交友,她成了完完全全的社会人,有老练的思维,开阔和不断进步的视野……从实际年龄上,我一直都停留在19岁,而她,都比我年长五岁了,这真让我感到落差,但能怎么办呢,她是处在一个快速旋转的时间飞碟上,而我,像个可悲的停止生长的侏儒,总得要踮起脚尖仰视,总得费尽心机努力猜测,才能勉强跟得上她一二。
       2. 现在的斯佳,已不能再说是迷狂或大胆,所有这些属于成长期的特定症状,如同一场怪戾的风暴,其巨大的破坏性的能量已在83、84年得以集中消耗。青春期,其浓度与长度成反比,旁人是白水一桶,在她,则是烈酒数杯,片刻间一饮而尽,豪醉一场。故而,斯佳的青春期早早地结束了,结束得比同龄人都要早——当八十年代末所有的大学女生都被琼瑶小说弄得如痴如癫时,她完全不屑一顾,一门心思只看翻译小说或者明清小说,也不全看,只挑着里面有爱情描写的部分,对于男女之事,理论知识一夜暴富,这回是彻底弄清弄懂了最实质性的部分,并且,可算是大梦迟醒,她这才明白,她在六年前的圣诞之夜,到底做了件什么混账的事!
       对于丹青之死,一向避之不理的斯佳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刽子手呀!那男孩根本没有做什么,却失去了一切!同时,对他的那个家来说,又是怎样的灭顶之灾,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她斯佳哪里是受害人,她才是真正的施暴者!丹青手上,能看得见的,沾着她的处女之血,但看不见的血,其实在她手上!瞧瞧,她的十八岁,竟然就这样儿了!为着子虚乌有的“性”,她欠下一条人命,她毁了一个家庭……
       斯佳给吓住了,她向四周张望,好像都能够清晰地看到另一个凄凉的角落,那对夫妇,被悲痛没头没脸地淹没,终身的淹没……对,没有人追究这些,人们只以为她是个受害者,她尽可以苟且偷生,甚至,她该活得像个样子,这样,才对得住她欠下的一切……哈哈,自己这条卑鄙的小命儿,实际上就是偷来的、是丹青赏给的不是吗!斯佳噤在那里,她本该哭的,想了想,却掩口笑起来,要说是吓破胆,还不如说是撑大了胆!
       ——这辈子,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再好了!再怎么放肆,也没法子再糟了不是吗!在混账程度上,已经到顶了!未来再发生什么、再耍出什么花招,难道还能超出这个!
       索性放轻松,索性可纵情。
       是啊,斯佳不是个会轻易后悔的人,在人人敬畏的命运面前,她喜欢采取主动的姿态,既如此,则这般。不用说,四年的大学生活以及参加工作后社会生活的全面介入使她现在变得愈加开放,是真正一顶一的“OPEN”。
       “OPEN”,这是斯佳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英语并不是她的强项,但她喜欢这样说。在日常的对话中夹上几个英文单词——这风尚在当时正在健头上,她周围的一帮年轻人都是如此。
       
       在装扮与服饰上,不像有些女生,工作多年仍是一副学生样,哼,斯佳瞧不起那个,一有条件,她立刻摒弃了校园里的纯情之美,仿照港台明星挂历,用深色眼睑,浓到连眼神都瞧不清楚,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她就烫起那种刘海高翘的流行发式,身上的行头是紧身裤与白色的运动鞋,或是蝙蝠衫配打了几个洞的磨砂牛仔裤,自然,还有一副茶色的蛤蟆镜,上面的标签保持完整……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审美便是这样,夸张,跟风,带着对美的强烈渴望,带着恶补的急迫心态,心灵美让步于外表美,衣着装扮入时与否,像是对生活的一种表白与定位……
       但斯佳又不至于肤浅,明显的,她有别于大街上那些除了时髦啥都没有的女郎,她可是正宗的女大学生,整个社会对她们,是高估的,她们自己,更是自恃甚高的。而斯佳,尤甚,也难怪,谁有过她那样的经历?她是受过伤的人,她是有往事的人,毫无疑问,这似乎赋予了她一种愤怒与嘲讽的权利,格格不入与众不同的权利。
       ——斯佳开口说话,总深刻而尖锐,就算事关稻粱与人际,亦从不轻易假笑以图讨好。她喜欢一切貌似逆反的新事物,她会热泪交流地跟着磁带学唱崔健的摇滚,或大方地跟异性讨论艾滋病与毒品,并会卓有见地地评价富有标签意义的各种艺术潮流:北岛诗歌,徐冰的天书等等,对异端,对非主流,对先锋,斯佳的确有点天赋,或许这些东西,与她自身的气质,正好有着浑然天成的共通之处……
       她的特别之处还有:喜欢骂带有生殖器的脏话;别人开再过分的玩笑她不会生气,并还击得更加露骨;对国外传回来的性事件、性新闻等如数家珍,富有不同寻常的见识与理解……
       总而言之,也难怪丹青要看不懂、跟不上呢,现在的斯佳,她肯定算得上是个时髦青年、个性人物,一九九○年的舞台背景,恰如天幕初启,人们的注意力被各种扑面而来的洋派文化弄得目迷五色,各行各业都在来不及地“引进”、“合资”,新洋务主义不仅仅表现在生产力上,还波及至思想领域与道德尺度,斯佳当年的那一小段往事,真所谓“塞翁失马”,它不再是飞短流长的污点,相反,换一个角度看,那倒成了她的资本与历练,使她在意识与理念上都先人一步,起点高,起步早,她百无禁忌,她触类旁通,她透过现象看本质,乃至显得玩世不恭、举重若轻……最起码,她成功地表现出这种洒脱与新潮,以一种意识解放的“领袖”姿态,奠定出她人生的基调。
       谁也想不通,一个早年有过性侵害经历的姑娘,怎的就这样泼辣了,眉眼之中,分明是一览众山小似的,这太可怕,也太迷人了!对于别人的诧怪,斯佳心中暗自冷笑:本姑娘我身子下垫着一条人命呢!还在乎什么?
       3. 但是,24岁的她,还没有真正地开始恋爱。
       为什么呢。
       首先,从主要形势上看,天上的丹青说得不错,这自然不能排除84年事件的影响。
       说来也怪,一个人的往事,特别是丑闻,何止是如影随形,简直就是急行军、先行军,这些年,不管斯佳到外地上大学或是到某处实习、到新单位工作,就算她走得再远,那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总会在她之前就匆匆而准确地抵达她将要置身的群体,通过最原始的人力渠道,却胜过最先进的通信技术,其神奇性有如灵异感应。或以讹传讹,或言辞确凿,总之,人们一概心知肚明却又保持表面上的缄默,斯佳其人其名,后面总带着看不见的括号与注解——“被搞过的”、“心理有阴影”、“生活随便”、“特立独行”等等,各种暧昧或下流的想象,真真假假的善意与好奇总是在她的影子里拖拖拽拽,越拉越长。
       斯佳知道那些,所有的耳语,她从18岁就开始听了,听多了,耳边就生出茧子了,这跟一个人得了重病或被毁容一样,时间一长,也就安之若素了,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乎流言的人。她洒脱地昂着头,从人群中走过,像走过电线杆,走过沙尘暴,有什么的!
       当然,她的追慕者很多,有一小部分是不明就里,只为她活泼而高傲的样子所迷,追求她,就像在追求流行、追求文化,多带劲儿!多不得了!另一部分,则是了不起的知情者,听说过关于她的传闻,零零星星的反而增加了神秘感,他们从高尚道德的角度、从征服者的角度出发,激昂地对自己宣称:没关系,都九十年代了,还在乎那些东西干什么……哈哈,斯佳才不管他们的心态,没有关系的,都来吧,反正她谁也不爱。她开心地跟所有那些家伙吃喝玩乐、嬉笑怒骂,甚至拍拍打打,但真的,她离爱情还远着呢。
       其次,从次要形势上看,斯佳感情生活的光开花不结果,还跟继父有一些关联。
       当然,一个24岁的女大学生,要说她与年近半百的继父再搞什么弗洛伊德恋父情结,那是不准确的,但在心理上,人如若曾经依赖过什么、黏糊过什么,是很难一下子扯得干干净净的。斯佳当年是因为对继父的痴缠才干出了那样的傻事,从心理上,她也不容许自己轻易地退守,那就意味着对当年行动的完全否定。斯佳不是那样的人,可能的情况下,她宁可往前再走一步!这样,才对得起她自己,对得起丹青那条命对吧?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帮助她去偿还丹青,也许,跟继父当真玩一场,才能勉强算是个交代对吧?
       故而,出于一种执拗的目的,斯佳并未完全放弃她的继父,只是表现得略微克制,不像几年前那样乖张了。再说,情感的规律曲线总是这样,愈有阻力,动力反越大,继父自84年事件之后的冷淡与拒绝,也从另外一个方面刺激了她的斗志,把斯佳弄得欲罢不能,甚至上升到一种理想信念的高度,她觉得她一定要冲破世俗偏见,大胆追求出格的幸福……为了鼓励自己、刺激自己,斯佳经常躲进卫生间,一边拉动马桶冲水阀,一边抓起继父的剃须刀或换下的衬衫,贪婪地凑到鼻子前,闻上面的胡楂味,闻领口的油垢味……
       这样,斯佳的恋爱生活,便成了个大幌子,成了她与继父对抗的新式武器,她信手耍弄着,后面跟着一大群无辜的年轻士兵,她故意地搞得风花雪月,搞得血雨腥风,家里的电话频繁地响起,鲜花与礼物会在半夜敲门,连继父本人都曾被一两个头脑发热却又不得其道的追求者堵在街上……
       斯佳看起来不像在谈恋爱,而是在闹恋爱、搞运动、搞全民战争,似永无尘埃落定的安宁之日!继父不得不被卷了进去,几乎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目的是催促她、提醒她、恳请她“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好好谈谈”,这样下去,“人家要说闲话的”……她呢,笑嘻嘻的,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地更加游离物外,以此来折磨那已被折磨了六七年的继父,一言一行的潜台词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谴责……
       这算什么呢?报复?赌气?惩罚?对往事的解构?是一部分的否定与一部分的肯定?管它呢,她只想顺着这没有方向的方向一条道儿往下走就是了……
       可继父受不了,他喜欢平常生活啊,哪能这样“作”呢——混乱、复杂、只有磨损、没有成就,完全是一团乱麻!但继父到底浅,他只知苦恼,却无计可施,因他无法真正理解斯佳。无数个夜晚,等斯佳在疲惫而消沉的情绪中睡去,继父才会略略松弛下来,点上一根烟,在客厅里坐很久。
       折磨他的,现在已远不止是情欲或道德,还有怜爱、烦恼与自私,各种难以言表的情感。说实话,他多么怀念1984年以前的时光,那时,斯佳尚未完全长大,同一个屋檐下,他与她,那种亲密而深厚的关系,暧昧而自然,带着欲望,更带着克制,再好不过。
       深夜的思考中,继父开始感到恐惧,如再不加以干涉和遏制,事态肯定会更加偏离正常的轨道,说不定,到时候,会再度出现类似于丹青那样的恶性事故。
       这样的胶着状态还得持续多长时间呢?继父毫无把握,他与斯佳,其实已进入了一种死胡同,在既定的游戏状态里动弹不得,跟爱呀什么的其实一点关系没有,关键在于,需要一点外力,打破乱伦心理暗示之下的禁锢与魔咒:少女与继父,十几年的厮守……
       
       4. 关键的人物其实是无知无觉的,比如斯佳母亲,她生活中的变数之果,无意中倒成了他人的变数之因。
       1990年,身形开始走下坡路的她,开始被导演们别有用心地称为“前辈”、“老一辈舞蹈家”等等,很少劳动她跟着慰问团四处演出了,这不仅仅是年龄与身材的原因,斯佳母亲是从七八十年代一路跳过来的,那表情、那架势,总是往“大”里去、往“正”里去的,这一套,放在九十年代,那不行,看了要反胃呢。新时代的舞蹈,标准变了,不见得要有多高的技术含量,但衣服要少,人要年轻,脸蛋要光嫩,意趣上要“小”而“软”,“嗲”且“甜”,总之,斯佳母亲的事业黄金期过去了,她的那种风韵已经完全过时了。这样,外出演出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完全终止,曾跟着她走南闯北的行李一天天回归了,现在她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
       那么斯佳母亲干什么呢,除了每周两次到团里象征性地参与一些教学工作,她基本上无所事事,她盘踞在家里——减肥,但仍在发胖;美容,但仍在衰老。
       但她开始以她的方式,带着弥补的心态和迟来的热心,关心斯佳,晚上与斯佳挤到一个被窝,要说体己话儿似的,教她打扮,教她怎样识别男人的好坏等等,可是想想吧,一向寡淡如水的情分哪会在一夜之间酿成美酒,斯佳什么时候享用过这样亲亲热热的母爱?从来,在斯佳心目中,母亲就是外人,是她与继父之外的人哪,连在被窝里碰到她的腿脚,斯佳都会感到别扭,更何况“教她打扮!教她识别男人!”哼哼,斯佳哪里会吃她这一套,完全是不同的语境,谈不起来的。于是逃之夭夭,更多地在外面交游玩乐。
       但是,很显然,斯佳与继父的空间,那死死的、互相看守般的两点一线,成功地转变成了稳定的三角:三口之家。
       三口之家嘛,就有了既定的大样子,父亲就是父亲,女儿就是女儿。斯佳的母亲,无意识之中,四两拨千斤,这位前舞台柱子,如支天之锥,倒成功地扭转乾坤、使角色还原了。
       既然女儿不要母亲陪着说体己话儿,于是这母亲,也就顺水推舟去跟继父同床共枕了。巧的是,从前她不大觉得,越是年纪大了些,她倒发现,咦,她越来越喜欢床上运动呢。是啊,这也无可厚非,一个舞蹈演员,她的柔韧性,她的配合与反应,以及想象力,无论如何是比一般的妇人要强得多,相信继父对此深有体会,运动有益身心,有助排遣,有利于转移注意力,他现在看上去,倒比从前要好得多,那些畸情、焦灼以及罪孽感,似乎都随着汗水与精液而畅快地排出了。他真喜欢这样健康的日常生活,斯佳,现在可不就是他嫡嫡亲亲的女儿嘛。
       像是为了拔草除根,为了铲尽填平,说是偶然也罢,说是必然也罢,斯佳半夜里瞧见继父与母亲做爱了。
       具体的发生,其实也是瞬间之事,并且,有诸多欠缺推敲的可疑处。
       深夜,斯佳是心血来潮起床找东西吃,是有人把她故意推醒,抑或根本就是她自己故意假寐、伺机而起;那间主卧室的门,是有人忘了关,还是被某人的手悄悄推开;光着身子的继父,其投入与放纵,是一种夸张的表演还是发乎生理,难道他一点都没有感知,门打开了,有个熟悉的修长身影伫立不动……
       鱼水一事,身在其境其景,当事人只管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不管老少美丑肥瘦,当然绝无矜持之说,如何舒畅如何痛快便如何来,但若有旁观者,是儿女或亲人,又尤其是继父的女儿,是斯佳这样的女儿,想想看,她看到的却又是什么?床单皱成可怕的旋涡,发黄的短裤褪到小腿处,翻翘的足底老趼触目可见,两团龌龊的老肉像大虫子似的扭成一团,耳鼻嘴舌里呜咽不清地哼哼唧唧,要多丑陋就多丑陋!要多污秽就多污秽!
       ……总之,就那样,身着单薄睡衣的斯佳站在门边,站在半明不黑的夜光里,看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会儿,甚至想了一会儿——从理论到感知,从耳闻到目睹,不过半步之遥,但足以从天堂落到地狱,哗啦啦一下,大厦倾地,废墟开花,十年啊,对继父的满腔热爱,她总算是跨过来了:原来,继父,他就是这么回事儿!
       斯佳短促地笑了一下,牙齿晶莹,黑暗中风采迷人。她很快拿定主意。
       第二天,她就开始了一个指向婚姻的正式约会,雷厉风行之势,对方根本无可抵挡,幸福地甘拜下风。
       二
       1. 丹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大事情,毕竟,自你走后,时隔六年之久,泥沙俱下,已发生了太多事情……不过,我想先跟你说说时间,算是一个小小的缓冲。
       你知道吗?大概是从四年前开始的吧,一直搞到现在,每年春末起,至秋初终,全国实行夏时制,比如说今年,从4月15日起,全中国的人都要把表拨快一小时,然后,到9月16日,再重新把钟拨回去……
       按说这是平常而科学的新事物,听说还是从别国学来的好做法,可以节约能源云云。但不知为何,每一年的这段时间,我总会为之十分愤怒,好像无法忍受这自欺欺人的招术,你说,时间,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竟可以这样由着大家忽快忽慢地戏弄?一切岂不是要乱了套……我感到我内心的标尺被移动了,跟往昔的连接被扭断了似的,我有种细小而极端的恐慌,好像我只要改变了时间,哪怕只有一小时,就会找不到你,我们彼此的节拍就乱了,再也合不上了……
       我固执地保持我的手表不变,仍按老时间过日子,最多在作息时间上加以妥协……连你妈妈也无法理解,这种顺应潮流的小事情,我为何执拗至此?
       前两天上街,我碰到你一个同学,他老远就停下来喊我伯伯。他大概正在谈恋爱,胳膊里搂着个长头发的姑娘。等我走过,我知道,他一定会跟那姑娘说起你的事情。这想法真让我痛苦。本来,你该跟他一样,25岁的好年纪,该着正当地恋爱……可是,时间在你那里,永远卡死了,全世界所有的马达也无法拉动你的时间了!
       该怎么才能说得清楚,我对时间的敏感与敌意!每到各种节日与节气,每到你的生日与忌日,每到圣诞节临近,每到冰冷的冬天,都会让我陷入痛苦的泥淖,要是能够,我真想拒绝时间,疯狂地毁掉全世界所有的日历与钟表……
       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就算没有夏时制,没有该死的各种节日与纪念日,孩子,我们的拍子也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算算看吧,我在变老,而你,却永远停在19岁,我们的距离已经在不可阻止地拉长……再过几年,等我六十岁、七十岁,你还是19,如果我们当真生下第二个孩子,又将会是另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这是多么恶作剧的时间!你让我怎么能不憎恨!
       噢,刚才,我提到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你吓了一跳吧。是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那个“大事情”。
       说实话,今天这封家书,我写得最为踌躇,因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在长久的淡漠生活之后,突然掉下来这么个事情,像把日子砸了个大坑。
       ——就在昨天晚上,你母亲告诉我:她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如果不出意外,今年10月底,会为你添个妹妹或弟弟。我们将再次成为一对父母。
       你一定很吃惊、难以接受,因为我曾告诉过你,我与你母亲之间,再没有那个事情了……是的,我没有骗你,当时就是没有。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实际上,也就是最近几年,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之下,我们重新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要知道,你母亲的内分泌已经开始失调,更年期的症状已一一出现,面部潮红、莫名燥热、经量忽多忽少等等。说到底,我们的夫妻生活,象征意味大于实质性愉悦,像是互相怜悯、共同与衰老的肉体对抗……因为次数很少,又因为对身体机能极为低估,我们没有采取措施,可是谁知道呢,偏偏竟会如此!
       现在,我比你还吃惊,还拒绝,以至于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考虑,该怎样说服你母亲去做个手术,趁这件丑事尚未传开之前,无声无息地中止。
       
       2. 蓝英臊红着脸,一边扯弄手里的被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绝经了,所以过了两个月都没在意。可一连几周,我恶心得不行……”慌乱而惭愧,她甚至不敢把手放在肚子上,尽管那里目前并无任何变化。
       陆仲生正准备翻身上床,半边身子还露在被窝外面,可他连忙停下,好像只要保持不动,就可以推翻妻子刚才所讲的内容:“……所以,到医院查了一下。没想到,就是的。”
       陆仲生马上面红耳赤,好像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扇了他一个大耳括子。他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自己53岁,蓝英51岁,哈,加加看,都超过一百岁了,一对百岁夫妻,再来生一个孩子,这准会让别人产生生理上的反感,并忍不住窃笑吧,他们怎么可能不想到性、性生活,一对老年夫妻,在床上扭动……
       天,再次的丢人现眼!失去第一个孩子,已是耻辱,已成为谈资,但幸而时过境迁,人们差不多算是日渐淡忘,他们似已重拾些微尊严,就好比是一面纸皮鼓,在丹青死的那一年,被猛然敲碎、喑哑失声,这些年,惨淡经营、补补缀缀,总算勉强合缝成形,但此番一来,以如此不宜的高龄重新生养一个孩子,岂不是再次授人以柄、自取其辱——陆仲生对面子问题的偏执又回来了,他不敢想象,当人们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样看他,当面的道贺与背后的揣测……
       “要不,去一下医院,高龄产妇,危险性很高。我们不如……做了。而且,真要重新生一个,我们也该早一点对不对,都这个时候了,太迟了……现在吧,医学上,做个手术很简单的。”他吞吞吐吐地建议,试探蓝英的真实想法。夫妻之间也许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但关于一个孩子,他想还是应当慢慢推进。
       “再说,你想想,我们还会有那么多的精力与热情吗?等到那孩子十岁,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没等他成家,我们就都死了,孩子会成为孤儿的……”陆仲生故意说得狠,当然也是大实话。
       “你!简直是野兽,我们已经没了丹青,你现在又要自己动手杀这个?我们家的命案,难道还要成双成对!你休想!”蓝英一下子从床上下来,站到地上,光溜溜的大腿半分着站立,像捍卫者的旗杆。她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从来没有这么凶悍过。她瞪着陆仲生的神情,好像他手里拿着刀、是刽子手。
       陆仲生料不到她的反应竟如此激烈,只得高举着双手表示让步,让她先回到床上:“不要着凉,如果真想要的话,可不能感冒,更不能生气……”
       这话果然管用,蓝英忽然一振似的,凭空多了个护身符,她对自己点点头:“也是,从今往后,我再不生气,也不伤心,无论如何,可不能害了这孩子。”翻个身,她竟然就慢慢睡去,香甜的呼吸宛若乾坤大定。
       陆仲生也躺下来,蓝英睡得越香,他就越是觉得大事不好,看来是拦不住了!想想看,方才,妻子说得多么恶毒,又多么准确,若真的做掉那孩子,不就等于是自家里动手,又杀掉一条性命!
       陆仲生突然想到数年前菜场上萝卜筐子里的那个婴孩,那白胖的令蓝英着迷的孩子……如此看来,蓝英对孩子的心思,如地下暗泉,流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那时起,蓝英就已经开始了,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对婴儿的渴望,对新生命的期待……而现在,上天送上门来、送到她自己肚子里,她怎么可能再放手!
       看起来,别无选择了,得留下这孩子,就算后面是刀山是火海,都要拼了命地奔赴了……
       3. 按说,蓝英并不是头一次生育,但与丹青那次,毕竟相距二十五年之久,隔了整整一代人了,她似乎完全忘了曾有的体验,其心态介乎于母亲与祖母之间,一人分饰两个身份,她自力更生地疼爱自己,像一个祖母疼爱媳妇——从第三者的角度、从上一辈人的角度,迷信、絮叨、谨慎,对身体的各种不适与折磨,她都向由自己扮演的长辈一一汇报,而这长辈,则会问长问短、呵护备至,好像她是个头生儿的娇媳妇。
       一个她说:唉呀,你不知道!吐,怎么不吐!反应大着呢。可吐了我再吃,吃了再吐!
       另一个她答:没事儿,总得这样的,慢慢来。
       一个她说:昨天,内裤上有红色,吓死我了呀,赶紧爬到床上去,会不会是先兆流产,那可怎么办,接下来五个月,我得一直躺在床上保胎吧。乱了一阵子,后来突然想起,我的红棉毛裤,有些掉色的,看,我真是太紧张了……
       另一个她答:不要大意!还是当心些好,万一掉了红,就会出问题,前面几个月,娇得很!
       一个她问:为什么总会眩晕呢?并且还会头痛,心脏一阵阵地乱跳,吃不消似的,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从前怀丹青,好像从来没有这个样子……
       另一个她答:年纪大了呗,你指望还是小媳妇啊!
       一个她说:唉呀,我的腿肿了,你看,一按一个大坑,好半天都回不过来!
       …………
       陆仲生偶尔不经意间经过厨房或卫生间,会听到她跟她自己的对话,问的天真,答的慈祥,絮叨亲切,活灵活现。陆仲生听听,感到瘆人而恻然,他反省:蓝英一定是得到的爱太少了,才会如此装模作样、自欺欺人,并且,从生理角度而言,以5l岁的年纪,她一定极恐惧这次生育:难产、畸形儿、胎位不正、妊高症、大出血等等,所有高龄产妇可能遇到的灾难……但这又是她自我坚持的选择,她找不到援手与退路,所以,她得替自己虚设一个婆婆或姥姥似的陪护人,与她对话,给她抚慰与化解……
       实际上,陆仲生现在已经完全站在蓝英这一边了,支持了也配合了,但显然的,蓝英对他有所拒绝,当着陆仲生的面,她总表现得泼辣而自信,翻看育儿杂志。定期剪报,收集各种关于高龄养育的资料,加强体力锻炼,想方设法地进行营养滋补。头三个月吃坚果;五六个月吃蛋白质与维生素;七八九,吃汤水、谷物与水果……她从前逛菜场的经验得到了意外的发挥,洗切炒炖,完全地上手了,晚餐桌变得像舞台一样,五颜六色挤满太多的节目,而观众,却还是夫妻两人。举箸之际,蓝英总会仪式化地拍拍肚皮:宝宝,我们吃饭了。就是算上未出世的婴儿吧,这些菜肴也太过丰盛了,反衬托出一种大而无当的凄清……
       陆仲生看看餐桌上空着的那些座位,恍惚间总感到,其中的某一个位置,丹青正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怜悯而深情,他看到了父亲式样陈旧的老花镜,口袋一样松弛的双下巴……还有母亲,她胖得完全没了样子,曾有的书卷气荡然无存,似乎一心一意地吃饭补养,便是生活的全部。
       可以说,正是在孕期的这一年,蓝英的性格与内在,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母性空前膨胀,覆盖掉了她原有的其他特质,比如,文人气、敏感之心、鉴赏力与判断力等等,所有陆仲生中意过的品性,都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所吸走,拉到他也找不到的别处,取而代之的是腹中胎儿,蓝英所有的心思与智力,全都形诸其上,绝无旁骛……
       最让陆仲生不能接受的是,对丹青的忌日与生日,她也表现得十分淡漠,有两次甚至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在提到婴儿未来的养育计划时,她会拿丹青来做比较,但那语气,毫无伤痛,好像丹青只是邻居家的孩子!
       这正是母爱生命力的强大之处?母爱是排他性、唯一性的吗?是趋利避害的吗?陆仲生伸手抚摸妻子的肚子,那根无法触及的脐带,与婴儿相连的脐带,到底会带来什么?
       4. 而在人群中,则又是另一番情形……
       每次到医院体检,陆仲生都主动要求与蓝英结伴出入,因不知她是否真有独行的勇气——同样的大腹便便,在年轻女子身上,便有纯洁美好之意,而在五十多岁的蓝英身上,却总像恶作剧或闹剧。大街上,白发苍苍的他们步履艰难,如同逆流而行,人群如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打来,盘旋不去,带有敌意的阻力。公交车上,让座者扭过头去,几乎忍俊不禁;实心眼儿的外地人会好奇地直接打听蓝英的年纪……每次的出行,好像都是糟糕天气里一次长得看不到头的旅行,得费上多大的劲儿呀,他们才能顺利抵达医院!
       
       几次了,面对陌生的询问,蓝英都要对好事者张口说出丹青来,她可以说的,真的,没关系,说出来不就可以成为合理的盾牌吗。但每到她几欲张口之际,陆仲生总在暗处用力捏她的手——不行,他对蓝英递去恳请的神色,他不想让儿子的故事再次被谈起,像底片被多次曝光……就忍气吞声接受这些误会与屈辱吧,就当是礼赠——这些痛苦比之六年前,难道不已算是一种幸福?那时,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而现在,将要得到!
       就连医生,偏偏也全无职业操守,假装从医学的角度加以询问:此前有不孕症吗?这是头一胎吗?有计划生育证书吗?有二胎准生证吗?接着,他们又会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满口术语听得人心惊胆战:为什么不早点考虑生育?女方家族有心脏病或高血压病史吗?有没有做尿蛋白检测,水肿程度如何?大腿、外阴部、腹部,都有凹陷症状吗?几个“+”?血压也超过140了?看来,你有产前子痫的可能,胎儿的健康指数不高……
       每次从医院回来,他们都沉重至极,陷入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但往往又虚伪着、躲避着从来不谈论,好像只要触及这一话题,给什么人听到了,反倒不祥,而如果装着不闻不知,腹中胎儿便会安然无恙。深夜里,他们装着无忧无虑地熟睡,却总会在各自不同的噩梦里突然惊醒:死胎、葡萄胎、六指儿、兔唇、没屁眼……
       这一切的一切,真让陆仲生感到一种极为可怕的预感。现在想想,从听到怀孕的消息起,当初的好面子是多么幼稚,光想着别人嘲弄的眼光了,其实那算什么,就是让人家天天笑话、笑掉所有的大牙也没有关系啊,只要能生出个健康孩子来就行了。万一生出个残疾痴子傻子,叫他们老两口怎么办?上天啊,能借他一双前后眼,能给他一颗定心丸吗……这条生育之路,怎么走得这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呢,好像大难临头,走上一条越来越细的钢丝线……
       三
       1. 斯佳决定结婚,对象还不知确定哪一个,但她斩钉截铁地宣布,就在今年,圣诞之夜,要把婚给结了。才24岁,这似乎是有点早了,但她就是决定了,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开现在的三口之家,够了,腻味透了!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她浑身都散发出一股不由分说的气息,似又怪罪于他人,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继父顺眉耷眼,一阵悲欣交集。他知道斯佳这又是在赌气,不管大事小事,她似乎都可以拿来赌气!也好,也好,虽是弄拙成巧,但也可谓是曲径通幽,她真的可以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了。十年的纠缠,可以就此宣告终结吧。
       斯佳母亲则连声赞同,并暗中跟继父解释,带着中年妇人的老练劲儿:她是大了,开窍又早,对不对?18岁就破了身嘛,现在准是想那个事儿了,你没看她那个身形,凹是凹凸是凸的,满得都要洒出来了泼出来了,不如让她早早结了婚也好,成天在一块儿玩的男孩子那么多,省得再出事情,那就丑上加丑了……
       继父一向对斯佳母亲非常顺从,这次却顶撞上去:你胡说些什么!她怎么可能想那种事儿?从小到大,你几乎没带过她,你以为你了解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有我知道,她可是个再天真不过的小姑娘……继父这样说着,心疼极了,并且自己也信以为真:可不是,斯佳多纯洁啊……
       在追求者中,斯佳像掷色子一样,选定了一个法语翻译作为结婚对象,这选择看似无意,实际上,斯佳是用了心思的,生存法则下的小心思——法语翻译接受过良好的西化教育,较为洒脱,他的新潮程度绝对可以与斯佳媲美:泡咖啡馆,看法国艺术片,参与行为艺术,看现场摇滚演出,在家里招待外国朋友呀之类——斯佳不是看中他会玩,她看中的是:他应当是个玩得起的人,是个开明的人,作为斯佳的丈夫,这很重要。
       不用说,他们迅速热恋了——斯佳现在是存心要恋爱要结婚,那真是势如破竹了。这样,等到一个最为恰当的成熟时期,斯佳郑重地要了瓶法国红酒,像端出盘出人意料的下酒菜似的,以一个非常严肃的姿态,打算跟翻译亲口说清:其实,我十八岁那年……
       哦,亲爱的,你不用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永远都不要说!
       翻译其实早有耳闻,故而刚听了个开头,就伸出手去捂住斯佳的嘴。“现在是什么年代,我们受的是什么教育?”翻译的反应迅速而自然,又说得那样发自肺腑、无可挑剔,这跟斯佳当初的猜想非常相似,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把事情说说清楚,这其实不仅是跟他作个交代,也是跟自己作个交代,有告别的意思,有轻装上阵的意思。可这翻译偏偏不让说,好像一说就影响他的潇洒劲儿了。这让斯佳多难受呀,好像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才拉了个线头出来,他却又往回塞了……
       斯佳只得喝酒了,多而猛地喝,好把准备吐露出来的那些话全部淹没掉。要在平常,以她的酒量,这样喝喝应当不成问题。但这次却不行了,虽是一瓶红酒,还是两个人分着喝,斯佳还是完完全全地醉了,醉得吐不出来,一肚子的难受都吐不出来——翻译的西服太高级了,餐厅的地上太干净了,背景音乐太高雅了,卫生间里太臭了,大街上人又太多了,斯佳抱着一肚子酒肉醉食,偏偏找不到地方吐,就像她的一肚子的往事,为什么这翻译就不能让她好好吐个痛快呢!吐出来不就醒了嘛!不就舒服了嘛!
       这宿醉,直到第二天凌晨,当继父替她端来解酒的蜜茶水,斯佳才终于“哇”的一声喷薄而出,酸臭之气甚至醺到了尚在睡回笼觉的母亲,后者翻了个身,骂了几句又接着睡去。
       斯佳头痛欲裂,又感到双足发飘,人生好像就此踏空,软弱像冰冷的寒气那样爬上来,毕竟是婚姻大事,可怜的姑娘,她哪里真的就是铁打的心肝、金刚的身子!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咒骂,咒骂她认识的所有男孩子,为什么个个都那样不尽如人意!咒骂昨晚的晚餐与红酒,那狗屁翻译,他懂不懂情感呀,怎么就不晓得拉住她、劝住她、疼疼她!
       继父蹲在近前,听着,默不作声地收拾满地的污秽……
       喝了茶水,斯佳强撑着爬了起来,以手支颐,半醉半醒,或是借醉卖醉,忽然对继父推心置腹:我谈恋爱你高兴吧,同时也妒忌死了吧,你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是不是就想问问我,在跟什么人谈恋爱?不要急,快了,你马上就会见到,在婚礼上……但是真他妈的讨厌,我高兴不起来,一点不高兴,谈恋爱怎么这么让人扫兴呢!这都怪你,你知道吗,跟着你过的这十几年,你他妈的毁了我所有的感觉,我只有你,一直只有你,可你是什么,是个教唆犯,是个假正经,是个蠢大头……他妈的,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但有一件事儿不错,你相信吗?就在刚才,就在我吐的时候、吐得像喷泉一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叫丹青的,那个死去的……对,你知道那个人,别装得一无所知……若他不死,若他只是坐坐牢,只要他出来了,昨天我约会的对象肯定是他,说不定我都会嫁给他……说起来,这么多追求我的烂人,个个都像真的似的,死去活来,但没有用,我一眼看出来,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他,真的,只有这个丹青,才真正喜欢过我,他比你要强,强得多!你想想,我一点不曾爱过他,可他都能为我去死!而你呢,我对你这样子,十五年了,想想你为我做了任何事没有,没有!多讨厌啊,多他妈的虚伪呀,你什么都没有做……幸好有他,有丹青,只有想到他,我才能稍微高兴了点儿,毕竟,我与他之间,有点什么东西,他都能为我去送死,你他妈的你能吗?他妈的谁能呀?
       嗳?你说,我能不能去找找他?找找他的家人,要件什么他的小东西留着才好……啊算了,才不要那么蠢,他们家人肯定恨死我了,把我当个专门勾引人、糟践人的小骚货……没有办法啊,丹青,我不能去找他们!有些事情,戛然而止,就是最好,彻底忘了吧……可怜的人啊,你这死去的,我将要嫁给别的人了……
       
       斯佳说得颠三倒四、全无逻辑,继父听得一阵阵苦笑。他把醉态可掬的斯佳扶上床,当斯佳浑然不知地躺下,他才慢慢地点起一根烟,放在晨光下的窗台上,一边低声祷告:丹青小兄弟,委屈你了,来根烟吧。她说得没错,只有你能为她去死,可你最终还是帮不了她……
       2. 不,谢谢,不要烟,我的一根烟在六年前已经抽过了,再说,我本身就已轻飘得像缕细烟,还需要抽什么烟?
       今天我太高兴了,这是这些年来我最为高兴的时刻——听到斯佳她说什么了吗?她提到了我!她想起了我!她终于意识到,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爱人!瞧瞧!我曾预言过,我就知道,我会影响她的情感,会改变她的生活,只有我,才真正地进入她的身体,进入她的一切。
       的确,我不是傻子,我明白自己,从那个晚上开始,纯粹是自作多情,但我必须如此,我必须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终身不渝,相信这所有人都弃若草履都疑之不存的爱情,我爱得甘甜爱得深沉,我独享其味我托付终身。
       要不然,我怎么能甘心去死——我就得顽固地假设斯佳也爱我,爱得出于无意识,爱得连她都不自知,这样,我就死得其所了,她即将遭遇的一切罪过也就顺理成章了——哈哈,就这么回事,死去跟活着一样,也得为自己的选择找一些像样的原因:我为爱情而死,虽死犹生。
       当然,我知道,斯佳很快就要跟别人结婚了,我都为她去死了,别的还算个什么!我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并且更加柔情蜜意……我想结婚是个好事儿,她终于可以彻底地从爱恋继父的遐想中脱身,她将走入一种正常的生活——是啊是啊,我知道,正常并不表示正确,但那是一个大方向,代表良好努力的方向……
       不过,斯佳,我的姑娘,你为何要选择圣诞之夜,你就喜欢在细节上玩这些戏剧性的东西!这算什么呢,纪念还是替代?与往事诀别的方式?哈,你的小心思总没完没了,但愿,那法语翻译及众亲友们只是以为,你喜欢过洋节,喜欢凑西方人的热闹……
       你放心,我的姑娘,我一定会参加你圣诞之夜的婚礼,还要见证你的新婚之夜,正如当年,我化身成未完的素描,紧贴你温热的胸衣,而今,我也会在你的左上方一点点的那个位置,任何时候,痛苦或绝望,你只需微微抬头斜睨,就会感知:我在呢,在这儿呢。
       3. 斯佳的婚礼,丹青不是主角,连最小的配角也算不上,但谁又能否认,在某种程度上,正由于他微妙而荒诞的存在,奠定了这场婚礼的基调与结局。
       表面上看,斯佳与法语翻译的婚礼,是被她“重返舞台”的母亲抢了风头——这伟大的母亲早就宣布,婚礼上,为了斯佳,她会有一份神秘、意外的好礼,没有人特别留意她的计划,包括继父在内,都以为,她将要拿出的是首饰之类小而值钱的玩意儿,一般做母亲的,不都是这样来表达祝福的吗……在当天的各项前期程序中,也未见她有任何特别之处。斯佳的婚礼中西合璧,来宾众多,一切都按照最流行的样式来办,宴会大厅里有舞台,还有主持人,有外国朋友,有音乐和花童,有一桌年轻人还甚为自得地合唱起了《铃儿响叮当》,大声彼此祝福:总之,在当时,斯佳的婚礼可谓领风气之先。而斯佳本人,更是大胆,天气那么寒冷,她还是穿上了前凸后露的西式长裙,其咄咄逼人之美,令老一辈人瞠目,又令新郎的同龄人暗中妒恨。但总的来说,到此时为止,一切都还欢乐祥和、恰如其分。没有人注意到斯佳母亲,已从酒桌旁消失到后台,打开她洗刷一新的行李包,化妆、服装、伴奏,一切都经过精心准备。多么伟大的母爱,她为自己而感动不已。
       宴至中途,满嘴食物的主持人忽然跑上台,看得出,连他也感到意外:下面,我们欢迎新娘的母亲给来宾们表演一个节目。
       音乐早有预谋地响起,斯佳母亲飘然而上,双臂舒展,应声起舞……几年的休养生活,她的腰身、腹部与胳膊更加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她可能并不自知,也可能是前面那些年边防战士们给了她强大的信心。总之,她满脸洋溢着训练过的欣悦表情上台了。
       肥胖不是问题,谁说胖舞蹈家就不是舞蹈家了,问题可能出在她的服装上——薄纱,如此透明而鲜艳,显得过分轻佻;或者,问题还与她所选择的舞蹈有关——踢大腿、扭腰肢、亮肚皮,为了跟上时代,她吸取了各种新的表现元素,啊,这姑且算是艺术吧,都可以忽略不计,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就觉得非常可笑呢?应当是她的表情吧,太投入太忘我了,宛若怀春少女,羞涩而挑逗,老练而活泼……五分钟的舞蹈,长得像整个晚宴,人们可能完全不记得当晚吃了什么,但关于这场意外的表演,他们一定会常忆常新。
       宾客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关于新娘母亲,关于其早年的离婚,关于新娘的性情,关于一个因此丢了性命的小流氓等等,所有陈旧的、本该在这个场合被集体忽略的信息,一下子被重新拾起,并如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人们显得没心没肺,他们一边快活地吃吃喝喝,一边隐晦而详尽地谈起六年前的往事,相互补充细节与遗漏之处,并追根溯源地一致认同:有其母必有其女,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女生去参加圣诞舞会,偏偏就只有她一个出了事……而且,你想想,多么厚颜无耻,竟然还是选了圣诞节作为结婚日……瞧瞧她今天穿的这婚纱,简直跟她跳舞的母亲有得一比了……
       法语翻译倒也算得上是处变不惊,加之他可以通过饮酒来装醉,但他的父母爷奶及亲朋们对斯佳之事未必知道得如此详尽——婚礼上,他们给及时地补上了一节生动的历史课,婚礼成了众人联手撰就的一部八四年回忆录,每一章每一节都妙笔生花、栩栩如生。男方老一辈人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再看看斯佳的服装与稍显冰冷的表情,一切都像是最典型不过的印证与注脚,婚礼的气氛急转直下,但斯佳的母亲无知无觉,仍拿出艺术家的潇洒派头,拉着继父一桌桌敬酒,带着舞台上的残妆与兴奋之情,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血红的嘴唇抿起,两朵兰花指捧着空酒杯做一个招牌的空杯亮相……
       继父陪着母亲,但明显心不在焉,好像深受打击,显得萎靡而痛苦。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母亲的失态之举……其实,他是在后悔他昨晚给斯佳的礼物。他与母亲的这两样礼物,还真是绝配了。
       是啊,说起来还是由于母亲的启发,听母亲总在神秘地嘀咕她的礼物,继父忽然灵机一动,想着他也该给斯佳一点特别的东西。想来想去,正好有样东西,他一直打算还给斯佳的。
       ——没错,就是那张素描纸,六年前的晚上,在斯佳换下来的衣服里,他所发现的那张半裸素描,虽然画中人跟斯佳相去甚远,但无疑,那素描一定是当晚的点睛之笔与重要物件,要不然也不会包在斯佳的胸衣里,继父下意识地收了起来,事后才知道,这恰好就是那“小流氓”的绝笔……当那晚斯佳在醉中说出丹青的名字,流露出深深的追念之情,继父知道,是可以把它还给斯佳的时候了。
       婚礼开始之前,按照西式的程序,应当由父亲把新娘交给新郎。继父挽着斯佳,走在人们抛洒的金碎纸花中,一片祝福声中,继父轻声询问:看到了吗,昨天我放在你床头?那是我的礼物。
       斯佳笑笑,未置可否。然后,几乎整个婚礼,她都保持着那神秘而淡然的笑容,包括在母亲献舞、众声喧哗之际,她亦面色如常,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看上去,她跟六年前的事发当晚一样,高高地昂着头,表情满不在乎,那略带讥笑的眼睛,微微上瞟,像在看天上的什么……她在看什么呢?能看到什么呢?
       4. 哈,我知道,斯佳,你当然在看我,你在寻求我的庇护,这是你人生的艰难时刻之一。生活常常就是这样,得为瞬间的过失背上终身的十字架。斯佳,我的姑娘,你得明白,也得接受,这就是你的运命,你终身都将活在别人嘴唇上,正如我终身都活在你的遗忘中。
       
       我说过的,我要跟着你到新婚之夜的对不对。看,我跟来了,我看见了,那法语翻译正在湿漉漉地亲你,典型的法式热吻,他熟悉这个,但显然,他的情绪不是太好,但他是个积极的人,他希望通过努力,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发展,进入实质性的亲热……可你突然僵硬地伸手挡住,并问他要了一根烟,坐到了阳台上:“给我十分钟。”
       夜色四垂,凉气逼人,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夜晚,我想你一定也记起了什么,并想跟我聊聊!没错,我是你唯一的贴心人、最可信任的人!
       斯佳,谢谢你给了我十分钟。嘿,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跟你的母亲和继父一样,这礼物也是非物质的,跟一段舞蹈与一张素描颇为类似:是一首诗。瞧瞧,这些贺礼们,多么一文不值、又多么价值连城!来吧,静一静,在你的耳边,听我轻轻为你诵读: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在那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在那喧闹的浮华的困扰中/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倩影
       “许多年过去/暴风骤雨,驱散了往日的梦想,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这时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这诗或许较为平淡,但我真喜欢极了,它多么符合我的心境,符合我对你的全部期望,这是普希金的《致凯恩》,让我把它改成《致斯佳》吧,你就是我的凯恩。
       我的斯佳,你听到这首诗了吗。我看到你若有所思地点起了烟,跟从前一样,如同女特务或交际花……当我朗诵完,你往空中喷了两个不太成功的烟圈,一边露出捉摸不定的笑容。看着你涂了丹蔻的手指,我激动无比,那是六年前拉下我长裤拉链并抚摸过我的手……
       啊,多么激动人心,看看你在做什么!瞧,你从内衣里掏出了我的那张素描,天哪,我简直热泪盈眶!你对着那薄如蝉翼的纸片,一边抽烟,一边开始对我悄悄耳语,就像当年我们在舞会上,在糟糕的音乐声中,你对我耳语……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你的气息,一如从前、丝毫未变,我又在搂着你,闻着你的味道,感受你热乎乎的身体。
       说吧,我听着呢。
       你在说起你的心,现在正像乒乓球一样,被两只拍子打来打去,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一边是白色拍子,严厉地对你进行批评与指责:多么糟糕的来路,多么差劲儿的生活,青春期的恋父错觉,任性的自毁与毁人,太过随意的婚姻,好了,到此为止,就当这一切是条荒唐的死胡同,马上撤退出来另走一条新路,安分守己,良家妇女,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另一边,则是兴奋的红色拍子,像公牛那样刺激人心,一个劲儿地鼓动你:继续继续,大胆玩儿吧,就这样吧。反正你命已如此,回不去了,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与贞洁有关,与本分有关,还不如抡圆了胳膊,轰轰烈烈闹腾个够,所有的时代,风流者才领风骚……你以为自己适合过平常日子吗?你以为将来的时代会欣赏平庸生活吗?良家妇女会成为时代的主人吗?不是,只有你这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才永远会独立潮头,手把红旗风不湿!对,就这样!保持下去!最好不过!
       烟下去了大半根,我瞧见你把素描纸叠了又折,折了又叠,那张纸都要变得更加脆弱了。你沉默了一会儿,又在心里面跟我另起话题,哦,我知道的,可能这才是你今晚最想跟我说的事。
       你跟我说起了“那种事”……
       丹青,其实,我是害怕的你知道吗,不,不,与你的手指无关,那一瞬间毕竟短暂对吧,我是说紧接着发生的一切,我尚未从疼痛与迷魂中清醒过来……突然冲上来的女公安,我在众目之中掉出来的内裤,冰冷的寒风,推推搡搡,张开双腿让她们检查,医生交头接耳,反复的盘问,签上名字……我不知道后面会有这些,这太可怕了!你知道吗,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女公安、滑落的内裤、检查与询问,就统统接踵而至了!我就恐慌极了,反胃,四肢僵硬……还有,我实在已经记不清也弄不明白,那个,疼吗,会很疼吗?会比你的手指疼吗?我该哭吗?我会有高潮吗?我会怀孕吗?
       对了,你知道的吧,有一次,我见到我继父与母亲……怎么搞的?跟书上全然不同,竟那样难看,令人恶心!世界上最丑陋的事就莫过于此吧,我简直不敢想象,几分钟之后,我也会像他们那样,跟翻译滚在一起吗?他妈的,姑奶奶我怎么下得了手啊,我怎么往床上躺呀,我怎么叉开腿呀!丹青,你他妈的在哪儿,你救救我,我真的不想要这一切!全都倒回去吧,回到你的手指为止,然后,就停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停在那里!!
       吐出最后一口烟、离开阳台之前,我最亲爱最可怜的斯佳又往天上看了看,跟我点个头:我的乒乓球赛结束了,红拍子赢了!我会更加随心所欲的,这是我的使命!丹青,你就等着,向我将来的好日子行最高的注目礼吧!
       在走进婚房的最后一刻,我瞅见我的斯佳突然停了下来,走到阳台边,扶着阳台栏杆,拍了两下,“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好像忽然想出个什么好主意——
       她重新拿出那张未完成的素描纸,认真而轻佻地看了两眼,那南辕北辙的素描效果,让她露出一个宛若当年的讥讽微笑,然后,三下两下,她很快把它叠成了一个小飞机,所有的孩子都会叠的那种小飞机,用力往阳台外一抛!
       纸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一头栽进无边的黑暗,栽进像大海一样广阔深沉的视野,白白的,那么微弱,那么干净。
       四
       1. 仲秋,大片大片的落叶坠地,像婴儿呱呱坠地,但后者远不如落叶之轻巧!蓝英的生产,正如医生们的先知先觉:产前子痫、大出血。
       产前子痫的表现很可怕,眼看着蓝英的眼球就固定住了,瞬即头扭向一侧,牙关紧闭,左脸不停地抽动,接着,这抽动又扩散到全身,她变得硬邦邦的,四肢笔直,双拳蜷曲,面色青紫,呼吸在瞬间停止……陆仲生千呼万唤,蓝英却只兀自挣扎,医生富有经验地用力掰开她的嘴,以防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边说:快了,产前子痫一发作,她这就是要生了……
       推进产房之前,重新醒来的蓝英,双手冰凉,她拉着陆仲生的手反复嘱咐:记住,如果要二选一,你一定要选小孩。如果孩子没了,我活下来还不就等于也是死了!记住,保小孩呀……
       显然,蓝英是带着必死的决心进去的。
       之前半个月,她就老是在家里流连左右、东摸西摸,想到什么便急忙忙跟陆仲生说,带着百般叮咛的神情:睡前一定要检查煤气炉;买回来的蔬菜要多泡水;春季收呢大衣时别忘了放樟脑丸……特别是提到即将出生的孩子,她会忍不住热泪盈眶,接着又强颜欢笑:你可一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代表我们两个去疼爱……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无论如何,总算有个孩子,我这辈子,好歹留下点什么,总比孤零零死去要好得多……答应我,对孩子一定要好,无条件的好……
       这样的时候,陆仲生还能说什么呢,不能怪蓝英过分敏感、呵斥她胡思乱想,各种可能的情况,医生都曾经仔细交代过,对一个51岁的产妇而言,这是一道真正的鬼门关……他抱住依然还活生生的蓝英,嘴中下意识地一一答应“好的,对孩子好,无条件的好”。同时,他感到多么空洞多么孤独啊,真不知命运将要在前面为他展开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很正常的,女人到了中老年,她的坐骨、耻骨、骰骨的相互结合部都已基本骨化,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盆腔,宫口扩放无力,分娩时间延长,大出血是难免的,最主要的是,很容易就会导致胎儿滞留,引起胎儿窘迫症,轻者导致胎儿不可逆性脑损伤,重者窒息致命……”蓝英在里面抢救的时候,主治医生慢条斯理地对陆仲生解释,不知是为了解释还是安慰。“所以,你们得做好思想准备,孩子生下来,极有可能……”
       
       陆仲生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想起半年前的那些预感,那些令他在半夜里吓醒的噩梦,梦里,婴儿以各种畸形的面目出现……当初,为什么没有尊重那个预感,为什么没有当机立断把妊娠加以中断?他和蓝英,本就不该要孩子呀,这是违背自然之理,违背生理规律的,是上天所不答应的……如果真要他在母与婴中选一个,他该选谁呢?
       等待蓝英与婴儿的时间,陆仲生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不饿亦不渴,衣衫从头到尾保持同一整齐的皱褶,宛若入定。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得扁平,被摊成了一个透明的大薄饼,进进出出的人都在他身上踩来踩去。不相干的诊室,一间间房门在打开、复又关上。护士们的白色衣袂飘然来去,冷漠的诗意,好像世界一直如此安详、平静。室外的天光由暗转明,窗户边一会儿似出现万道金光,复又由明转暗,变成无边的鬼魅……
       2. 爸爸,你不是一个人在等,我也陪在你身边呢,无声无息,像空气一样伤感地环抱着你,除此之外,我还能何为?我只能看着这样的父亲,外强中干地笔直而坐,如风一吹就会折倒的芦苇。
       ……这煎熬的时刻,漫长、多刺,似曾相识吧,但你想想,无论如何,总比六年前等待我的死亡要好得多,毕竟,这一回,命运之神手里,他攥着几张牌呢,两条人命,要么全给你,要么都拿走,要么一去一留,他可得意着呢,他其实就是想逗你一逗、捉弄捉弄你,让你对他俯首称臣、俯首帖耳……或许,他就是喜欢欲扬先抑、喜欢跌宕起伏,对我们家而言,从来就没有平坦大道、没有鲜花着锦,总要千辛万苦才能尝得半滴甘甜,一开始如此,今天是如此,以后也必将如此……爸爸,这是命运的残暴处,也是迷人处。
       3. “26床,女儿!”护士突然出来喊了一声,陆仲生猛然冲进去,屋内一股浓烈的血水之气,好像那是死神不甘心退场后留下的气味。蓝英躺在一床的血泊之上,面色里带着暴风骤雨后的满目疮痍,又有着满目疮痍后的风平浪静,她半昂起头努着嘴对陆仲生示意。
       对,快看看孩子!
       陆仲生接过婴儿,皮肤、手脚、指头、眼睛、嘴唇、肚脐、生殖器、听听心跳、摸摸前后卤门……他几乎是粗暴地反复查验,带着强烈的疑惑,甚至拍打着让婴儿再次放声大哭。哦,真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是健康的!陆仲生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他失态地大哭,比婴儿哭得还响!
       出了产房安顿下来后,同一个病房的那些年轻母亲都围上来祝贺,态度真诚,她们纷纷抢着抱新生儿,夸她健康漂亮。陆仲生竖着耳朵贪婪地听着那些夸奖,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感激涕零。没错儿,这女婴不仅仅是健康,她还漂亮呢,额头饱满,发梢微卷,像小狗那样湿漉漉的……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婴儿!
       也许所有的新生儿都长得非常相似,但陆仲生认为不同,在确认婴儿健康之后,他很快发现,这孩子长得跟丹青小时候一模一样。二十五年前,儿子也是这样湿漉漉地降临人世的,饱含着无限的希望……可怜的父亲,他突然记起丹青,他记起儿子的生,亦记起儿子的死!生与死,瞬间的电光火石……他清楚地记得,丹青出生的那一年,正是个贫瘠而混乱的年份,即将开始的政治运动消减了普通家庭应有的日常欢乐,丹青的出生,似是潦草而漫不经心的,像草籽一样撒落下来,又像小草一样成长,直至最后,命若草芥地夭折!
       ……不合时宜的哀悼,使得陆仲生脱口而出:“我们叫她小青吧。”这名字富有明显的纪念色彩,他真担心蓝英会反对,但后者仍然沉浸在侥幸平安的狂喜之中,她捧着色素沉淀的褐色乳头试图挤出乳液,一边安然地点头:“随便你……”
       陆仲生紧紧攥住女婴的小小抱被,口中呼唤:小青,小小青……
       这小青,那样小,却又那样大,他感到他整个生命都可以扑进去了!
       好吧,咱又做爸爸了,咱也算是有两个孩子了,逝者不追,来者亲近,陆仲生的泪水像小溪流那样孱弱地流出……现在,他要对天发誓,发誓对小青最好,无条件地、不顾后果地宠爱、溺爱!她要天,他架梯子去!她要地,他拿锹来挖!她是劫后余生的礼赠,是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她是他们老两口的救星、唯一的光明,对她,再怎么疼爱都不过分!只有好好疼她,才对得起以命一搏的蓝英,对得起他们被盐水浸泡得皱巴巴的心!
       不过,这个小天使呀,似乎一生下来就是闹人的!可真把他们累坏了,他们手忙脚乱,他们颠三倒四……蓝英没有奶水,吃什么汤都不管用,陆仲生走投无路,完全不顾忌面子,什么老教授老知识分子,他见到大妈大嫂就会跟别人打听催乳偏方,然后买来小砂锅煎药……但没有用,蓝英的双乳像是枯水的泉眼,流不出丝毫甘甜,小青给饿得哇哇大哭,她一哭,陆仲生的胃也开始饿得灼痛,没办法,他们最终只得让步于昂贵的人工奶粉,严格的比例、难以把握的温度,每天夜里,迷迷糊糊之中,为了小青张开的小嘴,他几乎是衣不解带、夜不成眠……
       每每这个时候,陆仲生又开始有预感了,苍凉无奈的,说不上是好还是坏:这劳碌,可能就是他们今后生活的预演和写照,为了这孩子,他们将如同老马拉车,如同阴天驮草,会越来越重,越来越累……
       但当小青睁开她无法对焦的眼睛对着他们含糊地一笑,这年迈的父母,疲惫而幸福的,又会衷心地感到,整个世界,又亮了起来,暌隔六年之久的天伦之乐,又大发慈悲,垂怜于他们了!
       五
       1. 斯佳的新婚之夜很糟糕。
       主要责任在斯佳身上,很难说她是不是属于性冷淡,属于木头的那一类——要真是木头倒好了,她却是纸,薄而脆,翻译不论碰到哪里,碰得重还是轻,她都像是被刀子给划到了似的,疼得要死人似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泪如泉涌,浑身颤抖,如同面临大限,如同在一群人面前做爱……
       但分析到次要责任,翻译也有份。如果他稍微有点耐心,搞些心理疏导,然后停止一切行动,仅仅跟斯佳聊聊天,情况或许会有所改善……但不行,翻译先生太愤怒了,愤怒得忘了他的现代化西式教育及任何狗屁心理学,干什么嘛,怎么搞的,怎么弄得像在强暴似的,难道她被强暴惯了,强暴上瘾了,不强暴还不能做爱了,这肯定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呢!但不能由着她,这可是新婚之夜,哪能不做呢,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这个道理的,必须做!
       翻译于是就做了,顾不上斯佳的涕泪交流与百般挣扎,艰难而爽快,但也很委屈很冤枉,他深深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斯佳这算是什么嘛,完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不是一向那么“OPEN”的吗,她不是喜欢搞得很新潮吗?她不是整天把性自由挂在嘴边高谈阔论的嘛!可是瞧瞧,她怎么会是这样呢!想想看——她不是处女、她那一串串的追求者、她妈妈在婚礼上有失体统等等,所有这些事情我都没计较,可最起码她表里如一好不好,这以后还怎么过日子,难道就一直强暴下去……
       这翻译,译得出另一个国度的语言,却偏偏译不出斯佳的内心,他的绅士风度、他的宽容心,归根结底还是有局限性的,是不充分的……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可以说,几乎从婚礼上就开始了,他与斯佳之间,已埋下了不谐的种子……平心而论,这不能怪翻译,因理解力有限,他与斯佳的步子踩不到同一个点子上——斯佳,前卫程度有多高,其软弱程度就同样有多深,她能迈出多大的步子,也能跌下多大的跟头……斯佳的复杂程度,超出语言、超出男女。无辜的翻译,他注定无法进入斯佳。
       现在,客厅的沙发,常常成了斯佳和衣而眠的地方,她好像只是因为不拘小节或者困倦之极似的,总在沙发上开始她的夜晚。对于床、被子、灯光、纸巾,这些与夫妻生活可能有关的东西,她都如遇蛇蝎、退避三舍,但她又绝不肯在表面上承认,毕竟,她一贯以时代先锋的面目示人。
       
       这样,她与翻译的关系,有些很失衡了。从前,是被追求者与追求者的关系,现在,斯佳倒开始有些怵翻译了,好像她有个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给捏在他手心里似的,万一,他跟什么人说起来:斯佳,原来就是个叶公好龙嘛,就是伪开放者嘛……这是斯佳所不喜欢的局面。故而,对翻译,她不似从前那颐指气使了,但斯佳不甘心这种心理上的忌惮,像一名受控者……总之,这婚姻,因性关系的别扭,开始变得怪里怪气了。
       2. 放弃一个习惯与开始一个习惯,可能并不需要理由,而需要一个时机——斯佳结婚了,搬出去住了,自次日起,继父就停止了他坚持了十几年之久的健身运动,好像被发令枪给打停了似的,戛然而止、毫不留情。他对斯佳母亲这样解释:年纪大了,练不动了,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在家烧两个好菜。
       把锻炼的时间用来烧菜——自然,继父开始发胖了,胖得特别具有速度和规模。曾经的肌肉群们渐渐萎缩得像棉花絮,肌肉与皮肤间的空隙,原本只有一层纸那么薄的,现在好了,从纸变成了发糕,肥美的脂肪层层叠加,如鲜花怒放,下巴由双至三,裤腰带上挂下沉甸甸的胃,臀部像女人那样满满当当……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象,就在半年前,他还是一个以健美著称的男人。熟人们自然会建议他注意一些之类,他总是笑眯眯地摇摇头,好像出于一个不为常人所理解的神秘原因,他满意这种状况,就这样死乞白赖地顺着杆子往下滑,自由落体般任其堕落。
       有趣的是,此消彼长,斯佳母亲现在倒开始热衷于锻炼了。因为她的专业出身,在一些场合她特别受到重视:街道文化中心、居委会宣传队、老年舞蹈队等等,她早要赶早场,晚要赶晚场,忙得跟花蝴蝶似的,在那些老年人中,相对论发挥作用——她年轻了,有身材了,有气质了,开始了人生第二春第三春。
       一开始,斯佳经常回娘家——刚结婚那阵,有时候是一大早回、有时候是深更半夜回,没有预告没有说明,总在反常的时间出现,带着掩饰过的仓皇。
       她不是急不可待地要离开的吗,还回来做什么?她的新婚生活如何?她快乐与否?就算日常的体己话儿,也没有人去起头——这不好怪斯佳母亲,人家那样忙的,那样没有时间,退一步说吧,就算她有时间,斯佳哪里又能跟她真的亲近起来;而继父呢,一见斯佳回来,就忙不迭地捧出各种冷盘热菜,好像“吃食”就是一等一的重大事务。他满含期待地盯着斯佳,催着她吃,问淡咸鲜辣,问改进意见。总之,绝不问别的,不谈别的,弄虚作假地对斯佳刚刚新婚的事实视而不见。
       斯佳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塞,潦草地点头夸奖。有些话,思来想去,几乎到了嘴边,刚要开口,继父倒像是伺机而动似的,立刻就把一碟菜往她跟前推:来尝这个,尝尝这个!
       斯佳看看臃肿得完全没了样子的继父,就算现在已完全没了那种亲近的渴望,可是,她仍然喜欢继父从前的那些肌肉,它们在皮肤下滚动着,像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可瞧瞧他现在吧!太可怕了,像一堆白泥摊在那里,除了吃,别无所好,别无所系,就算对斯佳,也毫不在意了。多么干净彻底的抛弃。
       可是,斯佳真的很想跟他说一说呀,就像十几岁的时候,把他当作父亲又当作母亲,跟他说肚子疼,说胸脯胀,说哪个女生喜欢哪个男生等等,她总要跟个人说一说吧,那件事情,她的痛苦与无能……斯佳盯着继父的肥胖身躯,几番张口,又几番闭上,她真惊讶极了,感到双唇像破了皮似的,一股血腥之味在齿间弥漫。
       “我饱了。”突然间,斯佳推开碗碟,热泪盈眶,若有所悟——她结婚了,于是继父就永远关上了他与她之间的情感通道。显然,他在拒绝任何她可能要开始的谈话,不用语言或眼神,而改用整个身体来表态,他让身体发胖,他让自己变得糟糕,他放弃自己的健康,这里面本身就有立场与潜台词,完全竖起了投降的白旗子,他完全撤退了,他让自己就仅仅是一个父亲,甚至还不如一个父亲……
       好了,醒醒吧,斯佳幡然醒悟,对自己的软弱与妄想羞愧难当,对这个家、对继父,再也不要有任何幻想了。她就该是一个人,面对已知、面对未知。好在,只要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从十八岁那年起,她就已从人群中被流放了!
       3. 不,我的姑娘,你不是还有我吗?你的一切苦恼,我可以感知、我可以体会……
       我知道,你现在惧怕的不仅仅是翻译的强行房事,而是对将来的担忧与迷惑,你一向那么自信,自认为强大而健康,万万想不到,在这件事上,被暗中来了这么一记闷棍子……何时会好呢,会不会好呢?你根本没把握……
       我早跟你说过,我从未后悔过那个晚上,但看到你现在变成这样,我倒愿意重新来过,像拍电影那样,咱们让编剧改一下情节,让你的第一次,温柔得像水草;让我们从容不迫地开始,自由自在地结束,在彼此的怀中小睡片
       刻,待你的身体像花瓣那样重新合拢,让你脸上的红晕来得及慢慢褪去……
       六
       1. 1991年的春节,正好是阳历的2月14日。电视上的外国新闻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报道情人节逸事,一部分是报道海湾战争最新战况,海湾战争已经打了一个多月了,全世界的眼光似乎都集中到那上面去了,带着和平地区隔岸观火的安逸与怜惜……
       而中国人,好像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意识到情人节了,一枝玫瑰代表什么,两枝与三枝又代表什么,巧克力包装方式的不同含义,收到礼物要当面拆开,领带与香水的选购技巧……爱情的表现形式啊,腊月里的报纸甚至讨论起春节这天是该全家团圆还是与恋人相聚……中国人对于传统的抛弃向来心狠手辣,对于西方事物的接受又如春雨化泥,如痴如醉。
       陆仲生嗤笑着一边替小青洗尿布,一边竖着耳朵听新闻,但具体听到什么,他好像又全无印象。
       也可以这样说,他现在的幸福常常是一种参照物,跟炮火、死亡、难民进行参照。
       小青尚不会讲话,可只要她在,整个家里好像就全是她在讲话,在发出各种含义不明的指令,让老两口忙得不知世外洞天日月……尤为不易的是蓝英,因妊高症,她在产后落下了关节炎与高血压,而后者又引发了心脏病,她的脸色总被间歇上涌的血色弄得红艳艳的,稍一劳累,便会眩晕,而每到晚上,关节的酸痛又会让她在床上呻吟不已。显然,她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但可喜的是她的精神,竟有种重开山河、鞠躬尽瘁的大气势,虽然体力不济,但她从不肯将就,反要把小青按照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标准去抚育……
       小青快四个月大了,按照育儿书的意见,蓝英非常教条地提出来,也要给小青单独睡了:“人家外国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实在不行,我每隔一个小时就起来,看她蹬没蹬被子、尿没尿……”她一边徒劳地按着浑身乱扭的小青认字识图,一边吩咐陆仲生:“你把丹青那间房子给出空了吧,做小青的婴儿房。”她神色那样平常,全无一丝悲凉,好像仅仅是在说天气,并且也完全不像在伪装,天哪,她真的忘了她曾经一把尿一把屎养育过的另一个孩子?这让陆仲生一阵心悸,遗忘,有选择性的遗忘,真的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像缝上一个口袋,像填上一口井!……
       2. 孩子,听上去,我们真要把你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也许的确如此,你的房间,如同失去防卫的领土,我知道迟早会不保。这次的收拾,算是再一次的亲近,也是最终的告别。
       你的西阳台房间,实际上已完全成了贮藏室。你的书、磁带、衣服、日记本、球鞋、影集、汽车模型等,被挤到一角去,虽还保存完整,毕竟时过境迁,有种无人相问的破败相,这真让我内疚至极!好像我是个石头心肠的父亲!不过六年时间,竟然就忘了当初的痛不欲生,另起炉灶地重新生育,这算是罪过还是新生……想起从前我曾那样怨恨时间,其实,我真该臣服于它,它那样强大而不动声色,至美至善而不言!
       
       丹青,你可以谅解吧,我要处理掉你的东西了……没办法,就这么大一点地方,我们得给小青一个空间,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我们得像个全心全意的父母……
       我找了个大袋子,每扔一样东西,就放到鼻下闻一闻,但它们的味道已经混沌不清。好在,记忆中对于气味的保存,可以稍加弥补……
       在你的抽屉里,有一个小信封,稍不注意就混在文具里给扔了,我突然起了好奇之心,打开来一看,是你的胎毛和牙齿——我记得,本来是放在我那里保存的,自小,你每掉下一颗牙,我都要替你小心地收起……有一次,你看到这些宝贝,高兴而诧异,跟我讨了半天,要了去说你要自己保管……
       丹青啊,就是这个信封,里面黄而微卷的胎毛及参差不齐的旧牙齿,这来自你已经消失了的肉体,这就是你呀,我捧着它们号啕大哭!这一次,是真的跟你诀别了,孩子,你的一切完全地过去了,下面,我们的家将是小青的了,我们的心也将是她的了……你在我们家里的时代,这下子,真的过去了。
       第三章 一九九六
       一
       1. 所有依然活着的家伙们,有人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现在多大吗?知道我站在哪一边吗?哈哈,我猜没人能答得出来!这个问题,一度也困扰我许久,特别是当我目睹斯佳的这些年,她像绳子一样被串起来的生活,绳子上挂满了各种互相矛盾、互为表里的欲望与赘物,你可以说那是珍珠、石头或羽毛,一会儿把绳子坠得沉甸甸的,一会儿又轻飘飘的……我紧紧地跟在她后面,跌跌爬爬、心力交瘁——我时时面临着身份与立场的折磨:对她,我该继续痴心爱慕、像个乡巴佬般永远跟随,还是以守旧者、批判者的眼光冷冷地把她抛到一边?不,哪样我都做不到,我多么为难!
       不过,我真厉害吧,这个问题我现在解决了,我想明白了——实际上,我没有年龄,不是死去那年的19岁,因我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也不是现今的31岁,因我后来再未食过人间烟火;我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故而我不会妒忌或过分软弱;我没有任何道德立场,我忽右忽左忽中,对斯佳的一切,我绝不批判,我永远站在她那一边,跟她同喜同泣,同进同退!因她是我的全部,否则,我寂寞的眼光,如何得以在人世间长久地停留!
       有时候,我总觉得,斯佳的生活,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生活,她属于那样一群人——他们富有个性,对生活不甘平淡,宁可总处于刀锋浪尖、油锅火海。他们既有花团锦簇的繁华片刻,更有顾影低回的冷清长夜……是的,斯佳正是如此。
       但扪心自问,倘若我真活在人世,活到今天,我会喜欢这样的斯佳吗?可是不对,若是没有那一个夜晚,若我仍活在人世,她仍会成为这样的斯佳吗?这是无法假设的悖论。
       2. 斯佳第一次婚姻勉强维持了两年就宣告解体,正如人们暗中幸灾乐祸的预料。幸而没有孩子,不过这正是翻译拿来解释离婚的公开理由:她不肯生孩子嘛,没办法,我喜欢孩子呀。
       对于翻译的解释,斯佳也给予了配合的默认。应当说,在婚姻的后半段,他们的合作是非常和谐的。所谓的性问题,在新婚头一年,是个天大的问题,愈往后,反倒愈成了小问题了,很快的,南方都有二奶村了嘛,红颜知己、第三者都不新鲜了嘛,婚外情都成地下火地下铁了嘛,谁还会被性给憋死不成——翻译自有翻译的去处,他的异性朋友多着呢开放着呢,还有法国姑娘呢。人家大翻译,在外面玩玩,太无可厚非了,偏偏这斯佳还不甘示弱,也在别处高调地小酌买醉,与一些爱闹的小伙子玩些真假难辨的感情游戏,就像给日子撒点盐末,否则那没油淡酱的如何过活……
       但在翻译看来,斯佳这就不真诚了,简直就是招摇撞骗了!翻译没有跟斯佳撕破脸皮,但满肚子都是潜台词:嘁!明明都没有能力了,还在外头谈什么情说什么爱?收收心吧,还装什么装,恶心不恶心人哪……
       潜台词说起来叫潜台词,实际上潜不住——这样,他们的婚姻不仅仅是少了什么,还多些别的,像疙瘩,挺小的疙瘩,跟床单下的黄豆差不多,就算斯佳不是公主,但她还是觉得硌人。
       疙瘩滚来滚去,有时,还会滚到翻译的脸上与嘴边,对斯佳的来路去程及现今当下,他总会有所影射,说得高明而隐晦,像是最冷僻的一段专业译文,但大意仍能听得出来:他要斯佳注意到他的宽容与高尚,他吃了多大的亏呀,名分上的、实质上的等等,他所做的,相当于一桩慈善事业,是他收容了斯佳,给了她这么体面的婚姻,否则……故而,她应当感恩不尽,乃至应当曲意相承,最起码,不要搞得那么嚣张那么有声有色……
       ——这样的译文,看得多了,还真有些倒胃。说真的,一切的问题,她也都承认,但她并不愿就此做小服低,哪怕被光明磊落地暴打一顿,也比如此的曲折法子要痛快人,难道余生就要这样憋屈下去?这哪是斯佳的路子!
       得了,离吧。斯佳有一天突然说,像把床单呼地一下拉开,把那粒小黄豆给捡起来扔到垃圾筒。突如其来的解脱感,像新鲜空气那样让她容光焕发。
       “也好,现在是什么年代,我们受的是什么教育!”——法语翻译毫不惊奇,好像已等待良久,并且,真有趣,他一字不差地沿用了当年的求婚词来劝慰彼此,是啊,都什么年代了?于是他们就去公证离婚,和和美美的,协调解决,事情办得多么爽快多么漂亮!与他们的新式婚礼简直首尾呼应。而在那个年头,离婚也是一种时髦呢,连报纸上都在津津乐道地加以肤浅的解说:人们的口头禅,从“吃了吗”改成“离了吗”云云。
       ——瞧瞧,多滑稽,像是种豆得瓜,斯佳又轻而易举地赶上了趟儿,有些人甚至以为,这对夫妻嘛,本来就是开放呗,就是自由主义呗,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多那个!
       不过法语翻译坚决否认他是在赶时髦,他很愿意听别人问他离婚的原因,私底下,对一两个知己,他可以说得漂亮而掏心掏肺:要知道,我真的不在乎她的过去,也不在乎她不要小孩,要不然,我也不会跟她结婚对吗?但问题是,我把你当朋友,只跟你一个人说(声音低下来,头凑近一点),她有问题,那方面……真的,你都想不到,身架子那么好的一个人,在床上,会那么……这样子,生活质量太差了嘛……翻译摊摊手,是啊,生活质量,这个很重要,有文化的人都爱讲究这个。
       翻译的知己还有其他的知己,以此类推,斯佳的“毛病”如水波荡漾,一圈圈搞得人人皆知——是真是假没有人去追究,因也核实不了,总不能去问斯佳本人吧,她那种样子,没有人愿意开口问她,真的,她表现得太轻松了!离个婚好像只是随随便便吐出了一口痰,这让其他的女人们很不舒服,很生气!从前,她失身了,装得满不在乎,这次离婚了,还在装!这真让人气愤,她难道就不会哭红眼睛,就不会呼天抢地?凭什么弄成那种大胜而归、班师回朝的样子?算了,不理她,随她去!谁当真关心她!要说性冷淡,活该,别看她身材那么好,长得那么妖,其实,哈,都不会侍候人,男人才不喜欢她!
       而那些富有真知灼见的男人,则在茶余饭后的分析研究中,阅读人情,圈圈点点,发出隔靴搔痒的感叹,怜香惜玉:瞧瞧吧……再漂亮的女人,一旦头起错了,就完了,怎么都不会好好过日子了。可惜。
       3. 总之,在各种各样传统与后现代飞短流长的解构中,斯佳又成了一个单身女人。被强暴、性冷淡、离婚、独居,她的身份与定位,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了。
       尽管继父与母亲都愿意她回去,斯佳也试着回去与他们过渡了一阵,但她立刻发现:就算身逢绝境,自己还是没办法再跟他们两个待在一间房子里——重新登上老年社交舞台的母亲,对所有社区的义务演出均充满热情,情绪总过分兴奋,成天忙着化妆呀减肥呀计较登台顺序呀之类,对斯佳的婚变,她带着过来人的心态,用舞蹈演员的思维模式轻易地得出结论,把复杂的问题加以简单化:遗传,当然是遗传!她会像我一样,婚姻不顺。说着,她用眼角瞟瞟继父,好像别有用心。
       
       斯佳这时还不知道母亲与继父之间也有了问题,但继父的模样实在太不堪了,胖也就罢了,还邋遢,总是随便套着件最肥大的汗衫,上面满是油污,走路气喘吁吁,鼻子与嗓子间发出浑浊的风箱声,从斯佳面前经过,他会徒劳无益地暗中吸一吸肚子。好在他有种与体形相对应的乐观精神,大肚能容天下之事,就算母亲经常表情鄙夷地抱怨他的形象与身体,他总无谓地置之一笑,继续不修边幅放任自流。唯一令他不如意的是,他每日精心烹饪的饭食总得不到相应的眷顾,母亲要节食,斯佳没有食欲。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一小桌冒着热气的菜肴前,举着筷子,用很低的声音嘟嘟囔囔着:唉呀,生活难道是演连续剧吗,总要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的?不知道他在说谁,难道在他看来,斯佳母亲或是斯佳,都在演电视剧?一边嘀咕着,一边面带享受表情地吃,吃一大口,点点头,再来一大口,那幅场景,可笑,又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斯佳看不下去,算了,不如到外面租房子得了——可巧,这又是流行的,多少家中有房的单身男女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呢,追求自由、享有私人空间啊之类的。为了与租房子相配套似的,她好像重新快活起来、更加为所欲为了。跟电视教学片跳健美操,参与电台热线节目,因为震惊全国的顾城杀妻案而连夜重读顾城诗歌,为北京第一次申奥到大街上签名做志愿者,报名上夜校学电脑,到夜市买盗版的好莱坞片子……所有年轻人热衷的事情,她一样都不会拉下,不过才30岁嘛。
       所以啊,这阶段,斯佳忙得很呢,像个彩色陀螺似的,不是脑子转就是身体转,真不知她是要摆脱什么还是要抓住什么,反正这个年头,新鲜的东西多得像蚊子苍蝇,要是精力充沛,可以玩上几百种不重样……她那微微斜睨着的高傲眼神很少再投向虚空,而是低下来,专注于现世与生存,专注得劲头十足、变化多端……说到底,她自以为是与随心所欲的脾气并没有变,只是不再投向她玩得失败也玩不起来的情感与身体,而是换了一个方向……
       换到什么方向呢?这是斯佳一直思考的问题。
       对现在的她而言,到底什么才最重要?后面的生活中,到底要以什么为目标?斯佳像《读者》里常常会建议的那样,在纸上列了一长条清单:家庭、艺术、钱、性、爱情、健康、友情、激情、理想、事业、浪漫……然后,她拿着红笔开始打叉。
       像看到刺眼的别字,她第一个把“性”给叉掉了,如同一个给辣椒呛着的人、被败坏了味蕾的人,把辣椒从菜单上删掉……但叉得如此毫不犹豫,反而可疑了,好像在自我标榜。斯佳笑笑,想了想,又给这性的边上加了个小小的“△”号,不全删,留一半!没准儿,口味是会变的,哪天又能吃辣了呢!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也是“十年”为限呀,总有个尽头、会有个变数的。
       接着是家庭,唉,这一块儿,从小就营养不良,她与继父的家,偏食了,太甜腻太浓烈,简直就是有毒;偶尔加入的母亲,则又隔阂而稀淡,如在油中倒入白水……事实上,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的家,像电视广告里那样,骨肉调停、冷热适中的……但不可能了,自己与翻译,从一开始便是错,而今独居,更是愈行愈远,她到哪里能找到家?算了,命中就该没有。叉掉!狠狠叉掉!
       接着是艺术,这个,斯佳有特别的体验——没结婚之前,艺术像是最好的化妆品,会提升她的气质与魅力,但现在不同了,再耗神费力地拧巴着谈什么艺术,那反而是不会保养,是糟践自己了;况且,艺术是要跟爱情加在一起的,像鸡尾酒似的,男男女女的混在一块儿高谈阔论那才好玩儿,可是,就算调配得再好的酒,连续喝个两年三年,也完全令味觉麻木了,就算会沉醉,那也是烂醉,是宿醉,过后总会落得个头疼欲裂!故而,不玩啦,叉!艺术与爱情,两个一起叉。
       理想,哈,那是八十年代的标记、八四年以前的旧物了,永别吧,叉!
       浪漫?去死,谁还信这个,叉!
       ……最后一看,纸上就剩下三项了:钱、健康、激情,以及打了红叉又加了“△”的半个“性”,多么务实!多么精简!反正这几个,斯佳是不肯叉掉的,包括激情——要没了激情,那人跟白面口袋有什么区别!
       总之,这个结果很好,令她满意,好像挺踏实挺理智似的:这就将是今后的生活重点。
       二
       1. 丹青,今天我送你妹妹去报名上小学,这是个重要的日子,你妈妈特地用照相机替她拍了照,小青对着镜头,摆出一个不知从哪儿学来的“V”形手势。
       她跟你上的是同一个小学。早晨,走在同一条马路、同一个街角,正好有一缕阳光从树顶射下来,被层层叠叠的树叶所隔,在地上形成了几团细长的光柱,灰尘翻舞,旧日重现……就在那团灰尘翻滚的光柱中,我竟又看见了你,复活了,跟小青一样大,也背着小小的书包,在那光柱的照耀中向前跑去,瘦小结实的身体,新穿的白上衣像小鸽子那样翻动,你主动拉起小青的手,你们俩一起跑动,笑哈哈的,一直跑到更远的阳光里去……我泪如泉涌,却又竭力睁大眼睛。
       孩子,回过头,让我看仔细你。孩子,慢慢跑,带着妹妹一起,我们年纪大了,我们跑不动了,追不上你们,只有靠你了,拜托你带着她,保护好她,不要受一点点委屈与伤害……
       当树叶摇动,光柱消失,你亦消失,我像被人从半空中给狠狠地摔到地上,几至粉身碎骨!就在这一刻,被摔得痛彻心骨之际,我突然决定,就在今天,我要把你的存在正式告诉给小青,我要告诉她,她有个哥哥,只是不跟我们住在一块儿,他生活在别处,但他知道并关注我们的一切,我们每天吃些什么,我们有谁感冒了,我们昨夜是否做了噩梦,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要说我这是装神弄鬼、奇谈怪论吧,我只是想让小青再高兴一点,她的日子,不应总是像现在这样暮气沉沉,她虽然双亲苍老,但她就有个年轻的亲哥哥,有一层亲亲血肉……
       孩子,我不是无缘无故做这一荒唐决定的,你真不知道,带大小青的这几年,我与你妈妈过得多么辛苦!你知道的,我们曾发过誓,一定要宠爱小青,让她有最好的童年……
       为了她,我都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要知道,我们一个59,一个是57,现在等于是八十岁学吹打,从头再来、抚养一个孩子。能怎么办呢,我们不得不往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拨子里靠,竭尽全力地紧贴这个高低不平的粗糙时代。我天天紧张地注意各种新闻,尤其是教育新闻,害怕无知,害怕被抛到潮流之后,会耽误了小青的终身,择校、珠心算、轮滑、阶梯英语、金山画王、钢琴考级、电脑绘画……哪一样也不敢丢,哪一样也不敢让,我们跌跌爬爬地跟在那些年轻父母们的后面,忙了这样再忙那样,这种疲惫,何止是体力,何止是心境……当然,从总体上来说,小青像是一只水灵灵、鲜艳欲滴的胡萝卜,勉强拖着我和你妈妈这两只老羊,一步一步往前挨,风吹雨打地往前挪,假装生活还有点颜色,还有点盼头,可那盼头,到底又是什么盼头呢?
       2. “你疯了?把丹青的事告诉她!”按照体育课老师的要求,蓝英在笨手笨脚地替小青做一个沙包,因为惊吓,她的手一抖,沙包里的白米撒了一地,她吃力地弯下腰去捡。她心脏近来愈加不好,这样一用力,脸色更加涨红了,一小撮白头发滑落下来。
       陆仲生伸手去替妻子拂拂头发,又把她拉到穿衣镜前:“你看看,看看我们,都老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还能陪小青几年?你信我的,如果知道有个丹青哥哥在什么地方,这对小青会有好处的,她会重新高兴起来的。”
       陆仲生的理由,这简单一句,已一下触到蓝英的肋骨处。是啊,好像就是这一两年来,小青有了点小问题。
       小时候倒要好一点,幼儿园之前,她一度习惯父母的老态龙钟,毕竟,她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两张饱经沧桑的脸,但等到她上幼儿园小班,算是晓事了,懂得比较了,会思考了(多可怕,一切的伤害均缘自思考),便会语带质问地问起:为什么你们比别的爸爸妈妈老?为什么别人总说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我是不是还有别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哪里?
       
       陆仲生教了一辈子的书,就这么个问题,把他给难住了。他思绪纷乱、结结巴巴,他与蓝英商量来商量去,却总是开不了口,不是不想说,是怕说不好。到底如何说呢,既要遵循那雾里看花的事实,又得对得起他们自己的感情和立场,还得顾及一个孩子的理解力……有谁可以替他传道解惑?为什么他们要以如此高龄吃力地抚养一个懵懂的孩童?是他们自轻自践、自取其辱吗?到底是谁,谁该为这一切负责?
       于是,不说,什么也没说。
       小青问什么,他们都不作理会或含混交代。为了防止一些知情人多嘴,陆仲生与蓝英还下意识地防备着小青与外界的接触,特别是碰到老熟人,那些人,总会带着愿闻其详的表情,上下打量小青,眼里恍然大悟似的:哦,这个,就是……你女儿呀?几岁了……眼看着,一连串的回忆与感慨紧跟着就要冒出来了,陆仲生这时总顾不上礼貌,生硬地打断对方,匆匆拉起小青掉头便走……他们夫妇有种极为天真的心态,像立志要把小青置身于玻璃花房,把她包装成一个“罐头”似的,对往事绝口不提,能捂一日是一日。
       但小青哪里真的就是罐头里的水果?邻居、熟人、亲戚,像纸袋子慢慢往外渗油冒水,零零星星、躲躲闪闪,这一切,反倒欲盖弥彰,令小青更加疑惑:难道她最亲最爱的父母总在瞒着她什么?愈是如此,她愈是追问,带着小孩子的执著与狡猾,她知道父母亲肯定不会生气,她反正从小便是要天得天、要地得地……于是,一直问呀一直问:为什么你们长得像我爷爷奶奶?我是不是还有别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哪里?
       不仅如此,在大班的那一年,小青还有了骄纵的苗头。她会突然冒出坏点子,并富有针对性:公园或游乐场里那些光鲜和美的一家三口,那个被年轻爸妈搀在手里的幸福孩子,必定是她巧妙攻击的目标。她假装失手把冰淇淋扔到那幸福孩子的头发上,她突然伸出脚去绊人家一跤,在没有大人看得见的滑梯背面,她突然狠狠揪那孩子的头发……如果有人看到这个时候的小青,肯定会被她眼里的仇恨给吓上一跳,好像所有被年轻爸妈带着的孩子都是她的仇人,是他们抢走了她本来该有的爸爸妈妈……
       陆仲生看出小青那种恣意妄为的苗头,这是极度宠溺后的必然后果,陆仲生不免又恼又怨,想到这么些年来他与蓝英做牛做马,这孩子反倒如此的否认现实,没有良心……陆仲生于是粗暴了,焦躁了,做不了主了,手里的手成了别人的手似的,借着小青再次纠缠身世的一个由头,找准机会,一个用足力气的耳光突然就扇上去了!
       老天!他打的不是别人,是掌上珠是心头肉啊,是蓝英从鬼门关生下来的小青呀!这头一次打与挨打,把一家三口都给吓住了,特别是小青,她都感觉不到疼了,更不要说哭了——她眼睁睁盯着白发苍苍的陆仲生,眼神流露出某种印证后的喜悦:她一直无法理解的身世之惑,现在连性质都改变啦,上升到一个更为奥妙的高度,瞧,都让爸爸动手打人了,事情必定十分复杂,十分可怕……
       小青这下倒是就此住了口,她学会了沉默与回避,这是人生所需的迂回技巧,但她未免掌握得太早了一些——她认了,像是终于接受命运别出心裁的安排,同时,这孩子的眼睛,变得黑而凉了,像天上的小星星,淡而遥远的敌意。
       ——蓝英每每看到这双眼睛,心脏便会一阵无规则地乱跳,几百个锥心泣血的劳苦日夜全都白白给撂掉了似的,不会吧,不会到最后,小青这孩子反倒会恨起他们!
       “真的?说了丹青的事,她就会重新高兴起来?”蓝英用手抚着心脏,因为紧张,双颊上病态的潮红像赤色的杜鹃花。
       “是的,肯定。”陆仲生佯装自信,“但我们要配合好,她现在毕竟还小。我们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说好不好?先说有个丹青哥哥,所以我们才会这么迟的生她,这才可以解决她的那个心病……并且,你知道的,小青她需要一个年轻的家庭成员,如若有个丹青哥哥,很喜欢她、关注她,这一定会让她感觉好得多……其他的,以后再说……”
       蓝英一下子转了大弯,直点头,只要能让小青从那古怪的敌意中出来,不论什么办法,她现在都是愿意一试了。“不过,她会相信吗?她那样鬼精灵,说实话,我都有些怕她。”
       “你放心吧,她毕竟是个孩子,六岁……”陆仲生半佝着腰站在西阳台的小房间前,看着小青的房间,就这么拿定了主意,拿了个大主意。这是个好主意不是吗?简直就浑然天成,就巧夺天工呢。
       3. 这会儿,一年级新生的头一次家长会刚刚结束,小青被老师喊到办公室,低着头挨训:叫你带回去的家长会通知书呢?你弄丢了还是怎么的!全班四十二个同学,为什么就你的家长没来?爸爸妈妈忙可以让爷爷奶奶来嘛,合着你们家一个人都来不了?比国家总理还忙?
       小青一声不吭,把一双眼睛藏到垂下来的头发里。
       显然,这位老师今天心情很不好,而且,她相信一个道理,对于不老实的学生,第一次就要收拾到位,给她来个大马趴,以后就会老实了会顺溜了。显然,这孩子一定是忘了把通知书给家长了!这样丢三落四的,得好好教训一下。
       老师继续保持着发火的状态,一把抢过小青的书包,拎起来兜底一倒,一年级的书,到底没有几本,随便翻翻,果不其然,那通知书不就夹在数学书里嘛,真差劲儿,这孩子竟然还在反面画了画儿,这么无法无天!老师一把拿起来,激动极了,特别像个老师了,把背面画着画儿的通知书撕得粉碎往空中一抛。
       六岁的小青这下子流下泪来,通知书反面,那幅刚刚被撕掉的画,她画了一种神奇的粉红色药丸呢,还画了吃过药丸之后的爸爸妈妈,他们一下子变得年轻着呢,跟别的爸爸妈妈一样,头发是黑的,牙齿是全的,腰是直的,妈妈穿着超短裙,爸爸穿着牛仔裤。可老师怎么一下子就给撕了呢?难道那注定只能是一幅画吗。
       小青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流出来,这些泪,在家里,反倒是没有机会哭,不如索性让它在学校流个痛快吧。
       看到小青决了堤般的泪,老师稍微满意了一些,认为这是悔过自新的表现,她抓起电话,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说吧,你家的号码!喊他们来接人!让全班同学一起看看,不通知家长来开会是什么下场!
       正是这个电话,再一次坚定了陆仲生夫妇的信心:这孩子,都犯这么大事儿了!他们双双赶到学校,一路上都在给对方打气:对的,说吧,就跟小青说一个大谎,把丹青说成一个谎言,我们这是为她好,她需要这个,否则她永远会在爸爸妈妈与爷爷奶奶的问题上纠缠下去……反正这个家里,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得到,不管那谎言的结果是什么,会带来怎样的结局,哪怕是挖一个坑去填另一个坑,也顾不了了,就让他们一家三口一起跳进去好了。
       三
       1. 有人表情神秘地给斯佳做一道数学题:一张64个格子的棋盘,在第一个格子放一粒米,在第二个格子放2粒米,第三个格子放4粒米,第四个格子放8粒米,然后依此类推,把后面所有格子都放满了,一共需要多少米?
       这人总穿一身黑西装,戴红色的领带,白衬衫的领口常常被汗水渍得发黄。斯佳跟他,是一个速记培训班的同学。这几年,夜校特别热,每个人都幻想着通过夜校能学到点什么实用的技能,然后弄个第二职业,赚点外快,而速记,据说,在将来会是一个高需求的职业。斯佳白天可以上班,但晚上就太空了,于是就上了。然后,在课间,这个黑西装就跟她搭讪。
       “差不多需要一大袋子米吧,五十斤一袋的。”斯佳注意这人闪闪发亮的眼睛,想都不想,她随口敷衍。
       “哈哈,有人还告诉我需要一大把呢,看得出你是个有头脑的人,能说出一大袋米来。但告诉你吧,世界上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口袋呢。喏,给你看这个。”他掏出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写着一条现成的公式:
       
       1+22+23+24……+263=264-1
       =1844674073709551615
       “你知道这是多少米吗?告诉你,这些米可以把整个地球都盖上一层,你说说,世界上有那么大的口袋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斯佳翻翻眼睛,心里冷笑,他找错人了,用这种小把戏搭讪着找女朋友吗?
       “是没什么关系,跟谁都没关系。但如果我告诉你,有一种办法,把米变成钱,并且可以让你成为第64个格子里的人,你会拥有铺满地球一层那样多的钱呢?”黑西装训练有素地眨眨眼睛,小火苗在他的眼睛里一闪一闪,金子般,华丽极了。斯佳猝不及防,倒一下子跌了进去。钱,是好东西呀,斯佳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她那张小清单上的第一项呢,单身过日子,她一开门就知道钱的好呀。
       这样,1996年初,斯佳接触到已在中国大地上时髦了一年的传销。
       2. 很快,模样出众、富有公益心的斯佳成了一种化妆品最出色的宣讲员,成百上千人的大会上,略有些混浊的空气中,她发自肺腑地带领大家一遍又一遍地高叫:“我能行,我最棒!加油!我要成功,我会成功!我肯定会成功!”台下众人泪流满面大声应和:“我要成功!我要发财!”声震云霄,他们合唱《爱拼才会赢》,并在告别时相互紧紧地握手致意:祝你成功,你一定能行……人群中,处处弥漫着传染病似的高温与战栗,加上不时有从其他传销分部传来的好消息:某人发展了下线10名,这10人每人又发展了10人……这头一个人,目前收入已达到12万……啊,加油吧!明天我们就是那个人,所有的人一起有节奏地拍手,像婴儿那样哭哭笑笑、不能自持。
       平心而论,自从前到现在,并不能说斯佳是个刻意追逐潮流的人,只是,她太过孤单,又总抱有激情,想替自己找点依附——好掩埋了她的软弱,这样,每到峰头浪尖,她就会全心投入地一跃而上,被裹挟着沉沉浮浮,自以为终于抓住生活的真谛。这样的,她虽是忙得口焦舌敝、衣带渐宽,却还从没在黑西装那里见到过一分钱的“大米”,当然,他们的格子正在越来越多,那样多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加入,每个人都幻想着,并必定认为,自己会成为第64个格子——那种化妆品已在全国上百个大小城市有了分公司,雪球看上去越滚越大,却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哪一只神秘的手在推动,推到最后,又将会在哪里停下。
       作为成效卓著的宣讲员,斯佳得利用双休日到全国各地巡讲,每每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看到那么多癫狂了似的陌生脸庞,下了岗的、失了业的、辞了职的、旷了工的,尘土里冒出来的黑色花朵,那么信服地追随她、听从她,每次的大会之后,他们排着长队,每人都乐观而自信地掏出一大叠钞票来购买五十份、一百份产品……她开始感到严重的不安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脚底板那里,麻麻地上来了。
       ——不,她哪里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呢?曾经有人那样信任过她,听凭她的指使,但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送出了他的命……斯佳想要停下这一切,但来不及了,不能由她做主了,黑西装已替她把日程表都排到一个月后了,她就像个巨大的玩偶或易拉宝宣传用品,在各个大同小异的讲台上被搬来搬去,在一浪高过一浪的人群中,她机械地振臂高呼,大放厥词……
       直到那天,在一个回声很大的工厂旧仓库,正当她举起麦克风准备领唱,一批公安人员出其不意地进入现场,把所有的出口全都封死。其中有一支小分队,径直向讲台跑来,斯佳与黑西装及其他几个组织者被统统押起……
       公安员!那突兀与惊慌之感,多么像12年前,如同被置放进一个重演的梦境……人群四处走散,拥挤着互相推搡,沸水一样翻滚着的陌生面孔愤怒而惶恐地抬起脸来,朝向斯佳,带着上当受骗的诅咒,一些人挥舞着手里的纸片或其他什么,向讲台的方向抛来,嗡嗡着的人声带着气焰,热气扑面……
       斯佳眼睁睁瞧着,这场景令她触动,好像勾起了一个遥远的联想——那一年的丹青,当他在长街上示众,他所见的,也与此相似吧……无数的陌生面孔,盲从的互相促进的情绪,黄豆一般大小,虫子一般蠕动,泡沫一般翻滚……
       斯佳忽然心疼起来,又喜悦起来,感到一种暖和而心悸的呼应,似在云端,又似在深渊:哦,丹青呀,我见到你所见!我活脱脱就在等着这一刻,与你一模一样,成为败类,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失尽,羞耻而孤独地死去,这是我早该吞咽的果子,我早该步你的后尘啊……
       斯佳出神而迷醉地望着众人,她那几乎是怡然自得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反倒像是冥顽不化、不知悔改,两名公安员生气了,他们呵斥着、推搡着把她拖往讲台的一侧,与黑西装及其他几个组织者们堆成一团。哦,没关系,再粗暴点,再凶狠点!被反剪着的双臂开始疼痛了,这让斯佳感到一丝甜蜜蜜的满足感,好像有人在替她点化,替她除去魔症……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孽障,从那时到现在,总是要害人,从害一个人到害一群人,就连她自己也恨自己呢,得去之而后快……这下不正正好嘛!
       ……很快,又被拉着往前走……斯佳心不在焉地跟着公安人员往前挪动步子,穿过指指戳戳的人群,像穿过无限宽广的往事,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走向刑场,好吧,干脆直接拉出去毙了算了,这个世界,她并没什么好留恋的。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爬上她的嘴角——没有错,这就对了,天注定的,要不然,怎么好好的,会神经搭错,想起来要搞传销呢,要骑上太阳骑士的白马,如赴死般地一往直前——像赶赴一个漫长的约会,但愿能把那场孽债就此扯平!
       很久没有抬头向半空中看了,斯佳微微斜着她优美的眸子,向虚空中抛送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靥。
       3. 只需你的一瞥,我便会在瞬间复活。
       我看到你抬起天鹅般的颈子,在向我致意,说你快来了,就要来陪我了……哈哈,不会的,我的姑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事儿的后果,不会怎么样的,你以为你真算得上是个了不得的坏人物吗,别天真了,比你疯狂的多着呢,那些真正敛到钱财、那些弄出人命的混账东西多着呢,你不过是个被看中、被利用的小棋子,他们很快会查清楚的,会放了你出来的,你会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来路漫长,你在这人世间还有各样的起伏在等着呢!
       总之,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心理暗示,这非常不好,你现在怎么没有从前那样洒脱了?还记得我刚刚死去时吗,你那时多棒、多冷酷,连泪都没有为我洒过一滴,那多好,我就喜欢你轻轻松松、随心所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怎么有了该死的原罪意识了,这么沉重,像整天背着我的性命,有事没事都要往我们的罪孽上靠。嗨,你不要真以为你欠我一条人命吧?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之间,是相互的成全,我本该如此,你就当那样,这是命运的既定模式与组合密码,永远没有人力可以打乱或破译……
       当然,就你自身的命运曲线来说,我得跟你说,就算不是这次的传销,你也会碰上什么别的劫难,比如炒股或者类似的行为,这就像是种热病,早晚得大大的发作一次,你的身体里,已经积压了太多不良的郁气,年代久远,成分复杂,来自你的继父,来自我们的夜晚,来自你母亲的舞蹈,你与翻译的性事……关键你还那么倔强,你没有朋友,你远离亲人,这种没有出口如同困兽的生活,不发作一次怎么得了!斯佳啊,你就该这样,抓住个什么疯狂的东西,受点罪,放点血,昏迷过去,假死一次,然后才会重新醒来,凤凰一样抖抖羽毛,尝试再次的飞翔。
       四
       1. 小青睁开眼,发现爸爸妈妈都站在床前。这是个星期天,上午的琴课十点才开始,而补课则在下午。爸爸答应她,早上可以睡个懒觉,但她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总感到有谁在一次一次地喊她起来。她睁开眼,果真看到爸爸妈妈正静静地待在她的房间里等她醒来。
       
       看见自己睁开眼,爸爸妈妈突然都走拢了来,搓着手堆起笑,特别的欣悦,特别的诚恳,有重大消息要宣布的样子。会不会是因为那次的家长会?都过去几天了,他们一直都还没有骂自己呢,那就来吧,但是,到底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小青脑子里转了转,决定先装傻,先让他们开口吧。她揉着眼睛爬起来,脸上一副逼真的懵懂相。
       小青,我们要告诉你一件事。爸爸吸了一口气,笑眯眯的,但他早上忘了刮胡子,眼袋也特别的重,跟他的高兴劲儿极不相称。知道了,他要说的一定不是真话。小青轻而易举地得出判断,但她马上摆出一副专心致志的天真神情:爸爸,你说吧。我听着呢。
       哦,还是让你妈妈说吧。爸爸突然临阵脱逃,他咳嗽着端起桌上一杯隔夜的凉水就喝起来。
       那妈妈,你说吧,我听着呢。小青仍是细声细气,脸上一阵饶有趣味的好奇之意。事实上,小青更加警惕了,孩童式的警惕,带着出其不意的尖锐——他们一定是要说假话,他们只是装着告诉我一件事罢了,但其实就是打算骗我!
       不新鲜了呀,这如影随形、手摸不到、拳打不透的被欺骗感,从小就开始了,一直贴着皮肤戳着她,她知道爸爸妈妈对自己很好,好得那么劳累、那么吃力,以至于她都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甚至都开始怨恨这种好了,他们既是力不从心,倒还不如潦草点、将就点算了……为什么要这么好?是不是心虚、负疚?将功补过?那么,那个“过”,到底是什么?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蓝英被陆仲生郑重其事地推到小青前面,她的脸上升起两朵激动的红花,不得不用手按住胡乱跳动的心脏,幸而她说得还不错,挺顺溜,挺自然的,看来,昨天晚上的准备工作没有白费:这样,小青,是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其实,你有个哥哥……比你大很多,今年都31岁了……现在你明白吗,都生了那么大的一个哥哥,我们能不老吗……不要怪我们一直瞒着你,这是因为,你哥哥呀,他不跟我们一起住,他总在外地,所以告不告诉你,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小青立刻拍着手笑起来:哦!太棒了!这么好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哈哈,我有个哥哥了……以后,再有人欺负我,老师再骂我,有什么难题目,我都可以找哥哥了是吗?她旋转着圈儿,小白格裙子飘荡,像小公主那样跳起舞来。唉,天真无邪竟也是可以表演得如此活灵活现。
       那当然,不论什么事,我们都会替你转告他……看到小青像灯一样突然亮起来的小脸,陆仲生与蓝英大松一口气。小青脸上的灯,或许是营造虚拟情境的舞台灯,或许是洞照幽暗谎言的透视灯,但无论是什么灯吧,那张小脸可不就是亮了起来嘛!
       2. 嘻嘻。小青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等爸爸妈妈都走了,她重新一个人待在西阳台改成的小房间,动用起她全部的智力与推断力,开始分析父母刚才所说的话:哪一部分极有可能是真的,哪一部分百分之百是假的……
       其实,她早猜到,有那么一个人,这家里一定还有一个人,某些时候,爸爸妈妈会飞快地提到一个名字,快得听不清楚,更多的,他们含糊地说:他……他那时发烧从来不要挂水。他掉牙齿的时候好像没有出血嘛。他五岁才开始认字呢……
       当他们在小青的养育上碰到难题、拿不定主意或出现分歧,就会共同启发、回忆“他”当时的情况……这种时候,他们总以为小青还什么也听不懂,以为她已经睡着,以为房门很隔音……其实小青什么都听到了,她就知道,有一个谁,家里还有谁!
       小青左思右想,一边翻出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这盒子,她已经独自瞧过不知多少遍了——
       大约是半年前的一天,为了寻找一个滚落的弹珠,小青找来晒衣撑沿着储物柜的下面扫,突然,她感到衣撑的顶部碰到了障碍物,那是什么?费尽力气拨拉出来:是一个落满灰尘、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沓香烟纸壳、三个旧的铜子弹头、一辆能转动车轮的小玩具自行车,以及其他一些小青所不认识的东西,黑糊糊,旧旧的,小青一样都看不中。
       这是谁的?显然,是一个小男孩子的,他或许曾经把这些玩意儿当作最心爱的宝贝呢,他觅得了个合适的盒子,悄悄地收拢了这些玩意儿,又瞒着大人自以为妥当地藏在这从未被人注意的阴暗处……
       那么,他到底是谁,从前也住在这个小房间里吗?他是哪一年藏在这里的?现在他多大了,又到哪里去了?多少次,她捧着这唯一的线索浮想联翩、盲目摸索,像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游泳,吃力而绝望,始终无法触及真实的堤岸……
       这会儿,小青再次捧着盒子,反复端详。这旧铁皮盒子,虽是锈迹斑斑,却已被小青擦拭得可以用舌头去舔。唉呀,今天给爸爸妈妈这么一说,倒像是扔过来一根浮木,小青连忙紧紧抓住,并把从前所小心存留的各种线索接在一起……
       ——他们刚才所说,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丹青哥哥”,这句,像是真的,他就是这个铁皮盒子的主人吧,那么,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老待在外地呢?关于这个,他们并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不管怎么说,看来自己是有个大哥哥了?爸爸妈妈就该是这么老老的了?小姑娘感到很高兴,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不像原来那么孤单那么别扭了,而且,她相信,谜团会越来越明朗的,爸爸妈妈,只要说出了一点,慢慢的,他们就一定会说出更多,像往大路上去,一步步,越走越开阔……
       六岁的小青真的笑了呀,无限憧憬的。
       这以后,情况果真就如陆仲生所大胆设计的那样,小青到底是个孩子,对于“哥哥”一说当中明显的破绽,未作任何追问,并且,她变得温顺多了,明快多了,偶尔她犯起小别扭,只要陆仲生这样劝说:嗳,你丹青哥哥可比你乖多了,他小时候呀……她很快就会收敛起来,竖着耳朵仔细捕捉“哥哥”从前的小事情小细节,听得认真极了,一个字也不愿意遗漏,有时候,简直让人疑心,她之所以要闹点小别扭,只是为了要更多地听到关于“哥哥”的故事,并且,她也知道,这对讲述者来说,亦是一个愉快的游戏——爸爸总会停下手里的事情,推推眼镜,似是嗔怪,又略带羞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讲起来,眼睛里闪着遥远的光泽:说起来,你丹青哥哥呀,还真是个小聪明蛋……
       而小青,也会触类旁通地运用起同样的武器,当她想要看动画片、要吃冰棍什么的,她也会这样撒娇:同意嘛,要是丹青哥哥在,他肯定会让你们同意的,丹青哥哥一定比你们更疼我!她这样一说,陆仲生就会绵软下来,又心疼又心酸,假意笑着,不论什么事,都会应下来。
       ——良性效果是很明显的:不论什么事情,通过“丹青哥哥”这么一转手,大家都愿意让一步、退一步了,“丹青哥哥”简直成了最具亲和力的家庭大使了,他如影随形地笑眯眯地出现在家中每一个房间,随叫随到,从不生气,并永远都帮着提起他的人说话,是最顺手的道具、最可亲的人物。
       甚至在陆仲生与蓝英之间,即便小青不在场,他们也会经常提起丹青。
       丹青的存在,像是神奇的花生酱或润滑剂,多么芬芳多么光滑,这样的生活,难道不算是种特别的乐趣吗!
       3. 丹青,你给我说说,我们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最近,特别是半夜醒来后睡不着的那一长段时间,我会不安至极。说实话,小青跟你小时候大不一样,也许是我们太过迁就、宠爱,反倒让她有几分乖张。事实上,我很担心,我怀疑她压根就不信我们的那一套鬼话,瞧瞧,她为何就不问长问短?为何不提出来要见见你跟你通个电话什么的?她只是假装信,故而什么都不质疑了,到底是小孩子,装过头了,我反而可以知道,她肯定不信。她只是在冷静地等我们让步,等我们说出真正的实情,瞧她多么残酷……
       有时我真不知道,她对我们,到底有没有一些真性情?每每看到你妈妈为了小青,忙得蓬头垢面筋疲力尽的模样,我都会特意地跟小青说:小青哪,将来要好好孝敬妈妈呀,看看,她为了你……
       
       她总会咯咯笑起来:哦,我这么小,怎么孝顺呀,幸好我们还有丹青哥哥对吗?这话像是开玩笑,又像是不怀好意的试探,她一边说,一边瞟瞟我,好像在问:把丹青哥哥交出来吧!他在哪里呢?快说呀,他到底在哪里……
       唉,小青这样不懂事,而我又是一天天老了,这可怎么办?我愈老愈蠢,经常笨手笨脚、丢三落四,走在大街上,每次过马路,看到汽车飞快地开,觉得头脚不便,会犹豫再三,得跟着旁边的什么人才能过得去……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强烈地盼望着,生活要是一场噩梦多好,我突然就醒来了,发现你其实还好好地活着呢,长得极为强壮,在社会上有份不错的差事,干得有头有脸,可以站在我身边,带着我过马路,坐出租车,带我到饭店吃饭,为我点软而易消化的菜肴,让我像个享福的老爷子似的……还有,你一定会替我们家添上一台电脑、给我好好讲讲人人都会摆弄的电脑……
       五
       1. 接到公安局的通知,母亲因为太忙——她要赶场子呀,跟从前一样,她又有一套装着各色行头的小旅行包啦,很神气的,多少离退休老干部都喜欢她迷她,为她争风吃醋,抢着替她拎包呢——自然是继父,去把斯佳领了出来,交了为数不少的罚金,但并没有其他的后果。
       继父把斯佳带回家,让她换下所有的脏衣服——这一幕跟从前多么相似,从那种地方出来,总觉得衣服莫名其妙就脏得很了。继父胖着喘着,仍是替她洗衣,接着又张罗着做饭炖汤,夜晚的灯光下,汤菜的气息仍带着多少年前的味道,斯佳像是兜了一个多么大的圈子,到最后,又回到这家常菜汤的气味里,回到继父的背影里……
       斯佳倚在门框上,鼻子拼命地吸,目不转睛地看,心里的那种滋味呀,真好像被扔到了灼灼其华的时光里,起伏飘零,不知所终……她忍住泪,看着继父,仔细看看吧,他这么不讲究,这么不中看,完全是个糟老头儿,他瞧斯佳的眼神,除了肥胖者的痴劲儿慢劲儿,真不再有别的了。前后不过几年的工夫,当初,他们之间那样的渴想亲近——那是真的,而今,完全只是家常与怜悯——这也是真的。多么不可思议、捉弄人的情感啊!什么都能信,感情一点不可信啊!
       斯佳接过热气腾腾的菜汤,鼻子略有些红了,汤里面影影绰绰,真像是一塌糊涂的蹉跎往事!她试着笑了一下,但很不像样子,这可是她头一次笑得这么不成功,带点萧瑟之意,又似是有点彻悟了——极短的瞬间,没有任何值得书写的肢体动作,或复杂的心理运动。但于斯佳,已好似天上人间,冰火两重,死去转来。
       ——是的,说起来,正是从那场传销噩梦之后,准确地说,就是从这个被菜汤饭香浸泡过的夜晚开始,斯佳的气质开始发生了变化,原先那种不管不顾、不肯服输的劲头像八月里涨过了头的潮水那样退去了,郁郁寡欢的气息如枯藤一般慢慢占据了她的额头,她的笑容不再是放肆的前仰后合了,她不再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谈吐,不再无缘无故地嘲弄这个讽刺那个……她仍是斯佳,但肉里皮下,她不再是原先那个斯佳了。
       原先工作的区图书馆,她执意不肯再回去,她有自知,在熟人同事眼中,她大概都成了一团烂泥巴了,哈,在原来的一切污糟之上,又加上了“搞传销被抓起来”!岂不是谁都可以拿起来捏两下、踩几脚,而她,不复从前那样的刚烈,已没了气力亦没了兴趣,再跟世俗去斗了。不如就此舍了吧——试一试能不能换种存活法子,向清心寡欲靠拢,向默默无闻靠拢。
       好在这年头辞职并算不得什么,再找一份自给自足的新工作也不会特别困难。辞职——她这样做,好像又在赶时髦似的,旁人看她,真是无法无天,简直是有脾气得很!动静大得很嘛!继父算是理解她的,但仍然微弱地开口反对,到哪儿不都一样,你的事情,或早或迟,别人终究还是会知道,有鼻子有眼睛,还描了眉画了腮,弄得更加花花绿绿!不如就在原单位待着,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反正就这么回事了……
       ——他看看斯佳的表情,那厌倦之极、激流欲退的样子,住了口一心一意地吃。第二天一早,便拖着肥胖变形的身躯替她跑腿,各处盖章,把辞职的事给办妥了。
       2. 歇了一阵子,拿着广告——拿着广告找工作,这是1996年的斯佳,听上去像是一无所有,很是凄凉了。好在斯佳对于悲惨的理解跟常人不大一样,她反正要求不高的。斯佳现在就想找一份晚上工作的差事。真的,她想离青天白日远一点,跟从前倒过来,跟大部分人都倒过来,这样,她可以尽可能地少看到人……如此一错位,找工作反倒是容易了,一家日报社正在找夜班校对,斯佳收拾一番也就去了。应这份差的一般都是退休教师、赋闲文员或愚忠的新闻爱好者之类,主事人见到斯佳,上下打量一番,略有些惊异,这女子,以她所受的教育,这份年纪,这份谈吐气质,怎么会委屈了自己来做夜班校对?唉呀,有意思,必定不是个省事的主儿……
       “为什么做这个?”他严肃地问,好像正确的原因才能决定他是否录用。“我喜欢在白天睡觉。”斯佳垂着眼皮回答。
       可不是嘛,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真的,斯佳太喜欢这校对之职了,她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份美差——终于,她工作与回家的时间与大部分人交错开来了!
       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逆流而行、披星戴月,顶着一身夜色离开小区,可以把所有那些亮着灯光的“家”抛到后边,当所有的人都搂搂抱抱地睡去,她可以有一个最为正当的理由,保持冷静的头脑,保持孤独与失眠,保持温度偏低的肉体……接着,黎明来临之前,在全城的噩梦与美梦醒来之前,她则得以结束长夜,悄悄地潜入她的小屋,躺到她自己创造的另一团黑暗中去,躺过一个并不存在的漫长白天,啊,多么好,她只有黑夜,至高无上、无与伦比的黑,最美的颜色,最安全的庇护……
       就这样,无论春光多么明媚,夏阳多么骄纵,如愿以偿地,斯佳成了一个消费黑暗而关闭白天的单身女人,她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围绕这一主题。随身携带的防身弹簧刀;对窗帘遮光性的严格要求;眼袋护理霜;手电筒与电池、蜡烛与火柴。
       而那些必须在白天进行的事务,她总要如守财奴般斤斤计较,积少成多而后集中处理:菜场、传达室、邮局、银行、理发店、医院、商店。此外,也有一些白天,她得利用太阳晒晒被子——在上述这些无法睡觉的白天,她脸色苍白、萎靡无力,双目被太阳刺得清泪交流,如同一个正在熬通宵的守灵人。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禁欲与赎罪吗?唉,她那温软的身体啊,薄薄地躺在黑地里,那一片单薄,自丹青之后,再不曾得到过颤抖的拥抱,也再不曾真心地拥抱过别人……不过,没有关系,斯佳不向往,不思想……
       3. 斯佳不想那些,但别人会替她想。
       报社里当初接纳她进来的主事人,以及他的同事们,也都是文化人了,记者编辑呀什么的,文化人有什么特点:喜欢谈女人呢,感情丰富着呢。有一次,他偶尔跟一个同事随便聊起报社里的漂亮女人,排来排去,他忽然想起来:“哦,其实,我们这里,有一个,那漂亮,是真漂亮;那气质,是真气质。只不过……”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下他的感观印象,而这位同事,手上是个情感版面,正需要无数的情感故事,当即起了念——身边有现成的料,做稿子一向都是“兔子也吃窝边草”的,找来聊一聊不好吗,反正见报时都要化名的。
       这么着,到新单位不过短短月余,又有男人开始走近斯佳了。按说这位编辑,平常见到的情感女主角是多了,简直太多了,都是打电话、发邮件、约时间,哭着喊着要跟他“倾诉”的,似乎个个都是红颜薄命,等一见面看了,才发现薄命是真,红颜却假,却还是一个赛一个地顾影自怜,大事件自然要谈,小事也要化大了谈;复杂的男女关系要谈,简单的关系也要复杂化了谈……一个又一个的“自恋狂”、“谈话狂”真让他这个编辑做得辛苦而厌恶。
       
       这回见了斯佳,不用说,视觉上首先是惊为天人,好似看惯了伪劣产品第一次见到好货色,情绪兀自就高昂起来,没想到这位,却又是罕见的理性大过感性,惜字如金,对于私事是只字不提,绝不肯供人消遣。他虽说是碰了个软钉子,心下却是一百个刮目相看——这么着,出于对好东西的喜欢与占有欲,他开始有意识地接近并追求斯佳。
       这种追求与爱慕,是那种,怎么说呢——这编辑虽是单身,却并非真要跟斯佳谈情说爱。他想的倒也很实在,这斯佳,不是个离过婚的单身女人嘛,不会有贞洁与背叛的障碍,既有机会也有需求,大家一起那个那个的不好吗……斯佳早看出他那意思,但她自不说破,或许,是还存着一点感念,不想把自己的路堵死,毕竟,这世界上,多一个热络的人,并不能算坏事对吧……再说,在斯佳心里,对“性”她还是有点妄想的,那么多人都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呢,这么长时间了,说不定自己口味已变过来了呢?不试又怎会知道?反正与这位编辑,大家都是轻装上阵,“那个那个”一下似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
       毕竟,她太孤独!都忘记亲吻与拥抱的滋味了……在邻人的窗帘后,在离她几尺之遥的地方,一直都有那许多同床共枕、极其体恤的亲密陪伴:一觉醒来,他们都不是一个人,伸出手去,会碰到另一个同样温热的肉体,哦,就算为了这个吧,为了有一个人离她的呼吸近一些,离她的睡眠近一些……理解斯佳吧,她绝不是出于轻浮。说到底,这还是她离婚后有意交往的第一个男人呢。
       这样,好像就是两厢情愿、水到渠成了,斯佳黑白颠倒的生活习惯、略有些自闭的性格,配合着她似藏有无数秘密的苍白脸色,说真的,让编辑非常沉迷了,他设想着,在某一个白天,从单位溜出来,到斯佳垂着窗帘的小房间,进入她幽暗的内部……
       这么想的,并且这么开始了,斯佳也几乎就是在配合——大幕拉开了,序曲也响起来了,最美妙的主奏与和弦似乎都可远远地听到了:假装心血来潮的不速之客,被打断的中午睡眠,半推半就地走向床帏……
       可不行,在最后的一小步,同样的噩梦又如期降临,从皮肤开始、一直弥漫到血管里的剧烈疼痛,依旧像纸碰到裁纸刀。斯佳双目紧闭,一连串的画面像荆棘一样抽来,像闪电一样接连打来。滑落的内裤、血、女公安的指甲掐到她肉里、楼梯走道上的寒冷空气、被医生谈论的检查、继父与母亲翻滚着的场面、法语翻译气愤的婚内强暴……啊,天要塌了,要把她活埋了!她要窒息而死了。
       不要!永远不要!斯佳一边大声反抗,一边喷出彩虹般艳丽的呕吐物。
       4. 所谓能量守恒,有时候,它是以一个家庭作为单位的——斯佳在情感与性上潦倒不堪、一贫如洗,她的母亲倒是意外地收获得沉甸甸的了。
       退休老年人的锻炼与娱乐,那一支庞大的群体,绝非年轻人所想象的唯以活命、健身为要,他们其实丰富着呢、复杂着呢,争风吃醋、三角恋爱、弄假成真等等的事情,虽算不上是大风大雨,但也会弄得水草丰润或满身泥浆。何况斯佳母亲,艺术人士天生的多情与风情……
       她恋爱了呀,当真的,相见恨晚,情投意和,跟一个喜欢系黑色小领结的双人舞爱好者——这样的天作之合,这样的人约黄昏,那曲折过程真可以另写一部小书,如果余生不一起共舞那简直就是对不起上天了。这么的,说好了,她跟“小领结”各自回去离婚,然后再共结百年之好……事情演绎得既简单又温馨,可以成为报纸上为人津津乐道的社会新闻。
       接到母亲的电话,恍惚之中的斯佳不得不出了门。
       难得在这样的大白天出门。一路上,刺亮的街景令她十分慌乱,树叶闪亮,尘灰浮动,众声喧哗,人世间难道一直就是这样生龙活虎、熙熙攘攘,似从未有过伤痛或绝望。为何她偏偏如此周身冰凉、万念俱灰?她真是个应当被鄙视的人,她不懂得享乐,不习惯群居,她没有婚姻与高潮,她只是个杀人犯、废物、多余的人!难道不是?
       正是这样自暴自弃、陷入深度抑郁的斯佳,回了家,进了屋子,坐在快要离婚的母亲与继父之中,像坐在汹涌的大河之中,坐在冰川未融的大山之巅。
       母亲这是第二次离婚了,姿态上显得轻松而从容,关于这次离婚原因,除了她一直强调的与“小领结”的意趣相投与浪漫色彩外,当着继父的面,她半藏半露地谈起她认为极为重要的“和谐”问题:斯佳呀,你也是结过婚的,你明白男女间的那个事情……你看看他现在的身体,连走路都困难呀!你算算,妈妈才多大,五十五岁!再说,咱们搞舞蹈的,五十五岁就相当于正常人的四十岁,这个生理机能是完全不同的,对不对?凭什么我得这样枯着呢?你也知道的,夫妻之间要是没了那个,那算怎么回事儿呀,冤不冤哪?
       母亲的嘴巴,细致地涂着唇膏,她说得那样开诚布公,甚至都亲切了、诚恳了,空气里有着开明开化的时代气息……斯佳看着母亲,她在谈论做爱、做爱……各种画面似乎都呼之欲出:母亲与继父在做爱,母亲与“小领结”做爱,斯佳与法语翻译做爱,八小时以前的斯佳与光着下身的编辑……一场场交叠旋转着的做爱画面,成功或未遂的,被窥视的,不情愿的,叠加着母亲靠近的脸、翻动的嘴唇、暧昧着的亲狎微笑——斯佳再也憋不下去了,像闻到最强烈的汽油味,像大醉的人,又似食物中毒,她再次歇斯底里的掏着喉咙管儿呕吐起来,呕吐物如同肮脏的音乐喷泉,在母亲与继父之间,激越地升起,又缓慢地坠下。
       斯佳的呕吐,令母亲停下投入的叙述,她羡慕地抚着斯佳突出的肩胛骨,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唉呀,我说你怎么光吃不长肉呢,永远这么苗苗条条的,原来你胃不好,真占尽了便宜,要是我也跟你一样就好了,能把什么吃下去的都吐出来就好了,你倒跟我说说,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特别的减肥药……
       5. 母亲匆匆走了——因她跟“黑色小领结”约好时间,要去拍照。“全都是国标舞造型,想想吧,那会多棒,探戈、伦巴、华尔兹、欧式宫廷舞!说不定还有电视台来采访,因为我们这个年纪,这么浪漫的可不多!影楼答应给我们半价,只要我们同意接受采访并把照片版权给他们……斯佳呀,向妈妈学学,生活上、情感上,就是要潇洒一点,你条件这么好,对不对……”母亲冲斯佳挤挤眼,带着掌控生活的春风得意。
       继父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就是母亲走了,他也还没吭声,只是每隔一会儿就站起身去厨房照看一下炖着的牛肉尾骨汤,那锅肉汤渐渐地芳香四溢,淹没掉斯佳发酸的呕吐味。
       被抛弃被凌辱的继父是何种心境?不得而知,斯佳似乎并不关心,如同身患重病将要死去的人,哪里会在意第三者的脸色或窗外的天气!斯佳沉默着,没有只言片语,有什么语言可以拿过来跟此刻的继父交谈?难道她跟继父算是同病相怜,要互相体恤吗?别再那么矫情了,还不如扇自己几个耳光,扇扇这个所谓的家几个耳光!就这样吧,沉默是金……不帮忙就是最大的帮忙,不交流就是最好的交流。只能各靠各、各顾各吧。这自生自灭的人间。
       ……那一天,斯佳在父母家坐了很久,几乎坐了一整天,坐过她未眠的第二个白天,算是陪自己,也是陪继父。一波一波的困倦中,她似醒似眠,眼波缓慢地流转,就连继父给她喝撒了芫荽的牛尾骨汤,也像在梦中,喝进一点世俗的热气与养分……她还总听到继父在走来走去,大拖鞋载着他沉重的肉身,那在母亲看来一文不值的肉身,在地上叭嗒叭嗒地拖着走。他肥大的身影,偶尔在身边形成一片小小的清凉的阴影,挡住室外过分灼热的阳光。
       朦朦胧胧中,斯佳其实只在想一件事,人为什么不能脱离肉体而活着呢?为什么非得承载在这污秽的皮囊之上,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抽象一点,比如,像丹青那样,只活成一种记忆,活成一种情怀,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
       
       奇怪,斯佳突又想到丹青了,像想念一个怨恨交加的亲人似的,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一切苦楚!每到走投无路之时,每到头破血流之际,她总会回到最初的起点那儿去,好像在那个消失了的角落、消失了的好人身上,还能求得一点依傍、一丝暖和气儿……唉,可是,该怎么着呢,怎么才能够得着他?这世界上,有个什么通道,能够抵达他吗?她可真有些想念他呀……对的,其实有一个通道,他家那一边,他的父母那里……但是,呸!你当你还真有脸去见他们,去跟他们说,你想念他们死去的儿子,甚至你想要样小东西作个纪念……得了,你配吗?想想你对他们家做下了什么?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活得像堆烂狗屎!你还好意思去找到人家门上,去挑起他们的疤!
       六
       1. 现在,“丹青哥哥”在家中,以不存在而存在的形式主义游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像是疯长的绿萝,利用这水土滋润的季节,弯弯曲曲,枝叶繁茂,舒展盘踞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一家三口中,对这一游戏,玩得最为投入最为兴致勃勃的要数小青。
       比如吧,在学校写作文,写全家到何处踏青、全家包饺子、如何过节日等等,她都会有鼻子有眼地提到丹青哥哥,有时还杜撰出一个与丹青年龄相仿的女朋友,把这许多人的神态与行为,如何打闹取笑,如何相亲相爱均写得惟妙惟肖,好像她生活在一个人丁兴旺、热闹非凡的大家庭,比之与她同班的那许多独生子女,她的童年生活,充满各种复杂而亲密的人际关系……
       同时,这还成了她的独特资源。在与同学的交往中,她经常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把此前被同学取笑父母太老的痛苦一笔勾销,带着翻身农奴做主人的巨大快意,对那些孤孤零零没有兄弟姐妹的同学致以十二万分的怜悯:真的呀,你们就没有个哥哥姐姐什么的?唉呀,可怜死了,那该多无聊多傻呀!嗨,要说我的丹青哥哥,你们是没见过,那才真叫个会玩呢,那才真叫个帅呢……她讲得出神入化、飞沙走石的,倒还真把其他那些不开眼的同学给震住了,小青的身世一下子变得神奇而伟大了,乃至她在班上,都有了她独特的人脉和威信了!就连老师也欣赏起她的性格,在一大批令人头疼的独生子女中,她似乎在品性上要胜出许多似的,老师在成绩单上写下生搬硬套的评语:她具有“分享”意识与“合作”精神,这在同年龄孩子中,是罕见的品德云云。
       拿着小青的成绩单,陆仲生不免有些自得:回看从前,在与命运周旋的无数个回合中,他和蓝英总是被动者、总是惨败者,难得的,这次好像掌握了一点主动权,在小青身上,他们终于有了谋略、控制与表演的能力,可不是嘛!感谢上天,瞧瞧,上天还是开眼的,是有怜悯之心的……
       关于“丹青哥哥”的事,一方面,他是得意,另一方面,又感到风险极大,像某些投资家所说的,利益越高、风险越大。倘若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那不就成了饮鸠止渴?并且,他们一家人都在争先恐后、仰头狂饮!这小青,总有一天会清醒,如同精美的沙雕,顷刻间坍塌,那时可怎么办?这件事,他只想到开场、但没想好退场。如同一个缺乏远见的将军,他根本没有第二步第三步的计划,正是因为想到这些,陆仲生突感骑虎难下、愁肠百结……
       算了,暂且苟且偷生吧,一想简直便无法过活,突袭的惊惧,闪电般的,照得未来的脸煞白煞白……
       2. 是的,爸爸,别想了,让你沉重的头颅稍稍放松吧……就当我真的归来了,复活在你们唇上,复活在想象中,复活在小青的房间里——她对我不存在的存在、明知其假而偏以为真的程度,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晚上,她会埋在小被窝里跟我说好长时间的话,有时兴起,还会打开语文书,读课文给我听,给我看她的彩色贴纸,假装请我品尝一小块巧克力,一大早睁开眼就告诉我昨晚她做的梦,甚至,她还给我写过信,写过新年卡片,带着满腔的热忱劲儿,写完了,自然没处寄,但她不在意,就随便塞在哪个角落也就完事儿了……
       爸爸,要依我看,你倒不必如此自寻烦恼、杞人忧天,她现今的愉快是真愉快、开朗也是真开朗,你这个小计谋是真的弄拙成巧,把小青拉到一个还算乐观的大方向上来了……她明知这当中有无法推敲的百般破绽,但她仍有继续游戏下去的乐趣与精神。
       其实没什么的,您想想看,就连成人,也需要盾牌、抓住一个别人觉得不可理解的东西来抵抗痛苦,何况她是个小孩子!譬如有的孩子,他们抓住小时候用过的一条毛毯,从小抱到大,抱得破破烂烂了,但就是要抱着睡觉,闻上面的味道,一闻就觉得安心可靠……小青也是这样,她说服自己接纳,并放大化地利用起我这个“丹青哥哥”,如同抱着一个美妙的小故事,以此来抗衡她对身世的不信任,抗衡同学们对这个家庭结构的质疑与嘲弄,所以!瞧着吧,她会有得信呢,一直信到她不需要了为止……
       故而,爸爸,你不必枉费心机,小青目前的这种自欺欺人,是任何外力都解决不了的,就好比你无法从婴儿的嘴里扯下乳头,慢慢等吧,走一步看一步,会有一天的,当小青学会真正的分析与思考,当更大的矛盾取而代之……
       七
       1. 编辑与斯佳的“事情”结束了,是啊,只能叫“事情”,难道还能说是“感情”或“私情”吗,不好那么说的。他们的事情算是结束了,但有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招斯佳进来的主事人对编辑的动态略有知晓,私下里咬了一下耳朵。这编辑到底是有素质的,他倒是什么都没说,只简单摇摇头。可在主事人看来,这头就摇得不简单了,就大有文章了。
       这下子,搞调查、搞研究的人就也来了,报社是多么神通广大的地方,不出半个月,正如继父所预料,斯佳的往事还是像古墓一样地被掘墓人给偷盗出来,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货非常多,料非常猛……哦,原来,她那么复杂那么疯狂呀,关键词像盘子里鲫鱼刺似的,用筷子一拎就出来了:继父、1984、法语翻译、传销、母亲两度离婚、私生活昼伏夜出……
       斯佳这下真像鱼汤般鲜香了,那无功而返的编辑算是揭开了一道缝儿,好味道一下子散开来,闻香而来的风流种子多着呢,他们接二连三、各行其道的来了,怎么能把斯佳放在那里给白白浪费?不去吃一口喝一口是对不起自己的,反正她是单身的嘛,反正她一定是寂寞死了的,反正她十八岁就那个了,反正她一向肯定很乱的对吧,百无禁忌啦……他们各自以生活苦闷的名义、以事业压力的名义、以怀念初恋的名义,一步步地谋划着向斯佳靠近了,却全无一个当真注意到斯佳的心与头脑,当真想要疼爱斯佳,最终不过是想上床……
       哈哈,不怕,这倒是伤不了斯佳的,斯佳比他们还不当真呢,反正只要触到底线,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斯佳这里可真的就是铁板一块,连颗钉子都敲不进去的……这样,他们也就知难而退,悄悄地撤了,遗憾而愤然地……
       最终,在大家的共同演绎下,斯佳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了,一部分人甚至认为她变态,她有问题,她不正常,其中有知识的,还搬出弗洛伊德,搬出童年阴影说,搬出强暴性心理等等。他妈的,可真真热闹死了,要不是斯佳个子高,唾沫星子真是能把她给活活淹死。
       2. 然后,正是在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况之下,斯佳想到了出国——她是想找一条逃离之径、一处安身之所。
       关于这个决定,她辗转思考了很久。要知道,出国,在九五、九六年,又算是大潮流了,因此她很警惕,生怕自己再次犯下致命的错误,她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但是,她真的不能再承受这一切了,这偌大的国土,她似乎注定就该永远被流言所缠,最后绕在脖子上窒息而死!前路只有两条,要么是个死,做个服软认输的人,以死封缄,结束这一切;要么就是走,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一个不在乎往事的地方,一个对失贞女人不说长道短的地方!能到哪里去呢?除了出国!
       
       斯佳暗暗咬牙,她就不信上天真会绝了人路:就这最后一次,破釜沉舟,拼了吧,为了将来的时光好歹能有点生活的平静滋味……
       这么的,1996年年底,斯佳开始加入了“出国战斗军”,再一次进入了热烘烘的大潮流。
       以斯佳的英语底子,就算托福勉强通过,但以她的专业与年龄及从业经历,方方面面都不占优势,能申请到奖学金的机率几乎为零,这就需要走“经济担保”的路子,可是,哪里能那么容易与老外攀上亲戚呢,斯佳在众多跟她一样发了疯般要出国的人当中四处打听,果真,有热心的中间人推荐给她一条终南捷径:有个香港人,有美国关系,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最后是能帮你忙的,只不过,当然啦,要大家好好合作……
       合作?
       对,合作呀,人家不能无缘无故帮你这个忙,这种事情,真要付钱你付得起吗?中间人看着斯佳,那眼神再明显不过,你自身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好好利用?
       回到自己的小屋,斯佳抽起了烟,新婚之夜至今,六年没抽了,猛地一吸,还真是呛人,眼泪都要掉下来。
       光抽烟还顺不了气,斯佳又找到些酒,灌,一个人灌。烟酒交加,如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如同涕泪交加、泣不成声。这么的折腾了整整一夜,好了,不要想了,只要能出得去、只要能摆脱这里的一切!斯佳把酒瓶子在水池边上敲碎,把剩下的酒当香水洒了,浑身一股子麦花香儿酵母香儿,她跑到饭店去跟香港人“合作”了。
       3. 香港人对“那个”的要求显然还不是一般的高了,斯佳虽算是抱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地,但真正“合作”起来,却发现,离他的要求很远了,“合作”是反反复复没有止境的……
       那老而矮小的香港人,似有一个系统而庞大的计划,录像带、工具、道具、服装乃至地点,每次都要弄出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样,虽力不从心但贪婪无比,对前戏与后戏、对叫床声对身体反应对斯佳的表情都非常挑剔非常讲究,一次不行重来,重来不行再来,还不行就学习录像带。
       手、胸部、嘴舌,各样的器官都成了工具……斯佳她疼吗?恶心吗?绝望吗?不知道,她已经超脱了,像下了油锅进了火海,皮肉已不存,何又谈羞耻心与尊严感?她只明确知道一点,在刽子手与废物点心之外,自己又可以加上个身份了:婊子。真的,从来没见过像自己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她对自己很绝情,都这样的一堆烂货了,还有脸喊疼?喊难受?喊生不如死?疼死了才好呢,这是自找的惩罚,下践的东西,活该!斯佳似乎把自己分身成了两个人,一个,在丑态百出、精疲力竭地伺弄香港人;另一个,跷着二郎腿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瞧、拍着巴掌瞧热闹叫好!
       每次“合作”完重新回到小屋,她都趴在马桶边抠喉咙,恨不能把满嘴的脏东西挖出来、再用搓澡巾把全身搓掉一层皮……
       无数次的“合作”过去了,快要到达期限了,我们来看看,斯佳这场酷刑的终点是什么——
       等到关键需要帮忙的时候,香港人大为生气,用粤味浓厚的普通话对中间人说:根本不是处女嘛!风骚老练得很嘛!我差点又上当受骗哪!
       4. 我真是为你泪飞顿作倾盆雨啊,斯佳,我的姑娘!
       如果说,从前你对性事的恐惧还只是心理的阴影,多少有些矫情与暗示,就像一个人立意减肥,会拒绝食品,但这次,我知道的,你是给彻底地摧毁了。我知你必会有这些劫难,可是我真不愿亲眼看到啊!我看到你倒在那里,倒在那狭窄的床上,倒在一大堆英语口语磁带里,像块被揉得皱巴巴的抹布,那样黯然、惨淡,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人、没有活物、没有热汤热水、没有理解与劝慰,除了流言飞语,除了遍体鳞伤,你一穷二白!
       啊,我真是心如刀绞,归根结底,这左一个右一个的打击,都是我们的那一个晚上,是我的那根指头,给你这一生奠下了这样的基调……你所受的所有罪过,都是我们共同的谋划,这是既定的轨道,这是必经的地狱呀,我的斯佳,你只得受着!你终身都得背着十字架,戴着铁镣索!
       要知道,你疼我比你更疼,你苦我比你更苦。因我先知先觉却又束手无策!在你所有的痛苦之上,我又得加上这一层苦——苦我怎么就仅仅是个没用的鬼魂!啊,如果我能重新活转过来,我不要活得冠冕堂皇,不要活得风风光光,我只要变成个真流氓,成个大恶棍,成个下三滥就够了,这样,我就会动粗耍泼,我会替你去收拾所有那些欺负你伤害你的家伙,我要敲破那个狗屁翻译的下巴壳,我要打碎那个黑西装的天灵盖,我要捏扁那个香港佬的骚玩意儿……干完了这些,然后,我就去自首、去偿命!真的,斯佳,我愿意为你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为了你的任何一件小事去死都是价值连城的!
       听到我的话了吗,从那黑暗的小房子里抬起头瞧瞧我吧。你要相信,你一直都有我,我就是你最亲的亲人!我们两个也是一个家呀——这甜蜜、广阔的家,从地下到天上,从肉体到灵魂,从真的到假的,从恨到爱,从死亡到永生……斯佳,我最亲爱的姑娘,知道我在怎样疼着你吗?但愿你能看到我写给你的这些家书吧……
       第四章 二○○○
       一
       1. 1999年12月31日——如此混乱的场合、疯狂的情境,真是不让人激动也难,好像全城的人全都集中到了一起。站在南京城中心的鼓楼广场上,陆仲生百感交集、涕泪交流。
       这一年,小青虚岁十岁了,陆仲生教授63,蓝英是61,他们背驼腰松、步履拖沓,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淡漠地确定:这一定是爷爷奶奶带着孙女出来,偶尔有好心人会替他们挡一下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嗳,这里有老人,慢点儿……是啊,老人,心比身先老,老得比任何人都早得多……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了,这让陆仲生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十六年前的游街示众,他不在场,但差不多吧,人们一定也是这样摩肩接踵,踮起脚尖拼命往前挤,唯恐错过什么精彩的画面……不过今晚,前面并没有死囚犯,他们这样挤上去到底要看到什么!一个世纪与另一个世纪的交接,真的有那么激动人心吗?这其实不过又是“时间”对人类的玩弄,是啊,对“时间”的偏见,愈老愈固执,至今,他仍是敏感,多疑,不喜欢一切因人为的时间而带来的任何纪念日……
       这个晚上,他们是听蓝英的主意出来的。关于世纪之交,报纸上大概从半年前就开始竭尽渲染之能事了,蓝英一直追着看,对每个噱头都信以为真。她听取报上所建议的“最有意义的纪念方案”,从家里翻出结婚证和小青的出生证,打算到邮局去盖上当天的日戳,独一无二的日戳:“1999•12•31•南京”。陆仲生一想:的确,是有点意思。正好一起带小青出门转转。
       等一家三口出了门,才知道,外面疯了。个个儿的都中蛊了,被“时间”所控制了,千年一遇!一生一次!全球共庆!人们被这几个词给狠狠击中,打得晕头转向!好像这一个晚上,如果不闹腾一下、不放纵一下那就是白白糟蹋了,公交车、出租车、人行道,所有的地方都满满的,越往市中心去越是水泄不通,鼓楼广场灯火通明,邮局四周竟然闹哄哄地排起了弯弯扭扭的大队——人们手中所拿的玩意儿花样百出,明信片、私人信件、刊有个人荣誉的旧报纸、宣布某人平反的文件、十几年前的奖状、考级证书、名人的赠书、全家福照片,竟然还有五十年代的粮票、布票!好像所有的人都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各样需要铭记或收藏的纸片都要来盖上那一个黑糊糊的油墨戳子,不管那些纸片曾带给他们的是短暂的欢愉还是永久的伤痕!
       陆仲生的脆弱软肋又开始强烈地发作,内心的绞痛令他脸色苍白,这悲剧兼闹剧般的场景,让他越看越不是滋味,几乎要大放悲声、流下浊泪,多少惨痛的记忆都过去了啊,看看,所有这些排队的人,现在都风平浪静了,都喜笑颜开了,都重整山河了……伟大的时间啊,最伟大的时间,他真不该对其存在偏见,它一向都是苦难的忠实伴侣,像伴着苦涩咖啡的方糖,它怜悯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它让人们一去不返地遗忘,让人们重新无耻地欢笑,他真该对它五体投地、感激涕零!
       
       站在混乱的队伍里,陆仲生思前想后、魂不守舍,几至悲怆昏厥,直到小青突然推他,并尖叫:爸爸,妈妈,看雪!
       那是人工降雪,他知道的,蓝英事先就捧着报纸宣读过,广场上今天晚上要人工降雪,好让人们更加开心。果然,人们就是这么好骗的,或者,就是这么甘心被骗的——所有的人都仰起头,半张着饥渴的嘴巴,满足而癫狂地欢呼:啊,雪!雪!
       三台巨大的鼓风机发出轰隆隆的噪音,一团团干冰被吹卷成纯洁无邪的小雪花,缓慢而优美地飘下,在广场四面八方灯光的照耀下,白得发亮,白得刺眼,这一番奇景,的确感人至深!
       陆仲生吃惊而茫然地东张西望,注意到许多人都在这人工的雪花下热泪盈眶,一些恋人开始仓促地亲吻,有人拿着手机颤抖着声音大声通话,电视台记者随便抓住一些人采访他们的新世纪愿望,更多的人在把帽子手套什么的往天上抛去……一切都像电影,像慢动作,像梦里曾经出现过的场景……
       “六、五、四、三……”人们同声放大分贝倒数着扑向新世纪,一双双眼睛狂迷而空洞,激情而无措……蓝英在一边啜泣着双手合十,陆仲生则无力地倚倒在一边的花台上,紧紧地搂住小青,不能免俗地拼命祷告,丝毫意识不到这祷词的怪异:乖宝宝,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长大,好好的老,好好的死……
       而在他的心里,则是另一番呼天抢地的祈求:上天啊,让丹青回来!站在我们身边,看看他的老爹老娘,我们已来日无多,让咱们一家四口,团聚一小会儿,在本世纪的最后一天,在这虚伪的洁白雪花下……
       2. 十岁的小青也抬头仰望着那雪花,一眼不眨——等这一天很久了,因为她相信,在世纪之交这个特殊的夜晚,一定会发生什么!比如,关于那位神秘的、无所不在却又永远不在的“丹青哥哥”。
       这几年,除了一天天按部就班地长大、学习,除了配合父母亲继续玩那狗屁不通的“丹青哥哥”游戏,这孩子忙着呢、一心多用着呢——没事她就琢磨“丹青哥哥”,就找各种不经意的渠道试探父母的深浅,没事就翻出那个生了锈的大白兔铁皮盒子来细细考量……有一阵子,小青感到,她终于破译出父母在她小学一年级时编出的那套谎言了,事实的真相可能应当是这样:
       第一层,那个丹青,肯定有那么一个人,也的确生活在别处,这没错儿!但这个别处,到底是哪里?凭小青多年来推测与理解,看每一本童话书、看每一个电视节目,在大街上看到每个单位的牌子,她都车轱辘一样地翻来覆去考虑,最终,她认定,按照可能性的大小,不外乎是下面几个地方:疯人医院、秘密部队、监狱、外国。这就是他一直不能跟全家人生活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第二层,这个丹青,到底是谁?真是哥哥?不见得。大约到二年级下学期,小青就开始推翻丹青的“哥哥”身份了,并且越来越确定——他不是哥哥,而是她爸爸、亲生爸爸。丹青的身份问题才是他们的谎言所在。这样就对了嘛,现在的爸爸妈妈,其实就是爷爷奶奶,他们一直在装,装成爸爸妈妈……那么,亲妈妈呢?小青想起她看过的无数故事,又设想了些去处,比如,难产而死、爱上别人、突然失踪等等,一些富有传奇和戏剧意味的凄美身世开始进入小青的头脑……
       小青的推理不可谓不严密,十岁的孩子,已经建筑起自己的逻辑体系了,这体系,因还仅仅停留在虚处,似乎没什么实质性的恶性后果,只不过,这影响了她对现在“爸爸妈妈”的感情,太影响了!
       说起来,小青她是有眼有珠的,她一天天看着他们健忘了、牙齿掉了、没胃口了,却日日为她烧各种不同花色的菜,炸鸡腿、烙葱油饼、红烧肋排、鲫鱼蒸蛋……而他们两个老年人的胃,最后只喝得下半碗稀饭!类似的这一切,小青看归看了,吃归吃了,反不像小时候那样心疼与感谢了,说无动于衷是重了,但安之若素是真的——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不是吗,这是做骗子的代价,他们既然非抢着要当爸爸妈妈,就得吃这些苦头,难道不是吗!
       只有一点,小青一直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骗她?有什么好处呢,她总记得有次语文老师在讲作文时所说的:一篇好作文,一定要表达个什么中心思想,这是作文的目的……同样,我们在生活中也一样,做任何事都有目的,吃饭睡觉有目的,为了长身体;学乐器有目的,为了考级拿证书;团结帮助别人有目的,为了多个朋友多条路……那做老师的或许只是随便发挥些世俗的感慨,可小青听了,却像有人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疼了一下,也亮了一下。对啊,为什么呢?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做爸爸妈妈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看他们都累成那样子了,又得到什么好处?
       小青百思不得其解,对陆仲生与蓝英,心中充满忽冷忽热、迷惑不解的情感……算了,就姑且这么着吧,总会有那么一天、某个关键的时刻,就会水落石出的。
       至于那个关键时刻——小青的小脑袋瓜所见有限、所思亦短,她很快稚气十足却又无比确凿地认定:肯定是世纪之交,本世纪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的最后一秒。那一刻,定会出现某种迹象……
       小青跟着他们在人群中挤挤挨挨的时候,两位老人并未注意到,小女儿的脸色僵硬而苍白,好像正迎来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整个晚上,她一直在扑面而来的陌生面孔中拼命寻找,也许,有某个人,会对着她一笑,会俯身过来耳语,会丢给她一张纸条……但没有!一直没有!所有的人都在无礼地推推搡搡,小青一边失望,却又更为强烈地希望:就在下一刻,就在下一刻,命运的暗示必将出现……
       这样,直到最后一分钟,小青的期望已经像烙铁一样给烧得通红,烧到一个可怕的温度——当雪花落下,蓝英开始啜泣,陆仲生抱着小青喃喃地祷告,小青的身子被抱得晃动起来,她依然抬着头,一眼不眨地紧紧盯着空中飘飘扬扬的人造雪花……可是没有,当然没有,没有任何寓意或暗示,神迹或天象,雪花就仅仅是雪花。
       她小小的心,像烙铁被一下子扔进冰里,“哧——”没有指望了,她就活该这么一直被“骗”下去!她得继续与两个大骗子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
       3. 自上次在广场狂欢的人群中想起了儿子丹青,就像打碎了一瓶香料,翻动了一坛腌菜,浓郁的味道散发出来,再也躲不开去,走到哪里,看到什么,陆仲生又会像从前一样,有动于衷,只是,现在的情绪,不再是悲伤,而是愤怒,结结实实的愤怒!真的,愤怒像一座大山,压得他满面通红、心脏颤抖!
       为什么愤怒?原因太多了,一切的一切皆可以让他拍案而起!
       看吧,随便站在一个街巷,四处张望一下,从前那些爬着藤萝的窗户、那些伸着蔷薇花的院子呢?那些老虎灶、馒头铺、裁缝店、手表修理部等等温良的点缀,而今安在?——大部分一楼的宅子都砸成各种门面:粉红色的洗头按摩房,贴有“伟哥到货”的药铺,出租劲爆片子的碟屋,通宵达旦的游戏房,满是女人海报的报刊亭,用大牌子标明价格的钟点房,无痛人流与处女膜修复的宣传纸撒得满地,公交车上的丰胸广告摇摇晃晃地开过……瞧瞧吧,这就是而今的触目所见。
       陆仲生躬身自问,自己应当不能算是完全的老古董,他受过现代教育,知道肉体应有的地位,前面那几十年,人们都被捂得太严,物极必反,闷坏了之后,一下子放开了,就没得救了,连起码的遮羞布都可以扔掉,统统脱光,一丝不挂!就像一个饿坏了的人,当别人突然告诉他:可以了,你可以随便吃,他会一下子扑上去,吃到撑死为止!
       对的,这一切他都明白,亦基本能做到安之若素,有时还把这一切认为是时代的进步,是后代的福祉,但是,当他那天在人造雪花里突然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他因何而死、死在何事,他怎么还能做到心平气和!怎能不悲愤欲绝、恨不得以头抢地!
       若丹青的青春期在今天会怎样?若儿子在今天搞一场圣诞舞会会怎样?若他在舞会上与一个女孩搭讪上了,接下来会怎样?太多的途径通向终点吧,甚至会成为美好的回忆……可怜的儿子。
       
       想到这些,陆仲生真的要替丹青屈死!哭死!为何儿子会成为垫脚石,成为历史勘误的标签,成为道德祭坛的供奉,最终成为一个永不回来的死魂灵?他与蓝英这对做父母的,为何要让他们终身带着不可治愈的隐痛?包括小青,她又何错之有,却不得不降生在这么一个缺乏活力、垂垂老矣的家庭,并且,因这致命的年纪悬殊,等不到她成家立业,双亲就已死去,谁来替她这样残缺的人生负责……
       4. 哦!我就知道,今昔对比之下,爸爸你一定会太激动了,但能怎么的呢,还不如学学我,往好的方面想吧……
       要知道,从我这里,看到的可比你要多得多,有一阵子,我也的确是一阵阵苦涩……可是很快,我就想通了,懊恼被兴奋取而代之:既往矣,最好的时候终于来临。
       这是何等开明开放的时代,好比是死了我一人,幸福千万户,我也能算得上死得其所了……他们所享用的一切,可以说,都在代表着我呢!哪怕我就只是间接地想象一下他们的滋味,也就已经高兴得很了……
       真的,我才不会像狐狸,吃不到的东西总是酸的。发自内心的!我真是喜欢现在的人们,他们的这种活法,太阔气、太自在了。身体的需求与愉悦被置放到生活中一等一的位置。现在随便是谁,都可以站在大街上,专门看女人大腿看女人胸脯,跟漂亮女人搭讪并交往,这是大都会里多么富有情趣的小风景……
       真的,爸爸,我还真是感动呢!我想替他们欢呼!替他们祈祷!替他们祝福!开明的时代,幸福的人们,尽情享受吧!
       二
       1. 经过了那么多枝枝杈杈一直走到2000年的斯佳,尽管这时代如此声色犬马、桃花妖媚,但她于男女,于情感,已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说是“心如古井”、“过尽千帆皆不是”或许过了,但总的来说,她成了一个对生活加以冷处理的人——少与人言,独来独往,比之十几年前,真是天上人间了。
       但无论如何,对现在的生活,她还算中意,出不出国,舆论与境遇的区别并不那么大了——她的那些事情,现在哪里还能算得上是事情,更生猛、更富有动作性与表演性的强悍人物多了去了。就算斯佳从前再怎样风头浪尖,在如今,哈哈,讲出来连小孩子都要笑翻,不就是个单身阿姨嘛,都快要中年妇女了,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长得还算蛮有味道的吧。
       也是啊,山转水流,物是人非,唯一跟从前依稀靠得上边的是斯佳的容貌,如风蚀过后的城市,大样子,怎么也不会湮没的,不过,是略有些老式了——现在的斯佳,在装扮上可以说是大象无形,特别懂得删减之法与扬弃之道,懂得以她的往事和气质取胜:她化妆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感觉到她没有化妆,搭配的原则是看上去没有搭配。她走在街上,人人都知道她不是年轻姑娘,但有阅历有经验的男人也同样可以猜出: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既仍是好年华,就当有风月事。故而,可以说,也算是命中注定,2000年,34岁的斯佳复又坠入了情网,在她早决定不再跟这些东西沾边的时候,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是她第几次坠进那张网?与她的继父,可以勉强算是第一次,致命而病态;此后,与丹青能算吗?可怜!一个拥抱一根指头半张素描,那不能算。与法语翻译,嗤,不过是将错就错的一团不堪!与报社编辑及那个“香港佬”,更是离题万里……难道这才是第二次?听上去怎么这样少?她那种性格、那种经历,应该在情感上此起彼伏才对吧?但事实如此,相对于肉体经历上那么多的磕磕绊绊,斯佳的情感生活的确乏善可陈——所以说,应当为她举杯庆贺吧,34岁,才迎来第二次的爱情。
       斯佳为此自谓:好东西总是要等待很长时间,她信这个。再说,令斯佳备感欣慰的是,此番恋爱,跟她的容貌一点没有关系——这次很落伍的,走的是被人家嚼烂了、都快成渣子的网恋。
       2. 得先说说网络与斯佳的关系。
       其实,在斯佳出国失败的第二年,在她还没有从命运的折磨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网络就已经开始全面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了,网络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其纵深程度与广泛程度,自不用说,凡有目者皆可共睹。
       但具体到斯佳其人,网络对她的渗透与覆盖过程倒相当漫长,是由凉至温、慢慢热络的。她的这种慢热,实则是故意的迟钝——后来的斯佳,对世事潮流异常警惕,防备之心,有如层层藩篱,她认为:做个守旧之人、做个慢一拍乃至慢几拍的人,可能才是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法则。故而,尽管那网络之势已如破竹,网民之众,一夜横扫,遍布大小旮旯,但斯佳仍然只是用电脑来打字、绘图、收发邮件、查找资料——仅仅是因工作之需。
       说到她的工作,自然,在夜间校对之后,又换了若干次。反正仍要求是夜班,尽量少跟人打交道,最终,慢慢固定到两家广告公司,替人家做兼职文案,接了单子,在家里自己做,类似于自由职业吧,斯佳虽不肯承认自己又成了最为时髦的所谓SOHO,但不可否认,这工作性质决定她与网络之间的依附比之一般的人是更要紧密些。
       这样的,她对网络,先是有实用性的好感,然后,工作之余,那么多天光,那么多长夜,像取暖的人慢慢靠近火堆,斯佳还是一步步登堂入室,挪进了深不可测的网络天地。
       同样是网络,在别人身上,相当于是给已有了许多窗户的房间再开一扇窗户而已,人生如此丰富,他们有诸多排遣之处,比如打牌、出游、闹恋爱、教育孩子之类,只是无聊了、有闲了或想惹是生非了,才到网上去丢几块砖头,放几颗卫星娱己娱人;但网络之于斯佳,那动静就大了,来去就大了,相当于是从一间幽暗的独居屋子打开了一整扇门,所谓不进则已,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不仅是出不来,还上瘾了,依赖了,网络成了斯佳生活中唯一的入口,亦是唯一的出口,她警惕着的神经迅速投降,并笃定地相信:这一次,她应当是碰对了——网络就是她最后的救赎,最安全无副作用的伴侣,怎么的,难道网络还能逼她结婚,逼她做传销,逼她跟人上床吗?
       这样,顺理成章的,斯佳很快成了一个网络狂人,谁的时间也没她多,谁的寂寞也没她大,何况,这么多年下来,她积蓄了多少郁结呀……斯佳的十指都像是穿上了红舞鞋,在键盘上敲得如同抽筋,把十几年的话儿都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如夏日暴涨的洪水或新开发的油田,丰沛而奢侈,呼呼地喷啊喷啊,淹没了所有的平原与村庄……开始呢,还是多少个点一起喷,平均用力地喷,慢慢儿,集中起来,集中到几个对象身上,到最后,像是优胜劣汰、沙里淘金,她的倾诉对象只是一个人了,一个最好的交流伙伴,那人的ID叫“暴力美学”。
       反正是看不见、认不识的人,反正只是在虚拟的空间里说说嘛——像要把所有的过去全部掏空,像用长柄勺子从深罐子里一点点舀,一点点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斯佳说了她的全部,母亲风尘仆仆的行李箱,继父温热的手替她梳头穿衣,藏在乳罩间的素描,沾着血液的手指,以公告形式出现的丹青之死,闹剧般的婚礼,传销大会上带领众生进入癫狂,母亲再次离婚……
       这听上去多么像在编故事呀,没有人会相信的——网络上别的不多,谎言最多,骗子最多。但“暴力美学”竟然就全都信了!世上真没有像他那样合拍的倾听者了,随时随地,呼之即来,适时的插话与引导,深刻且迅速的心领神会,发乎天然的同情与劝解,高度的智力与理解力,她完全地放松了,有时讲得琐屑,有时无理取闹,有时颠三倒四,有时又大放悲声……
       有情如斯,大美呀。这贴心贴肺的网络可不就是苦难人生、雪中送炭的赠礼!要知足,要感恩,要好好经营——对这人人都不会当真的网络,清寂了多年的斯佳,竟是一发千钧地上心了,珍重了,不可一日无,不可一刻无了。
       3. 但真正发展到网恋的地步,倒是“暴力美学”铺的路,造的桥,这家伙真有技巧,说是欲擒故纵吧不大像,说是近乡情怯吧也不准确,总之,这一过程竟也是曲曲折折,更把斯佳弄得欲罢不能了。
       
       起先,“暴力美学”是不止一次地宣布:“多巧,我也跟你一样,是单身呢!”然后就此打住,又回到对斯佳命运的分析与研究上,像做心理学学术论文,不管斯佳这里看得如何心潮澎湃,他却什么热乎话都没有。过了一阵子,看斯佳冷静了,那头又挑起来:“我们可是在一个城市呢,真是想见见面!”斯佳刚应句声“好啊。”他又掉头不顾、另外说起别的。斯佳主动发照片给他,他却偏偏掖着不肯发他的照片,弄得斯佳大为羞惭。等斯佳恢复了对“您”的称呼,他又发来许多真情义的留言……
       总之,那“暴力美学”,就像猫在玩老鼠,左手放了右手擒,快要昏死了又给拍拍醒,斯佳真快要给折磨坏了。她最后只能想:算了,就完全被动吧,不要主动去浇什么水施什么肥了,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到最后,只要他愿意,哪怕今年是八十岁,也肯定跟他走。他反正知道我的性是有问题的,他不是也建议她一辈子不要再跟男人睡觉的吗,这多好,有了这个共识,他们就是能在一起的……可他为什么偏偏不肯见面?
       走在路上,斯佳有时会躲在墨镜后面观察每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提着菜的居家主男,有肥肚腩的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的文身男子,勾肩搭背的高中生……总之,每一个人其实都有可能,不是吗?这未知让斯佳欢喜,不见面就不见面,就当是在跟所有的男人恋爱,就当是跟不存在的男人恋爱……
       总之,不管怎么说吧,一头是以假当真,另一头是以假乱真,斯佳还真是活色生香地网恋了。她愉快、充实,所有的良性激素全都被催化,黯淡了数年的脸色,开始显出34岁的红晕,像是暴风骤雨与长久阴霾后所迎来的第一丝春光。
       三
       1. 他敲响陆仲生家的门,站在陆仲生面前,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样子,在后者脸上扫来扫去,好像在确认这个陆仲生是否真的就是他要找的那个陆仲生。
       陆仲生完全没有认出来访者,但他知道,他一定认识这个人,跟他说过话,发生过某种关系,但那关系不是愉快的关系:这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像钉子一样,曾经敲过一次,曾经让他疼过。
       陆仲生任由其打量,一边在黏滑的记忆绿藻里摸索……63岁的人啊,记忆是靠不住的危墙……
       小青从里屋走出来,拽着陆仲生问一个题目:“爸爸……”一边迅速地打量并判断来客的身份,她其实是想借机出来看看陌生的敲门人。最近,她总是这样,留意出入家中的每一个客人,留意家中的信件与电话……看清是一个跟父亲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她随便问了个题目就又进去了。
       “这是你的……孩子?”来客脸上露出讶异之色,接着,又很感动的样子。“好的,祝贺你,这样更好……再添一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他的最后一句话,他那勉励的表情,箭一样,从记忆深处“嗖”地射过来,陆仲生终于记起来了,他是何公安!当初,他曾经去找过他,在刚刚失去丹青的那一年,他试图打听那个女生的住址……
       十六年了,他为什么找上门?
       “我退休了。才大半年,你呢?”何公安似乎想跟陆仲生拉家常,他今天没有穿制服,头上没有大盖帽,一身老百姓的装束,慈眉善目。但就在认出他之后,陆仲生心里非常别扭。陆仲生甚至注意到,何公安整个脑门上一圈帽箍印儿,长期被大盖帽压倒的头发绒毛,这职业性的典型特征,令陆仲生产生了压力与敌意……
       陆仲生把何公安带到餐厅,这里,离小青的西阳台最远,可以确保小青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我?早提前退休了,跟老伴一起在家带孩子,你刚刚也看到了,她才十岁。”陆仲生试图减少语气中的生硬。何公安自然不能算是仇人,但真的,陆仲生很难做到若无其事,某种惊惧与仇恨之情挥之不去。“呃,何公安,今天你找我……”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好啊,这都十岁了,快懂事了。”
       “就是看看?我们这样,有什么好看的,两个老人,一个小孩子……”陆仲生还是忍不住语带讥讽,他不能忍受一个当年的知情者及主事者,戏剧性的,回过头找上门来,好像他一直在惦记着这一家人似的……
       “陆教授,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我真的,我老是会想到你。那一年,你记得吧,你来找过我,失魂落魄,根本活不下去的样子……我都忘了当时怎么跟你说的了,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同情你,多想帮你!其实,关于那场运动,我跟你一样想不通!”
       “您的意思是?”陆仲生瞪着他,不知这何公安意欲何为,他难道是说:在当时那个形势下……
       陆仲生遂压住心中混乱,轻声打断他:“没事,何公安,你不要再开导了,这么些年,没什么了,真的已经没什么了……”
       陆仲生沉默,并不打算发表太多的感慨,他一声不响地替客人续茶。冷不丁小青又闯进来,手里托着个地球仪:“爸爸,帮我找一下津巴布韦。”地球仪上满是灰,显见是临时抓来充数的道具。陆仲生一阵不安,他真不愿意小青这样用小心思——她必是又想进来探听什么。
       何公安伸手摸摸小青的脑袋,感慨得很:“真不容易啊,这个又这么大了。叫什么名字?长得有些像呢。”
       陆仲生连忙冲何公安使眼色,后者马上转个弯:“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女儿都像爸爸。”
       小青小耳朵一动,像是捕捉到什么,她乖巧地回答:我叫陆小青。等陆仲生替她找到津巴布韦,便满意地一转身走了。
       何公安这回更加放低了声音,接着往下说:“……不过,陆教授,我今天来,第二个目的,是回答你当年的那个问题,你曾经问我事情的具体经过……事实上,关于那个晚上,连我也不大清楚……那时,都是先下罪名再审讯画押的,反正,公检法三家都已认定,丹青是现行流氓罪,加上那姑娘的医学鉴定,绝对是铁证如山了,所以,事情的具体经过,并没有人详细过问,你那儿子也怪,大概是怕挨打,或者是蒙住了,反正从一开始就是认头的,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仲生不吭声,时过境迁,物逝人亡,大方向上已是“铁证如山”,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何公安不清楚也很正常,他能这样亲自跑来承认,已是天大的坦诚和信任,该知足了。
       “但是,陆教授,你不知道,你那天来找我打听那个女生,让我心里很难受,我想,你跟我不一样,你有权利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但当时,再怎么着,我也是不能告诉你的,一是时机不对,那种形势,很逼人的;二来,我不愿让你老缠在丹青的事里,再缠下去,你还过不过日子了?可现在,我看你已经活转了,不像当年那样钻牛角尖了,所以,我今天可以告诉你的,不是那个晚上,而是那个女生……”
       陆仲生僵在那里,不知是喜是悲,是恨是谢。曾经百般渴求的,而后竭力放弃的,此刻重新送上门来,他妈的这是什么感受呀!!他真想伸出手去,拦住何公安的嘴,不要说了,千万别再提了,就让一切仍旧在沉默中过去吧,他没有力气再去重回往事,他都已经用了那么多劲,去忘掉丹青及女生,把他们整个儿抛掉……
       “她叫斯佳,喏,这是我从户籍警处替你找到的地址,好不容易查到的,她在外面租房子住……顺便说一下,陆教授,在那天晚上的突袭行动中,我倒是看过她几眼,说实话,她当时的神情,看上去,真不像个受害者……”
       2. 何公安所给的那张薄薄的便笺,在我的口袋里,像是神赐的火种,像是毒蛇的舌头,那般灼人心肺,那般蠢蠢欲动!唉,儿子,十六年了,你让我现在怎么办呢?这一个看上去已长好的大疤,我再自己动手把它给揭开吗?
       小青大概说了些什么,你妈妈追问起昨天的不速之客,我不经意地调开眼去,并立刻决定撒谎。跟从前一样,我决定再次瞒着你妈妈,若真能从那个叫斯佳的女生那儿问到些什么,我也得先过滤一下。或许我什么都不会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往事,都不能说是好消息,都于我们现在的生活无补无益。你妈妈的心脏现在越来越不好了,还不如让她继续活在平静的淡忘里……
       
       丹青,你能给我什么暗示吗,到底,我当不当再去找她问个清楚?十六年前那迫切的心态淡去了,事实真相对我的意义,也已很渺小了,你们之间,当年有没有发生关系?那行为是自愿还是强迫,你是个主动的真流氓还是个被动的假流氓,死者已逝,这愚蠢的追问难道不是一种自取其辱、对逝者与现世的不尊……
       而且,这对她公平吗?时隔多年,重新找上门去,这举动显然太过唐突……或许她隐身人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成为贤妻良母,周围的人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许她过得很糟,吃尽辛苦,而今好不容易才从淤泥里努力站起……不管是哪种情况,她一定都不愿再旧事重提,我们与她之间,是一段该深深埋葬的孽债,我凭什么再次找上门去搅动她的记忆?这太不近人情!
       我把那几寸宽的小便笺摊开了又折起,折起了又摊开,动作非常小,但意识里,却像在面对一扇巨大而沉重的门,推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推开。门那边的往事,像金子那样亮熠熠的,又像谷芒那样刺目灼人。我犹豫万分,一筹莫展。
       我没有注意到小青何时悄悄地进来,她可能已观察了我很久,出其不意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纸条,好像很天真似的,大声念起来:四条巷大杨村小区……斯佳。爸爸,这是谁?你要找她吗,我跟你一起去!你记性不好,年纪又大了,我一定要陪着你!
       我站起来,带翻了凳子,连忙对她作势要小声,以免被你妈妈听到,小青这丫头,像拿捏着我似的,一下子把纸条团到她自己手里,也把手指放到唇边,露出胜利的笑:那你得答应我,带着我去找她,要不然我就自己直接去找她……
       瞧瞧,我现在反倒被你妹妹给拿住了,非去不可了……这个小青,她为什么要插进来呀,这下,我是必须去找找斯佳了,要不然,小青这丫头,我知道的,她绝不会将息……
       我在心里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既应付了小青,也不勉强我自己——找虽找,但我绝不惊动她,也不结识她,我只要远远地看看她,看看那个女人,当年十八岁的女生,她是个谁?过得怎样?丹青,那不就是你的姑娘吗,我就当是替你去看看她吧,没任何别的想法……
       四
       1. 从那个世纪之夜的巨大打击之后,这是小青第一次感到一小丝高兴与一小线希望。如同接起一根断成两半的绳子,对于寻找那个秘密,她又打起了主意。是啊,终于有新情况冒出来了!
       现在,她认为,这个纸条上名叫斯佳的女人,一定是整个大骗局的关键因素。还有那个冒冒失失找上门来提供纸条儿的老头子,被称为“何公安”的,他们故意躲在餐厅里长时间密谈,当自己突然闯进去,爸爸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哼!这些人,都像是一根竹签上串着的糖葫芦呢,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独独瞒着我小青是吧。但是瞧吧,就像老师骂同学时所说过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这个冒出来的人,为什么是个“公安”呢,那些秘密难道跟“公安”有关系?包括那位何公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真不容易啊,这个又这么大了。叫什么名字?长得有些像呢。
       为什么“不容易”?为什么是“又”呢?有些“像”谁?
       后来一定是爸爸冲他递眼色了,那人生硬地补上一句“女儿像爸爸”——这准是反话了:自己不像爸爸,而是像那个人,那才是他真正的父亲。哦,最新的推理!
       再回到纸条,这纸条上名叫“斯佳”的女人,她是什么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小青慢吞吞地想,她不愿轻易地下结论,不能像一年级时那样,再陪着他们玩“自欺欺人”的“丹青哥哥”游戏,现在她都十一岁了,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要知道,这些年,她过得糟透了,生活里太多的“不信”啦。
       最大的“不信”是来自爸爸妈妈,陈旧而拙劣的谎言,他们明明在骗她,却装得满脸的爱与牺牲,装得令小青愧疚、复又憎恨!
       且等着吧,小青常常这样劝慰自己,等到长大了,等我有一天弄清楚那些事情,我会给你们脸色瞧的!
       小青复又拿起那张她从爸爸手里夺来的纸条儿,像看着她最宝贝的宝贝儿似的,脸上露出既孩子气又够老熟的笑。
       2. 小青不可捉摸的笑,一直都是蓝英的心病。她总觉得,十一岁的小青是不应当这么笑的。蓝英已经不记得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小青有了这种令她不自在的笑了。一向以来,这衰老的母亲,这位从怀孕、生产起就吃尽千辛万苦的母亲,对小青,只是闭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地宠爱,宠得无心无骨,宠得翻手云覆手雨,可猛地,她突然地睁开眼一看,这孩子怎么的就陌生了、就有些令她害怕了?
       有一次,她带小青到博物院看展览,路上,经过一所大学,就在大学对面的围墙上,有一个避孕套自动售货机,小青问她:妈妈,这是什么?卖什么的?
       蓝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回答:不知道,我也没买过这东西……蓝英记得,不等她说完,小青突然抬起眼来短促地盯她一眼,看得出,小青根本不信,但她并不追问也不说破,她有个特点:对别人不想说的事情,她绝不纠缠。这种冷静,未免又有着超出她年纪的冷酷。
       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她的问题像是陷阱,是故意设下来让蓝英掉进去的,因为她知道,要回答这个问题,蓝英必定会撒谎,而观察谎言后蓝英的难堪与不自在,这似乎给了小青某种愉悦,她好像一个乔装打扮的高明法官,总在不断地取证,搜集父母亲的一切谎言。
       但是,又不能说,小青不孝顺父母,实际上,她倒是比以前懂事得多,有怜悯与体贴之心,吃饭时,她会吃慢一点,配合着两位老人细嚼慢咽的速度,过马路及上下楼梯,她会搀扶陆仲生,冬天,在公共浴室里,她提防着蓝英的昏倒,甚至不惜自己着凉感冒……这些细微之处,往往又让蓝英与陆仲生宽慰不已,感到苦尽甘来。
       可怎么说呢,生理上的关照并不能阻挡着心理上的疏离,一天天的,某种不合作的情绪,在小青身上,越来越强大了,尽管生活上可以像贴心小棉袄般知冷知热,但小青并不真的热爱他们,最起码,她的爱是有保留的、有限制的,在某些节点,甚至异化为了恨——路上的陌生人骗她可以,卖东西的商人骗她可以,老师同学骗她可以,整个社会全都骗她也可以,但相依为命的父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个大实话呢?
       3. 老弱的、糊涂的父亲啊,我真为你们三个担心呀,小青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长大,也在我的眼皮底下长大,她那间朝西阳台的L形房间,我曾经在里面一直活到19岁的小房间,我时常去看上一看……
       她没有告诉你们,偶然地,她发现了我从前藏在储藏柜后面的一个大白兔糖盒子,这倒也没什么,但她对这小玩意儿的态度,怪呀,从前是好奇、友善,但现在,她的那股子“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恨,不仅仅恨那个糖盒子本身,还恨别的……只要一看到我的这个东西,她的恨就“噌”的一下冒出来,却又无着无落,没法呻吟,没法哭叫,我看到她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趴在小床上一动不动,无助得像个过时的玩具,被主人无意中丢弃……
       当然,我也看见那张小纸条儿啦——那张何公安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有着绿色暗条纹的小纸条儿,小青喜欢得恨不得亲上几口!显然,这又成了她新的希望,她一定以为,只要紧紧抓住这根绳子,摸索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她所认为的来龙去脉……
       看到这一切,我真是难受!爸爸,说到底,我还是罪魁祸首,因为我那丢人现眼的往事,你们不得不对年幼的小青如此虚虚实实。这种策略,在她幼时的某一阶段,算是成功的,“丹青哥哥”帮助她愉快地走出了幼儿园与一年级的阴影,但到了现在,效果可能正相反,你们无奈而善意的欺骗,与整个社会的各种欺骗形成了一个合力,像硫酸水一样,把小青对整个人世的信任感给腐蚀得面目全非!
       最可怜的还有她对你们的爱,总处在忽冷忽热的矛盾之中,一方面,凭着动物般的情感本能,天然的反哺之情来自热乎乎的心灵深处,她多么想热爱你们!但不行啊,固执的理智又总在拦住她。她没有人伦之根,没有归宿之感,她一直在与她谜一般的身世苦苦对峙,这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是多么糟糕的体验!还怎么去要求她有天真纯然的爱!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怪她呀。像堤坝一样,拦在她心里,拦在她与你们之间,其实不是别的,就是我,这该死的丹青哥哥。
       五
       1. 网恋最关键的一步是什么?当然,是见面——那是第一面,往往也会是最后一面,规律大多如此——每每想到这一点,斯佳就总这样跟自己说:不见,就是不见。她太想见他,因而决定不见,对这个“暴力美学”,她的心思现在很重了,重到她不希望有任何冒险,而最安全、确保能维持现状的办法当然是保持不见,仅仅在网上相亲相爱。
       这一点,天佑斯佳,那“暴力美学”竟也同意,但这同意,又是勉强的,似是对恋人不通情理的建议忍气吞声、无奈附和。有段时间,他们聊天的内容主要就是“见面”的问题上,讨论、假设、劝慰、鼓励、恳求、生气,各种情绪轮番上演。“暴力美学”甚至表现得比斯佳更为悲观:见面了,你肯定就不会再见我了,连网上都不会再见了……啊,我太害怕失去你了,你永远想象不到,我多么喜欢你,这喜欢,超过世上所有男人对你的喜欢……
       而人的心理呀,多么难以捉摸——譬如两个同路夜行人,缓行者在更为缓行者的面前,反会一变而为领跑者。“暴力美学”如此这般了,反倒弄得斯佳有些妄动的心思:不如见一见?到底怕什么呢?为何就不可以光明正大!他反正已见过我的照片了,难道倒是怕我嫌他老?嫌他丑?唉,真是太低估我斯佳了,难道他还能老过继父?还能丑过那“香港佬”,相貌或年纪算什么,不过都是沉重的肉身,我斯佳所要的,只是一颗热乎乎的心肠……
       可以这么说吧,斯佳其实是需要一个拥抱,她的皮肤真真是渴坏了……多年前,她曾经有过一些拥抱,继父的拥抱,亲情与肉欲混合;舞会少年丹青的拥抱,青春期的激动人心却又跟心灵无关;新郎的拥抱,作秀的洋派的;传销会上同仁间与情感无关的励志拥抱;他妈的与香港佬赤身相见的狗屁拥抱……而今,她需要一个真正的拥抱,与她34岁的年纪相称,与她不堪一击的肉体相称,这要求难道过分吗?她与“暴力美学”已经在网上相好了那么些日夜了,还有什么好回避的?真正的情感难道会因为肉体的一亲芳泽而黯然失色吗?
       斯佳把这些话统统打上电脑,那“暴力美学”看了,半晌不回应,最后才像是下了决心:那你要记住你所说的,你所要的只是一颗心,对肉身毫不在意……当你见了我,你一定要记住自己所说的,不要生气,不要生我的气,更不要生自己的气……只记住,我们是相爱的。
       好的,我答应你。上海路的长春藤茶馆,我们今晚见吧。斯佳一咬牙,终于打上了这句邀请词。
       2. 哦!所有活着的人啊,关于快与慢,关于陌生和熟悉,关于虚构和真实,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好好想过?
       为什么人类现在变得这么荒唐,应当相信的,他们什么都没法相信:食物、价格、友情、承诺,他们睁大黑色的眼睛,跟我的妹妹小青一样,用多年前那句名诗的语调:我——不——相——信。
       但对于本该不信的东西,却又飞蛾扑火般地就信了,比如,我的傻姑娘斯佳,凭什么呀,她与那家伙尚未见上一面,但在网上,他们俨然已浓情蜜意,情意相许了……我爱你!我也爱你!见面吧!让我看看你,让我们紧紧拥抱吧!他们在网上这样呼啸着互相表白。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与气象啊,我看得目瞪口呆却又心痛不已。难道寂寞太久会使斯佳失去判断与清醒,我的好姑娘呀,你为什么要信任一个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猫是狗的网友,你甚至还以为这就是你终极的幸福之路吧……
       但我说过,不论何时何地,我一定要站在斯佳这边,我不能责怪她。网络时代的大趋势便是如此——人们不相信现实,宁可相信虚拟——我怎么能要求她逆流而行,去吧,我的斯佳,勇敢地扑向你所投入的吧,管那是一大片废墟还是海市蜃楼!
       可是,假若我能活转,我真想变成一股狂风,可以挡着斯佳的脚步,变成一只小狗,可以拽住她的裤脚,不能去啊,不能去见呀,这一见,斯佳,你会离我越来越远了!
       3. 斯佳盯着“暴力美学”,足足有两分钟,她说不出一句话。
       上天啊,命运真的把她当成一个乒乓球吗,从这头打到那头,从那头打到这头,打算这样没完没了一直玩到什么时候!
       没错,她曾经想过最坏的结果。这个“暴力美学”,可能是她曾经的同事,是熟悉她全部丑闻的旧邻居,是多年前参加过圣诞舞会的某个男生,是半真半假一块儿疯过的艺术青年,是前夫法语翻译,是报社里的校对部主任,是与她上床未遂的情感版编辑,是一个共同发狂过的传销下线,甚至是那个改头换面的混账香港佬,是任何认识她甚至伤害过她的男人!没有关系,有了那么解心剖肝、发自肺腑的交流,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不是嘛!斯佳都可以完全不加计较,另撕张白纸重新开始便是!
       但不是,“暴力美学”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他不是他,而是她!
       她与斯佳年龄相仿,穿着合体的黑色小西装,脖子里一条青花丝巾打成小领带的模样,俊美极了。她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坐在斯佳对面,一坐下来,就毫不犹豫地开口自报家门:我是“暴力美学”。她没有给斯佳任何余地,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最前面。
       天哪,瞧瞧斯佳,她简直真希望自己立刻就休克过去,就昏死过去!她现在不是14岁,不是24岁,她34岁了呀,她早就不要赶时髦,她早就退回成一个向往安逸生活的普通女人了,为什么呀,还不放过她,难道她这一辈子就注定要在艰难世事里逆流而上……
       斯佳脸涨得通红,愤怒而委屈的泪水像泉水一样奔腾而出,出门前精心化过的妆容,花了,她的脸几乎像只猫脸了。“暴力美学”递给她柔软的纸巾,温和地一言不发。
       啊,怪不得,怪不得她在网上一再强调,要斯佳答应:你所要的只是一颗热乎乎的心肠,对于肉身毫不在意……当你见了我,你一定要记住自己所说的,不要生气,不要生我的气,更不要生自己的气……
       等斯佳平静下来,虚弱地靠在椅子上,因哭泣失水而口干舌燥,“暴力美学”给她续水,一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她的话不多,男人一样简洁。
       “斯佳,我保存了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并仔细分析过。潜意识里,你其实从未喜欢过男人,相反,你恨他们,恨所有的他们。你不可能再与男人发生爱情。”
       “包括对你的继父,你应当知道,那只是青春期,因为母亲长年不在身边,完全是亲情饥渴与定位错觉。”
       “为什么你会主动要那个叫丹青的破坏你的身体?并且只用手指?你想想,你想一想嘛……你根本就想破坏自己作为女性身份最典型的性别价值,在潜意识里全部否定、推翻。”
       “这不是心理疾病,而是生理现象。要相信科学,要认同你的身体。没有比身体更诚实的了。”
       “没关系,慢慢来。正如你所要的,我有一颗热乎乎的心肠,我愿意把它给你。你要记住,在网上,我们多么要好,我们彼此多么喜欢。你要相信,我们是能够在一起的。”
       “我先走了,茶资已经付过。我会在线上一直等着你。”
       斯佳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动,连头都没抬,坐在背街的玻璃窗前,坐在路人无心无意扫来的目光里,坐在“暴力美学”留下的那些语言炸弹里,被炸得四分五裂、片甲不留。
       4. 幸亏我已死去,幸亏我没有性别!幸亏我已不再是人!否则我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人类的生命为什么总要自我折磨,与痛苦缠绵不休?
       我可怜的斯佳,别再坐下去了,你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你已经明明白白了,思前想后,颠来倒去,你会发现“暴力美学”说的其实很有一些道理!你甚至都重新开始想念起她了对吧,她对你的贴心贴肺,其慈悲与安静,那正是你一直寻找的,是你最迫切需要的!这跟性别有什么关系,性别难道还存在着正确与错误吗?你要见的只是“暴力美学”,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要是“Ta”即可,那个在网上陪伴了你无数个日夜,知晓你全部记忆与欲望的人……
       
       所以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也许仅仅是一个星期,最多挨过半个月,在查阅了无数关于同性恋的常识与通识之后,你会再次到网上寻找“暴力美学”,你会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因为你只要再次上线,一切都已不言而喻。
       多么富有讽刺意味,多么令人哑然失笑的结局啊,我的斯佳,你终于再次赶上一回时尚了,不管你如何低眉顺眼、退避三舍,但命里注定,你就是个过不上正常日子的女人……
       六
       1. 好在又是一年将尽,这种季节,本身就是最好的掩体。掩护心情,掩护动机,掩护生活本身。
       口罩、帽子、立领大衣,陆仲生与小青,好像比所有的人都怕冷似的,他们把自己包裹得分外严实。借着出门散步的时机,父女俩结伴而行,小青强压兴奋,陆仲生脚步踌躇,按照纸条上所写的地址,他们找到了四条巷大杨村小区。这里离家不远,坐个四站路也就到了,就是步行,最多半小时。
       ——不过是四站公交车!不过是半小时,原来那个女生一直离他们这么近!说不定从前在大街上还遇到过呢。陆仲生心头一阵乱跳,他定定神,再次跟小青重申他们事先的约定:第一,关于这个斯佳……咱们叫她阿姨好不好,关于斯佳阿姨的任何事情,你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认识她,不骗你,真的;第二,爸爸并不打算真闯到她家里去、跟她认识,那样很不好,爸爸不愿意这样做。你既是跟我一块儿行动,就得同意这两条。
       行啊,全听你的。小青急忙表态,好像她仅仅是因为觉得好玩而已。
       就这样,他们父女,像两个可疑的外地人似的,在小区附近转来转去,徘徊复徘徊……可是,这有什么用,他们并不认识她,那么多进进出出的女人,并且,大部分也跟他们一样,口罩帽子大衣裹得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就是在这个小区附近转上一百年也没有用呀。
       陆仲生疲惫地感叹,对小青自我解嘲:爸爸还教授呢,还知识分子呢,一点不中用,你倒说说,有什么好主意可以找到?
       小青眼珠一动不动,无辜地看着陆仲生,好像在替后者思考——事实上,她知道,爸爸又在说假话,他只是想把自己给甩了,他假装束手无策,然后就此罢休……想想,他说的那两条规矩,太可笑太拙劣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斯佳阿姨的事?他怎么可能仅仅是远远地看看她而不去认识!骗子爸爸,他为什么还在骗呀!小青可真是愤怒极了!
       没关系,让我也替你想想……不要急,爸爸,反正她一直在那儿对不对!就像小时候我急着吃汤团,你怕我噎着,总跟我说:不急不急,汤团一直在那儿,它是你的,就是你的,少不了的!小青那样甜蜜可爱地笑起来。
       陆仲生心中一阵温柔,好孩子,但愿她一直能够有这样的笑容,原谅我吧,正是为了你的笑容,爸爸不得不骗你。
       等小青白天上学之后,陆仲生拿定主意,挑准了所有人都在上班的时间,料想那位斯佳必定也不在家,他才装着替人捎口信似的,在小区里大大方方地四处打听一个叫“斯佳”的人。
       “你认识她?”一个精干的大嫂上下打量他。
       “不认识,我替别人捎信儿呀。她住哪个单元?”陆仲生镇定极了,他在心中替自己喝彩,干得好!
       “捎信儿!你糊弄谁呀?以为这是二十年前呀,这年头,还捎什么信儿,打个手机、发个短信、网上留个言不都结了,当我是土老帽呀。”那大嫂眼睛瞪起来,什么时新玩意都懂的样子。
       “可我没有她电话……也没手机号码,更不会上网,就不能捎个信吗,捎个信儿又怎么了。您才多大岁数,等你到我这把年纪看看,什么网,那玩意,咱可一窍不通……”陆仲生摇摇头,老年人的那种无理与无赖。
       “那倒也是,你是老同志了哈……但我不能告诉你她的住址,万一那什么哈……人家可是单身!”大嫂这下信服了,但依然不肯告诉斯佳地址。其实大嫂知道,这会儿,斯佳肯定就在家里,挂着窗帘儿闷着呢,但她不能这么轻易地让步。陌生人,多可疑呀,况且那女人本来就怪怪的……
       “没事,那我就不要地址了,你只要告诉我,她通常几点钟回来,一般穿什么衣服,我就在小区门口等她好了,反正带个信儿嘛。”陆仲生暗中舒一口气,继续按原计划行事,其实,他哪里是要她的地址,他只是想远远看看她、知道她是什么样子而已,算是了个心愿罢了。
       “那倒可以。她呀,好认得很——又瘦又白、披大黑披肩、再冷的天儿也穿裙子,咱小区里,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只她一个。一般晚上六点半左右,别人下班回家吃饭,她呢,家里不开火,却往外跑,也不知是吃饭呢还是上什么夜班。总之,那个点儿,你来,她就会出门,你一看就会认出来,不会错的。她那模样,很好认的。”
       唉呀,瞧自己多聪明哪。陆仲生出了小区,得意得都想拍拍自己的肩膀,好极了,这不就打听出来了吗,这不就找到了吗?
       但是……真的就这样瞒住小青吗?唉,真不敢看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呀!总有一天,事情会像烙饼一样,摊在她面前,到那时,她准会记恨!可是,又怎么能让她知道谁是斯佳?一旦她跟斯佳接上线了,她必定会就往事询问斯佳……而在斯佳的角度,又会是什么样破碎而变形的叙述?丹青毁了她的童贞,她只会把丹青说成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吧……不行,那事情不能经过任何人的传递与转述,陆仲生一定要亲口告诉小青,不如,等到她16岁吧,对,满16岁了我就告诉她,全部、一切……
       2. 私下的初次寻访之后,陆仲生强忍着按兵不动,又把日子往平常里过,晚上也很少出去散步,好像完全淡忘了那张纸条及相关事宜,有时,当他与小青独处,他还会跟小青假意抱愧:唉,咱们真的就放弃了?我这老不中用的,其实,见与不见,都是那位何公安的意思,跟我们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内在的、必然的关系——陆仲生咬文嚼字,力图把话说得客观而真实。这样,他才可以勉强与小青对视。
       什么呀?哦,那个。我都快忘了,一开始我还觉得蛮好玩的,现在想想,没啥意思呀,又不是我丹青哥哥,有什么好看的。小青更为不在意似的只低头做作业,其实她在心里哼哼着发笑:不就是撒谎吗,谁不会?她会着呢。
       这样,不知是谁在骗谁,反正,谁都以为自己是骗得圆满,骗得浑然了。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陆仲生才隔三差五地重新开始了晚间的散步……然后,在无数次真正的散步之后,随便选中了一天,陆仲生又坐上公交车往大杨村小区方向去了。
       小区的那位阿姨说的不错,就在那个时辰,就在小区门口,当所有的人都往家里赶,有个身着披肩的女人出现了,一个人往外面走。肯定就是她了。
       寒风四起,陆仲生远远地瞧见斯佳,瞧见她裙子下方伶仃的双脚。宽大的披肩,如同黑色的翅膀。来往的人群,家常的小区,她看上去遗世独立,落落寡欢。
       陆仲生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庸碌发胖的中年妇女,这样,他会顺理成章地一看而过,忽略掉,或者有些瞧不起的,替丹青感到不值……要么,是个化着浓妆的轻浮女人,那么,他会认定,当年是她主动勾引丹青,他会记恨,并对着她的背影诅咒,吐唾沫……
       可斯佳的这个形象,不知怎么搞的,让陆仲生一下子陷入了怔忡与失神——瞧瞧吧,她远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一个平常的人、一个幸福的人,明显的,当年的事件,还笼罩着这个女生,影响着她的生活,可能她的一生,都被搅得激烈浑浊、永无宁日!陆仲生有些慌了,心里面空了又被紧紧抓起,抓得皱巴巴的。对这样的一个斯佳,他完全恨不起来,反之,好像突然欠下她一大笔……他甚至后悔自己的怯弱,早就该来看看她呀,一个姑娘家的,有了那种事情,她怎么可能生活得如意……
       斯佳拐个弯,以侧面再次进入陆仲生的视线,树影中飞快闪过的侧脸,像极了一幅炭笔画。这让陆仲生看到了她的表情——神情有些散淡,却有决然之气、秋风落叶之势。
       
       这让陆仲生沉吟起来,方才的判断似又站不住脚了,突然想到何公安对她的评价:看上去,真不像个受害者……的确,这么一瞧,她分明又是柔中有刚的、有自我主张的,这生活,强也罢,弱也罢,好像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么,圣诞之夜与丹青的事件,会不会亦是其性情所致、才导致了那关键的拐点,使她一直拐到今天这个方向……
       斯佳都走出很远了,陆仲生还呆立在小区斜对面的一棵大树下,他表面上站立不动,实际上心潮翻滚,不知所然,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这位斯佳,光这么看一眼两眼,根本就看不清啊!但他有个躁动不安的预感:丹青所不曾说出的、何公安所不清楚的,那个夜晚的具体经过,在斯佳这里,肯定有个真正的详细的版本……哦,是否得改变主意,去跟斯佳好好见上一面?
       不,难道忘了出发前的初衷吗?要记住佛家所云:不要“执著”,勿执著于一念!再说,他对自己也没把握呀,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重新面对好不容易尘封住的过往,这对自己,也很残酷,不是吗……可是,陆仲生真的不愿就此丢开斯佳,这当年的女生,真让他很不放心……他想经常见到她,了解她的生活,分享她的悲喜,哪怕仅仅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不如这样好了,陆仲生突然做了个有些荒唐的决定:对,仍然不见面,但他要做个长期的跟踪者,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远远地、最大程度地关注斯佳,就算是为了儿子丹青吧……
       3. 站在小区斜对面的陆仲生准以为自己干得漂亮极了,已完全瞒过小青。可他不会知道,就在两个路口之外,一个小尾巴正远远地跟着呢。
       小青就知道父亲会这样背叛自己,他会背着自己去找那个陌生女人——一边承诺一边背弃——好在对此她早有对策。
       要知道,说谎的技巧,有时并不与年纪成正比,小青早就注意到,当爸爸说谎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耳朵外廓,会明显地悄悄发红;而当他面临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会多话,右手在不经意中发抖。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当陆仲生暗中决定当晚的行动之后,一些迹象就开始泄露他的秘密了——他所有的举动,都处在小青严密而饶有兴致的观察之中——陆仲生晚饭吃得太少,筷子在举起放下之间,颤动着;他在桌上聊天,积极地寻找话题,蓝英疲倦地应付……哈哈,小青在心底欢笑:肯定的,就是今晚,他会去找那个斯佳。
       果然,顺着爸爸的视线,小青也看到斯佳了!太显眼了,就是她!
       哦!小青用手捂着嘴,惊诧而喜悦:太漂亮了,比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妈妈都要美,连背影都那么好看!不管她是谁,在谎言里承担什么角色!如果……如果我妈妈就是这样子该多好!可是,等一等,有可能吧!看她的年纪,说不定她就是我妈妈呢!为什么不!什么可能性都有的!她之所以看上去那么抑郁,是因为她失去了最宝贵的人,她跟我“现在的”爸爸妈妈之间,有着复杂的联系……
       小青跟陆仲生一样,也呆立在她自己的怔忡与遐想之中。现在,对于这个斯佳,因为有了具体的形象在面前,她热烈地喜欢上她!为了把斯佳变成自己的亲妈妈,她又有了新的推理了——丹青哥哥与她,他们曾经是一对儿,然后生下了自己,但是不知为了什么,他们分开了,这样,自己就到了现在的爸爸妈妈手里……所以,看看吧,爸爸他并不敢上去相认,他怕着呢,这一认,我就会离开他们了……
       那么,我呢,我自己认不认?明天或者后天,我直接去找她?然后一起离开这里!多么唾手可得的逃亡!
       可是突然的,多奇怪,想到逃亡,小青猛然感到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撕扯感,在陌生的斯佳与熟悉的双亲之间,在推理中的亲生妈妈与现实中的老父母之间,她感到自己被拉成了两半,往那边拽一拽,疼,往这边拽一拽,还是疼,为什么?怎么搞的?她现在不是如愿以偿地接近了“真相”所在吗?只要往前走一步,不就可以改天换地了吗,可为什么却突然觉得心被割裂得厉害?简直难受死了!她甚至栩栩如生地联想到,当她不辞而别之后,当她的小房间突然空空荡荡,她的那一对老爸老妈,又会是如何……
       小青抿紧了嘴巴,把冬天的风关在外面。她愣在那里,突然悔恨起这趟成功的跟踪,她着实是胆怯了,惊惶了,好像追了半天,追到最后,倒是跌了个大跟头,把一片赤诚之心给跌出来了: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大大地舍不得这对可怜的骗子父母呢!
       难道,这长久等来的机会,到头来就这样白白放手?这十一岁的孩子突然间热泪滚滚。
       4. 哦,不仅仅是你们在看着斯佳,我也在,在天上看着,像一个被高高拉起的摄像机,俯视着街角、树木、路灯、公共汽车,俯视着一切,俯视你们三个夜色中忽明忽暗的身影。就算父亲与小青都在心事沸腾着自我妥协,可无论如何,这一幕,多么好呀,你们终于走在同一个空间……虽然,我知道,但你们永远不会正面接触,敞开心扉……
       这多像一局规则古怪的九柱游戏啊,每个在场者都有特定的位置,彼此牵掣、互为表里,但由于怨尤、忌惮与胆怯,你们终身都只能在各自的孤独轨道里、在污浊的生活里油煎火烤、挣扎突围……唉,会有那么一天吗?你们会冲破这咒语般的怪圈吗?面对面,勇敢地相认并谈起我,谈起你们各自所遭受的罪难……
       对了,爸爸,怎么样?看到这个模样的斯佳,你替我骄傲吗?看看,她就是到今天也这样与众不同!你可以想想,十六年前,在那个舞会上,少女时期的她……但是啊,天地日月换!此时的她与彼时的她!爸爸,倘若你知道她这是要到哪里去!倘若你知道她在赶赴一个什么约会!倘若你知道她要见的“暴力美学”是谁!
       七
       1. 斯佳不知道她的背影后有着那么多苦涩、稚嫩、感慨万千的目光。她是在赶往一家私家菜馆,这是“暴力美学”推荐的美食去处,她与她今晚将在那里吃饭:她们的第二次见面。
       一路上,她激动难耐却又心事重重——即将到来的见面,带着禁忌的诱惑,似乎更加令她渴望……她当然不会注意身后的任何动静,就算全城的人都在盯梢,她也不会回头的,有谁好奇她吗,很好,看吧,尽管看去吧……
       “暴力美学”订的是个单间,她带斯佳进去,俩人点了菜,只随便聊些平常话题。是啊,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好说了——斯佳这趟出来见面,就像给一道判断题打了个钩,她们之间,不再存在立场方面的争议了。
       “暴力美学”还要了点花雕,请侍者加杨梅温了,两个人你倒我斟,脸都红红的了。这回喝酒,斯佳一点都没有上头,倒喝出些好滋味来,可能跟心情有关——她与她,这头一步,迈得不大容易,但真正迈出来,又觉得如走泥丸了,有什么呢,就当是交个女朋友嘛,有个活生生的伴儿,怎么着也是好事呀。
       “暴力美学”倒是不胜酒力,她本来还是小西装、丝巾结整整齐齐的呢,但这会儿,她早脱了西装,又取下丝巾结,连衬衫的领口都解开来,一张脸红彤彤,神情极为欢喜:这顿晚饭,在她看来,就相当于是定情之仪了。找了多久呀,才找到这么个人。她喜盈盈地看着斯佳,千言万语按捺不住的样子。
       嗳,给你看样东西。“暴力美学”忽然笑眯眯地起身去把单间的门给锁上,然后又冲斯佳一点头,就开始解衬衫了,摆的还是脱衣舞娘的架势,这可把斯佳给吓住了,这个“暴力美学”,不至于在这里就宽衣解带吧,而且,她和她之间,难道真的要真刀真枪地肌肤相亲吗,斯佳头脑里一“嗡”,嘴里正“哎哟哎哟”着想拦住,可人家那衣服,不就是件衬衫吗,一下子脱下来,露出了上半身。
       这是什么样的身体呀!如同阳光刺目,斯佳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深入肌理的各种伤疤百花齐放,黑褐色、暗红色、深蓝色,如同精心分布的文身,又如装饰贴面的彩色大理石,一层层,一道道,重峦叠嶂、连绵起伏。传统山水意象,现代装饰效果。
       
       斯佳看得浑身的皮都疼起来,一个人,得挨多少拳脚,才能弄成这个样子呀。“暴力美学”很满意斯佳的反应,她几乎是得意地一笑,以一个更加优雅而挑逗的动作把胸罩也解开,一对不够丰满的乳房上面,富有规律地分布了几圈纽扣大小的烟头烫,好像是个富有创意的图案设计,而两个乳头,作为重点部分,则被更为深色的烙铁烫精心处理过,成为一个小型的黑色郁金香。
       斯佳摇晃着身子扶住椅背,一边摸索着拿过白衬衣替“暴力美学”披上。“暴力美学”甜美地笑笑:更精彩的还在下半部的身体呢,怕一下子吓着你,以后再请你欣赏这人间奇景……你知道吧,我永远不能穿短裙,不能穿低胸衣或吊带衫之类,好在我愈来愈喜欢西装与T恤了,只要配好丝巾结,别人不会拦住我去女厕所的。“暴力美学”开个玩笑,想帮助斯佳放松。后者的一张白脸,已全无血色。
       谁干的?斯佳终于能开口了。
       说来话长,总的来说,万恶的男人呗。“暴力美学”并不肯细说。她一件件穿好衣服,又细心地系好丝巾结,别说,打的花样还真漂亮极了。
       所以,我真的很中意你呀。“暴力美学”替自己又倒了杯酒仰脖子喝光。她醉了,可是还想喝,她笑容可掬地盯着斯佳,语气无限苍凉。告诉我,你恨男人吗,像我这样的恨吗?你需要一个家吗,像我这样的需要吗?你需要我吗,像我这样的需要你吗?斯佳,不要拒绝我。
       2. 按说,关于自己的生活,斯佳是个有主意的人,用不着去跟谁拿主意。但怎么说呢,真要答应跟“暴力美学”同居,又有些心虚了。她决定到继父处坐一坐。
       那天,在展示过惊人的“身体浮雕”后,趁着斯佳陷入震惊以及被赋予信任后的惶然之中,“暴力美学”很快提议起俩人的同居。她说得大大方方、言简意骇的,并且是从经济、方便、陪伴等角度,听上去,完全像两个女大学生合租那样简单……但斯佳心知肚明,这个“同居”,就算是不睡在一张床上,也是跟女学生合租不同的,在性质上,有灵肉合一之意,她走出这一步,怎么回得了头?
       下意识的,她想到要回趟家了。唉,这纯粹是心理上的需要,好像总得跟哪里履行一下告知义务才好——但实际上,她自知,与“暴力美学”的事,她不会跟任何人说半个字,何况,她哪里有家?继父是一个人过;母亲与“小黑领结”处,她去得更少,一是母亲太过昂扬的生活姿态让她感到压力,再者,母亲总会跨过界,带着体己劲儿,过问她的个人生活……还是继父好,并且,自离婚后,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好像要把话全变成肉长出来似的,这倒让斯佳喜欢了。反正,到他所烧的肉汤香气里,在他庞大身躯的遮蔽下,坐一坐,这程序也就算过去了吧。
       也就选在次日,因为“暴力美学”文身般的伤疤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像拳头要打到脸上,又因为迫在眼前的所谓“合租”一事,斯佳的白天竟也开始失眠了,故而,明晃晃的大中午,她起床了,起了意,决定回“家”看看。
       中午的军区大院,走道与楼道全都十分安静,带着午睡般的慵懒与缓慢。触目所见显得特别干净,好似一个别致的梦境。这让斯佳感到一种古怪的氛围,似乎,在中午跑来看继父,是个很不好的选择。斯佳脚下迟疑,想要回去,却又想起来,大约已有两三个月没来看继父了,好长一段时间,只一心想着自己与“暴力美学”的纠葛,对继父,是完全抛之不顾了。唉,过去了的,就只能是过去了的。
       斯佳按了门铃,没有人应声,也许继父在睡午觉。斯佳摸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空荡荡的,她往继父的房里一伸头,果然,他在床上睡着呢,被子盖得好好的,衣服掉到床下。
       不喊他了,她其实就只是想坐一坐,只是需要回家的这个动作而已。斯佳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这沙发,从她有记忆时就摆在这里,弹簧失去了支撑力,坐下去总像掉下去似的,人很“低”,但斯佳特别喜欢这种“低”,她陷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自己与“暴力美学”的事情,一边东看西看。
       入眼之处,处处显出一个独居老年男子的凌乱与随意——小小的一张茶几上,剃须刀、遥控器、茶叶罐、手纸、一只调羹、半打烂香蕉,等等,混杂而陈。还有继父最喜欢用的老式翻页日历,斯佳一看,是两天前的日期,她便动手替他撕掉两张。
       手上一撕,这个动作一做,斯佳突然觉得不对了——这种老式翻页日历,继父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雷打不动,必要翻过一张才算把这一天过完,从没见他哪天忘过。斯佳小时候有一次恶作剧藏起来,因为藏得太过隐蔽,乃至等继父追问起,她竟想不出到底放在何处,那个晚上,把继父给急得呀,大半夜在家里翻箱倒柜,像排地雷一样,直到最终找出日历,撕掉当天的日期,才疲惫而放心地上床睡了。咦,他怎么偏偏会忘了两张都没撕呢。
       斯佳又吸吸鼻子,奇怪,她一向熟悉的肉菜香气呢,怎么没闻到。从前,任何时候回来,继父不是正在烧,就是准备烧,或是重新热过,总之,肉浓菜淡,那是与继父如影随形的气味,是家里的标志性气味……相反,这个中午,斯佳闻到另一种气味,难以描述的,不那么好的,好似什么东西坏了、变质了。而方才,因总在想着“暴力美学”,想着她身上的伤疤,竟是忽略了。
       还有……继父发胖这几年来,睡起觉来总是要打鼾的,越胖越响,打得非常令人震惊,几乎充斥整个屋子。而现在,这里也太静了吧!
       斯佳重新往继父屋子里冲,冲到他床前,被继父床下的衣物所绊,她跌倒在地,但仍用力伸头看去:继父的枕前,吐着一堆秽物,但已接近风干,斯佳伸手推动继父,碰到的是僵硬的身体。
       斯佳少女时期的情人与亲人,这遭遇到双重抛弃的继父,两天前的深夜,已在他肥胖的呼吸中猝然而故了。
       3. 斯佳慢慢起身,离开继父的房间,步履飘然,如同在月球上漫步……环顾四周,明亮宁静的午间,狭小而熟悉的房子慢慢变得像深夜的大街一样,空旷、幽暗,并且还刮起了巨大的穿堂风,呼啸着,能把人连根拔起,狂风里还夹杂着纷乱的杂物,但不是树叶或沙石,而是一段又一段的旧时光:继父替她扎辫子;他们在玩“肌肉迷藏”游戏;她与继父在深夜的大街追跑;继父替她收拾满地的醉后秽物;婚礼前夜继父放在她枕边的素描底稿;继父坐在一小桌子饭菜前寂寥地自饮自食……太眼花缭乱了!斯佳不得不用手扶住手边的某样东西,摸索着重新陷到沙发里,看飞沙走石、往事如车轮辚辚而过,她知道,等这一阵疾风走过,等这一队车轮滚过,这个家就会片甲不留、名存实亡了……得多看看,得仔细看看,风景啊,停一停,不要急着走,让我再回到童年、少年,回到与继父的生活里,回到十八岁之前……斯佳目不转睛、端坐着贪看,是啊,如果可能,她愿意就这样一直坐着,与世人隔绝,以往事为食,甘之如饴。
       时间慢吞吞地过去,斯佳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窗外光线转暗,继父的体味如榴莲飘香。慢慢的,院子里开始传来依稀的人声,似锅鼎在深海沸腾……斯佳如中魔症,动弹不得,好像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人,四肢软弱无力,无法站起来打破这一既定的情境,就算漫漫长夜接踵而至,她也愿意淹没其中,了此一生……
       直到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斯佳抓起电话——她突然又意识到,这个她最为熟悉的电话号码很快会申请销号、彻底从生活中消失——斯佳喉咙里嘶嘶作响,上下牙齿咯咯有声,努力着,却始终说不出来一句清楚的话。
       电话那头传来激昂的西班牙斗牛士舞曲,母亲高声而兴奋:……哦,斯佳,你今天在这里?太好了!正好帮个忙!你说什么?大声点,我一句也听不清,这里太吵了,回去再说吧……告诉你,还有两对选手,就是我们上场了,你知道吗,我们胜算的把握很大,你继父,第二个继父,他跟老年舞大赛的评委是党校同学呢……我打电话来,是让你们录像,快让你继父准备好,替我们录个像,就在市有线台直播,还有两对就到我们了,让他快开电视……
       
       斯佳这下倒醒了,振作起来,像半夜被淋了大雨,她揉着眼睛,瞬间又冷又饿,恐惧,软弱。屋子快要黑下来了,味道与黑暗勾兑起来,更加浓了……斯佳的整个心肝都开始抖缩起来,能向谁求救呀?她下意识地拨通“暴力美学”的手机,一边惊觉自己在这个偌大世界的孤苦伶仃,除了“暴力美学”,她无人相告。
       直到“暴力美学”把斯佳抱在怀里,她才嘶哑地叫出声来,声音小而闷,并被紧紧捂在手巴掌里——34岁的她已经不会像小姑娘那样锐声尖叫了。但这仍是她所能叫出的最高分贝。
       死了!他死了!
       没关系,你还有我,我将永远陪着你……“暴力美学”小心地轻轻拍打着斯佳的后背,她从很远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如同听到冲锋的号角。
       斯佳最终扑到这个别无选择的怀抱——以死亡为背景,如此雪中送炭、饱含情谊。这一幕啊,简直水到渠成。命运像是由许多支流汇合成的大河,网络是一条,寂寞是一条,继父之死是一条,“暴力美学”的痴爱是一条,然后,这些小支流聚集在一起,汹涌了、澎湃了,斯佳就此踏入,都不用扯上帆,她的小船就会顺流而下,一日千里了。
       她的命运,难道会这样以男人为起点,以女人为终点吗?唉,斯佳啊,你是一条崎岖分岔的小径,一条风景并不如画的河。
       第五章 二○○六
       一
       1. 少年人的兴趣与注意力,就像发源于高山的河流,开始是往南,继而往西,忽而又往东,中途反反复复的改道、变道乃至断流、消失,依山形而动、依地理而变,总是难以把握。到了16岁这一年,如果有人再问问小青:丹青是谁?斯佳是谁?她可能会翻翻眼睛:你问我,我问谁?
       不是说她没有心肝,没有记性,两回事,她就是兴趣变了。六年了,自幼年至少女,其中的幽暗曲折、翻天覆地,恐怕真如一部天书,写也写不尽,看也看不懂。六年前,十岁的孩子,正是“本我”意识最为强烈、自我认同最为关键的时期,当初那些牛角尖——百分百疑心身世、拼死拼活要查找“丹青哥哥”、兴趣盎然欲追踪斯佳——她钻得投入而努力,一心以为,凭她的小心思、小滑头可以发现什么惊天秘密……
       但牛角尖就是牛角尖!就算再尖,长度在那个地方,两巴掌就钻到头了,何况小青她是个孩子,钻了一两年,就兴味索然,转而其他了。再说,她是九○后呀,这繁华灼灼的年纪,哪里是钻牛角尖的岁数,只要眼光稍稍往边上偏一偏,整个身子就会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现在,她是学生,高二了,不过,在陆仲生夫妇力不从心、惯养护让的教育下,她并不能够算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她偷偷打了耳洞,头顶上挑染了两撮,一撮金一撮蓝,远看像超女,近看还是像超女,她热爱K歌与街舞,并且都玩得不错;装扮上她先后哈过美哈过日,现在则是哈韩,书包上挂满叮叮当当各种小玩意儿,T恤比外套长,袖子比手臂长,睫毛比眉毛长——最后一项,是放学后搞的,一小群女生,扎在一块儿,化晒伤妆、黑眼圈妆、蝴蝶妆,反正图个好玩呗,回家之前再洗掉就是。
       当然,这不是说她就是个问题少女,实事求是讲,她应该算是所谓素质教育的第一批受益者吧,谈到学习——陆仲生是老派的,每当他教育小青在班上“名列前茅”、进入前三名时,她会不紧不慢地翻出一张保存得很好的报纸,反过来给陆仲生上课:看看,据调查显示,进入社会后适应能力最强的,不是第一名,不是前五名,而是第十名左右的孩子,他们大多成了“成功人士”,这叫“第十名”现象。好了,这张报纸就成了小青的“挡箭牌”与“护身符”,也成了她的学习参照物,特别是上了初中之后,永远都在中等偏上游的地方安居乐业、乐不思蜀,保持在第十名与第十五名之间,绝不前进,也绝不掉队。这还真有本事,简直让人疑心她是在故意省着她的精力与智力呢。
       省到哪里去呢?那就很不确定了,一阵子是溜旱冰,一阵子是十字绣,一阵子是英语口语,一阵子是动漫人物仿真表演,反正,每样东西,按她自己的意思,玩到“骨灰”级了,就撤,再玩儿别的。比如,这阵子,她的兴趣又成了个人博客,有事没事的天天上去忙活,更新内容、看访问量、回复留言、贴照片、改变主页风格……正上瘾呢,忙得心无旁骛,所以说啊,这时候谁去问问她“丹青是谁呀?斯佳是谁呀?”,她能不翻眼睛吗?
       这也没什么好感叹的,小青是网络一代啦,网络浇灌下的九○后啊!她们高度实用,她们游戏一切,她们讨厌温情,她们拒绝历史,她们不要老祖宗源远流长的陈年烂谷子,宁可去追逐一个只红了一个星期的所谓网络名人……
       2. 倒是陆仲生、69岁的陆仲生教授,如果仍然用河流来作比喻,其注意力与兴趣,那就是下游的、快要到入海口的河了,流量充沛、方向集中、很难变向了,连自我修正与调节的能力都很式微。
       从何公安处拿到写有斯佳地址的小纸条儿起至今,六年了,陆仲生对于斯佳的兴趣,不仅未曾减淡,反倒愈加固执了。每天傍晚,坐四站路,直达四条巷大杨村小区,在小区对面的路上站一会儿,有时买张报,等她出来时看看她——这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每日的精神寄托,好像被巨大的磁场所吸引,又被那同一个磁场所排斥,随着时日推移,他的功利之心越发地淡了,对斯佳的兴趣,越来越像是盲目的!他只知道,他需要看到斯佳、追踪斯佳,然后,等到一个水到渠成的日子,他将走过马路,自然地结识她,跟她说说话、题外话,随便什么,比如天气和物价……这就是他的全部野心,至于其他,放手了吧!陆仲生苍凉而大度地迟钝着,日子啊,到最后是消磨一切的……
       其间,斯佳搬过一次家——这次搬家,非常惊险,陆仲生差点就要丢失掉斯佳了,后来不得不又求助何公安,现在的公安局,比过去更要有本事了,没什么他们掌握不了的——只是,斯佳搬得离陆仲生家远了,要转两趟车才能到,陆仲生去的次数,也不得不缩减到每周一次。但绝不会再超出这个间隔,否则他就感到怅然若失、无法过活。
       在那些黄昏,一天中最容易让人百感交集的时分,陆仲生车马辗转地赶到斯佳新搬的小区,就站在小区马路对面的大树下,他看着斯佳。夏冬季的斯佳、春秋天的斯佳。陆仲生百看不厌,就算有时天气不美或体力难支,也绝不放弃,像奔赴一个漫长而未遂的约会——每周三,他去看看她。
       有时候,他自问,多奇怪?为什么会像迷上大烟似的要看看她?那样焦渴的,似乎只有定期去看了才能够安心、才能够对得起谁似的。也许,他不仅仅是要看到斯佳本人,还有斯佳背后的什么,她那淡然的表情、她带有强烈风格的衣着、她独来独往逆流而上的姿态与处境……
       3. 偶尔,陆仲生需要面对蓝英的询问:你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
       当然啦,不是怀疑陆仲生在外面有什么勾当,蓝英仅仅是担心陆仲生的腰腿不支,担心他公交车上急刹车跌跤,担心他记不得回家的路……“哦,我坐反车子了”“我碰到一个学生”“我在公园里坐了一会儿”——陆仲生随口编造。
       这不是欺骗,主要是,他该怎么说才合乎情理?对斯佳,本该是怨恨交加,他为何倒那样眼巴巴地想要靠近?就算他说出一个真实的答案:我找到当年被丹青那个的……蓝英也不见得就会当真追究。真的,蓝英让自己“放下了”。
       ——她现在很会保重了。而今,对家中成员,不管是自己、陆仲生还是小青,蓝英的注意力永远集中在安全与健康两个方面,至于内心悲欢,她选择永不触及。
       让蓝英作此规避的真正根源在小青:小青让蓝英太吃不消了。
       有时,67岁的蓝英甚至希望:她还就真是小青的奶奶,这样,就可以另外有个三四十岁的什么人,成为她们母女之间的一级过渡性台阶,加以中庸调和……
       
       这种母女疏远,非生离,亦非死别,可蓝英怎么就觉得她吃不消了呢!她甚至觉得这近在眼前的小青简直比黄泉之下的丹青还要离她远了!她除了给小青烧饭、洗衣,她还能做什么!就算她真去跟小青交流、谈心,难道那结果就一定好吗?看看连杀四人的马加爵,看看对母亲砍了46刀的十五岁东北少年……蓝英爱看报纸电视,那些报道里的孩子,实在是把她吓得心都寒了——她不能再把一颗心全扑到如此这般的小青身上,会摔得鼻口是泥、鲜血直流的,跟失去丹青一样,她终将也要失去小青不是吗?或者,现在就已经失去!故而,不如避重就轻!还不如仅仅嘘寒问暖,仅仅就是人身安全与身体健康,哈哈,这样,难道不是轻松很多吗。
       好在,这个时代,关注健康养生反倒是最主流的事体了,蓝英随便看看报纸、随便听听收音机,到处都是最新资讯……
       二
       1. 差点让陆仲生丢失了她的那次搬家,正是斯佳与“暴力美学”正式同住的开始。是的,到今年,她们住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有没有闲言碎语?有的,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人们对她们哪里会那么感兴趣?门一关,两个单身女人同住,谁管她们是什么关系,嗨,这够新奇吗,够有趣吗?不够呀,根本算不上是个料——现如今,再猛的事情,可供人们讲述的新鲜度,绝对超过不了三个小时……再说,她们没什么嘛,也就是一起过日子,仍是一日三餐、一日一觉嘛,都可以打开门来透明着供人参观的。
       但斯佳感恩至极:这日子,真是不一样了,灯光之下,餐桌之上,有样子了,饭菜凉了有人热,打个喷嚏了有人问,回来迟了有人等,打个电话有人接,这才真像个家了呢,而且,这家,又不是一般的家——没有爱恨交加的折磨与猜忌,没有对前尘往事的斤斤计较,也没有孝顺长辈、教育后代的尘俗烦忧,她们尽可以放开手脚来爱嗔娇痴,生活中最美好最愉悦的那部分——书、音乐、碟片、交谈、美食、运动、美容——她们细小不舍,全部拿来,细细地放在牙齿间咀嚼……当所有的人都在追求速度与激情,她们享用缓慢与平静;所有的人都在闹腾感情与肉体,拼命把生活弄得浓油赤酱,她们只关了门自给自足,一心一意品尝滋味清白的面包与清水。
       这生活,比之她此前的任何一段生活来,多放松,多干净,多真诚!斯佳还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呢,这哪里是过日子啊,分明就是给浸在蜜里、泡在奶里了,多少年的惶然与焦灼都抚溜平整、成素面绸子了。
       在“暴力美学”的建议下,斯佳开始慢慢调整她的作息时间,白天用来在外面散步或购物,晚上,则回家饮食与休息。不久,她甚至找到一份白天的闲差,有了几个不远不近的同事、可以来往的朋友。她穿起了牛仔裤和运动装,双休日被“暴力美学”拉着一起爬山或打球……像照料大病初愈后的躯体,有着长远规划似的,“暴力美学”一步步带着让斯佳从电脑里走出来,从窗帘后走出来,往正常生活里靠、往闹哄哄的人群里拉——富有规律、布满阳光与氧气的生活让斯佳的脸色回来了……什么往事?什么伤痛?忘了吧,那是完全不足道、不足为怀的事情。斯佳像圣诞夜舞会上曾经笑过的那样,在“暴力美学”的臂弯里,她向后仰着笑起来。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内心里,她并不是真的笑得那么轻松无羁,她明白,在她与“暴力美学”之间,还有一个“性”的结,一直打在那儿呢,没有碰,没去解,谁都不知道,后面将会是什么,毕竟,她与“暴力美学”不同,在本质上,不一样……
       2. 另外,还有个事情,搁在斯佳心里,这是她唯一瞒着“暴力美学”的事情,虽不算了不得的秘密,但她选择了这样,她只想让自己一个人知道——很久了,总有一双眼、有一个人在向自己张望,远远的,没有威胁,甚至可能是善意的。一直的,他仅止于看。
       从大杨村小区就开始了,每天黄昏同样的时间,斯佳走出小区大门,都能在马路对面看到他,很短暂,从来只是张望一下的工夫,等到斯佳转过街角,他和她就谁也看不到谁了……
       可能,他不是在看自己,他在等别的人、看别的人?有那么几次,在照过面之后,斯佳重又返回,发现对面的身影就已经不见了——那么说,的确只是为了看自己一下?但斯佳不敢确定,直到那次搬家,仅仅一个星期之后,她又在街对面看到了他!虽然不再是天天来,但每周三,肯定会见到一次,悄悄地出现,再悄悄地没了。
       斯佳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他在看自己,他看了这么多年了,意欲何为?
       斯佳于是也反过来观察他了。是个白发苍然的老者,裤子挺直,雨天会撑一把蓝色长柄伞,夏天戴一顶旧便帽。隔着马路,斯佳尽可能地捕捉那人的眉眼,无疑,她不认识那人,可是奇怪,即便只是那样短短的一瞧,却有着一丝稀薄的似曾相识之感、触肤揪心之感。特别是他站立的姿态,陈旧,无助,不能自已,隔着弥漫着汽车尾气的街道,一直传递到斯佳这里——
       这让斯佳若有所动,头皮莫名地紧了一下,又好像是听到从遥远处传来歌声,让她颤栗而幸福……她明确地感到,这个老年男子,他跟自己一定有着超越普众的关系,失散家人般的,亲切而悲惨,有若微暗的火,在风中忽明忽暗……
       他是谁?为什么?
       斯佳抑制住内心的波澜,在老者注视的目光中,她微微侧过头,视线从老人苍然的眉眼上掠过……哦,她应当认识他!他肯定是!他只能是!刚想了个头,像把毛线团扯出根线,她突又止住,不肯往下想了,她知道,只要想下去,稍微动动脑筋,她一定就会想出来,她其实已经感知……
       上天啊,原谅我,我无地自容!这么多年,我就假装着只对不起他一个人!我不敢去想象他家那一边的生活,我没有脸去面对他们,多少次,当我被生活踩在脚下,当我那样想念着丹青,我都想着要去找找他们,但是没有,我不敢直面那深重的罪孽,因为我知道我无力弥补……我只是个胆小鬼、是个缩头龟!
       ……能不能呢?就让我这样糊涂着吧回避着吧,我会尽全力配合、我会任凭他去注视!如果他需要,我愿意让我的背影消融在他的目光中……也许,这缥缈的抚慰,这隐约存在的关照,才是最恰当的!好比各人的一切凄苦都有了理解,有了说处……他们知道我,我亦知道他们……这样多好!咱们不是独自在这世间遭罪对吗?总有人知道咱们在怎样过活、这么努力地贴近粗粝的地面,爬行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之中……
       3. 周三的黄昏,在同一个时间出门——每到其时,就有些心神不宁,带着紧张而独享的期待……这成了斯佳的微型仪式,像一块由黄手帕做成的旗帜,就算身边总也走着“暴力美学”,但这小手帕,只在她内心悄悄升起,再慢慢落下。
       寒风太过凛冽的冬天,或被骄阳蒸晒了一整个白天的夏晚,斯佳又会替那位张望者感到担心,以他的年纪,或许还要赶很多路程,他能来吗?他会迟到吗?出门之前,斯佳会在楼上的窗户提前观望,如果发现他已站在街对面,手里拿着什么,白发在风中凌乱,她便按部就班地下楼,以稍慢于平常的速度穿过小区大门,带着轻微展示性地向左拐,直到拐过街角,才恢复她正常的步伐。有时候,可能是交通或是身体原因,他会迟到,通常站立的位置空荡荡的,斯佳便在楼上磨磨蹭蹭,在窗前走走停停,不理会“暴力美学”不解的询问或催促,直到看到那老者急慌慌有些狼狈地赶到,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张望着小区门口,她便一阵轻松地径直下楼去……
       碰上“暴力美学”有事,当自己一个人走进他的目光,按捺不住的,眼眶噙着突如其来的热泪,斯佳几乎都要走到马路对面了,真的,并不是千山万水呀,分明近在咫尺,只要几步路,就走过去了,就与那人面对面了,就可以说上话了,哪怕说些不相干的话,说不定,还能搀着他到家里来,让他喝杯茶,歇上一会儿……
       
       有一天,是个极为阴冷的深秋,黄昏时突然起了大风,很冷。已经走出那老者视线一程,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激情与勇气,斯佳仓促地折身进到一家简易的便利超市,挑到一条米色的围巾,晴纶加棉纤,才二十七块钱,她急急忙忙地买下,趁着冲动劲儿,往老人通常所站的大树下跑去……
       老人已经往回走了,公交车站就在前面不远。他缓慢地走着,叶子在脚下作响。斯佳只需加快两步,就能追上他了。
       但斯佳走不动了,脚下似有千钧。握住那条手感有些粗糙的围巾,她突然自卑并懊恼起来,自己的热心,其实跟这种围巾一样廉价吧!算个什么?那罪孽的过往,像泰山一样沉重,这围巾,却羽毛一样轻佻啊!
       停下吧,不要这么可笑,这么当真,以为自己真是个受欢迎的人吗?想想你把人家害到什么程度!何况瞧瞧你现在!竟然在跟一个女人不清不楚地那样同居,你怎么跟人家解释当年的“性”,你不是在拿人命开玩笑嘛……可是,他准需要我不是吗?否则他为什么会那样看着我?看了这么几年?该死的,来点勇气吧,上前把围巾递给他,就这么简单,然后就走,什么也不说……斯佳挣扎着……
       一辆公交车到了,又开走了。老人上去了,走了。这个饱满的瞬间,气球一样,“哧”地破了。结束了,过去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尝试。
       人行道上仍旧人来人往,但斯佳突然觉得空荡荡了。她把晴纶围巾胡乱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让那粗毛戳自己的脖子。她往回走了几步,在老人通常站立的地方停住,像只野猫那样无声无息地蹲下来,她要在老人的这个位置多待一会儿。
       灰尘舞动、落叶喧哗。顺着老人的目光往马路对面眺望,像在眺望正向这边走来的自己,天啦,多么接近,这么多年,仅仅是一条人间的马路……
       斯佳双目肿胀,忽又有所悟。不,如果事情仅仅是过个马路那么简单的话,他肯定早就过来了,何苦他要眼巴巴地徘徊复徘徊?他一定有他的主见——他与她尚不能见,见了反倒是种“破”,他们是吃不消的,他们并不能够直面,只要还没到绝境,只要能各自撑着,就得这样囫囵着,这是最后一层保护膜,透明的、无限接近却又永不抵达的……
       啊,这就对了,今天没有追上他反是对的!这件事,斯佳万不可妄动,对细节的莽撞就是对命运的莽撞。她绝不能做主动者。她得等着那位父亲,等他漫长的酝酿与准备,等一个特别而恰当的时机,等他想得妥当了,等他颤巍巍地跨过车辆呼啸的斑马线。
       4. 但陆仲生差不多已经决定:他不会真的去找斯佳了,他不再打算跨过那条马路了。
       ——斯佳可能是同性恋,这是陆仲生刚刚发现并且无法面对的事实。
       起先他没有注意到斯佳的女伴,也绝没有想到这层,以他的思维模式,最初是很难想到那上面去的。当然,他倒是想过,斯佳应当有朋友,很长时间了,虽说他已经习惯了斯佳总过着那种昼伏夜出、清心寡欲的独身生活,但他还是希望她有一些往来的朋友,但总是没有。这一度让陆仲生感到心疼、不忍斯佳这近乎病态的自闭。
       不久,他发现了一个爱着深色套装的女伴,常常到斯佳家里串门,买许多的东西,替斯佳拉窗帘开窗户、替她晒东西;在黄昏时分跟斯佳结伴出门。这让陆仲生很是宽慰,这就对了嘛,多好!人就是需要与人交往的嘛。
       陆仲生甚至难得活泼了一下,在心里假设——如果斯佳交了个男性朋友,他还会同样地欣慰吗?不,他准会沮丧、感到没劲的——这心态很奇怪吧,像是妒忌或自私呢,难道是把丹青的心思挪到自己身上了?他这是在替儿子监视斯佳的情感生活吗?真可笑。
       因此,不管怎么说,交一个同性朋友多好呢,陆仲生很赞同的。特别是她们合住之后,一个月一个月的,陆仲生每次都会发现斯佳的各种小变化,她开始系彩色丝巾了,她把头发扎成个随便的小尾巴,她一路走一路打手机并轻声地笑,她开始跟邻居和传达室老头打招呼……这都是些从前不可能出现在斯佳身上的动作。最最主要的,斯佳进出小区的方向开始跟别人一致了,同样的时间,陆仲生从前是看着她出门,现在,是看着她进门了!她像别人一样,有了世俗气与烟火气,手中间或拎着蔬菜或水果……
       这是好事吗?理论上讲当然是,他也一直希望斯佳过得稀松平常,过得平民大众,可是奇怪吧,真的看到她成这样了,陆仲生却又感到浑身不对劲,无限不踏实了。现在,他每天站在马路对面,依旧只是看看斯佳,可心里某个不肯承认的角落里,却还在指望着,可以看到从前的斯佳:瘦削、孤僻、冷淡,衣着与众不同,方向与众不同……
       为什么会觉得不踏实?有什么问题吗?陆仲生逼着自己必须搞清楚——愈近老态,他现在愈是迷信直觉、迷信预感——没错,现在,他的直觉和预感告诉他:斯佳的这个女伴不简单,很不简单!不简单到不正确的地步。
       此前,陆仲生并没有研究过同性恋之类,但他并非一无所知,就像有些著名的美食,常常会听人说起,那是什么形状什么味道,等真的端到面前一瞧,可不是嘛,这不就是那个好吃的东西嘛!同性恋绝不是样好吃的东西,可真的碰到鼻子跟前,陆仲生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陆仲生有意识地观察起斯佳与她的女伴来,这一看,不得了,好像任何的蛛丝马迹都成了明确指向的证据:她们手总喜欢拉在一起,她们对视的时间太长,她替她理头发,她替她开车门,她替她系围巾,任何一对异性情侣在大街上可能出现的亲密动作,她们一样不少,甚至还要多……难道两个女人的友谊会是这样吗?
       这下一瞧,陆仲生是确定了,同时也噤住了,呆住了。这是怎么说的!怎么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啦,现在他倒希望斯佳曾经交的是男朋友了,哪怕她轻浮地换来换去也好的……在陆仲生的道德体系里,宁可一个女人不那么庄重,他也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同性恋的,这太不可思议,太反人伦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她当初可是漂漂亮亮去跟丹青一起参加圣诞舞会的呀,怎么搞的呢,黑白颠倒了?
       哦,知道了,肯定的:一定就是因为那个夜晚,粗暴、罪恶、羞耻,让这可怜的女生从此就憎恨起所有的男人了,她没法爱男人,只好去爱女人——陆仲生动用他所零星了解到的心理、生理知识去推理,最终得出了这直线般从A点到B点的结论……原来是这样!陆仲生恍然大悟,又沉重万分,好像丹青犯下的所有错,全都压到他这个做父亲的身上了!
       多可笑,他当初还怀疑是人家女生太轻佻呢,还怀疑丹青是被冤枉的呢,还打算跟她旧事重提、问个一清二楚呢,他多么自以为是!事情明摆着,悬置二十二年的疑问一下子有了答案:那个晚上,丹青与她肯定发生关系了,而且她一定是被强迫的,就是丹青在犯浑嘛……要不然人家怎么会弄成这样了,都同性恋了!
       唉——陆仲生头一次痛心疾首地觉得:丹青该被毙。他软软地爬上公交车,羞愧与沉重让他迅速地作了决定:不仅不认斯佳,以后,也不再来看斯佳了,他没有脸!
       5. 唉。爸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你会把斯佳的“同性恋”归罪于我……容我分辩一句:倘若你知道——在我之前,在我之后,斯佳身上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
       并且啊,人生从来都没最大最关键的关卡,每一步都是下一步的前提与铺垫,后一步都是前一步的趋势与结果。她行到今天这一步,是前面的九十九步之后的水到渠成,绝不是让你莫名惊诧的平地高楼,何况,她现在倒算是获得了一种相对平静的生活,你何以能从你的角度认为她便是悲惨呢!尔非鱼,尔非斯佳呀。
       但是,如果你真的能想通,觉得我是死得活该的话,倒是桩好事情,这样,你终于可以把我丢开一些,把对那个圣诞之夜所有的猜疑与期望全都丢开!同时也停止风里雨里地在斯佳那里的来来往往!你老痴黏着往事,势必就会忽略到身边人,比如,小青……
       
       她每天都在弄博客,她投入太多的狂热了,这不是好现象。可你们甚至都不知道博客是个什么玩意,更不要说她到底在写些什么,想些什么,你一无所知。正是这一点,我深以为虑……
       我知道,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我的事情坦诚地告诉她,唉,你们还在以为这是替她精心构造一个四季如春的温房吗?打个粗俗的比喻:真相,如果算是个馒头的话,前几年,在小青肚子很饿、一个劲儿地想吃的时候,你们偏偏就藏着掖着不肯给她吃,结果呢,她给饿坏了,饿过头了,到最后,都不晓得什么叫饿了,你们看看她现在,她还把什么东西当成好东西吗,还相信什么事情吗?瞧瞧,她永远都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扮酷、玩笑、恶搞、嘻哈!
       好了,就算现在,你们决定告诉她了,像把一块发霉的馒头重新蒸出来给了她吃,你以为她真的会吃!哈,我真怕她会把这馒头捻碎了,爆炒了,然后喂给鸟吃!反正她自己绝对不吃……
       她不是怕吃坏肚子,要知道,对她来说,世界之大,百味百鲜,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吃坏肚子了,她的心理不像你们所预料的那样,会脆弱到接受不了现实——她可放松得很呢,一切都可以另类,可以恶搞,你们,真的要做好准备!关于1984年,你们所沉痛掩埋的,在她那儿,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是泥土里挖起的小玩意儿,是血水里盛开的奇花异草。
       唉,可怜!爸爸,我真想对着你大声呼喊,穿过层层云嶂,穿过无情日月:你要做好一切的准备啊,接受命运之神一波接着一波、没轻没重的残酷抚摸。
       三
       1. “一定要。”“无论如何。”“不让我报名我就绝食。”“不让我报,信不信?我死的心都有!”……
       小青要报名参加电视选秀——知道陆仲生一定会激烈反对,她用上了非常绝对的语气,亮刀子威胁过了,又换上以理服人的软路子。
       “反正是暑假,闲着也是闲着,在南京就有分赛区嘛!”
       “你们不总跟我说要抓住机遇的吗。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机遇,上电视哎,十几万人看哪!”
       “想想吧,要是出名了,光是广告代言费,我就能给你们一所大房子了。你们就可以享我的福了!”
       小青是越说越来劲,说得她自己越来越当真,好像这次如果不让她去的话,简直就是断送了她的锦绣前程,使她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成功捷径。
       对于选秀,不用说,陆仲生是看不上眼的,连提都不愿提,在他看来,这是典型的歪门邪道,是纯粹的懒汉思想,哪有靠这种路数来拼取什么功名成就的,速成亦速朽,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好歹是教授的女儿,陆仲生可真丢不起这个人,他如今还有什么,不就剩下一点点面子了。
       “成功等于99%的汗水加l%的机遇,这种电视选秀,是99%的机遇加1%的汗水,小青,你不要本末倒置,记住爸爸的话,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终南捷径……”陆仲生开口相劝,却还是老生常谈,听到小青耳里,根本就是水米不进。
       陆仲生定下神,想出个比方,以为切中要害:“喏,就好比是地里庄稼、树上果实,人生道路也跟自然规律一样,要按部就班,该是何时发芽、何时开花,都是有定数的,抢不得、急不得!”
       “才不是,现在大棚里的水果蔬菜不就是速成的!好得很呢,全国人民不都在吃嘛……”小青脑子转得比陆仲生快一百倍,一句话就把陆仲生给驳了回去。
       陆仲生索性不跟小青争,只跟蓝英暗中商定,把户口簿藏好,反正无论如何,他们讨厌任何抛头露面的事情,这一条,是绝对不能由着小青的……
       可小青的心思多活啊!她什么都预料到了,什么都打算好了,这名是同意报要报,不同意报也要报,跟他们说一下,就是走个程序罢了,给他们打个预防针罢了。在开口之前,她早已把户口簿悄悄拿出去复印了,到时候,真要报名了,复印件一样行,再说,就凭自己的伶牙俐齿,再胡编乱造个理由,怎么就报不了名了?海选嘛,小青知道的,只怕人少,哪里怕人多……
       2. 见小青没什么动静了,陆仲生又感到有些负疚,毕竟,小青是他与蓝英的心头肉,他们发过誓,要无条件、无保留地对她好……小青此次这么固执,倒也不能完全怪她,这肤浅的世风,人人都指望着能一夜暴得大名,小青这小小年纪哪里能定得住。
       陆仲生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做小青思想工作才好。其实算算看,小青今年已是16岁,她真该学着点,真该知道生活是一点都轻浮不得的。看来是时候了,该把丹青的事跟她说一说了。
       陆仲生打算喊上蓝英一起说。蓝英却答非所问地摇摇头:我心脏不好。蓝英不想参与这场谈话,那太耗费精血、凶卜未知了,她看看陆仲生,那眼神像是有所警告:凭小青的性子,这不会是一个愉快的过程,甚至,会有相当刺激的后果……
       “丹青19岁就死了?他真的就只是我哥哥?”小青的表情似笑非笑,应当说,还是笑的多,有些忍俊不禁似的。“哎哟,就这点事儿,很正常嘛,你们干吗不早说,弄得那么神神秘秘的。害得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亲爸爸呢……好吧好吧,反正是哥哥是爸爸现在也都一样了,已经不在了嘛。嗳,他怎么搞的?才19岁嘛,拜托,这次你给我说全了啊!”
       陆仲生不喜欢小青的反应这么嘻嘻哈哈的,但他劝自己,反过来想,又是好事,小青这种年纪,就应当是轻松行事的,怎么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他和蓝英,一辈子弯腰驼背、被往事压得透不过气……
       “好的,我们从1984年12月24日开始……”他这次的确要说全了。
       唯一的听众,这下反应倒是强烈了,小青听得两眼圆圆的:“哦,这样啊!太酷了!那可是22年前哪!我丹青哥哥太棒了,搞舞会、约会女生、为爱而死……爸爸,你别说那么难听,什么流氓罪,那是他的个性,他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唉呀,我简直要崇拜他了,早知道我的哥哥这么厉害这么有型,我真该跟我们同学多吹吹他呀……”小青简直就是兴奋起来了,只是稍稍顾忌着陆仲生的脸色,才不曾手舞足蹈。
       酷。
       陆仲生一时有些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小青竟是这么个评价。这评价不仅仅缘自小青,还代表了她这一拨孩子的是非与价值,代表她背后的世风与导向……从“残酷”到“酷”,二十二年,难道真是弹指一挥间!
       陆仲生嘴里如五味杂陈,真不知跟小青的谈话再如何往下继续。本来,他还打算借机进言小青,由瓜及藤,掏心换肺,好一番长谈,比如,怎样看待生命与生活、看待成功、看待物质之类云云。可这样看来,哪里还有再讲下去的氛围,哪里还有再讲下去的必要?
       “爸爸,我知道你们当年一定非常痛苦,而且直到现在,你们还在痛苦,但你们听不听我劝?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小青把凳子往陆仲生这边靠靠,倒反客为主,做起陆仲生的思想工作来了。
       “咱每天过日子,以什么为中心?很显然,以自己为中心、以快乐为中心。所有的事情,其实一律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对自个儿有用、有帮助的,就记着留着,当成财富、当成资源;反之,那些让自己不舒服不开心、没什么好处的,就扔掉,扔到垃圾筒!生活,不就是这么简单嘛!”小青一边说,一边作势上下掸着拍拍手,十分利落,好像要把从前给当成灰给拍掉似的。
       看着小青推心置腹、一脸认真的表情,陆仲生苦笑了:一代人一座山,一代人一带水,什么都不用说了,没有对与错,没有真心与无情,谁都觉得自己活得最正确、最有道理……只是,她那一套“自我中心论”、“财富资源论”让陆仲生感觉很糟糕——如果按照小青的理论,她会把丹青哥哥的事分到哪一类?留着当成资源?还是扔到垃圾筒……
       “只是……那个舞会上的女生,那个叫斯佳的,我在想……”小青罕见地面露犹疑,欲言又止。她忽然记起十岁时尾随着父亲所见过的斯佳,那样风姿绰约,她当时多么羡慕多么喜欢她呀,甚至做着美梦,认为她就是自己的年轻妈妈呢……幻灭了,不仅没有丹青哥哥,也没有斯佳妈妈了,这难以解释的失落……但父亲后来不是找到她了吗,难道不能够去跟她相认了亲近亲近吗?阿姨也好、姐姐也好,她多么需要一个年轻些的家里人!丹青已逝,她倒不记挂了,但斯佳还在那儿呀,叫小青怎么不存着点念想呢……
       
       “孩子,不要傻了,是丹青伤了人家呀……她见到我们,只会想起那旧伤;我们见到她,也会记起丹青,大家都血淋淋的,太残酷……”陆仲生无力地摆摆手,他不敢告诉小青斯佳的近况,但他知道小青在想些什么!唉,哪里有这样的传奇呢——斯佳那边,与丹青这边,像是河堤的两岸,当中浩浩荡荡起伏着的是各自的悲惨,永远只能隔岸相望,谁听说过两条河岸最后能汇合起来的呢?那中间那么多苦难的河水往哪里流?
       总的说来,这一次,尽管对小青原原本本说出了隐瞒十几年的往事,应当像是卸下了个大包袱、感到轻松了吧!但不对,还是不对劲!还是心里发毛,甚至有种沮丧与沉重之感,听听,小青那一个“酷”字的评价,以及对斯佳可笑的幻想!
       蓝英在一边坐着默不作声,好像她已参破全部天机——关于丹青的往事,当年的不告诉,是错;而这次的告诉,还是错了。
       像凉飕飕的风,打脚底板往上蹿,陆仲生又开始有预感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3. 是学校里的年轻同事告诉的陆仲生:陆教授,你家小青昨晚上电视了,“超级舞台”呀,看不出,她街舞跳得不错嘛。
       那人的语气自是艳羡的、褒奖的,可陆仲生却听得脸上一阵发臊,头都抬不起,同时心头一凉:这小青,她真的就压根儿不在乎他与蓝英吗?完全由着自个高兴?
       不管怎样,他打定主意,这段时间,要减少到校园里散步或取邮件了,他不愿意看人们那种道贺的、稀奇的表情。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就不能没有新闻,不起风浪?
       陆仲生连忙回家,中午有重播的,他一言不发地拉着蓝英坐下来看。这已是“海选”后的第二场了,只见各模各样的女生在镜头前又唱又跳,又有评委在一边评头论足,主持人在插科打诨——在陆仲生看来,全无半点智力含量,十足的低档娱乐。小青也不知是排在第几个,她不但会唱,还把从前学的街舞拿出来耍了几招,效果不错,拿到了所谓的直接“晋级八十强”牌,她对着镜头伸手作V,这个V,正是陆仲生最讨厌的手势,为什么全中国男女老少,一对着相机,对着镜头,都爱摆个V?胜利,他们在庆祝什么胜利?
       蓝英看陆仲生脸色不对,语气也嗫嚅了:那户口簿,明明还在呀,我用牛皮纸包好收在冰箱冷冻室,藏在速冻元宵下面……
       陆仲生颓然地摆摆手,疲乏至极:你就是藏到丹青那儿也没用。不是户口簿的问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得到我们的同意。这孩子,我们是错爱了吧。
       蓝英没有说话,为了心脏之故,她好像已修炼得尘心不动。不生气、我不生气、一点不生气,她念叨起自己的养生经,垂眉耷目。
       陆仲生也不想表现得过于气愤,像个老死脑筋似的,毕竟,这不是杀人放火。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能从电视上把她给拉出来不成。有些事情,得认输,他承认他没有力气去跟小青斗了。两个孩子,都让他颜面失尽,这一次,竟比上次还要难过了——丹青,说到底,并非故意为之,陆仲生是痛心大过屈辱;这次,小青是明知不可为而为,虽是通俗意义上的所谓好事,却真叫他要寒心至死了。他一向那么疼爱小青,一发一毫都舍不得碰着,可这孩子,小小的来一下,倒把他给伤得满地打滚……疼虽疼,但他知道自己,都还舍不得去骂小青半个字,甚至连脸色都不会挂——唉,自己的女儿!现在啊,也只能暗中祈愿,小青下一场就会被淘汰掉,不要丢人丢太久。
       但命运再次站到了陆仲生的对立面——小青这一路,偏偏就走得很顺了,八十进四十,四十进二十,二十进十,在南京这个分赛区,她竟然排到前十位了——此前她是每周到电视台两天,化妆费伙食费交通费什么的每次花费两三百,现在好了,每周要去四天,各样花费更是水涨船高,但小青得意极了,每次回来都匆匆的,把家当成饭店与加油站,踌躇满志,一副正在赶往成功之路的样子,至于钱,算是向陆仲生“借”的,她大咧咧地说,这不就是先期投资嘛。
       并且,如她所愿,在小小的范围内,她还真是“出名”了,陆仲生偶尔不得不到学校里办事,走到哪里,但凡碰到熟人,都会有人问到小青的赛况,似乎是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并且,他能感觉到,大家都是在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好像他祖坟冒青烟了,多少年来全家都抑郁不得志,从小青这一步开始,从今往后要走上阳关大道了。
       最可笑是那位锅炉工,那位曾在丹青出事时安慰过他的锅炉工,跟陆仲生一样,也退休很久了,有一次偶尔碰上,他竟然兴奋地拉着陆仲生,这次不是耳语,而是放大声量,好像替陆仲生感到苦尽甘来、扬眉吐气:你瞧瞧,老天有眼呀,你家这个姑娘,就是生下来替你争气的,小小年纪,这么出息了!陆教授,你放心,下面的比赛,我会让我家孙女给她短信投票!
       天,这就算出息了!世人们现在都是什么眼光呀!所有的人都瞎了眼吗?都没有标准了吗?陆仲生气得拒绝看“超级舞台”的直播,待在房间里一筹莫展,这样下去,小青一辈子真会完了,她准会以为这就是成功!这就是最完美的人生!太悲哀了!
       蓝英却是每周追着看直播的,一来是心软,不放心,二来是有些虚荣心——她现在就是去教工食堂打个饭菜,连大师傅都会多给她一份呢,并且还这样说:这份儿是专门给小青的,只要哪天让她给我们家女儿签个名儿!
       蓝英不仅是看,还悄悄录下来。这一天,等陆仲生午觉睡醒了,蓝英拉住他,一直拉到电视前,蓝英打开录像——她认为这一段儿,陆仲生无论如何都要看。
       电视里,在放什么“选手心声”,切入的画面首先是选手生活写真,只见小青坐在电脑前,特写镜头,她在更新她的博客,十指如飞,回复留言……接着小青面对镜头,鼻子眼睛都红红的,动了真感情,从博客说起,她在博客里记录她与众不同的家庭故事,得到许多粉丝的关爱……同时,小青在镜头里希望父亲能够原谅她,她参加这个比赛,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给爸妈的老年增加一点美好的新鲜的东西,他们这一辈子,活得太不快乐了,与整个世界都是有距离的”,“此外,我还要把接下来的这首歌曲送给我早早离去的丹青哥哥,我知道,他一定在天上看着我,替我祝福替我加油”……画面到此结束,台下面坐着许多的所谓“粉丝”,都挥舞着彩棒替小青加油,镜头前闪过一些观众,正洒下感动的热泪……主持人恰到好处地对现场的小青摆出拥抱与安慰的姿势,全场一片软绵绵、湿漉漉的温情脉脉。
       蓝英也在哭,极其欣慰了,她捂着有些吃不消的心脏,一边幸福地哽咽:你看看嘛,所以我才拉你来看的嘛,我们错怪她了,原来她是在乎我们的,原来她是为了我们、为了丹青才去参加比赛的……她扯下一张纸巾递给陆仲生,以为后者一定要擦镜片了。
       陆仲生机械地伸手接过纸巾,一边拍拍妻子,算是与她同悲同喜的意思。事实上,他很冷静,一丁点儿眼泪都没有——他一边盯着屏幕,一边紧张地琢磨、分析,小青为什么要把家里的事写到那什么博客上广而告知?她在电视上所说的那番声泪俱下的动情话,会不会只是煽情之需?是拉票之需?陆仲生打了一个从头到脚的寒噤。
       并且,这猜忌与推测本身,也让陆仲生异常难受、悲伤,如有人在拿着大棒敲击他的心房,这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何来如此恶毒的想法……但没办法,有绳子拉着似的,他就偏偏一直往坏里头想——小青,她是个背叛者、贩卖者!太无耻了,她把全家人辛辛苦苦深埋了那么多年的惨痛秘密、那建筑在废墟上的危危亲情,就这样轻而易举,甚至是乐滋滋地公诸天下,只为获取一点廉价的同情、一把娱乐化的泪水、一些随行就市的短信选票!
       “啪”,如同银瓶乍迸,真的,好像就是有个什么东西,缘自陆仲生内心深处的,碎了,极其的疼。那么多年了,那样多事情,不管多么痛苦绝望,但只要面子囫囵着,尊严囫囵着,陆仲生就总还能撑着;出得门去,还是跟众人一样,该艳阳天就是艳阳天,该毛毛雨就是毛毛雨,大样子总是过得去的,可小青这一下子,把他最里面的一层薄胎也给完全打碎了,他藏掖多年的家底如同个大口袋似的突然给兜转过来,又是翻又是抖的,一点屑屑子都不剩!
       
       4. 我说过,爸爸,还有更多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不知道也好,要不然,你会发疯的——小青的博客,幸而你不会亲眼看到,你不知道她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技巧写我们的家事,这可是她博客的主打特色,忽而俏皮活泼,忽而沉重煽情,忽而魔幻狂想,忽而浪漫虚构,比起我们之间的家书来,那真真是另一番气象了。
       特别是我的事情,她的笔法着实高妙,欲说还休,扑朔迷离,完全回避掉我的罪过,只留下圣诞夜、烛光舞会、女生、19岁之类的关键词,好像我是个悲情骑士,是个浪漫天使,当然,还写到咱们家里长期的压抑气氛、老父老母的丧子之痛,而她的出生,像是给你们疗伤的药丸,一束天使般的阳光……
       她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只能在一边干瞪眼瞧着吧,因为那是她的地盘,她的话语权,她的家书,她的诠释与过度诠释!
       爸爸,你们可能想象不出,她放在博客的这些“家书”,如此曲折的身世,对那些九○后出生的孩子们多么富有传奇性和吸引力!粉丝们都在相互推荐她的博客,她的票数为什么那么高、主持人为什么都喜欢用她来替现场做气氛……唉,我这个妹妹,她真够机灵,她太知道电视需要什么,粉丝着迷什么,所谓的机遇又是什么!她注定要成为新时代的主人。
       我知道,爸爸,你一定非常痛苦地认定:小青是在利用你们,利用我,利用我们这个家庭的特殊经历,她把我们家最大的疤,给涂抹一番亮出来变成朵大红花了……不,爸爸,不要这样想,这对小青是不公平的,不能因为她有一次曾经跟你说了些关于“自我中心与资源利用”的心里话,她的一切所为,似乎都存在动机上的可疑了……
       爸爸,听我的劝吧,我们得把她往好里面想,她是我们最亲的亲人啊,她是你们在血泪中生下的希望,是我嫡嫡亲亲的妹妹呀!思之善则善,观之恶则恶!你回过头去想想她前面的那些年——那么早就开始了,一整个童年,她小小的心曾经受过怎样的煎熬!或许,她现在看上去已经忘了幼时之痛,已是轻装上路,但谁知道呢!爸爸,每当我想到当年的亲眼所见:她那小小的身子,因为无法化解的痛苦,单薄地伏在床上,那是多么凄惨的画面!就算她长大了,你以为她就真的快乐?不!你们也应当知道,她的同学,一会儿是这个家里买辆车,一会儿是那个买了跃层,一会儿又是谁跟父母出国旅游……你们这对七老八十的双亲跟别的那些如日中天的父母相比,差别太巨大了,人家,正处在年富力强、财富积累的黄金期,社会关系与个人资源如水草丰美、左右逢源,而你们,退休多年下来,又是人生暮年,恰如青烟之末、流水之枯,家庭生活之方方面面着实乏善可陈,更不可与他者虚荣攀比——爸爸你得承认,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一对年龄大自己五十多岁的父母,我这小青妹妹的童年、少年,就注定是残缺和勉强的、色泽不够明亮的。因此,她就算再用心、再功利,她也是无辜的,我们应该无条件地包容她、体谅她、爱护她!
       再说,小青此举,绝无恶意,最多是率性而为,这可能触动了你的禁区,但她真的一无所觉。对于家事的隐痛,她与你,在尺度上是完全不同的。你们在价值观上的差别,是一把剪刀与一碗水的区别,根本就是无法类比的,她喜欢一箭双雕、喜欢物尽其用——在电视上,她说的可能就是心里话,如果这个心里话,正好还有别的好处,为什么不大声向全世界说出来呢?当然,包括在博客上对我的“隆重推出”,正好有这么件她引以为奇、引以为豪的事,为什么不能换个方式、稍稍虚构一下包装一下……这一切,在她看来,就这么简单……
       不过,你放心,这次电视选秀,她不会走得太远,她将止步于分赛区。毕竟,除了街舞和传奇身世,她的嗓子并不够好。而且,她对此的兴趣,也就停在这个夏天,你还以为她真把这个比赛当成天一样大,会输不起会一蹶不振吗?不会的,你看着好了,等她败下阵,回家来睡上一觉,是什么还是什么,她照样快活得很、自如得很。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地方,这也是她将来会过得很好的资本,她就是能适应这个时代!我想你的同事们并没有说错,我们家,可能就是自她始,才真正有了与新时代相符合的新气象。
       四
       1. 等到暑假将尽、赛事终了,小青轰轰烈烈的明星梦也就宣告闭幕,就跟大海涨潮似的,来的时候有多凶猛,退的时候就有多迅疾,她那厢已是进入正常生活,乃至已开始新的浪潮了,陆仲生心里的那破碎处倒发了炎,并增生了,形成个疙瘩,一天大似一天,像是肌体上的肿瘤,怎么提防也不行,大了就是大了。陆仲生对小青,这自小在掌上捧大的明珠,疼还是疼、亲还是亲,但最里面,就是隔了个病理性的肿瘤了,没办法,只要一想到她曾经那样举重若轻地家丑外扬,陆仲生就难过得不能自已,这样的小青,如此不知轻重,真让他对未来不敢乐观……
       本以为命运的“恶”已至顶点,哪里料到,这不过才是试验性的先行军,套用古时说书人常用的话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小青,更加严峻的事实又逼过来了。
       这次,是恋爱的事,准确地说,是男女之事了——不是故意要危言耸听,陆仲生都在小青房里发现拆封过(上帝保佑,不是使用过!)的安全套了,还不算是男女之事嘛。
       说起来,还是从电视选秀一脉相承下来的,这次,小青虽未能进入南京分赛区的前三强,但无论如何,算是一个地域性的小小名人,还成了个被追逐的对象呢。那些年龄不等的粉丝热情惊人,有些甚至是老奶奶中年妇女,这让陆仲生反感得要呕吐:她们几十年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仅仅因为在电视看了小青几次表演就这么不明就里地喜欢上她了!除了粉丝,另有一小撮,就是所谓的异性倾慕者了。正是这一部分,让陆仲生与蓝英大为烦忧亦大为警觉。
       小青本人,对粉丝,也是有些厌的,事情都过去了,还粉什么丝;但对于异性,就大不同了,但凡有男孩子喊她出去玩,她总会变着法子从学校与家里这两点一线上脱身——总比回到家里要好得多吧!家里两个老人,那衰老的气息、迟缓的动作,特别是陆仲生严峻而悲怆的表情——她会跟陆仲生这样说:到同学家一起做功课,帮同学做小剧场海报,老师留下来搞班级美化,有教育局来学校做学生调查……花色品种各不相同,陆仲生根本就是真假莫辨。
       但多年父女下来,陆仲生也算是早有预防意识,小青的年纪在这里,性格在这里,那一只只小公鸡把电话都打到家里了,做父亲的,绝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就恋爱问题,他专门找小青谈过若干次话,当然,他谈话的水平与技巧并不高明,都是些陈词滥调,叫人听得瞌睡,不过这回,小青倒也表态得十分爽快:早恋?我才不会傻到那个地步,去当真相信什么鬼爱情呢!你就放心吧,放一百二十个心!
       见她说得如此痛快,陆仲生又开始正话反听了,疑心小青根本没弄清问题的本质,不知道个中厉害——这种事情,女孩子多么容易吃亏!弄不好,就要那个的……但这个话题,陆仲生不想多谈,毕竟,他有个犯事的儿子在前头,当年正是欺负人家小姑娘的,他哪里有脸去跟小青说得那样坦白……
       但不说行吗?不行!看看小青吧,她分明就是个大姑娘了呢。
       自己家的女儿就是这样,十一二岁,十四五岁,总觉得还是个毛丫头呢,可是,真长到十六岁,不得了,突然一瞧,天翻地覆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特别是那一场“电视秀”参加下来——被化妆,被包装,被万众瞩目过了,整个人忽然就从自生自灭的懵懂状态给打开了,胳膊腿儿不再是孩子气的单薄了,眉眼之处、举手投足都比先前有形式感了,有表现力了。可不就是!咱家小青已出落成个有山有水的妖娆少女了——像灯光突然刺进来似的,陆仲生冷不丁眯起眼睛一瞧,瞧得心惊胆颤,好像头一次发现这个悄悄袭来的事实。
       
       这么的,陆仲生对女儿青春期性教育的焦虑一天天尘嚣日上起来。这种急迫的经验,当初在丹青身上从未有过,说到底,对丹青的青春期教育之所以完全是一片空白,倒也不是他假作正经,故意疏忽,一来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开口谈性,只要关乎性,便是下流与无聊,二来也是存有底气,反正丹青是男孩子,真要怎么样,吃不到什么亏的……但小青不同啊,从儿子到女儿,主客场换位,敌我方颠倒,陆仲生终于幡然醒悟,不行,这个性教育,必须抓,狠狠抓!
       再说,现在是什么形势啊,除了一茬又一茬性欲莽撞的青春少年,还有大批大批饥渴的外地民工,有总喜欢找小姑娘的有钱人,喜欢搞第三者的中年人,最吸引女学生的艺术家,而且,环境多便利呀,钟点房、通宵酒吧、网吧包间,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案发现场,能统统灭掉所有小青这样的少女……
       不过,还不仅仅是因为这污糟而强大的世风,还因为有斯佳,有活脱脱的斯佳在那里做前车之鉴!
       ——这角度听上去很是丑恶,但事实如此,自从找到了斯佳,通过对她几年来的跟踪与观察,陆仲生相当于是活生生看到了她的一系列“后遗症”:失婚、孤僻、封闭、不合作,直至目前的同性恋,这对他的触动,不仅是“丹青有罪”,还有一条,便是“小青危险”——万一小青也被耍流氓了,那不就成斯佳第二了!这对陆仲生和蓝英而言,岂不是毁灭性的颠覆与打击!不能,千万不能!说句有丧天良的话:也许,别的任何家庭还可以承受这样的变故,但他们不能了,他们这条破破烂烂、缝缝补补的家庭之舟,再也经不得任何与“性”有关的风暴了。
       故而,在可以放到桌面上、可以在父女间进行的早恋谈话之后,陆仲生决定让蓝英上了,要把“性”的来龙去脉、厉害关系讲清楚,把当前形势的危险性与潜伏性讲清楚。
       黑云压城城欲摧了,蓝英这时也不得不多吞几把药丸,她虽无把握,亦不情愿,但事关重大,还是咬咬牙准备上了。
       为了引出开头第一句,蓝英羞答答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小青好容易才听出个头绪,她一打响指,哈哈大笑,反倒搬张凳子让亲爱的老妈妈坐下:“哎呀,我看你跟老爸,真是给丹青哥哥的事吓糊涂了!我是谁呀?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你说的那点事情我几年前就想明白了,不就是保护好处女膜嘛,我怎么会不懂!实在不行,万一碰上坏人了,先保小命要紧,完了就人造一个呗!唉呀,妈,我是开玩笑的,别激动啊,你心脏可吃不消!你放心,就算真有什么事儿,我一个人就能搞得定定的,神不知鬼不觉,哪里还会让你们去担惊受怕!”
       一场精心准备的谈话就这样被小青三言两语给解构了。蓝英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把小青的话跟陆仲生转述了一遍,陆仲生亦小心地全盘接下来,接着颠来倒去地在脑子里转,细细地分析与推测,像是破解相隔几个世纪的科幻密码……
       想了半个下午,陆仲生忽然自以为是地豁然开朗——他想起小青曾经发表过的“自我中心”说,唉,有可能,他跟蓝英是白操心白烦忧了,以小青的利益取舍,她是断断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不是一切皆以“自我”为中心吗……她怎会轻易失了处女之贞呢?
       但预防之心还是不可放松。他们老两口其实的确已是老眼昏花、精力不济,但还是要加油!就像十年前一样,为了瞒住丹青的事,他们时刻提防着小青与知情人接触,把她成功地围成一个罐头盒……这次,就当是第二次保卫战,保卫少女,保卫贞洁……
       陆仲生夫妇又进入了高度战备的状态,对小青束手缚脚,早出晚归、周末出游、择友交友,一切电话、一切朋友,均要进行严格的查询与筛选,那般可笑而笨拙……自然,这当中,与小青又发生了若干的纷争与辩驳、间谍战与反间谍战,总之,家里虽不算是人仰马翻,也是硝烟密布、空气紧张。
       2. 好了,本以为万事做足、可以就此高枕,没想到,倒又惊天动地地突然发现这开启过的安全套。
       说来也有些惭愧,这开拆过的安全套,是在小青房间的垃圾袋筒里发现的——每天替小青倒垃圾筒,关注里面的垃圾,以图获悉一些有用的信息,这是陆仲生的主意。这主意,不是他的原创,他是偶然看报上的娱乐版面,从香港狗仔队那里得来的经验,用到小青身上,虽是上不得台面,但总比偷看日记、打手机通话详情单要光明一点吧。而且,从垃圾筒里,陆仲生的确有所收获,他曾经看到过撕碎的约会小纸条儿、丰胸广告单、脱毛膏说明书、咖啡馆优惠券、下载打印的去痘秘笈等等,对小青近期的各种动态也算略知一二。
       但是,怎么会冒出这个东西呢,都那样子严防死守了,怎么那道大堤坝还是开始有裂缝,开始渗水了!陆仲生蹲在垃圾袋边上,半天站不起来,手里捏着那玩意儿,不愿看,又得看,看来看去,就是个开拆过但没使用过的新安全套,还是带颗粒浮点的,包装纸也在,是个赠品,上面用彩色字体厚颜无耻地写着“增大凸点,双倍刺激”。
       蓝英把陆仲生扶起来,老两口都有些面红耳赤,不敢对视,一是方才蹲的,二是给臊的,三是给急的。这可怎么办?跟小青谈一谈吗?那就等于暴露了他们的“垃圾筒”策略,反倒无事生非,授小青以柄;不谈吧,那不就是放之任之、等着出大事了?
       还是说,那大事儿已经出了?
       陆仲生心急如焚,在嗓子眼里憋住了长啸一声,直吼得老泪纵横,一边的蓝英听了,正想抚慰,未料到她自己更不行了,潮红的双颊忽地白了,白得肿肿的,像刷了层面粉,一阵窒息,如同棉花团般塞住了她的五官七窍,她以手抚胸,软绵绵地倒到地上,倒在小青的垃圾筒边上……
       可怜的爸爸妈妈,别这样,别这样啊,我的手扶不到、我的泪流不出!我早知道,对小青而言,你们太老!你们如此费尽心机、自作聪明,但实则根本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你们通过垃圾筒所看到的,那仅仅是冰山之一角而已,还有许多别的,小青所玩得透熟的网络,你们了解多少?裸聊知道吗?网络做爱知道吗?群P及SM专版知道吗?你们知道A片在线观看或推荐下载吗?知道无数个色情博客、色情图片集吗?唉呀,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连我看了都浑身不自在,可小青那样大小的初中生、高中生却都已是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了!你说说,这些东西,就是再精锐的部队也奈之若何?你们两个又哪里能拦得了?能防得了?
       爸爸,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是要你做俊杰,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守旧势了,你得调整坐标点!几十年过来啦,性的问题,从我的年代到小青的年代,两相比较,其悬殊与落差,是隔着整座珠穆朗玛,隔着整条亚马逊呢,而今,关于性新闻、性话题、性的常识与通识,其传播力之强大、之普及,已经完全没有了“未成年人”的概念,每天眼睛一睁、放眼四看,从新闻到广告到网络,哪里不是生动活泼、寓教于乐的性教育?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不仅生理早熟,还心理早熟,性知识早熟,怎么还会需要你去替她性教育!
       这种背景之下,再谈贞洁与处女,再提倡保卫处女,是非常古怪的话题,或许只具有一些美学意义和心理安慰意义……小青她今天不那个,明天不那个,到了后天,肯定就那个了,这是你所不能控制的事,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观念问题——为什么说性对她而言就算是吃亏呢?难道性的事情,就非要有人吃亏吗?就算吃亏,为什么不能是男人吃亏?爸爸,你应当明白——而今,即使从女权主义角度来看,性,也已是一种任君自取的消费品了,是身体需求与经验需求,就像孩子长牙了会自己吃东西,香甜着呢,这就是一种享乐之事,并不存在伤害或失贞之说……她哪天想要开始了,也就那样开始了。你们所保护的正是她渴望打破的,两力相角,你是必败无疑。
       劝解了你这么多之后,咱们再回过来看小青的这个避孕套,你就应当感到欣慰,感到满意了。看看!我们的小青,她已经晓得大大方方地接过赠品了,晓得打开来看看如何使用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防卫举措,多么值得鼓励和赞扬,这哪里是坏事,简直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啊……
       
       3. 医院楼下,陆仲生一筹莫展、一无所为,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傻等小青从学校赶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多么无能,平常都是蓝英管着家里,他连蓝英的换洗衣服都找不到,更不要说病历及银行卡密码,医院里问到什么,想要个什么,他头脑里皆是一片空空如也,也不知是记忆已完全溢出,还是生活功能基本丧失。
       蓝英这次算是脱险了,但正如医生所说,她今后的性命,事实上就悬于一线了,多么轻飘飘的蜉蝣人生啊!想想她的一辈子,有几天她是真正开心笑过的!或许不久,她就会在这心事重重、强作欢颜中一去不返!
       这给了陆仲生一种强烈的幻灭感。死亡,如此亲切温柔,似乎伸手可触,似乎就在隔壁紧邻,就在鼻息之翼!陆仲生憋住气,轻手轻脚,不敢有大的动作——他怕把死神给招惹来,甚至,他都不敢看呼吸面罩下的蓝英,反倒像个没心肝的胆小鬼似的,悄悄地从病房踱步出来,自动自觉地选择了逃避与不作为——他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漠视了,事不关己般呆立在医院的门廊,只一心一意等着小青!
       好在小青倒是镇定,一俟赶到就开始忙前忙后,像个小大人似的,与医生沟通,询问药效与副作用,又替陆仲生找地方休息,预订饭菜,找合适的护工,到学校会计室开支票,回家取蓝英的日用品……陆仲生只孩子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什么忙也不能帮。
       一切弄完,已是将近子夜,小青这才歇下来,一张小脸突然间变得成熟而镇定。她问起妈妈发病的起因,陆仲生摇头不语——他像是完全忘了那枚诱发蓝英窒息昏厥的安全套,只软弱地拉着小青的手,老泪横流、面目模糊……
       这样过了一会儿,陆仲生最终安静下来,缩在小青给他拿来的毛毯里试图打会儿盹……今天,看到女儿那发乎自然并显得有些严肃的亲情,他感到欣慰而安心,同时又软绵绵地担忧起来:这样的小青,多么可爱多么宝贵,他怎么舍得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可是,等到了那一天,他和蓝英都去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在乎她的起落浮沉?谁还会像他和蓝英一样不遗余力地保护她?她这片纯然天成、毫无自知的赤子之心,又会飘零到何处?她将成为不折不扣的孤儿呀……
       陆仲生陷入了痴想与迷茫之中,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他把蓝英的发病,看成是一个暗示与信号,关乎小青安危的信号!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不能坐以待毙!各种可能出现的可怕画面像撒落的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地打来,潜伏着的威胁像乌云一样飘到他家屋顶,小青的处女贞洁正危在旦夕!他在脑子里拼命地盘算,越来越恐慌,在替他身故后的小青感到危险!
       这一想,陆仲生竟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他焦躁着辗转难安,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竟把蓝英完全丢给小青,只带着满腔无名的怒火茫然地走上了街头,找谁呢?他一边走,一边踉跄着东张西望,高天之下,厚土之上,熙熙攘攘,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帮他!
       像是鬼使神差般的,陆仲生顺着马路上常常可见的“有困难找警察”大牌子,一路走下去,竟又走到公安局大门,这是老相识了啊,一阵强大的冲动涌上来,他贸然地像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就直通通撞了进去,似要把满肚子的忧戚与愤慨拍着桌子一吐为快!
       可是,刚要开口,却发现根本就是无从说起,跟人家公安说什么呢?说到底,不过就是在女儿房里的垃圾袋发现了只未用过的安全套赠品而已,不过就是他们夫妇年纪大了对女儿的安全不放心而已,公安局哪个部门可以管这种事?人家听了只会笑得肚子疼、会把自己当成神经病吧。
       陆仲生嗫嚅了,腰又重新软下来,脚底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人见他白发年长,上前相问,他怔了一下,忽地想起了何公安,倒像是想起了个知己似的,遂打听得何公安家的地址,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4. 何公安虽比陆仲生小一些,也已耳背了,但记忆力还是好的,正在家中无事,猛然看到陆仲生来访,惊喜交加,高声打起招呼,由衷地脱口而出:陆教授,没想到,咱们这辈子还能活着见上一面……唉呀,我们这种岁数,见一面少一面。来得好!我们是该走动走动……
       陆仲生没心情与他闲扯,他急迫极了,就想找个知情人把他满肚子的痛楚和焦虑倒一倒,何公安耳朵不好,但他宽容地不在意了,没关系,他就是需要一对耳朵,需要那么个倾听的姿态,就是聋子也行!
       何公安,我发自内心,我强烈呼吁,再来一场严打!
       何公安,从前我真是不懂事,我境界太低,我眼光不远,我他妈的错得认不得家了,要是从八四年起,每年都严打,一直严打到现在那该多好!
       这是陆仲生的开场白,这话一出来,像掀开了锅炉的大盖子,白花花的蒸气突突地就全都冒出来……
       严打吧!
       暴风骤雨再来一次!从所有当街免费派送的安全套开始,从所有通宵营业带有套间的酒吧开始,从所有纵容学生包夜的网吧开始,从所有廉价且无需任何证件的钟点房开始,从所有不按摩的按摩房、不洗头的洗头房开始!!全都严打,统统严打,从快从严,格杀勿论!
       九死一生再来一次!从遍布大街的中外壮阳药、滋肾宝开始,从整形医院开始,从阴茎增大术开始,从丰胸广告开始,从无痛人流开始,从处女膜修复术开始!!全都严打,统统严打,从快从严,格杀勿论!
       刺刀见红再来一次!从所有的黄色网站黄色碟片开始,从乌七八糟的视频与小电影开始,从晚报上的下流标题和黄色社会新闻开始,从满大街广告画里的巨幅挑逗照片开始!!全都严打,统统严打,从快从严,格杀勿论!
       冤假错案再来一次!从乱发黄段子讲荤笑话的意淫者开始,从一夜情与多夜情开始,从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开始,从所有搞婚外情搞多角恋的狗男女开始,从搞潜规则的各个艺术圈与名利场开始,全都严打,统统严打,从快从严,格杀勿论!
       什么?你说什么?何公安听不清,或是故意听不清,他大声地一遍遍追着陆仲生问,表情似笑非笑,两只眼睛亮亮的,多么兴奋似的——这教授,好玩,终于想通了,承认严打是好事哩!
       陆仲生于是更为放肆地提高分贝,一遍遍反复,不厌其烦,抑扬顿挫,如同华丽咏叹的喧叙调,如同排山倒海的演讲辞,如同字正腔圆的辩护词,字字血泪化蝴蝶,声声悲切啼杜鹃,说得他呀,直至口干舌敝、咸鱼翻身、东方既白,人都要虚脱了,才吐出最后一口游丝细气,身躯软瘫如醉泥。
       5. 吾儿丹青呀,今天我简直就是疯了。把你病中的妈妈弃下不顾,倒失态地跑到何公安家里装疯卖傻。你知道的,我这一辈子就是死要面子,总强撑着说场面话,从没有这么失态过、放纵过,简直像泼妇打滚,你别说,还真痛快!!而今往后,我就全都撂倒不管了!
       你若有知,一定要笑话我了,从前,诅咒严打、替你抱屈的是我;现在,再次呼唤严打、渴望拥抱严打的还是我。二十二年,这算是轮回还是报应!
       其实,我真不该这么激烈、这么疯狂的!这世上,谁都有资格对世风时事说三道四、戳脊梁骨指桑骂槐,唯独我没资格,正所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你是我的利矛,小青是我的纸盾——当我倚重利矛的时候,就挑这社会上光明的东西说,就往人性与自由方面靠,看到男女纵情、普世欢爱,便大赞世道开明,悲叹你是以身捐躯的垫脚石与牺牲者;而今,当我爱护起自己的纸盾,一双眼睛就只看到阴暗与危险,就只看到性爱泛滥、道德沦丧,一切正常不正常、应当不应当的东西都构成了对纸盾的严重威胁……
       我这算什么?典型的道德投机者、见机行事的利己主义者!如若你与小青生在同一时代,让我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我该如何说嘴?如何取舍?哈哈,谁让我这么躬逢其盛的,在八十年代失去一个儿子、又在新世纪生养一个女儿,这个父亲,做得实在是闹剧啊!
       
       但讲真心话,不知你是否赞同,不是我说胡话,以我这七十有零的年纪来看,真的要再来一场“严打”、再弄出些人命才好,哪怕就像何公安所说,满大街有一大半的人都要被“严打”,那也要打!要不然,太乱啊——这多可怕!所有的美好都要统统毁光!
       当然,我知道我是老了、脑子坏掉了,一副道德卫士的愚昧嘴脸,像个挥舞着长矛大战时代风车的老兵,盔甲破了,战袍残了,肉身衰了……但无论如何,在今天,我是一个少女的老父亲,这忧心如焚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还是我们这一代的,好在快了,等我们这批不识时务的老家伙脑浆迸裂、弃世而去,就再也没有人聒噪了,所有新时代新观念的男女,就万众一心、齐心协力地一起委身于“欲”吧。
       五
       1. 斯佳与“暴力美学”之间,那个“结”……像庞大而寒冷的冰山,潜伏在生活平面之下,没人肯说,她们合谋着彼此隐瞒。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秘密,她们完全一无所知。
       是啊,性。
       这不大说得通,也太对不起人,斯佳真恨死自己。看看,她接受“暴力美学”的一切,她信任她、依赖她,她们的情感深度与生活模式,处处都指向同性之爱,比如,有妒忌与思念,有照料与等待,有物质琐屑与精神娱乐,可以说,任何一个两口之家所应当具备的主要构成她们都有。并且,在角色扮演上,她们也恰如其分,“暴力美学”主外,斯佳主内,“暴力美学”施与,斯佳得到,“暴力美学”开放,斯佳内敛。但事实的确如此:她与她之间,没法子有性。
       很长一段时间,“暴力美学”相信自己的眼力,不论从精神还是肉体上看,斯佳最终的指向都只可能是她的好同志啊……在把斯佳的生活调整正常之后,“暴力美学”才开始了对亲密生活的试探,她有充分的耐心,不论暗示或明示,均采用科学的如盐入水的法子,理论与实例相结合的法子——存在就是合理,有那样多的同性爱人都能够愉悦地互相享用,为何她们就不能共效于飞?
       是,说得没错——斯佳什么都明白,也句句听得懂,想得通,但一具体到她自己,却始终无法进入既定的情境:对任何一个非己的肉体,任何一种程度的性爱活动,她都会出现强烈的排异本能,非意志或爱心所能控制,性是花粉,她是过敏者;性是美食,她患厌食症;性是电,她乃绝缘体。总之在肉体上,无论男女,她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但“暴力美学”仍存有信心,她另辟蹊径,开发出曲折的自救与融通之道。她对斯佳传授一种观念:恋人之间,家庭之内,不论怎样自发自在、相濡以沫,生理活动永远都是一种高品质的润滑剂,否则,家不成家,爱不成爱。故,为人性计,为长久计,她们应当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体味性,交换性,感受性。
       这样,在每晚入睡前的阶段——按照“暴力美学”的建议——通常被人们用来进行性愉悦的时光,她们就靠对肉体的描述与回忆来聊作替代。
       “暴力美学”以身作则,不再讲她曾经遭遇过的那些粗粝了,从幼时到成年,在被伤害的同时,也有着零星柔美的性记忆对不对:六年级时,一位女老师发现她的伤势,用手掌轻轻安抚她脖上的伤痕,她抬起泪脸,正好齐到老师的胸部,从襟前衣扣间的缝隙里,她见到小山坡一样起伏的芬芳线条;商场里试衣,营业员殷勤地从后往前替她系上腰带,呈现出一个后环式的拥抱,背部感觉到突兀而舒服的触碰,为此,她总喜欢试穿那种需要帮忙的复杂裙装;公交车厢里,为了躲避一个浑身泥浆的建筑工,穿短裙的姑娘不停地让、不停地让,最后,一直挤到她的怀里,几乎就靠在她的肩上,头发里散发出新鲜的化学香味——被凌辱被损坏的感官经历,反倒让“暴力美学”更为敏感了,对美、弱小与柔和,她总喜欢俯身其上,如同把脸埋进野花丛中……是啊,美怒放在泥泞之中,从小她就发现,女性的柔和与软弱,这让她感到安全、宁静……
       轮到你了,说说吧,关于性,总有些好的,让你激动的喜爱的!
       斯佳感激“暴力美学”的体贴,她要回应她,黑暗中她面带腼腆微笑。嗯……没有发生的我才总觉得好,我跟继父……她在做作业,他在做菜、洗东西,踱着精确而沉甸甸的步子,拍蒜头、剁排骨,把手高高举起甩掉菜篮里的水,他宽厚、微弓的背影,大鱼一样游弋在浓厚的肉汤香气里,这往往让她涌上一股狂喜,体味到一种相依为命的甜蜜与凄凉,想要冲上去,双脚离地地紧紧搂住他、缠住他。早晨她赖床,他匆匆过来喊她,带着蛋炒饭的葱花香,带着洗漱过的剃须膏味儿,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继父伸手来拉她,他拉,她赖,快要滑溜下来时,她反过来又抓住他的手继续赖……这回忆啊,多么心花怒放,多么催人泪下……
       这样的夜晚也不失为美好,甚至也可以说有性感存在,这是生活阴影与命运覆盖下的性感,大而无当,微弱、洁净,似烟雾一般,在嘴唇与耳朵上,在叙述与遐想之间……大象无形,如品甘露,斯佳感到心满意足,她会安详地沉沉睡去,注意不到“暴力美学”黑夜中惆怅的神色。
       2. 直到这种回忆成了家常便饭,谈论已了无障碍,有一天,“暴力美学”倒像是无意中一问:怎么从没说到丹青呢?你对丹青,在肉体上?这个问题是“暴力美学”暗中埋伏了许久的,她感到她已快要触到斯佳意识迷障的最深处了——只要破了丹青的咒,斯佳一定就会好了!
       圣诞那夜的具体经过,“暴力美学”是知道的,但又仅止于事件本身,表面上发生什么,就是什么,至于纵深处、在心理体验的最暗处……或许就连斯佳自己也弄不清,她从未仔细想过……
       “那还能是什么,就是一根指头吧。”斯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是事实。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气候是温暖的十月,但斯佳还是突然打了个寒噤,好像又回到那个十二月的圣诞之夜……可怕记忆中的冬季,总是分外寒冷,大红色的滑雪衫,粉红色的紧身小背心,但还是冷、从脚到头冷。不对,只是外面冷,但屋子里热,丹青的怀抱热,他的指头热,自己的血热,突然热乎乎黏糊糊地流出来,疼痛如惊雷,高潮似闪电,它们先后滚过,短暂华丽,独一无二,颤栗由内而外,迅即淹没全身。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一直问我,这么多年,不管是跟翻译还是那肮脏的香港人……到底有没有过高潮?我总以为我没有,现在我想起来了,有的,我的确有过一次高潮,就是第一次,是丹青的一根指头。啊,太好了,我有过高潮,我会做爱!”斯佳毫不羞耻地承认,像紧紧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暴力美学”坐起来,捕到条大蟒似的,她的心高高地拎起来——这一招果然有用,斯佳的某种经验复活了——她不敢打断,只等着斯佳接着往下说。
       “啊真的,我知道最好的性是什么!当他那样看着我,当他的指头……”斯佳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等我跟你成为真正的情人……可这多难!现在我知道了,在感情上,所有人里面,我就只喜欢过我继父,十八岁前,跟他在一起,我过了一段最好的生活……至于性本身,我本来总以为是没有,但我现在老实告诉你,我有,就是那一秒,与丹青的那一秒……我不曾爱过丹青,就算后来对他再歉疚、再感念,甚至,常常还那么想着他!但是,我没有因此而爱上他……”
       “好的,我听懂了。其实早该想到是这样。”“暴力美学”软塌塌地重新躺下去。“斯佳,你——心理上,除了继父,排斥所有别的异性;性上,在丹青给你的那一秒之后,你的能力已宣告死亡。在这两个大前提之下,你又渴望家,需要伴侣,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没有性关系的家庭生活,他妈的,有点像绕口令吧,总之归根结底,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同性恋,就好比你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异性恋一样……斯佳,你得承认,你这一辈子,全都系在那一根指头上了,哈,我要向你与丹青的那一秒钟高潮致敬!它是一条汪洋之舟,不仅搭上丹青之命,导致了你的生活,还有我的呢……瞧瞧我!我是有爱与欲望的,怎么竟会这样清心寡欲地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像个与世隔绝的老姑娘似的!”
       
       “那么……”斯佳不敢往下接,对这样的自己,她会怎么样?
       “唉,我这痴心妄想的,不到最后一刻,竟都不甘心接受……”“暴力美学”哑然失笑——人群中,她觅得斯佳,一路痴缠,从A点出发,本计划抵达理想的B点,最终却在C点安营扎寨……太捉弄人了,她不能让自己的将来在C点结束,这不是她想要的方式。“那么,说不定我会爱上别人啦、搞外遇啦;再回来对你坦白,请求原谅,重新信誓旦旦,然后你明智而淡泊地付之一笑,最后,我们明智地分手……总之,就像所有无性的家庭那样……哈哈,睡吧,可怜的斯佳,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怎么能偷偷背叛你呢,不会的,真要怎样,我会事先跟你明明白白说清楚……”“暴力美学”语气轻松,她翻个身,倒像是要睡去了。
       这个夜晚的谈话,意味深长,关乎分合,竟然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斯佳睡不着。
       她在想“暴力美学”最后所说的“开个玩笑”……谁知道呢,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玩笑,正如一切脱口而出的口误都是下意识与潜意识。甚或,这就是“暴力美学”的表达方式——她是聪明的,她知道斯佳也是聪明的,她就这样以“玩笑”的形式告诉斯佳:结束了,她打算放弃了,她所要的是完整的情与爱、灵与肉……
       她们的明天会怎样?一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了。人与人的陪伴,从来都是一小段一小段儿,你可能占有的一切,其本质都是手里的沙子,只会越握越少……
       在不碰到“暴力美学”身体的前提下,斯佳无限温柔地尽可能地靠近后者,用心感受这最后的热气与陪伴。她细细地回忆她与“暴力美学”的开始、经过,那么多的宠爱与耐心,她们所度过的温情生活……别了!这是世上唯一一个对她怀有爱情的人,但运命就是如此,她们没有结果……
       但是奇怪吧,对生活的这一次“变脸”,斯佳竟然是平静的,好像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打击,她只需端坐着接受,接受迎面吹来凛然的寒风,头脑里一片澄明……什么同性恋、异性恋,一切的性,由它去吧,远远离开,像远离尘嚣,像远离暴风骤雨,平静生涯即将来临,上帝的恩宠就要幸临。无欲则刚,她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3. 不知为什么,在这沉沉的又近乎是安然的情绪里,斯佳突然想起那位消失已久的老人了。怎么搞的呢,为什么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从夏季结束,直到秋季来临,都没有看到那位老者了?斯佳的目光曾经在那小马路上反复流连,像微风抚过光秃秃的树林,却总是一片空荡荡的回声……他怎么突然不来了呢?发生了什么?他是否安康,是否还活着……她怎么能那样没心没肺,就听任他的消失……
       斯佳忽然出了一身汗,有种焦灼!她突然想到——那苍老而悲戚的父亲、伟大“一秒者”的另一个诛连者,他肯定一直都不知道当晚的详情!丹青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这可怜的父亲,他像所有的局外人一样,以为那是一桩真正的“强暴”事件,故而,他一直那样怯怯地盯踪自己,追随自己,可他一点不知道,其实是我害了他儿子……哦,对不起!对不起!被蒙蔽的父亲啊,他准以为我一直在恨他们吧……
       这迟来的觉悟,让斯佳心里一阵阵冰凉地绞痛,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被盐水浸泡着的菜叶,汁水一点点流失……早知如此,她真该早点走近他们、去跟他们相认!告诉他们一切!去请求宽恕!她应当去担起一切丹青未尽事宜!那才是赎回原罪的唯一方式,也是她渡过这慈悲世间的最后舟楫……
       可是,这会不会是可笑的一厢情愿?当他们真正知道,我才是刽子手、丹青死于我的轻佻!他与他的家,怎么可能真的接纳我?
       上天啊,可怜可怜吧,她需要他们,甚至他们也需要她,这个荒凉的人间,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够互相体恤、可以共同哭泣,他们可以慢慢细谈1984年起的各种遭际,如同失散亲人间结结巴巴、争先恐后的追叙……可是,不,他们只要相互触碰,那伤疤就会破裂,鲜血般的往事会兜头浇下,他们只会愈加怨恨并急欲逃离!以免那好不容易坚硬的心肠又一寸寸断开……
       黑暗中,斯佳伸出渴求的手,如同伸向一根正在消失的红线,她与那一家之间,那凄凉而温暖的细细红线……千万不要断了啊……
       六
       1. 蓝英康复不久,家里又面临另一件大事:因为大学扩建,教工公寓全部拆除建成教学楼与实验楼,这一年的年底,他们家要搬离老房子了。学校有政策,对于陆仲生这样的老教授,要么是拿一笔不菲的安置费,要么就搬到校方在郊区统一购置的新楼盘,新居很远,偏安城市东北一隅。陆仲生这把年纪,自然选了后面一条。反正小青一年之后也要上大学了,对他和蓝英来说,住在哪里,住得热闹或是住得清寂,离天堂近一些,或是离地狱近一些,都是一样了。
       这些天,为了准备搬家,陆仲生跟蓝英一直在收拾东西,如同蚂蚁一般,今天弄一点,明天弄一点,陈年烂谷子一样样慢慢来。蓝英弄的是旧衣服与旧的瓶瓶罐罐,他弄的是旧书、旧信、旧资料。老年人整理东西,东也不舍得丢,西也不舍得丢,倒是越整越多了,家里面,到处飘浮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腐烂、黯淡、美好,令人思之欲泪。老两口理理停停,不时地被某样旧物所绊,相互启发着陷入长篇累牍的回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哭哭笑笑,浑不知世。其情其景,若有人旁观视之,真可堪叹怜。
       这种整理,是慢动作的告别,有些悲欣交集之意,很快,他们的整个家、这家里所有的记忆都要连根拨起,抛向更缥缈的未知……
       陆仲生淡漠而苍凉,又似有欣悦的解脱,在蓝英不注意的时候,他总抓紧时机对着老房子的空气挥手,对着墙壁上小青的幼稚涂鸦挥手,对着朝西L形的小阳台房间挥手,姿势优美,缓慢轻飘。
       别了,青春期高中生丹青;别了,流氓分子丹青。
       别了,一年级新生小青;别了,博客少女小青。
       别了,高龄产妇蓝英;别了,心脏病患者蓝英。
       别了,体面教授陆仲生;别了,愤怒老年陆仲生。
       别了,丧失过天伦之乐、见证过破碎与坠落的老房子。
       2. 正是在收拾旧物、与旧家作别的这个冬季,失忆症像冰凉的雾气一样,慢慢地爬上了陆仲生的额头。也许比这更早一些,在蓝英突然倒地那一天、在找何公安呼吁“严打”的发泄之后,陆仲生的记忆力就开始选择了隐居与出世。
       这发生于垂垂老朽的蜕变,得归功于什么?生物学、心理学抑或社会学?也许,诸多因子,汇合而成,一起齐心协力地夺走了陆仲生的记忆,原先执著的可潇洒放手,原先念念不忘的尽可抛诸脑后……亲爱的失忆症,如白色天使的翅膀,像极乐天地的莲花,带着陆仲生的记忆扶驾而去,潇洒飘摇。
       蓝英起先没有注意到,一是她自己的病身多有拖累,二是因为陆仲生这几年来总有些丢三落四,诸如戴着眼镜找眼镜、付了钱却忘了拿东西等等,这是常见的衰老标志,尚不足以令她警觉。
       况且,陆仲生沉潜多日的失忆症,其显化的最初症状只是指向当下:他说不出小青在哪所中学,他把隔壁十几年的邻居喊成一个学生的名字,一分钟前刚刚见蓝英吃过奎宁丸,后一分钟,他又举着杯水追在蓝英后面。最离奇的是有一次,别人问他家中电话号码,陆仲生突然张口结舌、四顾茫然,怎么也报不出那八个数字了。
       要电话的那人后来婉转地提醒蓝英:恐怕,陆教授是有些……问题了。但蓝英仍不肯信,陆仲生的记忆力,只能说是有些奇怪吧,也许在日常生活中他有些记忆不灵,对手边的事情他忽略不记,但对从前的事,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他倒是记得纤毫毕现呢!前提条件是要出现相关的旧物,像做馒头所用的酵粉块儿,有了那个旧物,往事就会像面团一样,丰满地在陆仲生脑子里膨胀开来。
       但倘若没有旧物作证,陆仲生又完全是一片糊涂了,蓝英甚至疑心他是否记得丹青早已经不在人间了。
       
       有一次,他站在大穿衣镜前面,像盯着陌生人,挑剔地左照右看,最终摸着头发叹口气:蓝英啊,要是丹青看到我现在老成这样儿,肯定都不认识我了,这糟老头儿,是谁呀!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儿了,他都四十一了哟,发胖了没,秃顶了没,开小汽车了没,说实话,真要在大街上顶面儿碰上,咱们爷儿俩说不定就会走错过去了……他说话的神态与调子毫无凄清之意,好像丹青只是长期在外地工作似的。
       蓝英听得又心惊又心酸,不知是唤醒他好还是由着他将错就错好。不过,还没等蓝英想定主意,旧物又帮上忙了。也是不经意中,搬动小青房里的储物柜时,在墙根发现了一个大白兔奶糖的旧铁皮盒子,陆仲生神情古怪,犹疑着打开一看:香烟纸壳、子弹头、弹弓……显见的,这是丹青小时候的宝贝了。陆仲生一见,眉头得意地皱起:哼,这些玩意儿,我一直不准他玩,没想到这小子倒是藏在这里,瞧瞧,还不是给我发现了!
       蓝英早就掉下泪来,二十多年前的少年丹青,又在老母亲的眼眶里打转了。她欲伸手去拿过那大白兔奶糖盒子,陆仲生这才注意到泪水交流的妻子。他伸手替蓝英擦泪,仍是没有动情,只是若有所思地对自己点头:哦,你这一哭,我想起来了,丹青他是19岁走的……
       3. 丹青啊,跟你再说说话儿。
       近来,你母亲总用一种又伤心又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这总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曾发生过什么悲伤的事情而我不知道吗?
       常常的,小青从外面回来,她会突然盯着我问:老爸,我叫什么名字?我多大了?当我回答正确了,她就高兴地搂着我又叫又跳,但这种情况,现在越来越少了。是啊,我总搞不清她今年多大。不过,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忘了她的名字?真奇怪,她跟你妈妈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总生怕我哪一天连她们都认不出来,我会走到大街上,身陷陌生人流而毫不自知……
       哦,她们太多虑了,丹青你说说,我哪里就老糊涂到那种程度!我怎么会忘掉:我有个儿子,是你;有个女儿,是小青;而蓝英,是你们的母亲。世上不就这四个亲人吗,就算所有的家事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但这几个亲人,我一定不能忘记,你们是我手中仅有的几根稻草。我与你们一起沉浮了那么多年,须臾一刻我都不会松手!
       唯一略觉不妥的是,我现在很少再会难过或感怀了,一辈子如影随形的抑郁与沉痛忽然飞身而去,我平静极了,甚至是乐呵呵的,我知道我一定是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忘了也就忘了,并没有什么的,不瞒你说,我甚至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从巨大负囊转而身轻如燕,从崎岖山路转而如履平地,从山重水复转而柳暗花明,这里面,有种宗教式的净身与顿悟感。多么好!神灵眷顾!光明照顶!
       我现在非常喜欢吃饭。只要能吃得动,就觉得好吃,经常盼着吃饭的时候;睡觉,我也喜欢,有时大白天都能睡着。我还喜欢坐着发呆,沙发上或阳台上,口水流出来,懒洋洋的,真舒服极了,好像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轻松过。我还看看电视,看得前言不搭后语,说实话,我多么怜悯那些在屏幕上哭哭笑笑的人,他们在搞什么呀,有什么好当真的,生活似演戏,演戏仿生活,到最后,不就是个“空”字呀,大满若空,大空若满……谢天谢地,到头来,我总算明白事理了。
       ——丹青,你没有老年,但我可以与你分享:现在,这才是人生最好的滋味,如熟透了的果实,历经风霜雪雨,历经悲欢离合,终至红艳艳的老熟。
       我摘下这枚果子,生命的最后一枚,直吃得浆汁四溅、蜜水横流,多么心满意足。
       4. 春节前夕,陆仲生一家搬进新居。
       周末,销售商与物业公司在社区中心广场举办一期业主联谊会,诸如家庭运动会、邻里才艺展、儿童绘画、歌舞表演之类,一家一家的大人孩子,扶老携幼,实在热闹。蓝英与小青在家中整理东西,陆仲生非常固执,他兴致勃勃地执意一个人到广场,去进行他最喜欢的“坐着发呆”。
       冬季临近,本该树木萧疏,但主办者却在重要角落里都摆上了花花绿绿的人工草木,加之阳光温暖,令人有季节失衡之感,被遮遮隐隐的冬季像可疑的笑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时时闪现。陆仲生小心地坐在一处长椅上,笑眯眯地东张西望,不时依蓝英所嘱,清点身边物件:拐杖、茶杯、帽子、手套、围巾。一二三四五,一样不能少。
       斯佳注意到他的时候,陆仲生发现自己突然数不到茶杯了,他正欲艰难地站起,斯佳把杯子递给他,里面是新换的热茶。
       是广告公司请斯佳过来的,这个楼盘二期的宣传方案是斯佳的活儿,她必须到现场找一些“点”,找一些“感觉”,诸如此类吧。
       进入现场,某种黏稠的预感,蜜糖似的,突然令斯佳感到了某种滞重。她在业主联谊会的人群中坐坐走走,心神不宁,激动难耐,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但必定有什么,她得四处寻找。她方向感不太好,但奇怪,像有指南针的磁头藏在大地里,她不由自主地就信步往一个方向走了。
       果然,在稍离开活动中心的长椅上,她看到了他,那个曾经在她的生活周围打了六年转转的老者,那个令她在深夜里内心绞痛的老者,衣着还是整整齐齐的,但显然,四个月没见,这老人已变成了另一个老人了,不仅身量矮小了,眼神亦返老还童,轻松而困惑,几近天真无邪。
       陆仲生接过水杯,继续往下数,“……四、五。好了,一样都不少。”他看看递给他杯子并坐到身边的斯佳,额上的皱纹堆成一团,友好地点头示意:“啊,我认识你……”
       “是的,我也认识你……”斯佳凝视他,等他往下说。
       陆仲生却突然停住,收回眼光,不安地笑起来:“对不起,我……可能搞错了。”
       “1984,陆丹青。”像说出一个接头暗号,斯佳试图拉回陆仲生的记忆。
       陆仲生陷入沉思,如在茫茫海面搜寻一小片树叶,画面残破,嘈杂不断。最终,他露出一个成功的笑:“我知道,丹青,他把子弹头和香烟壳藏在大白兔奶糖盒子里了。”
       “大杨村小区,斯佳。”斯佳想了想,报出她的第一个地址,这也是陆仲生盯她梢时间最长的地方。
       陆仲生低下头,隔了一会儿。“你的大披肩呢?”陆仲生突然清晰地询问,他严厉地盯着斯佳身上的运动衫与牛仔裤,似乎极不满意她目前的这身装束。“你的女朋友呢?”他接着问第二个问题,神色变得焦灼而急切。
       看,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吗?
       “您找过我,您一直在跟着我!您不知道那晚对不对?现在愿意听吗?我要告诉你,全部,从一开始……”斯佳抓起老人的手,隔着手套,没有热气,像隔着一重重的记忆迷障,如果可以,斯佳真愿意热烈地亲吻这双手,只要可以驱除他大脑里的遮蔽。
       陆仲生害羞地把手抽出来,摇摇头,复又摇摇头:“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自语,但发自肺腑。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他想不起来了;对不起,他现在不再想追问那个晚上了;对不起,让那一切都过去吧。
       斯佳停止了尝试,放弃了她本来想求得的原宥。就这样吧,无知的幸福,是上天给这位老人最后的馈赠……就这样静静坐着吧,好好看他,甚至抱抱他吧,这与丹青轮廓相似的脸庞,这可能不久于人间的亲人……
       远远的,被蓝英打发着过来找陆仲生的小青,正一步步走近。她一下子瞧见了,那个她曾经渴望是她妈妈的女人!多么平淡而亲切的相遇,不费吹灰之力,她终于要见到这最后一张命运之牌了!幸福而游戏般的眩晕,让小青停在一棵树下。
       少女靠着树干,透过层层光影向天上抬起脸,像寻找千禧之夜的那大片大片人造雪花……不如再等一秒,在未知中再多待一秒吧……可能,上天真的会满足她的一个幻想,她将多出一个衰老双亲之外的亲人,她未来的生活,不会像个孤儿……
       木质的长椅,被太阳晒得暖暖和和,不远处的树干,褐色的枝条伸向天空,传递一个不自量力的拥抱。一辆婴儿车上系着免费赠送的红气球,两个少年在比赛滑轮,三两个穿制服的清洁工为了什么事而咕咕地小声发笑。走来走去的人们,偶尔无意识地侧头看看这长椅上的两个人,但没有兴趣去猜测他们的关系以及不寻常的姿态。
       斯佳双泪长流,默默地把陆仲生揽向她的肩头,陆仲生略有挣扎,但还是听话地靠过去。他感觉到斯佳落到他耳边的泪水,这清冽滚烫的泪水,像是生命里最重要的点缀,是陪伴多时的旧物,足以帮助他一字不差地背诵起年轻时喜欢过的旧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像小青一样,陆仲生也抬起头,向天上看着。冬阳正刺目,老眼亦昏花,但所见多么清晰:“看,他在天上看着我们。”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有《白围脖》、《轻佻的祷词》、《镜中姐妹》、《笑贫记》、《贞洁蒙尘》等,主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五届金陵文学奖荣誉奖,第十一届百花奖入围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戒指》、《爱战无赢》、《博情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