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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家教
作者:徯 晗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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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这是一部社会问题小说。它关涉到当前大学毕业生的就业与恋爱,小学生的教育与性教育。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我已经有了三年的家教生涯,这些蛰伏在家庭与社会中的“隐私”,越来越成为我不能回避的现实,也许我不应该去碰它。问题是即使我不去碰它,它也会越来越尖锐地摆在更多人的眼前。因为,热点就是热点,没有人能够回避,也没有人能够改变。
       阮欣在见过张小姐后,事情就算敲定下来。
       从酒楼里与张小姐告别,阮欣就匆匆地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一吼一吼的,在拥挤不堪的车流里磕磕绊绊着前进,一路放着臭屁,阮欣的心情却特别的好,刚吃过的好菜还在喉咙里冒着香气,她打了一个嗝儿,痛快地放了一个响屁,感到浑身畅快无比。公交车发出的暴响立即将她的屁声巧妙地遮盖了,她的嘴角禁不住挂起一丝惬意的笑。
       回到宿舍,陈晓琳正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好消息。阮欣冲陈晓琳诡秘一笑,陈晓琳就知道她谈成了。
       “搞掂了?”
       “搞掂了。”
       “多少钱一月?”
       “一千五。按五十元一小时计,每天一小时,从六点到七点。晚餐自理。不过,今天不用了,老板已经请了我。”她回味着张小姐刚刚请她吃过的香辣蟹,不知道大海里的螃蟹吃起来竟然有那么脆香,那么鲜甜。她的家乡地处平原,她从小就只吃过淡水里的蟹。那蟹又小又瘦,带着一股土腥味儿,与她刚吃过的那种大海蟹简直没法比!
       陈晓琳的眼睛直了,她悻悻地说:“你找的老板这么好!我的一月才一千,每小时才三十元。我要把老板炒了,跳槽!”
       “跳呗!早就要你跳你不跳,名义上教一个,实际上是教三四个,都一个数列了。”
       “对啊,刚好一个等差数列,项数为4,公差为2,首项六岁,末项十二岁。嘻嘻!”陈晓琳忍不住笑起来。陈晓琳在一家潮州人家里当家教,老板娘生了四个孩子,前面三个都是女儿,终于生到一个儿子,自然宝贝得不得了,因家里有亲戚在海外,一心想将儿子培养出国,特意请了陈晓琳给她做家教。陈晓琳虽然是那个小儿子的家教,可老板娘会算计得很,她的三个女儿一有问题就拿来问陈晓琳,不管语数英,陈晓琳烦不胜烦,却又不能不答。老板娘一句“哪有大学生姐姐不会的问题”就罩住了陈晓琳。陈晓琳等于是拿一个孩子的家教费,当三个孩子的免费老师,她不得不在心里佩服潮州人的精明,难怪有人把潮汕人称作中国的犹太人。
       “潮汕人也真能生!计划生育怎么就管不住他们?”阮欣笑叹。
       “他们认罚呗,管你罚多少,照生不误,不生男孩誓不休,生了男孩也不休。”
       “我那家老板倒挺好的,内地人,只有一个女儿,十二岁多一点,读小学六年级。那个张小姐给她女儿请了两个家教。除了我,还有一个教钢琴的男孩,南城音乐学院的,也读大三,已经教她女儿两年了。”阮欣把从酒楼里听来的张小姐的话对陈晓琳复述了一遍。
       “那她家肯定很有钱吧?”陈晓琳好奇地问阮欣。
       “那还用说,张小姐带我去她家看过了,房子有两百多平方米,复式的,客厅里放着她女儿的一架钢琴,三角琴啊,一看就是德国货。房子里的装修豪华得要命,恐怕我们几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的钱!”阮欣叹道。
       “你怎么知道?张小姐恐怕也是傍了大款才富起来的呢?你长得那么漂亮,说不定哪天就傍一个,傍成富婆了。”陈晓琳打趣道。
       “你以为我不想啊?谁让我摊上了简明辉那个倒霉鬼!看来我这辈子别想傍大款了。”阮欣也开着玩笑,心里却漾起一阵莫名的甜蜜。
       “说不定人家简明辉有一天自己就成大款了呢!你就成了阔太太呢。哎,你干吗老叫人家张小姐,不叫张太太?”
       “张小姐离婚了。她人倒挺坦率的,说她以前在深圳,在一个香港老板的公司当销售经理,后来做了老板的二奶,有了自己的公司后就和老公离了。她说她当二奶的唯一好处,就是借着老公的势力丰满了自己的羽翼。张小姐也上过大学的,我觉得她是那种素质很高又很有心机的人。”阮欣一边回想着张小姐说过的话和她的仪态举止,一边向陈晓琳做着评判。
       “她素质那么高,干吗还给女儿请两个家教?自己教不就得了?”陈晓琳不以为然地说。
       “你以为人家闲着无事干啊,人家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哎,在家教女儿,你有没有搞错?你没有听说比尔·盖茨弯腰系一下鞋带就得损失多少万美金?嘁,都像你这么想,就没人做老板了。”
       “那倒也是。老板自己教的工夫,都不知又要赚多少钱了。那钱得请多少家教?”陈晓琳一副悻悻的样子。
       “知道就好!人家缺的不是钱,是时间。”
       “说真的,阮欣,你现在先帮她教女儿,以后就不怕毕业后找不到事做了。毕业了,直接去她公司里做就得了。到时候,你把我也带过去。”陈晓琳羡慕地看着阮欣说。
       “你现在就开始算计人家,你以为有钱人都是吃屎的,那么好算计吗?真是!”阮欣有些不快道,“眼下有份收入就不错了,一月一千五,我爸我妈得对着黄土刨多少工夫啊!”阮欣的眼睛突然湿了。
       陈晓琳不响了。阮欣的话也击中了她的痛处。
       阮欣知道,陈晓琳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她是个心无城府的人,有什么就说了,心思未必有嘴里说的那么算计。她理解,整个宿舍里,只有她和陈晓琳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有背景,没有经济来源,最害怕的就是毕业后找不到工作。
       她们寝室一共六个女孩,其中有两个,家里就是大款,一身的名牌,手机换了一个又一个,无论寒暑假,回家与返校,都是空中来去。学期中途还有父母飞来探望,送钱送物。另外两个,家境虽然一般,可也出身在城里,上大学的费用,家里还是供得起,并不要像她俩,为了学费和生计,处心积虑地出去找活儿干。
       眼下,就业的形势如此严峻。她们不得不提早为自己的将来筹划和打算。
       阮欣是南城大学英语系三年级的学生,有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外表。阮欣给人的过目不忘都在她的一双眼睛上。她的眼睛不大,细细长长的,但是它们又黑又深,睫毛又长又密,低下去时,睫毛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哭,抬起来时,那睫毛又一颤一颤的,好像在笑。同学们一开始搞不明白,研究来研究去,发现是她的眼皮爱动的原因,加上她的眼睛里的颜色比别人的深,含着水似的,这双眼睛里就有了特别的神韵。而且阮欣的皮肤白,跟患了白血病一样的那种死白,配上格外精致的五官,就有了让人心动的疼和怜。了解了,才知道这完全是一种假象。其实,阮欣的性格又硬又倔,死要强,还特有主见,一点也不让人疼和怜。相处久了,人人都有种受骗的感觉。阮欣的男朋友简明辉就不止一次地大呼上当。
       “那个张小姐肯定是上了你这双眼睛的当,才给你这么高的工资,总有一天,她会识破你的庐山真面目,嘿,就像我一样,后悔方迟!”听完阮欣兴奋的陈述,简明辉狠着劲儿搂了一把阮欣,在她那双抖来抖去的眼皮上睃了一会儿,猛地一下吻在她的眉心上,带着恨似的,吻得又狠又劲。阮欣的心一颤,双腿有些发软,她靠在简明辉胸前,轻轻地捶他一下,嗔道:“悔你个屁呀!摊上你我才肠子都悔青了呢!”
       她就喜欢简明辉这种狠劲,突然的来那么一下,吻或者抱,特男人,特霸道,特让她心跳。有时,阮欣心里还生着他的气,对方突然来那么一下,她的整个心儿就软了,像被人抽了丝,软在身子里。其实,比心软得更快的,还是她的身子。她软在他身上,死死地嗅着他衣领里的那种好闻的气息,心想,我这辈子恐怕都逃不开这个人了,惨!
       是爱惨了。阮欣就是爱简明辉。简明辉是那种长相一般,个子一般,皮肤一般,总之,一切看一眼都觉一般,再多看几眼却觉什么都不一般的男孩子——他的不一般都在这看似一般上。他身上有股子横劲,不在眼里,却在嘴角,在嘴角看似不经意的笑里,有股子霸气,也不在眼里,却在眉间,在根根上扬挺立的眉端,有股子痞味,不在嘴里,也不在眉间,恰恰就在眼底——它看着你时,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用时下的话说,这样的男人叫男人味儿,叫性感。最叫女孩子不能抗拒,认栽。
       
       简明辉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出手,都能把住阮欣身上那根最软的脉。别看阮欣硬和倔,别人拿她没办法,可一触到他简明辉,她照样软下去。
       阮欣说:“说真的,明辉,你也去找份家教干着吧,全当是社会实践。今后找工作呀,说不定能帮上忙!我那位张小姐就是一个公司的老总。人家自己就是董事长,如果能找到这样有背景的人家,毕业后找工作就不用愁了。”阮欣情不自禁重复着陈晓琳的话。
       简明辉道:“再说吧。今后如果能考上公务员最好,我想进机关工作。”
       简明辉的专业是国际政治。这是他父亲坚决要他报考的专业。他父亲是一个乡党委书记,官不大,却深知为官之妙。父亲的一些观念或多或少影响了简明辉的人生观。在读了这个专业后,简明辉才体会到父亲的远见卓识。他的学兄学姐们,有不少是因为专业优势,进了政府部门或新闻单位。虽然有更多的人没能混进这个队伍,但混进去的,无疑都混出个人模狗样了。这是其他专业所不能比的。
       “公务员有什么好?其实现在很多白领的工资都比公务员高,有些大企业的中层,年薪可以拿几十万呢!我今后能找一份大企业的白领工作就满足了。”阮欣有些向往地说。
       简明辉笑笑,对阮欣的话并不较真。他心想,公务员算什么?他要成为的是那公务员中的少数,那可以决定多数的少数。但是,要成为这少数,他还得从那多数干起。毕业后如果进不了机关,他就先读研。他的内心里,暂时没有阮欣那样的就业压力。一乡之主的父亲,虽然没有暴富与通天的能力,却也能让家人温饱有余。只要他读书,学费是不成问题的,这点钱,家里拿得出来。
       简明辉笑着问:“你这位现代简·爱什么时候走马上任?”
       阮欣生气地说:“什么简·爱不简·爱,我又不是去给哪位罗切斯特当家教!我要教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个中国当代的富家小姐。”
       简明辉再次狠着劲搂住阮欣,说:“行了行了,阮老师,您什么时候去张小姐府上就任啊?我给您当护花使者。”
       阮欣说:“张小姐说今天就可以。工资的结算方式与她公司里一样,每月一号发工资,不足半月按半月算,超过半月按一月算。这个月还有二十一天,我可以拿一个月的工资。”阮欣兴奋地说。工资的结算方式是张小姐昨晚在酒楼里就讲定的,阮欣打算今晚就去给张小姐的女儿张咪咪做家教。
       “瞧你那占了便宜的小样儿!钱还没拿到呢,就美成了这样!”简明辉笑笑,牵起阮欣的手,带她去食堂里吃小灶。
       一路上,阮欣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昨天去见张小姐的过程,唠唠叨叨地对简明辉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这家里没有男主人?没有就好,我还担心你又被哪个男主人诱惑或者勾引呢!”简明辉心里轻松多了。阮欣以前任教的那家,男主人是一家杂志社的主编,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阮欣,居然趁女主人不注意,几次装着无意地蹭阮欣的便宜。阮欣一开始没留意,以为男主人是不小心才碰到了她的身体,所以总是加以避让。但男主人似乎格外关注女儿的学习,每次阮欣教他女儿,他都要走进女儿的房间,看看女儿的功课。直到有一天,阮欣发现男主人的眼神不对,一双手也不老实地放在了她的腰上,阮欣这才一怒,拨开了对方的手。当着孩子的面,阮欣没有叫出来,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燃起愤怒的火焰,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吞吃了!男主人见此有点发悚,当即尴尬地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当晚,阮欣给孩子上完课,就坚决辞去了这份工作。无论女主人怎么挽留,阮欣都不肯答应留下。男主人自知理亏,当着妻女的面不敢多说,只好结清了阮欣的工资,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人。第二天,男主人打电话给阮欣道歉,说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如果阮欣愿意,毕业后可以到他们杂志社来工作,他会好好关照她。阮欣在心里冷笑一下,就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阮欣把这些事都告诉了简明辉。简明辉听后非要去那家杂志社找主编算账,阮欣硬是把他拉住了。如果这样闹一场,本来没影儿的事,也会弄出个眉目来。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也不想给她和简明辉的爱情惹麻烦。她爱他都爱不够呢,哪里敢让这爱情节外生枝?因此,阮欣才新找了张小姐家这份工作。
       下午上完课,阮欣就开始准备当晚的教学计划。临去前,阮欣特意给张小姐打了电话,张小姐让她直接去她家。
       “家里有保姆等着,咪咪弹完琴就可以教英文了。你八点钟准时开始吧,八点五十分结束。以后每天都如此。”张小姐对阮欣交代完毕就挂了电话。
       张小姐的女儿张咪咪念的是贵族学校,每天下午四点钟放学,由专人接回家,做完功课后吃晚饭,七点开始练钢琴,八点学英文。一个课时五十分钟,按一小时付费。张小姐说,除了给女儿更换过两位英文老师外,几年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但是钢琴付费是每天一百元,英文却只有五十元。
       五十元够高了,阮欣已经十分满意。所以阮欣什么条件也没提,就和张小姐签订了聘用合同。让阮欣尤其高兴的是,张小姐到底是大公司的董事长,连给孩子聘请家教,都签了正式的用工合同。这让阮欣觉得自己从事的是一份正式的工作,而非陈晓琳那种说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家教。
       现在,阮欣的手里就揣着一份用工合同。按照合同规定,张小姐如果随意解聘她,还得给她赔偿一个月的工资。最有意思的是,阮欣干的虽然是家教,签的却是张小姐公司的员工合同。合同规定:阮欣在三个月的试用期满后,可以享有公司员工统一享有的社保和医保。这真是把阮欣乐死了。所谓的社保与医保,让阮欣感到很新奇,她想不到自己还没有走上社会,居然就提前享受到了这些社会上的人才有的劳动保障。
       阮欣给简明辉发短信,让他送她去张小姐家。一路上,她踏着轻快的步子,嘴里情不自禁地哼着一首英文歌,去找简明辉。
       简明辉接到短信,早已在宿舍里等着了。两人从校园里出来,上了一辆公交车,很顺利就到了张小姐家所在的那个小区。这个小区一看就是高档住宅区,透过漆得雪白的铁栅栏,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错落有致的楼群,清一色的灰瓦白墙,碧漆栏杆,楼不高,都是五六层的复式小洋房。里面的绿地十分宽阔,灯光柔和地洒在楼前青绿的草坪上,几棵枝干虬曲的老榕树,为里面平添了几许幽谧与宁静。院里与院外,似乎是两个世界。院外车水马龙,院里独成一统。
       两人在小区门外缠绵了一会儿。阮欣示意简明辉就在附近转转,或在小区内找个地方坐坐,等她上完课,再一起回去。以前她去给别家的孩子上课,简明辉如果来送她,也是这样等她。
       眼看约定的上课时间已到,简明辉依依不舍地抱一下阮欣,说:“你在这种地方出出进进,真怕哪只有钱的色狼又盯上你!”
       阮欣笑道:“行了,你以后把我看护好一些就是了!别让人钻了空子。”
       简明辉说:“腿长在你身上,我怎么看也是白搭。你哪天要是傍上一大款,一脚把我蹬了,我也没办法。这年头,我又不能像普希金一样,去找我的情敌决斗。”
       阮欣乜一眼简明辉:“就是赶上那年代,恐怕你也不敢。就你这贪生怕死的样儿,满脑子贪官梦,还会为我去决斗?”
       简明辉笑道:“那可不一定!这叫‘生命诚可贵,乌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阮欣笑笑,在简明辉腮帮上亲了一口,就匆匆进了小区大门。这时,张小姐刚好开着她的黑色别克回来,为了给另一辆出来的车让道,她正在小区的车库门口往外倒车。一回头,她就看见了阮欣亲吻简明辉的那一幕。
       阮欣进门时,张小姐的女儿咪咪正在和刚下课的钢琴老师聊天。咪咪的钢琴老师是个个子瘦高的男孩,长头发,戴眼镜儿,脸色有点苍白,额头特别凸出,脸上最醒目的特征就是鼻子:高耸,挺直,端正。这使他的脸孔看上去不像东方人那么平面,倒有几分欧洲人的轮廓分明。长相虽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但十分耐看。
       
       见到阮欣,咪咪对她客气地点点头,向男孩介绍阮欣。男孩冲她点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窦飞,是咪咪的钢琴老师,南城音乐学院的。”
       阮欣笑笑,觉出对方眼神有点冷,脸上的表情很淡漠,眼里便也透出了几分傲色。
       咪咪看着阮欣,略带一点强调的语气对阮欣道:“阮老师,窦老师教我钢琴已经两年了。”
       阮欣觉出咪咪的语气里对她有种排斥,这是和新生打交道时常有的感觉。她想,要不了多久,情况就会好起来的。她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离八点还差五分。心想,自己到得还算准时。窦飞也看看墙上的钟,立即收了东西准备离去。阮欣发现,咪咪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窦飞,眼神里似乎有种特别的依恋,看得出来,这师生俩的感情很不一般。她以前和自己的学生间也有过这种感情,每次她离开时,学生也是用这种眼神看她。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新学生。
       窦飞刚打开门,张小姐就迎门撞进来。两人在门口对视了两秒钟,窦飞就让开了,侧身准备出门。张小姐却道:“窦老师,你先别走,今天阮老师第一次来,我买了新上市的荔枝,你吃一点再走。”
       窦飞迟疑一下,说:“不了,我还要回学校练琴,迟了不好。”
       “迟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张小姐的语调不高,但分明透着让人不能抗拒的味道。果然,窦飞就留下来了。张小姐吩咐保姆剥一盘鲜荔枝,放进淡盐水里,端进楼上的书房,阮欣就明白自己应该准时给咪咪上课了。她对张小姐和窦飞点点头,就拉着咪咪一起上了楼。
       阮欣走上楼梯时,注意到窦飞看她的眼神是欲言又止。此时,张小姐正泰然地用一根牙签挑起一颗去了皮的荔枝,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张小姐半偏着头,一头新剪的短发垂在耳际,那仪态举止里透出的,是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和事业成功女性特有的那种自信、镇定、安泰与霸气。阮欣心头一凛,就加快了上楼的脚步。
       此时,张小姐的一只手已悄悄地握住了另一只手。这只手纤细修长,光滑圆润,柔软而又有力,在客厅辉煌的灯光映照下,散发着艺术的光魅。两只手小心地缠绕着,终于搅扭在一起,如十条敏感的腹蛇,在柔软的腹地悄悄地吐纳着不可告人的欲望与阴谋。
       张家的保姆对女主人与她女儿的家庭教师间的事早已心知肚明。见女主人和窦老师双双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赶紧悄悄地溜回到自己的房间——此前,她曾不小心撞见张小姐对窦老师的亲热举止,张小姐事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警告的话,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次,张小姐亲切地问她:“杨姐,你喜欢在我家干吗?”
       保姆赶紧点头,她当然喜欢——她还没听说哪家的保姆享有医保和社保的,也没见过谁家的保姆比她拿钱多。况且张小姐对下人从不说重话,是她见过的最仁慈、最有教养的主人。她是傻瓜吗?她惊慌地说:“张总,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
       张小姐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上帝让人长两只手,一张嘴,就是要让人多做事,少说话。还有,长两只眼睛是为了多看,长两只耳朵是为了多听,而长一张嘴却不单是为了说话。你明白了吧?”
       保姆红着脸点头:“谢谢张总的指教。”
       从那以后,这个保姆在张小姐家就像一个长了耳朵的聋子,一个长了眼睛的瞎子,一张嘴巴虽然没有变成哑巴,但这张嘴绝不乱说和多说一句话。而张家的保姆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已远远超过了一张嘴巴所要表达的。
       张小姐的手和窦飞的手在沙发上继续做着无声的交流。终于,张小姐伸出另一只手,往窦飞的大腿上探寻过去。在此消彼长的呼吸中,张小姐说:“你不是还要练琴吗?走吧,我送你。”
       窦飞立起身,有些无能为力地跟在张小姐的身后。
       此时,阮欣还坐在书房里羡慕地想,那个教钢琴的窦飞,每个月光从张小姐这里就可以拿三千块钱工资,他这大学念起来该是多么轻松啊!而她一个大学读下来,不仅把家里读得一贫如洗,还穿了个大窟窿——她上大学时交的学费家里至今还欠着,在土里刨食的父母也只剩了半条命。母亲患子宫肌瘤,做过子宫全切除。而父亲才四十多,却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为了给她还学费,父亲两年前进城打工时,不小心被工地上的水泥板砸断了腿,一条小腿硬是齐膝给截了,钱没还清,人却落下了残疾,拄着一条拐,而今只能做点农田里的轻活。每次一想到这些,阮欣就感到噬心的痛。阮欣性格中的硬和倔,起码有一半与这种背景有关。
       阮欣当然不知道,窦飞在张小姐家,不过是一只被蛛网粘住翅膀的蚊子,想飞,飞不掉,想死,死不了,那蜘蛛虽然没有吃掉他,却也没有打算放走他。
       从屋子里出来,窦飞轻轻地吐了口气。张小姐脚步急促,径直去了车库。窦飞没有跟随过去,而是去了小区侧门的出口处等候。每一次从张家出来,张小姐都是直接去取车,窦飞就在这个出口处等她把车开过来。这个出口人少,除了车行,一般不走人。窦飞从这里登上张小姐的车,再由张小姐把车开到她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两年中已经成为惯例。
       那辆豪华的别克车从小区里开出来,在经过窦飞身边时,车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窦飞的头刚一伸进车里,脖子就被张小姐的右手搂住了。与此同时,张小姐的嘴已经热热地叼住了他的耳根。窦飞一阵头晕,俯扎在张小姐的肩头。
       车门关上了,黑色的别克怀揣着一腔阴暗的隐秘,驶进了灯影笼罩下的夜幕。
       张小姐不知道,她咬住窦飞耳根的那一幕,也不巧撞进了简明辉的视线中。这一幕是如此地让简明辉记忆深刻。此时的简明辉并不知道,车里那个抱住男孩脖子调情的中年女人,就是阮欣所说的张小姐。
       在简明辉看来,那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她看起来是那么性感迷人,风韵犹存。
       大一的那个暑假,窦飞决定不回家。
       从知道父母离婚的那天起,窦飞就变得不爱回家了。窦飞知道父母离婚,是在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父亲把他叫到书房里,第一次很严肃地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婚姻。
       父亲说:“我和你妈三年前就离婚了,之所以没告诉你,之所以还待在同一个家里,都是为了你,我们不想让你在考上大学之前知道这件事。”父亲说完递给他一个绿色的小本本。窦飞下意识地打开,发现上面签发的日期真的是三年前,窦飞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你们为什么要隐瞒我这么久?”窦飞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屈辱,仿佛出了婚姻问题的不是父母而是他自己。
       “不是说了么?怕影响你考大学,尤其怕影响你练琴。”
       “练琴练琴,为了让我练琴,你们这辈子逼我还逼得不够吗?你们现在连婚姻都没有了,为什么对我还不放手?还逼我练琴干什么?!”窦飞愤怒地朝父亲喊道。
       父亲很冷静,似乎窦飞的一切反应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父亲说:“因为你是我们的儿子,即使我们没有婚姻了,可儿子还是我们的,不管有没有婚姻,你都是我们最爱的儿子。”
       “自私!”窦飞吼叫道。
       “是的,天下的父母有谁不是自私的?这既是自私,也是无私。”
       “无耻!”窦飞更加大声地吼道。“你们不仅自私,你们还无耻。如果你们真是无私的,你们就不应该离婚,不应该隐瞒我这么长时间!”
       父亲说:“隐瞒是我们的不对,可我们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已经考上了我们心仪已久的南城音乐学院,你可以自己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了。所以,现在告诉你是对的。”
       窦飞冷静下来时,心里有种灰灰的感觉。三年中,他怎么就没看出来,父母之间已经很少有感情交流,很少谈过与他的生活无关的话题呢?他太粗心了,一直以为父母是人到中年,不再习惯表露感情了。父亲长年睡书房,他总以为父亲是要写作。父亲是电影厂的编剧,母亲是话剧演员。两个人都忙,很少有时间回家,即使回家来,也极少同步。总是母亲排戏回来已经很晚,而父亲已在书房里休息了。为了让他专心练琴,家里一多半时间都很安静。父母都各自有自己的朋友,但他们都很少请他们来家里。他们都习惯在外面参与各种应酬。窦飞记得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出去参加各种聚会,一有机会,就会让他向人们表演钢琴。他从五岁就开始学琴,七岁已经过了六级。加上人长得像个小老外,模样特可爱,走到哪里都是人们的宠儿。那时候的日子多幸福啊!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就不爱带他出门了,他们也很少像以前那样双双外出。窦飞并没意识到这是父母的婚姻出了问题。
       父亲说:“我和你妈虽然是三年前离的婚,可我们的感情早就破裂了。是她的感情先出了轨,你升初中那年,她就已经和他们话剧院的一位领导好上了。那个人有名、有钱,也有权,是个不错的话剧导演。但是他不愿意离婚娶你妈,所以,我和你妈才勉强维持着婚姻。三年前,我也有了女朋友,就和你妈离了。你也长大了,我希望你能理解父母的生活和选择。等你开学后,我就打算搬出去住,房子的产权已转给你妈。以后你从南城回来,可以住在你妈这里,也可以去我那里住。如果你没什么意见,我打算今年秋天就再婚。”
       窦飞终于明白,他的生活已经无可逆转地被改变了。
       这年暑假一结束,窦飞就来到了南城,开始了他情绪压抑的大学生活。寒假,他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南城的校园里度过了一个寂寞的春节。他慢慢喜欢上了这个亚热带的城市,这里四季繁花,到处生长着各种会开花的树。春节后,父母都分别赶来南城看望了他,可他心里知道,他已经把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城市,那个曾经相守过的家,永远地移出了他的心门。
       两年前的夏天,窦飞就是在这样孤寂的状态里走进了张小姐家。那个暑假里,窦飞在学校侧门外的一棵树上贴了一张上门当钢琴家教的小广告。几乎是在广告贴出的当天,他就接到了张小姐的电话。
       窦飞坐在张小姐的车里心猿意马地回想着这些往事。黑色的豪华别克像一叶轻舟,在夜色与灯光里把他的身体托起。张小姐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轻轻地把玩着他的左手,那手指湿湿的,软软的,带着女性温柔的气息和温度,那手捏着捏着,就会让他忘了自己的屈辱与愤怒。有时候,窦飞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两年来,对方占据着他的身体,给过他烦恼,也给过他快乐。
       他对这种情形无能为力,总觉得有些身不由己,只好听之任之。窦飞有时也想过离开,可离开后又能干什么,他也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喜欢教咪咪弹琴,好像只有在教咪咪弹琴时,他才觉得自己是充实的,是活得有意义、有价值的。咪咪的信赖与依从,都让他感到音乐的美好,琴声带给他无限抚慰。以前父母逼他练琴时,他是讨厌弹琴的,可现在他却是打心眼里喜欢弹琴。只有手指接触到琴键时,他才忘了世间的种种不堪与忧郁。和一个心无城府的孩子在一起,让他感到心灵的单纯与洁净。
       窦飞不看窗外,任张小姐把车开到哪个酒店。他已经记不清和她一起进过南城的多少家酒店了。往往是这样,他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任张小姐把车开到她想去的地方。起初几次,他也是忐忑的,担心的,后来就平静了,习惯了,懒得再看周围的环境了。下了车,只等张小姐去总台登记房间,交费,拿上钥匙牌,进电梯,开门,关门,上床,冲凉,再上床。或者冲凉,上床,再冲凉。
       说实话,张小姐并非一个低俗的女人。她有教养,有风度,有气质,也有女人的温柔。她很会做爱,也懂得享受性爱,两年中,也把他调教成了一个性爱高手。但是,他总摆脱不了被强奸的感觉。他的第一次,是在张小姐处心积虑的引诱下失去的。可以说是她精心布下的一个局。
       那一天,是张小姐的女儿张咪咪的生日。张小姐提前就给窦飞打电话,说咪咪过生日,想请窦老师参加她的生日晚宴。窦飞刚教咪咪学琴不久,也想和自己的学生加深感情,于是就给咪咪买了生日礼物,高高兴兴地赶到张小姐指定的酒店赴咪咪的生日晚宴。
       窦飞原以为以张小姐的社会身份和地位,来参加晚宴的人一定有很多,想不到宴席上却只有他一位是客人。除了张小姐母女俩,来吃饭的就只有张家的保姆和窦飞。张小姐解释说,平常在外应酬惯了,累,今日是咪咪生日,只想放松一下,一家人聚在一起,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
       窦飞也怕应酬,此前就担心人多会紧张,听张小姐这样一说,心情反而轻松下来。尽管人少,但菜却叫得精致,很多菜窦飞都是第一次吃到。窦飞从小跟随父母参加各种聚会,天生就有种处变不惊,随遇而安的气质,可这一次张小姐点菜时所显露出的高雅与趣味,还是让他暗暗见识了一番。房间是包房,里面特置一台钢琴,有琴师特意为他们的晚宴弹奏。张小姐客气地请退了琴师,说想请窦老师弹一曲,为学生的生日助兴。窦飞欣然上阵,使出全身解数,为他们弹了一曲《致艾丽丝》。由于专注,窦飞此次弹得特别好,动人的音符不断从他的指间飞出,连他自己也沉醉了。一曲弹完,张小姐母女俩都不错眸子地看着他,双目发亮。
       咪咪兴奋地说:“窦老师,你弹得真好!”
       张小姐也说:“这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琴声,我相信你会把咪咪教成一个钢琴天才。”
       虽然知道这话多少有些恭维的成分,窦飞听了还是很激动。禁不住张小姐的劝,喝了一点洋酒。洋酒是张小姐自带的XO,是张小姐去法国出差时,亲自带回的。饭后,张小姐开车先送女儿和保姆回家,然后送窦飞回校。
       音乐学院紧靠江边,在南城有名的富人区,四周环境幽雅,风景迷人。张小姐的豪华别克在临江的马路上缓缓行驶,透过车窗,窦飞看着临江两岸迷人的灯光,横跨两端的拱桥,像一道道迷人的彩虹,让他一时有些心醉神迷。车经过一座江边酒吧时,张小姐忽然将速度慢下来,说:“这间酒吧是南城有名的艺术酒吧,听说很多艺术家都喜欢来这里,窦老师要不要去里面坐坐?”
       晚宴上,窦飞已见识了张小姐的优雅。此刻,张小姐的邀请更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何况窦飞天生就具有某种艺术情结,也想去见识一番,于是同意进去坐坐。
       酒吧里面的陈设与布置果然与众不同,别具情致。酒吧的台面是错落的,呈旋转式,坐在吧台边,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美丽的江景。里面的每一处设计都是独辟蹊径,无论座椅转向哪个方向,人都仿佛置身于一片艺术的殿堂中。酒吧里弥漫着咖啡的浓香,令人沉醉,不忍离去。
       窦飞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有钱的好处,体会到贵族般的浪漫与奢华。他内心不禁充满了感慨:原来所有艺术美的本质都源自这种奢华。那夜,他第一次对张小姐说起了自己的家,说起他的父母和他们那已经解体的婚姻。
       张小姐安静地听着,偶尔啜一小口咖啡,目光静静地停留在他的脸上。这样的一种姿态,让窦飞从心里获得一种信任和安慰。
       他们离开那间酒吧时,已是午夜两点。张小姐重新发动她的别克,一直把车开到了不知名的郊外。窦飞从车里下来,发现自己已站在一栋豪华的别墅小院里。
       那是张小姐的私人别墅。
       午夜的遥远与静谧把人的意志与心智导向了失控。当张小姐裹着一身浴室的香雾,掀开身上华丽的丝质睡袍,把手伸向他的私处时,他终于没能完好地保住自己。
       在张小姐细致大胆的诱导下,他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事后,张小姐温柔地捏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一看你这双手,就知道你有着不平凡的出身,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家的高贵,是血统。只有这样的手,才会让我的身体出现感觉,我的身体就是一具琴,随时期待着你的弹奏。”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如此痴人说梦,窦飞在感到滑稽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被骗的感觉。他想,自己被一个老谋深算的女人设局了,在无意之中成了她的猎物。
       正是这次被设局的遭遇,让他在日后与她的每次相处中都有种被摆布的感觉。每次与她做爱,不管他在过程中有多么主动,多么强悍,甚至是暴力,事后,他都摆脱不了这种被动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人们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的鸭,尽管他并不从中牟利,也拒绝对方给予的任何形式的物质付出。两年中,除了拿那三千元教琴的工资外,他绝不多拿张小姐一分钱。所以如此,就是为了摆脱那种屈辱感。
       
       想到这些,窦飞的嘴角禁不住挂着一丝苦笑。
       “你觉得我给咪咪新请的英文老师怎么样?”张小姐突然问窦飞。
       “你和咪咪觉得好就好呗。”
       “我问的是你的感觉。”
       “我能有什么感觉?也没想过要去感觉什么。”
       “这就对了,她有男朋友了。我下班回家时,刚好看见她和一个男孩接吻,就在我们小区门口,那个男孩一看就是来当护花使者的。”张小姐颇有深意地看看窦飞。
       “她有男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在你家追任何一个女孩子的。”窦飞不快地说,这么说时,他的眼前突然跳出咪咪那张纯真可爱的脸。
       “可你以前追过咪咪的英文老师。你不想我再给咪咪换英文老师吧?”张小姐笑。她说的是咪咪的前英文老师,一个漂亮的南城女孩,在见过窦飞几次后,就喜欢上了他,并主动要了他的手机号码,和他约过两次会,给他发过几封热烈的短信。仅此。张小姐是在一次与他做爱后,从他的手机里发现这些短信的。
       “我没有追她,是她追我,这一点你要弄清楚。”窦飞强调道。
       “她追你和你追她,后果都是一样的。”
       窦飞没有吭声,这样的辩驳已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她是个占有欲强烈的女人,她想要拥有的,绝不会允许别人染指,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她偶尔和他谈过她公司的一些事,对于公司里任何高层之间的争端,她都会以绝对性的权威进行压制。她说:“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我的眼皮下算计我,谋划我,我也不会让我的手下之间彼此起纷争。公司虽然成立了董事会,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股权是我的,除非我自己,谁也别想给我搞垮它。”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窦飞根本就不是对手,也没想过要成为她的对手,除非她哪一天主动放手,他才可能摆脱她的掌控。
       张小姐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搭在他的大腿上,“我不会让你属于别人的,你只属于我一人。”
       车速慢下来,窦飞抬起头,只见车已停在张小姐的别墅小院里。
       张小姐关上车灯,熄了火,在黑暗中看着窦飞说:“下车吧,今天我不想去酒店开房间,我要和你待一整夜,把想象留给知道我和你一起出来的所有人。”
       窦飞突然刻毒地反问:“也包括你的女儿咪咪?”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当然。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当她的父亲。”
       窦飞说:“我不会当她的父亲的,永远不会。”
       张小姐在黑暗里愣了愣,突然说:“你不许打咪咪的主意!”
       窦飞突然怔住了,这是什么话?“亏你想得出来!她还是个孩子!”窦飞恼怒道。
       “你知道就好。”张小姐开了院子里的灯,释然地笑了。
       简明辉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九点钟准时在小区大门口接阮欣。
       阮欣给咪咪上完课,从楼上的书房里下来时,发现女主人不在客厅里。咪咪的钢琴老师也走了。只有保姆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织毛衣。
       阮欣问:“张小姐呢?”
       保姆没有抬头,继续织着手里的毛衣,但嘴里却应道:“送窦老师走了。”
       阮欣说:“那我走了!请你帮我转告一下张小姐,谢谢!”
       保姆终于抬了抬头,对阮欣笑笑,说:“没关系的,课上完了你就可以走了,张小姐不一定每天都回家的。公司里事多,她有时候几天也不回家。”
       保姆是个沉默的乡下女人,阮欣发现她很少笑,在张家也绝不乱说一句话。这是对方第一次对她笑,也是她们见面以来对方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阮欣点点头,和保姆告辞。出了楼道,阮欣老远就看见简明辉正探着头在门口等她,她叫了一声,小跑着到了他身边。
       简明辉笑着问:“怎么样?你的学生乖不乖?”
       “还行。她的口语基础已经很好,教起来不算费力,比以前那个好教多了。”
       “那个张小姐,她不难对付吧?”
       “挺好的。晚上只露了下脸,就不知去哪里了。听保姆说是送她女儿的钢琴老师回去了。”
       “哦,当家庭教师还有这么高的待遇?还有专车接送!”简明辉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中年女子咬男孩耳根的一幕。
       “人家是钢琴老师嘛,待遇当然比我高。不过,说真的,张小姐人挺好的,知道我今天要来给她女儿上课,还特意买了新上市的妃子笑。”
       简明辉没有听阮欣的唠叨,而是好奇地问:“那个教钢琴的,长得什么样子?”
       “怎么了?又怕人家抢你女朋友啊?人家长那么酷,又是搞艺术的,才看不上我呢!”阮欣回想着窦飞的样子,总觉得他哪里有些特别。
       “那个男孩是不是瘦瘦的,高高的,长得像个鬼佬?”简明辉在记忆里搜寻着此前看到的那一幕。
       阮欣很吃惊:“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了?”
       “没有。我猜的,弹钢琴的一般都长这模样,长腿、长胳膊,还一定是长手指,否则怎么弹琴?”简明辉掩饰道。
       “胡说,人家现在国际当红的×××就是矮个,短腿、短胳膊,还是短手指。”阮欣反驳道。
       “我说的是一般,又不是全部。总之,我猜对了,是吗?”
       “你肯定是见过他了,是不是张小姐送他走时,你看见了?”阮欣突然问。
       “我又不知道张小姐长什么样子。一个都不认识,怎么知道谁是谁?”
       阮欣想想也是,她不想为这种无聊的话题和简明辉争吵。她开心地说:“张家的保姆说,张小姐经常都不在家的。人家是大公司的老总嘛!这样最好,我省得跟主人打交道。每天一上完课就可以走。”
       “有时候,和主人打打交道也未必是件坏事。”
       简明辉想起他此前看到的那一幕,如果那两个人果真是张小姐和她女儿的钢琴老师的话,那个教钢琴的家伙就不止是和主人打打交道了。那么帅一哥们儿,和一有孩子的半老徐娘搂搂抱抱,只能是为了钱。
       阮欣说:“要不你也去找份家教干吧!在校门外随便贴个广告,就会有人和你联系的。”
       简明辉说:“我能教什么?谁家会给小孩请家教教政治?何况还是国际政治?”
       “你大学怎么考上的?总不是你那当乡干部的爹行贿行的吧?只要你想干,中小学的语数英,你哪一门不能教?何况你英语也已过了四级。”
       简明辉笑道:“嘿,那四级是花四百块钱作弊拿到的,如果肯出800块钱,买个防干扰的耳机,短信一进来,六级都可以拿下来。我不像你,是硬考的。”
       阮欣也笑:“还好意思说!下次我考六级,你干脆也把答案发短信告诉给我,省得我用功。”
       简明辉认真道:“这样吧,你考六级时我出钱叫人把答案发给你。保你过关。”
       “屁话!我英语那么牛,还要用你这种下作手法?硬碰硬,我照样拿六级!”阮欣骄傲地说。
       “牛人!将来找工作如果也这么牛,保管能进外资当白领。”简明辉搂住阮欣,在她腮帮上亲了一口。阮欣幸福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一辆公交车过来,两人手拉着手,跳了上去。
       阮欣回到宿舍时,陈晓琳早已回来,正坐在电脑前与人网聊。这台电脑是陈晓琳用做家教的钱在二手电脑市场买的,才一千块,还是正宗的IBM手提机。除了款式老土陈旧,重量超沉,已完全不适宜“手提”外,性能却十分好,用起来非常得劲。
       宿舍里六位女生除了阮欣没有买电脑,其他人都是人手一台,集体共用一个IP,包月费平均每人二十块。六个人里,除了陈晓琳,每个人都在拍拖。陈晓琳原来也是有男朋友的,而且是从高中就开始拍拖的,两人化爱情为力量,一起考到了南城大学,在大学里又继续恋爱长跑,只是跑着跑着,陈晓琳的男朋友曾志伟就串了道,跑到别人的轨道上去了。和陈晓琳谈了三年多恋爱的曾志伟后来爱上了一个家住南城郊区的女孩,女孩皮肤黝黑,眼窝凹陷,颧骨凸出,具有典型的南城脸谱,从美学的角度而言,与陈晓琳完全没有可比性。可是女孩家里有钱,据说她的父亲有一家公司,两家工厂,在南城还有几处重要物业。女孩的家虽住在南城郊区,“可人家那是‘别墅’!”随曾志伟一起去过的简明辉这样说。
       
       “如果曾志伟和那女孩真成了,他妈的至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简明辉对阮欣这样说时,语气简直既羡又妒!
       “你干吗不也找一个让你少奋斗三十年的?你找我干吗!”阮欣不快地说。
       简明辉自知失言,伸出胳膊对阮欣一搂又一抱,慢慢化解了她的不快。事后,阮欣也把这些话告诉了陈晓琳。
       “想不到曾志伟是这种人。”阮欣说。
       “我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读高中时,他的英语差,为了让我帮他学英语,就开始追我,现在为了钱,又去追那个南城女孩,这就是他的本性。”
       “你认为曾志伟真的是为了钱么?”阮欣有些疑惑地问。
       “不是为了钱是为什么?那个女孩那么丑,他曾志伟长得又高又大,那么帅气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和这么丑的女孩子谈恋爱?鬼都知道是为了钱!简明辉不是说了,这样他至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吃软饭的家伙!”陈晓琳不屑地骂道,一边愤力敲着键盘。
       “唉,你就别难过了,这种人不值得你爱。喂,和谁聊嘛?那么起劲!”阮欣转了话题,走过去抚住陈晓琳的肩,她知道陈晓琳和曾志伟分手后,现在正热衷于网聊,和一个叫“玉树临风”的网友打得火热。
       “和谁?还不是那个玉树临风。这么好听的网名,说不定网下就是一矮冬瓜,弄不好还奇丑。完了,打错了,敲成‘矮冬瓜’了,哎,你别烦我了。”陈晓琳叫道。
       阮欣咯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没点发送吧?南轲一梦小姐!”
       “点了!”陈晓琳着急地说,她的网名是“南轲一梦”。
       “那你就再补一句,说我是一个矮冬瓜,看看对方的反应。”阮欣扑到陈晓琳的电脑前,笑得肚子都痛了。
       陈晓琳真的打了一句“同学们都笑我是个矮冬瓜,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对方果然迟疑了一下,敲过来一句:“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你呢?会怎么想?”
       陈晓琳与阮欣互相吐吐舌头,陈晓琳敲过去一句:“没什么想法,对我而言,我只认识网上的玉树临风,不认识现实中的矮冬瓜,也不想认识。”
       对方果然不接话了。
       “别和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人聊了,和我聊吧!你说女孩家有钱对男朋友是不是很重要?”阮欣拉住陈晓琳的手问。
       “你说呢?现代人都很务实的,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反正我是再也不会相信了。”陈晓琳说完,怕阮欣多心,又安抚道,“你们可能不一样吧,我觉得简明辉是真心爱你的,他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否则,他就不会找曾志伟说情了。”
       “是啊,说起来,曾志伟还是我和简明辉的红娘呢,不是他把简明辉带到我们宿舍里来,我哪认识他!哎,你说简明辉以后会不会也这样?”阮欣还是有些担忧地问。
       “应该不会吧?他要这样早就这样了,学校里有那么多家里有钱的女孩子,光我们宿舍不就有两个款姐,也没见他打哪个的主意啊!”陈晓琳停下了网聊,愣怔道。
       “我想也是,他对钱好像没那么感兴趣,他就想当官。如果哪个女孩家可以让他当官,他也可能会对我变心。”阮欣笑着说,“不过,这样的机会好像少一点。”
       “官瘾很强的男人,野心都很大。这种男人我不是很懂,你自己好好把握吧。对了,你那个新学生家怎么样?那个女孩好教么?”
       “还行,那个张小姐挺不错的,学习上的事,她不太过问,听她家的保姆说,她忙起来经常几天都不回家,这样倒好,我没那么拘束。有的家长在你教课时,像监工一样看着你,很讨厌!那个孩子也还算听话,口语基础很好,教起来很轻松。”说起咪咪,阮欣像嗑瓜子儿一般,又把去张家的情况嗑了一遍。
       “说真的,我那家很烦的,我也想换一家了。我要是能碰上张小姐这样的就好了。”陈晓琳烦恼地说。
       “换吧,我帮你托张小姐打听一下,看谁家要请家教。她那个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如果我们能在一个小区做,还可以一起去,一起回,有个伴,省得简明辉接送。”阮欣说。
       “有简明辉接送你还不好?”陈晓琳酸酸道。
       “不是天天都可以的,你想,老让他一个人在小区外傻等着,流浪汉似的,那感觉会不好受的。偶尔一两次还行,天天都那样,谁都会失去耐心。我不想他对我厌烦。”阮欣思索着说。
       陈晓琳打趣道:“你还挺懂爱情心理学的嘛。”
       “那当然。要想不失去爱情,就得给你的爱人以足够的空间,自由就是爱情的保鲜剂。”
       “这好像是谁的名言吧?”陈晓琳笑。
       “当然,绝对名人名言。名人阮欣之名言。”阮欣得意地说。正说着,同宿舍的郑美美被男友送回来了。几个人点头笑笑,随便招呼了几句,郑美美的男朋友就走了。
       阮欣情绪兴奋,想和陈晓琳再聊,便拉着她的手,故意嚷着肚子饿,要她陪自己下去买宵夜。
       两个人唧唧喳喳地下了宿舍楼,在学校侧门外的路边摊上坐下来继续聊。
       南城就是好,几乎没有冬天,无论夜色多么晚,你都能找到好吃的。南城大学尤是。校门外沿街的一边,永远热闹非凡,各种大排档、烧烤摊、粥粉面、油炸小摊档……应有尽有,想吃什么有什么。校外是一番街市的繁盛景象,校内则是学府幽僻,安谧宁静,到处是开花的树,紫荆如盖,木棉擎天,林荫深处,别有洞天。
       阮欣就喜欢住在大学里的这份妙处。这就好像半山腰里的一座茶馆,离庙很近,离红尘也很近。
       如果可能,阮欣真想永远留在这所大学里,考研,读博,留校,在这里度过一生。
       与简明辉一样,陈晓琳以前的男友曾志伟读的也是国政系。他们是一个班的同学,也是最谈得来的舍友,两个人都是那种野心勃勃,将来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一个想发财(从商),一个想做官(从政)。在简明辉的意识里,发财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难的是做官。一个拥有一定政治权力,并能从容掌控手中权力的人,对于财富的把握与支配,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这就像是“物质”与“意识”这样的哲学问题。唯物论者认为物质决定意识,先有物质,后有意识,唯心论者则认为意识决定物质,先有意识后有物质。而辩证唯物主义者却是让两者互为依存互为解释。在简明辉看来,权力与财富,就是这样一对微妙的哲学概念:前者是后者的平台,后者才是前者的延伸。从本质上说,他更倾向于唯物论,这也是一切实用主义哲学的根本。但是,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他所目睹的诸多情形是,财富不过是权力的某种产物或追加资本。
       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经验与信息,的确给他这个年龄的人提供了这样最客观、最有力的注脚。
       因此,曾志伟的选择,简明辉完全理解。一个人如果不能选择权力,那么最好的选择,当然还是财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曾志伟对那个南城女孩的选择,是明智的。虽然他内心里有一点同情失恋的陈晓琳,但作为同性,他还是很快就理解了曾志伟。但他对阮欣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动机的。也没打算让这份爱情与他对前程的设计发生任何关联。
       他第一次见阮欣,是和曾志伟去陈晓琳的宿舍里玩,几乎只一眼,简明辉就喜欢上了阮欣。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阮欣的眼睛给人造成的感觉是那么地奇妙,哭与笑只在那一线之间,仅是睫毛的一次闪动,一抬眼与一低眉之差,他的感觉就要经历一次强烈的起伏。如此生动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有着这样眼神的女孩,会有着怎样丰富的心灵?
       简明辉沉不住气了,他为阮欣那种特别的眼风倾倒了,硬是天天缠住曾志伟,让他带自己去陈晓琳宿舍里玩。
       “你跟陈晓琳说说,让她帮帮我,只要阮欣同意和我谈恋爱,我一定谢大媒,给她买双红皮鞋!”简明辉死皮赖脸地求曾志伟。
       曾志伟笑:“好吧,线我们来牵,行不行就看你小子的本事了。”
       谁知曾志伟只带他去陈晓琳那里跑了两次,他就把阮欣搞掂了。头一次是大家一起行动,四个人一起逛公园,在一块草坪上打扑克。曾志伟和陈晓琳一班,简明辉和阮欣一班,打了半天扑克,阮欣也没和简明辉说过几句话。简明辉也谨慎行事,故意深藏不露,似乎对阮欣没有任何意思。一场牌打下来,气氛有些沉闷和紧张,这就加强了简明辉和阮欣间的拘谨。四个人从公园里出来,就分开了。曾志伟特意没去送陈晓琳,而是和简明辉一起回了宿舍。一路上,曾志伟嘲笑简明辉:“没出息的熊样,见了人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简明辉却笑:“要的就是这效果。我在一本书上看过,第一次相处,如果你能让一个女孩子对你感到紧张,爱情就成功了一半。最怕的是平平淡淡,什么印象也留不下。”
       曾志伟“嗤”道:“这也叫理论?你就别自圆其说了。”
       “你没发现她打牌时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其实我已经向她表达过了。喏,用这个说的。”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又叫:于无声处听惊雷。”
       曾志伟笑道:“好吧,我倒要瞧瞧,你怎么取得另一半成功!”
       第二次是看电影。电影票是简明辉买的,老掉牙的片子:《乱世佳人》。还是四个人一起去看,阮欣起初还有点犹犹豫豫,禁不住陈晓琳的劝,终于去了。曾志伟在一旁讪笑,一心准备看简明辉的笑话。谁知电影才放到中途,简明辉和阮欣的手已经悄悄地拉在了一起,就在曾志伟诧异转头的一瞬,简明辉突然伸出胳膊一把搂住了阮欣,借着朦胧的光,曾志伟发现阮欣已软在简明辉怀里。简明辉的举止之老练,不禁令曾志伟侧目而视,汗颜不止,心里暗自感叹,简明辉这家伙原来是个老手!
       电影还没结束,简明辉已向阮欣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吻。阮欣事后反复回想,觉得简明辉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无法拒绝。他先是趁白瑞德和斯嘉丽接吻时,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瞬间,如电击过,当她反应过来想抽回自己的手时,他的手却用上了劲,死死的,她越挣扎,他越握紧,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微微地倾向了她,把一口强烈的男性气息吐在她耳边,她身子一软,终于放弃了手的挣扎。随着电影情节的推动,简明辉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阮欣的手背,手心,手腕,每一下都如电流淌过,直抵她脆弱的心尖。那电流一波接着一波,令阮欣的呼吸急促,头脑晕眩,正当她沉醉在这种晕眩中时,简明辉突然伸出一只胳膊,猛一用劲,搂紧了她,阮欣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吟,就软在了简明辉的怀中。
       整个过程中,简明辉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声音极小,极弱,但她听起来却是声若洪钟,如雷贯耳,令她四肢震颤,全身发麻——因为他的嘴就俯在她的耳边,几乎贴着她的耳垂。
       其实,简明辉并非情场老手,这一切都出自他本能的肢体语言。这样的肢体语言,天生就是爱情的杀手,没有一个女性的身体会面对这种突兀而来的热情而无动于衷,何况从未恋爱过的阮欣。
       可以说,那一刻,阮欣的满心胸里都膨胀着对异性温情的期待,对简明辉的爱抚的期待。
       电影散场时,阮欣略显羞涩地牵着简明辉的一只手,简明辉看到,曾志伟的一双眼睛里,分明冒着一股子诡异与嫉妒的邪火。
       简明辉装着没有看见,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事后,曾志伟一直耿耿于怀,几次骂他是个隐藏太深的卑鄙小人。
       “不是小人,是阴谋家!”简明辉得意地笑。
       “据说,热衷政治的家伙都是阴谋家。看来,我得对你小子多加防范才是。”曾志伟笑骂,“搞不好哪天夺人所爱,连陈晓琳也一起通杀了。”
       现在,曾志伟不用担心他通杀陈晓琳了,简明辉想。三年多的恋爱,为了追求财富的梦想,曾志伟照样干了一把放弃美人逐江山的事。
       在张小姐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教后,阮欣领到了她的第一个月工资。上了不到二十天的课,却领了一个月的工资,这让阮欣既高兴又不安。以前,她的工资都是按实际天数计,上多少天的课,老板就给多少天的工资,如果阮欣请假,老板就会扣除她请假期间的工钱。这样看来,张小姐无疑是个大气的女人。这种女人注定要干成大事业。
       阮欣想,难怪她会从一个做经销的打工妹干成一家公司的董事长,虽然其间借助了裙带的力量,但几个成功女人的背后,没有男人的支撑?张小姐不过是充当了一个香港男人的二奶,多少还是有些名分在里头,总比生活中有些为了达到获取权贵之目的,一体侍多夫的女人要光明磊落得多。况且,那些女人未必干成了张小姐这样的大事业!阮欣十分感慨。
       显然,张小姐也是喜欢阮欣的,因为她的女儿咪咪也开始喜欢她了。一开始,除了学习,咪咪似乎并不愿多接近她,而且阮欣注意到不满十三岁的咪咪似乎已有了某种心事,每次开始上课前,她起码有五到十分钟是走神的,不专注的。阮欣以女孩子的敏感捕捉到了这一点。阮欣记得自己当初暗恋她的英语老师时,就是这种魂不守舍的样子。
       现在的孩子成熟早,莫非咪咪已经有了这样的心事?
       阮欣决定从这里打开突破口,走入咪咪的心灵,彻底消除她们之间存在的隔膜。
       那天,阮欣特意提前十分钟到张家。那时,咪咪的钢琴老师窦飞还没离开,他刚给咪咪上完钢琴课,两人正凑着头在书房里聊天。当阮欣贸然地闯入书房时,咪咪脸上正透着少女特有的羞赧与兴奋,阮欣的心中就突然明白了什么。
       咪咪看到提前到来的阮欣,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之色,嘴一撇,没有和阮欣打招呼,就下了楼。
       那天上课,咪咪的情绪一直很抵触,脸上也不时露出对阮欣的厌恶之色。阮欣意识到这一点,对自己的冒失感到懊悔,也有点侥幸——她知道了咪咪内心的秘密。她确信自己的判断,咪咪一定是在喜欢那个窦飞了。想想也能理解,窦飞给她教了两年的琴,是她接触最多的异性,两人之间虽不是“弹琴”说爱,却也是日久生情。琴是最好的诉说方式,两人之间即使什么都不说,透过琴声,阮欣相信,师生间对彼此恐怕也有了极深的解读。
       那天,阮欣的心情也很乱,课上得也不好。快到结束时,阮欣干脆不上课了。她看看腕上的表,说:“咪咪,我想和你聊聊。”
       咪咪不高兴地说:“有什么聊的,我妈知道我们上课时聊天会不高兴的。”
       阮欣说:“姐姐以后找时间给你补回来。”她特意用了“姐姐”的字眼,果然,咪咪特别看了她一眼,眼神软下来。
       阮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读英语系吗?”
       “为什么?”咪咪果然好奇起来。
       “因为我读初一时,喜欢上了我们的英语老师。是暗恋,那种感觉很痛苦,又不敢向任何人诉说,那时年龄又小,就比你现在大一点吧,也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有也不敢说啊,你想,这是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啊!那时,我整天神智恍惚,心里只想着英语老师,除了上英语课,我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因为只有上英语课时我才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牵肠挂肚!我最喜欢看他的手,他的手又细又长,握粉笔的样子特别好看,右手的三个手指捏着粉笔,无名指和小指轻轻地跷起,那英文板书写得真个漂亮啊!我常常看得发痴!唉,我也只敢在他背过身去写板书的当口,才敢放肆地看他,一旦他转过身来,我就没有勇气再抬头,我不敢看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巴……总之,那种暗恋的痛苦差点把我折磨得发疯!”
       咪咪双眼发亮,一言不发地听阮欣讲着。阮欣却突然停了下来。
       “后来呢?”咪咪终于憋不住问。
       “后来,我就……我就开始发奋学英语,我想只要我的英语好,他就会注意到我,就会重视我,喜欢我。”阮欣又不讲了。
       “那他,喜欢你了么?”咪咪抓住阮欣的手。
       “我读初三那年,他结婚了,因为他当时已经有了女朋友。”阮欣失落地说。她说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那的确是一段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个少女青春期的心路历程。
       “天啊!如果是这样,你该多么痛苦啊!”咪咪痛惜地叫道,“阮老师,你为什么不提早向他表白呢?你应该在他结婚前就向他表白啊!”
       “如果是你,你会去表白吗?”阮欣突然问。
       “我会!”咪咪坚定地说。
       “如果学校和家庭阻止呢?”阮欣反问。
       “那我就和他一起私奔!只要他爱我,我为他付出一切都可以!”
       阮欣的眼睛直了。她想不到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女孩子会说出“私奔”这样大胆的字眼!一个温驯的,看起来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居然有这样复杂的想法,而他们这些身边的大人却毫不知情。这和她当初死死隐藏着自己的心事,独自品尝着内心的痛苦,有什么差别?
       
       “你们学校有没有开心理教育课?”阮欣试着问。
       “我上的是贵族学校,尚且没有。我估计别的学校更不可能有。现在,应试教育比你们以前,更是变本加厉。老师、家长都只看重升学!我们马上就要面临中考,谁都想上重点,很多同学压力都很大。”咪咪第一次向阮欣敞开了自己的心事。
       “我觉得你妈妈还是很开明的,你也有压力吗?”阮欣问。
       “你说呢?我妈妈整天都在忙自己的,很少和我聊天。我一年也见不到我爸爸几次,你说我快乐吗?”咪咪突然哭了。
       阮欣的眼睛也湿了,她动情地搂住了咪咪。
       “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就跟姐姐说吧,我愿意为你分担,也会为你保密。”
       咪咪一边点头,一边情不自禁地埋在阮欣的怀里哭起来。阮欣发现,咪咪虽然还是一张孩子的面孔,可个儿却已经齐她眼眉了。张小姐虽然一直在努力给女儿创造最好的受教育条件,可孩子们最需要的教育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今天的教育,不管是学校还是家庭,还在继续忽视孩子们的心灵,忽视深藏在他们心中的那些敏感情愫,我们不断地用大人的强势话语和价值观压迫他们,给一颗颗年轻娇嫩的心灵带来种种说不出的痛苦与伤害。
       这一次聊天后,咪咪和阮欣的心贴近了很多。以后,每次阮欣离开时,咪咪都会和她一起下到楼下的客厅里,依依不舍地拉拉她的胳膊或者手,说声“阮老师再见!”
       这一切自然也被张小姐看在眼里。所以,每次张小姐见了阮欣也特别客气。阮欣知道,她在这个家里,已经获得了一份特别的尊重。
       因此阮欣一领到工资,就给咪咪买了一份礼物:一个带锁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设计得又精致又华美,是市面上最好的一种,也是最大号的。另外,阮欣还给咪咪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个黛安芬的胸罩,A杯的,玫红色,十分娇艳。这个牌子的胸罩,她想了几年也没舍得买,但这次买给咪咪,却一点都没有犹豫。她注意到咪咪的胸部已经开始发育了,里面还穿着张小姐给她买的棉质小背心。咪咪的身材有点像张小姐,属于丰满型。有时咪咪动作幅度稍大,乳房便颤颤的,如果不早点戴上好点的胸罩,恐怕今后发育成熟后,形状不会那么完美。况且,她总觉得多拿了张小姐的钱,而内心又特别喜欢咪咪,便选择了这样一种回报方式。
       咪咪看到阮欣给她的那个胸罩,兴奋得眼睛都红了,她欣喜地抱着阮欣的脖子说:“阮老师,你真是我的知心姐姐!”
       阮欣也很高兴。咪咪当即反锁了书房的门,拉了书房的窗帘,当着阮欣的面,脱了里面的小背心,激动地试穿起来。胸罩刚好合身,咪咪一穿上它,就有了几分少女的娇媚。咪咪对着书房里的镜子照来照去,双目发亮,脸色通红,小模样儿显得更加娇柔。到底是女孩子,对这些贴身的小玩意儿,就是情有独钟。
       有了这层特殊的关系,两人的感情更铁了。咪咪一激动,就对阮欣说出了自己喜欢窦老师的秘密。
       阮欣给咪咪买胸罩的事还是让张小姐知道了。
       穿上胸罩的咪咪,样子与以前明显有了分别。张小姐看出来,女儿的样子有了变化,胸部的形状好看了,就少了些孩子气的童真,多了些少女的袅娜。咪咪的例假早在半年前就来了,张小姐也给女儿上了些生理方面的“课”,告诉她月经是怎么回事,来的时候该如何面对。女儿来例假后,她也想过要带她去买几件胸罩,可平常咪咪要上学,自己一忙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只好上超市里随便给她买了几件棉质小背心。张小姐想,这个暑假一结束,咪咪就要升中学了,考完毕业试后,一定要带她上街去买几件胸罩,再抽点时间带她去旅游,顺便和女儿沟通一下感情。
       咪咪的英文和钢琴都非常好,拿过市里的竞赛奖,是学校里圈定的特长生,老师说了,像她这样的特长生,学校可以直接推荐上重点。
       女儿身边没有爸爸爱,她已经很怕亏欠她。所以,尽管公司里的事儿忙,但张小姐还是尽量抽时间回家。她也没有谈男朋友,暂时也没有再婚的打算。她喜欢窦飞的年轻和生气,但也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婚姻的可能。她本能地觉得窦飞不会接受比他大十几岁的自己,但把他留在身边,却是她一直的愿望。他不仅能给她带来某种官能的享受,也能给她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她曾经给比她大十几岁的香港男人当二奶,现在,她也可以让小她十几岁的年轻大学生陪伴自己,而且那个男孩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一双高贵的手,一个同样高贵的出身和一副酷似欧洲人的长相。
       请窦飞给女儿做钢琴教师,她认为是自己最聪明的一个选择。她甚至希望女儿一直是个孩子,永远不要长大,这样,她就有足够的理由把窦飞一直留在身边,能天天在自己的家里看见他,能在自己想要的时候就把他带出去,开房,短期旅行,或者去郊区的别墅里疯狂。
       但是,她的女儿还是不可阻挡地长大了,她正在隆起的小小胸脯,让她看到了某种危险。那日益现形的腰身和正在圆起来的屁股,对她都意味着一种挑战。女儿的成长,意味着她在这个家中将不可为所欲为,她得学会渐渐收敛自己的行为,学会克制自己对家庭教师随时可能产生的欲望。
       那个黛安芬的胸罩,她是在女儿的床头看到的。它被小心地安放在女儿枕边。
       晚上睡觉前,咪咪按阮老师说的,把它从身上解下来,放在床头。“白天必须穿胸罩,晚上必须脱胸罩,穿是为了让它更好地发育,脱也是为了让它更好地发育。”阮欣的话,让咪咪十分信服,为了让“它”发育得更好,咪咪甚至连睡觉都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她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它”了,每天临睡前,她用双手幸福地触摸着它们,小小的乳尖,总是极度敏感,指头每一次触摸,都让她全身颤栗,畅快无比。她迷恋上了这种触摸。她感到它们在她的抚慰下,明显在长大,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有弹性。有时候,身体有一种奇特的焦灼感,她不得不绞扭着自己发热的身体,心里怀着一种莫名无比的期待。这种时候,她总是想起窦老师。想起他那挺直的鼻子和忧郁的眼睛,想起他的手,有力的指头在琴键上飞舞,有时让她感到痉挛般的紧张,有时又让她有种无法言说的舒缓。还有他的头,伴随着旋律的起伏,不停地摆动,胸腔中仿佛积蓄着某种强烈的爱与恨,等待爆发,却只能把它们狠狠地糅进自己的指尖,在琴键上发泄。在他的感染下,她的琴技在不断地进步,像他一样,她也开始理解自己的琴声了。那琴声诉说着她的小小心事,她的孤独与烦恼,她的不完满家庭的缺憾……
       她把这些都告诉了自己的家庭教师阮欣。她现在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离不开自己的家庭教师,一个贯注着她的爱情,一个寄托着她的友情。
       张小姐平时很少进女儿房间。临睡前,她想得最多的,都是公司里的事。而这天,她的脑子里却只有女儿那悄然间隆起的胸脯。
       看到女儿那个胸罩时,她禁不住愣了一会儿。这种牌子的胸罩,她有好几件,可这个尺码,这个颜色的,她却绝对没有买过。她的胸罩大都是黑色和肉色,这种艳丽的玫红,绝对不是她的所爱。这么说,女儿已开始给自己买胸罩了?
       她有些内疚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轻轻地掀开了女儿的被子。女儿的两只手正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胸脯,仿佛怕睡梦中被人偷走了似的,张小姐禁不住笑了。她帮女儿拿开了放在胸前的手,手压在胸上容易做噩梦。
       女儿的胸微微地隆起,随着呼吸的节奏,可爱地起伏着。张小姐关小了空调,悄悄地掀开了女儿的睡衣,一对小巧可爱的乳房露了出来,它们是那样娇嫩,莹白如雪,两粒粉红色的乳头,像两朵美丽的玫瑰痣。
       张小姐拉下女儿的衣衫,重新给她盖上毛巾被。明天就是周末,她决定无论工作有多忙,都得陪女儿去逛商场,给她买几件合身的胸罩。
       第二天在商场里给女儿试胸罩时,张小姐才知道了那个黛安芬胸罩的来历,心里头禁不住对阮欣生出某种感激。
       
       简明辉做梦也想不到,阮欣会真的成为他介入他梦寐以求的那个领域的一座桥梁。
       阮欣完全是在无意中充当了这个桥梁角色。
       这个周末,阮欣接到张小姐的电话。张小姐在电话中说:“阮老师今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阮欣很奇怪,居然有些傻傻地问:“就请我一人?”
       张小姐笑了,说:“请你一人不好吗?那就请你和窦老师吃饭吧,感谢你们为咪咪付出的辛苦。”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把你的男朋友也叫上吧,我见过他。”
       阮欣客气道:“你工作那么忙,就别麻烦了。”
       张小姐说:“难得我今天有空,阮老师你就别推辞了。叫上你的男朋友,下午六点,我和咪咪准时在澳门街等你们。”
       张小姐的语气里总是有种令人不容拒绝的语气,阮欣只好答应。
       澳门街就是张小姐第一次请阮欣吃饭的酒楼,在他们学校和张小姐的家之间,到两边的距离都差不多。可见张小姐是个有涵养的人,即使是在请吃饭这种细节上,都体现着一种对人的尊重。有的人请吃饭,东道主往往只考虑自己方便,让被请的人大老远赶过去,总让人有种“吃个饱,跑个瘦”的不舒服。尤其像阮欣这样的穷学生,打车打不起,坐车要倒车,老远赶去吃顿饭,若赶上回去太晚,要有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阮欣以前的一个雇主,就从不多替人考虑,有次他儿子过生日请她吃饭,阮欣路上来回花了两个小时,回校的的士费就耗去她两天的工资。而张小姐时时处处都替人考虑,不方便时,还会亲自开车接送。有两次下暴雨,张小姐就亲自开车将她送回学校。那个教钢琴的窦飞,因为学校离得远,张小姐更是多次驾车去送他。这些都让阮欣打心眼里敬重张小姐。
       阮欣和简明辉赶到澳门街时,张小姐一家果真已在等着了。窦飞比他们先来,看起来情绪不太高。阮欣和他们打了招呼,向他们介绍了简明辉。
       张小姐笑着说:“我已经见过了,你第一天来我家时,我就见过你这位护花使者了。”
       简明辉心里一惊,想起那晚车里的一幕,心想,莫非张小姐当时也看见了他?他疑虑地看一眼坐在张小姐旁边的窦飞,脸上竟有些挂不住,好像被发现隐私的,是他自己。
       谁知张小姐接下来道:“那天我下班回来,刚好看见阮老师和男朋友在大门口打KISS。”说完先笑起来。
       阮欣的脸红了。简明辉倒是放下心来,原来不止是他偷窥到了对方的秘密,对方不知何时也窥到了他自己的亲热举止。简明辉暧昧地笑笑,心里泛起一股对窦飞的轻视,眼神却尽量不去看窦飞。
       席间,窦飞很少说话,张小姐的女儿咪咪也很少说话,样子显得很安静,只有阮欣知道她这是少女有了心事后的刻意娴静。
       张小姐给三人轮流敬了酒,就轻松地放下了酒杯,让大家随意吃菜,这让简明辉很快就消除了拘谨感,很随意地和张小姐聊着天。张小姐的谈吐、气质和从容,都给简明辉留下了良好印象。她透露出的一些社会上的信息,对于从未有过工作经验的他,都是无比新奇的,简明辉很快就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钦佩感。他想,难怪那个钢琴老师会爱上自己学生的妈妈,这的确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他甚至有些刻薄地想,要是曾志伟找了眼前这个女人,就不是少奋斗三十年,而是干脆就不用奋斗了,像眼前这个教钢琴的家伙,只要坐享其成就得了。不过,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如此精明老辣的女人,曾志伟绝不是她的对手,他们都不是她的对手,教钢琴的家伙也不是。一看对方那蔫样儿,他就知道他什么好处也没捞到。曾志伟肯定没有这么弱智,往这种女人的枪口上撞,那是找死!
       阮欣见气氛不错,趁机提出让张小姐帮她的好友陈晓琳打听一下,看看她家附近有谁要请家教。
       阮欣笑着说:“我这位同学做家教很有经验,她已经做了两年多了,如果能在你家附近找到工作,我们上完课就可以一起回去,省得简明辉天天接送我。”
       张小姐扫一眼简明辉,玩笑着问:“你那个好友,是男孩还是女孩?”
       阮欣笑道:“当然是女孩,跟我一个宿舍的。”
       张小姐说:“前天我去车库取车,正好碰见楼上吴区长的爱人,她说吴区长在下面市里挂职,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帮她的儿子找个家教。她家就在我家楼上,儿子也读六年级。不过,她想找一个男老师,她儿子现在有点叛逆,不喜欢女老师教。这样吧,明天我帮你问问看,看她什么意见。”
       阮欣好奇地问:“什么叫挂职?”
       “就是到下面的市县里挂一个职务,到基层工作一段时间,算是一种锻炼。领导同志去下面挂职,一般都是上面有意提拔和重用的,吴区长下去这一趟再回来,兴许就当副市长了。”张小姐随口道。
       简明辉笑着对张小姐说:“既然他们家要找男老师,干脆我去算了。楼上楼下,正好天天给阮欣当护花使者。”
       张小姐也道:“是呀,小简去倒是挺好的。你们两个一起来,一起回,正好!”
       阮欣笑:“他呀,才不愿当家教呢!”突然,她的脚被简明辉踩了一下,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赶紧话锋一转,向简明辉示意道:“要不,你去给吴区长的儿子做家教?”
       简明辉笑道:“行啊,舍命陪君子,就算为了接送你,也应该接受这个任务!”
       阮欣心下却不以为然,心里恨恨地想,你小子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去吴区长家做家教,难怪你要毛遂自荐了!
       张小姐看一眼身边的窦飞,笑着说:“小简要是愿意,倒算是帮了我的忙。吴区长的爱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经常一起玩的。如果她那里没意见,小简以后也算我们公司的员工,我让财务多出一个人的工资就行了。阮老师,你看呢?”
       阮欣感激地看看张小姐,说:“那就谢谢张总了。”
       简明辉立即倒了一杯酒,敬了张小姐一杯,算是答谢。
       整个过程中,窦飞一直面无表情,这时,却忽然站起来和简明辉碰了碰杯,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们这个队伍是越来越壮大了。来,为你的加入干杯!”
       简明辉觉出了窦飞话里的潜台词,心想,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吃软饭?他禁不住在心里冷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南城一个区的区长,最少也相当于一个地级市的市长了吧?他的父亲,一个在乡里说一不二的人物,面对一个小小的镇长,说话都要气短三分,腰矮半截,见了县长就更得点头哈腰,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何况吴区长这样可能不久就要升任副市长的高官?在父亲的眼里,这样的人不算高官,谁算?父亲一生中最高的奢望也就是当上一个当地的镇长或镇委书记。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父亲一生中那点可怜巴巴的梦想,他简明辉也要尝试着搏它一把!
       两天后,简明辉就正式到吴区长家做家教了。吴区长的儿子小名儿叫小胖,学名吴东辉。和他一样,小胖的名字里也有个“辉”。
       可能是家境优越的缘故,见第一面时,小胖就对简明辉直呼其名。
       小胖说:“我以后叫你大‘灰’吧?大灰狼的灰,你呢,就叫我小‘灰’,我们俩算‘灰’到一起了,两个倒霉鬼。”
       面对这样一个小魔王,简明辉知道,他要在这个家里待下来并不容易。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就是他日后实现自己计划的突破口。
       尽管心里不高兴,他还是笑着说:“此‘辉’非彼‘灰’,我们可是普照人间的光辉。”
       小胖立即咧开大嘴,笑了,叫道:“哟,牛人!普照人间!简老师,想不到你比我还牛×!”
       简明辉说:“当然,不比你牛,怎么当你老师?”
       小胖便有些无礼地说:“那要看你是不是真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吴区长的爱人见儿子嘴臭,批评了几句,然后淡淡地说:“小简,小胖从小就爱淘,你别在意。就要毕业考了,希望你能给他加把劲!”
       区长夫人的表情虽然温和,但简明辉仍从中觉出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来之前,简明辉已从张小姐那里知道了这位区长夫人的来历。这个女人自己也是个官儿,在市委某处任副处长,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响亮的姓:雷。张小姐向简明辉介绍对方时,叫她“雷处”。
       
       这个“雷处”一看就是个在官场里身经百战的女人,目光犀利,说话却是滴水不漏。简明辉小心地揣摩着说话的方式,尽量保持一种平静与自然。
       简明辉说:“雷大姐,你放心,小胖的学习,我会尽力而为。”
       他故意叫“大姐”而没有叫对方的官衔。这是他在来前就想好的。一旦叫上官衔,心理上的被动感就会滋生出来,被领导的位置就确定了。而他不是她的属下,他是对方孩子的老师,应该受到对方的尊重,而不是领导。他要的不是这种被领导的效果,而是一种亲和的、平等的关系。相反,如果是工作上的隶属关系,这样的称谓就是大忌!他的专业是国际政治,一个国家的外交方式,很大程度地决定了它在国际上的政治地位。这样的规则,其实也符合日常的人际交往。要深入比自己层次更高的阶层,要的不是俯就,而是一种循序渐进的渗透,并在这种渗透中逐渐建立起自身的尊严与磁场。
       果然,“雷处”稍微愣了一下,便笑问:“简老师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简明辉镇定地回答。
       “那你应该叫我阿姨,我三十九,比你大十七岁。”
       “不,叫大姐好,首先,你看起来很年轻,其次,我是小胖的老师。”孩子的老师与父母是平辈人。但他把这后半句吞下去了。说完,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对方,眼神里透着一种坚持。
       雷处长笑了。她说:“那就叫大姐吧!你很会说话,看来把小胖交给你没问题。”
       简明辉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肌体在放松,他努力地不让自己在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面前显出某种卑微,否则,她立即就会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与此同时,他的一切付出与努力,都将会被对方看成是一种“动机”,而动机的识破者,则会死死进行抵御。这是常识。
       简明辉说:“谢谢雷大姐的信任。我先给小胖上课了。”说完用眼神暗示一下小胖,小胖就听话地把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亢不卑,不仅赢得了雷处长的好感,也把调皮的小胖镇住了。
       一进房间,小胖就对他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喜欢。”
       简明辉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挺可爱的,我也喜欢。”然后用嘴努努门外,悄悄地问小胖,“小胖,你怕雷……么?”
       小胖一听就笑了,小胖说:“哪个雷?外面的,还是家里的?”
       “家里的。”
       “外面的雷打没辙,里面的雷打可以跑。我妈一打我,我就跑!”
       简明辉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人拜了师徒,就开始第一天的学习。
       简明辉第一次给小孩当家教,来前心里没谱,阮欣让他别太紧张。
       阮欣说:“最重要的,是先让小孩子接受你。”
       现在,第一关已过了。可接下来一看小胖的功课,简明辉的眼睛就直了。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一天所要做的功课量比他那时起码要多三倍!这还仅仅是家庭作业。当简明辉从小胖嘴里得知他们在学校还要完成比这多几倍的功课时,简明辉的情绪不觉有些愤怒了!小胖向简明辉伸出了他的右手,让他看他的食指和中指,简明辉摸了摸,两个手指的第一个骨节都变了形,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生了一大坨笔茧,厚厚的。这个手指头,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正在生长的孩子的,倒像一个劳作一生的老人的。
       小胖上的是公立的省级重点小学。现在的省级重点越来越多,各个学校都在争着上星,普通学校上一个星就成了区级重点。小胖说:“区一级的想升市一级,市一级的想升省一级。听我们老师私下议论,有的学校为争重点,只差头破血流。我们学校虽然是老牌的省一级,但新达标的省级重点越来越多,学校的压力也很大,唯恐地位被新校取代。到最后,倒霉的就是我们学生。”
       “市里要那么多重点干什么?都重点了,谁还普通?”简明辉不解。
       小胖禁不住嘲笑他:“这个你还不明白?学校这么干,不都是为了收赞助费?价格摆在那儿呢,省一级四万到六万,有个别的都上八万了。市一级两到三万。区一级嘛,起码也是一到两万。这就叫教育产业化!”小胖到底是生在一个官员之家,长期的耳濡目染,小小年纪,语气中已透出世相的老辣。
       简明辉从小虽然也接受了父亲不少为官之道的教诲与熏陶,可那根本就是一种小农阶级的政治意识,比起小胖这种宏观视野,简直就是井下观天。简明辉不觉为自己的目光与见识之短生出几分羞愧。
       “你爸爸知道么?他怎么没回家?”简明辉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爸下去挂职了。嘿,以前的吴区长,下去锻炼一把,再回南城可能就要当吴市长啦!”小胖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那他什么时候回南城工作?”
       “快了。马上要换届。每次换届,上面都会有大动作。”
       简明辉不禁暗自吃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满口的政治术语,对时局的变化,居然有如此洞见。他不想让小胖看出他的心机,只得转移了话题。
       他再次摸着小胖那变形的中指,关心地问:“这么多功课,你天天要做到几点?”
       “有时候十点,有时十一点多,最晚的一次是一点。”
       “这么干,家长不往上反映吗?”
       “反映有个屁用!上面一来人检查,老师们就会松几天,作业也很少。而且老师早就警告过我们,如果上面来人找学生谈话,必须按老师要求的回答。谁违抗,后果自负。”
       “你也不敢说真话?”简明辉本来想问,你爸不是一区之长吗,难道还害怕老师给你穿小鞋?
       小胖笑了。小胖说:“上面来人找学生谈话,老师一般不安排我‘接见’。”小胖嬉皮笑脸道,“我没有机会‘接见’他们。等我像我爸一样当区长了,我再考虑接见他们。”
       简明辉被逗乐了,越发觉得小胖可爱。
       “别的学校也这样吗?”
       “估计公立的都这样,尤其是所谓的重点。”
       简明辉好奇地问:“作业这么多,有时间看电视吗?”
       小胖神秘一笑,犹豫了一下,没作回答。简明辉知道他不想告诉他,这个小不点满嘴政见,绝对也是一个小阴谋家。
       简明辉从小胖的功课里随便抽了几道题考他,小胖一口就答出了。简明辉吃惊地说:“你的功课这么好,干吗还要请家教?”
       小胖俯在他耳边道:“请家教帮我做作业。”
       “做作业?”简明辉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嘘——”小胖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唇上,悄悄地掩了门。“我就是想请人帮我做作业,才让我妈帮我找家教的。以前请的一个女老师,她不肯帮我做作业,我只好找理由让妈妈把她辞了。”
       简明辉想不到是这样。他说:“请人代做作业,真到考试时答不出题来怎么办?”
       “嘁,这些题都做多少遍了?闭着眼睛都能答出来。”小胖自信地说。
       既然如此,老师干吗还要布置?这就意味着,老师布置的这些繁重功课,对学生而言只是一种重复的劳动。如果小胖的功课由他来做,一旦家长和老师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这样的险,他能冒吗?如此“家教”,他算什么?枪手?难道连小学生都开始找枪手了?
       天啊,这是不是当前教育的失败?
       简明辉为难了。想到自己连吴区长的影儿都还未见到,万一弄砸被炒了鱿鱼,他就前功尽弃了。他不得不仔细考虑下一步的方案。他对小胖说:“今天的功课你先自己做。我得先熟悉熟悉你的字体,起码得模仿得像那么回事。”
       小胖无比欣喜。他小声道:“赞同!”说完拉开了床头的电脑,“以后,你就帮我做作业,我就玩电脑。我在这里面装了电视卡,也可以看电视。你放心,我保证考出好成绩,不让我妈怀疑你!”
       为方便阮欣和简明辉一起来回,张小姐和雷处长决定给小胖的补习时间也是晚上八点到九点。所以,当简明辉结束第一次“家教”来到楼下时,阮欣已笑眯眯地在楼下等着他了。
       阮欣一见他就调侃道:“怎么样?区长家的公子好对付么?”
       简明辉说:“小孩倒挺可爱的,一点不让人讨厌。”
       阮欣笑着问:“这么说,是大人讨厌了?”
       
       “不是这么回事。”简明辉显得心事重重。
       “那是怎么回事?你见到吴区长了吗?”阮欣一脸关切。
       “没有。你猜那小子找家教干什么?”简明辉转头问。
       “干什么?”阮欣奇怪地问。
       “帮他做作业。”
       “让你给他做作业?那他做什么?”
       “玩电脑。”
       “这怎么行?给他家长知道,你不就完了?”
       “所以,这件事比较难办。说实话,那孩子的作业是真的太多了。”想到小胖那一堆无聊的作业,简明辉也有点发怵,“不是说素质教育吗?现在的小孩怎么那么多作业?光功课就得做好几个小时,这种填鸭式的教育,不是迫害么?比起我们当时来,真是有过之无不及啊!”
       “咪咪的功课还算正常,平均每天做一两个小时。贵族学校可能好一点吧,一些公立学校就很难说了。我以前带的几个学生也是这样,每天放学后就是做功课,根本就没有时间玩。中国的小孩子太苦了。”
       “这样的教育简直就是迫害。”
       “也难怪,现在找工作这样难嘛,无形中也给家长们增加了心理压力。他们不使劲逼自己的孩子读书,又能怎么办?父母好不容易让我们上了大学,怎么接受得了我们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的事实?我爸就说了,早知道形势会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让我上大学。”她想起父亲失去的那条腿,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难过。如果不是为了给她挣学费,父亲怎么会正当壮年就变成残废?
       “是啊!这个样子下去,我们今后还不如不生孩子。”
       “谁说要跟你生孩子了?真是!”阮欣佯装生气。
       简明辉搂住阮欣,解释:“所以我要努力奋斗,将来把你送到美国去!让你去美国给我生孩子。最好生两个,不,生三个,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开开心心地过完自己的童年!”
       “你就别做梦了,别说去美国,就是在中国,在南城,你要能给我一个温馨的家就够了。”阮欣无限向往地说。
       “会的,一定会的。我要给你一个温馨的家,幸福的家,富有的家!让你像吴区长的爱人一样,当个有钱有势的官太太!”
       “是吗?那我就等着做你的官太太吧!”阮欣搂住简明辉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简明辉胸上,默默地凝视着城市上方的夜空,仿佛已看见了那天的幸福。
       窦飞这天给咪咪上完钢琴课,咪咪突然对他说:“窦老师,你猜阮老师为什么要读英语系?”
       窦飞见她脸上鬼鬼的,不知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你应该去问那个姓简的男生,他不是就在你们楼上当家教吗?”他已见过简明辉几次了,有时是在小区大门口,有时是在楼道中,每次碰见,他和阮欣总是在一起,一副形影不离的亲密样子。
       咪咪说:“为了一次爱的纪念。”
       “什么爱的纪念?”窦飞有点莫名其妙。
       咪咪就说了阮欣曾经喜欢自己的英语老师的故事。咪咪说完又问窦飞:“你猜我最喜欢上什么课?”
       窦飞奇怪地问:“什么课?”心想,莫非咪咪也喜欢上哪门课的老师了?
       “你猜。”
       “我猜不着。我不知道你在学校喜欢什么课。”窦飞有点泄气道。
       “我在学校里没有喜欢的课,我喜欢的课在家里。我今后也要考音乐学院!”咪咪红着脸,突然大胆地盯住窦飞。
       窦飞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明白了咪咪话里的意思。咪咪对他的喜欢,他不是没有感觉,可在他眼里,那始终是一个孩子的喜欢。在他心目中,咪咪还是一个孩子,是他的学生,他从来未敢多想,也不愿多想,只愿意把这种喜欢当成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喜欢。现在他突然明白,咪咪已经长大了。
       他故意避开她的话题,开玩笑地说:“阮老师的确挺让人喜欢的,如果她不是有了男朋友,说不定我也会追求她。”
       “你敢!”咪咪突然怒道。
       窦飞怔住了。他的嗓子抖动了一下,有些苍白地说:“咪咪,你还是个小孩子,应该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重点中学。”
       咪咪冷笑道:“我最不喜欢听你用这种大人的口气跟我说话,你别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窦飞生气道:“你不是小孩子,难道是大人?”
       咪咪赌气地说:“你也不是大人!”
       窦飞禁不住笑了,他说:“我当然是大人,我已经开始挣钱了,我是你的老师。”
       咪咪说:“你是我的老师,但你也是个懦夫!”
       窦飞的心情复杂起来,他感到自己不能再装着不明白,忽略下去了。咪咪这样的语气最近经常在他面前出现。此前,他总以为那是青春前期的叛逆。现在,他想忽略也不行了。咪咪分明在喜欢他。
       他何尝不喜欢她?
       他痛苦而羞愧地想起自己这两年中的经历,不敢想象咪咪知道了会怎样想,怎样做。这样的事,对一个初经世事的孩子,会是一种怎样的打击。这打击也许是毁灭性的,也许将从此毁掉她对生活的美好期待与向往。
       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在他眼里,咪咪就像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任何的涂抹都是一种玷污,即使是一个“爱”字。而他,已不配享有这圣洁的特权。他的灵魂是脏的,他的身体是脏的,两年中,这种脏的意识时时都折磨着他,使他无法面对任何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孩子。音乐学院里,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但他从来不敢接受任何一个女孩的爱,宁可让人误以为自己清高。他不是不想爱,而是觉得自己不配爱。这样的心理,每时每刻都让他产生一种自卑感,成为一种时时缠绕在他心中的可怕梦魇……现在,是他该退出的时候了。
       他苦笑着对咪咪说:“你说对了,我是一个懦夫。以后,你就自己学琴吧,我恐怕没有时间再来教你了。我得为自己准备毕业论文了。”
       咪咪傻了。她的眼泪涌出来,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委屈地道:“你不喜欢我,对吗?就算你不喜欢我,可你也不能不教我琴呀!”
       窦飞难过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真的没有时间再教了。”
       他想说,他有多么愿意教她学琴,一直教下去,教到他老,教到他死。可他能吗?配吗?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盏油尽的灯,正在暗下去,黑下去,终于绝望地熄灭。那一刻,他的心在碎裂,就像融化中的冰川,他甚至听到了那冰川崩裂的声音。
       窦飞的手绝望地落在琴键上,突然,空气中发出一阵裂帛般的巨响,随后,那闪着锃亮寒光的黑白键,在他的指尖下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咪咪突然伸出手臂,猛烈地抱住了他的头,哀叫道:“窦老师,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
       窦飞挣脱掉咪咪的手,将头狠狠地砸在了琴盖上,琴盖的一角戳破了他的额头,流出小小的一滴血。咪咪惊叫一声,抱住了他。窦飞推开咪咪,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渗出,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嚎叫。这嚎叫尖利、悲伤、绝望,像一匹困在沙漠里喘息濒死的狼。
       他冲出了书房。
       阮欣进书房给咪咪上课时,咪咪的眼睛红肿着,眼里还含着泪。
       阮欣知道,咪咪和窦飞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咪咪的脸上,写着一个孩子的悲伤,眼里透出的,却是一种早熟的忧郁,让阮欣看了顿生怜悯。
       这是一个多么无助的孩子啊,就像她的过去,过早经历了爱的伤痛。那些自以为强大的成人,面对这样孩子式的伤痛,却显得多么无能为力!这种青春的觉醒,宛若冬眠的蛇,积蓄了一个冬天的毒性,谁也不能阻止它吐出那猩红的舌信。这时期的孩子,就像感染了某些可怕病毒的病人,在找到有效的药物前,只能期待他们自愈。
       阮欣就是在这样的伤痛中自愈的。在她看来,时间是一剂最好的良药。这种欲望的萌动,就像小时出过的麻疹,出过了,也就好了。她把手轻轻地搭在咪咪的肩上,咪咪无力地歪在她的怀里,无声地哭了。
       阮欣安抚地拍拍咪咪的背,感叹道:“咪咪,你真像过去的小阮欣。”
       咪咪说:“阮老师,我该怎么办?”
       阮欣问:“什么怎么办?你和窦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咪咪说:“他不肯教我弹琴了,他说要写论文。”
       
       “写论文也很正常啊!我以后也要写论文。你就为了这个哭鼻子?”
       “他不是为了写论文,他是在回避我。”
       “回避你,他为什么要回避你?你跟他说了你喜欢他?”阮欣吃惊地问。
       “他又不是傻瓜,看不出来我喜欢他!再说,我今天也向他表白了,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有错吗?他为什么要当逃兵?”
       “学生可以喜欢老师,但老师是不可以随便喜欢自己的学生的。再说,你妈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即使窦老师不走,你妈妈也会把他炒了。”阮欣劝道。
       “我早看出来了,我妈妈自己就喜欢他!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喜欢他?”咪咪突然愤怒地叫道。
       “天哪,你瞎说什么?你妈妈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你的老师,这种喜欢是另一种喜欢,就像她喜欢我一样。”阮欣解释道。她并不知道张小姐和窦飞间的事,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简明辉一直没有把这事告诉她。
       咪咪沉默着,她想不明白,妈妈经常开车送窦老师回去,为什么每次回来都很晚,有时候甚至根本就不回来。回来晚或不回来时,妈妈就给她打电话,说公司里临时有事,让她先睡,然后她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已见不到妈妈的身影。送她上学的司机在楼下等,她来不及多问,就被司机送回了学校。妈妈是公司的董事长,工作忙,她知道,也从不过问妈妈的行踪。但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不免对妈妈的行踪产生了疑虑。只是这样的疑虑一直深藏在她心里,从未对人说起。就像一个不该有的邪念,想一想也会滋生出一丝自责与罪恶。
       “妈妈知道窦老师不打算教你的事么?”阮欣问。
       “不知道。他是在刚才走前说的。”
       “这事儿,他一个人说了不算。不能因为这事儿影响你的毕业考试!我再和你妈妈说一下,再让他留一段时间,等你上了初中再说。”
       听到阮欣的话,咪咪的心情总算好些了。她现在只害怕窦飞会离开她,别的她倒不敢多想。
       这一天的课,咪咪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阮欣的情绪也有些寥落,她一直在听着楼下客厅里的动静,判断张小姐是否已回家,但客厅里只有保姆一人的脚步声。显然,这一晚,张小姐又没有回家。
       阮欣临走时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张小姐,想到简明辉会在楼下等她,只好匆匆走了。下楼时,阮欣突然想给窦飞打个电话,这才发现两人见过多少面了,居然没有留下对方的手机号码。阮欣只好打给咪咪,向她要了窦飞的手机号。她决定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
       回去的路上,阮欣终于忍不住,对简明辉说了咪咪喜欢窦飞的事。简明辉情不自禁地叫道:“这下小姑娘就惨了!这不是要跟妈妈抢情人吗?”
       阮欣怔住了,惊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跟妈妈抢情人?你是说张小姐……和窦飞?难道你、看见了什么?”
       简明辉只得说了第一天送阮欣到张小姐家时看见的那一幕。
       阮欣恨道:“你的嘴可真够紧啊!这样大的事,你居然可以瞒我到现在!你这样深藏不露,今后我还怎么敢跟你在一起!”
       简明辉显出委屈的样子说:“我也是前几天才认识张小姐和窦飞呀!我当时哪知道是他们?”
       “那你前几天为什么不告诉我?”阮欣生气道。
       “我觉得说这种事情很无聊,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再说,你一直对张小姐感恩戴德,我也不敢坏了她在你眼里的形象。”简明辉趁机做解释。
       “我还准备给窦飞打电话呢,幸亏没有!”阮欣庆幸道。
       “你千万别打!这种麻烦事,你可别乱搅和。”简明辉赶紧说。
       “咪咪真可怜啊,怎么会碰上这种孽缘?”阮欣叹道。
       “窦飞要走就让他走吧,这样对咪咪也许更好。”
       “窦飞怎么这样啊?居然和一个成年女人好,真是!”阮欣不高兴地说。
       “他和张小姐好,肯定也有他的理由和难处。”简明辉大度地说,“现在不是有好多富婆包二爷吗?再说,张小姐又没有老公,可以理解的。兴许张小姐只是玩玩窦飞,而窦飞,也许是为了张小姐的钱。”
       “这么说,现在的男人越来越不是东西了,动不动就想吃软饭。一直以来,我还对窦飞的印象挺好的,想不到他是这种人!这咪咪怎么这么倒霉啊?什么人不能爱,偏偏爱上这种冤大头!”阮欣突然想起什么,看着简明辉,紧张地说:“哎,你可别打人家区长太太的主意啊!”
       “什么屁话?亏你说得出来!一个快四十的老太婆,你这不是侮辱人吗?”简明辉生气了,一把甩开了阮欣的手。
       “你以为呀!张小姐不也三十好几了?我这是给你打预防针!人家不是爱你嘛!”见简明辉生气,阮欣赶紧上前拉住他的手,语气嗲道。
       “你要再乱说,这家教我就不干了,我也不接送你,你自己搞掂吧你!”
       “算我不好,行了吧?别生气了,啊?我还等着做你的官太太呢。”
       简明辉这才软下来,重新牵住了阮欣的手。“张家的事,你就别管了,听其自然吧。在张小姐面前,你最好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咪咪那里,你哄哄她就算了,别惹火烧身。”简明辉再次叮嘱阮欣。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样做了。张小姐也是,干吗玩弄自己女儿的家庭教师呢?大人家十几岁,也好意思!现在这些有钱人,真是太离谱。”阮欣还在抱怨着。这种报纸上才看得到的隔代恋,一旦发生在眼前,阮欣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心里感到愤愤不平。
       窦飞一出张家的门,就接到了张小姐的短信。
       短信说:我在侧门等你。
       窦飞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见张小姐。咪咪此前的表现,已经完全扰乱了他的心。他意识到再在张家待下去,后果一定会弄得不可收拾。万一咪咪出事,不仅张小姐不会放过他,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他从此离开张家,永远从她们母女的生活中消失。
       他决定和张小姐谈清楚。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以后,无论她采取怎样的方式,他都绝不再见她,彻底结束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
       想到这里,窦飞加快脚步,在小区侧门登上了那辆熟悉无比的黑色别克。
       张小姐问:“去哪里?”
       窦飞答:“随便。”
       “去别墅吧。”
       车拐了一个弯,便向南城郊外那条熟悉的大道驶去。一路上,窦飞沉默无语。张小姐伸出右手,像往常一样放在窦飞的大腿上,那只手在他的大腿上熟练地摸索着,寻找他的手。窦飞的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他下意识地拂开了她探寻过来的手。
       “从明天开始,我不想再教咪咪弹琴了。”
       “为什么?”
       “快要毕业了,我得花时间写论文。”
       “这只是借口,对么?你想和我分手,是不是?”
       “是。我们必须分手。”
       “我不同意。”
       “我有权利说分手。”
       “不,你没有权利。你属于我。”
       “那是你的想法。我不是你的从属,我也没有从你这里索取过任何东西。”窦飞一字一顿道。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钱、物质、一份工作,甚至公司的股权。”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自由!我们分开吧,不要再在一起了。真的,我求求你。”窦飞转过头,痛苦的眼神恳求地看着张小姐。
       “你有了新爱了,是么?”张小姐不看他。
       “随便你怎么想。”
       “那个女孩是谁?我要亲自去告诉她——我和你之间的事。只要我还在爱你,你就不会有新爱的。”张小姐冷冷道。
       如果我告诉你,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这样说么?话到嘴边,窦飞终于咽了回去。他不想伤害咪咪。他知道说出来后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咪咪。
       “你要是不同意分手,我只有永远从你的眼前消失。”窦飞狠道。
       “你用这种语气威胁我?我从来不怕别人的威胁。”
       “这不是威胁,是我的内心话。最起码我可以离开南城。”
       “你是为了咪咪?”张小姐突然问。
       窦飞迟疑了一会,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她在喜欢你,我看出来了。她开始穿名牌胸罩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你不觉得么?”
       “这就是你今天不从家里出来送我的原因?”
       
       “对。我在外面整整等了你一个小时,就是怕我的女儿怀疑。”
       “她迟早会怀疑的,除非你同意分手。”
       “我不会让她爱你的,她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情敌。你不要对她抱任何幻想。”
       “既然她是你女儿,你就不应该伤害她。继续这种关系,对她就是一种伤害。我不想破坏我们在她眼里的形象。”
       “是怕破坏你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吧?”张小姐冷笑着问。
       “随便你怎么说。我是她的老师,而你,是她的母亲。”窦飞语气强调地反问,“你不想在孩子眼里保持一个良好的母亲形象?”
       张小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以不再当咪咪的家庭教师,但你不能不继续做我的情人。没有你,我会难过的。”张小姐突然抓住他的手,方向盘在她的左手中滑了一下,她的右手立即松开他的手,把住了方向盘。车子猛地颠了一下,窦飞吓了一大跳。
       张小姐生气地说:“你不想和我一起出车祸吧?我们到别墅再谈吧。”
       窦飞只好沉默了。
       这是疯狂的一夜。对窦飞来说,也是寻求解脱的一夜。天亮时分,张小姐终于同意让窦飞辞去咪咪的钢琴老师。窦飞第一次发现,这个永远自信的女人脸上,终于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软弱。那一刻,窦飞也是第一次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某种同情和怜惜。他拥住这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女人,伤感地说:“你知道吗?这两年来,我心里一直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耻的鸭子,我与他们唯一的差别就是不收费。”
       张小姐脸上露出了深刻的悲哀。她难过地说:“你是这么看的?这么说,你觉得当初是我无耻地诱惑了你?”
       窦飞没有回答。他心想,何止是诱惑?那分明是诱奸。她用一个成熟女人的老练猎获了他的纯真。可他没说,他不想再令她的心情雪上加霜。
       “其实,当初并非我有意诱惑你,是你的琴声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逝去的青春。我也曾年轻过,青翠过,有过希望,有过梦想,可是我把它们当成筹码,换取了今天的所谓成功。我二十二岁就做了别人的二奶,二十三岁就做了母亲,我用我的女儿换来了五百万港币的原始积累,并用它们开创了我今天的事业……”张小姐的眼泪掉下来,“那天晚上,当我真正得到你时,我才知道自己这一生最缺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得到你后,我就更不想放弃了。你能理解我么?”
       窦飞点点头,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他想,这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一个野心勃勃而又充满目的性的女人,她用青春换取了财富,又企图用财富索回青春,却并不考虑这样的交换给他人带来的损害。这样的投资,永远是资本家的投资,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占有,为了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但是,真正的爱情永远不是剩余价值。
       窦飞接到咪咪的短信,顿觉心惊肉跳!
       写短信的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印象中,咪咪是不用手机的,窦飞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恶意的玩笑。但看短信的内容,窦飞又确信它就是咪咪发来的:
       窦老师,如果你明天不来我家。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爱你的咪咪。
       窦飞分析了一会儿,决定按照这个号码打过去。电话接通后,果然是咪咪的声音。
       窦飞问:“你在哪里?”
       咪咪说:“在小区外面。”
       “小区外面?这么晚了,你和谁在一起?”
       “阮老师。我用她的手机给你发的短信。”
       窦飞的心落下来:“那你快点回去吧!”
       “你明天会来给我上课吗?”
       “不来了,你妈妈没告诉你吗?”
       “你不来,那以后谁教我弹钢琴?”
       “让她另外给你找个钢琴老师吧,我以后都不会教你了,也不会来你家了。”
       “那好!窦老师,你听好了,如果你明天不来我家,我就自杀!”咪咪决绝地说。
       “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这样?”窦飞急了。
       “你别孩子孩子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反正明天我还见不到你,我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咪咪讲完就掐了电话,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坚定。
       窦飞愣住了,只好重新拨过去。咪咪不接。窦飞再拨,这一次是阮欣接的。
       “窦老师。咪咪她不肯听电话,要不,你明天就过来一下吧,你当面跟她说?”阮欣道。
       “那好吧。”窦飞挂了电话。
       “他来么?”咪咪死死地盯着阮欣。
       阮欣在灯光下注视着咪咪,心里暗暗为之担忧。她劝道:“你先回家吧,窦老师答应明天过来。”
       阮欣劝回了咪咪,摇摇头,向蹲在不远处等她的简明辉走去。
       “怎么回事?窦飞答应回来了?”简明辉好奇地问。
       “不知道,反正他说明天会过来。这种处境,我估计窦飞以后是不会回来教咪咪了。只是不知咪咪会不会有事,今天晚上窦飞没有来,咪咪一句英语也没有学,我只好陪着她发呆。这样下去很危险,她刚才还在电话里说,窦飞不来她就自杀。真可怕!”
       “张小姐没说什么?”
       “她不知道咪咪在书房里的情形。她以为她在学习。”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咪咪拉着不让我下楼。我走时,她又借故送我到大门口,根本不让我有机会和她妈妈说话。”
       “那怎么办?你要不要给张小姐打个电话?”
       阮欣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咪咪会不高兴的,看看明天的情形吧,也许窦飞的劝慰会对她有用。”
       “也只能这样了。”简明辉道。
       其实,张小姐今天晚上没有外出。她一下班就回家了,特意在家陪咪咪吃晚饭。晚饭时,她对咪咪说:“窦老师已辞工了,他要准备毕业论文,以后就不教你学琴了,我另外再给你找个钢琴老师吧!”
       咪咪看一眼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的表情很平静,对妈妈的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有点出乎张小姐的意料,不过,她心里暗自感到高兴,心想,到底是孩子,在不能选择自己的行为时,一般是不会违抗父母意志的。看来窦飞的决定是对的,否则,咪咪一旦陷进去,后果就麻烦了。所以,当阮欣上完课,咪咪提出要送送阮老师时,她欣然答应了。她想,窦飞今天没有来,女儿更依恋和亲近阮老师是正常的。女大不由娘,她不知道咪咪已开始拿主意对付她了。
       咪咪一回屋,就进卧室躺下了。张小姐走进女儿的房间,本来想和她聊一聊,看见咪咪紧闭的双眼,犹豫一下,就帮女儿关了灯。
       听到妈妈离去的脚步声,咪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她回想着刚才与窦老师通过的电话,凭着少女的敏感,她觉得他是在意自己的。短信一收到,他就立即回电,还有他语气中的紧张、哄劝与妥协,都表明他在意她。他明天会不会来呢?如果他不来,她就去他的学校找他,她要赖在他的宿舍里不走,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想到“女朋友”三个字,她在黑暗中脸红了。原来总以为,这样的称谓是属于大人的,现在,她却那么希望自己能拥有这个头衔,能成为一个异性的“女朋友”,而这个异性不是别人,正是她心仪已久,魂牵梦萦的钢琴老师窦飞。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啊!两年中,他们经历了多少次目光的对视,多少次呼吸的交换,多少次手指的触碰!他永远不知道,当他捏着她的某个手指为她校正指法时,她的心跳有多么剧烈!
       想到这些,她的血流在体内疯狂地奔涌着,她双手紧按着跳动的胸口,那个“爱”字就在她的眼前跳动和闪烁,像圣诞节的夜晚,那心形的迷你彩灯,它是那么奇妙,那么迷人,那么甜蜜!青春的欲望像花朵一样在少女的夜晚开放,咪咪抚慰着自己的身体,在怀想与激情中颤栗。
       夜色阑珊,咪咪翻身而起,打开了床头小灯,摸出阮欣买给她的那本带锁的日记本。
       简明辉第一次见吴区长,是在他家宽大的客厅里。
       那天,吴区长家来了很多客人,吴区长的爱人雷处长正在忙着给客人们沏茶和削水果。让简明辉不解的是,吴家居然没有请保姆,只有一个每天按时给吴家母子做晚饭的钟点工。平常,家里来了什么客人(这些客人大多是来找吴区长的),都是雷处长自己接待,亲自为客人沏茶削水果。在简明辉眼里,这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一个既能把工作上的事做得风生水起,又能将丈夫的外事工作处理得滴水不漏的女人。他想,阮欣今后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女人。
       
       为了加强和女主人间的亲近关系,有时候,简明辉在给小胖上完课后,会主动帮雷处长做点家务,比如打扫客人留下的果皮残渣,或者帮忙拖拖地,顺便说说小胖的学习。雷处长很高兴,也不和他客气,两个人边收拾边聊,关系就亲近多了。现在,雷处长已经有些把他当自家小弟看了。
       这一次,当简明辉又像往常一样跨进吴区长家门时,他的目光刚好与沙发里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的眼神相遇。这眼神里有一种安泰、镇定和问询——是那种等待对方先开口的问询。凭直觉,简明辉断定,这个坐在一群男人中的男人,就是他至今未见过的吴区长。
       果然,雷处长向对方介绍道:“老吴,这是简老师,我给小胖新请的家庭教师。”
       吴区长冲他点点头,随和地道:“你好,我是小胖的爸爸。”
       这一幕是简明辉来前没预料到的,他内心微微有些紧张,竟然尴尬地道了声:“吴先生好!”
       问候完毕,简明辉也觉得不妥,怎么就脱口叫了声吴先生呢?在座的人似乎也觉出了他的不懂事,其中一个笑笑,说:“吴市长,你家请的这个家教很有意思。”那人的语气里略微透着对简明辉的淡淡责备,那“很有意思”似乎就是“很不懂事”的代替语。简明辉听出,那人在叫“吴市长”时,特意加强了一下语气。不是区长吗?怎么又变成了市长?但简明辉很快又明白了:这是吴区长挂职期间的称呼——那地方是个地级市。
       既然同样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被人叫区长,在另一个地方被人叫市长,那么叫他“先生”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先生”在国外也是一个最让男人接受的称谓。
       于是,他干脆冲大家点点头,微笑道:“大家好!”然后,尽量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向主人招呼道:“吴先生,雷大姐,我去给小胖上课了。”
       雷处长笑道:“去吧,小胖正在房间等你呢。”
       吴区长也冲他点点头。简明辉带着一种逃跑的心理,迅速钻进了小胖的房间。
       这一晚,待在小胖的房间里,简明辉的注意力却一直都在门外。他后悔自己的准备不够充分——他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吗?他反复地回想着自己进门时的表现,总觉得自己的问话不够机智,没能给初次见面的吴区长留下好印象。他希望能在离开吴家时,有机会和吴区长聊上一阵,加深一下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
       一个小时的“家教”很快就过去了,他帮小胖完成了作业,两个人又躲在房间里聊了一会。现在,他们已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忘年交,自从他开始帮小胖做功课,小胖就把他当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天晚上,他故意把话题引到客厅里的吴区长身上,从小胖嘴里套到了不少关于他爸爸的信息。
       手机上的短信提示音响了几次,他知道是阮欣在楼下催他。他干脆关了手机。他张开耳朵仔细地听着,客厅里的交谈终于停下来,他依稀听到了吴氏夫妇送客的声音。
       他又在小胖的房间里待了一小会儿,才从里面走出来。果然,客人都已走了,吴区长正在帮妻子收拾客人用过的茶杯。
       “雷大姐,要我帮忙吗?”简明辉一副亲热和随意的口气,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吴区长旁边,自然地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装着剩茶的水杯。
       “哦,不用了,简老师。”吴区长客气道。
       简明辉把杯里剩余的茶水倒进雷处长手中的托盘里,又顺手将整个托盘接过来,说:“雷大姐,这些交给我,吴区长刚回来,你们早点去休息!”
       “小胖的功课做完了?”雷处长笑着问,真的把余下的活儿交给了简明辉。
       “都做完了!”小胖在里面应道,随后也跑进了客厅里。
       像他期待中的一样,吴区长果真在他忙完后,留他聊了一会儿。
       先是问了小胖的学习,随后,吴区长就问起了他的学校和专业。吴区长很欣赏他对自己专业的见解,以及简明辉对国际时政的一些分析。之后,吴区长又问起他的家庭和家乡。吴区长说他曾去过简明辉家乡所在的那个市,并谈起了那里的生态资源与落后状况。
       最后,吴区长问:“你毕业后打算回去建设家乡,还是想留在南城?”
       简明辉说:“留在南城吧,南城是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城市,我希望将来能留在南城工作。”
       吴区长说:“你的专业是国际政治,毕业后最好能去新闻部门工作,当一名时政记者比较好。”
       简明辉说:“是,我也想当记者。但现在新闻单位很难进,我打算毕业后考公务员,实在不行,就继续读研究生。”
       “考公务员也不错,不过,也要看机会,看哪些单位有缺口。”
       “是,现在找工作难,我有好多同学已经开始联系工作单位了。”
       “你同学中做家教的多吗?”
       “在校生比较多,我女朋友也在做家教。有些已经毕业了的,因找不到工作,也会先干一段时间的家教。”
       “这其实也是一个新兴的职业。”吴区长显然对“家教”这个话题发生了兴趣,“我认为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家长们对子女教育的重视,以及就业压力的加大,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毕业生进军这个领域。这未尝不是一个新的就业关注点!家教这个职业,其实也可纳入家政的范畴,如果能像提供保姆和钟点工一样,有相关的机构来向社会提供相对稳定和有保障的服务,这个职业说不定也会成为一个经济增长点!”
       听到这番高论,简明辉十分钦佩。他想,吴区长到底是从政的,眼光就是与普通人不一样。和这样的人物坐在一起,即使只聊几分钟,也会令人见识大长,视野顿开,内心里很有一种“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之感慨。
       吴区长难得回一次家,简明辉不敢久坐。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起身向吴区长一家告辞,并主动伸出手,恭敬地与吴区长握了握。他的动作是得体的,吴区长欣赏地看着他,善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小伙子,好好念书,将来会有作为的!”
       听了这句话,简明辉心里像喝了一口蜜。他备觉鼓舞,意气风发地下了楼。出了楼道,他抬头望望吴区长家的窗口,感到自己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穿过几棵大榕树,简明辉一口气跑到了阮欣身边。此时,阮欣正扬着头向远处张望,突然被兴奋不已的简明辉一把搂进怀中。
       阮欣气鼓鼓地问:“怎么这么晚?莫不是被人家官太太勾引了吧?”
       “屁话!吴区长回来了。”
       “难怪这么屁颠颠的,原来是被区长大人接见了呀!”阮欣还在生气,语气里便透着讥讽。
       简明辉不管,在她腮边用力地亲了一口。
       “你就讽刺吧你,我才懒得跟你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人计较。第一次见吴区长,我还不应该和人家多汇报汇报孩子的学习呀!”
       “汇报孩子的学习?哼,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瞧你那德行,为了这一天,都不知道等了多久呢。”
       “这不都是为了让你能成为未来的官太太嘛!嘴这么毒,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就用嘴一下堵住了阮欣的舌头。这永远是简明辉对她的杀手锏。
       阮欣享受了一会,这才一脸幸福地说:“八字没一撇呢,谁知道那时候还是不是我来坐江山!”
       “不是你还能有谁?就你这双眼睛,我这一辈子都看不够!”说完又在阮欣颤动的眼皮上吻了吻。
       阮欣说:“好了,先收起你的甜言蜜语,汇报一下你和区长见面的心得吧!”
       简明辉这才兴致勃勃地复述了晚上和吴区长的聊天内容。
       阮欣说:“那吴区长倒还挺有政见的嘛!”
       “废话!没两耙子能上到这个位置?你别以为当官的都是吃屎的,官场里也有真学问,而且学问还不小。”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当官的干吗都不长头发只长肚皮?这叫聪明绝顶,满腹经纶,是吧?”阮欣打趣。
       “你才是妇人之见。我告诉你,吴区长头发多着呢,头发又黑又亮,人又年轻又潇洒,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比雷处长还显年轻。”
       “是嘛,找这样的老公,那个雷处长得有多少情敌啊?岂不是八面埋伏加腹背受敌!”
       “那你就太小瞧我们雷处了,恐怕十个美女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对手。别忘了,人家大小也是个官儿,而且还是个带处的,是处女。”简明辉玩笑着说。
       
       “臭流氓!这话要给那‘处女’听到,看人家怎么往死里修理你!”
       “反正你又不是处女,你不修理我就行了。”简明辉故意刻薄阮欣。他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阮欣早已把初夜给了他。
       让简明辉占尽便宜,阮欣气恼不已,只好往狠里拧他。两人打闹了一阵,阮欣说起了咪咪。
       “你知道么?窦飞今天回来了,他答应再教咪咪两个月,等她考完毕业试后再辞工。”
       “那,张小姐态度怎样?”
       “看不出。也许这正是她私下和窦飞达成的意思。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是这样。张小姐肯定是为了女儿的前途,才不敢立即拆除身边这颗定时炸弹。”
       “我觉得张小姐是在玩弄窦飞。”
       “谁知道呢?也许窦飞是存心想让姓张的玩弄呢?对方有那么多资产,窦飞会白让她玩弄?”
       “但是咪咪跟我说了,张小姐除了每个月付给窦飞三千块钱的工资外,什么也没给过他。”
       “你也太弱智了,这你也相信?母亲给小情人钱,总不会给做女儿的知道吧?”
       “倒也是。我觉得现代人的爱情越来越不可靠了,以前只有女的向男人出卖色相,想不到现在,男的也向女人出卖色相了。换了你是窦飞,你会不会也臣服于张小姐的淫威?”
       “我要会,就不是你男朋友了。再说,你怎么知道是张小姐勾引窦飞不是窦飞先勾引张小姐?”
       “凭直觉。我觉得窦飞不是那样的人,你想,他如果想要张家的财产,还不如勾引咪咪。何况咪咪本来就喜欢他。”
       “人家咪咪还是个小孩子,他要这样做,就是犯罪。他会那么傻?”
       “他完全可以等她长大。再等几年,咪咪就是大女孩了。”
       “就算他有这样卧薪尝胆的耐心和野心,张小姐恐怕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你想,一个家教,主人想要换,随时都可以。你要知道,窦飞在张家的身份只是一个钢琴家教。何况等咪咪长大,窦飞得等多少年?”
       阮欣也似乎被简明辉的理由说服了。是啊,张小姐那样精明的人,会让窦飞算计她的女儿?如果男孩子都像简明辉说的这样可怕,她的爱情就太没有安全感了。可是,她更愿意相信,是张小姐先勾引了窦飞,因为,张小姐更像是一个老牛吃嫩草的花狐狸。一个年仅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要钱有钱,要貌有貌,她什么样的男人不可以找,偏偏要找自己女儿的家庭教师?这么做,唯一的可能就是好色。一个女人如果既好色,又性饥渴,她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离她最近的人,窦飞当然在劫难逃。
       这些只是阮欣心里的想法,她并没有对简明辉说出来。两人手拉手地上了一辆末班车。一路上,公交车在夜晚的城市中穿行,既老态龙钟又穷凶极恶。阮欣和简明辉双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阮欣想的是自己的爱情,不禁有些担忧。简明辉想的是自己的未来,心中踌躇满志。
       为了不影响咪咪的小升初,窦飞同意再为咪咪教两个月的钢琴,一直到咪咪升上初中为止。窦飞的条件是,这两个月中,张小姐不得再以任何形式打扰他的平静生活。他的义务只是为咪咪教琴,教完就离开。
       这两个月里,师生俩的关系,基本上维持着原有的平静。作为妥协,这两个月中张小姐也基本上没有约会窦飞。
       毕业考完试,咪咪就迎来了她十三岁的生日。窦飞决定,为咪咪过完这个生日,就永远从张家人的视线中消失。不管张小姐怎样纠缠,咪咪怎样恳求,他都下决心离开。
       他要永远离开南城,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城市。
       他打算提前结束自己的大学生活。只有离开南城,他才能真正摆脱她们母女,才能真正忘掉这段痛苦的经历。他想,即使离开南城,他也依然可以用琴声养活自己,他可以去酒吧里给人弹琴,也可以去别的某个城市里,重新成为某个富家子女的家教,但一定不会再有张小姐,也一定不会再有咪咪。因为咪咪是唯一的,而他也绝不会再重蹈那样可悲的覆辙。他已不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少男,已经知道如何抵御诱惑,避开别人所设的情局。
       他给她们母女分别写了一封长信。给咪咪的,是语重心长的劝慰和祝福,给张小姐的,则是语气决绝的告别与怨恨。在写这两封信时,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疼痛的青春,面对那些心灵流血的伤口。他当初怎么也没想到,一次家教的经历会让他有如此诡异的人生际遇,会让他在爱与被爱中,如此伤痕累累!
       他的内心里有多么喜欢咪咪的纯洁与善良,有多么想接受这样一份圣洁晶莹的爱,可他是一个被生活弄脏了的人,他亵渎了自己,他不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弹奏那鸣响在心内的琴声,或者,在她的琴声中倾听那爱的天籁与福音。那种时候,他的内心是幸福的,安宁的,甚至,是洁净的。
       无数次,他在这种伤痛难耐与心灰意冷中挣扎,想结束这种可耻的生活,可是,他舍不得天真无邪的咪咪。原来,他以为自己留恋的只是张家的这台华美无比的钢琴,却并未想到自己留恋的其实是它的主人,是他们共同在它上面弹奏出的每一个乐音。两年中,他的情绪是那样压抑和烦躁,除了和咪咪在一起弹琴外,唯一能让他放松的就是上网,只有在网上和网友们闲聊时,他才是自如的,轻松的,无需刻意掩饰的。他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台电脑,除了上课与教学,洗澡和睡觉,他的时间几乎都泡在网上。他把自己隐藏在一个虚拟的图像里,和谈得来的网友畅所欲言,嬉笑怒骂,忘乎所以。
       但是,网上的世界永远是虚拟的,一旦触及真实,他又会选择逃避。有时,也会有网友约他见面,但他都拒绝了,他害怕别人见到真实的他后,会识破他内心的真相,会洞悉他的虚伪,会窥探到他那羞耻的生活。
       这样的痛苦,年仅十三岁的咪咪怎么能理解呢?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偶像,是她的老师,是一个令她崇拜令她尊敬的人,如果她知道这两年中,他一直与她的母亲在一起私通,她会怎样的蔑视他,怎样地发狂和心碎啊!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眼前发黑,无法面对。趁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切,赶紧离开她吧!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现在,是离开她的时候了。她的考试已结束,马上要升入初中,她会有新的生活,新的人际关系,也许会有某个令她心动的男生走入她的心中,她会很快忘掉他。就算不能马上忘掉,时间也会弥合他给她带来的痛苦和伤害,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他把这两封信存在自己的word文档中,准备在参加完咪咪生日晚宴后,就把它们分别发送到她们的电子信箱里。依照惯例,张小姐每年的这一天,在庆祝完女儿的生日之后,都会把他“带”出去。她会请他参加女儿的生日晚宴,晚宴后顺理成章地送“窦老师”回校,然后再以公司突然有事为借口不回家,在哪里的房间里与他彻夜缠绵,像一个贪婪的女鬼一样把他吸干!她做的这一切,全都不露声色,全都合情合理,全都不容拒绝。而事后对每一个细节的回忆,都让窦飞有种上当受骗的羞辱感,觉得每一步无疑都是她精心的设计。他就像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中的猎物,没有一次可以逃脱她的手心。
       咪咪十三岁生日那天,窦飞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随着水晶球的旋转,底座的音箱里会发出动听的音乐,音乐的旋律是他和咪咪都十分喜欢的肖邦的《夜曲》。这个音箱是他亲手制作的,水晶球是他从商店里买的,只要按动音箱上的按键,音箱底座的弹簧就会弹起,水晶球就会旋转,音箱里便传出这首动人的钢琴曲。他对这个礼物十分满意,水晶球就象征咪咪那颗纯洁的心,美好的《夜曲》便是他那最诚挚的祝福。
       接到窦飞的礼物时,咪咪爱不释手,一脸的幸福和娇羞。咪咪这次生日与往年不一样,请了好多同学,还有和张小姐相好的几位女友。雷处长和小胖也来了。
       令窦飞感到意外的是,和阮欣与简明辉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陈晓琳的女孩子。阮欣介绍他们认识后,出于礼貌,窦飞和她聊了几句。谁知,随着话题的展开,窦飞总觉得在哪里认识过这个女孩,正在疑惑之时,陈晓琳却突然问:“你是玉树临风?”
       
       窦飞顿时恍然大悟,眼前的陈晓琳原来是他在网上交往了很久的网友“南轲一梦”。
       窦飞也笑道:“你是南轲一梦?世界可真小!”
       陈晓琳说:“原来你不是矮冬瓜,还真是玉树临风!”
       “你也不是矮冬瓜,而是一位骨感美人!”窦飞也开心地打量着陈晓琳。
       也许是网上早已有过很多的交流,窦飞和陈晓琳一见如故。和在网上一样,两人一起聊得很自如,窦飞眉飞色舞,看起来完全不像阮欣平时见到的那般拘谨和沉默。很显然,窦飞是刻意的。
       简明辉也有些吃惊,小声对阮欣道:“你觉不觉得这个窦飞挺具有两面性的?平常不爱说话,见到陈晓琳却说得那么有劲!”
       “他们是网友。网上聊过很多次了。”
       “真看不出!这个窦飞还是个网恋高手,你得提醒陈晓琳,别让她上了他的当。”简明辉附在阮欣的耳边叮嘱道。阮欣点点头,心里却顾虑着咪咪的感受。她发现咪咪的目光一直停在窦飞身上,眼神里明显对陈晓琳有股敌意,她现在有些后悔把陈晓琳带来了。张小姐虽然也留意到了这一幕,到底老奸巨猾,脸上始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对来参加晚宴的客人一律亲切地微笑着。但阮欣的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因为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不慎,让小寿星今晚不快乐!
       晚饭一结束,阮欣就和简明辉提出告辞,她走过去瞪了陈晓琳一眼,有些不快地说:“我们走,回去还有事。”
       陈晓琳有些莫名其妙,她不解地说:“小寿星不是还没切蛋糕吗?吃了蛋糕再走吧!再说,你还没有让我和张小姐说过话呢。”阮欣带她来,本来只是想让她认识一下张小姐,却不想有这么多客人。所以她根本没有机会和张小姐接近。
       阮欣说:“下次吧!”阮欣心里恨恨地想,就你这毛毛躁躁,缺根筋少根弦的样子,还能让张小姐对你产生好感,让你毕业后去她的公司里工作?做梦!
       这时,窦飞也站起来,很自然地对陈晓琳说:“走吧,我送你。”
       陈晓琳愣了一下,点点头,眼里即刻泛起一层欣悦。阮欣心中更加不快,她一心想带陈晓琳走,以摆脱窦飞,没想到他倒黏了上来,又不便发作,只好去张小姐那里告了别,又和咪咪道了祝福,四个人就一起离开了。阮欣注意到,咪咪眼睁睁地看着窦飞和他们一起离去时,一脸难过之色,几乎想哭。
       窦飞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有勇气提出要送陈晓琳走。对于这个第一次才见面的网友,他的热情也许有一半不是出于本意。送陈晓琳只是一个离开的借口。况且,在座的客人中,只有他们四个人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给有钱人家的孩子当家教的大学生。窦飞知道,此刻若不离开,他今天晚上恐怕很难摆脱张小姐的控制——她一定会找理由把他带走。
       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再赴张小姐的约了,尤其是在今夜。他是在两年前的今天失去自己的,两年后的今天,他绝不能再失去自己了。
       他所以来吃这顿生日餐,只是不想辜负咪咪的心愿,她已偷偷请过他好多次了,叫他这一天一定要来。他知道咪咪盼这个生日盼了很久,她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在乎自己的生日——十三岁,意味着一个小女孩的长大,一个少女青春期的开始。“过了这个生日,我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妈妈说,满了十三岁,就是吃十四岁的饭。”这句话,咪咪对窦飞说过好几次。他明白咪咪这是在暗示他: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他有些不明白,长大,对一个女孩子果真如此重要吗?他的青春期是在稀里糊涂中到来的,不知道哪一天就从一个儿童长成了少年,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在十四岁的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内裤上粘了些湿湿的东西,像水,又比水黏稠,他用手指刮了一点到鼻子下一闻,有一股淡淡的草腥味,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精液——他是看过一些书的,多少知道一点这方面的常识。他记得有一本书上写到了这种现象,并把它用一个词来概括:遗精。他想,他大约是遗精了。那本书上还说过,一个男孩出现第一次遗精后,他就开始迈出了他走向男人的第一步。他当时看到这句话时,还有些疑惑,一个人是不是男人,不是从一生下来就知道了吗?为什么要有了第一次“遗精”后才说他是迈向男人的第一步呢?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原来走向男人的第一步就是要从身体里流出这样一些白白的,有点腥味儿的液体。问题是,他记得自己似乎还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他梦见一个高年级的女孩正在做撑杆跳高的动作,那女孩穿着一条漂亮的花裙子,她跳到半空中时,她的裙子被什么挂了一下,马上要摔下来了,就在那一刻,他腾空跃起,扑过去一把接住了她,这时,他的身体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升腾感,然后,他就醒来了。醒来后的他有些愣愣的,似乎有点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下面的内裤弄湿了。
       他就这样长成了一个少男。一些变化都是在悄无声息中结束,又在毫无知觉中到来的:先是喉结的渐渐隆起,下巴上长出了软软的、淡淡的绒毛般的小胡须,个子肆无忌惮地直往上蹿,最好笑的是下面的生殖器,一天天地疯长,周围还长出了黑黑的毛,看起来丑丑的,黑黑的,有些怪模怪样。它还变得格外敏感,每一次不小心地触碰都会让它有所悸动。有时,他在黑夜里抚摸它,觉得它像一个乖顺的、听话的孩子,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快慰。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怜爱。
       可是,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的。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弹琴和学习的疲惫中入睡的,为了坚持练琴和应对没完没了的考试,他并没有用心去关注过某个女孩子,虽然偶尔也有一两个令他喜欢的女孩,比如,他第一次遗精时,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高年级女生。但他都只是有种淡淡的喜欢和好奇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想法。他没有手淫的坏习惯,偶尔自我触抚一番,给紧张的学习生活来一点放松。
       总体来说,他是一个对情感问题相对迟钝的男生。高中毕业,他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在父亲把他叫进去正式谈话以前,他都对父母之间出现的情感裂缝一无所知。
       所以,他的青春期实际上是有些懵懂的,对所谓的长大并没有过多的期待,对异性也没有深刻的向往。是张小姐让他结束了这种懵懂,也斩断了这种向往。如果没有张小姐的介入,他对异性的一切向往和渴望也许会从咪咪这里开始。
       相比于他,咪咪则是一个多么早熟的女孩。她不过十三岁,就懂得了向异性表达好感,甚至是示爱。他一直记得那天咪咪对他说过的话:“窦老师,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还有那条吓人的短信:“窦老师,如果你明天不来我家,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爱你的咪咪。”
       “爱”这个字,他至今还未对任何人说过,却如此轻易就被咪咪道出。
       这像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说的话吗?她的表白是这样直接和大胆,衬得他是如此地胆怯和懦弱。他是一个真正的懦夫。在一个如此炽热纯真的少女面前,他不能不是一个懦夫。他除了不配享有这样一个纯洁少女的爱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个最初玷污自己的人正是她的母亲……如果说俄底甫斯弑父娶母是一个经典而崇高的悲剧,而他被情妇的女儿爱上,分明只是一种可笑的厄运。前者是戏里的,令世人扼腕叹息的;后者却是真实的,令众人唾弃的。
       他就是那个该被众人唾弃的人。
       此刻,他只不过是把对这一切都处于无知中的陈晓琳,当成了一件顺手拈来、适合遮雨的蓑衣,就像此刻他手里举着的这把伞。
       城市的夜空中飘着霏霏的细雨,燥热的空气中透出一股凉爽的湿润,细雨渐渐地密了,粗了,雨大起来。阮欣和简明辉,陈晓琳和窦飞,双双撑伞走在一座人行天桥上。
       陈晓琳对窦飞的好感是明显的,这个从网上走下来的钢琴王子,已经让她那颗冬眠已久的心有所触动,那里正在悄悄传递着某种属于春天的讯息。
       走在前面的阮欣,即使不用回头,也像长着一双敏锐的后眼,准确地捕捉到了这种讯息。她在心里暗自下着决心,要给这场暖潮来一场倒春寒!
       
       雨一直下着,是人们期待的那种雨,给这个亚热带的城市驱走几丝燥热。
       空气的确凉爽了许多,行人们纷纷举着雨伞擦肩而过。走在窦飞的伞下,陈晓琳的心情微微有些激荡——伞是她自己的,只是被窦飞举着而已。一路上,窦飞反不像在咪咪的生日晚宴上那么爱说话了,陈晓琳也不语,两个人静静地在伞下行走。
       在经过一家电影院时,窦飞突然问陈晓琳:“能陪我看场电影吗?”
       陈晓琳愣住了,她想起阮欣说简明辉第一次追她时,就是用请她看电影这种手段,阮欣说,一个男孩子若是想追一个女孩子,多半是先请她看电影。也许窦飞就是用的这种手段?她有些甜蜜地猜测着他的意图。
       陈晓琳看着前面阮欣和简明辉匆匆而行的背影,有些犹豫地说:“不知他们俩愿不愿意看。”
       “让他们走吧,看完电影,我送你回去。”
       窦飞静静地看着她,陈晓琳看着那一双安静的眼睛,那像高塔一样耸起的鼻梁,陈晓琳心动了。她对着阮欣的背影高喊了两声。
       阮欣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陈晓琳说:“阮欣,你们有事就先走吧,我和窦飞还想逛逛。”
       阮欣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不快地看了一眼陈晓琳,慢慢地点了点头,就和简明辉一起走了。
       窦飞开玩笑地说:“阮老师好像生气了。”
       陈晓琳说:“她才不会呢,她呀,恨不能一天到晚和简明辉在一起!叫她托张小姐帮我找份工作,结果呢,哼!把机会让给了简明辉。”
       窦飞笑笑,没说什么。简明辉那天的毛遂自荐,他是在场的,凭直觉,他觉得他是一个功于心计,野心很强的人,他本能地对他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楼道里碰上,顶多只是点个头,一个简单的问候。
       进电影院前,窦飞刻意关了手机,他想,这样就谁也找不到他了。
       电影是香港著名的搞笑片《功夫》。周星驰的搞怪和那个“包租婆”的滑稽表演,惹得在座的观众捧腹大笑,电影院里充斥着一阵阵的爆笑声,陈晓琳也几次忍不住大笑,甚至掏出纸巾来擦笑出来的眼泪。窦飞也想笑,但他的心思却无法集中到电影上。想到明天以后,他可能就要永远离开南城,这也许将是他在南城待的最后一个晚上,舌尖上禁不住泛起一阵苦味。
       本来想借这个电影调剂一下自己的心情,此刻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坐在欢乐的人群里,窦飞的内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孤单。陈晓琳完全被电影吸引住了,一副心思简单的快乐样子,根本留意不到他的萧索。窦飞想,如果他能像身边的这个女孩那样快乐,该多好啊!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的快乐就丢了!
       电影散场出来,窦飞送陈晓琳回学校。
       路上,陈晓琳问:“你好像有心事?”
       窦飞苦笑着反问:“你没有心事吗?”
       “没有。我每天的事情就是自己上课,给学生上课,上图书馆看书,上网聊天,吃和睡,像一头小猪一样简单。”
       “是吗?你这么开心!”
       “不是开心,是乐观。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天塌下来,不过当床被盖而已,没什么是过不去的。”陈晓琳的语气里渐渐有了深意。
       “哦,那你的乐观后面,一定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这要看你怎么看。我的家在农村,母亲在家种地,父亲在城里当送水工,送一桶水五毛钱,五加仑的,一天最多可以送一百桶,最少五十桶,否则老板就不给工钱。我父亲每月最多可以挣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就是我和我弟弟的学费。所以,我选择了做家教,自己给自己交学费,并争取有余钱给弟弟交学费,让我的父亲在城里每天少背几桶水。要说有心事,这就是我的心事,很简单,也很现实。”陈晓琳微笑地看着窦飞,语气平淡地说。
       窦飞吃惊地看着陈晓琳,突然觉得她远比他想象的成熟和坚韧。
       “你现在,多少钱一个月?”窦飞问。
       “新找的这一家,每月一千五,跟阮欣一样,不过没有社保和医保。不像你们教钢琴的那么高。但是,如果住进学生家,每月两千,还管晚饭。不过,我还是选择了一千五,不是两千。”陈晓琳笑道。
       “为什么住进学生家就给两千?”他诧异地问。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张小姐的样子,又想起近日电视里播的那个关于“陪娘”的新闻。
       “因为我的东家是一对退休的老中医,他们一句英语都不会,可他们的孙子却只会讲英语。小家伙是在加拿大出生长大的,在国外上的幼儿园,不会说汉语,不会写汉字,父亲想让儿子学一点自己祖国的语言,才把小孩送回爷爷奶奶身边。现在,这小家伙每天闹着要回加拿大,爷爷奶奶没办法,只好给他请个专门的家教,教他说汉语。下学期一开学,小家伙就得在国内上学。如果住到他家里去,我就成了他的家教加保姆。我是老师,不是保姆,尽管这五百块钱对像我这样的穷人来说,很诱人,也很重要。”
       原来是这样,窦飞的心放松下来。
       “一个暑假能学会多少汉语呢?小家伙开学后能跟上吗?”
       “暑假里先给他打打基础,让他先学会听和说,上学后,学校也会教,小孩子学语言很快的。再说,让他那么快学会了汉语,我不是要失业了?”陈晓琳吐吐舌头,鬼鬼的样子。
       “想不到你还挺滑头的,难怪不肯住到别人家里去。”窦飞也笑了。和这样一个快乐坦诚的女孩在一起,窦飞的心情好多了。
       “你呢?听阮欣说你给张小姐的女儿教钢琴,一个月有三千?”
       “教钢琴的一般都是这个数,两千五到三千。但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请得起每日家教,一般人家是一星期只上一节课。如果一星期只教一节,收入就会少一些,我是每天都教。”窦飞解释道。不知为什么,每次别人提到他的工资,不这样解释一下,他心里就像堵着什么。
       “学钢琴是贵族式的消费,你从小就学钢琴,你的家境,一定也很好吧?”
       窦飞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不好。父母离婚了。也许,曾经好过。”窦飞笑笑。他惊讶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的坦然,也许,面对她的坦然,他不得不坦然。
       “哦,对不起。”陈晓琳内疚道。
       “没什么。你,有男朋友吗?”窦飞突然有些好奇地问。
       “没有。以前有过,后来分手了。他爱上了一个富人的女儿。你呢?有女朋友吗?是穷人还是富人?”
       “没有。我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恋爱是什么。”他和张小姐的关系能算是爱情吗?如果这也叫恋爱,他也许有过吧?不过,她是富人。
       他诧异她把穷人和富人分得那样清楚。那么,在她的眼里,他算是穷人还是富人?是穷人,他比她有钱——父母虽然离婚了,可他们并不缺钱,还拼命用钱来补偿他。是富人,他分明在给富人的孩子做家教。
       也许,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被富人遗弃又被另外的富人收留的穷孩子。一个没有爱,想爱却不能爱的可怜人。
       生日的第二天,咪咪像往常一样等窦飞来给她上钢琴课,心里还在为他昨晚的提前离去生着闷气。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昨晚在她的枕边唱了一夜,她把音量调到最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一对电池的电量几乎已耗尽,只能发出很微弱的走了调的声音,那个水晶球也不会动了,吓得她以为这个宝贝坏掉了。她赶紧到楼下去找了一对新电池来装上,水晶球这才缓缓地动起来,小音箱又能叮叮当当地响起那首动人的《夜曲》了。
       整整一天,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怀喜悦地抱着这个礼物痴痴地看着,听着,一会儿是爱,一会儿是气,一会儿是恨,心里翻腾着种种复杂的感情。保姆叫她下楼吃饭,她也懒得理会。
       想到昨晚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日晚宴上的那个女孩子,她就紧张,心里暗暗责怪阮老师不应该把她带来。她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亲口答应:永远不和别的女孩子谈恋爱。因为她爱他!他不是说她是小孩子吗?过了昨天,她今天就是十四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就算她还小,他也应该等她,等她长到十八岁,长到可以做他的新娘……
       她盯着那水晶球,在他送给她的音乐中胡思乱想着,透过那个水晶球,她似乎看见他们两个就站在里面,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礼服站在他身边,他呢,则是一身白色的西装,伴随着悦耳的钢琴声,他们走上了美丽的红地毯,空中飘着芬芳的玫瑰花瓣……脑子里一会儿是高档橱窗里的玩具新娘,一会儿又是电影电视里激动人心的画面。一整天,她把自己弄得又激动又痛苦,又烦躁又难过。她甚至大胆地想,如果他不答应她,她就把自己的吻献给他!她们班已经有两个女生有了男朋友,其中一个还和男朋友有了亲密行为,他们打kiss的镜头被同学看见告了密,老师对此提出了严厉批评。这件事在学校闹得很大,那个女生被勒令请家长。她认为这算不了什么。不就是接吻吗?她也敢接,只要窦飞愿意!
       
       一天的思念和煎熬,终于等来了学琴的时间。时间到了,窦飞却没有来,她担心他昨晚淋雨感冒了,便拿起书桌上的电话拨他的手机,手机里的提示音是“您拨的用户已关机。”再拨,还是关机。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着,终于着急起来。他会不会在路上出了状况?她只好打妈妈的电话,问她知不知道窦老师去了哪里。
       “都八点半了,他还没有来,妈妈,窦老师打电话给你了吗?”
       “没有啊!或许他还在路上吧。我已经在停车了,马上就回家。”张小姐匆匆挂了电话。
       张小姐进门时,果真没有看见窦飞。咪咪坐在楼下的客厅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一看就来气。小小年纪就动了这种男女歪心思,偏偏她喜欢的还是窦飞。这算什么呢?她一脸愠怒地看着咪咪骂道:“窦老师不来,你就不会找点别的事干?死相!”
       咪咪本来就不开心,见妈妈骂自己,忍不住顶嘴:“死相,怎么了?你巴不得我死,你好为所欲为,对吧!”
       张小姐愣住了,难道咪咪看出什么了?她狠狠地瞪了保姆一眼,保姆委屈地看看她,赶紧进了厨房。她忍住心中的怒火,将正要出口的责骂咽了回去。她扔下包,抓起茶几上的电话给窦飞打手机,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放下电话,一阵疲惫感袭来,她想上楼去躺一会儿。昨晚为女儿过生日弄得很累,加上今天公司里的事又特别多,她不禁有些心情烦躁。她关了手机,扔进包里,上楼去躺下了。
       咪咪见妈妈上了楼,赶紧拿出妈妈的手机进了书房。她打开手机给窦飞发短信,一条短信还没写完,手机上响起一阵短信的提示音,咪咪不理,继续写短信。短信发出后,她的心里轻松一些了,她想,只要窦飞一开机,就会知道她在等他,找他,他一定会打电话来跟她说明情况的。她将手机合上,一心等窦飞的电话。平常,她从不动妈妈的手机,只用她的手机发过一两次短信。此时,手机盖上的短信提示灯一直闪着,出于无聊,她打开了那条短信。看到这条短信,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已离开南城。要说的话,都在你的电子信箱里。窦。”
       她立即打开电脑,接上宽带。屏幕右上角的滚动条上有给她的邮件提示。她立即点开,是窦飞发给她的信。看完信后,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信里说了,他将永远离开南城,嘱咐她好好学习,好好练琴。年少如她,亦能看出他字里行间的依恋和忧伤。她不知道窦飞的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他要永远离开南城。是因为她吗?
       短信是刚收到的,他肯定还在南城!
       她关上电脑,冲出书房,急急地下了楼。她决定去他的学校找他,也许还能见到他。她把妈妈的手机放回包里,从包里抓了几张钱,想了想,又把手机也带上了。
       刚拧开锁,门铃就响了。拉开门,阮欣正站在门口。咪咪推开她往外冲,一边回头道:“阮老师,你先回吧,我今天不上课。有急事,明天再告诉你!”说完就进了电梯。
       阮欣愣在门口,不知所措。张家的保姆追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咪咪打的赶到南城音乐学院。学校已放暑假,人很少。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三年级的男生宿舍。男生楼里灯光昏暗,一多半寝室里都黑着灯。终于找到一间亮灯的,打听到了窦飞的宿舍。
       从锁孔里看去,寝室里是黑的。她死劲地敲门,没有人应。足足敲了十分钟,也没有人出来开门,她失望了,急得哭出来。再抬头看,门上居然斜斜地贴着一张封条,用手一摸,还是湿的。这么说,窦飞真的走了?他真的要离开南城吗?她双腿一软,禁不住坐在地上。
       她立即拿出妈妈的手机给他打电话,但是,对方的语音提示依然是关机。关机!关机!关机!她重拨了好几次,终于失望地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昏暗的宿舍楼的。
       她在南城音乐学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出于下意识,她开始翻看妈妈的手机短信。她想,从妈妈的手机里,也许能找到一点窦飞的信息。平常有事,窦飞都是直接和妈妈联系。
       她打开发件箱,里面果然储存着几条短信,没有称呼,但语气是暧昧的,亲密的,有的甚至很肉麻,一看就是妈妈和对方的约会短信。她对妈妈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再往下翻,她却傻了!这些手机号码全是窦飞的!
       可耻!变态!她愤怒得几乎喊叫起来!那一刻,她真想砸了手机!一直耻于去猜想、回避去猜想的事被证实,她简直有种要疯掉的感觉。
       她全身无力地瘫在路边的一块草坪上,捂着眼睛嘤嘤地哭起来。内心的羞愤交加,使她恨不能即刻杀了自己的母亲。她为做母亲的行为感到羞耻,更痛恨她的自私和无耻——她居然勾引自己女儿的家庭教师,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男孩子!而她却一直傻傻地爱着他,这个母亲的小情人。
       不知道在草坪上躺了多久,哭了多久,咪咪坐起来。几只蚊子在她的腿上吸饱了血,又慢吞吞地飞走了,其中的两只太贪,居然吸得再也飞不动,只能在她的小腿上缓慢地爬,痒痒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一把,感觉有些异样,借着校园的灯光,她看见自己的手心满是鲜血!她的头皮一阵发麻,禁不住发出了恐惧的叫声。她四周看看,终于明白这些血是她自己的,是被贪婪的蚊子吸出来的。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南城音乐学院。
       咪咪在江边的马路上茫然地踯躅着,不知该往哪里去。夜幕下的江水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美丽,像一匹巨大无比的华丽绸缎铺展在夜色里,抖动着粼粼的波光,闪耀着魅人的诱惑。她靠在江边的石栏边痴痴地望着。她从来没有发现白天里浑浊不堪的江水,在夜晚会有如此美丽,如此迷人。她仿佛听到了江水的召唤。
       她孑孓着,再也不想回家,那个让她想起来就觉得罪恶的家。
       江风扬起她青春的短发,也吹冷了她那颗春情萌动的心。她的头脑冷静下来,仔细地回想着母亲与窦飞间的每一次交谈,母亲每次以路远为由对窦飞的主动相送,以及公司里突然有事不归,终于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她和窦飞偷情的借口。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污秽不堪的一切居然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底下!
       看来,母亲给她请家教,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的偷情。窦飞名义上是女儿的家教,实质上却是母亲的情人!天啊,一切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的心要碎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对此浑然无知。她想起窦飞写给她的那封电子邮件,语气显得那样恳切,好像他有多么不想伤害她似的,难道他有什么苦衷不成?
       她想起有几次母亲提出要送他时,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无奈,那分明是不情愿的表示,还有他每次离开时,他眼里对她流露出的依恋。
       这么说,是母亲在强迫他?
       如果真是母亲在强迫他,为什么他两年中一直要忍受这种强迫呢?为了钱吗?看起来不像,她知道窦飞是不缺钱的,他的父母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也不可能缺钱。尽管他们离婚了,可他们一直爱着他,这些窦飞都跟她说过。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起了母亲手机里的那条短信——窦飞离开南城前发的。
       她迅速打开手机,调出那条短信——
       我已离开南城,要说的话,都在你的电子信箱里。窦。
       最初的慌乱中,她误以为这条短信是发给自己的,现在看来,他是发给手机的真正主人——她的母亲的。这就是说,窦飞离开南城前不只是给她发了电子邮件,也给母亲发了电子邮件。
       她突然决定回家。
       在她伸手拦出租车前,她再一次调出那条短信,果断地按了删除键,把这条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短信删掉了。
       三三两两的行人或一对对情侣在江边的马路上漫步,偶有人对这个一脸忧伤,还长着一副稚气的孩子脸的少女望上一眼,又自顾往前走了。
       咪咪终于上了一辆出租车。半小时后,她回到了家中。
       她把手机关了,重新放回妈妈的包里,径直进了书房。打开电脑,登陆妈妈的邮箱。邮箱设了密码,她尝试了几次,都未能进去。她反复地回想着,几个妈妈可能使用的密码她都试过了,还是没能进去。她开始后悔以前没有想办法知道妈妈的邮箱密码。绝望中,她几乎想进妈妈的房间去问了,但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无论怎样,她得赶在妈妈明早上班之前先看到那封邮件。否则,如果妈妈看过后将它删了的话,她就不可能知道窦飞在这封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强烈的好奇与冲动,使她全身颤抖和发热。她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试着登陆,屏幕上显示的依然是密码不正确。在她打算放弃前,她下意识地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屏幕一闪,她的心顿时急剧地跳动起来——邮箱打开了!
       她看到了窦飞的信。
       从这封信里,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母亲用卑鄙的方式先勾引了他。他斥责她把他带入了万劫不复的痛苦中。他说,他当初在经历了与她之间的一切后,所以还留下来,是为了她的女儿,现在所以要离开,也还是为了她的女儿!
       读完信,咪咪痛不欲生。
       对母亲的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猛然地焚烧着她那颗娇嫩的心,她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正在这种焚烧中毁灭。她的爱情,她的亲情,她对人生的所有期待与幻想,包括活下去的希望。
       她心灰意冷地看着自己的手,右掌心里有一大片发黑的血迹,是那两只死去的蚊子留下来的,她自己的血。
       这一瞬间里,她原谅了窦飞,理解了窦飞,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窦飞!
       她拿起书桌边一把削水果的小刀,照着自己的左腕用力地划了下去。
       窦飞接到阮欣的短信时,正和陈晓琳在他的出租屋里煮面条。
       窦飞并没有离开南城,他把行李从音乐学院搬出来,在学校附近找了一间出租屋,住了下来。他给张小姐发完那则短信后就关了机,另外买了一张手机卡。
       他是临时改变主意不离开南城的。不离开南城,是因为陈晓琳。那天看完电影出来,他送陈晓琳回校,两人在校园的草坪上坐了很久,也聊了很多。陈晓琳对他谈起了自己的初恋,谈起了那个叫曾志伟的男孩子,也谈到了简明辉,谈到了因她而起的简明辉和阮欣的恋情。
       她的坦率和真诚打动了他,他突然也动了诉说的念头。于是,他说了他要离开南城的打算。
       当陈晓琳问到他为什么要永远离开南城时,他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出心中那段可耻的隐私。他在月光下看着她那双信赖的、坦诚的眸子,有些心动了。他想,既然他要永远离开南城了,不妨把陈晓琳当作一个最后的倾诉对象。
       他问:“你能答应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么?包括阮欣?”
       陈晓琳郑重地看着他,承诺道:“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想,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谈起的。”
       于是,窦飞说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说了两年中他与张小姐之间的关系。最后,他说到了咪咪,说到了她对他的爱,还有他对她的爱,因为这爱,他不得不离开的无奈。
       他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永远离开南城的原因。”
       陈晓琳听完后沉默了。
       “你看不起我,是么?”窦飞有些失落地问。
       “不,我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完全理解你。”陈晓琳说。
       “其实,你可以看不起我,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因为我每天都看不起自己。”
       “我不会看不起你,因为你比曾志伟可贵多了,因为你没有出卖自己。”
       “这还不叫出卖么?”
       “你没有得到任何利益,怎么能叫出卖呢?这叫被侮辱与被损害!”陈晓琳一字一顿道。
       窦飞沉默了,他低下头,感到眼睛有些湿热。月光下的草坪上传来几声浅浅的虫吟,窦飞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
       陈晓琳问:“离开她们的办法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南城呢?”
       “我怕她们会找我,她们一定会找我的,只要我在南城。”
       “让她们找不到你很简单。暂时从学校搬出来,在附近租一间房子,把手机停掉,另买一张新卡,她们就找不到你了。找不到你,她们就会放弃找你,直到把你忘掉。而你,还可以继续留在南城,念完你的大学,或者重新找一份工作。”
       “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对你,对她们都好。”陈晓琳果决地说,“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找房子。你不能为了这点事,就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听我的,好吗?”
       陈晓琳的沉着冷静,把窦飞给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她,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似心无城府的女孩,居然有如此成熟的应对能力。
       窦飞答应考虑陈晓琳的建议。
       这晚,和窦飞分手,当陈晓琳回到宿舍时,已是凌晨两点。她想不到的是,阮欣正端坐在她的床上等她。
       “你知不知道窦飞和张小姐是什么关系?”
       阮欣出奇不意的问话让陈晓琳一时无言以对。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她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关我什么事?”
       “我告诉你,晓琳,窦飞是张小姐包养了两年多的情人!现在,她的女儿咪咪又喜欢上了他!我们是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窦飞的陷阱里跳!晓琳,你这是在瞎掺和,知道吗?!”
       “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有一点你弄错了,窦飞不是张小姐包养的,而是她强迫占有的,说难听一点,就是强奸!”
       阮欣瞪大了眼睛:“这些,是窦飞跟你说的?你就那么相信他?”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和曾志伟不是一种人,他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肮脏。”陈晓琳冷静地说。
       “你疯了!想不到才见他一面你就疯了!”
       “我们虽然才见一面,但你别忘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我们是网友。”
       “天啦!网友你也相信?”阮欣几乎要哭了,她想不到陈晓琳会这么蠢,蠢得如此执迷不悟。
       “网友当然不能全信,但也不能都不信。阮欣,你不了解窦飞。真的,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他的事。”陈晓琳平静地看着阮欣,“阮欣,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也不是要和窦飞谈恋爱,不是的。他现在比较困难——我是指精神上的,我得帮帮他,他需要朋友。我们只是朋友。你相信我,好吗?”
       阮欣本来是想将陈晓琳从迷途中拉回来,不想反被陈晓琳的劝说弄得不知所以。所以,当她第二天接到张小姐的电话,得知咪咪在窦飞不辞而别的当晚割脉的消息时,她第一个就想到给窦飞发短信。凭直觉,她觉得陈晓琳一定知道窦飞在哪里!
       短信是直接发到陈晓琳的手机上的。短信里,她只写了一句话:窦飞,你走后咪咪割脉,你将怎样面对这个悲剧?阮欣。
       短信的语气是质疑的,责难的。给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小生命带来如此伤害,难道他不应该受到质疑和责难?阮欣故意不告诉他咪咪自杀后的结果,就是想看他怎样应对!
       阮欣接到张小姐的电话,是在咪咪割腕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和简明辉刚在学校外的大排档吃了饭,打算乘车去给咪咪上英语课。
       简明辉现在对吴区长的儿子小胖热情正浓。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小胖就是不肯让他走,坚持每天要和他多待一小时,所以,他们现在每天都得提前一小时出发。
       接到张小姐的电话时,阮欣正在吃一串油炸臭豆腐。这种黑糊糊的臭豆腐,她每天都想吃一串,简明辉说,这种豆腐既不营养,又不卫生,可阮欣就是禁不住诱惑,还是买了一串放进嘴里。
       张小姐说:“阮老师,你今天不用来了。咪咪她,病了。”
       阮欣关切地问:“咪咪,没什么大问题吧?”她担心的倒不是咪咪真生什么病,而是怕张小姐最近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借机把她辞了,这样,她就得准备像陈晓琳那样重新找一份工。
       其实,张小姐给阮欣打电话,是想向她打听窦飞的下落。她本来不想告诉阮欣咪咪割脉的事,想一想,还是说了。
       她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来看看咪咪。她信任你,你也许可以帮我劝劝她。”
       阮欣立即答应马上过去。
       “咪咪还在医院吗?”
       “已经出院了,腕上缝了十二针。现在,她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卧室里,谁也不愿意见。”
       “窦老师,他知道了吗?”犹豫了一下,阮欣还是问。
       “还不知道。他的手机一直关着,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他?”
       “好吧,我试试看。”她想到了陈晓琳,干脆把短信直接发到了陈晓琳的手机上。她想,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窦飞应该能看到这条短信。
       见到张小姐,阮欣才知道了事件的经过。那晚,张小姐在疲惫中和衣而卧,一点也不知道咪咪晚上发生的事。睡到半夜醒来,她打算起来冲个凉,发现书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咪咪躺在地上,白色的地毯上满是鲜血,鲜血正是从她的左腕的切口上流出来的!书桌上的电脑开着,键盘上放着一封血书,只有醒目的五个大字:妈妈,我恨你!再看屏幕,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很显然,这五个字咪咪是用指头蘸着腕上的鲜血写的。
       她心痛欲绝地抱起女儿,发现她还有呼吸,立即扯下自己的睡衣带子,将女儿的伤口捆住,同时大喊保姆,两人一起把咪咪弄上了车。
       她加大油门,疯了似的往医院开去。
       由于发现得早,抢救及时,咪咪总算保住了性命。
       张小姐当然没有对阮欣讲那封血书,也没有讲窦飞发给她的那封电子邮件。她只是讲了发现和抢救的经过。可阮欣却猜到事件一定与张小姐有关,一定与窦飞有关。
       当女儿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张小姐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
       她觉得生命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痛与懊悔。昨晚的慌乱中,电脑上的那封邮件她当时并未来得及看,她是在事后才看完那封信的。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给女儿带来了如此深重的伤害!
       女儿的自杀,让她看到了自己的轻率和这种轻率的可怕后果。女儿醒来后,她决定当面和她谈谈,并向她承诺:她将永远结束自己和窦飞的关系。同时,也恳求女儿原谅和理解她在寂寞中犯下的错。她明白,女儿已经长大了,对爱情已有自己的追求和理解,她决定尊重这种追求和理解。
       但是,咪咪拒绝和她谈话。她坐在女儿的床前独自诉说着,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她的诉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就像把拳头伸进水里,那水却无声无息绕开了她的拳头。
       显然,女儿还在恨她。她并非有意伤害她,请窦飞给她做家教,她的本意的确是教女儿学琴,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预先能设想的,尤其她不能设想的是,女儿有一天会爱上窦飞。假使她知道,她断不会勾引他,无论他有多么让她心动!
       现在,一切都已发生。她不可能重新来过。从心理上说,她已经不能再接受窦飞做女儿的恋人,那将是伴随一生的最尴尬的面对。但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窦飞是女儿内心痛苦的根源,她也许还得求助于窦飞。
       她只想恳求他,让他给女儿一些劝慰,一些安抚,还有,让他亲口告诉她:他不可能爱她,因为他爱的是她的妈妈——不管怎样,这比让一个母亲可耻地承认自己先用肉体勾引了女儿的心上人,要让她好受得多。
       只要窦飞愿意帮女儿忘掉他,她愿意付出一切。
       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她给阮欣打了电话。
       阮欣当然不知道张小姐的心理活动。她答应帮张小姐寻找窦飞。门铃就在这一刻响了,让她们都想不到的是,窦飞此时就站在门外。
       窦飞看一眼阮欣,问:“咪咪怎样了?”
       “在房间里休息。”张小姐道。
       窦飞未作理睬,冲开她们直接奔上了楼。张小姐和阮欣对望一下,都没有跟上去。张小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阮欣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对张小姐的隐私早已心知肚明的阮欣,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已是多余。有时候,心里揣着别人的秘密,又不能不装着不知,就像揣着一根针,横竖都扎得慌。
       阮欣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张小姐似乎想再留她一会儿,终于没有启齿。
       阮欣走时,窦飞还在楼上咪咪的房间里。阮欣想,这样棘手的事,还是留给当事人自己去解决吧。她加快了脚步,直奔楼下的花坛边。平常,她和简明辉上完课就在这里会合。
       但是,这一天,她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简明辉。
       简明辉第一次在吴区长家见到那个女孩子时,他一点也没想到她是区长的小姨子,是一贯盛气凌人的雷处长的亲妹妹。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姐姐,表情憨拙,甚至有点害羞,穿着也不像有背景的人家,有一点土气。最有趣的是,她的背后居然还拖着一条大辫子,松垮垮地扎着一根淡紫色的粗尼龙绳。脚下一双浅口的黑布鞋,和他们村里哪位大妈的手艺差不多。简明辉立马就想起一句歌词“村里有位姑娘叫小芳”。
       她给简明辉的第一印象是,这是吴区长家新请的保姆。
       然而雷处长向他介绍她时,却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雷静漪,我的小妹妹。”雷处长笑眯眯地搂着那个女孩说。
       雷处长的小妹妹,简明辉是听说过的。雷处长曾给他说过,她那生了两个女儿的父亲想最后搏一把,再生个儿子,却不料还是生了个女儿。三姐妹分别叫静涟、静波和静漪。雷处长是老大,老二嫁到了海外,老三在北京,正在读大学。简明辉当时还特别留心地问了那个静漪的名字,是不是凤凰台的女主持人曾静漪那两个字,雷处长还笑着说“就是。不过我妹妹可没她那么老,人家才刚二十岁。”他就在心里情不自禁地把她的小妹妹和心目中的某位年轻漂亮的女主持画了等号。想不到雷处长的这个小三妹竟是如此一副“村姑”模样。
       土里土气的雷静漪读的专业却不土气:国际贸易。和他一样,也沾上了“国际”二字。
       雷静漪才读大二,比他低一级。聊起来,简明辉才意识到,土气的不是人家而是他自己,雷静漪的土气不过是她刻意而为。暑假离校后的她,刚刚去游了一趟张家界。她的一位同学的家就在湘西的狮子岩,她喜欢那里淳朴的民风,更喜欢中国传统的服饰,在同学家里住了几天,要了一双同学的母亲亲手做的黑布鞋,又去凤凰古城为自己采购了一大摞手工织做的衣衫与鞋袜,这才满载而归地到了南城的姐姐家。
       好在雷静漪的憨拙与羞涩倒不是她刻意所为,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雷处长说,她的这个小妹妹从小就性格内向,怕羞,长相和性格都像她们的母亲。而她和自己的大妹妹则完全像她们的父亲。
       简明辉想,难怪两姐妹的差别会那么大。
       这天晚上,小胖借小姨在的机会,闹着要和简明辉下棋。原来,雷静漪是个围棋高手,小胖想向简老师“卖一卖”,小胖得意地说:“简老师,今天有我小姨帮我助阵,你肯定输。我小姨是她们学校的围棋冠军!”
       简明辉正愁找不到借口留下来,得到小胖的邀请,内心里暗暗高兴。他征询地看看雷处长。雷处长想到现在是暑假,又有妹妹在,反正简明辉的工资是楼下的张小姐出,便也笑着提议他们下几局。
       简明辉欣然应允,和小胖在书房里摆开了棋局。雷家姐妹则在一旁观战。
       小胖得了小姨的指导,果然和简明辉杀得不分高下,难解难分。
       一转眼,两个小时就过去了。简明辉在下棋的投入中完全忘了在楼下等他的阮欣。碰巧,这天他的手机没有电,他提前关了机,任凭楼下的阮欣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和给他发短信,他都一无所知。
       阮欣在楼下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简明辉。几次冲动地想上去敲吴区长家的门,终于忍住了。又想退回去请张小姐帮忙往楼上拨个电话,也觉不妥——那里窦飞还没有从张小姐家的楼道里出来,而张小姐和窦飞间发生的事,却一遍又一遍地往她脑子里涌。想到简明辉在雷处长家的日子,心里的忧虑突然重了几分。
       阮欣失望地仰起头,看着吴区长家窗子里透出的灯光,只得拖着一双沉重的腿独自回去了。
       简明辉对此全然不知。他正沉浸在与小胖的棋局中,只是每每偶一抬头,刚好与对面小胖身后的雷静漪的目光相遇,一瞬间的对接,两人的目光又双双避开了,而简明辉的心里却渐渐起了一层淡淡的涟漪。
       简明辉离开吴区长家时,这才想起在楼下等他的阮欣。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发现手机没电,早关了。借着路灯光一看腕上的表,已是夜晚十一点多。他走出小区大门,匆匆地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他想着和小胖的棋局和棋局上方的那双眼睛,禁不住多出了几分心思。那有些憨拙的、羞涩的,却又分明是大智若愚的表情,那村姑般的长发辫,那发辫后的种种,像一缕丝一样牵出了他的心事,而这心事里,几乎都是他未来的前程和命运。
       回校后,简明辉在阮欣的宿舍楼下犹豫了一会儿,看着窗子里泻出的灯光,他决定先不向阮欣解释。他穿过女生楼前的几块草坪,绕过一个篮球场,直接回了后面的男生楼。
       这天,简明辉的包里本来放着一个在马路边的立交桥上买来的窃听器,他本来想在这天晚上趁雷处长母子不注意,把它贴在吴区长家的沙发底下的,雷静漪的突然出现,让他决定先放弃这个冒险的念头——他知道,吴区长马上就要回南城就任副市长一职了。
       
       知道这件事,还是起源于他包里的一支录音笔。这支他早已准备好的录音笔,几乎每天都在他的书包里待命。直到那天,他又一次在吴区长家的客厅里见到他,像以往每次见到他一样,吴家的客厅里总是有一些重要客人。这一天,吴家的客人不多,但非常重要。他进门时,顺手把自己的书包搁在吴家的鞋柜上。
       然后,他就进书房和小胖一起学习了。临走,他和吴区长夫妇客气地道了别,拿上自己的书包准时离开了吴区长家。
       就是从这支打开的录音笔里,他得到了吴区长马上要调回南城的重要消息。
       原来,吴区长下派某市挂职前,曾是主管南城经济开发区的副区长。多年前因为抓工业经济出了不少成果,被市里提拔为南城某区的区长。在当了几年区长后,又被市里下派到某地级市挂职任副市长。所以,现在的吴区长在某市人民的称谓里,实际上是吴市长。
       这个在下面某市已提前到达的称谓,其实也是南城人民对吴区长日后的期待——终有一天,“吴市长”三个字也会成为南城人民对他的敬称。
       而这一天,终于就要来了。他的录音笔告诉他,那天坐在吴区长家的客人,正是南城的某位重要领导。从这位重要领导与吴区长的谈话里,他比别人都更早知道了吴区长即将到达的辉煌未来。而此前的更早,也是从这支录音笔里,他知道的还有,吴区长的妻子雷处长与那位重要领导间的某种暧昧关系。
       让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了解所有这一切重要的讯息,竟然都是起源于他的一段家教经历。正是这个“家教”,让他介入了他一直渴望介入的那种生活。现在,梦想的天使已在对他微笑了。那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的明天。
       他相信,他想要的一切,都将像他渴望的那样,如期而至。
       阮欣是在第二天知道窦飞和咪咪的谈话内容的。
       告诉她这一切的,竟然是陈晓琳。窦飞这么快就和陈晓琳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没有想到,习惯对一切保持沉默寡言的窦飞,会把一些如此重要的稳私坦陈给陈晓琳。她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陈晓琳的魅力。原来,自己几年来对陈晓琳的认识和了解,还不够与她只有几面之交的窦飞深厚。
       也许,同性之间的情谊,永不及异性之间深厚和真实。按照陈晓琳的说法,她和窦飞只是朋友,窦飞真正喜欢的人是咪咪。她和窦飞只认识了几天,却可以无话不说,和她同在一个宿舍住了三年,两人的心却未必能达到如此透明的境地。
       陈晓琳说:“卷进张小姐母女的感情纠葛里,他非常痛苦,他想离开南城,永远离开。是我让他留下来的,房子也是我们一起去找的。因为我认为离开她们的方式,未必只有离开南城这一种,实际上,窦飞只要不让她们找到他就行了。我没想到咪咪会割脉。”
       “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我猜你们肯定在一起!所以我才往你的手机上发短信。”
       “你其实不该给他发那条短信的。本来,他可以不再卷进去了,现在看来,还不行。”
       “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由,是张小姐托我帮她找窦飞的。”
       “既然已经这样了,窦飞去看看咪咪也是应该的。”
       “咪咪现在知道了窦飞和她妈妈的事,他的话,她还会听得进去吗?”
       “哎,那小姑娘真可怜。她破译了她妈妈的邮箱密码,偷看了窦飞写给她妈妈的电子邮件。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倒是不恨窦飞,只是觉得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件事,面对她的妈妈。”
       “那怎么办?”
       “她提出让窦飞带她走。她用了一个很好笑的词:私奔。”陈晓琳笑道,“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居然提出要和人私奔,多么天真!”
       阮欣想起第一次和咪咪讲自己的“初恋”时,咪咪就和她说过这个词。她想,私奔,在咪咪这样的女孩子眼里,也许不单是一个让人激动不已的词,还代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的理想主义精神:梦想和献身,英勇和自豪。
       “那窦飞对她怎么说的?”
       “窦飞当然不会同意。虽然他喜欢咪咪,但他同样不能面对自己的过去,毕竟那个女人是咪咪的妈妈。所以,他这辈子都是不会接受咪咪的爱情的,除非他能得一场健忘症,彻底忘掉自己的过去。”
       “这是他对你说的?”
       “一半是他说的,一半是我的理解。”
       “这么了解他,不会是你也爱窦飞吧?”阮欣揶揄道。
       “目前,我只是他的红颜知己。至于有一天会不会爱上他,这很难说,我也不能预知。”陈晓琳笑道。
       “这样下去总不是事吧?不管怎么说,窦飞得和她们母女做个了断。”
       “当然,他本来已做了了断,是你硬往我的手机上给他发短信的。既然已经知道了,他能不去见咪咪?他所以去见她,就是为了面对面向她做一个了断。也向张小姐做一个了断。”
       “怎么了断?”
       “咪咪已答应窦飞,去香港,和她爸爸一起生活,这也是她爸爸多年的愿望。她爸爸早就想让女儿移民,只是张小姐不肯同意。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张小姐只得放女儿走。张小姐自己,也和窦飞私下谈过了,她绝不会再介入他的生活。”
       “这样最好。”
       “我想,时间会医治好咪咪的伤口。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拥有自己的爱情,而张小姐,也永远是她的母亲。”
       “晓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透了?”阮欣吃惊地看着陈晓琳,由衷地道。
       “应该说,从和曾志伟分手的那一天吧,只不过你没有认识到而已。我想,每一个在爱情中摔过跟头的女孩子都会有我这样的通透。”陈晓琳淡淡地说。她想,拥有爱情的人是看不到失去爱情的人的痛苦的。阮欣一直沉浸在简明辉给她的幸福爱情里,她怎么想得到她有过多少孤枕难眠的夜晚,咬着枕巾在泪水中独自抚慰自己的悲伤?
       如果在记忆中删除一个人,能像在手机中删除一条短信那么容易和干净,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刻骨铭心的痛和伤害。就算是一台电脑,除非将它格式化,在删除某个程序后也还会留下记忆,只要你采用适当的恢复软件,那被删去的,也依然会复活。何况人脑,人脑是永不能被格式化的,即使是得一场健忘症——一旦受到某种印象的刺激,那记忆就会重新被唤起。
       和曾志伟分手,陈晓琳虽然做到了表面的平静如水,但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痛与伤害。对阮欣,她更加不想诉说,诉说自己的不幸,只能强化对方的幸福,而对方的幸福也将更加强烈地反衬自己的不幸与可怜。一度,她用她的爱情,充当了对方爱情的引桥,而她自己的爱情之桥却在对方的眼前无声地垮塌,这不仅是一种打击,还是一种羞辱。是曾志伟用失恋羞辱了她。她内心可以承受打击,却不能承受羞辱,因此,她是恨的。一年以来,这恨时时啃噬着她的心,于被恨的人无足轻重,于恨的人却是心的分分蚕食。尤其是面对阮欣,她更加小心地掩饰着,就像一个哭过的孩子,不得不偷偷地藏起自己的伤心,假装对自己的同伴做出开心的样子。
       当她发现网上的“玉树临风”和生活中的她一样,是被所谓的“爱情”利用和玩弄了时,她的心一下就跟对方靠近了。她觉得他甚至比自己更不幸,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而她,至少是爱过的。她深怀着对他的怜悯,就像对自己的怜悯。她主动伸出了关爱的手,去抚慰他那颗已然破碎的心,就像抚慰自己的心。
       他们像两个被甩出正常轨道的小行星,一经碰撞,便紧紧地靠在一起,沿着同样的轨道向前运行。她想,也许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在行进中融合,变成同一颗星体,拥有同样的速度和半径;也许有一天,他们还得分离开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轨道和半径。不管哪一种,她都有“南轲一梦”的出世与“成住坏空”的冷静与淡泊。
       雷静漪的出现,简明辉始终都没有让阮欣知道。
       因为咪咪将去香港,阮欣失去了去张小姐家做家教的工作,她再也不用和简明辉一起在那个南城有名的小区里同进同出了。那个迟归的晚上,简明辉给阮欣的解释是被小胖缠住下棋,忘了时间,而他的手机没有电自动关了。
       
       阮欣没有深究。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一个小小的阴影正在她心里悄悄地生长着,她捕捉到了它。有时候,她努力想去掐死它,但它却越来越顽强地大了起来。后来,她只好任它生长,尽量不去管它,忽略它。
       咪咪走后,阮欣另外找了一份离陈晓琳近的工作,给一个即将升初三的女孩子教英文。简明辉则继续留在吴区长家陪小胖学习。这以后,简明辉内心轻松多了,因为无论多么晚离开,他都不用再担心阮欣会在楼下等他,而他,也无需再给她任何解释。
       有一天,简明辉干脆就没有回校。那天,雷处长出差了。他和小胖下了半夜棋,实际上,后来是他和雷静漪在下,小胖早就耐不住困,先睡了。棋局中的无数次对弈,早已悄悄演变为眼神的对弈。眼神的无数次厮杀与缠绕,终于演变成手指的厮杀与缠绕。桌面上的棋局终于演变成身体的棋局。这一夜,简明辉拿出了自己对女孩的杀手锏,那种像风暴一样突发而至的狂吻与拥抱。这夜,雷静漪青春的身体,就像溃堤的江河,潮水涌动,无边无际;就像发怒的海,潮退后只留下了青春的海滩;就像燃烧的柴,只留下了灰烬。
       这夜之后,雷静漪每天都想让简明辉把自己变成江河、变成海、变成灰烬。实际上,除了给小胖教学的时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一起,只要一有空,他们就会用手机短信把对方约出去。白天,雷静漪想各种办法把小胖支到同学家去玩,或者,跟简明辉一起偷偷溜进放假后的男生宿舍里。有时候,是在吴区长家的客房里,客厅里,书房里,有时候,是在简明辉简陋的男生宿舍里。
       简明辉发现,雷静漪穿上衣服时,就是村里的姑娘叫小芳,羞涩、憨拙,脱下衣服时,还真像他印象中的某个女主持那般风情万种。
       这个暑假过去,简明辉已彻底地俘获了雷静漪的一颗芳心。分别后的日子,每天的短信传书,网上的呢喃,都不足以缓解彼此思念的焦灼和渴望。每次阮欣来看简明辉,都发现他正在埋头用手机写短信。一经抬头见到她,眼神里便有掩饰不住的惊慌与尴尬。
       冰雪聪明的阮欣,早已从简明辉的态度里觉出了他的回避与冷淡。每当那阴影在她的心里长起来,长到她不能不见,不能忽略的时候,她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发生在张小姐和窦飞间的事。她想,身为官太太的雷处长也许不止是有官太太的权势,还有官太太的寂寞吧?就像有钱女人张小姐一样的寂寞。
       她想,幸好自己不想做官太太了。她不想要那样的权势,因为,她也不想要那样的寂寞。
       分手是阮欣先提出来的。提不提其实只是一个形式。阮欣知道,她先提分手,只是为了给自己脆弱的自尊心穿件遮羞的衣服。她想,简明辉不提分手,也许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先提的机会。她想,他真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即使是和女朋友提分手,也比别人高明。无需哄,无需劝,无需任何伤害的语言,他只用行动说明一切。
       她现在突然理解了陈晓琳那天对窦飞的评价:窦飞不是张小姐包养的,而是她强迫占有的,说难听一点,就是强奸!那么简明辉算怎么回事呢?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话,那么他和窦飞肯定不是一回事。他是那么果断、成熟和冷静,窦飞怎么能跟他比?
       而张小姐仅仅只是有钱,连简明辉的那份工资都是在她公司里拿,她又怎么能跟雷处长比?
       她情不自禁地笑笑,心想,原来给贵人们的孩子做家教,也是会有贵人的际遇的。不过,她不想有那样的际遇。她当然不知道,她还是低估了简明辉的智慧:他走的棋局远比她想象中的高明得多。她忘了,他其实也是一个围棋高手。
       她不知道的还有,他遇到的是另一个围棋高手,在残酷的搏弈和厮杀中,他打败了她,战胜了她,降服了她。因为她只是一个棋盘上的高手,不像他,还是一个棋盘外的高手。真正的高手都在棋盘外,他不是沿着下棋的规律走棋,而是设棋,是做眼,是布局,是复盘。就看谁不小心,把自己变成高手手中的棋子。所幸的是,她提前看穿了他的棋局,退出了他的棋局。遗憾的是,她还是被他痛痛快快地走了几回。好在,这也不算是坏事。陈晓琳不是说了吗——每一个失去爱情的女孩子,都会有她这样的通透。
       半年后,阮欣大学毕业,她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陈晓琳和窦飞真的相恋了,他们毕业后,双双去了南城的一所中学当老师。简明辉考上了公务员,如愿以偿地去了市委机关。他们都没有再做家教。
       听说,阮欣是听张小姐说的——简明辉做了吴市长的连襟。
       “阮老师,你知道小简现在的女朋友是谁吗?”张小姐在电话里神秘地问。
       “是谁都和我没关系,我们早就分手了。”阮欣笑着说。
       “唉,都是我不好,不该荐他去吴市长家,他和雷处的小妹妹好上了,听说是从去年暑假开始的。”张小姐把“吴市长”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阮欣愣住了,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简明辉。她突然记起:此前,南城的市委领导是换过届了。是啊,以他的智识,他怎么会随便打市长夫人的主意呢?
       张小姐说:“阮老师,我也要结婚了,和咪咪的父亲——他的太太前不久患乳癌去世了。我不想失去咪咪,所以决定和他结婚。到时,你来喝我的喜酒吧!”
       “好的,我一定来!”阮欣微笑着说。
       “阮老师,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的公司工作。我去香港后就把它交给你打理,我会给你一定数额的股份的。”张小姐突然道。
       阮欣谢绝了。她说:“谢谢你,我已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我想将来留校工作。”
       阮欣越发觉得,留在大学里是真的很好。在她眼里,南城大学就好比半山腰里的一座茶馆,离庙很近,离红尘也很近。
       责任编辑 韩新枝
       【作者简介】徯晗,女,70年代生人,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6岁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作家》、《作品》、《小说月报原创版》、《芳草》、《长江文艺》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约二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爱在繁华深处》(作家出版社)、中篇小说《私人经典》、《扒雪》、《坏孩子的天空》、《古宅》等多部及散文集《解开青春千千结》(长江文艺出版社),另有多篇文学随笔、散文和文学评论。作品曾入选多个选本。长篇小说《爱是一条温暖的河》获广东省十五届新人新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