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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花
作者:桢 理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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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段时间,学生们都非常喜欢拔河比赛。尤其是绳子中间的红布突破界线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压在了另外一些不该压的人身上。
       刘勇从魏红身上爬起来后,就给女孩子送了个外号。
       那是一九八九年,两个人正在甜城师范学校读书。晚上十点后,刘勇就对同寝室的男生透露说,魏红的一对奶,割下来可以装一箩筐。
       本来是个“熄灯黄段子”,却不小心比“植树造林”之类的红头文件还传达得快。那一阵,全校学生见到魏红,都像刚跟她建立了单线联系的美国间谍一样。
       只有魏红蒙在鼓里,不晓得别人在背后,已经直接叫她“一箩筐”了。
       下午五点以后的自由锻炼课,女孩子依然在练习冲刺一百米。跑道边的好多人,嘴里却发出奇怪的尖叫。别人跑起来,也就是一个人在跑;魏红跑起来,却像两个人在跑。不是身材有多胖,是胸前仿佛挂了育儿袋,装了个小袋鼠似的,脸上也跟袋鼠妈妈一样,有种放心不下风吹草动的警惕。
       魏红的同桌孙青实在看不过意了,挤过去把魏红拉出来,说,还是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吧,别胀大家眼睛了。
       在孙青的记忆里,魏红当天的脸蛋,像极了她们小时候佩戴的红领巾。甚至,比红领巾还灼眼睛。魏红晓得真相后就说,狗日的刘勇。
       从此魏红走路便有了点虾公的样子,说话时目光斜斜从下面往上面瞄人,自由锻炼课也基本不参加了。她本来就穿着紧身的胸衣,现在又加缠了五圈白布。
       白布比胸衣的力道大了很多。
       这个工作自然落在了同桌兼下铺的孙青身上,孙青每天在蚊帐里帮魏红做这个事时,魏红都要说,奇怪啊,我一直隐瞒得很好的,还是被那个龟儿子发现了。魏红有时候还说,你真好啊,无忧无虑。
       魏红说着这些东一钅郎头西一棒槌的话,孙青跟没听到一样,从来不搭白。
       两个女孩子去洗澡时,都自觉走进女生澡堂的最深处。在朦胧的水汽中,大家早已经把对方的那对东西,瞄了个七七八八。尽管两个人都有点害羞地,用屁股朝着对面档里的对方。
       魏红的那对奶,像正在生长期的冬瓜,结结实实挂在她一米六一的身体上,恍惚一看,女孩子的腰际线上面,就只剩了它们,在半明半暗的澡堂里,闪烁着来历不明的荧光。
       孙青一直以为,魏红跟自己一样,彼此心照不宣但尊重传统含蓄的美德,并没有仔细偷看对方。不想两个人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的时候,魏红却痞着脸,凑到孙青耳朵面前,悄悄说,双排扣。
       这个闺中密友的玩笑,让孙青当场就哭了,好几天不跟魏红说话。
       魏红母亲早逝,父亲当时在伊拉克做劳务输出,偶尔给她寄点比中国的香皂块头大很多,香气也复杂很多的伊拉克香皂回来,让做女儿的拿来联络老师和同学的感情。魏红曾经送过三块给孙青,孙青当了“双排扣”的当天晚上,就退还了两块给魏红。
       另外一块已经化成了泡沫,带走了孙青身上无数的油汗。
       孙青说,我用了的那块香皂,算是过去缠白布的劳务费。以后,你还是自力更生吧。
       二
       学校后面有个玻璃厂,是老师们奖金的来源,极受学校的重视。厂和学校之间,没有用围墙隔开,里面的百来个人一日三餐都到学生食堂吃饭。玻璃厂的女孩子都用当时流行的美粉,把脸擦得像豆腐一样。玻璃厂的男孩子,则用牛仔裤把屁股搞得像个寿桃。玻璃厂的女孩子从来不用眼睛看这些穿着葱绿桃红化纤春秋衣即将步瓦尔瓦娜后尘的男师范生。玻璃厂的男孩子,却总用眼睛瞟女师范生,不管英雄的出处。男师范生们也就用眼睛瞟玻璃厂的女孩子,算作报复。女师范生们便举例给男生们说明,玻璃厂的女孩子,都是当初学校的最后几名。说完了,也用眼睛瞟玻璃厂的男孩子,报复上面再加一个报复。
       报复让彼此尝到了快乐。学生和工人都爱上了食堂。
       在这个饭菜大张旗鼓蒸腾,激情悄无声息燃烧的地方,玻璃厂有个男孩子,总把一个笑容准确无误送到魏红的眼睛里。只要魏红在他十米视线范围之内,他就会穿过无数目光的明枪暗箭,对着她启齿一笑。
       笑的里面,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男孩子长得极像费翔,在人群的罅隙里,魏红发现他的牙齿比自己外公的假牙还漂亮。
       魏红便在课堂和寝室里,思念起了这个比假牙还漂亮的真牙。魏红的真牙,也就不知不觉总露在外面,像在暗中跟“费翔”比美一样。
       那一阵魏红的“一箩筐”,几乎真的要胀大成“一箩筐”了。晚上做梦,也总梦见用箩筐去舀鱼,舀得裤子衣服都湿淋淋的。她又送了几块伊拉克的香皂给孙青,打了自己的嘴巴,道了歉,孙青才重拾旧业,每天早晨广播一响,就让魏红从上铺滑到她的蚊帐里面来,帮她管束越来越不听话的乳房。
       帮忙勒胸的孙青,开始感到了力不从心,总是气喘吁吁,小声喊累。魏红笑了笑,连句鼓励和安慰的话,也忘记了给孙青。她的心里,老在盘算着另外一些事情。
       那些事情魏红很快就调查清楚了。男同学,男校工爱挤在报架栏看《参考消息》,“费翔”的爱好却与众不同。每天晚饭的时候,“费翔”都要端着碗,一个人踅到花花绿绿的黑板报前,边看边吃。魏红也就立马尾随去了,也端着搪瓷碗,在黑板报前,边吃边看。“费翔”看的是黑板报,魏红看的,却是“费翔”。
       那个深秋的傍晚,天边有点未褪尽的橙色。魏红觉得,一切都跟童话里描述的背景,一模一样。等到别的人逐渐散去后,魏红就故意绕到了男孩子跟前,用奥妮啤酒香波的气味,默默地侵略他。男孩子看得很入神,没有抬头。魏红想了想,就轻轻挨过去,渐渐擦着了他的肩膀,又用了自己的皮肤,再次侵略他。
       “费翔”终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叫道,原来是你。
       魏红就学着《庐山恋》里女主人公的样子,头一偏,说,未必你认识我。
       “费翔”就说,认识呀。
       女孩子就笑了,确定食堂里那些无数的启齿一笑,得到了验证。
       魏红说,看来,我名气很大咯。
       “费翔”也笑了,露出比假牙还漂亮的真牙,怪怪地说,当然咯,一箩筐嘛。
       三
       上晚自习的时候,魏红把刘勇请了出来。在教室外面半明半暗的楼道上,魏红像电视里那些黑社会一样,仰着脸,乜斜着眼睛,冷冷对男孩子说,咱们到学校外面去谈谈。
       刘勇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学校运动会的十项全能冠军,虽然鼻子上架了副假玳瑁眼镜,个头却整整比魏红高了一个半头。早餐的时候,二两的老面馒头他要吃四个。属于经常找女生借饭票,借了也从来没人要他归还的那种人。
       刘勇当场就同意了去学校外面。两个人都孤胆英雄似的,不告诉任何人。连孙青都没有。
       学校的围墙外面,环着一圈小路,小路的外面,又环着大片灌木林。小路和灌木林在月光下面,显得很清白很自在。
       魏红刚把刘勇带到小路上,男孩子就开口了。他说,其实魏红,我一直想找机会给你道歉……男孩子的话还没有完,魏红就母老虎一样冲了上来,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
       目标正中刘勇的鼻梁。
       两行咸腥的液体立马流进了男孩子的嘴里。魏红咬牙切齿地说,龟儿子。刘勇抹了鼻子下面的鲜血,说,打了人,还骂人干什么!魏红就说,老子骂了人,还要打人。刘勇就说,你试试看,不要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还手。魏红就说,老子已经不想活了,管你还不还手。
       魏红说完,想到那个“费翔”,就再次冲了上去,想再次打刘勇的鼻子。刘勇就一把捏了她的手,说,你疯了,你疯了。魏红就用嘴狠狠咬了刘勇的手。刘勇痛得再次撒了手,说魏红,你真的疯了。
       魏红不说话,在月光下再次向着刘勇扑来。刘勇情急之间,也扑上去,抱住了魏红。魏红的整个身子,连同一双手臂,都在刘勇紧紧的环抱中挣扎着,两个人相互抵抗了一会儿,才发现刘勇的手臂,正好箍在了魏红那个“一箩筐”的上面。
       
       “一箩筐”很绵很软,很温很暖。刘勇隔了衣服,双手也像婴儿掉进了襁褓。
       两个人愣了一下,魏红就骂了起来,流氓,流氓!骂声在清白自在的月夜,显得格外清白自在。刘勇惊慌起来,左右看了看,一着急,就把自己的嘴,堵在了魏红的嘴上。
       魏红骂不出声音了,刘勇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彻底哑了。
       那天晚上的月光看见,刘勇后来把魏红扔进了小路旁的灌木丛,压倒在草地上,凶猛地撕碎了女孩子层层包裹的胸衣。男孩子急吼吼地,扯出两个白花花的肥大乳房,一秒钟不等,就把自己的头直接埋在了上面。刘勇哭了。
       事情发生在短短二十几秒。
       来不及反应的魏红,一片混沌中终于清醒了过来,还想再次大喊流氓,却突然发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好像已经等了几辈子了。
       魏红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一种奇怪的,类似于呻吟的声音。
       后来的日子,魏红和刘勇多次相约着,在别人上晚自习的时候,溜出校门,在同样的地点,同样清白自在的月光下,做了同样急吼吼的事情。
       刘勇同样在魏红的奇怪声音中,无声地流着眼泪。
       每个节奏和动作,都是第一个夜晚的重演。两个人却乐此不疲,直奔主题,几乎没有一句对白。魏红从小做作业,最讨厌的就是重复,把生字抄写成认识的字之类。现在这个事情重复了很多遍,魏红竟然还想重复,永远熬不熟似的。那段时间,她在打饭或者下课的时候,总是撞过刘勇身边,就迅速塞给男孩子一张纸条,纸条上用钢笔画了个大大的“?”号。男孩子也就在再次撞过她的时候,塞给她一个纸条,纸条上同样用钢笔,画了个大大的“!”号。
       魏红就晓得了,刘勇也跟她一样,爱上了这个重复。
       这个重复让魏红那一阵的床铺,经常在半夜筛糠一样地抖。下铺的孙青,一睁眼就被帐顶上落下的灰尘迷了眼睛。
       孙青说,魏红,你发羊癫疯啦。孙青还说,你睡觉再不老实,我就不收你的香皂了。
       魏红明里暗里给孙青道了好多次歉,孙青的帐顶,还是三不知在暗夜里落下灰尘。
       有一天晚上,孙青卯着劲没有睡觉,手里逮着手电筒,等待着那个帐顶落下的灰尘。等了一夜,没有动静,第二天想不等了,那个魏红却又在上面,无声地筛起了糠。孙青一着急,黑灯瞎火就顺着梯子上了魏红的床铺。虽然没有手电筒,借着窗口透进的路灯光,孙青也能看见魏红闭着眼睛,仰躺着,正在使劲揉捏自己已经彻底解放了的“一箩筐”。
       那是幽暗夜里,油汪汪的饕餮盛宴。
       孙青刚要张嘴尖叫,魏红就捂住了她的嘴巴。女孩子小声哀告说,求你了。
       四
       孙青在学校后面的柑橘林里,非常肯定地下结论,说魏红做坏事了。魏红矢口否认。在柑橘叶浓烈的香气里,这否认竟显得不太真切。
       孙青说,不要骗我了。我妈妈做过赤脚医生,她厚厚一本《妇科大全》,我从七岁起就慢慢在偷看。好多看不懂的地方,我重复看了好几遍。这两年我终于看懂了。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拉的是什么稀。
       说话的女孩子清瘦娇小,皮肤白皙透明,薄薄的嘴唇不擦口红而艳丽,数九寒冬也天天灌凉水,有点像老辈人说的肺痨美女,让人怜惜。只是五官的位置,摆出了一种超越年龄的风水,说话有点挤眉弄眼,沾染了母亲那辈人的怨毒。她挤在人群中时,不够自信显出的胆怯,让别人把她看作一个思想和身体都很好盘的少女。只有魏红晓得,孙青每次都能对学生干部,甚至学校领导的变动,提前做出非常准确的预测。
       她有点像原始部落里的老人,不参加一切活动,单单窝在角落里打瞌睡,等着别人出了事来寻求帮助。别人不说上五箩筐的好话,她还垂着眼皮装老年痴呆。
       魏红就气短地说,那……那《妇科大全》,究竟说了什么呢?
       孙青就吓唬她,说《妇科大全》说女孩子要是不懂得怎样科学地谈恋爱,就有可能染上癌症。
       魏红一听就着急了,拉着孙青在柑橘林里转着圈圈,靠了这个树桩又靠那个树桩,靠得背上全是树皮和灰尘,绕着弯子说话,下着套子,使劲套《妇科大全》里的知识。孙青见她那样,就说半截,露半截,说说又停停,又总停在关键的地方。搞得魏红最后着急了,一把掐了孙青的胳膊,说孙青,反正我自摸已经被你抓住了。你要是发誓,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孙青立马就眸子闪亮,亲昵地,同样用了麻将里的词语,保证说晓得魏红自摸,也绝不来暗杠。也就是说,她会给魏红保密的,直到生命的尽头。孙青要魏红相信她跟她的友谊,还有她的人格,等等。
       这些话每个女孩子从小到大都对小伙伴说过无数次。孙青也不例外。虽然词语空洞,语气却极其坚定,很容易让人把自己和对方跟世上其他人区别开。魏红在这些词语的鼓励下,就一口气把她和刘勇之间的所有,全盘托给了孙青。
       说完,女孩子竟突然发现,要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故事,再憋下去,她肯定就要疯了。人家孙青简直是及时雨,救了她。就像武侠片里被人输了很多内功的人,不打几拳出去,内功就要在身体里逆施妄行,相互搏斗了。
       尽管刘勇输入的,并不是内功,而是一些别的,难以启齿的东西。
       魏红说,孙青,谢谢你,我讲出了自己的隐私,反而快乐多了。你不晓得,自从我跟刘勇发生关系后,我感到有多孤独。有时候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像孙悟空一样,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跟谁都不搭界。这种滋味真难受啊。
       孙青就说,这才怪哉。你谈恋爱了,有人罩着了,应该不孤独了嘛。
       话音落了,女孩子却突然发现,她自个儿竟奇怪地陷进了某种巨大的孤独之中。那,自己为什么要说出刚才的话?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而且,说着那些话之前,她全身的每个细胞,是被魏红的故事和细节,激发得很热闹,很暖和的。
       孙青摇了摇头,想,眨眼就是冰窖了。
       这天以后,魏红和孙青之间,多了个内容。那就是魏红和刘勇约会以后,孙青和魏红也要约会一次。魏红和刘勇是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孙青和魏红是在阳光中的柑橘林。魏红和刘勇约会的时候没有语言,孙青和魏红约会的时候,全是语言。
       语言的碎片弥漫在柑橘林里,跟柑橘叶的浓香纠缠在一起,两个人脸蛋都红扑扑的,恍若梦呓一般。
       开始的时候,发出声音的还只是魏红。孙青吞咽着口水,努力管束自己,要做一个世上最好的倾听者,连咳嗽都消灭在了喉咙,不打搅正在用回忆重新经历月夜和草地的对方,不提出那些在《妇科大全》上得不到解决,期待在魏红这里能搞到答案的事情。魏红却因为回忆得太投入,完全忘记了旁边还坐着一个孙青。魏红说着,神经质地哭泣和欢笑着,手也在“一箩筐”上面胡乱抓挠着,仿佛自己的手,就是刘勇的手。搞得孙青的脸,也像红领巾一样灼眼睛。而真的眼睛,也确实灼灼的,想离开魏红,又舍不得离开魏红。
       魏红在有一个黄昏彻底忘记了跟自己坐在柑橘树林里的是孙青,她回忆到动情处,竟然扯过孙青,狠狠吻了起来。孙青推开她,“呸呸”往地上吐了两泡口水,说你花痴呀,连我都亲。魏红就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只是要演示一下,刘勇是怎样亲她的。孙青就讪讪地说,是呀,你要不演示一下,我还真不晓得亲嘴有这么多道道。我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跟一个男孩子也亲过。四片嘴唇死死贴在一起,谁也不把嘴张开一条缝,跟捏饺子皮似的,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他鼻涕的臭气。
       两个女孩子就笑了起来。笑完,却发现慢慢暗下来的柑橘林里,只有她们四只眼睛狼一样,闪着奇怪的精光。魏红怔了半晌,幽幽说道,孙青,我们都变坏了。孙青没有做声,却感到一股暖流,在身体里面由下而上,升腾了起来。
       孙青突然说,反正我也变坏了,那就让我也亲你一下吧。
       其时冬天恰好来了,魏红和孙青便学着别的女生,也一个劲喊冷,要求合铺睡觉。
       
       魏红的床铺上堆满了两个人的换洗衣服,孙青的帐顶也不再掉灰尘了。两个人合盖着一床被窝,在另外八个女生的眼皮子下面,把她们所知道的男女之事,都做尽了。
       实际上,她们更像两个矿工,彼此挖的却是对方的地盘,慢了,浅了,少了,都会吃亏。
       她们也不再去黄昏的柑橘林。
       白天到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蛋,都是红扑扑的。眼睛既疲倦,又奇怪地精神。魏红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着刘勇。孙青的眼睛,也不自觉地开始搜索起刘勇。两个人再次同床共枕的时候,都奇怪地觉得,对方就是刘勇。
       刘勇搭着板凳写黑板报的时候,孙青就故意走过去,在他的胳肢窝下面细细读着那些粉笔字,鼻孔却悄无声息,大张旗鼓地,吸收着男孩子嘴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点口气。
       刘勇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孙青也故意走过去,求他代买。女孩子把搪瓷碗和塑料饭票递给刘勇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胳膊就撞上了男孩子的胳膊。孙青的胳膊棉花糖似的,刘勇的胳膊石雕一样。这个石雕是完全靠棉花糖对比出来的。孙青惊讶地发现,脸上还有点小男孩圆润的刘勇,其实已经真正拥有了成熟男人的,有棱有廓的身材。
       孙青又感到,一股暖流从下至上,升腾起来。
       事情到了这里,孙青才惊讶地发现,现在的刘勇,跟过去她心中的刘勇,是两个人了。她和魏红之间无数低低的倾诉,默默的重演,仿佛让她一步步走进了刘勇的最深处,跟刘勇成了很亲近,很亲近的人。
       最深最亲近处,奢靡繁华,而白天刘勇淡漠的眼神,无知的背影,竟然如此让人怅惘。
       刘勇成了魏红和孙青共同的王子,但刘勇却只在魏红面前还原成了王子。在孙青那里,他还是把自己装成一只青蛙。
       想到这里,孙青不由对刘勇恨上心来,像所有怨妇恨一个负心人一样。何况,孙青一直感到,自己的智商,远远在魏红之上。书上总说女人的聪明最重要,孙青心里骂着“放屁”。她这样清醒白醒的人,却从小到大都是生活舞台上的群众演员,喊声“鬼子进村了”就必须跑下台的角色,连在家里的饭桌上,也要把鱼头鱼肚子让给弟弟妹妹。
       这样连带地,孙青又恨起了魏红。
       晚上二人游戏的时候,孙青就使出了暗劲,把魏红那个“一箩筐”掐出了些赤橙黄绿青蓝紫。魏红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也没有对孙青产生意见。白天看孙青的时候,反而多包了一汪脉脉的东西在眼睛里。这让她看起来,仿佛美丽了好几倍。也让孙青对她的怨恨,增加了好几倍。
       有个星期五,魏红因为姑妈重感冒,提前回去做护士了。孙青便在晚自习黑暗的楼道上,也学了当初的魏红,仰起脸,约请刘勇单独出去谈谈。
       刘勇问她谈什么事,孙青说是关于魏红的,重要的大事。刘勇便疑惑而顺从地,跟着孙青,来到了月光下的草地上。
       那时已是春天,孙青穿着一件男式运动夹克,通肩通臂的四条白杠在暗夜里也很刺眼,拉链严丝合缝拉到了下巴。旷野里有不知名的鸟儿远远叫了两声。孙青站了几秒钟,就突头突脑对男孩子说,刘勇,魏红托我送个礼物给你。刘勇刚问什么礼物。孙青就一把拉开了夹克的拉链,扑过来说,刘勇,我爱你。
       孙青的拉链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刘勇猛不丁搂了个这样雪白的身子,着实吓了一大跳。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没有办法推开孙青了。
       女孩子像一条蟒蛇盘在刘勇怀里,哭了起来。
       刘勇说,孙青,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孙青就说,你跟魏红就可能?
       刘勇就说,我跟魏红没有什么。学校规定严得很,谈恋爱要被处分的。孙青就说,少来这套,魏红把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了,前天亲嘴你还嫌她有口臭呢。刘勇听了,就吓了一跳,叹了口气,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沉默着把手绕到后腰,气喘吁吁剥着孙青的十个指头,说,放开我,快,有人要过来了,快。
       孙青才不管这些呢,执意不放刘勇的腰,却抽泣着问,是不是她有“一箩筐”,你就不要我?刘勇便生气地说,无聊。你非要这样认为,也可以。
       五
       刘勇没有把孙青的表白告诉魏红。
       孙青也暗自跟自己打赌,刘勇说不出口。尤其是,她雪白的身体,他到底还是慌乱地搂了,慌乱地推了。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就像黄泥巴滚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再说,即使讲出来,哪个又不会认为,这是在剽窃外国小说的情节呢。
       女孩子眉眼细小,胸部平坦,偶尔穿母亲淘汰的老蓝布列宁服去听课,一年四季只在冬天擦香香,而且只擦五毛钱一盒的蛤蜊油。傻瓜都能断定,她不是那种能干出耸人听闻事情的人。
       这样的好女孩子,好到怯生生的样子,谁会相信,她有胆量“送货上门”?
       孙青安静地看着那个夜晚以后的刘勇,像掌握了这个世界底牌的人。刘勇却慌乱地回避着孙青,在田径场上掷铅球的他,因为孙青的在场,差点砸到十米开外的观众。
       好像脱光了衣服,哭着说“我爱你”的,不是孙青,正是他自己。
       孙青同样安静地看着魏红。魏红果然一无所知,逮到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照样眉眼放光地,瞅瞅四周,说,我跟你讲嘛……我跟你讲嘛……昨天,嘻嘻,那个龟儿……嘻嘻,笑死人了……
       说得孙青的心,像被凌迟处死的身体,千刀万剐。一刀,两刀,狗日的,这成千上万刀,迟早要反弹回来,割到你自己身上。
       孙青用了毅力坚持着,每个细节她都听得很认真,听不清楚时,还打断对方,要求重新复述一遍,像不如意的男人故意仔细品烧刀子酒一样,痛并快乐着。
       魏红说,喂,你怎么啦,怎么龇牙咧嘴的?孙青却说,我肚子疼。孙青说完,就真的像患了急性痢疾的人一样,往厕所的方向跑了去。临走,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魏红,你成祥林嫂了。
       魏红委屈极了,是你要听的嘛。
       魏红原本并不多话,这大约跟她母亲死后,不得不寄居在一辈子未嫁的姑妈家有关。姑妈是永远的姑娘心态,仿佛没醒到自己其实是魏红的长辈。为老要尊贵的。她不懂。一开始就跟三岁的魏红抢外地工作的弟弟,也就是魏红的父亲寄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后来又为五岁的魏红分配了大扫除和搅拌滚沸粥锅等重任。对八岁就有了萌芽乳核的女孩子更是大声叫骂,早晓得你也是个骚×。叫得街坊邻居从此看魏红的目光,都有点怪异。十二岁以后,侄女更是成了她所有对立面的象征。姑妈骂魏红,已经不再是骂她一个人,是骂所有妨碍了她一辈子幸福的女人。
       呸,不要以为你年轻,那个东西大,老子就怕你。老子一辈子不沾男人,照样是一条好汉。
       姑妈的眼睛,放射线般错乱幽深,不在世界之内似的。
       魏红每次写信诉苦,父亲都要批评她心胸狭窄,不体谅姑妈。那时魏爸爸还没有得到去伊拉克的机会,今天在甘肃,明天在新疆,世上仿佛有修不完的铁路,神龙见首不见尾。女孩子收到回信,往往已经事过三秋,用沉默和厚脸皮抵抗过了一切。再说,父亲是技术员,写信也是那么技术,生怕姑妈看到了似的。父亲能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出现在很久以后的信纸上呢。所以,通过倾诉和孙青成了贴心豆瓣的魏红,就有了多年便秘一朝疏通的感觉。
       终于有个人,如此专注,如此长时间地,倾听她心中最隐秘的声音。
       她们都是看着琼瑶的书,长出身体的曲线的。魏红细细描述跟刘勇的身体交流,只是慌乱的惊喜,惊喜的慌乱,不由自主的东西。当她排泄了这些不得不排泄的东西后,远兜远转,还是转到了那代人共同的,最大的梦想,爱情上面。
       实际上,十九岁的刘勇从来没有说过爱。甚至问到的时候,也装酷,呵斥魏红,男人不兴说这些的。魏红却比照琼瑶的小说,自己给刘勇安了不少这样的话。
       这一安,就不可收拾。魏红驰骋在想象中,越跑越远。安到琼瑶的男主角都要甘拜下风的地步。
       有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在孙青面前掉下泪来,为臆想中,感天动地,旷古烁今的爱情。
       
       孙青冷冷问,他说了吗?他真是这样说的?他真的说过,世上所有别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狗屎,送上门来都不要,剥光衣服也不过是半扇猪肉?
       是啊,是啊,他真的这样说了。孙青啊,我觉得,我真的遇到了可以托付生命的男人。
       魏红又在幻想中,自我感动得哭了起来。孙青却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冷静地离开了柑橘林。
       爱情比性交,更伤害孙青。
       不出两天,孙青就逮到了单独跟刘勇说话的机会。男孩子到化学实验室去拿遗落的课本,女孩子堵在了实验楼前的一条小路上。地点选择很好,是茂密爬山虎墙夹在两侧的那一截,墙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喇叭花。碧绿的爬山虎和艳丽的喇叭花,超过了他们的头顶。
       女孩子说,既然我是半扇猪肉,那你就吃下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刘勇转身想走。
       我在说,是砣屎你也要吃下去。
       什么意思啊?
       你是三岁以后,唯一看过我身体的男人。你要对我负责。
       原来你是说这个。嗤,关我什么事?
       我活该,我下贱,是不是?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已经搞忘记了……
       刘勇不再是运动会上,吸引了所有异性目光的十项全能冠军了,他一米八的身高好像比一米六的孙青还矮。
       你忘记,我可化成灰都不能忘记。我从小就发了誓,谁看了我,谁就必须要我。
       你……你讲不讲道理啊……说横话了嘛……
       就是横话又怎样!就是不讲道理又怎样!孙青说,眼光恶狠狠的。
       多少年来,女孩子在家里是“赔钱货”,在镇中学的某些表格里,被尊称为“农民子女”。她蓬着韦编三绝的劲头,终于鲤鱼跳龙门,挤进了吃皇粮的队伍。在甜城师范,还是被老师摸着头,亲切地说,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精灵着呢。这个世界要依照道理来,过去十几年的暗夜被窝眼泪,算是白流了。孙青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个笨拙得像企鹅的县城女生,凭什么要比她得到更多。
       她恨一切生来就有非农村户口的女人。尤其是有乳房的。大乳房的。
       你不要也得要。孙青接着补充了一句。四目相对,含义万千。
       两个人正对恃着,魏红却远远走了过来,脸笑得像番茄,喂,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魏红最近整天傻乐着,除了刘勇,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鹅卵石也看成了一朵花。即使在报架栏前遇到喊过她“一箩筐”的“费翔”,也不计前嫌,友好地傻乐着。一次两次地,搞得“费翔”也回报她似的,看了她的身影就哼,我一见你就笑……
       那会儿,刘勇得了救星一般,马上靠到了魏红身边。哦,我们在说晚上的联欢会怎样摆板凳。
       小伙子说完,下意识轻搂了下魏红的肩膀,表示他们是一伙的。密不透风,铜墙铁壁的一伙。刘勇的眼睛,怯怯看着孙青冷静的眼睛。尽管他还没考虑好,是不是毕业时要找个理由,申请跟魏红分在一个学校。
       谁也不晓得,他在那些月光下的草地上,头埋在魏红乳房山中时,心里总觉得快感之外,还藏着一个巨大的害怕。身体里仿佛钵儿铙儿一起乱敲,又仿佛肋骨全被人抽掉了,人成了汪洋上面的一根谷草,只有狂风暴雨般的抽动,才能掩饰他的害怕。他害怕些什么,自己也不明了,只是这害怕,让他一时难以把魏红带回家,硬气地宣布,这是我的女朋友。
       孙青却趁他恍惚的当儿,竖了拇指说,好样的。
       刘勇家里有一个比他小一岁半的弟弟,因为早产体弱,备受全家疼爱,七八岁时,还天天含着妈妈的奶头睡觉。夜里说梦话,也是满口“奶奶奶”地乱喊。弟弟十岁生日的那天,大家问他有什么愿望,他却说,想一辈子吃妈妈的奶。这句话让刘勇妈妈彻底醒悟过来,儿子长大了,不能再含着自己的奶头睡觉了,继续含下去,就永远都戒不掉了。
       做妈妈的学了书本里面那些好妈妈的样子,口气十分强硬地,在小儿子的生日宴席上,当着丈夫和大儿子的面,宣布从此取消他含着自己奶头睡觉的资格,要把小儿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哪晓得这个决定却惹来了刘勇弟弟三天三夜的哭泣,第四天止住后,男孩子逢人就扑上去,嚷着要吃奶。即使刘勇妈妈后来出于无奈,重新让他含着奶头睡觉,也于事无补。
       这个习惯一直沿袭到今天。刘勇的父母从此把小儿子关在了家里,不要他去上学。他一上学,就要去吃所有女教师和女同学的奶。那些稍微有点曲线的女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到刘勇家里来串门。
       刘勇跟魏红无意好上以后,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另外一个弟弟。他除了用“一箩筐”来评价过魏红的奶,还用很多跟乳房八竿子打不着的灶具,文具或者小吃的名字,来命名了好些女生的乳房。每个都有点抓住精髓的味道。这个特长让他在男生中的人际关系,显得出奇地好。只有他晓得,自己辱骂轻蔑着乳房,看女人的第一眼,却全是落在人家的胸口上。
       即使对妈妈和老师,也是这样。
       孙青有一个夜晚突然想起了学生中传说很久的,刘勇的这个嗜好,就主动把头伸进上铺的蚊帐脚,探头问魏红,刘勇给她安了什么外号。那之前的几天,孙青一直神经质地躲避着魏红,包括她的身体,她的倾诉。孙青总装作自己很忙,或者很累的样子,不让魏红靠近她。魏红正纳闷着呢,现在黑暗中传来孙青的发问,声音低低的,幽幽的,气息直冲女孩子脖子,她高兴得真想一把把对方捉上来。
       上来,上来我就讲。
       嘘,小声点。不上来,你讲。
       上来嘛,人家好久没有跟你抱抱了。
       嘘,小声点,现在又不是冬天,抱什么。
       上来。
       不,不上来。是朋友就快说。
       好,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
       当然不生气。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嘻嘻,的确是这样。
       快说,不要卖关子了。是朋友就快说。
       好,我说了。
       快说。
       他说……嘻嘻……他说你是……白板。
       什么?
       麻将里面的白板……嘻嘻……嘻嘻……
       哦……
       孙青没笑,愣了半晌,蓦地缩回到自己床上,想这个“白板”,比魏红的“双排扣”还恶毒十分。想来是他抱了她以后说的?不用问了,肯定是抱了她以后说的。他是在总结对她的感受呢。
       这个时候,魏红已经悄悄摸下来,钻进孙青蚊帐说,你生气啦?孙青却突然大声说,你要不要人睡觉啊!吓了魏红一跳。马上,旁边的几个床铺都有声音传了出来,魏红,你要不要人睡觉啊,像蚊子一样嗡嗡半天了。有什么要紧的话,明天说不行吗。我们忍了很久了。
       魏红没趣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孙青却一夜没睡,眼泪流了停,停了流。
       在农村的时候,她一直因为没有胸部,觉得自己是村里最高贵的少女。
       六
       这几年,孙青在一切不得不出个人节目的场合,总是选择女中音独唱《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孙青每次唱来,都有一种哀愁型的自信。这一次,孙青却有点哽咽,几次唱不下去,觉得小草被人家的胶鞋、皮鞋踩了,稀烂得不成样子。
       他们那个师范学校,在全省以文娱活动闻名。每月有全校性的文艺演出,每周各班也有联欢活动。轮到班级活动的那个晚上,一般只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参加。不少人趁着这机会,去看电影,电视连续剧,当然,也有像魏红刘勇那样,偷偷溜出去约会的。
       实际上,魏红刘勇的恋情,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机密。早有不少人猜到了内情。大家都站在激素的制高点,一点眼风就能将心比心地,把别人猜个通体透亮,何况魏红的目光,总是舍不得离开刘勇。同学一起上劳动课,大家还有意把他们两个人撺掇到一组,让男孩子有机会为女孩子锄草,浇水。享受这个浪漫待遇的,当然也不止他们两个。一群马上就要走上工作岗位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至少有百分之五的人,已经暗托终生。另外的人只是把他们事情,当味精放在生活中,没事拿出来调侃两句。
       甜城师范跟所有师范一样宽容,连校长也睁只眼,闭只眼。每年毕业分配,只要有人递上合适的借口,他也假装不晓得真相,不凿穿,暗中撮合了不少小恋人分到一个学校。
       
       孙青却在唱着《小草》,瞄着魏红的空位子时,突然决定,她死也不闭上这只眼。绝不闭上。
       这主意让她长长舒了口气。
       孙青“点水”揭发朋友的过程,显示了她思维的缜密。
       那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天早晨,孙青举着一把灰色的尼龙伞,来到甜城长途客运站,登上了一辆浑身溅满了泥点的公共汽车。车窗外扑面而来的湿润空气,让女孩子的心情无比凉爽。
       中午以后,孙青在邻县的县城下了车,找到邮电局,寻到角落里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子,在昏暗的光线中,递给他一张纸条。代人写信的老头子看了纸条,抬起头来,刚要发话,孙青却把十块钱摆在了小条桌上。平时老头子代写这几个字,宰人家也不过收两三块钱。
       老头子控制了自己的嘴,低下花白的头,用毛笔小楷,吃力地,认真地写了起来——
       本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贵单位东门外五百米远的灌木林里,将有大事情发生。请各位领导即时挽救危机,并切记,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以免有更大的事情发生。
       老头子刚写完,孙青就一把抢了过来,飞快走出了邮电局。她穿过几条街道,找了个僻静处,把早准备好的信封拿了出来,一把装进去。信纸上有几个未干的字,被她弄糊了。
       孙青又走了两条街,终于选择了个簇新的路边邮箱,把信封塞了进去。信封上的地址,是用报纸上剪下的字拼成的。信封的右上角,贴的不是一张平信的邮票,而是几张面值不等的,总额五元的邮票,足够发好几封挂号信了。孙青先前试过,这样的信,邮局还是会让它享受挂号信待遇,万无一失送到收信人手中的。所有的环节上,女孩子都小心地戴着从母亲那里弄来的医用乳胶手套。
       这些,全是她看《敌营十八年》之类的片子,启发出来的。
       那封信后来的确让收信人,也就是孙青他们的校长,一个喜欢在冬天围着围巾,戴着圆眼镜,把自己打扮成“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中年男人,好几天吃不好,睡不着。孙青发信的那天,是十五号,校长在十九号就收到了。六天的时间,足够他对此事做出判断,他却一直无法判断。尤其是信纸后面,被心慌的孙青无意晕染不清的,倒数第五六七三个字,更是把他的压力翻了倍。后来,消瘦了的校长不得不把最齐心的一名副校长和教导主任招来,瞒着一直跟他对着干的另外两个副校长,召开了小范围的紧急会议。没想到,他的两个贴心豆瓣跟他一样恐慌和无助。
       几个小时关门闭缝的窃窃私语,三个人都猜到杀人放火,安放爆破雷管之类的事情上面。那个老处女教导主任甚至还提出了特务在小树林里接头,或者发报的另类想象。总之,三个人最后都认为,他们没有办法担当这个事情,一定要把它交给文教局和公安局来处理。
       七
       大家永远无法得知,刘勇和魏红在灌木林交媾的情景,是如何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甜城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里面。
       总有那么一些人,是公安局相干成员的姑表舅姨,又总有些人,跟文教局和师范学校的领导是姑表舅姨。这些姑表舅姨,又总有自己的姑表舅姨。姑表舅姨当然还有姑表舅姨。甜城的人际关系像地底的番薯藤,盘根错节,举一反三。从最初对此隐私有一定责任感的姑表舅姨,到最后八竿子打不着,可以任性地满街大声宣讲的姑表舅姨,两个人的这桩丑事,传播普及的时间,没有超过三天。尽管领导了行动的公安局副局长,曾经告诫大家,对这件用高射炮打蚊子的笑话,要严格保密。
       当天晚上,公安局动用了二十三个武装到牙齿的警力,埋伏在灌木林周围,是面对群众小范围暴动的阵势。外围还有文教局和师范校的若干人员,做接应工作。没想到最后看到的,却是月光下面两个一丝不挂,死死纠缠的青春胴体。
       所有讲述,传播,夸大事实的人,都抓住了当晚的要害。那个没有廉耻的女孩子,长着一对超过了大家从电影,电视,小说,或者睡梦里得来的任何经验的乳房。那个乳房被参与行动的几十个人,主要是男人,一览无遗。也就是说,那个乳房在广大正直的人们面前,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甜城最有名的诗人狗子在想象中,描述魏红的乳房是月光下直直挺立,装满了弹药,即将发射的两枚导弹。狗子说,所有人看见它的一瞬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狗子尽情发挥着一个诗人专业水准的想象,尽管他也是道听途说,甜城人在后来的讲述中,却大多莫名奇妙地采用了这个版本。
       流言很少提及刘勇。谁也不知道,当一声断喝:“干什么”之后,几条公安的黑影扑上去,给鲤鱼打挺坐起来呆呆发愣的裸体魏红裹上警服时,另外几个黑洞洞的枪眼,却比着男孩子的脑袋,要一丝不挂的他,双手抱头,背对大家,蹲在草地上。像电视里扫黄行动中落网的那些犯罪分子一样。没有人想到要给他裹上衣服。他鼓胀着肩背肌和臀大肌的白花花的背影,在大家的脚底下,发着抖。他自己推测起来,也觉得是个猥琐的笑话。
       刘勇终于晓得,自己二十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那个夜晚,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回头了。
       刘勇后来到底靠体育运动积淀下来的毅力,控制住了发抖。他鼓起勇气,回头骂了句,魏红,你哭个鸡巴,未必我是强奸你的!他一骂完,就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是一只穿三接头牛皮鞋的脚,来自那个对事情的严重性极其失望的公安局副局长。
       副局长踢完就对即时围上来的,魏红他们的校长吼道,你个龟儿,以为老子闲得无聊啊,以后这些事情,最好内部解决。
       流言是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下午,传播到玻璃厂的“费翔”那里的。
       “费翔”的真名叫张强,在校办玻璃厂干的是洗瓶子的工作。这是玻璃厂最简单,工资最低的工作,除了张强之外,其他人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年妇女。女工们每天一边在池子边刷着刚出炉的瓶子,一边讲甜城发生的最新奇闻。张强听到魏红事件的一瞬间,不小心刷破了一个瓶子,弄得一手的鲜血淋淋。小伙子甩了血,急切问大家,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个“一箩筐”?大家没有回答他,却黄里黄气地笑话他,你是不是来神了?张强没有回答,继续追问魏红是不是就是那个“一箩筐”,大家还是自顾自笑着,讲着,没有人回答他。张强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全身,真的有点“来神”了。
       小伙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脸上的轮廓,在半明半暗的塑料工棚下,看起来比真的费翔还完美。过去,见了他却没有跟他说过话的女孩子,都会在梦里重新见到他。跟他说过话的,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梦见他。玻璃厂的女孩子都说,张强生得憨,认字认半边。汉语里面大部分的字,只上过小学二年级的张强,喜欢用半边结构来称呼它们。有时是蒙对了,有时却惹得厂里的女工一边抱着肚子笑,一边追着他,打得他满地找牙。有一次他把“劈头盖脸”念成“刀头羊脸”,害得一个孕妇笑得当场见了红,差点流产。大家都叮嘱他说,要是开追悼会,你老兄最好在嘴上贴块狗皮膏药。
       张强从小死了父亲,母亲后来又瘫痪在床,男孩子是靠吃政府和千家的补贴长大的。他虽然因为念错别字,总在玻璃厂被女人打,在社会上,却没有一个男人碰过他。当然小时候也有因为样子太好看,差点被修理的经历的,他却不等别人动手,就主动跪倒在地,磕头作揖,山呼对方“大哥大爷”之类,甚至有一次还发明了一个词语,喊别人“总统祖宗”,搞得甜城一帮子爱打架的人,从此都只想把他当作标准的保护对象。实际上,张强从小到大,就使劲在往一切打架、赌博的场合钻,天天盼着血能溅点在自己身上。这是男孩子内心的一个理想。他觉得,只有真正的江湖,才能够锻炼出真正的男子汉。
       张强问过很多人,江湖究竟在哪里?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他准确的答案。他一有空就挤进麻将室,台球房,歌舞厅,一切可能发生点惊天动地事情的地方,期望能够找到江湖的核心位置。甜城混社会的人都认识他,不少人跟他称兄道弟,可是每次有点实质行动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通知他参加。有几次他运气好,在歌舞厅里亲眼看见了别人打群架,其中的几个人还把来历不明的手枪掏了出来,冲天放了几炮。张强惊喜地扑了过去,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黑社会,可是那些人却一脚就把他踹开了,吹吹手枪,眨眼跑出甜城,从此只把身影定格在了公安局的通缉令上。
       
       那些拿着手枪的人逃跑前,都骂他说,老子干正事呢,你娃娃少来添麻烦。其实那些人都跟他年纪相仿,二十挂零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个子比他高,有一个还是张强的小学同学。
       张强很生气,不明白江湖为什么永远排斥他,不让他上正席。
       生气完了,张强还是挤回女人堆里,跟着她们一起传播流言,张家长,李家短地扯是非。女人们骂着,打着他,不像男人们拍着胸脯,说要保护他。他却总觉得,在女人堆里,还是比在男人堆里安全十倍。
       女人堆是他的欢喜,男人堆是一个人的理想所在。张强自由游走在两个群体之间。其中最大的闪光点,是在跟女人们调笑的时候,就势扑腾两下她们的胸口。那些胸口都软软的,暖暖的,跟童年记忆中母亲的胸口一模一样。现今瘫痪在床的母亲,却只剩了一对皮囊子,冰冷挂在胸前。
       他总像被唐僧画了紧箍圈一样,恭顺地离母亲一米之远,好像母亲是糯米纸做的,一碰就化。
       张强这天在别人比画、描述魏红乳房的时候,也惯性一样,装疯卖傻地斜过身子,隔着两个人,还有一层衬衣,蜻蜓点水般,飞快捏了一个四十五岁女人的奶。那女人万事不对张强垮脸,给了他勇气。张强说,比你的还大吗?那女人就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大笑着站起来,作势要开打,泼他瓶子里的水说,二流子,早晓得最坏的,就是你。张强却一边躲闪,一边抹了湿润的脸,还有手上的余血,偷了个瞬间,闷闷地想,那个魏红,真的就是经常见面的“一箩筐”吗?
       八
       那个夜晚以后的魏红和刘勇,被学校冷处理了几天。不是刻意而为,是学校的主要领导对他们的处理意见,发生了分歧。
       建国以来,甜城师范女生宿舍的蚊帐里,也有几次在晚自习空巢时,传出了男生的声音。那声音当然不是一个人常态下的声音。之后,根据时代的大势,当事人分别接受了开除,或者留校察看等处分。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家跑到礼堂搞五四联欢活动,女生宿舍的某个床下,又出现了一双42码的黑色再生塑料凉鞋。女管理员看到它时,比看到“一双绣花鞋”还要恐怖地,尖叫着跑出了宿舍大门。结果当事人也不过是受了个警告处分。原因是大家在电影电视里,已经看了越来越多的,女人床前的男人鞋子。
       这次的这件事情,却很不一样。参加了讨论的几个校长和老处女教导主任,都觉得魏红的那对东西,太出人意外了,有点压倒事情别的方面,抢风头的意思。它扯掉的,仿佛是师范校所有女人的遮羞布。甚至世界上所有女人的遮羞布。
       这个脸丢得太大了,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来。从理论上讲,它跟讨论的事情无关,提出来讨论,就显得没有领导水平了。
       老处女主任一口咬定,要坚决开除,斩草除根。另外几个男人虽然觉得合情合理,却没有人举手赞同。像十八岁要出门远行的孩子一样,大家心里竟有点什么东西弄丢了的感觉。
       致力于修炼儒雅气质的正校长后来说,治病救人才是目的,两个孩子平时表现都不错。我请示下文教局再决定。
       老处女却说,要是不开除,我怎么还有脸在这个学校教书。今天早上出去买菜,菜场的男人都乱瞟我……我……某个地方。
       她终于没有具体说明,大家却晓得人家瞟的是她哪里。几个男人一齐转了头,也瞟了眼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校长说,瞟你干什么,又不是你,甜城人脑壳短路了吧。
       说完,男人才醒到,甜城人根本就没有短路。
       接下来的几天,领导们的争论仍然在密闭而热烈地进行,详细内容不得而知,学校的教学秩序稳定正常,师生们说话都比平时更温文尔雅,更客气,脸颊却呈现出两团统一的粉红。课间十分钟和午休时间,聚在万年青丛中窃窃私语的人堆增多了,堆里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魏红和刘勇却看不见这一切,他们被关在不同的办公室里,分别写检查。两个教劳动课的有闲老师狱卒一样看管着他们,吃饭,睡觉,都不允许回到宿舍。
       没有见面的魏红和刘勇,那几天都不约而同地心慌,在办公室巨大的藤条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紊乱的心跳折磨人通宵,两个人都以为自己从此患上了心脏病。
       第三天的时候,魏红面前的一摞信纸,没有写下只言片语,给她端饭来的劳动老师,一个靠顶替进入了教师队伍的中年妇女,把瓷碗往她面前一杵,说,怪不得写不出来,都是你这个狐狸精,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小伙子毁了。魏红惊讶地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就说,不消看我,刘勇全都交代了,自始至终都是你勾引他,强迫他的。人家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吃得住你那一套。女教师恨恨地看着魏红的胸部,我要有你这样的妹妹,早一刀割了。她没有说“杀了”或者“砍了”。
       女教师说完,就“砰”地把门带上走了。
       魏红有点惊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合不上嘴,想了半天,外加一整夜,想得眼泪黢黢的,最后,却在信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是我勾引强迫刘勇的,开除我吧。
       几天后,接了通知到学校领人的姑妈,捏着这张纸,哈哈大笑。早晓得你会有这一天的,我早晓得了。哈哈哈。
       姑妈的笑声突兀而尖利,像夜半的猫头鹰,魏红和师范校的领导们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时候,刘勇的妈妈却从另外一个办公室疯子样冲了进来,扯了魏红的头发就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学校的领导们一齐冲上来,眼明手快阻止了她。魏红的头发,却留了一纂在刘妈妈手上。
       呸,刘妈妈拖着校长的拥抱,跳起来,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女孩子脸上,什么玩意儿,还想做老子的儿媳妇!
       魏红的姑妈却在旁边快活地笑了。
       实际上,刘勇最后也选择了离开学校。
       在领导们讨论是不是对刘勇从轻处理,留校察看的时候,小伙子突然后悔了起来。他发现自己为了不开除,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魏红身上,其实是物理课上说的无用功。冷静下来的他盘算出,自己选择不离开,日子会比离开了的魏红还难过。目光会把他剁碎,口水会把他淹死。即使坚持到毕业,他的去向,也很可能就是离甜城最远的云岭小学。那里历来是师范校的发配充军基地。据说云岭的教师,买包盐巴也要走五十里的山路。每年分去,每年跑光。
       刘勇写了个自动退学申请,接过申请的校长,脸笑得像番茄。
       校长潇洒地挥挥手说,小伙子,祝你好运。刘勇却说,你以为你是毛主席呀,搞什么“挥手之间”。弄得校长干咳了两声。
       刘勇在家里待了段时间。那段时间,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洗脸水热了点,也要发火。刘妈妈两口子先人一样供着他,倒好像犯了错误退学的是他们。自从刘勇弟弟脑壳短路了以后,刘勇在这个家里,早就成了先人。表面看起来,嘘寒问暖和时间,都耗在弟弟那头,刘勇却晓得,实质性的东西,全在他这里。男孩子一个星期不回家,父母就会巴巴跑到师范校来送冰糖烧蹄花,他最爱吃的菜。刘勇啃蹄花的时候,父母都端坐在学校花园深处的石头凳子上,双手抚着膝盖,咽着口水看着他。
       刘勇有天早上把一碗金贵的牛肉面摔在地上,成功吓走一刻不停关心他的母亲后,决定只身去广东,寻找新的前程。
       那几年,甜城最前卫的事情,并不是在草地上发生男女关系,而是“跑路”。就是不要户口,不要档案,甚至不跟亲戚朋友打声招呼,就跑到南方去淘金。刘勇他们的老师,都已经“跑路”好几个了。
       师范学校的年轻老师,定期就要蒸发一个。这给刘勇壮了胆。他看着窗外茂密的桉树,听着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由得兴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搓着手,把以后几十年的路,全盘计划好了。他决定的第一步,就是去投奔正在南方画“菜画”的一个老师。“菜画”是美院毕业的人,对那些瓶瓶罐罐,牌坊匾额上花草人物的统称。这个时候,刘妈妈却把孙青领进了刘勇的卧室。刘妈妈说,同学来看你了。
       刘勇刚要开口说话,刘勇弟弟却从妈妈身后钻了出来,一把掀开孙青的藕荷色的确良衬衣,脑袋钻进去,乱拱着,像电影里被强盗塞进麻袋的受害者一样,在狭小的衬衣里面拼命挣扎。
       
       孙青尖叫一声,差点倒在地上。刘妈妈眼明手快扑过来,把儿子从女孩子的衬衣里拖了出来,又眼明手快地,扇了小儿子两个耳光。你这个瘟丧!
       孙青脸红得像关公,泪水欲落未落。刘勇却“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男孩子命令他的母亲说,把二娃带到舅舅家去,中午之前不要回来。
       刘妈妈站着没动,犹豫着,跟孙青交换了一个目光。其实见刘勇之前,聪明的孙青已经跟刘妈妈在厨房窃窃私语了半天,逗出了刘妈妈的眼泪,掏出了刘妈妈的请求,都是好同学,这段时间你就多开导开导他吧,这个傻儿啊,吃了女同学的亏,还什么都不愿意跟父母说。孙青当然打了包票,说自己会经常来。
       实际上,孙青是刘勇出事后,唯一来看他的人。连刘勇的亲舅舅都没有来过。刘妈妈看孙青的目光,就有了点依赖和哀求的意思。
       刘勇不得不再次对母亲吼了声,去呀,我们有重要事情要谈。
       刘妈妈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孙青告了别,死拖硬拽走了小儿子。两室一厅的大门“砰”地关上了。刘勇随即把自己卧室的门也关上了。刘勇说,孙青,是你龟儿去揭发的。
       孙青把头一昂,江姐一样,说,不是我。
       刘勇说,不是你,还有谁?
       孙青说,我怎么知道是谁?你们那么张扬,生怕全世界不晓得似的。
       刘勇停了两秒,好像同意了孙青的看法,那你认为是谁,老子绝不放过她。
       孙青又把头一昂,反正不是我。
       真的!刘勇问。孙青就说,如果是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勇不做声了,在屋里慢慢走了一圈,声音低了点,怎样可以证明,你不会害我?
       孙青便走近了两步,撇开刘勇的问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把责任全推到魏红头上,人家不会再跟你了。刘勇吃了一惊,学校的老师出卖我了。孙青不回答他,却接着说,我愿意退学,讨口都陪着你,照顾你,一起混社会。等你以后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了,我就离开你。孙青说得非常平静,像当初问刘勇要借几两饭票的口气。
       刘勇又吃了一惊,你在写琼瑶小说呀?
       孙青就又平静地说,我可以永远不回去。
       刘勇吃惊地看着她,半天才说,那你父母……孙青就说,我这辈子,只追求爱情。
       刘勇听了,愕然几秒。突然间,他把床前桌子上的茶杯,钢笔,还有一本《小说月报》杂志,一把扫到了地上,大声说,比老子还自私!你还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呢,你想强奸我吗!
       刘勇顾自喊完,不待被暴雨激打的花儿一样懵懂的,还没回过神来的孙青回答,就冲过来,一把把孙青撂倒在了地上,扯开她衬衣的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咬了她一口。
       那一口正咬在孙青“双排扣”中的一颗上,两圈牙印子环绕着女孩子小小的乳头,像甲骨文里表示太阳的那个字。
       孙青一把抱住刘勇的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地笑了。
       九
       魏红抹了眼泪,借口要收拾东西,搪塞着姑妈,刻意在学校延宕了几天才走。
       学校到处是眼睛,可这千百双眼睛,却好像抵不上姑妈一双放射线样错乱的眼睛。
       女孩子大哭了几场之后,又跑到那个出事地点坐了半天。坐得一直偷偷监视她的老处女教导主任,都放心不下了,不得不现身出来,捏着《狱中书简》,嗫嚅着告诉魏红,只有这本书,才可以帮她战胜世界上的一切困难。
       魏红没有伸手接《狱中书简》,却恶狠狠说,放心吧,我会活到参加你追悼会那天的。魏红说完就走了,方向是学校的大门。她的步子很有弹性,充满了当时流行的快三步神韵。老处女教导主任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断定,女孩子真的丢了。
       这天以后魏红就像换了个人,脸皮比城墙还厚,胆子大得可以包天。她拆了胸口的白布和紧身胸衣,拖着硕大无比的乳房,沉默地,没事人一样,用剩下的饭菜票去食堂打饭,用剩下的水票去澡堂洗澡。除了不去教室坐着熬那几十分钟的课外,魏红那几天的生活,跟一般学生没有两样。学校的千来号人看见她,都会闪出一条肃穆的通道。通道的两边,有严肃的,惊诧的,讪笑的脸。那些脸既盯着她,也盯着她颤巍巍的巨大乳房。
       千拖万拖,三天后,老处女还是来找魏红了。你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为了你的未来,我们只上报文教局,不打算在学生中宣布你的处分了。魏红就说,宣不宣布,哪个不晓得吗?女人不回答她,却接着说,你还是不要再在这里影响教学秩序了。她告诉魏红,这几天,没有一个学生把作业做对,也没有一个老师认真备课。魏红就冷冷说,你们这些良家妇女,也太容易兴奋了。
       魏红临走的那天傍晚,突然想起了“费翔”。她想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其实是那口比真牙还漂亮的假牙。现在想起这个人,竟奇怪地,觉得他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连远在伊拉克的父亲都不能比。呵,父亲已经用很多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没有血肉的汇款,信纸,或者照片之类。“费翔”却触手可及。其实他跟她,不过是“一见你就笑”的缘分。
       魏红收拾了自己,还搽了点夜市上买的,没有生产厂家的砖红色胭脂,刻意躲到学校黑板报旁边的一个假山洞里,待了两个多小时。一直等到那个“费翔”出现了为止。
       “费翔”吃着饭,依然很费力地,看着黑板报。半天才看完一小块地方。魏红很久没偷看他了。没想到,“费翔”的头发还是那么鬈曲,眼珠还是那么黑漆漆的。女孩子像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一样,湿了眼眶。
       魏红逮了个没人的机会,一头撞出来,杵在“费翔”面前,很坚定地说,我想跟你睡觉。“费翔”吓得把搪瓷碗“哐当”一声,打翻在了地上。魏红看他这样,就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跟别人睡过了,不要你负责。
       张强呆了半天,才说,果……果然是你……我……我早就猜到了。
       魏红不理他,继续问,要不要,不要就没有机会了。
       张强呆了片刻,就神经质地,从地上拣起搪瓷碗,激动而又惊慌地,扒了两口碗底没有抛洒干净的剩饭在嘴里,含糊地说,好,好,我也不要你负责,不要。
       魏红哪里晓得,自从她出事后,张强白天跟同事探讨她的堕落细节,晚上却在梦里跑着追她。有时候是黄灿灿的油菜地,有时候是黑黢黢的小树林。
       张强直接就把魏红带回了自己的家。
       说是家,魏红的印象中,其实是一个灯光昏暗的仓库。那个十几平米的屋子曲径通幽,重重叠叠,堆满了东西。这些东西都收纳在各种各样的纸箱子里。纸箱子的身世,由它上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汉字暴露了出来。大多是烟酒的包装。红塔山,五粮液都有,没听说过名字,没有生产厂家的也不少。另外的就很全面了,从内衣裤到车床零件,一应俱全。纸箱子全都是破的,根本掩不住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却又破得恰好让人无法看清里面的东西。
       两个人穿过纸箱夹成的狭小过道,来到房子的深处,一米九的张强突然像折断了的甘蔗一样,半跪在了地上。张强说,妈,我带女娃娃回来睡觉了。深处的角落里就传出一个“咯咯”的,小女孩一样的笑声。那个被张强称为“妈妈”的声音就说,好,好,好儿子,好有板眼哟,快去睡,快去睡。说完,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魏红和张强睡在阁楼上,下面是无数的纸箱子和张强瘫痪的老妈。女人“丁零当啷”的声音,在夜半定时响起,每隔一个小时就提醒到,儿子,咯咯,不要累着了啊。咯咯。
       实际上,张强根本就没有学会累着,他除了胡乱地啃着魏红的胸口之外,几乎什么事情都不会做。魏红手把手教他,他也学不会。也就是说,张强完全跟费翔不搭边。而且,他跟他“仓库”的气味,都让人想呕吐。
       魏红摸着对方鱼鳞一样的后背,问他多久没洗澡了,张强就说,不记得了。魏红真是很奇怪,如果不是深入了虎穴,女孩子一直觉得,张强特别白皙,特别干净。
       早晨起来,女孩子满身都是牙印子和口水臭。
       魏红走出张强家的时候,直接就去了甜城的农资公司门面。她的姑妈总在那里买“毒鼠强”,她说人家不卖假药,牌子最最正宗。
       
       十
       魏红姑妈住的房子,是魏红爷爷留下的祖宅,解放前一个糖商的宅子,解放后却住进了五家人。魏家是其中之一。一圈瓦屋,环着一个大大的青石板铺成的院落,是“一家煨汤五家香”的格局,姑妈却历来不怎么和邻居打交道,跟人有仇似的。有时候狭路相逢,别人不得不招呼她,她也憋着声音,石板缝里艰难挤出样,答应别人。邻居们私下给了她一个外号,变猪叫。自从魏红出事以后,姑妈的气色却陡然好了起来,也不变猪叫了,有时候还主动地,大声大气地招呼邻居,像那种拣到了巨额现金,又不能说出来的人。大家在她的脸上找到了某种勇气,终于有好事者试探提到了魏红的事情。姑妈却“哈哈”一笑,干脆挑破了,搬了个小篾凳,在院子里扯了摊子,大张旗鼓讲了起来。姑妈说,看她狗日的再回来时,还敢不敢洋崴崴的。
       姑妈讲话的中心思想是,我早料到她有今天,三岁就看出来了。邻居们却表现得厚道些,打听魏红堕落细节的前头,都有个引子,劝姑妈治病救人,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如果姑妈不点头,邻居们就反复劝说她。宽容。善良。积德。她还小。等等。劝说的空隙,海绵吸水一样,批判吸收那个月光下草地上的故事。体现了建国以来,该院子最感人的邻居之情。姑妈和邻居,都奇怪地,对这种劝说、打听和讲述,有一种痴迷的倾向。反反复复,喋喋不休。那几天,另外四家的所有女人和少数男人,午饭前,晚饭后,葵花向太阳一样围着姑妈。有的还硬要送蚕豆或者腌菜给姑妈。姑妈说不喜欢吃,别人直接就用手指搛了点,利落地放进她的嘴里说,吃了要死人呀。
       像说自己的姑表舅姨一样,轻微嗔怒。
       魏红背着红艳艳的花布被子,拎着纸仿的皮箱子到家时,姑妈正和一堆邻居坐在院子里,织着毛衣,说着悄悄话。姑妈看了她一眼,没有马上理她,邻居们却集体闭了嘴,屏声静气地看着她。
       魏红的目光和大家短暂交锋了两秒,姑妈才说,哟,终于回来了。魏红也不答话,缩了身子,就一个人匆匆走进了屋里。
       姑妈随后赶了过来,魏红已经躺在了自己床上。天气并不冷,女孩子却裹着厚厚的棉被,闭着眼睛。她的手里,攥着个纸包,上面写着“毒鼠强”。
       姑妈说,你好有功劳吗?回来就摊尸,也不去煮饭。过去的魏红,一回来就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魏红也不睁开眼睛,懒懒说,我不想吃。
       姑妈就说,你不吃,我要吃。
       魏红就说,那你自己煮嘛。
       姑妈就近前一步,叉了腰,脖子上青筋鼓胀着,大声说,我偏要你煮。这个家不允许吃白食。
       魏红就说,我不吃白食了。以后,没有人吃白食了。
       姑妈就说,起来说清楚,起来,以后不吃了,未必你要短命了。
       魏红就张开眼睛,眼里一汪泪水,说,是的,我要短命了。以后,再不给你添麻烦了。
       姑妈见了泪水,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沉思半晌,却更生气地说,不要用猫尿来吓我,也不要用短命来哄我。实话跟你讲,老子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起来,煮饭去。
       魏红不理她,把脸转向了床的里面。
       姑妈更生气了,上来一把掀了魏红的被子,扯了魏红的膀子就死命拉,起来,起来,不要遇到点事,就跟老子装孬。起来!起来!
       魏红被活活扯了起来,手膀子生痛。她一把推了姑妈,说,逼什么,逼什么,你等了十几年,多等一会都不行吗?她狠狠剜了姑妈一眼,退后两步,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又冒出两行泪,把“毒鼠强”一撕,仰头就往嘴里倒。姑妈也不示弱,马上扑过来,还是一根筋地,非抓她去做饭不可。偏要你做。偏要。魏红身子一歪,鼠药竟都飘散在了地上。
       姑妈抢过纸袋一看,尖叫一声,劈头盖脸就给魏红打了过来。你想害老子。你想让老子没办法跟你爸爸交代。你狗日的,好会下毒手哟。
       姑妈依然劈头盖脸打着,发疯了一样。这是姑妈第一次打魏红。过去的十几年,她不过是用语言伤害魏红。像匕首,像投枪。魏红却觉得,那种隐痛,钝痛,却远没有这肉体的锐痛让人清醒。女孩子在拳打脚踢中,享受了好一会,却突然冷静了下来,下决心一般,一把推开了姑妈,大声说,好,魏老大,魏老姑娘,要想我不死,除非你把我爸爸寄给我的,让你代为保管的五万块钱,还给我。我超过十八岁了,可以不要监护人了。从此后,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了。
       姑妈愣住了,你怎么晓得有五万块钱。魏红就冷笑说,爸爸怕你不还我,早写信跟我讲了。
       姑妈愣了片刻,便哭了起来,边跑出去边说,没有意思啊,亲姐弟还是不如亲父女啊。
       魏红冲着女人的背影喊,我死前会给爸爸写信,你私吞我的钱了。你落井下石,把我逼死了!喊得门外埋伏着的邻居们,全听见了。大家伸手拦火车样拦住冲出门槛的姑妈,都说,砍了树林子吧,免得老鸹叫。
       十一
       魏红在甜城边一间农民的两层楼房里,租了个房间,安下身来。房东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眼睛眯着睁着一个模样,随便跟谁说话,都吵架一样。时间长了,魏红才晓得他们耳朵背了。老两口几乎闭门不出,整天打着瞌睡看电视,又住在城市边缘,完全没有机会听到关于魏红的任何窃窃私语。即使能听到,也可能根本不感兴趣。这一点,从两位老人根本不注意魏红与众不同的胸部,就能感觉到。即使女孩子那个东西偶尔露了峥嵘,颤颤巍巍在面前晃动,人家也只顾咳嗽喘气,懒得管它。老人们总喊她,伢猫儿,该你烧水了。
       “伢猫儿”是甜城土话中的昵称,专门用来喊吃奶的婴儿。
       老人们实际是帮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媳妇照看房子的,万事就淡然些,不像周围有些房东,立了早睡早起,恕不待客之类的规矩。魏红住楼上,另外两间暂时没有租出去。女孩子从院子里的楼梯上楼,并不打搅下面生活着的老人。阴天或者下雨的时候,魏红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菜地里各种蔬菜,呼吸着蔬菜地里,人尿粪肥的清香,总恍惚以为,自己一个人居住在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夏天来了。魏红盘算着她在师范校的同学,包括最要好,却从此失了音讯的孙青都已经毕业,定了分配去向,却并不觉得嫉妒,或者羡慕。一点感觉都没有。女孩子的脸色重新红润了起来,只在思绪转换到某个人的身上时,会发一会儿白。不过,这白也不足以阻挡她很干脆地把自己的头脑电视遥控一样,迅速转换了频道。
       魏红觉得自己像卡式录音机里被洗干净了的磁带。这种感觉真好。她上街买了一些花布,做了几件低胸的连衣裙。就是电影,电视里面经常见到,甜城,甚至北京上海都要十几年后,才会流行起来的那种样式。
       魏红去买布的时候,有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追在她的后面,喊她“梭叶子”,也就是甜城土话中,跟不该睡觉的男人睡了觉的女人,魏红却微微一笑,像人家喊“林青霞来了”一样矜持而得意。即使后来量体裁衣,在裁缝铺量胸围时,顺便被男裁缝摸了两把,魏红也一点不害羞,反而大声说,要摸就回去摸你妈。害羞的就只剩了男人。魏红重新出现在甜城街头的前几天,好多女人都对邻居说,呸,我一看那个梭叶子,气得饭都吃不下了。我要是她,早跳江死了。
       她们不晓得,自己吃不下的饭,却被家里精神振奋的丈夫或者儿子,目光熠熠地消灭了。
       魏红那一阵穿着自制的西式连衣裙,胸前抱了床棉被似的,每天在甜城的几条主要街道,走个七八上十回。就像那些无所事事的二流子一样,东游西逛。实际上,魏红的确是过上了二流子一样的生活,不过因为她入道不深,走的路线和姿势,都显示出了一种刻意。真正的二流子应该是像夏天的风一样自由,或是像电视剧《排球女将》里那个著名的“幻影游动”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况,女孩子的后头,总跟着七八上十个泥猴一样,嘻嘻笑着的小孩子,她倒仿佛有了点出巡皇帝的味道。
       
       这个味道很快就被大多数人接收到了。这支奇怪的队伍,开头的时候自然非常引人注目,也磁铁一样,吸引着目光,瓦片,或者口水。到了后来,大约是一个星期以后,魏红身后的小孩子和两侧的目光、瓦片和口水,都有了逐渐减少的倾向。第三个星期,魏红再在街上逡巡的时候,真正算独身一人了,有的正在平房门口织毛衣,纳鞋底的女人,却把小板凳端了,转身消失进屋子去了。
       那个甜城,千百年来以盛产白糖和蜜饯闻名。过去,城外江里过的都是运糖船。现在,城里有点规模和档次的建筑,都是解放前糖商留下的宅子。城外的丘陵,是成片成片的甘蔗林。城内的居民,也大多遗传了祖先甜甜的长相。弯弯的恭顺的眉,翘翘的上扬的嘴。尤其是女孩子,不管外表优劣,眼角眉梢,都带了点内媚的功夫似的。
       魏红虽然不算大美女,却也没脱甜城甜妹子的外形,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只要她在这个空气都带点甜味的街上一走,大家却越来越感觉到了冷。一种肃杀的冷。仿佛五黄六月,袭来了西伯利亚的寒流。
       连暗地里商量着,要在夜路上轮奸魏红的一群老牌的二流子,也慢慢丧失了伏击她的兴趣。甚至背后,他们也不再说那些与魏红有关,实际是幻想中的细节,来刺激,抚慰自己。其实,魏红从重新出现开始,就一直管束着自己,像最有魅力,最端庄的那些甜城女人一样,整天笑着,抿嘴不暴露牙齿,或者,把牙齿只暴露到八颗就打住。
       魏红温婉地笑着。在去豆花庄吃早饭时。去茶馆喝茶时。去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上照自己的影子时。去护城河上的石拱桥上斜倚着看夕阳时。去西瓜摊前东摸西搞消磨时间时。去夜市的麻辣烫摊子前吃得满嘴流油时。
       魏红对所有人笑,所有人却迅速移开了目光,假装不再关注她。大家说着甜城最新出现的绯闻逸事,却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点清楚了,这个魏梭叶子,一个月置办了五条连衣裙,条条都比照了甜城地下镭射小电影里,那个叫麦当娜的女人穿的衣服。
       魏红溢满笑意的瞳孔里,有一天下午却出现了张强的影子。张强一见她就问,听说你有钱了。
       十二
       张强是刻意来寻找魏红的,魏红的眼睛却先捉到了张强。
       那个时候,张强正在一个西瓜摊子前蹲着,啃打折的倒瓤西瓜,啃得半个脸红红的,都是西瓜汁,人家魏红还是把他认了出来。魏红低下身子,说,是你吗?张强就马上站了起来,问她是不是有钱了。
       张强自从跟魏红睡了一次后,突然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害怕了。像一辈子在沼泽地里谨慎寻路的人,一瞬间发现,自己已经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可是,这种感觉和这个女孩子,却惊鸿一瞥地,又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小伙子不得不继续先前在梦里追魏红的事情。还是跟过去一样,总追不上,醒来却不跟过去一样了,是非常非常的难受,天塌下来一般。张强不晓得,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单相思”了。他只是天天下了班,就满街找魏红。默默地走,东张西望,却不屑于跟任何人讲。过去的他,是包不住任何话的。看见他作蛊正经的深沉和怅惘的人,都冲他开玩笑,张强,你每天在街上乱走,走草啊。张强就说,是啊,我就是在走草。不管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走草”在甜城话里,是“狗发情了,到处乱窜”的意思。
       那是魏红失踪了的几个月。张强甚至找到了魏红的姑妈,却差点被对方一壶开水烫了个终身残废。当然,小伙子的一双长腿救了自己。后来,张强找着找着,没找到魏红,自己的妈妈却突然病了。张强下班后,就不能天天满城找魏红了。张强只能窝在医院病房角落的凳子上,趁打盹的时候,继续找魏红。而魏红,却又出现在甜城了。再后来,张强的妈妈病得更厉害了,单位都同意他专职照顾妈妈了,他的前来探病的同事们,却在病房里说起魏红有了五万块钱的事情。张强就想,自己妈妈那个肚皮胀痛,也就是被医生称为肝癌晚期的病,可能有救了。他决定继续找魏红,找她借钱,救自己的妈妈。
       张强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懂得迂回,不懂得叙述前因后果,不懂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张强什么都不说,在得到魏红肯定的回答后,张强就直奔主题,我需要钱。魏红就说,要好多?张强就说,越多越好。魏红就说,好,我留点生活费,其余的都给你。
       几个月后,当张强把只花了一千块的四万多元存折还给魏红时,女孩子才晓得,张强借钱,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可惜做妈妈的无福,只享受了魏红提供帮助的几天光阴而已。
       张强在魏红屋里,窝在她的怀中,哭得鼻涕眼泪,弄了女孩子一身。张强哭完,就对魏红说,魏红,我从此以后,就是孤儿了,我们耍朋友吧。魏红却说,不。
       张强再次哀求,魏红又说了“不”。
       女孩子言出必行,当天没要张强碰自己一个指头,也没有退掉房子搬到张强家去住。魏红说,张强,其实我们可以结拜姐弟,互相罩着。张强却说,你比我小哇。魏红就说,管它大小,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弟弟。张强还要反驳,一抬头,看见魏红冷静严肃的眼神,一言九鼎的大将似的,便张口结舌,什么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出来了。
       魏红从此做起了专职的二流子。
       那个时候,甜城二流子的构成,主要有以下几种。好吃懒做却喜欢高消费,看不起百来块正经工资的啃老族;家里没有门路,无法找到工作的待业青年;有点前科,或者跟黑社会脱不了千丝万缕联系,只能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人;天生喜欢偷鸡摸狗,永远徘徊在违法与犯罪交界点的人。等等。其实,二流子的类型,并不是铁板定钉的,有的横跨几种类型,有的以某种类型为主,偶尔却客串一下别的类型。不过,无论哪种类型,其混迹的场所,却基本一样——烟雾缭绕,老千云集的麻将社。边喝茶边欣赏《十八摸》的茶馆。每支舞曲中间熄灯两分钟的歌舞厅。半夜十二点以后经常被愤怒的邻居踢破大门的卡拉0K房。花五块钱就可以二十四小时循环看六部三级片的地下镭射小电影院。
       魏红最爱去的,却是台球桌子边上。
       甜城的二流子,已经纷纷认可了一种新的赌博方式。那就是用台球赌博。灵活,随意,还锻炼着身体,同时,也不像麻将桌子那样,定期被公安机关整顿,罚款。赌资的大小和规矩,完全由赌博双方当场协定。下至一块两块钱一盘,上却不封顶。付给桌子租用费,不过是零头而已。尤其是,这种赌博就在街头巷尾,赌起来,一到高潮处,看客总会层层围上几圈。赢的光彩,输的失落,都戏剧化地扩大了好多倍,不能让人不喜欢它。
       魏红在一幢三层楼的旧式红砖楼房前,悬铃木的阴影深处,跟一个刚出茅庐的小二流子赌了一盘后,就爱上了这种生活。
       那天,魏红偶然经过那里,一个十四五岁,上嘴皮覆盖着一层绒毛的男孩子就愣头愣脑对她喊道,一箩筐,敢不敢跟我赌一盘。男孩子捏着台球杆,一个人站在台球桌子边,周围空无一人。
       正是夏日的午后,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让甜城的背街,显得如此寂静。魏红看着对方摇晃的左腿,仰起的下颌,想也没想,就说,你妈才不敢。
       那是魏红平生第一次打台球。小男孩简单教给了她规则后,魏红就把她在台球方面的惊人天赋,表现了出来。魏红想打哪个球,就能命中哪个球。想让哪个球进哪个筐,那个球就别想进另外的筐。实际上,魏红也可能并不具有什么天赋,她只是在低下身子,瞄准某个球的时候,把全世界都搞忘记了。把自己,把台球,都搞忘记了。她只有一根筋的思维,一根筋的目标。而且,这目标中,透着说不出的狠劲。狗日的,跟老子进!
       稳,准,狠,魏红的球风,完全不像刚出炉的新手,尤其,是个胸前拖着包袱的女性新手。那对沉重的东西,在女孩子瞄准,击球的时候,仿佛化成了一缕青烟,飞上了高天。
       男孩子输了一盘后,很不服气,要求继续赌。没想到这要求,在后来的时间里,却不断被他重复了起来。
       
       甜城人都叫这男孩子“黑娃”,不仅因为他皮肤黑,还因为人家一出江湖,就把甜城好多台球高手都“黑”掉了。男孩子对台球的迷恋,让他在初二下学期就死活不愿再回到教室上课,搞得他的父母,有段时间也要死要活的。黑娃技术好,却并没赢到多少钱。大家都说,鬼才跟你赌,还不如直接抢我钱包算了。黑娃就退而求其次,只要求跟他一起赌的人,输了付台子钱就可以了。黑娃身上从来没有进过一分钱,完全是“干赌”,打打免费台球而已。他恨铁不成钢的父母除了给他一口饭吃,一个窝睡觉外,并不给他钱。三伏天也不让他有能力买根冰棒。他们总说,你不是黑娃吗?你的台球杆子怎么就黑不来钱?黑娃不理他们,每天照样早出晚归,找人打台球。他后来实际成了别人的陪练,好多人开始进入赌博生涯前,都说,先找黑娃练好了手艺再说。他们说的练好了,是十盘能赢黑娃两三盘,就可以混江湖了。可是这天,黑娃气得跟魏红赌了几十盘,比到太阳落了西山,竟一盘也没有赢魏红。
       两个人打到二十八盘的时候,黑娃一下子蹲在地上,沮丧地说,魏红姐姐,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帮我垫台子钱嘛,以后还你。魏红就走过去,拖了他起来说,傻儿,做姐姐的未必还要你付钱。走,我们两个去喝啤酒,啃麻辣鸭脚板。
       魏红摇晃着大奶子,跟黑娃两个肩并肩往刚摆出来的夜市摊子上走的时候,却在黄昏的环城车站上,意外看见了孙青和刘勇。他们各自拎着一个大旅行包,等着坐车去火车站,赶广州方向的特快。魏红像早晓得了他们在一起似的,马上走过去,平静地说,我都没逃跑,你们两个人多势众的,还怕什么,还跑什么。说得孙青和刘勇张口结舌,满脸绯红。
       刘勇的眼睛躲着魏红的眼睛,在女孩子冰山露出一角的胸部上蹭着。孙青的眼睛,却在他的眼睛上蹭着。其实,魏红也是第一次晓得,孙青和刘勇好上了。
       女孩子那天一个人喝了八瓶山城啤酒,十几个麻辣鸭脚板,全让黑娃啃光了。
       十三
       刘勇的父母,都是甜城糖酒公司的业务员,在销大于供的年代,螺蛳有肉在肚皮地,暗中积攒了不少灰色收入。即使后来供大于销了,刘勇的父母也春江水暖鸭先知地,比别人更容易发现市场经济留给老百姓的小小漏洞。刘家虽然为了未来的美好,也为了不露财,比照该城市最低标准偏高一点点来生活,对挣钱的要求,却一直没有别个大。尤其是刘勇弟弟出事后,做父母的多少年就只有一个梦了。那就是长命百岁的刘勇,儿孙满堂。前途之类的事情,考都没有考虑过。所以,刘勇提出要去广东打工后,刘妈妈曾经一个星期瘦了五六斤。
       什么也不比把唯一正常的儿子放在眼前看着,来得踏实。
       劝说。解释。哭泣。怒吼。再次劝说。再次不耐烦地解释。辩论。大声辩论。引经据典。或者拿旁人现身说法。还是各执己见。上辈人无数的哭泣。下辈人无数的怒吼。旋荡好几个月,孙青以女朋友的身份,上蹿下跳,穿针引线,撕了缝,缝了又撕。几个月后,刘勇和孙青还是冲破了亲情,决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想到,甜城的门槛还没跨出,就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那天,在去火车站的巴士上面,刘勇因为抢一个座位,跟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吵了起来,最后还打了起来。实际上,这是刘勇平生第一次跟人抢座位。过去,他一见老弱病残,就主动站起来,走到车门前,假装自己马上就要下车的样子。
       孙青冷眼旁观着吃了火药似的刘勇,嘴角因说话太多太快堆积了白沫的刘勇,心里有一面冰雪做镜子一样,又冷又明亮。她根本不去劝架。她一直平静地看着刘勇用语言一步步把人家推到了绝境。她还一直平静地看着刘勇从甩开旅行包的带子,伸出手跟别人抓扯,到最后跟别人一起,变成了两个满脸青紫,鼻孔流血的人。
       在乘客们的强烈要求下,巴士开进了最近的派出所。在等待笔录的时间里,孙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仔细分辨了手里的车票,眼里静静地,流下了两行泪水。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刘勇和那中年男人各说各有理的争吵声,警察的呵斥声,不知属于谁的喝水声,走动声,拉椅子的声音,全都让孙青感到晕眩,好像那是分贝惊人的噪音。
       孙青晓得,有什么东西,把刘勇绊在这座城市了。
       孙青第一次去刘勇家探望他时,两个人就完成了师范学校那个夜晚,没来得及完成的事情。他们几乎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全是身体,仿佛这一天对大家来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魏红的名字,从此后,更是没有一个人提起。
       孙青一边在学校去混最后一小段时间,以期拿到那张毕业文凭。一边经常来,专心伺候着刘勇。刘勇的父母每次都知趣地,看狼狗一样,看管着不懂事的小儿子,并且尽快找个借口,把小儿子带出门去。回来也假装不晓得两个人在家里干了什么。刘勇父母每次在外面捱着时间瞎逛的时候,都感到由衷的快乐。他们晓得,孙青的出现,至少让处于人生低谷的儿子不会钻牛角尖了。
       生活对女孩子露出前所未有的微笑,如果不是刘勇在床上的怪癖作祟,那几乎是女孩子理想中的一种生活。
       刘勇每次跟孙青亲热的时候,都会狠狠地揪孙青那个“双排扣”。一边揪,一边说,你没有女人的本钱。你没有。孙青流着眼泪,揪心痛着,也揪心快乐着,咬着牙,从来不回刘勇一句话。孙青的胸部红了,肿了,也烂过了,刘勇那种私密时刻不近情理的样子,却刀子一样,刻在了孙青的心里。
       孙青回到师范校,常常避开众人,一个人在公用水管子前,一边搓衣服,一边回忆起那个痛,往往独自流着眼泪,笑出声来。
       孙青觉得,世上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苦辣辣,再加酸甜甜。
       刘勇后来却并不满足于用手揪了。他找来一个针管,要往孙青那里面注水。孙青当然是要反对的。女孩子叫着从刘勇的床上滚下来,说刘勇你要害死我呀。男孩子不理会她,还是念叨着,她没有女人的本钱,老鹰捉小鸡一样,捉了光溜溜的她,把她绑在椅子上,学电视里的情节,塞了双没洗的袜子在孙青嘴里,到底是把一针管水,打进了女孩子没来得及发育的胸部。
       手法跟电视里揭露的,给猪肉注水的黑心屠夫,基本一样。
       孙青在袜子后面,闷声闷气地喊了点什么。刘勇听不清。刘勇也不管她,自顾自工作着,好像严谨的科研工作者。其实孙青喊的是,刘勇,你龟儿爱的,还是魏红。
       十四
       黑娃啃了几次鸭脚板后,就把他那些什么“苏秦背剑”、“秦琼卖马”、“隔山打牛”之类的绝技,全部教给了魏红。
       那段时间,魏红一闭上眼睛,面前全是五颜六色的台球。魏红一呼噜睡过去,仍然在和别人比赛台球。魏红买了根台球杆,在她那个狭小的出租小屋里,夜夜挥着,舞着,印在花布窗帘上的影子,最终害得老房东逃了出去,叫来了同村一群拿扁担的青年。
       他们以为魏红正在跟强盗搏斗呢。
       某个白天到来时,大家惊讶地发现,魏红不仅能指向哪里,打向哪里,还能凭借台球桌子边,反弹几次,迂回命中目标,或者隔着一层,两层,甚至三五层,直接把球鲤鱼跃龙门一样,越过障碍,直达主题。至于那些反手,背手,单手,甚至声东击西,出尔反尔的花花台球技术,更是掌握得炉火纯青。女孩子连续赢了黑娃半个月后,小男孩半真半假扑倒在地,学着武侠电影的样子,当着众人,尊称魏红为“独孤求败”。魏红“哈哈”笑着,扶起了黑娃,要求对方喊她“魏姐”。
       魏红从那天开始,再也不穿袒胸露乳的衣服了。她选择了扣子扣到喉咙的,宽大的男式衬衣。里面不听话的那堆东西,也用了狠劲,再次拿白布缠了。跟做处女时一样,想着花样淡化性别。有些不认识魏红的人,看着她的板二寸头发,至少要迟疑两秒钟,才能判断出她是男是女。
       接下来的几个月,魏红一个一个接待着前来挑战,跟她用台球来赌博的人。魏红像猎豹一样,永远只高度关注着五颜六色的球,根本不看对手的脸,也不问对方的名字。魏红的汗珠,一颗颗淌到台球桌子上,淹没在墨绿色的桌布里,常去的台球桌,后来都有了她的气味,散发着“到此一游”般的霸道。魏红有几次,一天之内连续接待了几十个挑战者,累得当场流出了鼻血。魏红还有一次,累得一只耳朵都听不见声音了,世界成了大半个世纪前的默片。
       
       实际上,甜城二流子中稍有点名号的,后来都轮番来较量了一番。较量的结果,自然是魏红大获全胜。以至于后来,不跟魏红打打台球,就好像有点在甜城混栽了的感觉。有些没有混到江湖地位的,甚至找人借了钱,巴巴赶来。大家都说,走,给“一箩筐”送钱去了。好像输过钱给魏红,才算真正混进了江湖似的。
       这种状况的得来,非常不容易。开始的时候,也有不少人一边打台球,一边吹着口哨,心里偶尔闪进的,还是被魏红束缚了的那对乳房。来的目的,成了双重的。口哨的曲子一般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奇怪的是,到了后来,魏红那沉睡火山似的“一箩筐”,却变成了一口巨大的浓痰,赌在了他们的嗓子眼儿;又好像是两块大大的秤砣,压在了他们的胸口;更仿佛钢筋混凝土编成的天罗地网,打尽了他们的脚脚爪爪。
       每个人都像痔疮发作了一样,站立不安。球是胡乱打了出来,像在比赛输钱。
       有些人输了以后,抹了脸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厚厚油汗,非要咬定魏红使了美人计,坚决不付钱。不仅不付,还三三两两围上来,说要修理魏红这条美女蛇。
       魏红这个时候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靠了过去,把她看起来已经不肥大的胸部支在最前面,做先头部队似的,对着大家。魏红说,修理就修理嘛,谁怕谁呀。那种态度,让不少找歪的人都本能地退了一步,好像她手里捏着个新式核武器,专门等着开战来显摆。
       不管是不是有核武器,有一个人却坚决不答应。这个人就是张强。
       张强自从母亲死后,不再看重他那个大集体编制的洗瓶子的工作了。他三天两头泡病假,做了魏红的专职拉拉队长。为魏红喝彩,为魏红呐喊,遇到有人输了不付钱,张强二话不说,跟黑娃一起,上去就抓抓扯扯的,掏别个的荷包。人家不恋战,跑了。他们追个一里两里,追得人家把砍刀亮出来了也不怕,只要人家不把钱掏出来举在手上白旗一样摇,就疯狗一样不松口,傻得完全不懂世界上有“受伤”、“死亡”这些词语似的,气势压死人。
       张强在风驰电掣的追逐中,终于攀触到了他那个从小就有的,关于江湖,关于男子汉的理想。他拿钱回来后,总是一边数给魏红,一边热泪盈眶。旁边的看客都骂他,你哭个俅,鸡巴毛没长齐的,都把你吓哭了。赖账的一般是小二流子,有头有脸的大二流子,是不这样混社会的。
       只有魏红对张强的眼泪,不置一词。
       这种追账情形,其实只是少数现象。女孩子游离在自己的肉身外面,带着满脸的血汗苦战台球时,甜城的大多数二流子,心里都有了点莫名其妙的震撼,从此再不敢把她看作一个女娃儿家家。尤其是,魏红每次把赌赢的钱,包括张强和黑娃傻乎乎追回来的钱,不管几十块,还是几百块,都拿来招待看客和输家吃饭,自己根本不揣进腰包一分钱,这是甜城那些开口就以“我们男人”打头的人,都不能完全做到的。甜城的二流子们跟她一起去下馆子时,都显示出了些客气和拘谨。本来他们是到处蹭饭蹭惯了的,不给饭吃还要翻脸骂娘,说人家不让他们做社会主义主人翁的。
       冬天到来的时候,大家好像真的忘记了魏红以前闹出的那些风流事情,也好像搞忘记了,魏红的外号,叫做“一箩筐”。大家都说,魏姐成“甜城第一枪”了。那个枪,当然说的是台球杆。
       甜城的二流子,是把打麻将,打架和打台球当事业来看待的,所以一个人台球打到了第一枪的程度,而且在打架中,也总是不战而胜,就有点受人尊敬了。有时候,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躲在街边,像过去那样,零星喊魏红两声“梭叶子”,或者“一箩筐”,立马就会有人冲上去,踹他们两脚,骂道,再喊,老子撕了你的嘴。这些人,连魏红都觉得面孔生疏。
       那个时候,远远的,远得刚好在视野范围,远得刚好要脱离视野范围的地方,三不知会有一双红红的眼睛,靠了镜片的掩护,窥视着这一切。这双眼睛在明清风格的巷子头。这双眼睛在人头济济的凉粉摊中。这双眼睛甚至穿过了公共厕所透气花格的砖孔。这双眼睛的后面,有时会冒出另外一双眼睛。冷得飙寒气。
       孙青说,既然那么想她,还不如直接去找她。刘勇就说,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
       当天晚上,两个在刘勇父母撺掇下,已经公开同居,只等着年龄到了就领结婚证的年轻人,因为电视里的一项联合国决议,争吵了起来。气得都只吃了一半的饭。好像他们一个是中国的领导人,一个是美国的领导人。十一点以后,关了属于自己房门,两个人不吵了,却打的打,咬的咬,彼此弄出了一身的伤痕,却彼此都很清醒地选择了对方脖子以下的地方下手,下口。
       第二天起来,刘勇妈妈在早饭的时候提起,要去孙青的家里,找到她的父母,为她因自己的儿子留在甜城做天天打麻将的待业青年,放弃了小学教师的工作而道歉,同时也代表刘家承诺,对女孩子未来的饭碗负责,让孙青的家里人放心。
       两个人连声表示了赞同,好像昨夜在枕头上,刚说了海誓山盟似的。
       十五
       按照刘妈妈的计划,刘勇爸爸天天出去送烟送酒,找老领导,老熟人,准备给刘勇找一个稳当的全民所有制工作,彻底把儿子拴在甜城。刘勇的妈妈解释说,第二步他们才会有精力忙乎孙青的事情。孙青晓得第二步指的是拿了结婚证以后,也不点破,只假装温顺地,在刘妈妈的引荐下,认识了她的一些老牌友,三不知也跟着刘妈妈,到人家家里去打打麻将,学着像城里女人那样生活。刘勇却每次都借口有事,不愿出去见熟人,大家也就不再勉强他,让他自由活动去。
       其实孙青心里明明白白,刘勇是出去找地方打台球去了。甜城就那么大一点,刘勇虽然不去魏红为中心的地方打,有意无意的,总是能管窥到对方生活的一豹之斑。
       有一次,魏红跟刘勇还在一个不足一米宽的水巷子里,狭路相逢了。魏红没事人一样,对着刘勇笑了笑,问了声,哟,没跑路啊,就侧身走了过去。像完全没有过节的人彼此问“吃了吗”的口气。小伙子还是没有斟酌好,该不该接话,女孩子的淡然,却让他感受到了轻蔑。而且,魏红挤过刘勇身边时,那熟悉的体味,让刘勇的身体,过了电流一般。
       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刘勇像枯干的禾苗淋到了春雨。
       当天晚上,刘勇有点疯狂地要了人家孙青。完事以后,他再次玩起了他们之间的游戏。小伙子猛不丁地捂了孙青的嘴,从床底抽出绳子,绑了赤身裸体的孙青在椅子上。然后,他打开抽屉,拿出注射器,很仔细地往孙青的乳房里面注射了一些胶状的东西。孙青的乳房立马变成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桃子。嘴里塞着袜子的孙青,挣都不挣扎一下,眼里红红的,流着血似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等到再下一次,刘勇不晓得从哪里搞了个义乳回来,非要孙青戴上,孙青却哭了起来,坚决不戴。刘勇就说,不戴就滚,不许住在我们家,也不许再在老子面前晃。
       孙青把头捂在被子里,嘤嘤咽咽哭了半天,最终还是戴上了。第二天推开房门,走进客厅的时候,孙青却害得刘勇的弟弟又挨了打。
       孙青羞愧地躲避着刘勇父母,尤其是刘爸爸的目光,低头扒着碗里的饭,感到自己吃的,颗颗是血,是泪。
       春天的时候,魏红换了个桃树下面的台子,继续摆她的擂台。每枪击中目标后,一阵以张强,黑娃引领的欢呼,总是震落一桌的花瓣。墨绿的桌面,粉红的桃花,忙不迭清理花瓣的张强,气色出奇地好。
       张强正把花瓣丢进簸箕转身回来,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杵在了台球桌子面前。
       刘勇很有备而来地说,魏红,我们两个赌一盘。魏红就说,赌什么?刘勇就说,随便。魏红也不再问下去,只嘀咕了一句,随便什么你都输,就嘱咐黑娃帮忙开球了。
       当天的台球桌子,安在一户人家的院落里,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都是跟黑娃差不多的半大小伙子,基本不认识刘勇,即使认识,也对刘勇那点破事不感兴趣。只有张强晓得刘勇是刘勇。他寻找魏红那几个月,顺藤摸瓜地摸出了他,还好几天埋伏在刘勇家不远处,直到看见对方跟孙青一起手挽手出现了,才放弃了这条线索。
       
       张强咬牙切齿看着刘勇,刘勇浑然不知。挑战者今天穿了新买的萝卜裤子,休闲西装,眼镜干净得像只有镜框,头发也学香港的四大天王,黑瓦片一样平均分开,摊在两边。
       张强又看了看魏红,魏红和跟别人比赛时一样,根本不看对手的脸,眼睛只盯着球,心里有朵莲花似的。
       看得出来,刘勇是拥有了相当的功力后,才来挑战的。也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当天魏红竟也破天荒地,失了几个球。但是,当魏红得分的时候,张强也就破天荒地,惊炸鼓响地欢呼了起来。哦,来菜!来菜喽!!这是甜城人对送上门的贱女人的称呼。小伙子的声音突兀,尖厉,不仅刘勇吓了一跳,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又打了几盘。张强喊了无数个“来菜”。
       刘勇败局已定的时候,恼怒地把台球杆子一把打在了张强肩膀上,吼道,喊个鸡巴!都是你在影响老子。张强还没反应过来,魏红却一把把刘勇的杆子从他手上扯了出来,拦在张强面前说,什么意思,输了还想打架。刘勇吃了一惊,握着被杆子拉伤的手,问,他是哪个?魏红就说,哪个?我男人。刘勇愣了一下,就说,男人,不要以为块头大,就可以算男人。魏红就说,那我请教你,哪样才算男人?魏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千堆万积的轻蔑。刘勇晓得,他出卖她,把责任往女孩子一个人身上推的事情,已经排队等在她的嘴边了。
       刘勇愣了几秒,看看面前十几只冷森森的眼睛,突然就痛苦地嚎叫了一声,转过身,疯子一样,冲进了台球老板的房子。
       十秒钟后,刘勇举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把自己的手放在台球桌子边缘,“啪”地一声,剁下了一截小手指头。刘勇把血淋淋的菜刀递给张强,吼道,龟儿,是个男人就剁!
       张强没有接菜刀,他闪到魏红静默的背后,哭了。
       男孩子的裆部,早已被失控的尿弄湿。
       不出一天,刘勇为魏红剁指头的事,就传遍了全城,也最终逼走了孙青。刘勇躺在医院输青霉素的时候,哭哭泣泣的刘妈妈把孙青留下的信带过来时,刘勇看都没看,三把两把就撕了。他说,不要哭了,我去找她,保证给你找回来。刘勇妈妈却说,我哭的,是你的手。
       刘勇不理她,这次说到做到,要做一个彻底的男人,谁都拦不住他。手指头的炎症还没有消,小伙子就只身离开了甜城,直奔南方。那是大家共同认可的,孙青最可能的去向。
       刘勇这一走,就是三年。
       十六
       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找魏红打台球了。
       大家像当初说黑娃一样在背后说魏红,还不如直接抢我钱包算了。当初说了,大家不练手艺不缠黑娃。现在说了,却有事无事,都要到魏红面前晃,天天点卯似的。魏红走到哪里,哪里就人多,好像她是磁铁。魏红没有办法,只好拿出所有积蓄,还借了一些二流子的钱,开了个小小的台球室,自己不打,专在旁边指导别人打。每盘不管输赢,也收起了台子出租费。
       魏红的收费,是同规模小台球室中最高的,每盘两元,生意却好得经常要排队,不得不通宵达旦营业。大家不把那里看成商业场所,只看成一个帮会,或者一个俱乐部,墙壁缝缝里都藏着武功秘笈,还有江湖义气。
       本来,甜城没有一个台球室要送宵夜,魏红最多应该管管张强和黑娃们的宵夜,但是魏红在半夜时分却通知张强说,她要请全部人出去吃麻辣烫。
       当天好多人都喝醉了,卷着舌头,喊“魏姐”总喊不明白。
       这天开了头,就有点收不住尾的样子,台球室的顾客们,看客们,都认为跟着魏红,免费吃喝撒拉,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大部分是十四至四十岁的男性,在社会上闲耍着,被人称为二流子,其实又没有干过真正拿得出手的坏事的人。这种人本来就是沙坑里面的萝卜,带一句就追几十里,追到哪,歇到哪。这些人从此以后,就铁了心,吃定了魏红。魏红却说,利润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她让他们安心吃。
       再赚了些钱后,魏红干脆租了台球室旁边的一套两居室,雇了几个手艺不错的大妈大嫂,一日三餐为大家提供饭食。台球室的人轮流去两居室吃饭,一去几桌,兴旺但不拥挤的样子。这几桌刚吃完,下几桌又换了去。十来桌人吃完了,还有两桌袖手旁观的看客要上阵。然后,就是第二顿饭的开始。模式完全是甜城人婚丧嫁娶用惯了的“流水席”,只是桌上不是宴席的三蒸九扣,只是一点家常便饭而已。各种田间贱菜,加一点大锅做的回锅肉,蚂蚁上树,鱼香肉丝之类的点缀,虽然素淡,比起好多二流子家里的伙食,还好一些。何况这是白吃,何况,张强有时候高兴了,还会给大家来点散装白酒。
       张强的权力现在大极了,俨然是魏红的秘书。有时候,还是魏红的护花使者,挽着魏红的手一起走来,跟大家一起吃流水席。魏红来到的时候,大家都会礼貌地站起来,跟她打个招呼,喊声“魏姐”。大家已经想不起,自己曾经跟着别人,喊过她“一箩筐”。甚至,有的还跑到她面前,弹了她的乳头,转身就跑。
       那时的魏红,穿深色的中山装已经很久了。她剪着齐刷刷的短发,秃鹫般耸着威严的肩膀,黑鸦鸦来吃流水席,大家却仍然有点不敢瞟她的胸口。
       “一箩筐”不显山,不露水了,那里还像埋着一座休眠的火山。
       魏红却在这个时候,冷静地抬起头来,看着一个个埋头咀嚼,不敢看她的人。魏红冷静地看着,抽着万宝路或者骆驼牌香烟,一言不发。
       这几乎成为了魏红的一种功课。张强常常问她,魏姐,吃饭的时候看着人干什么?还不如先吃饱自己,回台球室再看。魏红却说,这里比台球室看得清楚些。张强就摸着脑壳,说未必台球室没开灯,莫名其沙(妙)。
       魏红不管他,掸掉中山装上面的烟灰,在一片咀嚼、咳嗽和说话声中,站起来,对她的食客们说,明天还来啊,明天我叫她们买点白鲢,大家喜欢红烧,还是油炸?大家都说油炸。
       那个两居室,后来被人称为“红红食堂”,成了甜城一帮子人免费吃喝的地方。这帮子人后来又带来一帮子人,一帮子人再带来又一帮子人。吃饭的人不再限于台球室的球友和看客,甜城愿意来吃饭的人,都可以来蹭上一顿。门槛其实是没有的,奇怪的是,那些小心翼翼过日子的,却从来不敢跨进这套两居室。哪怕里面的肉香飘出来,惹了一湾子的清口水。尤其是女人,除了魏红和那些数量稀少的女二流子,没有别人来过。
       这里成了某类男人的部落,这里越来越显狭小。
       魏红后来退了两居室,租了个四合院,还是显得狭小。唯一奇怪的是,魏红的钱包,却不因为开支的增加而显得狭小。那些前赴后继来吃饭的人中,后来出现了一些不冲着饭来的人。冲着饭来的人喊着“魏姐”,冲着魏红来的人,却进门就嚷嚷,我来吃饭了,我来吃饭了。魏红每次都叫张强把这样的人引进旁边的小耳房,跟她一起同桌吃饭。
       他们三两个小时闷在里面,窸窸窣窣的,也不晓得干些什么。突然间,耳房的门“吱呀”开了,大家抹着嘴上的猪油走了出来,魏红就对门口的张强说,娃娃,又谈成一笔生意了。
       不晓得从哪天起,魏红开始喊张强娃娃了,仿佛回到了小伙子不能挤进大江湖的当初。张强急得咬牙切齿,也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张强一直站在门外,腰里暗暗别着一把砍刀。
       比照香港警匪片中的保镖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后,一米九的张强每天像打了强心针,站岗的时候还挺了胸脯,翘着下巴,凝视着天边很远处的云彩。
       关于生意,张强实在如坠五里之云,只晓得魏红今天不花一分钱,承包了一间澡堂,明天魏红又不花一分钱,就承包了一家舞厅。那段时间全国都非常流行承包,甜城的好多服务性营业场所,都被魏红承包了。这些国营的单位在魏红没有接手以前,天天无数人闹事,也无数人欠账飞单。甚至有人还组织了“瘸子找红军”帮,每天包着黄土高原的白羊肚肚头巾,一拐一拐地在舞厅里,专门撞那些正经练国标的人。这些地方的客人被吓跑了大半,要想赚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些无数人中的大多数人,就是四合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食客。魏红接过这些生意,也不是为了跟自己的食客们作对,而是就地取才,从食客中选拔了大量的人,去管理这些场所。实在用不上的,就跟在后面,起个哄子,闹个场子,撑个面子,混点饭吃。有点让他们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意思。
       有几个当初在魏红的白吃桌子上显得稍具理性和节制,一次也没有喝醉自己的男人,后来被魏红委以了重任,其中两个还当上了副总。这些人凭收入可以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了,可他们还是定期到四合院来蹭大锅饭吃,说不回“家”吃吃饭,晚上会睡不着。
       流水席成了甜城无数男人永恒的“家”。甚至自顾自奔了小康,或者混了一官半职的人,也无事常登三宝殿,过来遍撒“高烟”攀亲戚,喊这个大哥,叫那个小舅。
       当然,甜城里也有些单位的负责人正处在更年期,个性显得不近情理,死活撑着,不愿意把经营权让出来跟魏红一起发财。即使女孩子后来托了政府官员,三姑六婆去谈判,人家也不愿意。魏红便也有了安排张强带着人,去把一些跟承包大潮流唱反调的人,屁股上插个三角刀什么的事情。
       三角刀用手指掐着,只插进去两厘米,不至于要命。魏红说,我这里只有人民内部矛盾。至于外部矛盾,就连张强都很难说清楚了。这要魏红分公司的那些经理,才说得清。
       甜城人不晓得从什么时候,提起魏红,又把她称为了“一箩筐”。这个“一箩筐”,就不是那个“一箩筐”了。是说魏红有把甜城的娱乐服务行业,一网打尽的意义。
       甜城人并没有忘记魏红那个月光草地的事情,甜城人却懒得再讲这个事情。每个人都觉得,那个魏红和这个魏红,好像已经搭不上关系了。
       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后,甜城街上的人,一夜之间增加了许多似的。魏红的手脚,也不仅仅满足在娱乐场所伸展了。她开始把这个人的棉花转手给那个人,又把那个人的电视转手给这个人。再再后来,魏红就经常出差,带了张强和黑娃,全国乱跑。每次回来,都要收好几百张名片。这些名片一个比一个头衔大,最小的,也是什么环球实业的董事长之类。
       魏红跑出去几次后,竟不要一点定金,帮市政府的车队弄回了几辆红旗车,还帮甜城弄回了两所学校。以后的日子,除了男人和原子弹,魏红好像什么东西都能搞到似的。其间关系的复杂,动作的精细,得要记在电脑上面才行,魏红却全部都记在自己的肚子里。她花三四万元买了一部砖头样的大哥大,整天摇下本茨车的车窗,哇里哇啦的,在甜城的大街上,走一路说一路,口里忙得都叼不住烟了。
       张强坐在魏红旁边,咽咽口水,不明白这个女孩子装的事情越来越多,身体为什么却显得越来越单薄。不仔细在意,人们几乎忽略了她层层包裹下面,那强龙要出头的两坨大肉。
       连魏红自己都搞忘记了。
       十七
       二十五岁的魏红有天走进小耳房的时候,竟惊讶地发现,里面坐着一位故人。
       魏红一见到刘勇,就没事人一样,大声武气地说,你这个龟儿,这些年躲到哪里去了。现在冒出来正好,我这里是四手四脚都忙不过来了。
       刘勇看着魏红,张口结舌,准备了很久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三年前,刘勇一踏上深圳的土地,就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问他住不住店。女孩子说他们家开的旅店,便宜得要命。女孩子得到刘勇的同意后,就叫人用微面把刘勇和刘勇的行李,运到了她说是她家的一个郊区小旅社。房租的确很便宜,但是当天晚上,深夜两点出现在刘勇房间里的,一丝不挂的女孩子,却掏走了刘勇身上所有的钱。那是心疼他的母亲悄悄塞给他的三千多块人民币。
       一文不名的刘勇在这里继续住了段时间,直到女孩子认为他没有资格住了为止。那段时间,女孩子每晚半夜来临,童话中的田螺姑娘似的。
       女孩子的胸部比魏红小,比孙青大,一切都像在填补过去两个女人之间的断层。
       刘勇在那个职业的“鸡”身上揉搓着,抽动着,从此打消了寻找孙青的念头。跟孙青同床共枕的那段时间,小伙子常常在梦中哭醒过来。他总是重复着一个梦,梦见自己跟妖魔鬼怪睡在一起,睁眼拧开台灯,看见了熟睡中孙青白玉般透明的肌肤,才晓得事情不是梦里那样糟糕。
       刘勇跟那个“鸡”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在梦里哭了,却在每次完事以后,号啕大哭。他哭着想念月光下的青草地。
       做“鸡”的女孩子每次都在旁边抽着烟,轻蔑地看着他,肚皮层层叠叠,像产后的中年妇女。
       后来的日子,刘勇辗转在广东各地,做过业务员,文秘,掮客等若干职业。下班以后,他不像别人那样上夜校,或者打麻将,他只是穿行在城市,或者乡镇的犄角旮旯,寻找着乳房丰满的烟花女子。
       刘勇每次完事后,都号啕大哭。
       即使是这样毫无野心的生活,刘勇也很难有能力保证下去。自从孙青跑了后,男孩子就彻底变了性格,跟什么人说话,都像人家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一样。
       认不认识他的人,提到他都说,就是那个脑壳短路的。
       这样的刘勇,在任何单位不超过三个月就会遭到解雇。这样的刘勇,即使后来去了顺德,投奔了在那里画菜画,他过去关系最亲密的老师,人家也在一个星期以后,把他的铺盖卷扔了出来,说,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呀。
       常常失业的刘勇有一次在立交桥下睡了两个月,喝饱了寒风。他从收容所跳窗逃走的那个夜晚,月亮很圆,月光很清白,很自在。他跑着跑着,就在一堆垃圾箱的下面,看见了一团白花花的乳房。
       乳房掩藏在黑的白的灰的,当时无法分辨的一堆东西中。乳房随着一个女人轻微的呻吟晃动着。刘勇什么都没有想,就扑了上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触摸过女人的乳房了。
       一阵天昏地暗,鸟兽溅毛后,回过头来嘻嘻望着刘勇笑的,竟然是一张肮脏无比的,老疯子婆的脸。那个女人至少有六十岁,至少有六年没洗过澡。刘勇惨叫一声,挣脱对方的抓扯,撒腿就跑了。老疯子婆拣起他掉下的眼镜,戴在自己脸上,哈哈大笑。
       刘勇跑了很远,刘勇哭了很久。
       这次以后,小伙子打算放下做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重新回到甜城,去找父母电话中传说已经功成名就的魏红。找她以后怎么办,其实他也很迷茫。但是他晓得,他心里有个声音,一天天快马加鞭地,催着他找她。刘勇暗暗决定,如果魏红不理他,或者羞辱他,他就杀死她,再次逃出甜城。他觉得自己吃过的所有的苦,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她欠他的。
       没想到,魏红见了他,不仅像月光草地就在昨天一般熟络,还伸出手,掸了掸刘勇肩头上的头皮屑,说,傻儿,你不是穿地摊货的命。
       刘勇吃惊地看着她。
       刘勇回来掌管了魏红的几家歌舞厅后,女孩子就脱了深蓝色的男式毛料西服,重新换上了袒胸露乳的女装。不过,这些衣服已经不是魏红自己设计制作的了,而是她从香港、日本甚至巴黎这些地方买回来的。魏红买的衣服,几乎都是外国人的晚礼服,是人家晚上开PARTY的时候穿的。魏红才不管这些呢。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穿着这些珠光宝气,性感十足的服装,甚至在市里举行的学英模报告大会上,她也鸨儿似的环佩叮当,丝丝挂缕缕地去了。整个甜城都惊讶而讳莫如深地,默默看着她的衣服,以及衣服上面露出来的,半个小山一样的乳房。
       甜城人不晓得该说点什么才好,仿佛该说的,几年前都说光了。
       魏红也好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面对新交似的,跟刘勇撒娇,卷着舌头说话,像她通常在谈判桌上那样,绷着玩所谓的女性魅力。她开始重新启用十六七岁时候的不确定语气,用扬起眉毛瞪圆眼睛的袋鼠表情,看刘勇,张强,甚至一切人。
       所有人都有点惊恐地,等待着魏红嗲劲儿后面的东西。等了很久,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又好像,的确还有什么东西。那一阵,魏红手下的男人们,都或多或少,瘦了一圈。
       
       魏红在某个晚霞漫天的时刻,终于拿起自己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命令刘勇吃饱了饭不许到处乱跑,要他在她给他新买的四室一厅里,等她。这样以后,魏红就转过身来,突然地,轻声地,对几米远的张强说,过来,让我抱抱。
       守在办公室金丝绒窗幔旁边的张强,吃了一惊,傻子一样看着魏红。窗幔已经隔开了外面喧嚣的夜市,魏红在这样的寂静中,不得不再次补充了一句,傻儿,过来让我抱抱。
       女孩子说着,一把就把自己晚礼服的肩带,从肩头捋了下来。两汪巨大的,金光灿烂的乳房山,一下子呈现在了男孩子的眼前。
       张强抽泣起来,看着魏红脑袋后面墙上挂着的“优秀企业家”证书,以及女孩子跟各级政府官员合影的花花绿绿的照片,声音越来越响,脚杆却像被万能胶粘住了似的。魏红就提高声音说,傻儿,过来嘛,今天以后,就是别人的了。
       两个人都晓得,这个别人,就是新近被魏红命名为红红实业发展公司副总经理的刘勇。
       张强“哇”地哭了。为几年后,再次得到的这个机会。也为几年后,跟这个机会同时来临的惊吓,糊涂等等杂乱的心情。
       张强大声地哭着,流着眼泪和鼻涕,一步步,踉跄窜到了女孩子跟前。魏红恨铁不成钢地,伸过手去,刚要搂住他,小伙子却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张强在距离他日思夜想的乳房三步远的时候,对自己的大脑失去了指挥能力,同时丧失控制,不听招呼的,还有他的膀胱。
       赤裸的魏红只好蹲下身去,使劲掐起了张强的人中。
       女孩子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强在关键时刻,总是热尿洒漏一地。
       十八
       刘勇一直晓得,他跟魏红,迟早要有重修旧好的一天。他应该是凭着这一天,讨到这种生活的。为了这一天,刘勇在繁忙的适应新生活的过程中,天天上床前,也不忘记举个十五分钟的哑铃。他不能让女孩子把几年前的全能冠军看扁了。
       蓬着这样的暗劲,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刘勇却又有了莫名其妙的害怕。跟当初一样,是所有感觉后面,说不出,抓不住的那种。
       刘勇不再是几个月前睡桥洞的刘勇了。他闪电般地把外面见识过的优雅生活,照搬到了甜城。他喝老火靓汤保养自己,他穿丝绸晨褛,泡玫瑰牛奶浴,他把指甲修剪得比女孩子还圆润。除了他穿着破夹克回来第一天碰到的张强晓得他的底细,魏红手下的人都说,看看人家的金丝眼镜吧,刘总在南方就是做国际生意的,现在不过是念旧情,回来帮助魏总发展壮大而已。
       那一天,魏红推门来刘勇屋里时,还因为张强的事情,脸上的肌肉,糊了糨糊一样僵硬。刘勇却在吧台前面举着高脚酒杯,转过身来,两眼放电,镜片璀璨地,看着女孩子。魏红见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了张嘴,一时有点接不上头的样子。她没算到刘勇已经这么快就懂得主动讨好她了。女孩子还准备反过来讨好他,追求他的。就像那些富婆一样,给男旦送花,送钱。他把她的权力篡夺了,令她有了踏空的感觉。
       魏红有点不高兴了,顿了半晌,想了想,骂了声“假打”,就冲过去,一把将刘勇的酒杯扯下来,摔在了墙上。
       酒杯清脆地响了,红酒染红了米色的墙纸。被魏红抢救过来后的张强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女孩子正叉了腰,呵斥刘勇说,装什么装,给老子打回原形去。魏红绷了几个月的小女生情态,终于被她自己一着急一上火,全搞忘记了。魏红骂完,又转过身,骂张强说,一搞就晕倒的没用东西,滚出去,在甜城的地盘上,还没有人敢害我。
       她这样一顿发泄,两个男人都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的样子。后来张强退出去关了门,魏红叫刘勇过来的声音,低了一些,却还像夹着无数根鱼刺似的。刘勇讪讪地,过来倒是过来了,手箍上魏红的腰身,感觉却是十二万分的生疏了。
       魏红就带着被张强晕倒带出的气愤,命令刘勇的手的嘴,这里那里运动。刘勇倒是听话极了,可是一双手,一张嘴,却再也不是当初清白月光下的那个了。
       刘勇像被程序控制的机器人。
       魏红忍耐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她掐了刘勇的手背,气得推开了对方,大骂起来。一边骂,一边还说,给老子雄起,雄起!刘勇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能雄起了。
       当天折腾到了好几个小时,两个人肉搏了好几个小时,牙齿,指甲,一切不常用的武器,都用上了。半夜的时候,魏红用高跟鞋狠狠戳了刘勇的肚子和屁股,气咻咻冲出门来,对张强说,老子不信,还搞不定他。走,回去。明天再来。张强不晓得魏红经历了什么,看她脸青白黑,也吓得不敢做声了。
       这天以后,魏红每天都要在张强的陪同下,来到刘勇的住处。来的时候是气势汹汹,走的时候是火冒万丈。守在门口的张强,听见魏红每一次都在里面,一骂几个小时,把刘勇的祖宗十八代,用甜城人积累了几千年的所有肮脏,下流,淫秽的词语,骂了个遍。张强在外面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也听得一惊一乍。那个刘勇,却死了一样,在里面一声不吭。
       刘勇的确是咬着牙在承受魏红的辱骂。并不是仅仅为了这一口饭,而是这一口饭,让他所有的亲戚,朋友,同学,都重新把他包围在了中间。就连当初劝他退学的校长,在街上看见他,也把脸笑得像番茄一样,远远伸出手来,递给他一根“红塔山”。这实在是小伙子始料不及的。他本来以为,家乡再也没有他的位子了。
       刘勇听着魏红的辱骂,感到自己是在为一切重新在乎自己的人忍受着的,反而有了点自我牺牲的意思。这样一想,他的表情就显得更加冷静和无动于衷,搞得魏红最后只好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魏红说,你这个打不湿,拧不干的东西。
       魏红说完,又气得穿上衣服,冲走了。从此以后,魏红就在辱骂刘勇的间隙,三不知还扇刘勇一个耳光。刘勇跟孙青一样,眼里隐隐要流血似的,嘴里却什么话也不说。等到魏红一走,刘勇却找出女影星们的照片,让自己一泄千丈,一泄万丈。
       刘勇恨恨地说,老子就是不给你,不给你。
       实际上,他就是想给她,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绊着他了。那一阵刘勇老做噩梦,梦里全是魏红的乳房。有时候乳房长出了双手,要箍死他;还有时候乳房会发射霰弹,直接瞄准着他;大多数时候乳头的中间隐藏着森森的白牙,他来不及喊一声,就被整个地吞了进去。
       魏红不晓得刘勇的这些梦,看了他金丝眼镜后面的“熊猫眼”,还执意认为他肾虚了。女孩子找了甜城有名的郎中“万金油”,开了几十包草药,要张强亲自煎了,送去给刘勇补肾。刘勇那个时候才第一次着了急,哭丧着脸跑来,用恳求的语气跟魏红说话。刘勇说,魏红,你身边这么多人,何必就盯着我。你看,张强,李扯火,王打兔,他们都比我强……魏红就吼道,闭嘴,老子就要你。就要你。
       刘勇喝了张强送来的那些草药后,总感到浑身不得劲。不仅同样在见到魏红的时候,被骂被打,就是一个人的时候,也胸闷头疼,比挨打挨骂还难受些。
       刘勇不再喝汤保养自己了,也不再泡玫瑰牛奶浴修指甲了。刘勇明白,他本来没有病,看样子却要被魏红当成有病的人,医死了事。
       刘勇辗转反侧好几天,终于决定,为了自己的性命,只能放弃到手的富贵。他收拾了随身的一些物品,还伪造魏红的签名,从银行取出了十万块钱,买了张火车票,打算重新回到南方去。
       刘勇准备逃走的那天,魏红却突然上门来了。女孩子过去都是天黑以后才来,这天却莫名奇妙地,提前来了,没有带张强,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表情。
       魏红说,刘勇,你好了没有?刘勇就说,没有。魏红就说,你最好给我好起来。刘勇说,恐怕好不起来了。魏红就提高声音说,放屁,只要你愿意好起来,就没有好不起来的。刘勇就说,不要逼我,我真的好不起来了。魏红就说,龟儿子,你来软的,老子今天就要你好起来,你信不信。刘勇却破天荒地嘴硬起来,接了句“不信”。
       
       魏红说完,就喘起了粗气,一把捋了自己晚礼服的肩带,拖着两个巨大的乳房,眉头打成个蝴蝶结,一步步逼了过来。
       刘勇说,不要过来。他看见女孩子背后的座钟,已经快要指向赶车时间。再不走,明天就要穿帮了。不要说十万块钱,刘勇听黑娃说,有个故意拖欠魏红一万块钱的人,两个月前在江边散步,也掉进了江心的漩涡。刘勇着急了,再次喊着,不要过来,求你了。
       刘勇仿佛看见了那列从成都出发,将在甜城停留三分钟,然后继续向着广州进发的火车。轰轰隆隆的节奏,冲锋号一样刺激着他。
       刘勇却没看见,火车的八号车厢中段,一个穿着男式衬衣,理着男式短发,穿着男式球鞋,背着男式挎包,却有着白皙透明肌肤的人,正看着窗外即将沉入黄昏的田野,丘陵,微微笑着。
       刘勇更着急了,又喊了声,魏红,真的不要过来,求求你了。
       魏红才不听他的呢。她大笑一声,一个鱼跃,就把男孩子扑倒在了地上。
       魏红那一对天下无双的乳房,一瞬之间,堆在了刘勇的上面,变成了一口巨大的浓痰,堵在了他的嗓子眼儿;又好像是两块大大的秤砣,压住了他的胸口;更仿佛钢筋混凝土编成的天罗地网,打尽了他的脚脚爪爪。
       男孩子几乎要窒息而死了。
       狗日的“一箩筐”。刘勇的屁股在地板上蹭来蹭去,换了好几种姿势,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最后却还是重复了一句,狗日的“一箩筐”。
       声音像地壳深处的岩浆翻滚,郁郁闷闷,悠悠远远的,却包裹着巨大的,压抑的能量。
       魏红厉声问,你在说什么?刘勇就是不回答,却从屁股下面使劲扯出一根麻绳,翻过身来,一声不吭地,迅速地,五花大绑了魏红,铁板定钉般,把她缚在了椅子上。嘴里跟孙青一样,塞了双袜子。手法是他做盲流期间,别人对他惯用的那种打死个人也解不开的“梅花扣”。
       魏红带着沉重的椅子,更沉重的乳房,试图跳起来,反反复复,一双眼睛睚眦迸裂,像热闹的哑剧。刘勇笑了。
       小伙子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很混杂,很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刘勇说,魏红,再也没有人看了。说完,他就找出一把菜刀,走过去,一把抓住了魏红左边的那个乳房,跟他每次揉搓她的顺序,一模一样。这个时候,一只灰喜鹊却突然大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窜离了潜伏已久的窗台,吓了刘勇一跳。魏红叹了口气,竟有了点淡淡的失望。
       灰喜鹊尖利的身影,飞快插进了远处层叠生辉,圆润无比的丘陵之中。
       很多年前,刘勇对同寝室的人说,魏红的一对奶,割下来可以装一箩筐。
       很多年后,孙青握着一把掩藏在挎包里的砍刀,从楼道底层,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责任编辑 韩新枝
       【作者简介】桢理,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原籍四川,现迁居武汉。做过教师,记者,外企高管,时尚杂志特约撰稿人等职业。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两部,另有中篇小说多部散见于各大文学期刊。部分小说被转载或收入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