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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谷
作者:于杰夫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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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刑警卢天然抓获案犯邱布是冒着违反上级命令的风险的。
       前几天里山县庙后乡发生了一起因赌博而引起的持刀杀人案。案犯叫邱布,是该乡迎驾夼村的村民,今年二十六岁。那天邱布与往常一样,招呼了几个平日里的赌友来到乡里一家小酒馆里边喝酒边赌博。也该着那天邱布的手气不好,不仅将身上带着的七百多元钱输了个精光,而且在他跑回家将母亲为他准备订亲用的六千元的彩礼钱取回来后也在赌桌上打了水漂。这可以说是邱布在赌桌上输得最惨的一次。他本来就怒火冲天,再加上那天又喝了不少酒,所以他就借着酒气耍开了平日里横行无忌的蛮劲儿。他一口咬定是赌桌上的几个同伙联合起来糊弄他,先是将赌桌掀翻,接着宣布由他自己没收赌桌上的全部赌资。另外几个赌友当然不干了。他们在愣怔片刻之后立刻联合起来,其中有两个小伙子忍愤不过先行出手打了邱布。其中一个小伙子抓起身边的一个硬木板凳摔向邱布,当时就砸了个血流满面。邱布何时吃过这样的亏!他当场就从腰间抽出那把常带在身上的杀猪刀,一边号叫着一边朝那两个年轻人捅去。后来得到的消息是其中的一个肠子被捅破,因抢救及时而幸免一死,另一个则被刺破肝脏,死于失血性休克。
       事实上,凶手邱布除了这次的行凶伤人之外,其在当地的派出所里早已是挂号的人物,仅因为聚众斗殴就先后被拘留过三次。此外,在派出所的报案记录上还有一些诸如他在当地的集市上强买强卖的不良记录。当地的派出所长已经多次放出话来要好好修理修理他。这一次,邱布自己也清楚事情闹大了,公安方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于是他先跑到外地的一个姑姑家里躲藏了两个月,后来听到风声渐松,便又潜回家乡,在当地一个叫做野夼的村庄躲了起来。这个村庄距他所居住的村大约有二十多里路,那里有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后来成了他多年的酒肉朋友。因为追捕他的通缉令已经下发到各地,所以在他来到那个朋友家的第三天,就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被野夼村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治保干部发现了。治保干部当即向公安机关报了案。这件事邱布并不知晓。按说他这次算是栽定了。但事有凑巧,就在警察前来抓捕他的那个凌晨,恰巧他出来小解,还没走出屋子就听到了不远处公路上传来汽车和摩托车引擎的轰鸣。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得他当即顺着梯子爬到朋友家西厢房的水泥平台上面。他看到了那些满载着警察和武警的机动车辆正从公路上向左拐了个弯,驶上了村里的那条新铺设不久的水泥道。他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惶惶然窜回屋里抄起一件小褂边往身上披着边冲了出来。此时他的那个朋友正在另一个屋里酣睡。等警察们破门而入时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邱布那个朋友的屋子建在离山脚不远的地方,出了门往前不足百米就是逶迤绵延的群山。村里的各个通道已经被严密地封锁起来,所以警察们很容易地判断出罪犯邱布是逃往山里去了。
       卢天然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二中队的副队长。当时他率领的二十几个警察已经在屋后大山的东北方向一个岭坡前展开了搜索队形。前面是一片坡度挺陡的石硼带,那些蜿蜒起伏或状如馒头或像个虎头样的石硼群看上去光秃秃的,石硼间的缝隙里生长着一些带着硬刺的棘类灌木和一簇簇卷柏草。时值初秋时节,那些卷柏草看上去仍然显得生机勃勃。但是这样的地势显然给队员们的攀爬带来了一定的难度。
       “他妈的,这怎么上啊。”卢天然一条腿立在地上,另一条腿踏在石硼底部的一块跷石上,这使得他那一米八的个头看上去便有些佝偻的意味。他一边看着上面陡峭的石硼带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他的左手提着帽子,右手紧紧地摁在腰间的手枪套上面。他的额头上已经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要不然咱们再往那一边转转看,也许那边的地势能好一点儿?”站在卢天然身后的一个警察看了看他说。
       “他妈的,不能上也得上!我看再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地方,再说等咱们找好了地方,人家就会跑得更远了。上!”
       卢天然一边说着一边挽着衣袖开始往石硼上面爬。就在这时,他腰里别着的那个因长期使用而磨损掉了不少表层镀漆的步话机响了起来。他停下来拿起步话机听着,一会儿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脸上也显出了毫不掩饰的愠色。再接下来就开始对着步话机吼起来。
       “为什么要我们停下来啊?等哪门子援兵啊?李大队你听我说,现在不能就这么干等啊!我断定罪犯不会跑远的。要是这么停下来的话那不等于给罪犯提供了逃跑机会吗?”卢天然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帽子猛地往头上扣去。由于帽檐歪斜到了耳根处,所以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李大队,实在是不能等啊。再这么等下去那个家伙很可能就跑出了我们的地界了。那样一来就更不好抓啦。是不是啊?”
       步话机里面传出了很大的说话声,听得出话机那一头的人火气也大了起来。卢天然停止了说话,一边接听一边在地上来回地大幅地踱着步。
       “李大队,你听我说说我的意见好不好啊?”卢天然听着听着忍不住又对着话筒吼起来。“不是我不服从领导的命令,我现在只是在向你说说我的意见嘛,是不是?我还是认为现在不能在这里干等下去,再这么下去黄花菜都他妈的凉啦……对不起,对不起李大队,是我错了,我不该在电话里骂人……我的意思……喂喂,李大队,我刚才不是已经向你道歉了嘛是不是?是是,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点我承认错误……李大队,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现在一定要趁热打铁,跟踪追击!至于援兵当然是越快越好,但是我们这边不能等援兵来了再行动啊,是不是啊?包围圈?哎呀,等咱们弄成了包围圈,人家八成早蹿出去了……什么?这是局长的意思?我说李大队,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尽早地抓住罪犯,而不是顾及什么谁的意思,是不是啊?我……”
       卢天然的声音戛然而止。步话机里面传出了更大的吼声,连他近旁的战友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就这样吼了足足有两分钟。
       “好吧。就这样吧。我们执行不就行了嘛。好好,听你的……听你的不就是听局长的嘛。喂喂,什么?我怎么成了朽木了呢?喂——”
       卢天然放下了步话机。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突然,他猛然将身旁石硼上面的一簇棘丛连根薅了起来,又狠狠地朝着坡下摔去。
       “这又是谁给局长出的馊主意?真他妈的乱参谋。等什么援兵,真等援兵到了,那罪犯还不早他妈的跑到天涯海角去了。”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一边把戴歪了的帽子正过来,然后就怔怔地站立在那儿,似乎在想着什么。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旁边的那个右腮长着一颗红痣的一班班长说:
       “小鞠,你和二班长带着人在这里先守着,等上面的命令。我到前面去察看一下地形。记住啊,要你们守着可不是要你们睡过去!都隐蔽起来盯着四周的动静,有什么可疑的情况立马报告,听见了吗?”
       卢天然只身一人爬上了陡峭的石硼坡。越过此坡后,他发现左面是一处急剧低陷下去的深谷,正前方和右边则是更加陡峭的山峰。他现在的位置实际上是在一个通向主山脉的岭脊上面。他还发现,由主山脉呈放射状延伸而下的几个巨大的支脉将左边的这个深邃幽远的谷地自然地分割成几块。他迅速地估计了一下眼下的地势。得出的结论是罪犯不大可能沿岭脊而上。因为那样一是不利于隐藏,再者罪犯想必知道,即便他越过这个陡峭的山峰,再往前同样是连绵不绝的群山。有了这个前提,罪犯很有可能是沿着左面那个谷地向前逃窜。因为只有通过谷地才有可能逃到远方有人烟的地方去。思路清晰了,他仿佛看到了罪犯正在谷地里踉踉跄跄地奔突而去。他的心再一次地强烈地沸动起来。强烈的心绪使他的目光也分外地明亮起来。突然,他看到在谷地里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蠕动着。那是一大片稀稀落落的小叶桦树林。那个人影就在这片林木中间时隐时现着前进。他立刻俯卧在一块石硼后面,想尽量仔细地观察一下。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的视线反倒有些模糊起来。他有些焦躁地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时那个人影已不见了踪迹。他猛地从石硼后面跳了起来,像饿虎遇见猎物般地拔腿向着深谷里冲去。他一边跑一边从腰里掏出步话机,打开音频开关开始向大队长喊话,但是他立即发现有点不对头。步话机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嘴里一边低声地咒骂着一边使劲地拍打着步话机,然后重又试了一遍,还是没有用。这立刻唤起了他恼怒的回忆。以前在执行任务时他也曾几次地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为此他多次向大队长提出给自己中队更换一个步话机,然而大队长却总是以队里的经费紧张为由一拖再拖。当然他也知道大队长说的的确是实话,他之所以恼怒不在于大队长,而是这个事情本身,其实是一种无名火。他恼怒地大声地咒骂了一句难听的脏话,将手里的步话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步话机在地上弹了起来,碎片随即在空中分散开来,然后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面上。
       
       二
       卢天然在石硼坡上所看到的那个深谷地中的人影正是邱布。
       谷地里静幽而开阔,在谷地南侧不远的地方,一条瀑布从陡峭的黝黑色的峰脊处喷泻而下,被峰坡的几个凸起的巨大岩檐曲折成几块,形成了蔚为壮观的连瀑景象。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瀑布冲泻所发出的吼鸣声。瀑布在峰麓下面形成了一个深潭,之后从深潭的西侧涌溢而出,湍流成一条浅溪,向着谷地的深处蜿蜒而去。谷地入口是大片小叶桦树和柞树的混交林。林中不时地回响起画眉鸟的悠长动听的鸣叫。混交林旁边是连绵起伏的低矮的石丘群,与北面的嵯峨险峻的主峰峰麓连接在一起。石丘群的缝隙处以及旁边的湿地上面,覆生着几乎望不到边的野百合花。时值初秋时节,大片的野百合那艳紫色钟形花冠在秋风的吹拂下花海般地荡动起来,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娇艳美。
       奔逃到这个地方,邱布的惊恐心绪已稍稍平静下来。他放慢了脚步,大口地喘着气,一边不时地擦拭着脸上的汗珠。他的目光中以及他的整个表情都透着一种异常的亢奋,脸上也带着得意的、夹杂着些许奸佞意味的笑容。他是个中等个儿,微胖的身体给人一种硕壮的印象。他面相中最具突出特征的是他那双大小相差悬殊的眼睛。他的右眼较之另一只足足大出三分之二,并且他的右眼多少有些睨斜。每当他专心地注视着什么或者在想什么问题的时候,右眼的睨斜程度便更加的厉害,此时眼眶中黑眼球就会迅即地隐匿到睚角里去。但除此而外,总的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丑陋的男人。比如他那稍微有些鬈曲的浓浓的黑发就很引人注目。而且他的四肢也很匀称,身上发达的肌肉显示出一种青春的健康美。
       邱布为摆脱了警察的追捕而得意。但是他并没有过于大意,他现在其实只是稍稍地将脚下的步伐放慢了些而已。惶惶的心理使得他每隔一会儿就用警惕的目光四下里张望一下。事实上,现在他除了心里对警察的恐惧之外,这里绵延巍峨的险峰峻岭和幽暗无边的野谷也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压抑和惊悚的感觉。这与他家乡附近的那些低矮平缓的丘陵地形迥然不同。
       卢天然是顺着山坡朝斜前方向追奔着,所以他追击时实际上走的是一条捷径路线。这使得他很快就发现了邱布。此时邱布已经穿过了那片桦树林,正在跷着脚小心翼翼地蹚过一条涧溪。涧溪的对面是一块不大的湿地,再往前又一大片针阔叶混交林,越过林梢能够很清楚地看得到不远处延绵起伏的黑黝黝的山脊。
       “喂!”卢天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看上去似乎挺和善的笑容,仿佛是在跟一个熟悉的同事或者是什么朋友礼貌地打招呼。那支手枪很随意地握在他的手里。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轻蔑和嘲笑。他是从邱布的身后发出的声音。当时邱布正在湿地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使劲地来回磨蹭着鞋底上沾着的泥土。蹭了一会儿跷起脚来歪着脑袋看看鞋底,发现还有一块沾着草屑的泥块没有蹭掉,便又重新地在大石头上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他做得似乎很用心,所以对卢天然的那句话竟然没有听见。
       “喂,老兄,挺辛苦啊。”卢天然稍稍提高声音再次地叫了一声。
       邱布停止了蹭擦动作。一开始他似乎愣怔了一刻,接着倏地回过身来盯着卢天然,右眼的黑眼球立刻消失了,眼眶里只留下一片青白色。他的脸上骤然涌上了惶恐万状的神色。但是当他发现只有卢天然一个人时,这种惶恐的神色就迅速地消隐下去,目光中便透出一种凶狠来。有一刻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死死地盯着卢天然。
       “你小子也不想想,你能跑到哪里去啊?”卢天然依然带着嘲笑的口吻对邱布说:“怎么?有兴趣跟警察过过招?”
       卢天然的话还没有说完,邱布突然像是发了疯一样地撒腿便向前奔逃。刚跑了几步,他被地上的一簇蔓荆绊了一跤,他急促地向前踉跄了几下,然后稳住了身子继续拼命地向前蹿逃。
       “小样儿,跟我玩这一套。”卢天然轻轻地骂了一句,接着就迈开大步追奔而去。在刑警队里,卢天然是有名的短跑能手,一般人休想与他在跑速上过招。但现在他发现邱布也的确身手不凡,尽管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仍然追赶不上邱布。再说这坑坑洼洼的山路毕竟不同于城里的马路,他跑起来就显得踉踉跄跄的。不一会儿,他看见邱布的身影快速地穿过一片混交林,然后在一个低矮的山坡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待卢天然气喘吁吁地拐过那个山角处时,早已不见了邱布的踪影。山角前面是一条曲曲弯弯的涧溪,蜿蜒而下的溪水顺山势而下,发出潺潺的水声。涧溪前面不远处是一片生长着木藤蓼的开阔地。木藤蓼的一簇簇白色花朵大多已经在秋风中显出凋零的迹象。
       卢天然站在开阔地那儿停住了。他将两手扶着膝部,弯着身子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用警惕的目光四下搜寻着。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喊声。一开始他甚至弄不清楚这声音的方向,但最后他终于发现声音是从开阔地前面传过来的。他疾步向着前面奔跑过去。越过那片开阔地,顺着右边的那个山梁拐过一个急弯,他猛然发现前面是一处断崖。卢天然急速地刹住了脚步,惊出了一身冷汗。断崖的横向尺度并不算宽,但却深不见底,似乎是一把巨大的利剑将这个陡峭的山峰从中间一劈两半。卢天然小心地向前探着头往断崖下看了看,立时就惊愕得张大了嘴。
       邱布正站在险峻的崖壁上一块突凸出来的兀石上面。兀石的位置离崖顶并不远,大约也就是不到三米的样子,所以卢天然就能够清楚地看到邱布脸上以及右手处流淌着的殷红的血迹。邱布脸上的表情是奇怪而复杂的。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惶恐、希冀、尴尬和因此而引起的羞怒。
       卢天然万万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身边没有任何可借以救援的工具,比如一根足够长的绳索或者一根长杆什么的。他一边朝崖下的邱布摇晃着手臂,表示他明白了邱布的求救意思,一边瞪大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崖壁。凹凸不平的崖壁几乎呈直角,在崖壁的缝隙中不规则地爬生着一些松叶蕨和翠云草。很快,他发现在离崖顶两米左右距离的石壁上,一上一下地斜生着两棵粗大的、翘干展枝的鳞皮黑松,松树的形状与局会议室里挂着的那个巨幅的黄山迎客松彩屏画很相像。右边的那棵松树离崖顶近一些,左边那棵则往下有半米左右的落差。这使卢天然很快就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来,将腰带紧了紧,然后将身子转过来贴在崖壁上面,小心翼翼地用脚踩住崖壁上的一块凸坡,两手则死死地抠住崖壁慢慢地往下收着身子。他这样做显然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到万丈深崖。事实上他现在的额头上已经紧张得沁出了汗珠。但是他成功了。他从那个凸坡上再往下抻着身子,两只脚就踩在了右边的那棵黑松的树干上面。他在这里端详了一下,发觉这里离邱布所在的那块大兀石的距离还是有点远。于是他稳了一下情绪,再一次地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轻轻地向左下方一跃,就稳稳地落在了左边那棵黑松的根桠处。接下来,他用两手死死地抱住黑松的粗大的根部,将自己的身子整个儿地悬空垂了下去。刹那间,黑松被他的体重的压力带动得猛地颤动起来,那些暴突在外的虬根部位的一些泥土和石块也被掀动起来,纷纷扬扬地朝着崖下滚落下去,在崖谷里荡出一阵很响的回声。
       现在卢天然的两只脚几乎已经下伸到了邱布的头顶上面。邱布似乎蒙了,他不知所措地盯着卢天然刚才的近乎自杀的一系列举动,脸上显出茫然而紧张的神色。
       “快抓住我的脚!抓住我的脚往上爬!”卢天然尽力地大声吼叫着。由于他的脑袋被两只手臂紧紧地夹拢着,所以他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显得瓮声瓮气的,且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可能是因为憋气和情绪急迫的原因,他现在的脸变成了褚紫色,脖颈上和前额上的动脉血管清晰地暴突出来。停了一会儿,他又将刚才的话重复着吼叫了一遍。
       
       邱布总算是明白过来。他定了定神儿,两手迅速地抓住卢天然的脚颈部位,一使劲儿便将身子躬了起来。他的两只脚则死死地蹬住崖壁,然后一点一点地往上攀缘而上。因为卢天然的腿径太粗,邱布的手不可能握住他的腿部,所以从第一次倒手时开始,邱布就只能揪抓着吴天然的裤边往上攀爬。这个姿势不但异常吃力,而且也非常危险。
       “抓住!抓紧!不要慌张!”上面不时传来卢天然的近乎嘶哑的吼声。因为邱布抓着他的右裤边,所以卢天然现在的整个身子均向左边大幅度地倾斜着,这使得他的右臂被扯拉得非常痛苦。这从他咬牙切齿的脸部表情上可以得到证明。
       求生的本能和灵活坚壮的体质使得邱布的攀登动作异常准确而利落,尽管他现在可以说是在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动。到最后,邱布的手已经扯到了卢天然的下腋部位的衣服。这时邱布的脚在崖壁上跐住了一个对他来说非常有用的突兀出来的小小的石檐,这使得他有了一个可靠的立足点。接下来他用力向右上方一个蹿跃,一只手闪电般地搂住了一个向下斜伸出来的黑松的枝干,然后再倒了一次手,接着就来了个翻跃,身子便已经稳稳地骑到了右边那棵黑松粗大的主干上,然后,他几乎是毫不迟延地将两手摁住崖顶,再使一个蹿劲儿就跃了上去。
       卢天然此时的两臂已经仿佛失去了知觉,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他仍然奋力地扭动着身子,试图用臂力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去。但他马上发现他的酸胀得厉害的两臂实在是无能为力。他不甘心地重又试了一遍,仍然是毫无办法。此时,他的眼睛瞪得血红,喉咙里不时地发出一种听上去很沉重的吭哧声。他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以便让自己的情绪和体力都得到片刻的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使尽全身的力气用脚跐住崖壁,使自己的身子像个虾米似的躬了起来,然后开始慢慢地向上移动,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也顺着斜生的黑松的树干向崖壁处的树根部位挪动。最后,随着一声大吼,他终于成功地将身子翻爬到了靠近黑松根部的那根粗壮的枝干上面。他精疲力竭地俯卧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就像瘫痪了一般。又过了一会儿,卢天然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向后挪蹭到松树的树根处,动作蹒跚地站立起来。他马上醒悟到他目前所在的这棵松树较之右边那棵树离崖顶要差一截距离。也就是说,刚才邱布依托右边那棵树顺利地攀到了崖顶,而他现在站在左边这棵树上却很难做到这一点。他试着将双臂向上方伸直,两手顶端离崖顶还有差不多半米的距离。而他现在的位置离右边那棵树虽然并不算远,但他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以他目前的几乎消耗殆尽的体力来说,要想安全地向右前方跳跃到右边那棵树上实在是没有把握。而稍有闪失就意味着死亡。他心里清楚这一点,因此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稳了稳自己的紧张情绪,仰起头来向崖顶上观察了一会儿,先是躬了躬身子,然后向上面一蹿,两只手死死地抠住了崖顶边上的那块有着很多尖削棱角的大石块,随后便凭着臂力开始往崖顶上攀爬。这时他再次感到两臂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拉动自己的身体了。这立刻使得他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因为现在他的身子再一次地悬在了半空中。一旦他双臂的力量不能将他的身体拉上崖顶,最后他势必要重新下跳到那棵松树上去。而他并没有足够把握能够保证自己的两只脚准确无误地落到那个与他的胳膊差不多粗细的罗汉松的树干上面。或者即便他做到了这一点,他也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保证在两脚踩到树干的刹那间不会因为重心问题或者因为踏力不匀而摔下深崖。而不论出现哪种情况,对他来讲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粉身碎骨。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费力地抬起头来向崖顶上面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邱布的身影。他突然意识到邱布可能是趁机逃跑了。有一刹那,他几乎完全绝望了。他下意识地用目光瞟了一下身体下面的深崖,映入他眼帘的是崖底的那些看上去有些变形的犬牙交错的乱石和几棵孤零零生长着的高大的针叶林木。
       就在卢天然的双臂将要失去最后一点支撑力量时,他听到了头顶上面传来了一声闷声闷气的喊叫。
       “喂,挺住了。不要松手。”
       是邱布的声音。紧接着,卢天然感觉出自己的衣领被一双有力的手扯住了,随后他的身体就被一股力量向上提了起来。仅仅这一个举动就足以改变了卢天然刚才的绝境。因为现在他已经下意识地顺势死死抓住了崖顶端部的另一块兀石。再接下来,邱布迅速用手挽住了他的两腋,将他的身体完全地拉了上去。
       脱险后的卢天然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崖顶边的砾石质地面上,闭着眼睛,嘴里大口地喘着气。稍顷,他睁开了眼,先是表情漠然地怔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着邱布,脸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苦笑。
       “看来你小子还没有坏透呢。我还以为你他妈的趁机逃跑了呢……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卢天然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有气无力的。
       “是你先救的我。”依然是闷声闷气的声音。说话的时候,邱布并没有与卢天然的目光对视。他正低着头用手在左腿下部的地方揉摸着。那个地方在刚才他坠崖的时候被石壁磕伤了,鲜血将外面的裤子洇染了一大片。停了一会儿,他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就是跑,也不能这个时候跑。”
       “听你小子的意思还是有脱逃的打算呀。我可告诉你邱布,有我在你绝对逃不走的。不信你小子就试试看。嘁!”卢天然边说着边迅速地起身站了起来。刚才那种死里逃生后的疲惫相在他的身上一扫而光。他一面拍打着身上沾着的泥土一边虎起脸盯着邱布。“不过话说回来了,你刚才没有趁机脱逃,这一点就值得表扬。”
       说完,卢天然麻利地从腰里掏出一副手铐。铐子的锃亮的镀锌层在太阳的映照下不时地射出一股刺目的闪光。
       “警察打爹,公事公办嘛。何况你不是我爹呢。说句实话,你现在的表现使我不能够对你放心。”卢天然说话时的口吻显得很温和,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他在给邱布戴铐子的时候动作很轻柔。
       邱布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卢天然低着头给他戴铐子的时候,他则以一种奇怪的表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么说我得谢谢你了。”邱布将已戴上铐子的两手稍稍往上举了举,目光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铐子,像是在欣赏一件什么艺术品,嘴里却突然冷笑着说:“算了吧,用不着来这一套。我邱布既然被你逮住了,算是我的晦气。别的什么也别说了。你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明白?就是你刚才救我,还不是因为你对我另有所图?我要是真的摔死了,你回去拿什么去领功请赏啊?哼!你们警察这一套我见得多了。”
       卢天然倏然色变。邱布的这番话显然惹得他怒火中烧,气愤使得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但是一开始他并没有发作,却突然地仰起头来大声地笑了几声。随后猛地收住笑声,疾声厉色地用手指着邱布骂了起来:
       “你这个小子真他妈的混蛋!要不是担心受处分,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卢天然的脸因为愤怒而涨成了褚红色,额上的青筋暴突着。“靠你领功?靠你请赏?你小子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也太小看我们警察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他妈的豁出命来救你,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你是一个人,是一条性命。在这一点上你与其他任何一个人是相同的。尤其是因为我是一名警察,我穿着这一身警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见死不救。警察的职责当然要求我尽可能地将你抓获归案,接受法律的惩处。至于说什么靠你去请赏?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我他妈的现在……算啦,我犯得上跟你生那些没有味儿的气吗?你他妈的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但是你现在应该明白,你是警察抓获的一名犯罪嫌疑人。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走,等着接受法律的审判。你现在的表现与以后法律对你的处罚也是有关联的。我可是警告你,不要再做什么逃跑的打算,你要知道,在必要的情况下,警察对逃犯是可以开枪的。我这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嘁!”
       
       三
       卢天然押着邱布向前走去。邱布腿部的磕伤使得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疼痛使得他脸部的肌肉不时地抽搐着。
       “喂,等一下。”
       卢天然神色冷峻的对着邱布说了一句。看得出刚才邱布的那一番讥讽的话在他心里产生的愤怒仍然没有完全消失。他绷着脸在邱布身旁蹲下身来,用手轻轻地撩开邱布左腿伤处的已经破碎的裤子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还算好,没有发炎。”卢天然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接下来,他站起身来,向着四周望了望,便扶着邱布向右边不远处的一个乱石丛间的小溪走过去。他用手撩着清凉的溪水,轻轻地冲冼着邱布腿上的伤口。然后将自己的内衣脱下来,两手揪住内衣的下摆使劲撕了开来。他用其中的一块布将邱布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将邱布的左臂托靠在自己的脖颈上,用自己的身体架带着邱布向前走去。这使得他们的前行速度明显地减慢下来。而且这样一来,卢天然行走时的压力显然增加了不少。不一会儿就开始气喘吁吁了。也许缘于卢天然现在的这种关怀举动,卢天然发现邱布对他的敌对情绪正在渐渐地缓和下来,而且他的话也开始多起来。一开始,他只是断断续续地向卢天然询问诸如他的案情有多重,会不会判死刑等,再后来话题就宽泛开来,一直谈到了家庭上的事情。
       从邱布的谈吐中卢天然得知,邱布小时候其实是一个挺可爱的孩子,不仅在学校里老师喜爱,在家里更是深得父母的宠爱。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属农村中的偏远山区,直到现在当地村民们的生活水平也很低,而在以前就更加的贫苦。由于地处深山老林,再加上当地耕地的贫瘠,所以当地的乡民们大都在农余时间里到深山里猎取野兽或售卖或自用,以尽量地贴补和丰富自己的生活。这里虽然崇山峻岭,但对于狩猎来说,最好的狩猎去处则是离村里百里之外的一个叫做死亡谷的地方。死亡谷里野兽飞禽聚集。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只要走到死亡谷,三驾马车也不足。意思是在这里猎获的野物丰足,三驾马车也拉不完。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有胆量涉足这个死亡谷。原因是凡是到过这里的猎人很少有活着走出来的。人们进到这里,大多会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迷惑,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不是活活冻死就是活活饿死。久而久之,这个死亡谷便成了当地人的一个既热切向往又谈虎色变的地方。这里的村民们只是知道有个叫做死亡谷的地方,但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到过那里。于是村民们就常常在心里描绘着自己的各种想象,并且立即将他们各自的不同版本的想象带着炫耀的口吻一本正经地传给四邻五舍。到后来死亡谷就演变成了一个近乎魔鬼群聚的地方。邱布的父亲是少数几个曾经到过死亡谷的村民之一,不过只去过一次,并且还是在他父亲很小的时候跟着邱布的爷爷去的。平日里则和其他当地猎人一样,只是扛着枪到家乡或者离家乡不算太远的山上打猎。但是在有了儿子以后,邱布的母亲就开始异常坚决地阻止丈夫到山上打猎。因为不管怎么说,打猎总是有风险的。邱布有一个姐姐,在十一岁那年因患肝炎不治死去,所以他在家里是独子。但他的父亲最终还是死在了深山里,现在他只和双目失明的母亲一起生活。父亲的死在邱布的心里镌刻下永远难以抹去的悲伤记忆。那是个初冬时节,当时他才六岁,也患上了与姐姐同样的肝炎病。家里拮据的境况肯定拿不出钱来去医院治病,父母为此急得几乎发疯。在借钱无果的情况下,父亲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早晨扛着他那支已经多年未用的沱阳牌猎枪向深山走去。就这样一去未归。后来还是听一个勘探队的熟人说,他们那天在死亡谷里做地质考察时曾在谷地的入口处看到了邱布的父亲。当时他们也曾力劝父亲不要贸然进谷,但无论怎么说也没有效果。父亲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为了救自己的爱子而将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据说直到今天,平日里也很少有人进到这个神秘的死亡谷去。
       卢天然发现邱布每每在提及他的父亲的时候,都表现得非常悲痛,连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看得出他心里对父亲有着非同一般的怀念之情。
       卢天然和邱布沿着崎岖不平的谷地向前走着。在拐过一个山梁之后,卢天然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在刚才断崖上那一场虽然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之后,他猛然觉察到另一个麻烦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迷路了。
       他和邱布连续三次试图沿原路返回,却终于没有成功,这使得他确认了这一点。是的,他和邱布的确是迷路了。他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努力地回忆着一切可能的标记物。他首先想到来时路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涧溪,随后东奔西突地找了好久,倒是发现了两条涧溪,但是都对不上号。其中一条涧溪的水面宽度相比而言宽阔得多,而且整个涧溪几乎呈直线湍流而过。而来时的那条溪流则分明是弯曲前行的;另一条涧溪虽然乍一看上去有些相像,但仔细分辨后也不对。卢天然记得清清楚楚,来时的那条溪边上生长着大片的盛开着紫红色花冠的臭牡丹,而这一条溪流的侧畔则是一些乱石和一些不知名的俯地而生的水草。再者,来时的那条涧溪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块开阔地,他还记得在那块开阔地上生长着大片的木藤蓼。而这里却被一片嶙峋怪样的石硼群挟裹着。更不可思议的是,最后他们俩连那个刚才差一点要了他们性命的深崖也找不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和邱布离开那个断崖后,只不过走了二十几分钟的路,为什么似乎一切都变戏法似的消失和改变了呢?他突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惶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看来我们是真的迷路了。”卢天然转过头来看了看邱布说。他的目光里明显地含着一种焦虑的神色。
       邱布的情绪不知在什么时候再次变得冷漠起来,脸上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委靡相。先前的那种对卢天然的敌视的表情重新在他的身上显露无疑。看到卢天然现在的焦虑神情,邱布仿佛因为终于找到了一种发泄的机会而得意起来。他一会儿扬起头来,带着一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虚假的漠然表情环顾着四面的山峰,一会儿又用目光飞快地朝着卢天然瞥一下。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撇了起来,而脸上则同时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这笑看上去明显地含有一种奸佞的意味。
       接下来卢天然就近乎完全地凭着自己的感觉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正确与否,所以心里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他冷峻着脸,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睁大开来。他心里的这种紧张感使得他对身旁的邱布愈加地提高了警惕。现在每当他注视身旁的邱布的时候,眼睛里就不自觉地带有一种鹫样锐利的目光。
       越往前路越难走了。或者准确地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路可走。卢天然和邱布只是在那些纵横交错着的丘坡、乱石堆和野草树丛中踉跄着前行。其间他们曾看见过几只毛色灰黑相间的狐狸和一些狗獾、艾鼬之类的小动物,但更多的是那些形态各异的山鸟。不时有大群的金翅雀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砉然而过,一些棕背伯劳则兴致勃勃地在山间的湿地上面或者涧溪边的矮草地里蹦跳着寻找食物。此外还有长尾雉、红嘴相思鸟、山鸡等。在一个山麓的拐角处,他们竟然意外地看到了一群漂亮的红腹角雉。至于这里生长着的植物就更多了。除了那些漫坡而生的松林、柞林和桦树林之外,还有一些平日里不大容易看到的珍稀品种,如石松、银杏、桫椤、乌榄、羊角槭和鹅掌楸。在一条顺着陡峭的峰坡顺流而下的涧溪旁边不远处,一大片夹竹桃花正盛开着娇艳迷人的紫红色的花朵。而在另一面的那个山麓的底部,更多的美丽如画的龙船花几乎覆盖了整个一面斜坡,看上去像是人工精心布置似的。
       越过了几个不大的山坡之后,横在他们前面是一座嶙峋险峻的山峰。山峰中间有一处狭窄深幽的隘道。隘道的横向空间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行。站在隘道里向上望去,隘道两侧似刀劈剑削般陡峭的山壁将天空剪切成一溜儿窄窄的光条。邱布现在的腿伤显然好多了,但走起路来仍然带着一点跛相。卢天然朝隘道深处望了望,发现隘道是呈阶梯状就势向上延展而去。并且隘道的地面上乱石嶙峋,石间的缝隙处长满了野草和苔衣。他蹙了蹙眉头,然后将身子蹲了下来。
       
       “来吧。”他朝着邱布说了一句,一边侧起脸看了看身边的邱布。
       “做……做什么啊?”邱布并没有马上明白卢天然的意思,就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卢天然。
       “什么做什么啊?上来啊。”卢天然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邱布说道。接着用手向深幽的隘道里面指着说:“就这鬼地方,你的腿能走吗?”
       邱布明白了卢天然的意思。他下意识地往隘道里面望了望,接着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用你背。”
       邱布说着就迈开腿要往前走。
       “行啦行啦。用不着在我跟前装大尾巴鸟!”卢天然陡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随即脸上带着一种揶揄的微笑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要面子的嘛。既然如此,早先时候为什么还做那些违法的事啊?快上来吧,咱们还要赶路呢。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我可不想多待一分钟。”
       邱布终于很不情愿地俯趴在卢天然的背上。他那硕壮的身体使得卢天然在起身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力气,吭哧了半天才将两腿站直了。在往前走的过程中,一路上坑坑洼洼的地势和背上沉重的负担使得卢天然备感艰难。他不得不尽量地将身体保持着很大幅度的弯躬姿势,前行不大一会儿就已经是大汗淋漓了。有一会儿邱布挣扎着要下来,但被卢天然一声怒喝给止住了。
       “你小子老老实实给我在上面待着!少他妈跟我犯倔……怎么着?我说话不好使怎么着?嘁!哎哟,我说你怎么这么沉啊。他妈的活赛过一头牛呢……我说你这个小子可真有福啊,犯了事还要叫警察背着走。就这还得我哄着呢……你小子自己说说看,我这不是他妈的犯贱吗?嘁!”
       前面的路愈加崎岖了。卢天然早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他不得不走一段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也许是劳累过度的原因,这以后卢天然很少说话。狭窄幽寂的隘道里只听得见卢天然走路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响动和粗重而急促的喘气声。卢天然现在的心情正与他背上的负担一样的沉重。在这个像是迷魂阵一样的深山野岭中,他不知道再往下会是怎么样。能不能走出去?什么时候能走出去?他甚至想到了他和邱布会最终被困死在这个鬼地方。想到死亡,他心里自然会产生恐惧。但更加使他不安的,是如果他真的死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么很有可能连他死亡的消息本身也会永远地被埋葬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最多也就是猜测他可能是死亡了。而在这种彷徨的猜测中,他的死亡就不会得到确定。可能死亡?也可能没有死亡?谁都不能下一个明确的结论。还有自己的父母、妻子和他心爱的儿子,这些亲人们将会被他生死未卜的消息永久地折磨着并因此而永久地痛苦着。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就更加冷峻下来,鼻子里也开始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但是他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沉湎于悲戚情感中的时候,于是就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绪从这种消极情绪中挣脱出来。为了帮助自己的这种努力,他故意使劲地踏着脚步,频繁地做着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撮起嘴唇,随后从他的唇处就流淌出一支很动听的歌曲来,是电影《铁道游击队》中的插曲《微山湖上》。这也是他平日里最爱听也最爱唱的曲子。他的口哨吹技不错,不仅音域宽厚清亮,而且充满了感情。
       大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卢天然和邱布终于走出了隘道。他将邱布从背上放下来,然后就像是被抽掉了身上所有的筋骨似的瘫坐在地上。他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擦抹着脸上的汗水。就在这时,卢天然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痛苦异常的表情来。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右手使劲地顶在身体的左上腹部位,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隔一会儿就发出一阵低沉的痛苦呻吟声。
       “你……你怎么啦?”邱布正坐在离卢天然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目光怔怔地瞅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似乎在沉思什么。听到卢天然的呻吟声,他抬起头来,不禁被眼前卢天然的痛苦不堪的表情吓了一跳。他的右眼马上很厉害地睨斜起来。
       卢天然没有回答。痛苦使得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肌肉也似乎扭曲起来。他的身体也在痛苦的折磨中弯成了虾米形状。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多分钟的时间,刚才那种可怕的痛苦症状才渐渐地消殆下去,卢天然的身体和脸部的表情恢复了常态。他静静地平躺在地上,眼睛依然微闭着,仿佛在刚刚经历过一场超大体力的运动之后沉沉熟睡过去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眼前的邱布。
       “是不是吓着你啦?对不起啦。”卢天然脸上带着一种浅浅的微笑对邱布说:“他妈的,老毛病又犯啦。不过没什么,只是一阵儿就过去了。”
       “是不是胃病啊?”邱布小心翼翼地问。他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卢天然没有回答。却随即动作麻利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妈的,这臭毛病有时候说来就来,从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卢天然一边低声地嘟囔着一边拍打着身上沾着的泥土和草屑。“好啦。咱们往前走吧,别在这里瞎耽搁工夫了。”
       “那,那你没有到医院去看看啊?”邱布再次看了看卢天然,脸上带着一种清晰可见的忧虑。“看你刚才那样子,可是够吓人的了。”
       卢天然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听到邱布的话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
       “我还没有害怕呢,你担的哪门子心啊。哎,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我告诉你,我可是全局的散打冠军和百米赛跑第三名呢。不信咱俩现在就可以试试嘛,嘁!喂,你的腿伤怎么样啦?还痛吗?”
       前面的地势变得开阔多了。尽管依然是峰岭交错,但从刚才那个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幽暗的隘道中脱身而出,已经足以使得卢天然在精神上感到了一种短暂的振奋。再往前是一片生长着稀稀落落的柚木疏林,疏林往前则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山地。一只长着土黄色皮毛的野鼬从一块硼石后面倏然蹿跳出来,立刻惊愕地停下来看了看卢天然和邱布,瞬间就钻入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
       “报告政府,我要大便,我的肚子有点儿痛呢。”邱布突然对卢天然说道。他微微地躬着腰,脸上带着一种痛苦不堪的表情。
       听到邱布的话,卢天然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就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行,去吧……肚子痛得厉害吗?”他边说边朝邱布挥了挥手表示同意。但他发现邱布正在往岭坡后面走去,就提高了嗓音说:“你要到哪里去方便啊?”
       邱布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对卢天然说:
       “我,我到坡后面去。”
       “在近处就可以嘛。为什么非要到岭坡后面呢?”卢天然默默地看着邱布,脸上突然浮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笑意。
       “我,有人在场我解不出来啊。”邱布两手捂在肚子上面,脸上的痛苦状更加明显了。“政府,再者说了,我这不是还戴着铐子吗,你还怕我再跑不成?我向你保证,再跑你就一枪毙了我。”
       “怎么?你当我不敢吗?嘁。”卢天然又盯了邱布一眼,便不再做声了。忽然又朝着正慌不迭地向岭坡后面一溜小跑的邱布喊道:“喂,你有手纸吗?”
       邱布似乎没有听见卢天然的话,他的身影在岭坡的边缘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卢天然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邱布的身影刚在山坡处消失,他就迅即站起身来,急速向岭坡后面走去——正如他料想中的一样,他并没有看到邱布的身影。这里的地形使他断定邱布不可能跑远。事实上,仅仅过了三四分钟,他的敏锐的目光就在左边不远处的一个不大的土丘边缘处,发现了邱布的露出一半的鞋尖。在他走到那个土丘跟前时,邱布突然跳将起来再次转身奔逃。卢天然跃开大步追了上去,一个利落的脚绊就将邱布绊倒在了地上。奔逃的前冲力使得邱布猛地向前滚了几个跟头。
       “你这个坏小子,又跟我耍起花样来了。”卢天然冷峻的神色中含着一种讥讽的笑意,“你小子站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邱布刚才摔倒时,脸上和身上都沾了些泥土,看上去显得有些可笑。听了卢天然的话,他抬起头来睥视了卢天然一眼,然后慢腾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脑袋扭向一边,脸上露出一副不服气的神色。
       
       卢天然默默地盯着邱布,突然抡起巴掌狠狠地给了邱布一个耳光。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邱布猛然向后踉跄了一下。
       “你这个不知悔改的狗东西!”卢天然瞬间变得像个发怒的雄狮。他的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说话的语气完全是在大声地吼叫。“他妈的给你脸不要脸啦是不是?我再跟你说一遍,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脱逃得了!想和法律较量吗?想和警察较量吗?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再者说了,你狗东西能逃到哪里去啊?嗯?逃过今天能逃过明天吗?你觉得脱逃掉了就能免除法律对你的处罚吗?恰恰相反!你这是在自寻死路!就你这种顽固不化的恶劣态度,只能加重法律对你的处罚!”
       邱布没有料到卢天然会发这么大的火。而他自己也被卢天然刚才这一重重的巴掌给打得有些发蒙。他下意识地用手捂着火辣辣的左脸颊,一边用一种近乎仇视的目光盯着卢天然。那只青白色的右眼似乎瞪得更大了。
       “你,你警察怎么还打人哪?”邱布突然抻着脖颈吼了一声。
       卢天然愣了一下,他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但接着就瞪着眼睛对邱布说:
       “打你,打你怎么啦?要我说你小子还就是欠揍呢。该打!”卢天然说话的语气依然透着威严,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地温和下来。有一刻,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种隐隐的看上去像是惭愧意味的笑意来。“我可告诉你,对像你这种屡逃不改的案犯,在必要的时候我是可以开枪的。你小子可别以为我不敢呢。打你?打你是轻的呢,用巴掌打比用子弹打强得多,别他妈的不知足了。嘁!”
       邱布恨恨地盯了卢天然一眼,脸上分明带着一种怨毒。稍顷,他突然开口说:
       “哼,不就是枪毙吗?反正也是个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哟嗬,是个爷们儿啊。”卢天然又一次被激怒了。他猛地从腰里掏出手枪,大声地吼着:“这么说你小子还挺盼着死是不是啊?那好,你有种现在再跑一次给我看看!你是个什么男人啊?是个没有一点儿责任感,没有一点儿同情心的孬种!怎么着?你还觉得自己挺冤屈的是不是?你怎么不想想那两个被你用刀捅伤的人,他们冤不冤啊?他们的亲属们冤不冤啊?你怎么不想想你家中的那个双目失明的老母亲冤不冤啊?怎么不想想为了救你一命而命丧荒野的父亲冤不冤啊?你自己拍着自己的胸口想想,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啊?你如果真是个男子汉,就应深刻认清自己的错误和罪恶。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态度?连半点儿认识都没有!你伤人致死,这是一罪。而你拒捕脱逃,这又是一罪,你他妈的懂吗?你小子还觉得自己他妈的挺聪明的是不是啊?狗屁!”
       在卢天然说话的时候,邱布一直默默地听着。一开始他脸上的表情是阴冷而顽固的,但是后来就稍稍地变得温和下来。有几次,他甚至抬起头来,用一种类似探询般的目光飞快地觑了卢天然几下。每当这时他的右眼就再次很厉害地睨斜着。
       邱布的这种表情没有逃过卢天然的眼睛。他走上前去,一边拍打着邱布身上沾着的泥土,一边继续说着:
       “至于你反复提到的死罪的问题,我知道你对这个事情非常关心。世上有谁会愿意失去自己的生命呢。是不是?但是具体到你来说,你所犯下的罪行肯定是要得到法律的惩处的,要不然还要法律做什么?至于法律如何惩处,我可以告诉你,这需要两个方面的考虑。一个是你所犯罪行的程度,另一个就是你的认罪态度。就像你目前的这种毫无悔改的顽固态度,对于你的量刑毫无疑问是不利的。明白吗?不过话说回来了,我听说你小子本来就有些劣迹,这一次又连捅俩人,要我说就是判了死刑,你也没有什以可怨的,你说是不是?嘁!当然,我这只是假设而已。如果不判死刑那就更好,那说明法律认为你小子还有改造好的可能性。我再说一遍,最终的判决结果与你对自己的犯罪态度的认识程度也是有很大关系的。我这可不是在唬你小子,你自己掂量着办。嘁!”
       邱布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阴沉着脸毫无表情。但是他的眼睛却分明在不停地急速眨巴着,右眼又开始很厉害地睨斜起来,那模样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
       卢天然和邱布翻过一个光秃秃的花岗岩岭坡,前面是一块不大的野地。野地里除了那些凌乱裸露着的石丘之外,还生长着稀稀落落的柚树和一些野生杜鹃花。在他们刚刚穿过疏林时,卢天然突然在一个漂亮的青蓝色石花的石丘旁边停了下来。
       “咦,这是个什么东西?”
       卢天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接着就俯下身来将脚下的那个东西小心地捡了起来。他几乎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是一支枪。准确地说是一支猎枪。枪后端的木质托把已经腐枯不堪,上面寄生了一些根部带着些白色菌斑的草菇。猎枪上面的铁质部分的表皮也已经变成了一层层的锈泥。在猎枪旁边约一步远的地方,在一堆乱草和泥石的掩映之中,卢天然又发现了一具人的大体完整的骨架。围绕着骨架四周不远处,则是一些零碎的动物的散骨。那副人骨架的黑洞洞的眼眶深处现在已经成了山蚁的窝。一些大约是被惊动了的山蚁正争先恐后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邱布,你过来一下。”卢天然对邱布说着,一边低着头继续端详着手里的枪和地上的那些骨头说:“你看,我手里的这支枪和地上的这些骨头说明了什么呢?”
       邱布阴沉着脸没有做声。但是看得出来他对卢天然手里的那支猎枪也很感兴趣。停了片刻,他终于按捺不住地抻着脖颈尽量地靠近猎枪端详起来。似乎这样还嫌不过瘾,他又抬起铐着的手臂,用手在枪身上面轻轻地抹擦着。但是他不明白卢天然问他的话的意思,所以就带着一种疑惑的神色抬起头来看了看卢天然。
       “你看,我是这样想的。”卢天然继续按自己的想法说下去:“这把枪以及这副人骨骨架是很容易说明问题的。也就是说,它们是一体的。我猜想是一个猎人在这里遭遇到了某种不幸。一种可能是被野兽咬死,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从这副骨架上面并没有发现明显的被咬嚼的伤痕。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冻饿而死或者是因病而死去。至于人骨旁边的那些零碎的骨头,则只能说明是这个不幸的猎人死前所打到的一些猎物。之所以零零碎碎的,那是因为这些猎物在这个猎人死后被山野中的一些动物拖动咬食所致。哎,你看,我的职业病又上来了。怎么样?你是怎么分析的?说来我听听。”
       “枪上怎么还有字?”一旁的邱布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猎枪枪托。
       卢天然不由得朝枪托位置看了看,果然发现在枪托靠近枪栓部位隐隐地刻着三个字。其实这并不是卢天然刚才观察得不仔细,而是因为那时枪托上面完全被一些泥土和生长着的草菇遮掩所致。刚才邱布用手在枪身上面的抹擦,这几个字才显露了出来。
       “……什么庚?前面两个字看不清楚呢。”卢天然尽量地将脸俯近枪托,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字。他再次地用手使劲地在枪托上面摩擦了几下,然后又用力地在上面吹了几口气。溅喷而起的尘土立刻四下飞扬起来。
       “哎,这下看清楚了。”邱布说着,一边将脸凑上去看着上面的字。“中间的那个字好像是个大字……没错,是个大。最前面的那个字……,这个字念什么啊?”
       “什么大字?这不是个天吗?”卢天然纠正着邱布,仍然低着头仔细地在观察着。“天庚。最前面那个字应当是姓……对了,这不是个邱字吗?邱……天……庚。对了,你看,这个猎人的名字叫邱天庚。”
       “邱天庚?”邱布小声地念叨了一句,随即脸上就显出了惊异的神色。“邱天庚,那不是和我爹一个名字吗?”
       “你父亲叫邱天庚?”卢天然也突然醒悟过来。他再次地看了看枪托上面的名字,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转着身子仰望着四周险峻的峰岭。“邱布,不仅是与你父亲一个名字,而且我猜想这个猎人应当就是你的父亲。噢,看来这个地方正是所谓的死亡谷了。怪不得咱俩在这里总是迷路呢。这也证明了那些民间的传说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的。”
       
       邱布立刻怔住了。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中了什么定身法似的愣愣地盯着卢天然,脸色也涨得通红。
       “邱布,我想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那个为了救你一命而冒险闯进死亡谷的你的伟大的父亲。”卢天然神色肃然地看着邱布。
       邱布的眼圈红了。渐渐地,一丝闪亮的东西开始在眼眶里面漾动着。他默默地从卢天然手里接过那支猎枪,长时间地低头盯着。最后,他将手里的枪轻轻地放到了地上。然后突然仰起头来,令人不可思议地吹响一声长长的口哨。那哨声听上去流气十足。
       “可能是我爹的枪。嘻嘻。”邱布一改刚才的悲痛表情,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政府,你说是不是?不然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啊?嘻嘻。哎哟,我那老爹可真会找个舒服的好地方啊,在这里一躺就是几十年。嘻嘻嘻。”
       邱布说完就转过身去向前走去。他显然是故意地做出一副懒散懈怠的体态来,走路时两只臂膀左右大幅度地晃动着,分明露出了一种无赖意味。他现在的腿伤已经好多了,走路时的跛相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他刚走了几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他的身后面响起,将他吓得激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我操你个奶奶的,你给我回来!”卢天然此刻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一样地骇人。他怒视着前面的邱布,脸色因为气愤而变成了紫红色,脖颈上的青筋也暴突得老高。
       邱布不知道面前的这个警察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的暴怒。但他显然是被卢天然的凶相吓住了。他回过身来,惶惶地朝着卢天然觑了一眼,接着就慢腾腾地往回走。
       “你他妈的还算是个人吗?”卢天然依然怒火难捺地吼着,“你爹当年是为了救你的命而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打猎的。他是期盼着能打点儿猎物回去卖点钱给你治病。为了你他才把自己的命丢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真可谓是暴尸荒野。而你他妈的见了他老人家连个屁都没有放,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掉!你他妈的哪怕是装装也好啊。你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你自己说说你还算是个人吗?嗯?我真他妈的想一枪毙了你这个狗东西!”
       邱布总算是明白了卢天然发火的缘由。他眯起眼睛,有些愕然地看了看卢天然,随后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带有奸佞意味的笑意。
       “我说政府,这是我爹,又不是你爹。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宽啦?”邱布说话的语气以及脸上的表情都显示出挑衅的意味。
       “我还就他妈的管定了这件事!”刚稍稍平息了一些火气的卢天然再次吼叫起来。他那指着邱布的手指气得哆嗦起来,“我不跟你啰嗦,你现在就给我跪下!”
       “我给你跪下?”邱布顶了卢天然一句,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渐渐浮现的怒容。
       “给我跪什么?我是说给你爹跪下。”卢天然眼睛一瞪吼了一声。
       邱布突然暴怒地喊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犯法归你管,这我认了。但是我的家里事关你什么事?我,我他妈的有什么脸给我爹下跪磕头啊?你这不是在羞辱我吗?”
       卢天然猛然愣住了。他默默地长时间地注视着邱布。许久才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邱布,你小子是感到没脸面对你的父亲,是不是?看来你还没有完全丧失人的良知。这说明我刚才对你是有点儿误解……你总算知道世上还有羞耻二字。不过话说回来了,再怎么着你也是他老人家的儿子不是?他当初冒着生命危险闯到这里打猎,就是为了回去卖俩钱给你治病,他是为你而死的啊。今天在这里遇见了老人家,你就忍心这样的一走了之?依我说,你既然知道自己对不起父亲,就更应该在这里向他请罪反省,以求老人家在天之灵的宽恕。你自己说是不是啊?好啦,刚才就算是我错啦,我不该对你发火。”
       说完,卢天然默默地从腰间掏出手铐钥匙,麻利地将邱布手腕处的手铐摘了下来。接下来,他从衣兜里拿出剩下的那一块内衣碎片,蹲下身去仔细地将邱布父亲的遗骨捡了几块包起来系好。做完这些事后,他率先在遗骨面前跪了下来。
       “老人家,您的儿子邱布就在您的面前。这么多年了,他总算是找到您了。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去世了。我甚至连父亲长的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父亲这两个字在我的心目中就显得尤为神圣。您是为了救您儿子才不惜将自己的性命搭上了。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值得怀念的好父亲,一个伟大的父亲。您的儿子将会把您的遗骨带回家去安葬,让您魂归故里。您就放心吧。”
       说完,卢天然向着遗骨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邱布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卢天然的举动,又看着眼前父亲的遗骨。他的脸色冷峻得有些可怖,那只右眼突然间显得有些睨斜。最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在父亲的遗骨前面跪了下来。他将两只胳膊和脸部扑俯在地面上,过了一会儿就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那哭声由低到高,由缓到急,听上去像狼的嗥叫。期间还羼杂着时断时续的泣诉,但卢天然一句也没听清楚。邱布哭了好长时间。
       天黑时分,卢天然和邱布又翻过了两座陡峭的山峰,来到一个由两个岭坡相拼而成的小谷地。谷地里大都是些乱石土丘,其间生长着大片的带着硬刺的小叶槐树和一些菠萝扬灌木。时近初秋,谷地里响起了零星的秋虫的呢喃。野地里的晚风也已经显出些许瑟缩的意味。卢天然和邱布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卢天然好不容易在靠近右边岭坡下面找到一个勉强可以栖身的小山洞。
       “看来咱俩得在这个地方过夜啦。”
       卢天然一边对邱布说着,一边仰起头观望着天空中的夜景。夜空中繁星点点,月亮早已高高挂上了中天。整个野岭都被淡淡的月光所笼罩起来。
       四
       卢天然患了重感冒。
       早上起来的时候,卢天然就发现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他觉得脑袋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喉咙及两个鼻孔里也火辣辣地痛。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被夜里的凉风吹感冒了。深山里的风特别的冷,尤其在夜里更是如此。而他和邱布睡觉的那个小山洞的洞口正朝着山风吹来的方向。山洞呈瓮状结构,洞的两侧分别凹进一些空间。卢天然和邱布也就自然地分别躺在洞的两侧里面。刚睡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体会到风的凉意。但到了夜半时分这种感觉就分明起来。卢天然竟然被冻醒了。邱布虽然鼻孔里响着低沉的鼾声,但身体却已在凉风的侵袭下蜷缩起来。卢天然悄悄坐起身来,默默地看着身旁的邱布,然后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轻轻盖到邱布的身上。之后他悄悄起身到洞口外面活动了一会儿,回来时就在洞口的边上躺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阵阵吹进来的凉风。也许是因为凉气的侵扰,卢天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索性坐起来,将上身倚靠在洞壁上面,然后从衣袋里掏那个紫色封面的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在上面写着什么。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写着,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卢天然的病情发展得非常迅速,很快就发起了高烧。走起路来开始显得踉踉跄跄的。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上腹部的剧痛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折磨着他。他脸上的肌肉不时地扭曲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他就会禁不住低声地咒骂起来。
       在走过两个幽暗的嶂谷之后,前面又是一座陡峭的生长着大片的松柏的山峰。峰麓下面有一条很宽敞的豁道,其实是一个干涸了的河床。这使得卢天然和邱布很幸运地省去了攀登险峰的麻烦。他们沿着那个河道穿过山峰,再沿着峰势拐了一个不大的弯儿,眼前便豁然开朗。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广阔而湛蓝的天空。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绵延起伏的低矮的丘陵以及掩映其间的葱葱郁郁的田野。正是中午时分,初秋柔和的阳光洒满了远远近近的山岭和田野。不远处的山坡上和野地里盛开着的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在风的吹拂下惬意地摇荡着。几棵孤零零生长着的楸树的枝丫上落满了山雀,山野间响亮着一片悦耳的啁啾声。倏然间山雀们又砉啦啦离树而去,恣意地在天空中翩跹翻飞,片刻便栖满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
       
       卢天然和邱布被这意外的景象感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终于走出了那个险恶的死亡谷。尽管依然被身体疾病的痛苦所折磨着,但卢天然的脸上仍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邱布,你看,我们总算是走出了那个鬼地方。”卢天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显得有气无力。“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咱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邱布似乎没有听见卢天然的话。他的眼睛恣意地微眯起来,脸上带着近乎贪婪的表情默默地注视着四周的景象。他的嘴巴微微地开启着,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种害羞样的笑意,那模样使人想起一个正沉浸在什么美好憧憬中的天真孩童。
       卢天然和邱布继续向前面走去。在一个小山坡的半腰,卢天然脚下一个踉跄,随后就瘫软在地上。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高烧和腹部的剧痛使得他的面部变成了褚红色。他的眼睛微闭着,喘气再一次显得粗重急促起来。
       邱布一路上很耐心地扶着卢天然。其间有好几次,邱布要求卢天然为他解开手铐,以便他背着卢天然赶路,但都被卢天然拒绝了。现在当他看到卢天然病势沉重时,脸上明显带出一种焦虑的神色来。他先将卢天然搀起来,扶到一处长着厚厚野草的石硼下面躺下来,然后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下意识地向四周观察起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在越过左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丘陵后,清楚地看见了那两个高高耸立着的粗大的灰黑色的烟囱。他马上认出这正是他所在的那个乡的水泥厂的烟囱。去年翻新家里的房子时,他还到这个水泥厂来拉过水泥。几乎在同时,他也吃惊地发现在前面那个丘陵的山脚下面的一条小溪边上,有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正围拢在一起,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接着,在那条小溪对面的山脚下面,出现了更多的戴着钢盔的警察和武警。一条小山道弯弯曲曲地从溪边的洼地里延伸开去,从山麓下面扶摇而上,沿着岭坡盘绕到岭脊。他即刻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对于他自身来说,虽然终于闯出了那个阴森险恶的死亡谷,但另一种更加现实的危险正在来临。也许正因为他经历了一整天的生死跋涉,所以在脱险后的片刻喜悦之后,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存的热恋就显得分外的强烈和鲜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怕死。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对于生命的留恋和渴望。这种情绪在他的心灵里迅速地被放大。客观地说,他对卢天然这个警察是怀有一定程度的好感甚至是感激之情的。这种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从坠崖时卢天然冒险救他时开始的;也许是从卢天然背着他吃力地走过那段似乎是永无尽头的幽深险峻的峰间隘道时开始的;也可能是从卢天然在他亡父遗骨前满怀深情地跪拜祭礼时开始的;也许是当他在那个山洞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卢天然的警服,并目睹了卢天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坎肩躺在洞口为他挡风时开始的。当然,还有可能是再加上卢天然那处处表现出来的豁达侠义的性格和充满人情味的举止。这种对于卢天然的好感和感激之情不仅使邱布对这个警察的敌意在逐渐地减少,而且就像一块洁净的布巾,在一定程度上擦去了他心灵深处的那些顽冥不化的沉垢,使得他的确对自己曾经所为的那些恶行产生了自悔。但是这种自悔的程度并不能必然地导致他义无反顾地接受法律对于他所犯恶行的惩处。也就是说,一方面他有了初始的自悔意识,另一方面,他并不因此而在心里消弭掉了脱逃的打算。但是这种自悔意识却在他既定的脱逃意识中起到了一种干扰作用,使得他的脱逃决心犹豫不定。这种犹豫的源出对象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于卢天然的感情方面,另一个则出于他心灵深处的那种正在开始复苏的良知。他现在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犹豫的状态之中。但这种犹豫毕竟是脆弱的,脆弱到一个很小的什么内部或者外部的因素就能将其击垮。现在,当邱布亲眼目睹了大批警察就在他的不远处的时候,他心中的这种犹豫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明确而坚定的脱逃决心。
       卢天然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高烧使得他的身体不时地抽搐着。邱布明白,他目前在事实上已经处于一种自由的状态之下,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比如说他现在就可以脱逃而去。那个躺在地上的警察对于他的约束力已经完全解除了,他自己甚至已经站不起来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了,再不脱逃很可能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邱布为自己这种脱逃决心的确定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眼睛里闪现着锐利而亢奋的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到卢天然跟前。他先从卢天然身上取下钥匙将腕上的手铐打开,然后脸色沉峻着,使劲地咬着嘴唇,长久地默默地注视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卢天然。他的右眼再一次厉害地睨斜起来,并且这一次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邱布开始对着卢天然小声地说着。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哽咽。“……我要走了。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坐牢。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陪着你往前走了,前面就是大批的警察。但是我在这里向你保证,我保证再也不犯法了……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叫雷打死我。而且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对不起社会,对不起被害人,也对不起你们警察……咱俩总算是从那个死亡谷冲出来了。对你来说是一种好消息,而对我来说则意味着真正的牢狱和死亡的来临。所以我必须要趁还来得及的时候跑掉。我想,用不着多大工夫,你的那些同事们就会在这里发现你的。我想他们一会儿就会搜到这里来的。你不会有事的,真的。”
       邱布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卢天然的身子开始动了起来。卢天然正使劲地抬起头来,两只手挣扎着撑着身子,极力想坐起来。他的脸因为用力而显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但是他终于没有成功。随着一声长叹,卢天然的身子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的两个已经红得可怕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盯住邱布,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大口地喘着气。
       “邱布……你这个狗东……西。你……你要逃跑吗?”高烧使得卢天然说话的声音近乎完全地嘶哑了。“你要是选择了逃跑的路,那你可真的失去了从宽的机会……你真的可能是死定了。我不能让你脱逃掉……我……我现在就可以一枪打……打死你。你信不信?”
       卢天然说着,将手费力地挪到腰间那个枪套上面。他显然是用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那支枪掏出来,但终于没有成功。事实上他连枪套的盖子都已经无力打开。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邱布依然哽咽着说,“但我还是要走了,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否则就太晚了。你也别费力气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拿不动枪的。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将这把枪带走的。但现在我并不需要它。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再也不会做违法犯罪的事了。再说,我要是拿走了你的枪,你回去后肯定会受处分的,你再坚持一会儿,那些警察就会来到这里的。我也不会再犯法了。我会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卢天然仍然在拼尽全力地想挣扎着起来。这一次他几乎要成功了。他的身子已经快要坐起来了。就在最后一刻,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使他再一次仰面倒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想用自己的胳膊肘支撑住倾倒下去的身体,但这个动作也失败了。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因为突然失去了重心而向旁边的小斜坡滚了下去。小斜坡下面不到两米处就是一个深坑。邱布见状疾步跑了过去,将卢天然的身子挡住,接着又用力托起卢天然的两个腋下,将他慢慢地拖回到一块大石硼后面躺下来。这时他发现,卢天然再一次地昏迷了过去。
       邱布下意识地向山岭下面的洼地里望了一眼。洼地里那条小溪边上的几个警察已不见了踪影,但是那些戴着钢盔的警察们却已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位于左侧的那个山坡上搜索着,走在前面的警察已经爬到了岭的半腰,另一部分警察正直接向着他和卢天然所在的位置搜寻而来。他甚至还看到了两条生着黑色脊毛的警犬。现在的形势对他来说是一目了然的。警察虽然没有发现他,但却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向他所在的方向包抄过来。换句话说,不消一刻钟,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察就会搜寻到这里。除了身后那片阴暗凶险的死亡谷,他已经没有别的逃路。一瞬间,邱布的脸上显出了紧张阴狠的表情。他突然弯下腰来,向躺在地上的卢天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在他要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刚才卢天然滚动过的那块小斜坡处,遗留有一个紫色封面的笔记本。他想起来了。昨天凌晨时分他起来小解时,曾看见卢天然正借着微明的天光很费力地在这个本子上面写着什么。见到邱布时,卢天然立即将笔记本翻过来放在膝盖处,似乎怕他看见似的。邱布当时心里就有点儿蹊跷,不知道卢天然究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可能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心,也可能还有除此而外的更多的原因,反正邱布在稍稍犹豫片刻之后,迅即弯下腰去将那个笔记本随手抄起来掖进怀里,然后他再一次地用目光向躺在地上的卢天然看了一眼,接下来就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窜逃而去。从背影看去,他那仓皇奔逃的姿势极像一头被猎人追赶而惊厥不已的野兽。就在这时,邱布清楚无疑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枪声。他知道警察已经发现了自己。他并且还感觉得出来那些尾追而来的警察们开始对他动真格的了——一开始是警告,枪声是朝天上放的,流弹从上空划过时发出极短促的尖利声,听上去仿佛是什么人从天籁中轻轻吹起的一声长长的口哨。但接下来他就开始心惊肉跳地看见了那些朝他射来的子弹,有的打在他身边的树干上,有的则直接钻入他前面的泥土里。他尽管仓皇不已,却并不甘心就这样被警察生擒,便更加亡命般地朝前面窜逃着,只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在前面那个豁道的拐弯处消失了。
       
       邱布急一阵慢一阵地窜跑着,一直到将近中午时分才停了下来。他咻咻地大口喘着气,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他的神情显得紧张而冷峻,目光里透出一种亢奋锐利的凶光。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地势,发现这并不是他和卢天然走过的路径,也就是说他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一片呈犬牙交错状的野岭群。这里的野岭不知为什么都显得光秃秃的,只是间隔地生长着一些稀稀疏疏的黑槐林,给人一种荒蛮冷僻的印象。一条弯曲的涧溪斜向着在野岭下面的嶙峋乱石间蜿蜒穿过。溪水混沌而黏稠,仿佛极不情愿似的向前缓缓蠕动着,看上去令人恶心。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风声,没有水声,也听不到鸟儿的声声啁啾,仿佛突然间来到了荒漠无际的史前时代。也许是与他现在的心理因素有关,或者与陡峭的山势阻挡住了部分阳光的缘故,虽然现在正是中午,阳光普照,但邱布却依然感觉到了很重的阴冷幽暗。除了湛蓝的天空,似乎一切都是黑色——黛黑色的野岭,野岭上的黑灰色的槐林,连那些嶙峋模样的乱石堆也是黑色的。当然,也许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那种近乎绝望的黑色心境。尽管邱布依然惊恐于后面警察的追捕,但眼前的这种可怕可憎的景象还是在他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震荡。他不知道现在是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逃跑。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决定立刻离开这个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鬼地方。奇怪的是,他在休息片刻之后,反倒分明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近两天没有进食了,而这种复活起来的记忆又使他的疲惫感更加强烈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身形踉跄地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黄昏时分,邱布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天空出现了乌云,这使得野地里更加暗淡阴郁起来。面对着四周延绵不断的群山峻岭,他的心再一次陷入到绝望的黑暗中。但更使他绝望的,是他突然发现在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后,竟然再次回到了中午的出发地。那条泛着怪味的黏稠的涧溪,还有那犬牙交错的秃岭以及岭上的稀疏的黑槐林,都像是在欢迎他归来似的再次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站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突然,他涨红着脸咆哮一声,接着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着身边不远处的那条溪流砸去。石块在黏稠的水面上砸起一个深深的漩涡,溅起一缕同样黏稠的水花来,接着又很快地复归平静。
       “他妈的,死亡谷死亡谷,什么都是他妈的死的。路是死路,连水也是死水。”邱布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无可奈何地在一块石砾地上瘫坐下来。愤怒也是需要力气来支撑的。的确,他现在连大声咒骂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主要的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干渴。干渴使得他甚至不能够大声地说话。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和卢天然穿越死亡谷的过程中,曾不止一次地遇到过清澈的溪流。而现在的这个地方,却只有那条令人恶心的涧溪。极度的渴望使得他几次打算不顾一切地冲到那条溪边去喝个痛快。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努力。不用说那黏稠黑色的水,就是那阵阵泛出来的刺鼻怪味就足以使他的决心顷刻间化为乌有。他颓丧地长叹了口气,然后一屁股蹲了下去。就在这时,他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腰部硌了一下,使他分明感受到一种隐隐地疼痛。他立刻下意识地用手在腰部摸了一下,却掏出了那个紫色封面的笔记本。
       这正是卢天然使用的那个笔记本。由于他是将这个笔记本掖在腰带里面,再加上刚才他在窜逃奔跑过程中的扭动颠簸,所以现在那个笔记本已经被揉搓得皱破不堪。邱布因为心烦意乱,再加上刚才被这个笔记本狠狠地硌了一下腰,所以他就势将心里的那股无名火朝着这个笔记本撒去。他扬起手臂,随手将笔记本朝一旁扔去。笔记本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后落在不远处的荆条灌木丛里。
       邱布重新蹲下身去,突然又重重地躺在了地上。烦躁惊恐从他的目光中显露无疑。他一会儿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一会儿又侧过身子,盯着远远近近的野岭。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那簇灌木丛上面。这时,他看见了那个恰好卡在灌木丛枝丫杈口处的紫色的笔记本。一开始他仿佛无意识地盯着那个笔记本,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爬起身来冲向灌木丛,取下那个笔记本,然后有些急不可耐地将那个笔记本打开。
       笔记本是紫色压塑封面,明显看得出陈旧的痕迹来。封面上印着的那幅美丽的都市夜景图案已经有些模糊了。邱布打开笔记本,借着已显微弱的天光阅读着里面的文字。他发现里面的内容挺杂乱的,有的好像是公安业务方面的,比如痕迹鉴定比较学的特点和规律、证据的认定和分析等等,看上去似乎是从什么书上摘抄下来的。有的则好像是会议记录内容。这些较为专业的文字以及其中的含义对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的邱布来说挺艰涩的,他看不大懂也没兴趣去看,所以只是匆匆翻过。在笔记本的最后两页,他的目光停了下来——他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总算是将邱布这坏小子抓住了。但没想到在这个叫做死亡谷的鬼地方迷了路。我看得出来,这坏小子在心里是不甘心的,他总是企图找机会逃走。他今天已经从我的手里跑了两次了。我断定只要有机会,他仍然会非常愿意继续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向他开枪的。其实我对付他这个坏小子毫无问题,问题是我身上的那个该死的病又开始频频闹事了。我真担心邱布这小子趁我的病情发作的时候逃掉。
       通过与他的谈话我得知邱布家里还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娘。他从小失去父亲,是老娘辛辛苦苦将他拉扯成人。这坏小子尽管骄横乡里,但对他的母亲却是非常孝顺。这一点还是不错的,说明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掉。我想他之所以屡逃不改,关键因素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担心他的罪行会被法律严惩,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心里放不下家里的老娘。后面这一因素似乎更为重要。我是这样想的,犯了罪行当然就得受到相应的法律制裁。但其实我感觉邱布这小子也不一定会判死罪。首先,他并不具有故意杀人的动机。此外,他在今天穿越山谷的过程中也有不错的表现。当我在那个险峻的断崖中处于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他当时完全可以置我于死地,然后从容地逃掉。退一步说,即使他采取消极观望的态度,那么我也必死无疑。因为我当时的体力实在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主动放弃了最好的一个脱逃机会,这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我想如果能安全地冲出这个死亡谷,那么我会将他的这个表现向有关领导反映的。不管怎么样,我想了半天,决定在他入狱后或者被判死刑后,我将尽我的能力去代他孝敬那个可怜的双目失明的母亲。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他走进狱中还是走向刑场,我都将在适当的时候向他表明我的这个心意。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我自己的身体。这个可恶的癌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将我的性命吞掉……
       邱布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笔记本上面。后面还写了些什么他无法看下去了,因为他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这泪水有感动的成分,也有因为感动而涌上心头的羞愧和滋生出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情绪。他的脸涨得通红,脸上的表情冷峻如铁。他就这样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仿佛塑化了一般。
       天色更暗了。远远近近高耸陡峭的峰岭轮廓在天色的衬映下显得更加突兀冷酷,像一个个巨大的横空出世的鬼像。几道闪电划过之后,天边隐隐地响起了滚雷的轰鸣。风开始在这崎岖而荒凉的野地里烦躁不安地扫荡起来。
       邱布缓缓地抬起了头,凝望着暮色中风雨欲来的天空。他的右眼此时更加厉害地睨斜了起来,看上去有些骇人。突然,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般的怪叫,在这空旷死寂的山谷里荡悠着令人恐怖的回声。
       “噢——噢——噢——”
       仿佛是回应似的,天空中倏然炸起一声雷的巨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以倾盆之势落了下来。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于杰夫,男,生于1954年。当过兵、警察、编辑、记者。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多部作品。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