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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的土地
作者:吴国恩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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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门前是一个不太高的突起,比坡平缓一点,可以有大量的风吹过,乡下人叫峁的土山。峁是黄红色的,是黄中的红,像泥腿子的脸,很健康那种。残阳泼血般泼洒到峁上的时候,泥腿根子蹲在自己家的院坝里,用雾一样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峁上,他望了很久才看见老泥腿根发像一只蠕动着的蜗牛似的慢吞吞爬到峁的半腰。根子每天的这时候都要这样蹲着看根发老汉爬上那黄土峁,他从老汉那弓得像虾公一样的腰上就能够想象得出老人向上爬的样子,老汉一只手拄着烟杆一只手撑着膝盖,踩着自己的影子向上爬,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着痰音。自打新城区开始修建,根发老汉每天黄昏都要去爬那峁子,怎么都劝不住,像爬上了瘾似的。一开始时根子总要劝他,说舅,你天天爬那峁做什么,你七老八十的,万一脚下打个歪撇怎么办。根发老汉就没好气地回答,做什么?我要看城市怎么埋我呢,那狗日的城市。根发老汉一提起城市就显得很激愤,他咒骂那狗日的城市的时候,一边还要挥舞着手中的烟杆,好像城市就在他前面似的,用烟杆一扒拉就可以扫平了。根子劝了好些天都没有效果,根子就不劝了,随他去,根子想这人老了老了,就变得一根筋了,心思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对一个一根筋的老人,你能把他怎么样?一个时辰后,根发老汉终于爬上了峁顶,面朝着根子这边蹴了下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蹲在树杈上的猫头鹰。根子没来由地感觉老汉蹲在那儿就像一只猫头鹰,自己就像一只被猫头鹰守住了洞口的老鼠,不知为什么根子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根子就那么蹲着,两只手从大腿根伸下去,小心地护着秤砣一样沉的卵蛋,小腹一阵儿一阵儿地胀疼。根子刚从妮那儿回来,根子每次从妮那儿回来两个卵蛋都要炸开似的疼痛,这规律根子是经过好多次才总结出来的。根子蹲得腿都酸麻了,却不想站起来,俩蛋像刚从锅子里捞出的熟鸭蛋,滑溜溜地压手,传递着炙手的热量。根子龇着牙,目光更阴郁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吸得连卵蛋都凉飕飕的,才仰着头向着峁上喊,舅,舅。
       根发老汉缓缓地直起腰来,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往回走。老汉伛偻的身子好一会儿才下到半中,被寨子的房屋挡住了,好半晌,才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走到了坪场上。
       那城市又过来一些啦。根发老汉像报告一件新闻似的说。
       嗯。
       狗日的。根发老汉又说,不知是骂城市或是在骂根子。
       根子站了起来,卵蛋子吊下来,擦在裆上,痛得他咧了嘴。根子叉着腿说,舅,老歪又来啦。
       老头一怔,还是为那地?
       是。
       日他娘,那是我的坟地。根发老汉怒气冲冲地说。你答应啦?
       没,根子说。我说这事儿该您做主,他说他还会来找您的。
       根发老汉不再说话了,歪着头看着天空,天空有点灰,太阳掉窟窿了,几只鸟从峁上一冲一冲地飞过来,一直飞到城市的边缘,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一下子盘旋着折了回来,刷的一声从村子上空飞过去了。
       舅,根子又说,期期艾艾的。老歪说补偿费的事还可以商量。
       你动心啦?
       ……我寻思着,凡事儿总得有个边。根子又说,喉咙里像塞了把稻草,含含糊糊的。妮家那地也答应征了。
       根发老汉的脸雾了起来,抄着手从根子身边走了过去,绵羊皮袄扇起一股羊臊风逼得根子连连后退。
       给我块金子也不卖,根发老汉闷闷地嘟哝着扔下一句话,像扔下一块石头。你莫有那个想头,根子,谁家愿卖谁自家卖去,我不卖。明天,你赶牛把地犁了。
       二
       根子肩上扛着犁头,手上摇着一根竹刷条赶着那头骚牯向那块地走。骚牯的卵蛋拍打着双腿,根子的卵蛋也拍打着双腿。根子和骚牯子一前一后地走着,边走边打量着一天天变得陌生的坝子。坝子里到处是推土机翻出来的新土,红惨惨的,像刀割的伤口,刀割得深,土地皮肉翻卷着,流了好多的血,根子觉出了土地的疼痛,根子想伤天理呢,好好的土地被割成这样。骚牯子没有这些想法,骚牯边走边翕动着粗大的牛鼻子嗅着新土,呼呼的鼻息吹得一些细小的土粒四散开来。
       日娘的,你嗅什么,这里又没有母牛。根子骂,用手捧一下裆。根子边捧着裆边四下里看,一看就看见妮在她家那块地上刨红薯,妮也在朝这边看,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撑着锄头,向后仰着,大奶子挺得像座山。根子觉得妮的目光有些忧郁,妮的目光总是那么忧郁,像浸了水。根子便猜想妮一定是很失望了,妮一直劝根子卖了这地,妮说根子,你把地卖了我们一起进城去做生意去。根子是答应了妮的,可根子现在却来犁地,这不是自己嚼了自己舌头是什么?根子不敢再朝妮那边看,低着头,卵蛋子又隐隐胀痛起来。
       骚牯幸灾乐祸地回过头来,翘着嘴唇对根子笑。根子狠狠给了他一刷条。骚牯委屈地低下了头。根子又可怜起他来,根子想城市来了,全寨子都没有一头母牛啦,这骚牯也难受得很。根子便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味儿。根子对骚牯抱歉地笑了笑,骚牯,骚牯,别难受,等这城市建起来了,把你卖到更远的乡里去,卖到城市到不了的乡里去,那儿什么样的母牛都有,够你骚。根儿想着想着就来到了自家的那块地里,开始套牛轭,地呈凹形,四周码着红惨惨的新土,那是推土机推的,准备填方。可是根发老汉横竖不让填,任谁来做工作都不行。根发老汉说日娘的我什么都被你们城里人盘剥光了,就剩下这养命土啦,给个金山都不卖,卖了我喝西北风去?这土就留了下来,留在一大片新翻的红土中间,像一个坚守阵地的碉堡。
       套成牛轭后根子就扬起了竹刷条,没情没绪地犁起地来,骚牯也没情没绪的,东张西望地四处找母牛,惨红惨红的泥土色浸透了他们的眼,像趟了一地血。犁着犁着骚牯没望到母牛,根子却望到了妮,妮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凹地上。根子放了犁,跑过去,骚牯嫉妒地看着他。
       还犁呀?妮问。
       犁哩。根子答。
       你没跟你舅商量?
       我不敢,我舅也不得答应。根子说,俩卵蛋又胀痛起来了,根子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就猛然出手,把妮摁在后坎上了。根子的两只手在大奶子上使劲揉,两只泥手顿时把妮的前襟染成了红泥色。妮不挣扎,由他揉。妮从来都是这样,一见面就由他揉任他摸,可就是不肯褪下裤带,常折磨得根子胀痛难忍。
       你真是个草鬼婆。根子痛得忍不住了,就骂妮。
       我是草鬼婆,妮承认,不是草鬼婆还轮得到你摸?
       你放蛊呀。
       我放啦?
       放吧。
       真的放啦?
       真的放。
       妮就低下头来,把肥厚的嘴唇堵住他的嘴,把口水渡过去。根子就死命吞,吞得咕噜咕噜直响。
       真甜。根子闭着眼说,很陶醉的样子。根子这时就想一寨人都他妈的瞎了眼,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认做草鬼婆没人要呢?根子于是就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不是草鬼婆,自己也挨不上边。根子像一个贪吃的孩子一样,总是没有个完,越没完根子就越难受,俩蛋又沉甸甸地像秤砣一样吊着了。
       给我。根子哀求道。
       不。
       给我。
       不!
       根子就没办法了,根子晓得动硬的他不行,妮轻轻一摔就能把他扔出三里远。根子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裤子剐下来,掏出俩蛋给妮看。你看你害我呢。妮就蒙了眼,很害羞的样子,可根子晓得妮在看,妮从指缝里看。根子俩蛋胀得像一个熟透的柿子,蛋皮像薄肠一样透明,看得见网状的紫色血管。你看你看,你害得我难受。妮就心软了,妮掀起衣服,把根子的头搂在怀里。根子你别急,迟早都是你的呢,根子,等你舅答应把地让政府征了,得了钱,我们到城里去合伙租个门面做生意,到时你哪时要我哪时给你。说到这儿根子便痿了。根子一听妮说这事儿就准痿下来,试了好多遍都不曾错过。
       根子说妮你就不能不讲城里么?
       为什么不讲,全寨人都让步了,这城市建起来谁也拦挡不住。妮说。
       
       根子就不再说话了,使劲用嘴往妮怀里拱,像猪崽吃奶。
       根子你得想办法说服你舅。妮又说,妮背靠着土坎,看着根子乱蓬蓬的头在衣襟里使劲儿拱来拱去。
       我不敢。
       你不敢我把红薯挖完了我就进城去了,我不留你的,我给了城里人。
       你在气我,你不会。根子说。
       妮就不声响了,妮叹了一口气,根子你怎么就那么留恋这地呢,这地有什么好?根子说地里长苞米养人。妮说谁见过饿死人啦?根子说那是有地,没有地就难说不饿死人。根子说妮你就是我的地,有你我就不会挨饿。根子又说我不求天天吃大米白面,有苞米就饱足了。妮就无比地感动,用手摩挲着根子的背。根子,傻根子,我这地留给你的,不叫城里人种,留着你种,给你长苞米。根子沉醉了,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把嘴贴着妮的奶子上轻轻地舔,舔得充满柔情蜜意。不提防骚牯拖着犁过来,伸长舌头咝啦咝啦地舔他的光屁股。
       根子,牛。妮说。
       让他舔好啦。根子大度地说,仍然抱着妮不放。可妮不肯让牛舔她的根子,妮从根子的头上弯下腰来,两只手从他的背后伸下去把他的裤子提上来。好啦根子,我该去刨红薯了。
       根子恋恋不舍地把脑袋从妮怀里拱出来。妮,你莫害我,你莫害我忍×成痨,我成了痨病你就见好了吗?草草她害我够了,你还害我吗?
       妮问,草草怎么害你啦?
       草草让我摸让我亲却不让我干,根子说,把我憋出病了,要不我咋会得这怪病呢?
       妮就信了,我不会害你,根子,别急,迟早都是你的。妮用厚嘴唇亲了下根子,就往坎上爬去。推土机推的土很松,抓不牢,妮爬上一半又逡了下来。根子就从下面用脑袋顶着妮的屁股,妮爬上去,不见了。
       根子赶着牛回到家时,根发老汉脸沉沉地坐在门槛上。
       犁完了,舅。根子报告说,把牛系了,往屋后抱一捆干苞米秆,洒上盐水喂牛。
       这么快就犁完啦?根发老汉说,混浊的眼睛盯着根子。根子,土地是搪不得的,你搪它一天,它搪你一年,根子,莫信别人的话,要把地当爹娘侍候。
       我没有搪。根子辩解说。
       你搪没搪你自己晓得,根子。根发老汉又说,根子一回来根发老汉就盯上了骚牯,骚牯的肩峰会告诉他根子犁得细不细。
       这块地,往天我要犁三天。根发老汉又说。
       根子就不做声了,根子说了假话,根子隔了犁呢,三犁当一犁,翻过来的土盖满地就行了。根子想这地反正是要给征了去的,犁那么细做什么。根子见根发老汉看出来了,就噤了口,勾着脑袋喂牛。
       喂了牛以后根子就准备去灶上煮饭,却见灶房里冒着烟。舅,你煮饭啦?根子问。根发老汉不答,偏着身子让根子进屋。在根子一脚门内一脚门外时,老人才突然答话。是草草在煮饭。草草?根子愣了一下,叉着腿站住了。草草回来了?
       草草让城里人骗啦。根发老汉说。
       根子的脸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装着没事般地从侧门进了灶房。草草坐在灶门口边,正一把一把地把苞米秆折断喂进灶里。
       草草,根子喊。草草抖了一下,站了起来。草草你坐着,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做呢?根子说着就去抢草草手上的工夫。草草脸寡白寡白的,根子哥我回来了,我又回来给爹做女了。草草那样子就像流水中的一茎无助的水草,根子就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痒,硬硬的心就软了,耷拉下来,最后快要融化了。草草你莫伤心,回来了就好了。根子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草草,就不断地嘟哝着。草草的泪水流了下来。根子哥,我是自讨的苦,不怨谁也不怪谁。
       吃夜饭时一家三口人都闷着,根发老汉板着脸,草草勾着头,把泪水和饭一起咽。根子看草草瘦了好多,头发乱得像老鸦窠,心里就觉得难受。吃着饭,根发就骂了起来,草草你回来做什么?怎么又回家做女来了?你不是出去当城里人去了么?你还回来,你的田呢?你的地呢?政府送你的征地款呢?草草就低下头流泪。根子不忍,可又不便劝他父女俩。舅,舅,别说了,草草回来就好。说着他就回到自己房里,在臭烘烘的铺上躺下来。根子这时的思想乱成了一团麻,怎么都理不清,草草回来了,根子就得面对两个女人了。
       草草是根子的婆娘,从小都是,从根子随着舅走进这个家起就是。根子还记得好多年前那个下午,娘把他托给舅的那个情形。哥,妹子没地方求,妹子求你,把我的伢捎着。根子仿佛又听见娘这么说。我捎着,妹子,舅说。妹子你闭眼了吧,我把根子当儿待。盘他长大。娘说。盘他长大,舅说。给他娶亲。给他娶亲。……根发哥,妹子对不起你……根子,过来,拜了干爹。别……别叫干爹,叫舅吧,根子,叫舅,我把草草给你当媳妇。根发哥……难为你,妹子生没得服伺你,来世再嫁你……哥,抱紧我……娘死了,根子就认了舅,根子别了自己的寨子,来到这城郊,成了舅的郎,成了草草的男人。可是草草像一块肥沃的地,草草让城里人种了。自从这地方圈成了新城开发区以后,草草的心就野了,草草被城里的花花世界迷了心。为了征地的事儿,草草和她爹吵了一架,草草说爹我们家的田土我有一份,我签我那一份,你干涉不了。草草当真就瞒着他和她爹把征地合同签了,得了三万多块钱。草草带着三万多块钱进了城,租一间门面做服装生意,没多久,一个城里的生意人带走了她。对草草的出走,根子没话说,草草乖,草草是朵鲜鲜灵灵的野花儿,不该插在他这堆牛粪上。根子甚至为草草找上一个有钱的城里人高兴。可是城里人不懂得珍惜,城里人放犁在这块地上翻了一遭,种了一季,地里什么都没长就走人了,地却瘦了。根子想着,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根子听到村委那个高音喇叭喊了起来,根子,根子,吃夜饭后到村委来一趟有事。根子就急忙跳下床,晃悠着两只脚去摸鞋子,踢踢踏踏趿着走出房来。草草已经不在火炕边了,舅坐着,用一双苍老的眼看着他。
       莫去,根子。舅说,去了他们就要逼你签合同,那纸条一签地就没了。
       根子顿了一下,迟迟疑疑地说,村里叫,不敢不去的。
       根发老汉就哑了口,把烟杆插进热灰里,吧哒出一股呛人的烟来。去了也不签,根子。老人说。给多少钱都不签,地长苞米,钱不长苞米,钱花完就完了。根子嗯了一声,勾着头,从门框里一钻就出来了。
       三
       根子一走进村委会那栋砖楼就觉得气氛有点特别。村委会里电杠亮着刺眼的光,灯下,一桌人正忙着围着桌子吃饭,酒味儿浓浓地飘出来,熏得根子打了一个喷嚏。根子看见村主任老歪正提着一瓶酒,围着桌子劝酒。根子认出了镇政府的吴书记、李镇长,还有镇国土所的人、司法所的人。根子心里有点打鼓,轰隆轰隆的听不清鼓点子,根子是第一次和这么多的领导打交道,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就软了。根子想别人正吃着呢,哪么好打扰别人,于是就准备到门外阴暗处找一个地方坐下等着。正在腿脚打旋的时候老歪一眼就看见他了。根子你来啦,一起吃点吧。根子忙说吃饱了吃饱了,并拍了拍肚子表示自己不是撒谎,是真的一点也装不下了。根子你面子大哩,今天为你家的事儿连县长都来了,这是我们主管城建的麻副县长。老歪说,指着一个正埋头吱酒的人。根子正想说一句什么好听的话,麻县长就把油光发亮的脑袋转了过来,对他看了一眼。根子听见县长用拖得很长的调子说,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呢。然后县长就全力对付他的酒去了。其他的人都说,没事儿,县长,这些钉子户对于您老来说是小菜一碟,谁不知道您老做思想工作是全县头一个扣子啊,别的不说,就凭您老的威望,还有哪一颗钉子拔不掉,哪一个堡垒攻不破?
       麻县长哈哈一笑,又回过头瞟了根子一眼,这一眼瞟得根子腰杆打晃直冒虚汗。吃饱饭后麻县长就开始做思想工作,麻县长用牙签剔着牙,你就是根子?是是。根子急忙答应。县里的公开信看了吗?根子连忙应承说读了。县长说那你该清楚城镇建设的重要性了,开发新城区是我们县里发展经济的一个大举措,征你们的地也按国家规定给你们征地费,把你们转成居民,咋就不同意呢?根子嗫嗫嚅嚅地说没了地我们怎么活,话刚一说出来就让麻县长驳了。小农意识!没了地活得更好,你可以做生意嘛,可以去打工嘛,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嘛。再说,全村人都想得通,你怎么就通不了?
       
       不是我通不了,根子咕哝着说。是我舅。
       你舅是个老树蔸,剁都剁不烂,根子。老歪接过话头说。可是你也该掌家了啊。告诉你,妮已经签征地合同了,等下就来领征地款,现在全村就差你一家啦。俗话讲,枪打出头鸟,你可别当个反面典型。
       要适应形势嘛。麻县长又说。要拗你拗得过政府?告诉你,我们今天是最后一次找你,你愿签合同更好,征地费呢我表个态,还可比别人多一点。签不签这个合同都没有关系,你不签这个合同,你那块地也要填。现在不是有一种说法叫逼民致富吗,我们就逼你致富,逼你致富不犯法。
       签了吧,根子。镇里吴书记站起来说。别个村想让县城扩到他们那儿去还得不到呢,你们怎么就脑袋蒙了呢?靠地吃饭,你不看城里那么多居民没田没地的谁不过得滋滋润润的。吴书记说着就叫人拿合同来,国土所的干部就把一张合同递了过来。根子惶惶地看着那张合同,犹豫着,不知怎么办好。根子觉得全身都在冒汗,就偷偷擦了一下说,老歪哥,你让我好生想一想。
       你还想什么,别人钱都拿到手了。老歪说。
       根子就有点心动了,根子想领导们说的在理呢,城里那么多的居民没田没土的哪家不过得比乡里人强。根子正要答应签字时突然想起了草草,心里一激灵又冷了。
       签吧,根子。老歪说,把印色泥递了过来。可是根子把他的手推开了。
       村长,草草回来了。
       老歪一愣,不明白根子说这干什么。
       草草让人骗了,征地的那三万多块钱全被骗走了,根子又说。
       大家仍没听懂根子在说什么,瞪着眼睛。
       这合同我不敢签。根子说。我只会种地,我要是没了地,我怎么活人?草草就是例子,草草把地卖了,钱也被人骗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根子这么说大家就哑了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要怎么讲好。还是麻县长水平高,麻县长说根子你怎么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呢,市场经济嘛,风险是肯定要有的,看问题要看主流,看全面。草草一个人的失败你看到了,可千百万人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迎风搏浪发家致富你怎么就看不到呢?大家附和着说县长说得对,根子你就莫犹豫了,平时你想下海还没本钱呢,这次征地可是一次千载难遇的机遇,你要抓住,可别错过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劝着根子时,妮走了进来。老歪有点喜出望外,说妮你来领征地款吗?你来得正好,帮着劝劝根子,这榆木脑袋还真难开窍。妮就红了脸,说我一不当头二不当脑,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哪么劝?我来领征地补偿,领了就走,今晚可领得么?领得领得,怎么领不得呢。镇财政所的一个年轻人就打开黑皮包,掏出一大沓新扎扎的钞票来,向着根子摇了摇,沾着口水数了起来。钞票声哗哗地响着,直钻进根子的耳鼓,根子就莫名地激动起来。根子想钞票这东西狗日的硬是邪门,不管你铁石心肠也能让你心动。根子觉得这种激动和秋收时看到满堂屋黄澄澄的苞米的那种激动一样,而且有过之无不及。
       根子正想着时吴书记就接了那把钞票,说根子你爱不爱?根子被看透了心思,顿时红了脸。根子你只要签合同就可以领到钱,比这还多。吴书记说,你的思想怎么就转不过弯呢?你就不算算账,如今这地有什么种头,一斤苞米八毛钱,一亩地产400斤干籽,也就320块钱,除去种子、化肥,人工,你还有什么?
       根子点了点头,觉得吴书记这账算得实在,想想确实是这样。
       有了几万块钱,到城里做生意,一天几十块钱雷打不动,妮,你说是不?吴书记又对着妮问。妮点了点头。妮捏着那沓钱,脸儿红红的像刚喝了二两酒,根子晓得妮的脸是让钱给烧红的,妮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妮抖抖索索地数着钱,也不知数没数清就塞在怀里。我走了呀,你们坐。她说着就出门去了,可是跟着她就打转回来了。
       根子,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一件事。妮看着根子,说。
       根子站了起来,老歪说妮你好生开导开导他,我们等着呢。妮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和他说其他的事。根子低着头跟在妮后面就出了村委会,在一个阴暗的地方站了下来。天完全断黑了,寨子里灯光闪闪烁烁的,谁家的大门敞开着,刺眼的电灯光射出来,被树子割成一条一条的,映在村委会的墙上。根子,签了吧,妮说。领导们讲得在理,如今这田土是没什么盘头了。根子张张口,喉咙里叽咕了一声,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根子我联系好了,到城里开一家饭馆,可我钱不够,你把合同签了,我俩合伙儿开。
       我不是不想签,妮,根子说,我心里翻倒得厉害,这可是几辈人的事,你晓得不,草草回来了,草草让人骗了,血本无归,我们乡里人,做生意精不过城里人的。
       妮就误解了,低下了头。根子难怪你不愿跟我一起做生意,原来是草草回来了。根子连忙解释说不是那样的,妮你想到哪儿去了,草草已不是我的婆娘了,一点都不是的,我们又没有拜过堂。草草是落难了,回来做女做妹子。
       妮叹了口气,根子你就签了吧,全村几百家人呢,人家都签了,你不能不签,我听说不签县里也要强行搞,到时候还不给补偿费呢。
       根子想了想,正要说什么,老歪就从村委会门口伸出头来喊,根子,根子,说好了吗?根子说妮你等着我,我跟着就来。
       根子再进村委会时满桌的饭菜已经收了,桌上摊着那张合同和揭了盖的印泥盒子。吴书记一见他进来就问根子你想好了吗,签吧。根子脸红起来,根子还有点犹豫,说,我担心把地卖了我就讨不到吃了,再说我舅他也有一份……根子还没说完麻县长就不耐烦地说不签算啦,他不签地球也不会停转,下个星期叫公安局的来维护秩序,强制征地。老歪急得在一边低声直抱怨,根子你怎么不听话呢,看把县长都得罪了。根子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走出门时听见麻县长气愤的声音,简直是刁民,刁民。
       根子没走出多远就看妮站在路坎边等他。
       签啦?妮问,见他不做声,妮就明白了。妮幽幽地说根子你怎么这么拗劲呢,不就一块地吗,再说你家草草的地征用去了后光靠这块地也不够吃。妮说着牵着他的手直往村外走,在一垛稻草垛下面坐了下来,稻草堆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直到这时根子才放松下来,一放松就感觉到下面簌的一下有个东西从腹部钻出来,用手一摸,是俩蛋。根子笑了起来。你笑什么?根子笑得更厉害了,日娘的,根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些当官的真厉害,把我的蛋都吓得缩到肚子里去了。妮也笑了起来,边笑边喘,根子你个痞子,你个大痞子。根子就更来劲了,把妮一下子掀翻在稻草上。妮我要好好痞一下,妮就不动作了,任他在上面揉。根子揉着揉着就摸到妮的裤腰,说我真痞了呀。妮还不做声。我真痞了呀。根子又说,可妮的裤带绾了死结。根子泄了气,妮你的心真硬,妮你怕我肿得不够大呀,你要整死我的。根子,你答应我把地卖了,拿钱和我合伙开一个店,我今夜就给你。根子就瘫软下来,根子想妮怎么老把那事儿和这事儿连在一起呢。根子坐起来后就看着不远处的县城,城市的灯火像星星一样繁多,巴眨着,县城本来和这里隔着一座土山,可是土山仿佛一夜间给搬掉了,城市就展现出来,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根子想那每盏灯后面都有一家城里人,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他们没有地,可他们活得滋滋润润。
       根子,妮喊。妮躺在稻草堆上,被根子掀起的衣服盖住了脸,白生生的身体暴露在星光下。根子替妮把衣服放下来,才发现妮已经泪流满面了。根子,妮喊着他的名字,那话音就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嚼烂吞到肚子里去。我明天就要进城了,你要保重,好根子。
       四
       草草回来没几天又走了。草草走的那天根子正在地里翻二道犁,根子和骚牯都把一身的气全发在地上,勾着头拼命奔,牛稍微走得慢了一点根子就毫不客气地举起竹刷条。根子见牛怨恨地盯了他一眼,把驼峰耸了耸,狠拉起来。牛说根子你狗日的心里有气你拿我开刷条,我比你还惨呢我拿谁出气?根子想骚牯一定是这样骂他的娘,牛也和人一样受不得委屈。骚牯你狗日的想骂你就骂吧,你是畜生,你懂得什么?根子想这世界全乱啦,村子里如今没一块地了,一眨眼全成了城里人啦。可是这新城里人不像别人老城里人,老城里人有单位,有工资本本,病了痛了有医疗保险,退休了有退休工资。新城里人什么都没有,只有紧紧地攥在手心的那点卖命根子地的钞票,这些新城里人什么都不懂,在城里四处游荡着,寻找着发财的机会,可是机会总是在躲着他们,直到他们的那一点子钱这里那里的像阳光下的雪娃子一样蚀光,他们才安静下来,发觉自己原来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于是他们当城里人的那点兴奋一点点冷下来,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看到的却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和笔直的街道,……然后他们到县政府,到地区,到省里去作无谓的上访,最后不得不拿起铁锹或其他生锈了的农具,到街头上站成一排。等待着城里人雇他们去做工。那时,他们已经不叫做农民了,也不叫做工人,他们叫铲子,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手上拿的家伙。
       
       妮走后,根子就再没有见到她,根子想妮现在做得怎样了呢,妮会不会像草草那样被城里人骗了呢?妮的大奶子会不会让城里人揉了呢?他又想起那天妮说的话,根子你再不劝动你舅,我就不等你啦,我领了补偿款就进城做生意去了。你去呀。我真去,根子,我到城里就找一个城里相好,我送城里人,不给你留着。根子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女人是块肥地,你不能占着不种,你不种别人就种了,世上没有好田好地留着搁荒的道理。
       根子想着不提防犁铧插得太深了,骚牯勾下腰拼命一奔,犁断成了两截。骚牯蹿了出去,冲出好远才稳住了步子,骚牯有点惶惑地看着根子,你怎么啦?根子不好意思起来。旁边一个开着推土机的人笑了,伙计,别犁啦,你犁也是白犁。去你妈的。根子低声说,有点羞恼成怒,有点迁怒于人。根子弯下腰拾起断成两截的犁,沮丧地站了一会儿,对牛说,牛,牛,你站在这儿别动,我回去换了把犁再来,我们接着犁。看到牛允许了,才放心地回家换犁去了。
       根子回到家里时没看到根发老汉,老头儿这段时间还是总往高处峁子上爬,爬上了瘾。根子推开门看见草草正在急急忙忙地收拾着东西,把一件件衣服往旅行包里塞。草草不提防他会突然回来,显得有些慌乱。
       犁完啦,根子哥。
       没,犁断了,根子说。你要到哪里去,草草?
       我回城里去。
       根子说草草,你已经被人搪过一次了,还想上二次当?就在家里住着吧,有地就不会饿着。根子还要说什么,草草打断了他,草草说我就不相信光城里人能骗我们,我不能骗城里人。
       草草又说,根子哥,你们抗不了好久的,那块地终究要给征掉,你最后还是要成一个城里人。
       我不会当城里人。
       那由不得你,草草说,我跟你讲,根子哥,日后有一天没了地,到城里讨吃可不能太老实,能吃你就吃,能骗你就骗。
       我不会骗,也不想骗,根子说。
       你得学会骗,学会心肠狠毒,根子。草草又说了一遍,你骗人时别认他是亲戚朋友,你顾着这个你就会给人吃掉。根子盯着草草,像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根子想草草这是怎么了?可是草草脸上的神色却是那么认真,根子就沉默下来。
       根子没有再挽留草草,根子想草草已经没地了,一个人没了地就像树子没了根,没了根的树子活不成,没了地的草草也不可能在这儿活下去。根子只是说,草草你要当心点,别再让城里人给搪了。草草眉眼里就有了泪光,草草说根子哥你放心从现在起再没有人能搪得了我,我已经成了一个骗子,没有人能够搪得了一个骗子。根子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帮着草草收拾。
       一切都收拾好后,根子帮着草草提起了旅行袋。
       走吧,草草。
       可是草草却不动了,草草突然走进他的房间里去,好半天不出来。根子不晓得她要做什么,提着包愣在堂屋里。根子哥,草草喊,你进来。根子就走了进去,一走进房就让一双嫩藕似的手臂搂住了。根子哥……根子哥……草草在他耳朵边喃喃地说,把热乎乎的气哈在他的颈根上。根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别这样,草草,根子虚弱地说。根子哥……我要走了,我把我给了你吧。草草喘着气。我对不起你,根子哥,让你空担了好多年空名,却没给你,要是你不嫌我让城里人种了,我现在就给你,哥。根子就觉得俩蛋又隐隐胀痛起来,本能地抱紧了草草。……给了你,我会痛快一些。草草还在说。根子变得僵硬起来的身子却开始瘫软了。别这样草草,你还是给我当妹吧。根子说,用力掰开草草的手,出了房门,为草草提起旅行袋,站着等待草草。草草出门时眼睛红红的,一言不发就往头里走了。根子把她送出村,在村口的公路上等车,根子看见草草无力地倚着一棵老槐树,目光空洞而茫然,根子心里就像要融化掉了。
       草草,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根子说,屋还是你的屋,我给你守着。可是草草没有回答他,草草是不想回来了。远远地,一辆汽车驶过来,草草突然急急地说,哥,妹对不起你和我爹。
       别这样说,草草。
       妹对不起你,根子哥。草草又说,根子以为草草说的是他俩的婚事,根子就脸红起来。根子一点都没有往别处想。
       根子哥……草草又说,你那个……是病,你得赶着上医院。
       嗯。
       妮姐是个好女人……
       我知道。
       …………
       草草走了,看着汽车绝尘而去,根子突然有了一种难受得钻心的感觉,根子想,几天时间,他最爱的两个女人都走了,这城市究竟有什么样的吸力,把她们都从他身边吸走了呢?
       傍晚时候根发老汉从峁子上下来,见根子蹲在阶沿下发呆。根子,你发什么呆。草草又走了,舅。让她走,根发说。心野了,哪个拴得住。是这样。根子说,用手护着裆。根子,莫伤心。根发突然说,脸上露出一脸的歉意。根子你就当舅没养这个女,就当舅以前没讲过那句话。我没伤心,舅。根子,我会再帮你找一个的,天底下好女人多着呢。根发老汉说,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听教的女呢?根发老汉伤心起来,扑扑拍打着腿,就有灰尘腾开来,在夕阳的光下像稻虱子一样飞舞。
       太阳从西山上哧溜一下滑下去了,天色倏然暗了下来,根子蹲着,觉得腿有点酸了,站了起来,把腰晃了两下,让俩蛋掉正了。
       舅,全村就光剩着我们一家啦。
       这几天老歪又找你了?
       没。
       他们还会来的。根发老汉雾着脸,忧心地说。
       他们一定还会来的,不达到目的他们不会罢休,根发老汉又说。
       根子沉默了,夜渐渐地深了起来,远处传来城里歌厅那嘭嘭嘭的打击乐声。
       进屋吧,舅,天凉。
       根发老汉晃着那身破羊皮袄钻进门,皮袄挂着了门框,嘶的一声挂破了。
       根子,我的皮袄破了。
       破了再买新的,舅。
       我陪侍不过一件新皮袄了,根子,我的日子不多了。根发老汉有点伤感地说。根子我告诉你,这羊袄是你娘给我缝的。
       我知道。
       我穿了几十年,可是它今晚破了,我知道我要和你娘去了,舅又说。根子你不晓得这衣服是你娘出嫁时给我做的,老汉继续说,自己沉浸在回忆之中,微笑了。你娘是个好女人,可好女人没好命,你娘和我好了十多年,可最后还是嫁了别人,没能嫁给我。根发老汉咳了一会儿,又说。你娘出嫁时给我这件衣服,她说哥,妹子没福气服侍你,就让这件衣服陪侍你吧,你娘那夜想哭,可我不让她哭,新嫁娘哭不吉利。你娘说哥白天你把它穿在身上晚上你把它盖在被上,准如是妹子在陪侍你,根子我原想把草草嫁给你,算是续了我和你娘的缘分,可草草跑了,女大不由爹。
       根子觉得心口里堵得慌,说舅我去抱点苞米秆来烧。根子说着出了门到屋后檐下抱了一捆苞米秆,在火炕边折断点燃,暗淡的屋里就有了一点恍恍惚惚的光。根子又爬上箭竹地楼,用撮箕撮了一撮苞米棒子,倒在火上,火光顿时暗下来,好一会儿才嘭的一声燃着了。
       根子,你坐下。根发老汉说,声音有点沙哑,你坐下我和你讲话。根子就坐下了。
       根子要不你就答应了他们吧,根发老汉说。
       根子就愣了,根子说舅你莫多想,我不会签那张合同的。
       你还是签了吧,根子,我知道你心里很想签那张合同。根发老汉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草草离开我了,你也会离开我的。
       我不会离开你,舅。
       你会,根发老汉坚持说。你搪不了我,根子,我老几十岁的人了,你搪不了我。
       我不会,舅,根子发誓般地说,可是根子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没了地,你就没牵扯了,根发老汉又说,然后站起来,走出门外,解开裤子站在门槛边向外撒了泡尿。从门口向外望去,城那边的上空被一层白光笼罩着,他望了一会儿,才提着裤子走进屋来,对屋里说,人是风筝地是线,没了地,线就断了,风筝就牵不住了。
       根子伸手拉过一把凳子,让根发老汉坐下来。根子突然有点心怯,吭哧了一会儿才说,舅我跟你商量一下,我想下一趟城里。
       
       根子原来以为根发老汉会反对,可是根老汉却没有反对。
       去吧。老人说,明天牛我守了,你放心去。
       根子说我去城里看病,根子这么说着就觉得脸上发热,根子想我也开始搪人了,而且搪的是舅。根子其实是想去城里看一下妮,妮去了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样了。当然根子也想到城里去看一看城里人怎么个活法,根子和根发老汉一样都知道城市要过来,这是不可阻挡的,可是他们都不愿去承认。根子想这地如果被征收了以后做什么好呢,舅他的日子不多了,可以不考虑,可根子不能不考虑,根子想光靠那几万块钱是过不得一辈子的。
       根子睡在床上一夜都在想着这件事,第二天天一亮就起了床,把自己绑扎利索了,就到舅房里去,根发老汉也醒着,倚在床头上吧嗒着竹烟杆。
       舅我下城去啦,根子说。
       下吧。
       我走了呀。
       走吧。
       两个人就这么拉锯一样地一递一地说着,根发老汉不动,根子也不走,但最后还是根子妥协了,根子怏怏地走出房来,捏着空拳头直奔老歪家去。根子想舅反对自己下城呢,舅答应着去吧去吧可是没有掏出钱来,舅知道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平常买一袋盐都得和舅要。根子走到老歪家时天还没有透亮,老歪家里灯火通明,隔老远就听见哗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不用说这麻将是打了一个通宵了。自从村里人把地卖出去后,谁家都有个万把几万块的,城里就有一些赌棍像蚂蝗闻到血腥一样每晚都到村子里来,老歪顺应潮流买了几副麻将,在自己家里开上了麻将铺,门上挂着一块青年娱乐中心的牌子,名正言顺地开起赌馆来。一晚抽几十块的头钿,一个月下来也是笔可观的收入。根子走到门边就看见老歪正靠在一个红家身边,啧啧地称赞着那人的牌运,大冷的天头上却冒着细细的汗珠子。
       大卵泡,快来搭档。老歪见根子,喊了起来。老歪在领导面前喊根子的名字,平常就喊根子的外号。
       我不搭档的,根子站在门边说,老歪哥你出来一下,我找你说个事。
       什么事呀。老歪不满地说,站起来边走边回头对那人说莽哥你这牌要自摸,放炮不要和。
       我……想找你借点钱。
       老歪脸就变了,根子不是我没钱,也不是我不肯借钱给你,我在打牌,打牌人借别人钱会把手气搞痞的。
       只借十来块钱,我明天回来就还你。根子怯怯地说。
       老歪说你怎么不会和你舅要呢,他拿着几万块钱放在身上做什么,买棺材呀,买棺材也不用那么多嘛。根子就想,我舅哪么会有几万多块钱呢。还没等他说话,老歪说大卵泡你也该掌家了,省得要一分钱也要向你那老蔸蔸伸手讨。老歪说着递了二十块钱给他,根子你可要记着还我的,日娘的好多人没有时向我借,借了就不记得还啦。根子接过钱,逃跑一般地走了出来,边走边想老歪怎么没有问着征地的事儿呢?
       五
       根子没有坐车,甩着两条腿就去了城里。
       根子上路时根发老汉赶着骚牯上了村子后面的山,根发老汉站在峁上看见根子走在一片被推土机推得纷乱的血红色包围着的公路上,公路通着县城。根发老汉觉得根子走在路上就像一只匆匆赶回家的蚂蚁,根子明明是走向陌生的城市,可怎么看着都像回家的样子,根发老汉叹息起来。骚牯三心二意地啃着峁上的草,啃几口又抬起头来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用耳朵听一会儿。根发老汉就骂,骚牯,骚牯,你狗日的骚什么?没有母牛就能把你憋死呀。可是骚牯不听他的,骚牯撒开四条腿,在峁上峁下不屈不挠地疯跑起来,一边跑一边用鼻子嗅,根发老汉只得喘着胸口里的大风箱在后面跟。骚牯不屈不挠地疯跑了一阵,终于失望地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牛和老汉做一排站在峁上,用仇恨的目光直盯着县城,仿佛要把那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城市看溶似的。小北风噼噼啪啪抽着鞭子,抽得脸生痛,可根发老汉不觉得,他远远地望着那一坝被推得红惨惨的土,看着还在轰隆轰隆像屎壳郎一样在土坝子里忙活的推土机。宽宽的一个土坝子全让推了,只剩下他家的那一块,在一片血惨惨的红地中像一块化了脓的伤疤。
       就剩这块保命的地了,老汉难过起来。要早知道这地要给城里人占去,当年还不如让他毁了呢。
       这地本来是一块淌水地,年年汛期一到,下场雨就让洪水刮一次,几十年来就没有什么地了,只剩光光的像肋巴骨一样的老本土。承包到户后,他要了这地,二十个年头年年都要码坎开沟,终于伺弄得像了一块地,畦平埂直的好种,城市却又来了。乡里干部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跑,又是做思想工作又是动员,村委会那几个岔口大喇叭日里夜里吵得人睡不安稳,城里人不就为着那几块地吗?乡下人离了地咋活,没人给考虑,从来乡里人和城里人打交道都是乡里人吃亏,这理儿千古如此。可是年轻人们不懂得这个理,一听说县里要把地征了,兴奋得像吃了癫药,一亩地两三万块钱就贱卖了,然后甩开膀子进城。
       当城里人,要命受呢。他自言自语起来,心里忿忿不平。根子到城里去了,他不愿意,可他晓得拦不住,也不拦。那地是保不住了,虽然嘴里不说,心里明白,自古来民强不过官,水跳不过岩,政府要农民的地,谁能强着不给。可是就这么给了,心里怎么也不好受。
       根发老汉正在胡思乱想着时,就见峁下一台推土机像屎壳郎似的往他那地推土,接着四边各有一台推土机也把推在地边的高高的土堆往地里推。根发老汉呻吟了一声,狗日的,真的来啦。他把牵在手上的牛绳往牛背上一扔,跌跌撞撞地向峁下跑去。
       根发老汉从峁上跑下去的时候很凶,可是还没到半路就变成了走路了。呼哧呼哧的痰音更响亮起来,呼吸好像随时都要中断,腿肚子都开始抽筋了。他好不容易赶到地里,扬了扬手,却什么都喊不出来。推土机仍然轰轰隆隆地响着,把一堆一堆的红土往地里填。根发老汉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一下子躺倒在推土机的大铲前面。推土机受惊了似的抖了一下,停下来了。机手打开车门走了下来,说大伯你怎么啦?
       根发老汉躺在润润的松蓬的土上,温暖潮湿的地气升上来,像奶水那样的气味漫过来,钻进他的鼻孔。老人乜斜着一双老眼看着机手,说,小伢崽,你怎么不开啦,我还等着你埋我呢。
       你说什么话呢,埋活人?我可没这胆儿。机手说,有点看出蹊跷来了。大伯你有什么话你给当官的说去,我们是做工的,领导叫推哪就推哪,你也别叫我们为难。这时其余的三台推土机也一齐停下来了,机手们都从驾驶台上跳下来,围着根发老汉。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人越围越多,一些人赶紧跑回去叫村委会主任老歪。老歪听说是根发老汉在插横杠,晓得自己弄不好,就耍了个滑头,打电话给镇里。不一会儿,两台车从镇里飞驰而来,在开发区边停住了。车门打开,吴书记、李镇长、派出所张所长和一个年轻警察、司法所所长等一帮人走了下来。老歪一直在村委会等着,见镇里的车子来了,才紧赶慢赶地过来,一起在那地里会合。见有那么多政府领导在场,老歪表现积极起来,用手去拉根发老汉,大叔,你这是做什么?你年纪这么大了,躺在这湿地上,当心得了病,可不是玩儿的。话没说完,根发老汉就接了过去,说老歪侄儿,难得你好孝心,你好孝心,今天就下命令把我埋在这儿,我早就不想活啦。
       老歪怔了一下说,大叔,什么事都要看开一点,这征地,又不光是征你一家的,全村都这样,地是集体的嘛,你看我家的地还不全让征啦?
       根发老汉就发狠地说,是呀老歪,你家的地也给征了,你盼着征地呢,不征地你老歪怎么发财呢?镇政府吃肉,你总得有根骨头啃。老歪的脸一下子红了,对着吴书记李镇长他们说这是怎么说呢,我是一番好心,你却当了狼肝肺,这事儿我也不管了,镇政府该怎么还怎么吧,反正你家的合同也签了。吴书记接过话头,问道,老歪,他家真的已经签了?签了,大章大印的哪个敢讹赖哪个,补偿费也领了,这还有假。镇国土所所长也说领了领了。根发老汉的头就嗡的响了一下,说谁签了谁签了?老子可从没签过。老歪回答说你家草草给签的,钱也是她代领的。国土所所长就打开皮包,翻出一张合同来,递给根发老汉说合同还在这儿哩,白纸黑字红印章,可不是你的印章是什么。根发老汉就怔了,挨过去一看,差一点就怄死了,虽然他不识字,可那印章他可是认得的,当年要工分领粮票布票借贷款的不少用私章。根发老汉怔了半天后说那不准数,不是我签的不准数,草草她那份地早已经征了,余下这地是我和根子的。但已经没人听他的了,吴书记挥了一下手说推,坚决推!几个机手就跳上车,推土机又轰轰隆隆地发动起来,把一堆堆小山一般的红土往地里推。
       
       天哪,你们轧死我吧,你们埋了我吧。根发老汉无可奈何地哭喊起来,一下子冲过去蹴在推土机跟前,躺倒下来,任谁劝也劝不动了。机手没办法,把机器熄了火,坐在驾驶台上看热闹。吴书记和李镇长他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说这个刁民,可是没有王法了,不整治整治这新城还造不造?吴书记就对派出所所长说,张所长,去两个人,把他搀着,莫影响了施工。张所长和那个年轻警察就走过去,一个人一边把根发老汉夹起来,根发老汉吊着身子,两只脚踢腾着,把黄土踢得乱飞,可还是给拖了过来,裤子都给刮脱了,露出黑漆漆的屁股来,大家就忍不住地笑。推土机又隆隆地发动起来,在他的沙哑的哭喊声中突突地开始了作业。
       根子没有在城里找到妮,根子在城里毫无目的地逛着,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寻找都没有找到妮。根子想妮会到哪里去了呢?根子想可能妮还没有凑齐那承包馆子的钱,想到这里他就后悔起来,根子想为什么我那晚上不答应签合同呢,其实我是准备签的,可是那狗日的县长却发气了,他发气老子偏就不签,到后来才不肯签了。根子想如果当时签了合同,说不定他就和妮一起在城里开着一家馆子了。
       根子正在一家馆子门口愣着神的时候,两个涂胭抹脂的妹子就走了出来,一个拉着根子的一只手,把根子往馆子里推。大哥吃饭吧,我们店里什么菜都有。根子忙说我吃过啦我吃过啦。妹子又说大哥你吃过了老二还饿着呢,是不?为人可要讲良心,不能亏着老二。妹子说着就哧哧笑了起来。老二是谁?根子茫然地问。两个妹子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腰杆乱抖,边笑还边搓揉着根子,好运气,今天碰到的还是只嫩仔鸡呢。根子茫然地看着她们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俩蛋又猛然地胀痛起来,他慌慌张张地逃了出来,逃出好远了才敢回头张望,两个妹子还在那儿大笑不止。
       接下来根子就不敢再在馆子前面久停,只能在街上随处走,边走边想妮如果开馆子也会这样吗,妮会出来拉客吗?根子想着那天妮的话,根子你不签我就进城里去了,我给了城里人,不给你留了。根子的心就提了起来,悬悬着的难受。
       根子找不到妮就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三岔路时碰见了本村的八哥佬,八哥佬隔老远就喊,大卵泡你上街来做什么,根子说玩玩,你呢?我来看拍卖会,八哥佬说。啥拍卖会?根子问。土地拍卖会,八哥佬说,我们一起去看吧。根子想反正自己也没有地方走,就和八哥佬一起向大礼堂走去,大礼堂人真多,都挤炸了。大礼堂正中挂着红纸幅,根子认得上面写着新城开发区土地公开拍卖会几个字。根子他们挤进去不久拍卖会就开始了,拍卖人在台上公布说第一号地,面积一亩,起底价二十万元。听到这里根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听见八哥佬也倒吸了一口气,咝咝地像毒蛇吐信子。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就专心去看拍卖会。只见场上好多人举起了手上的小黑板,二十一万,二十二万,二十五万,三十万,拍卖人不停地报着数字,最后报到了八十万,就敲了一下锣,拖长声音说,成交!以后的地都是五六十万元成交,最差的也卖了四十万元。
       日他娘。根子突然说。
       日他娘。八哥佬也说。
       他们说得很大声,人们纷纷转过头来,像盯着一双怪物似的盯着他们。他们也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人,日他娘,他们更响地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礼堂。一走出来,根子就觉得一阵晕眩,稳了好一阵子才站稳了。
       狗日的真歹毒,八哥佬说。吃乡里人呢。
       他们只给我们每亩两三万块,却卖了几十万。根子说,但随即他就庆幸起来,他想起自己还有一块地,有两亩呢。根子于是就感激起舅来,要不是舅,那地也早给征去了呢。根子想这地无论如何他都得自己卖,有了几十万,做什么也讨得吃了。接下来他们就沉默了,勾着头走,八哥佬不停地吐着口水,呸,呸!
       八哥佬,你嘴里是含有沙子怎么的?根子说。
       呸,呸!八哥佬还在吐。
       走了好久,他们来到一座立交桥上,四顾茫然了。
       走哪里去?八哥佬问。
       我也没处走,根子说,我们回家吧。八哥佬答应说回吧,两个人就相跟着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谈论拍卖会。八哥佬说大卵泡我们上当了呢,狗日的骗我们乡里人呢。
       谁叫我们傻呢,根子说。
       我们是傻,我们乡里人真他妈傻卵,八哥佬说。日娘的我们还以为一亩地两三万块钱是到了价呢,可是人家一转手就是八十万,我们是把饭碗婆娘儿女还有祖宗什么都卖了,才几万块钱,进城里买一个门面要几十万,租一间门面一个月也得两三千块。你说我们怎么过生活。
       根子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就问八哥佬你以后怎么办?八哥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日娘的实在逼到那一天老子就当抢犯,当三只手,根子你信不信?
       根子想了想,说我信,可是我不想这样,我得想办法过生活,过正当生活。根子想到自己家那块地,好像看到几十万块钱放在兜里一样支撑着他的自信。
       八哥佬还在呸呸地吐着,根子又说,八哥佬,我们还是靠力气吃汗水过日子稳当,当扒老二当棒棒客都是吃罪孽饭,短命饭,我劝你莫有那个想法。
       八哥佬笑了笑,笑得根子心都难受得抽了起来。八哥佬说,大卵泡,你莫担心,我也不过是说说气话,你还当我真去当棒棒客和扒老二?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没多久就回到了新城区了。根子一眼就看见他家的地里围着许多人,四台推土机正在隆隆地向地里推土。根子觉得脑袋里嗡的响了一下,愣着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一清醒过来根子就听到了根发老汉声嘶力竭地叫骂,他冲了过去,看见两个人夹着舅的两只胳膊,死命地夹着。舅的鞋子蹬掉了,衣服也给撕开了几个地方,裤子脱下来,露出黑漆漆的屁股。根子觉得一股气直冲向脑袋,骂着娘,像一只松鼠似的跳起来,在一个夹着舅的高个子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根子正要第二次跳起来时,几个人扑了过来,把他摁在地上,一阵拳脚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随后一副冰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几个人拖着他,想把他扔进小车里去,根子狠命地挣扎着,用两只脚踩在车门边上,拼命向后蹬,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塞了进去。根子被夹着塞在小车里,拼命地挣扎,两只脚把车踢得哐哐响。一个人在他的脑袋上狠狠给了一下子,他才安静下来。
       而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嚎着的根发老汉这时却吓傻了,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突然朝着镇里的几个人跪了下来,你们抓走我吧,这不关他的事,求你们放了他,把我抓走吧。
       可是他的声音却给推土机隆隆的声音给盖住了。
       六
       大铁门哐当一声,根子给塞进一个黑洞洞的房里。
       根子一进这个黑暗潮湿的房间,眼睛好一会儿适应不过来,思维也好像停止了。根子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呢?这是什么地方?根子细细地回忆着发生过的一切,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根子记得自己只打了那个人一记耳光,却挨了别人无数的揍,揍得他的蛋都缩回了肚子,最后还被关进这小黑屋里来了。
       根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想明白过来,明白过来根子就想到了刚才在派出所的事,被车子拖到派出所时,根子想到了舅,根子一想到舅就变得温顺起来,根子只盼着讯问完,把事情弄清楚了就赶快回家,舅还在家等着呢,舅老了,老得煮不动饭了,如果他被关进牢里,谁给舅煮饭呢?没有人给舅煮饭,舅要饿死的呢。根子又想自己也有不对呢,毕竟自己事情没有弄清楚就先动手打了别人一记耳光,都是爷娘父母养呢,怎么能打呢?而且自己打的是别人的脸,人的脸树的皮呢,打人莫打脸,自己却打了干部的脸,那被打了一个耳光的干部,日后还有什么脸活人,还怎么去当干部?根子这么想着,就歉疚起来,懊悔得肠子都青了。当派出所所长对他进行讯问时,这种歉疚和懊悔达到了顶点,所长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可是说完后他却给送到了拘留所,他被送来时听见张所长对镇政府的人说你们派一个人通知一下他的家属,叫他们把他的铺盖送到县拘留所去,还要交一千块罚款。根子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根子想舅怎么拿得出一千块钱呢,可是根子不敢再说了,根子打着哆嗦,缩着身子上了警车。
       
       根子蹲在冰凉的地上,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只有身上的痛是真实的。黑房里有一架铁床,铺着脏兮兮的棕片,根子走过去躺倒在上面,缩作一团。冷静下来后,根子觉得比起心里的痛,身上的伤痛简直不算什么了。根子没有想到草草已经把合同签了,草草是什么时候签的合同呢?草草为什么要骗他们,包括骗她自己的父亲?根子又想起草草走的那天说的话。根子哥,日后有一天没了地,到城里讨吃可不能太老实。能吃你就吃,能骗你就骗,草草说,别认他是亲戚朋友,你顾着这个你就会给人吃掉。草草是说心里话呢,他妈的城市还没建成呢,咋人都不像人,倒像野兽了呢?根子又想起草草当时对他说她已经是一个骗子了,可是他当时没有听出味来,当草草说根子哥我对不起你时,他还以为草草是为了他们之间的婚事呢。
       草草搪了他和舅,草草从自己的亲人开始了自己的行骗的实践,这是一个让根子心痛的地方。再一个就是根子想自己把镇里的干部打了,而且给关了起来,罚了款,这些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去后怎么做人呢?根子想起来在押往派出所时,有多少人在看着他,向他指指点点啊,一个人吃了官司,被政府给抓了,他还是个正正当当的人吗,日后他还怎么做人?!根子愣怔着坐了许久,眼泪就下来了,根子挨了打的时候都没有流泪,可现在他开始流泪了。边哭边四处张望,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根子摸了摸自己的裤带,裤带也给搜走了,他哭了一会儿,开始解衣服,然后把衣服撕成条条,接好。根子心里说舅,我先走了,我这一辈子做不成人了,根子哭着把布条条往窗子的铁栏杆上挂,正挂着铁门哐的一声打开了。看守冲进来,狗日的你做什么?根子喊大哥你行行好,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我做不成人了啦。但他立即不喊了,因为看守的胶皮警棍已经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立即传遍了全身。根子蜷缩在地上,看守就笑了,狗日的,你死都不怕还怕打啊。然后看守就走了。
       根子试了两次都没有死成,倒是挨了两顿打,打得他寻死的念头和俩蛋一起缩回肚子里去。
       第二天中午时候,大铁门上的铁窗打开了,发出一声尖厉的金属摩擦声。根子从铁窗看,就看见了八哥佬那尖瘦的脸孔。根子,八哥佬说,根子我来给你送饭,送铺盖,铺盖看守的正在检查,等下他们给你送来。
       我舅呢?根子问。
       你舅病倒了,起不来床。八哥佬说,你舅叫老歪给你送饭送铺盖,老歪不肯,我就给你送来啦。
       根子接过饭盒来,说八哥佬你回去跟我舅说,我没事的,几天后就回来,叫他别担心。说着根子的眼眶就红了,根子想自己是外来人,舅家又没个亲戚六眷的,连送牢饭都没得人送。
       牛我家也给看着,反正我家里有几只羊,老头子守羊也是守,加头牛没什么。八哥佬又说。吃饭吧根子,这么远的路,饭也冷了,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根子就坐到床架子上去,低下头刨了几口饭,喉咙里哽咽着再也吃不下去,把饭盒递还了八哥佬。八哥佬,你回去吧,根子说,麻烦你们照顾一下我舅,我出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根子你说这些做什么,乡里乡亲的。不过我也要出门去了,我寻思着找到草草,让她给你送饭……他的话没说完,根子就说八哥佬你别去找她,我不要她送饭。可你没人送饭。我宁愿挨饿。八哥佬就不作声了,沉默了好久说要不我就先不忙着出去打工,等你出来再走。
       根子泪就下来了,哽咽着说八哥佬,我求你件事,你帮我找找妮吧,她一定在城里的,你告诉她我遭难了,让她给我送饭。八哥佬点点头,把饭盒和剩下的饭一起装进薄膜袋里去,根子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没事我就走啦。根子点点头,看着八哥佬走上那些台阶,转过弯不见了。
       根子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当天下午妮就来了,妮送来了一个盒饭。妮从铁窗里看着根子,眼睛红红的。根子没吃上一半就不吃了,根子一看见妮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根子想告诉妮,他本来想和她一起开饭馆的,根子还想告诉妮,他被草草骗了,现在连一万块钱和她合伙都没有了。根子想说的太多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妮流着眼泪说根子快吃饭吧,我都知道了,以后我天天来给你送饭,你放心落肠吧,半个月一眨眼就过了。根子就不再说话,扒着窗子和妮泪眼相对。
       以后妮每天都来给根子送饭,她趴在铁门的窗边,默默地看根子吃饭。根子数着日子,算算得六七天了,根子心想再熬七八天就可以回去了,根子对出去又向往又害怕,出去以后怎么见人呢?可是没有等到根子再熬八天,第二天上午铁门就打开了,看守冰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根子,出来!根子就跟着看守走了出来,到拘留所办公室去。
       走进办公室根子一眼就看到了妮,妮的眼睛还湿着。
       根子,我来接你回去,妮说。
       根子怕听错了,看了一眼看守。看守说根子根据拘留所和派出所研究的意见,减了你八天的拘留期,让你回去办丧事。根子的头就一下子大了起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妮。妮说根子,你舅死了,今天早上落气的。根子像没听见似的,妮你说什么?你舅死了。妮又说。根子这次是听明白了,根子听明白了以后反而没有哭,直愣着眼机械地按照看守的指示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拘留所所长板着面孔说根子你回去后要认真认识自己的错误,接受当地派出所的监督,如果你表现不好你还会回到这里来的。根子就连声答应着,然后和妮走了出来,到黑房子里去把铺盖叠了,抱出来出了拘留所。根子出来时拘留所的人说根子你回去后要积极主动地把那一千块钱治安罚款缴了,要不然再关你十五天拘留。根子一言不发地看了那人一眼,穿过拘留所门口的那一排葡萄架,走出了铁门。
       根子和妮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一句话都没有说,根子的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都不懂得转了,这让妮觉得害怕。
       根子,你想哭就哭吧。妮说。
       根子就看了妮一眼,哭什么呢?我舅他死了好呢。妮就直愣愣地看着他。死了比活在这世上好,妮,根子又说,我越来越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活头。妮擦开了眼泪,忍不住号啕起来。
       七
       根子回到家时已经正午了,阴晦的天空仿佛是为了安慰人心,开始放晴。可是细细的不易看见的雪还在飘,新城开发区里,远远看去红色的土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早霜,早霜上飘着若有若无的氤气。根子家的坪场上坐满了人,几堆藕煤燃得红通通的。六扇木门全部打开了,从外面就能看见支在堂屋里的灵床。大伙儿见根子回来了,就让了一条路,回啦,根子。根子就点头,回啦。根子一直走到灵床前面,眼光木木地看着舅的尸体,尸体被一块白布包着,像一捆干柴。
       根子就在舅旁边坐了下来,揭开盖在舅脸上的黄纸。舅眼睛闭着,这让根子心里稍稍有了一丝安慰。根子盯着舅的脸,心想就这个人呢,十天前还上了瘾似的在峁上爬来爬去,像报告新闻一样地向他报告着城市的进展情况,说声死就死去了,人这一生真没有个什么奔头。
       根子在灵床前呆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乡亲们也站了起来,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人说根子,全村大都在这里了,你分派吧。
       根子就开始分派,棺材是现成有的,不用去操心了。可草草还不知道舅去世的消息,要派人去找她,叫她回来;分派了人去城里面的店子里赊白布做孝帕,又借了钱去叫人去买菜,又分派了人去请道士做道场,从乡亲们中间点了几个人主厨。一切分派完后,根子就觉得无比的累,无比的瞌睡,就去房里睡了。
       照当地的规矩把棺材压了五个早上,就到时候下葬了,草草没有回来,草草不知道到哪个地方去了。到了墓地,根子看着棺材被缓缓地放到土井里,按照道士的吩咐把招魂的幡丢进井里去了。根子,挖坟头吧,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说,有一个把挖锄递给根子,根子接了,一只脚跪在井边的地上,一只脚跪在棺材上,向土壁上挖了三锄,喊了三声舅,挖完就站了起来。年轻人们围了上来,准备壅土,根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等一下,我替草草挖三锄。大家就说应该的根子,你舅一辈子养了你和草草,草草不在,你该替她挖三锄。根子又像刚才那样跪了下去,挖了三锄,喊了三声爹,仍然把挖锄递给别人,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回去。根子回到家时,灵堂的一切摆设都已经让帮忙的人撤掉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根子环顾四下,这时才从心底生出一种浓酽不可化解的孤独感,他瘫软在地上,抱着一根柱子无声地抽泣起来。他哭着,痛不欲生,他为死去的舅哭,为草草哭,为已经失去的土地和名声哭,为自己不可知的将来哭。
       
       雪又开始下起来了,这日子是该下雪了。屋里更加晦暗起来,根子呆坐着,哭过一场之后,他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他在锅子里就着剩下的饭胡乱吃了一点儿,就爬到床上去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醒来后根子就出了门,在村子里瞎转悠,昨晚的雪不大,只铺了薄薄的一层,根子勾着头,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薄雪上咕吱咕吱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他也走到了那峁上去,在根发老汉每天蹴着的地方蹴下来,风很硬,鞭子一样地抽在脸上,根子把手袖在怀里,放眼看面前的村子和村子外的新城区,有一些已经施工了的建筑因天冷暂时停工了,支支棱棱 的钢筋像被冷风吹秃了头似的从混凝土柱子伸出来,还没有动工的地方被雪盖着,残缺得让人无故生出伤心来。根子蹴了一会儿,又抱着双手往峁下走,一直走到村委会那栋房子前,村委会那儿仍然很热闹,麻将声噼里啪啦地响,得了点征地补偿费的人们正在这儿被精明的城里人从牌桌上一点点地剥光,直到两手空空。根子走进去找老歪,把没用着的二十块钱还给他。根子走出来时老歪撵了上来,大卵泡,老歪喊。根子就站住了。你有一个通知,派出所的。老歪说,递给他一张治安罚款通知书。根子接了那张通知,不说话,用手揉着,往被人踩得脏兮兮的雪地上一扔,啐了一口,转过身走了。
       根子就这样瞎转着,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中午时分,根子就转到了妮家门口,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其实是想见妮,根子拖着两只脚往妮家走,一只毛伥伥的狗跑出来,朝着根子汪汪了两声,不作声了,它熟悉根子。根子走进去时只有妮的老娘在家,老娘蜷缩在火炕边,抬起眼屎糊满了的眼睛。是根子呀,老娘说,快坐着吧。我找妮。根子说,她在家吗?她进城去啦,老娘说,根子你来得好,来陪我说说话。可是根子没有心思陪老娘说话,根子拖着沉沉的两只腿退了出来,后面传来老娘喃喃的抱怨,咋就不肯陪我坐一下呢,都走啦,都走啦,现在这世道没人再讲孝心了,唉……
       根子又回到了家里。根子刚坐下,就听到牛栏里骚牯哞哞地叫声,他才想起自己忘记喂牛了。根子就爬到地楼上去,用竹背篓装了一背苞谷壳,用盐水洒了,端着去喂牛。骚牯饿坏了,低下头用舌头绞着苞谷壳,牙齿像铡刀一样咔嚓咔嚓地响着。根子看着它,十多天时间,它已经很瘦了,毛伥伥的,背脊凸出来像一把刀子。牛掉膘了,样子也难看,根子用发直的眼睛对他看着,想了想,回到房里从桶里舀了几木碗谷子,在盒子里和上水,端着去喂牛,然后回到床上睡了。
       这夜根子起来了好几次,给牛喂草。天一亮,他就爬起来,把牛牵出来,系在坪场前的一棵桃树下,然后取了一把牛梳,细细地梳理起来,把他凌乱的毛梳齐展了。根子解牛绳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家把一副新的箩筐索下下来,把那根沾满了牛粪的牛绳换了,才慢慢地牵着牛出去。
       牛市隔根子的村有十多里的路,根子赶着骚牯赶到牛市时,已是人们吃早饭的时候了。根子还没有进入牛市就已经有人向根子打听牛的价格,根子知道那些人是牛贩子,根子没有理他们,牛贩子买牛是给冻库买的,买去的牛没一头好下场。根子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杀牛和杀人有什么区别呢?可是那些牛贩子不死心,一直跟着根子从场头跟到场尾。根子牵着骚牯进了牛市后,才发现这场上的牛真是多极了,一排排的黄牛系在砖柱子上,有几百头。还有一个牛贩子跟着根子,那是一个精明的牛贩子,看出根子的牛是一时间掉膘了,只要好生伺弄几天,那膘就会很快地长起来。八百块,卖不卖?那人死缠着根子,别咬着了,兄弟,你这牛要样没样儿,要膘没膘,出八百块钱我还亏了呢。根子有点忿忿地瞪了那人一眼,死硬死硬地说,我这牛不卖!那人碰了个钉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接着又来了几个买主,看了一下无精打采的骚牯,价都不问就走开了。根子走到场的一头,孤零零地站着,拿着牛绳,牛鼓着红红的眼睛瞪着他,根子心里就有一股歉意,心里说骚牯你别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地没了,留不住你,骚牯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给那些伤天理的牛贩子,我给你找一家好人家,你去给别人犁田耙地,还给你找有母牛的地方。
       可是根子那儿却总没有人光顾,眼看着牛市里牛一头头少了,根子袖着手,用眼睛看着那些东看西看买牛的人,估摸着哪个是买牛做工的。他看上了一个老头,那个老头正在一头牛前打量着,用手翻一下牛的嘴唇看牛口,一会儿又量着牛的肩峰,打量牛的腿。根子就断定老头是买牛回去犁田的。他踌躇了一下,走过去。老伯,根子说,他感到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了。老伯你要买什么牛。老人看了他一眼,想买头耐劳的牛,家里那头牛太老啦。根子就说老伯你看看我那头牛,我要价不高的。老人就跟过来了,抓住牛绳。骚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着四条腿。老人在它背上拍了两下,它就安静了。是头好牛,老头说,年纪也轻,正登钢(意为发情),只是有点掉膘。根子忙说这牛膘好着呢,这十多天家里出了点事,没照顾好它,是掉了点膘。老头就点点头,你要好多钱才卖,小伙子?根子嗫嚅了一会才仡哧着说您给一千二吧。值得,老头说,你这牛是值得,可惜我没得那么多钱,我是准备买头一般的牛将就着用的。说着老头就站直了身子,准备走了。老伯你带了多少钱,根子急急地问。我只带了九百多块钱来,老头儿遗憾地说。卖给您啦,根子说,毫不犹豫地把牛绳塞在老人手里,卖给你啦。老头不相信地看着根子,摇了摇头。根子就说老伯你把它买走吧,你放心,我就住在城边,新开发的那个寨子,家里没地啦,这牛来路正,是我自己家的牛,我不想让它到冻库里去。老人就停下来了,把牛绳接过去踩在脚下,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沓钱来,数都不数就递给根子,我就这钱啦,小伙子,占了你的便宜了。根子接过钱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九百块。
       骚牯可能意识到要分别了,突然仰起头来哞地喊了一声。根子心酸酸的,伸手过去摩挲着骚牯的背,骚牯骚牯,我的好兄弟,我的好人,我给你找了家好人家,你享福去吧,有田耕有地犁就是福,骚牯。根子的眼里闪着泪光,看着老人把牛牵到了牛市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过去,把老人拦住了。
       老伯。
       老人站了下来。
       你们那儿有母牛吗?
       有呀,老人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
       老人摇着头,牵着牛走远了。根子呆呆地站着,直到税务人员向他出示票据,他机械地交了税,才懒懒地走出了牛市大门。
       八
       年前,根子又下了一趟县城,把赊的白布钱付清了。付清了别人的账后,根子就沿着一个小巷走,一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走进了一个叫好又来的饭馆。这是妮开的馆子,根子听村里的人说的。
       根子走进来时,妮正在抹一张桌子,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了根子。根子,妮说,根子你来啦。根子嗯了声说来啦。妮说根子你等一下我再和你说话,根子就坐在靠门边的一个位子上等,看着妮麻利地打扫地方,抹桌子,妮的脸消瘦了不少,眼眶黑黑的,显得有些憔悴。正厅里只有几个人围着桌子吃饭,两个荤两个素外加一个汤。根子就晓得妮的生意不好,这地方远离大街,食客不多,而且又都是乡下客。
       妮把地扫好,把桌子抹好后说根子我们到楼上去说,根子就跟在她后面上了楼,进了一个窄窄的包厢,妮叫根子坐下后说根子你坐坐,我去叫他们炒两个菜来,我们一起吃饭。根子也不推辞,由她去了。一会儿妮端着两个荤菜进来,还带了一瓶沱牌酒,把菜放好后妮又出去拿了两个杯子和两个碗,在根子身边坐了下来。根子我们吃吧,妮说,熟练地在两个杯子内倒满酒。
       根子惶惑起来。妮,你也学吃酒了?
       妮笑,平常有客人来要陪着吃点酒,一来二去的就会了。根子就想起那次让那个馆子的两个妹子扯着的事来,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妮说根子我们吃一杯,根子就端起来吱地一口干了,酒烧得喉咙火辣辣地,心里也火辣辣的。妮又满上了一杯,根子,你能来看我我真高兴,我们再吃一杯。根子又一口干了。两杯酒下肚根子就觉得脑壳晕乎起来,妮也脸红红的,像刚烤过火那样。根子说妮,妮。做什么根子?妮,根子又喊。扑过去抱着妮了,妮不动,由他抱。根子抱着妮,就觉得一切忧苦都没有了,根子抱着妮就把妮的衣服向上捋,两个奶子像鸽子一样扑棱棱地飞出来。根子觉得妮的身子硬挺着,没有以前的柔和,妮的手也没有抱着他。妮,根子低低地喊,发自内心地喊道,把脸朝着两座玉一样的山峰伏去。妮开始反应了。妮用手搂着根子,叹着气。根子,根子,妮说,根子你为什么那时不听我的话呢,根子啊。
       
       根子继续着,酒烧着他心。根子觉得俩蛋又胀痛起来了,那种痛真好,真妙。根子摸索着找到妮的裤腰,腰带没有绾成死结,根子把妮推倒在沙发上,可是妮又叹气了。根子觉得郁积的情绪一点点地泄了出去,就把妮放开了。妮,你不肯?妮就不说话了。妮你说话呀。妮还是不说话,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不值,根子。妮哭着说,抽泣声越来越响了。
       你说什么?根子问。
       妮哭得更伤心了,妮突然疯了一般地捶打着根子,我恨你我恨你,根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根子云里雾里的,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你说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妮泪汪汪的,把脸捂得更紧了。根子,你走吧,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真悔,我真悔呀,以前为什么我不给了你呢。根子就好像有点明白了,根子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妮……妮你……他突然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我真混……
       根子不再说了,一杯杯地灌着酒,妮也一杯杯地灌着酒。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
       为什么?根说,无头无脑的。
       为钱。妮说,我没有钱,做生意要门面,我等着你把地出了,可你不出。根子就把头勾进裤裆里去。我混呢,根子说。妮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说,我没办法,就去找老歪借,你知道,老歪他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一直在打,他得不到我,就说我是草鬼婆,老歪给了我钱,借的,不要利息。根子就打断她说妮你别说了,妮我求你别再说了。根子说着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楼下走,妮也站起来,可是根子不要她送。妮,根子说,妮你其实不必这样,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妮说我一个女人家我有什么办法,妮又哭了。妮说根子你忘记我吧,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你是个好女人,妮,根子说。
       妮,你要等着我,过完年我就要出门了,你一定要等着我。根子又说。
       到哪儿去?
       我过年后就要到广州打工去了,妮。
       妮不再作声。根子抱了妮一下,说,妮,我要走了。根子边走边擦着眼泪,到门口时已经擦干了。妮,你要保重,我如果在广州做好了就来接你,我们远远离开这个地方。
       妮拼命点着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根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去,走出好远了才回过头来。妮还在倚在门边看着他,根子的眼泪就出来了,他急急地走过一个拐弯,蹲在地上呜咽起来。他哭着,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倾泻出来,仿佛要把生命的汁液都倾泻出来,他孩子那样地哭着,痛不欲生。他又怎么不哭呢,他的土地,他的亲人,他的爱情,他的农民的梦想,曾经像花儿一样,盛开在那片土地上,鲜艳着他的生命。而今,一切都没有了,即将远离故土去那完全陌生的城市,面对即将到来的不可知的未来,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孤独和茫然……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吴国恩,男,苗族,1966年生于湘西一个边远苗寨。8岁始习汉语,识汉字。1992年以来,在《民族文学》、《联合文学》(台湾)、《海峡》、《飞天》、《黄河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多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寻找诗人夏天》,著有长篇小说《巫乡》。有作品入选各种选本。湖南省作协会员,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