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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担墙
作者:梅 子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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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三十四凹的光棍李二狗坐在椿树底下抽着旱烟,他很细心地用大拇指和中指夹起几根烟丝,塞进包着铁皮的竹竿烟嘴里,眯起眼睛“吧唧吧唧”地抽着,他抽几下,就拿起旱烟杆在身边的石头上磕磕,铁皮的烟嘴就会发出一种“叮叮叮”的响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见。当他把烟嘴里的烟灰磕干净正准备装上烟再抽几口时,从自家那三间土坯屋子里传出弟媳妇武春花杀猪般的号叫声:“李良营要杀人了,二狗子,快跑。”李二狗吓得烟杆“叭”地落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李二狗心痛他的烟丝,想弯腰把烟丝抓起来重新装进烟袋里,武春花冲过来了,闷头闷脑地大喊:“你不要命了,快跑,快去古雁琴家躲躲。”李二狗才从梦中醒来一般,撒腿往古雁琴家跑。
       李良营是李二狗的弟弟李三狗,小的时候三十四凹里的人都随着李二狗的母亲叫李良营为三狗子,李三狗长大后,他在垸子里走东串西告诉三十四凹里的人,他不叫李三狗,他叫李良营。不过,三十四凹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叫他三狗子。
       三狗子手里拿着一根冲担,杀气腾腾地往二狗子跑的方向冲了过来。三狗子的身后跟着母亲和哑巴苕大狗子,大狗子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神情,一边走一边呵呵地傻笑,嘴角边挂满了口水,母亲也顾不上替大狗子擦擦,迈着颤颤巍巍的小脚一声赶一声地叫骂着:“三狗子,三狗子,你这个剁脑壳的,你这个剁脑壳的,那个苕大哥的话,你也信。”母亲的话很快散在了三十四凹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三狗子没有听清母亲在骂什么,他也根本就不在乎母亲骂什么,大狗子用手势告诉他,前天一大早他看到了春花从二狗子房里走出来,他断定二狗子睡了春花,他拿起冲担要杀二狗子的时候,春花这个贱女人还死死地抱住了他,给二狗子通风报信,要不是这个贱女人挡在他的前头,他早拿冲担刺穿了二狗子的胸膛。
       三十四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谁也不敢冲上去阻拦三狗子,没有穿上衣的二狗子光着大脚片子,跑起来像夏天的暴雨点一般急剧,他不理会热闹的三十四凹人,闷着头往寡妇古雁琴家里闯。
       古雁琴正懒洋洋地倚在自家门口吃南瓜子。古雁琴吃瓜子有自己的特色,她通常用纤细的手挑一个大的饱满的南瓜子丢进嘴里,连皮带仁一块干掉,而且古雁琴通常是把南瓜子洗干净晒在自家的窗台上,南瓜吃完了,瓜子越积越多,她就把积攒起来的南瓜子收在一个瓷坛里,想吃的时候,抓几把用红糖炒着吃,她不说自己在嗑瓜子,通常说自己在吃瓜子。古雁琴这一发明让三十四凹人觉得很新鲜也很好奇,便有好事女人学着古雁琴的样子把南瓜子收集着,也用红糖来炒,不管她们炒得多么小心翼翼,却总是没有古雁琴吃南瓜子的那种陶醉和韵律,当然古雁琴也学不会三十四凹人嗑瓜子的那种魅力。三十四凹的人都喜欢嗑瓜子,而且喜欢嗑西瓜子,三十四凹人把这种西瓜叫打瓜,古雁琴没有下地干过活,当然不知道这些小小的黑黑的颗粒是怎么出笼的,但是古雁琴却不会嗑这种西瓜子,三十四凹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小孩子都会嗑这种颗粒极小,吃起来满口香味的瓜子,而且把一个瓜子丢进嘴里的时候,出来的就是两片完整的黑皮,古雁琴学过三十四凹人嗑西瓜子的神情,不管她如何和别人一样把瓜子丢进嘴里,吐出来的通常都是碎了一口的瓜子壳和瓜子仁了,几个回合下来,古雁琴再也不学三十四凹人嗑瓜子,而是选择了吃南瓜子。
       寡妇古雁琴正把一颗极为饱满的南瓜子丢进了嘴里,南瓜子的香气混合在红糖的甘甜之中,让古雁琴不由自主地咂吧着上下嘴皮子,就在这个时候,李二狗生硬地撞进了她的视线之中,李二狗黑里泛着红,红中透着油的肌肉展示着健康男人的优美和力量,他脸上挂着被惊吓的恐惧和无助,汗水在这种极为复杂的面容表情里周旋,他顾不上擦,就任其作威作福地在他的脸上脖子上浇铸,他只顾埋着头往古雁琴家里撞,等他撞进古雁琴家里的时候,他才气喘吁吁地结结巴巴说话:“他,他,他孩,孩子婶,救,救,救我。”
       李二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往古雁琴上房跑。古雁琴弄不清楚这对亲兄弟为何如此仇杀,李二狗平时老实巴交的,因为见了女人就结巴的原因,快四十岁了还打着光棍,不过李二狗算是三十四凹最有款型的男人,他的眼睛亮亮的,闪着冷峻的光彩,黝黑的肌肤光滑得像上了一层桐油似的,透着一种让人,想抚摸的诱惑。李二狗其实算得上三十四凹最帅的美男子,三十四凹这方鬼也不下蛋的土地养活了一批像李二狗这般俊美却讨不上女人的光棍汉。古雁琴的男人李长青活着的时候,她家挑水,砍柴之类的重活几乎都是李二狗在做,兄弟俩吵架,不管李二狗占不占理,古雁琴从情感上来说,她还是会偏向李二狗。她横在家门口,把拿着冲担的李三狗堵在门外,李三狗伸手想推开古雁琴,被古雁琴冷冷的声音弄得面红耳赤,我说李家兄弟,该不是觉得寡妇家的豆腐好吃吧?
       李三狗脸红是有道理的。三十四凹的男人在古雁琴面前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结巴和脸红,单说古雁琴的名字就让三十四凹人好奇,三十四凹的女人都叫着什么花,梅,菊之类的,还从来没有谁取过琴字的尾音,叫琴的名对三十四凹人来说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偏偏这个琴字前还非得加一个“艳”字,三十四凹的人对“艳”字既是熟悉无比的,也是高频率使用的一个字,谁家的酒办得加劲,三十四凹的人就会说一句,某某家昨个儿那顿酒,好艳,某某人长得漂亮动人,三十四凹人也会夸赞两句,某家的那个花,菊什么长得好艳,三十四凹人把“艳”和“雁”混为一谈,在他们眼里,古雁琴就是古艳情,四处艳情,四处收播的一个城里来的外乡人。
       三十四凹人对城里人谈不上多么热爱,也谈不上多么排斥,虽说古雁琴是带着右派女儿的帽子被流放到这个与世无争、自娱自乐的山里来的“罪人”,可三十四凹的男将们从未拿古雁琴当作阶级斗争对象来看,在他们眼里,古雁琴就是古艳情,一个让男人怜着,藏着,念着的高贵女人。古雁琴这个名字在三十四凹人眼里就有着学问,也就大有考究了。最让三十四凹人觉得古雁琴有学问还是古雁琴写的那首关于三十四凹地形地貌的诗:“三十四凹三条龙,陡山坡地冷峻冲,田干三天田发裂,雨落三天被水冲。”古雁琴用简明扼要的四句话就高度概括了三十四凹这个与世隔绝,鬼也不下蛋的地方,这让祖祖辈辈待在三十四凹的男人和女人都为这块贫瘠的地方而暗生自卑,自然而然地在古雁琴面前就相形见绌了。后来,古雁琴成了支书的女人,在他们这帮后生汉眼里,更是遥不可及,优雅得如仙姑一般。李长青活着的时候,别说这么近距离地推古雁琴,就是远远地看看她的背影都得偷着收着。
       “我说,李家兄弟,你还愣着不走?是不是在想嫂子中看不中用?男人死了,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闯。”古雁琴对着脸红的李三狗嘲弄了一句。
       古雁琴的声音虽说温温的,柔柔的,却如棉花里藏着尖刀一般,话里话外都在赶李三狗离开。李三狗是村里有名的灵光人,村里人都说李家祖人偏心,把好事都给了李三狗,人长得高大不说,一张嘴像浇过油似的滑润,似乎要把李大狗和李二狗不会说话的缺陷弥补过来一般,他的媳妇就是靠着这张三寸不烂之舌诓过来的,姑娘家就是在看电影时和李三狗搭上腔后,被李三狗这张死人也能说活的嘴所迷惑,头脑一热就任凭李三狗摆布,几场电影下来,姑娘被李三狗弄到一块地沟里给睡了,生米煮成了熟饭,等姑娘家冷静下来去打听李三狗的家庭背景,收入情况时,已经迟了,李三狗的种子如注射液一般融进了姑娘家身体之内,连想不嫁李三狗的念头都容不得姑娘家有,才三个月的时间,姑娘背着家人跑到了李三狗家里,做了一贫如洗的李家唯一的媳妇,村里人说李家烧了高香,祖坟终于显灵了,这么光艳的一个大姑娘一分钱没花就骗进了家门,就因为他娶了一个一分钱都没花的媳妇,他一下子成了三十四凹后生汉眼里的英雄,顶礼膜拜的人物,他在后生汉眼里的地位仅次于三十四凹的支书李长青。
       
       为人灵光的李三狗不可能听不出古雁琴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李二狗躲进了这个在三十四凹男人眼里上等尤物的女人家里时,那种莫须有的忌妒,让他义愤填膺,比他的媳妇让李二狗睡了还难受,他想不到这个说话结巴,只肯埋头做事的男人竟然受到了女人的保护和宠爱,他的媳妇就百般为李二狗开脱,说一切都是她主动的,是她主动跑到李二狗床上的,她说李二狗什么都没做,这话李三狗当然不会信,他认定李二狗睡了他的媳妇,拿起冲担就找李二狗拼命。
       虽说李二狗和弟媳睡在一张床上,可他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在床中间放了一条扁担,这条扁担就如三十四凹这座大山,想翻过去首先得去蹚那些数也数不完的坡凹,想女人的李二狗没有勇气去蹚这些坡凹,更没有勇气去干弟弟的女人。他平时见了女人都会脸红,李三狗骂他见了女人是碾子也碾不出一个屁来的懦弱男将。李三狗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懦夫居然被支书的女人和他自己的女人上纲上线地保护起来了,他一想到这儿,放下的手臂又扬了起来,他如晴天打炸雷般地冲着古雁琴怒吼:“让开,给老子让开,这是我们李家的私事,一个女人家不要管。”
       古雁琴在三十四凹一直被李长青宠在手掌心里,虽说李长青在外喜欢搞女人,回到家里来的李长青都不敢冲她大吼大叫,李长青才死半年,这个自以为是的李三狗居然跑到她家来冲着她大吼大叫,没有受过委屈的古雁琴哪里受得住李三狗的训斥,李三狗的手臂刚扬起来,古雁琴就抱住了李三狗,拼尽所有的力气在李三狗扬起来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李三狗惨叫了一声,冲担落在地上,古雁琴捡起了地上的冲担,冲着上房大叫:“二狗子,二狗子。”
       李二狗战战兢兢地从上房跑了出来,古雁琴把冲担往李二狗手里塞:“拿着,看今天到底谁杀死谁。”
       失去冲担的李三狗,手臂上流着血,被古雁琴咬过的地方生疼,他丢下还在打战的李二狗,夺路而逃。
       古雁琴望着六神无主的李二狗,吩咐他说:“把大门栓拴上,李良营不会善罢甘休。”三十四凹的人群在古雁琴拴门声中渐渐散开了,二狗子的母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造孽啊,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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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狗被古雁琴藏在了自己家里。而李二狗和弟媳武春花的扁担风情却在三十四凹被传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的男女们把这种在三十四凹见怪不怪的偷人事件,添油加醋地越描越精彩,更有甚者说,李二狗别看平时老实巴交的,他居然能在一根扁担上干女人,那功夫着实了得,比李长青在神仙床上睡女人更精彩。李三狗在这些众说纷纭中一言不发,他拿着一根冲担在古雁琴屋前屋后地转着圈,他在垸子里到处扬言,除非李二狗有种娶了寡妇,要是让他再看到家里有李二狗的影子,他非要杀了李二狗不可。李三狗有自己的算盘,睡睡自己的女人比起独占三间房子而言,李三狗认为后者比前者重要得多,把李二狗赶出三间房子,不仅少了分房的竞争对手,也让自己的女人彻底灭掉牵扯李二狗的那颗杂念之心。他喜欢上了茶厂里的生活,他平时不在家,李二狗和春花同处一屋,迟早会出事。他每次转圈时,他不看古雁琴,古雁琴仍然倚在大门口吃着自己的南瓜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两个人心里却都较着劲。
       躲在古雁琴家里的李二狗,时不时从窗子里探探外面的动静,他深知这个弟弟的脾气,从小到大,就因为李三狗是家里唯一一个说话灵光的人,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李三狗说了算,李三狗抱怨自己的母亲说,不会取名就不要取,什么狗哇,猫的,丢人现眼。不管李三狗如何为自己正名,三十四凹的人还是像李三狗的母亲一样叫着,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时间一久,李三狗自己都忘了他曾经帮两个哥哥取过名。不过在这个早年丧父的家里,李三狗是他们李家的权威和支柱。
       李二狗的父亲李大强是被自己炸死的。李大强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去潭里炸鱼,而且他炸鱼的水平在三十四凹是最好的,每次他炸鱼的时候,炮声一响,三十四凹的男人就会像赶集似的往潭里拥,每次所有去潭里的男人都不会空着手回家,或多或少地总会捞到几条鱼,三十四凹的人都喜欢听到李大强炸鱼时的炮声,他炸鱼的炮声与别人不一样,别人炸鱼,总是“嘭”地一声,响过就响过了,李大强炸鱼通常会响两下,启先是闷声,不注意听的人听不见,过了大约几分钟才会“轰”地一声震得所有人都听得见,男人们就会丢下正在吃饭的碗,往潭里拥,李大强炸鱼的时间总在正晌午,三十四凹人都在家吃饭,他说这个时候的鱼和人都倦意正浓,他就可以多捞点鱼,等别人赶到潭里来的时候,大鱼都被他选捞走了,剩下的鱼,他也就不在意谁捞了。李大强家里的鱼长年不断,备受三十四凹人关注,可他的媳妇却接连生下了一个哑巴和一个结巴,这让李大强炸鱼的锐气大大受到了挫伤,当李大强的媳妇再次怀上时,带着几丝恐惧的李大强又去潭里炸鱼,他想给怀孕的媳妇多弄点补身子的大鱼,他去了潭边,这个多次被他炸过的河潭还像从前一个样,三十四凹里的人说这个河潭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鱼,是三十四凹得天独厚的宝库,李大强点燃了炸药,那些炸药都是装在瓶子里面的,当瓶子上空飘起浓烟时,李大强神情恍惚,通常会响两下的炸药这次“轰”地一声炸开了,等三十四凹里的人赶到河潭里来时,只看到了满地的血肉碎片,李大强没有炸死一条鱼,却把自己炸死了。李大强死后,口吃的李二狗带着哑巴李大狗下地干活,让母亲顺顺利利地生下了弟弟,弟弟一岁就会说话,两岁就会连惯地说话,一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惜说话灵光的李三狗连父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长大后的李三狗因为为李家娶了唯一的媳妇,他在这个三兄弟的家里格外地跋扈,家里什么样的好事,他首先得占着。因为李二狗经常帮李长青家干活,李长青为了给李二狗一些回报,在采茶季节,每年特意安排李二狗去大队的厂子里帮着看守茶叶,这种活轻松而且队里管吃管喝,工分照拿。李长青活着的时候,李三狗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欺侮李二狗,李长青一死,罩在李二狗头上的保护伞就没了,去看厂子的好事自然也就给李三狗抢去了,李三狗想去看厂子还有一件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就是想去李长青摔死的那张神仙床上过过瘾,神仙床在厂子上方的老鹰石旁边,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听三十四凹的老人讲,从前有位骑着老鹰的神仙有一天来到了三十四凹,老鹰困了,神仙也累了,就躺在山顶上休息,等神仙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老鹰竟然变成了化石,神仙很难过,守着化石老鹰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累了他就在躺在老鹰边休息,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化石老鹰边就多了一张形状像床的平地,除了生长柔和得如棉花一般的小草外,什么东西都不长,最让三十四凹人不解的是,这张像床一般的平地,就是在大冬天,小草也仍然青翠如故,而且除了这种一般齐的小草外,长不出任何的庄稼来,三十四凹的人曾经很努力地把小草全部刨光过,等他们种上庄稼后,收获的还是整齐如一的小草。久而久之,神仙床的名字也就被传开了。李长青当上支书后,这张神仙床除了他,谁都不能睡,他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厂子里跑,说是检查山里的茶叶,其实三十四凹的人都知道,他就是喜欢在神仙床上睡女人。现在李长青从神仙床上摔进了山谷,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住,接李长青支书位子的是以前的大队副书记何小权,何小权就如他自己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只配拥有一点儿小权的男人,如李二狗式的木讷,平时不大爱说话,李长青在位时,他就是李长青的一只走狗,说东不会往西,这样的支书,李三狗肯定没放在眼里,就拿这次看厂子的活儿来说吧,他就去了一次何小权家里,说了一句话,“李长青说了,看厂子的事由我家兄弟三人包了。”李三狗不管何小权点头还是摇头,第二天就径直抱着李大狗的被子住进了大队的厂子里,把媳妇武春花丢在了家里。他心里头惦记着像李长青一样在神仙床上睡一次女人。
       
       李三狗住进厂里的第三天晚上就下起了暴雨,李家只有三间土坯房,李三狗占了一大间,另一间分成了三个小格间,做灶房用了一个小格间,母亲和李大狗占了一个小格间,李大狗在生活上还不能完全自理,更多的时候就靠母亲照料。李二狗一个人占一个小格间,暴雨下个不停,房间里到处漏雨,李二狗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找出来接雨水,他首先把母亲和大哥房间里漏雨的地方用盆接好,安排他们睡下后,才回自己房间,把漏雨的地方用盆罐接好,正准备睡觉时,武春花来了,武春花平时不上他的房间里来,就如他不上李三狗的房间里一样,武春花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委屈地望着李二狗,李二狗不解地问她,“谁欺侮你了?”
       经李二狗这么一问,武春花哭得更凶了。她家里有五间青砖大瓦房,下再大的雨家里也没有像李家这样,外面落大雨,家里落小雨,她的房间到处都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最让她难过的就是睡觉的床上,居然有四处漏雨,雨点砸在床顶上,噼里啪啦如放爆竹的声音,响在她的心里,猫爪子抓过一般,床上没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敲开了李二狗的房门。
       李二狗对武春花说,“你,你,你别,别,别只顾,顾顾着哭。”
       武春花走近李二狗,把他按在了床上,用嘴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口型,隔壁睡着他的母亲和大哥,她小声音地说:“二狗子,我晚上就和你睡一张床,我那床都淋湿了,没法睡了。”
       李二狗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地摇头:“使,使,使不得。你睡,你,你睡床,我,我上,上别,别人家睡。”
       武春花用手捂住了李二狗的嘴:“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下这么大雨,你上谁家去?谁家愿意腾地方给你睡?不要说了,睡吧。”武春花躺下了,李二狗也躺下了,可他怎么睡都不踏实,心里像藏着小鹿一般跳的不停,家里因为穷,被子也没多余的一床,他和武春花盖着一床被子,想翻身都不敢动一下,他紧紧地把自己的双手攥在一起,他怕一不小心碰到了武春花的身体,他的两只手互相攥得如被雨水淋过一般,湿透透的,滑溜溜的。李二狗管住了自己的一双手,可他管不了自己的鼻子,武春花身上的女人气味,一点一点地在房子里漫开了,小小的格子间充满了一种青草般的芳香,这种味道对李二狗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又是他如此熟悉的青草气味,他弄不清楚格子间里到底是他熟悉的青草气味还是武春花身上的女人气味,这种气味一阵一阵地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子里,浸透在他的神经中,有女人相伴的幸福像春天的花儿一般在李二狗的心间无意识地荡开了,他把攥在一起的手松开了,黑暗中,他抽出一只手往武春花那边摸,一道闪电突如其来,把整个小格子间照得如烈日般刺眼,李二狗整个身子随着这道闪电紧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上落在他的手背之间,“使不得,使不得,会遭雷劈的。”李二狗常听村里的老人讲,人干多了坏事,就会遭到雷劈,以前武春花垸子里的有个叫武顺子的男人,有次下大雨的时候为了多翻几条蜈蚣,武顺子去了大山上的寺庙附近翻蜈蚣,听说他翻到了一条比筷子还要长的金光闪闪的蜈蚣,他正在开心之际,一个响雷把他劈死了。李二狗平时也喜欢翻蜈蚣,可以攒些钱零用,不过他从来不敢上大山翻蜈蚣,他怕雷劈。闪电过后,紧接着一道响雷,武春花紧张地叫了一声“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李二狗这边靠,李二狗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等这声响雷过后,李二狗起身从房门角落里摸出一条扁担,横在了他和武春花的身体之间。武春花装作睡着一般,听凭着李二狗折腾,她没想到油腔滑调的李三狗家里还有如此老实巴交的男人,连送上门的女人都不敢碰一下。
       李二狗一晚上都没敢合眼,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挨到了武春花的身体,整个晚上,雨声,心跳声闹腾了一晚。第二天武春花没事一般走出了李二狗的房间,正好被在堂屋里玩的李大狗看到了,等李三狗回家的时候,李大狗用动作告诉了李三狗这件事,李三狗抓起家里的冲担就找李二狗拼命,好在手疾眼快的武春花抢在了他的前面通知了李二狗,总算救了李二狗一条命。
       李二狗躲进古雁琴家后,李三狗放言,只要李二狗再敢踏进家门一步,就用冲担像杀草头一样刺穿他的胸膛。古雁琴把这话复述给李二狗,李二狗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问古雁琴,我,我,我,我该,该该怎么办?
       古雁琴盯着李二狗,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地看着这个懦弱老实的男人,说:“你就不是个男人。”古雁琴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你敢睡你的弟媳,怎么就不敢为你的弟媳拼命去?像三狗子一样为自己的女人拼命去?你就不敢?你就准备在我家躲一辈子?你还准备让我保护你一辈子?”
       “我没睡。我真没睡。”李二狗居然没有结巴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古雁琴奇怪地望着李二狗说:“你居然说话不结巴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春花?”
       李二狗被古雁琴问得脸红耳赤,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大脚片子,又开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可结巴了好半天,我字后面就是接不上词。
       “村里人都说你喜欢春花,春花也喜欢你。三狗子说,你要是有种娶了我,他就不再和你拼命。”古雁琴继续盯着李二狗,李二狗的脸涨得更红,整张脸在一种女人式的羞涩中焕发出另一种风情,另一种光泽。让古雁琴怜悯,让古雁琴迷惑,也让古雁琴心动,更让古雁琴渴望亲近。古雁琴在这个时候完全相信这个男人和武春花没有任何的关系,一个真正睡过女人的男人,脸上不会有这种淳朴的光泽,更不会有这种紧张的神色。古雁琴越是相信自己的直觉,越是有一种想去接近和占有李二狗的急切,就如李长青曾经占有她一般,权力在这种占有之中,就会自然地凸现出来,她占有了李二狗,她就拥有了操控李二狗的权力,就如李长青操控了她一般。她其实是恨李长青的,不是李长青,不是拖着李长青强行塞给自己身体里的种子,她会拿正眼去看结巴李二狗吗?她连李长青都看不上,她又怎么会看得上李二狗呢?如今拖着李长青的油瓶子,心气没有从前高了,倒多了几分自卑,相比之下,从来没有过女人的李二狗就显得金贵,再说李二狗除了有些口吃外,断然不会像李长青那样结婚才一年就丢下她,上神仙床同别的女人寻快活,被她捉了一个正着,李长青在一时慌乱中滚进了山谷里,再也没有回来。
       对李长青的死,古雁琴谈不上多么悲伤,倒是有些淡淡的内疚,她事后总有意无意地想,她要是不去堵李长青,不让李长青那么尴尬,李长青就不会滚进山谷里去,她也不会委身下嫁给李二狗,既然回不了城,嫁给李长青肯定比委身给李二狗强十倍,百倍。李长青如果还活着的话,生完孩子的古雁琴就会顺理成章地再回到学校里教书,如今李长青摔死了,顶替她的代课老师是何小权的侄子,说什么也不肯再把这个当老师的位置让给古雁琴。
       古雁琴刚下乡的那阵子并没有安排到三十四凹来,她来三十四凹是李长青磨嘴皮的结果。李长青说来说去还算一个尊重人才有些眼光的支书,他听说公社里来了一批知青,就同分管知青的干部磨嘴皮子,好说歹说,硬是把古雁琴弄到了他们村,他没有让古雁琴下地干活,他认为知青就是知青,再怎么干活都搭不上真正的村民,他让古雁琴去了村里的小学当了一名老师,在三十四凹人眼里,老师是一份很光荣,也很轻松的工作。可古雁琴并不感激李长青,她刚来三十四凹时,把满地的麦苗当成了韭菜,有次她偷偷去麦地里割了一把麦苗,拿回学校做菜吃,被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发现了,这事被传播出去,三十四凹好事者都拥向了学校,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那天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恨三十四凹的人,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我不就是不知道麦苗和韭菜的区别吗?可你们连电灯都没见过,收音机没听过,电影院也没去过呢。这个时候,她作为城里人的优越感就凸现得淋漓尽致了。
       
       古雁琴在这种愤愤不平中度过了两年,采茶季节到来的时候,校长通知她带着班里的学生去大队茶厂帮着采茶,等古雁琴把班里的学生带上山后,她看到了支书李长青,平时在学校没少听到有关李长青在那张神仙睡过的床上睡女人的事,古雁琴看到李长青的那一瞬间,她就听到了内心有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极力去排斥这种声音,可整个上午,这种声音一直盘踞在她心里,挥之不去。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李长青让何小权带着所有的学生下山了,单独留下了她。李长青对她说:“我替你搞了一个回城的指标,你怎么谢我呢?”她拿不相信的眼光看着李长青,李长青说:“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下山去吧。”她留了下来,比起回城来说,其他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再重要,李长青把她带进了神仙床,她就躺在青草丛中,洁白如玉的身体在夕阳里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她主动地叉开了自己的双腿,任由李长青像一头犁田的水牛般稀里哗啦地糟蹋着她的身体。就这么一次,李长青像个神枪手一般击中了她,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怀孕了,她不得不嫁给李长青。她开始恨李长青,也恨女儿美美,是他们断送了她回城的路。李长青摔死后,她尝够了一个寡妇带着孩子的艰辛,就拿粪桶的事来说吧,她在学校里教书时,学校里有厕所,嫁给李长青后,三十四凹里的女人都是在家里放上粪桶,外面的厕所清一色都是供男人用的,粪桶装满了,她就开始着急,她挑不动,也不愿意挑,她彻底地发现这个家不能没有男人,如今李二狗送上门了,李二狗有的就是力气,嫁给从来没有过女人的李二狗,她就是李二狗的第一个女人,也就会被李二狗呵护一生了。
       古雁琴想到这里,用挑战式的目光盯着李二狗,说:“二狗子,你说说看,我和武春花,到底哪个长得漂亮?”古雁琴在三十四凹已经四年了,说话的方式包括选择的词都仍然沿续着城里的语言,她恨三十四凹的土语,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在她的眼里就是一群只知道发情的公狗和母狗了,她恨他们,也恨自己。
       李二狗仍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大脚,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古雁琴在他的心里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皇,他必须仰视,他想象不出来和这样的女皇在一块过日子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他喜欢上了春花身上的青草味,那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的体香气息,像血液一样融进了他的生命之中。
       “你倒是说话呀,哑了?聋了?”古雁琴恼火起来。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个榆木脑袋的李二狗还是开不了窍。“你要是觉得我配不了你,你现在就回家去吧,最好去别人家借条冲担,李良营动起手来,还有个帮衬。”
       李二狗听古雁琴这么说,急得更结巴了:“我,我,我我我,愿,愿愿意,意,留,留,留留在,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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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凹的人都说二狗子是憨人有憨人的福,光艳的武春花为了他,被三狗子打得几天下不了床,灵秀的古雁琴为了他,干脆就收他做了上堂客,在这桩婚事中,最开心的还是要数二狗子的小脚母亲,她移动着三寸的小脚,在古雁琴和自己家之间穿梭,她一分钱没花,平白无故地又多了一房媳妇。古雁琴坚持着要办一个三十四凹最热闹的婚礼,至少不能输给李长青娶她的时候,小脚母亲就自愿地为她和二狗子张罗,她把三十四凹的男女老少都请来了,主持婚礼的人是支书何小权,三狗子和武春花也都来了,婚礼也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在酒桌上,古雁琴拽着二狗子给三狗子和武春花敬酒,古雁琴对三狗子说:“从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不管你们以往有什么恩怨,从今天起,一笔勾销。李良营,你说呢?”
       “从今后,你就是我嫂子了,嫂子的话,我当然要听的。”三狗子把一杯酒喝了下去,二狗子拿眼睛的余光去看春花,春花低着头看自己的酒杯,她脸上还带着被三狗子暴打时留下的伤痕。二狗子看不出春花在想什么,他想对春花说句话,一时又找不到适合的话,就跟着三狗子一起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古雁琴继续带着二狗子去敬酒,每桌的酒二狗子都是一口干了,古雁琴让二狗子不要这么猛喝,好像多少年没喝过酒一样,让别人看着笑话,二狗子没去驳古雁琴的话,该他喝酒时,他还是一口干了,酒席还没完全撤尽,二狗子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春花和小脚母亲留下来帮着收收捡捡,春花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二狗子一眼。
       二狗子的婚礼过后,三狗子又去了茶厂,家里的活都落在了春花一个人身上,有次二狗子去井边挑水,看到春花也在井边挑水,他夺下春花的挑水扁担,闷着头把一担水挑起来就往曾经是他家的地方走去,他一口气把缸里的水挑满后对着小脚母亲说:“大,以后家里没水叫我挑。”
       等二狗子帮春花挑满一缸水后再回家时,古雁琴又在吃她的南瓜子,古雁琴阴声阴气地说:“你现在有两个家了,你该顾哪个家呢?”
       二狗子的脸涨得通红,又开始结巴起来:“我,我,我,我,还是李家的儿子。”
       “不对吧,你是心疼春花吧。”古雁琴抓起一把南瓜子朝二狗子脸上撒去。二狗子没有躲,南瓜子有的砸在他的脸上,有的落在地上了,他没理古雁琴,而是弯下腰把南瓜子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每捡一粒就用嘴吹吹,古雁琴骂了二狗子一句:“死货,地上的东西脏。”古雁琴转身去了上房,二狗子还在一粒一粒地捡,他把地上的南瓜子捡干净后,除掉瓜子皮,把瓜子仁儿小心地捣碎包在一张烟盒纸里,就去了天井,他在天井里开始劈木柴,留着冬天取暖用。
       快两岁的李美美醒了,李美美的名字是古雁琴取的,李长青也觉得美美的名字顺口洋气。美美从床上爬起来叫二狗子:“爷,爷。”二狗子丢下正在劈的木柴,把两只手在短裤上擦了擦,就过去抱美美,古雁琴从上房走了过来,冲着美美大嚷大叫:“对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爷,叫爸,叫爸。难听死了。”二狗子说:“一个小孩家,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再说三十四凹都管父亲叫爷呢。”古雁琴说:“你懂什么,三十四凹叫爷,美美就不能随着他们一样叫。”
       二狗子不再说话,抱着美美说:“走,爷带你吃瓜子去。”二狗子把捣碎的瓜子仁儿从烟盒纸里摊开,往美美嘴里送,古雁琴冲过来把烟盒纸掀掉了,瓜子仁掉了一地,美美捂着脸哭着说:“大,坏,大,坏。”古雁琴朝着美美的脸又是一掌:“死丫头,让你再叫大,让你再叫大。”
       古雁琴越来越恨美美,自从二狗子来她家后,美美对二狗子比对李长青还亲,二狗子满口的三十四凹话让古雁琴厌烦到了极点,她告诉美美,母亲叫妈妈,父亲叫爸爸,可二狗子总是不记得,他每次抱着美美就教她“大,爷”地叫,在二狗子的生活中,爸,妈,大,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二狗子想不明白古雁琴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从这天后,古雁琴再也没有打过美美,也没有上心上肝地管过美美,她知道不管她再怎么教美美,三十四凹这个大染缸还是会把美美染成三十四凹的颜色,这种色彩是不会随她的意志而转变的,从那以后,她索性不再管美美,时刻想着返城的事。自从李长青摔死后,三十四凹里的报纸不再往李长青家里送,古雁琴想看报纸,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往何小权家里跑,偶尔她会在去何小权家里的途中遇到武春花,她就拿着挑剔的眼光去扫视武春花,几次下来,武春花见了她,总是绕道而行,她在心里就骂武春花天生就是一个受男人侮辱的贱女人。扁担事件后,李三狗很少回三十四凹,他爱上了茶厂,也开始精心地钻研茶道,研究茶叶,他不喜欢干农活,他的兴趣全部用在了研究茶叶上面了。
       一天,古雁琴从报纸上知道了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她把美美和家里的所有事都丢给了李二狗,她把自己关进了屋子,没日没夜地看书,李二狗不懂古雁琴整天抱着书本看到底为了什么,他不敢去问古雁琴,隐约中他预料会发生很大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好。
       
       4
       古雁琴不肯再为李二狗生孩子。李二狗的小脚母亲找过古雁琴好多回,古雁琴就说:“二狗子有病,正在喝中药调治呢。”小脚母亲就问李二狗:“你到底有什么病?”李二狗被问急了就冲着母亲吼:“问,问,问什么,我们的事,不要你操心。”
       古雁琴一门心思都扑在书本上,根本就没让李二狗同房,屋里屋外的事都靠李二狗做,有时候看到春花一个人干活,他还得瞒着古雁琴去帮春花,夜里回来还要带美美睡觉,他累得都快要散架了,也就没心思想那事,再说和古雁琴虽然是夫妻了,睡在一张床上,总感觉中间横着比扁担还宽的距离,他越不过去,偶尔他会想象春花身上的青草芬香,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
       农村开始大变化了,李二狗的预料得到了证实。田地分给了每家每户,古雁琴背着李二狗去城里参加了高考,她居然真的考上了,当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三十四凹里来时,整个三十四凹又沸腾了,那可是三十四凹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居然被古雁琴实现了。那几天古雁琴家里异常热闹,爱串门的女人们听说古雁琴要去城里读书了,送鸡蛋的,送花生的都往她家拥,有的还叮嘱古雁琴再回三十四凹时给她们带点城里的发卡、头巾之类的小玩意儿。武春花也来过一次,给她送了几个鸡蛋,让她带到城里去吃,小脚母亲没有来,她让武春花把李二狗叫回了家,劈头盖脸地把李二狗一顿臭骂:“你这个剁脑壳的,苕啊,她这一走,肯定就不会回来,你这没用的苕,怎么就让她看书呢,妇女就是做家务的,就是你这个苕,什么事都包干包尽,现在倒好,煮熟的鸭子飞了,看你这个苕再到哪里去找媳妇。”
       “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要去稻场翻草呢。”李二狗把扬叉往背上一丢,就起身往外走。武春花跟着李二狗出门了,春花怯怯地叫了一声:“二狗子,”二狗子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她问:“三狗子还是一直没回来?”
       “二狗子,”春花又叫了一声,自从扁担事件之后,尽管李二狗处处帮着她,可她很少和二狗子讲话,她不想再惹是生非,又招李良营一顿暴打,她管三狗子一直叫李良营。她也怕古雁琴那双如刀片似的眼睛,刨得让她心痛,她当初让李二狗去古雁琴家里躲躲,就是想到了古雁琴绝对不会让李良营闯进自己家,就会救李二狗一条命,可古雁琴说来说去不是做家的女人,说来说去也不是属于三十四凹里的女人,迟早她都会走,这么几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李二狗打理,有时候看到李二狗提着一家人的衣服去河边洗的时候,她就会心痛,这洗衣做饭的事在三十四凹历来是属于女人份内的事。现在古雁琴要走了,武春花倒是有一种压在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地般轻松,她潜在意识里早就盼望着这个女人走,这个女人并没有给李二狗带来幸福,武春花一直如此想。
       “二狗子,”武春花又叫了一声,李二狗这次看到了武春花眼里闪动着一道光彩,如那个他和春花躺在一张床上的夜晚里的闪电,一下子划亮了他的心空。
       “春花,回去吧。我自个晓得怎么做。”李二狗把扬叉从肩上拿了下来,双手不停地摩挲着扬叉的柄。春花“嗯哪”地点了点头,就回屋里去了,李二狗急步往稻场走,他想赶在天黑前把稻草收拢来,好留到冬天里喂牛。他把自家的稻草都捆好后,天黑透了,李二狗回到了古雁琴家里,古雁琴坐在油灯下整理三十四凹人送来的鸡蛋、花生之类的东西,她装了满满的一大包,准备全部带到城里去。她看到李二狗走进来后说:“二狗子,明天我就要走了。”说这话时,她有些伤感,这些年来多亏了这个男人,没日没夜地操劳,把她和美美养得一天比一天舒服,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她也偷着去城里参加了高考,可她没有考上,她不甘心,她发誓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连续地考了三次,她在心里说,如果这次再没有考上,她就死了回城的心,老老实实地和二狗子一块过日子,老天总算开眼了,她终于考上了。她从心里感激二狗子,也从心里排斥二狗子,她已经知道她和二狗子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心里装不下这个把她和女儿一起养着的男人。
       “你去吧,安心地上学,家里有我呢。”二狗子放下扬叉,就去水缸里打了小半盆水,洗了一把脸,准备去灶房里煮饭。古雁琴跟着二狗子走进了灶房,她默默地看着这个男人把柴火塞进土灶里,把菜倒进锅里噼里啪啦地炒着,直到美美从外面玩回来,大声地叫:“爷,饭好了吗?饿死了。”直到这个时候两个人才互相望了望对方,李二狗放下锅盖,去堂屋找美美,“来,美美,过来洗洗手,我们吃饭。”
       一家三口人围在桌边吃饭,美美看到了古雁琴装的大包,她问:“垸里人都说你不要我们了,是不是?”美美没有叫妈,也没有叫大,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叫古雁琴妈,还是该叫她大。
       “美美,别听外面人乱说,妈妈这是去上学,你再过一年也要上学了,妈妈会回来看你和你爷的。”美美的话让古雁琴有些心痛,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像她的女儿,越来越像李二狗自己的女儿。
       “滚吧,滚吧。反正你也不爱我,也不爱我爷。”美美把碗端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气哼哼地说。
       “美美,回来。”古雁琴大叫,她想认真地和美美谈谈,可美美端着碗跑走了。李二狗说:“算了吧,孩子不懂事,你也别往心里去。”
       “二狗子,你就一点儿不恨我吗?”古雁琴问。
       二狗子摇了摇头说:“吃饭吧,早点儿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古雁琴有泪含在眼里,她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她这辈子欠这个男人的恐怕是还不了。
       第二天,李二狗天不亮就起床送古雁琴出门,三十四凹离镇上有三十里山路,镇上才有去城里的班车,一路上李二狗不说话,古雁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来,她和李二狗就没讲多少话,她说的李二狗听不明白,李二狗说的,她又没兴趣,久而久之,两个人都不再说多少话,好在李二狗本来就是一个不大爱讲话的男人,天黑了就熄灯睡觉,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两个人这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农闲的时候,李二狗也会上她的屋子里来,两个人把该办的事办完后,李二狗就会去天井里劈柴,或者坐在堂屋里抽旱烟。日子也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一过就是好几年,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倒多出了几分舍不得和几丝牵扯。
       “二狗子,等我大学毕业后,我就把你和美美接到城里去。”古雁琴在接近镇里的车站时说。李二狗听到了古雁琴的话,不过他装作没听见一样,他心里知道这个女人迟早不会属于他,他也从来没指望过把这个女人占为己有,不过女人的这句话,他还是听得心里暖暖的。虽然小脚母亲骂他是个苕,村里好多人都骂他是个苕,可春花还是明白他的心,有那么一个人明白他,他就觉得不管为这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做过了多少事,都不算吃亏。
       “车来了。”李二狗背着满身的东西跑了起来,古雁琴跟在他的身后也跑了起来,虽说是早班车,赶早去城里的人还是很多,李二狗一边跑一边对古雁琴说:“孩子他大,你先去抢个座吧,这么多东西站到城里很累的。”李二狗从来没叫过古雁琴的名字。
       古雁琴听话地超过了李二狗,越过了一些赶早的人,抢先在班车里占了一个位子,李二狗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车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我走了,美美还在家等我煮饭呢。”
       李二狗下车了,古雁琴望着他的背影,眼睛酸了一下,她说不好她现在的心情,也理不清她现在的心情,当班车载着她朝她向往的城里奔走的时候,李二狗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个嵌在她心角里的小黑点,任她在以后的岁月里怎么磨都磨不掉。
       5
       李三狗承包了大队里的茶厂。他回家的次数越变越稀,犁田打耙的活儿被李二狗接了过去,李三狗也不再强行地管制武春花了,偶尔回家他还会对武春花说:“二狗子就是一个苕做事的料,田里的活有他照料,我也放心,你也过去帮帮他料理料理家里的活儿,亲不亲一家人嘛。”李三狗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有几分对不住春花,他在承包茶厂的时候,已经不止一次在那张神仙床上睡女人了,那些女人都是图着他的茶叶,每睡一次,他总要损失好几斤茶叶,不过他也不在乎损失不损失的,当年他认为二狗子睡了春花,心里总有一股散不去的阴影,当他自己同样睡了别的女人后,这股阴影似乎越变越淡,淡得让他真的想春花和二狗子再弄点什么出来,再让他像当年一样拿起冲担拼命去。可这几年春花越来越老实了,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变得像二狗子一样木讷,有时候他就在心里想,二狗子和春花才是天生的一对吧,春花不属于他,就像古雁琴不属于三十四凹一般。
       
       古雁琴走了后,二狗子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美美,好在春花总会把他和美美换下来的衣服悄悄地拿到河边洗干净,叠好再悄悄地送回来。每次李二狗都知道,每次他又装作没看见一样,他一直在心里对春花有着内疚,如果不是扁担事件,那么活泼开朗大方的春花也就不会整日看不到一点笑脸,拖着她和三狗子的两个孩子苦苦地挨着日子,有时候二狗子总想找三狗子说说话,让三狗子待春花好一点,可这样的话,每次见了三狗子,二狗子就是说不出口,唯一可做的就是承担了家里的重活,尽量让春花活得快活些。
       当田地都分到每家每户后,牛也随着田地一块儿分到了每家每户,牛对于种田人来说是一件大的农具,把牛喂好也算是种庄稼的一件大事了。二狗子为了把牛喂好,每季的稻草都挑回了家,他不想让稻草堆在稻场上,像过去生产队里做的那样,等初春来的时候,好多稻草因为淋了雨发了霉,队里还是用这种稻草喂牛,把牛喂得越来越瘦弱,也经常性地会有牛死,三十四凹的人就会把这些死掉的牛分着吃,李二狗也吃过这些死牛肉,可真正把牛分给他的时候,他对牛就多了很多的呵护,稻草是断然不会再让雨水淋的,他把自己家的屋子装满稻草后,在他从前睡过的小格间也堆满了稻草,牛是他和大狗子、三狗子共有的,喂牛的事就全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他也习惯一个人来照顾这头牛,三狗子不懂种田,大狗子只知道一天到晚地傻笑,小脚母亲见了他又总爱数落他的不是,说什么他帮着一个死鬼养孩子,说什么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弄得李二狗见了母亲,总会远远地躲开,他害怕听到母亲的这些数落,好在有春花默默地关照他,日子倒也过得有几分顺畅,偶尔还能收到古雁琴的信,大多都是一些感激他的话,感激他帮着她照料美美。
       在古雁琴离开三十四凹的第三年,李三狗也开始向城里进军了,他的茶叶不再满足销给三十四凹里的人,他开始向城里人兜销他的茶叶,一年下来总会赚个千儿八百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很满足也很开心,毕竟他是三十四凹第一个走向城里销售茶叶的人,在城里的日子一久,李三狗不满足了,他开始利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城里到处打着幌子冒充某某领导人的侄子,他把某某领导人家乡的三大姑六大爷都弄个底朝天,着实骗了很多人,他的茶叶在这种领导人侄子的身份里也越卖越俏,越俏价格越高,后来他行骗的胆量越来越大,茶叶的生意也不做了,把这种骗术带到了更远的城市,一年也难得回三十四凹一趟,好在武春花也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习惯了和李二狗这种默默相依相靠的日子。可在一年冬天的夜里,傻大狗从小卖部偷了一包香烟,他躲在李二狗的格子间里抽烟,烟头随手扔进了稻草堆里,冬天三十四凹里的人都早早地熄灯睡觉,武春花带着两个孩子睡得早,在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小脚母亲的喊声:“春花,春花,快起来,快起来,起火了。”小脚母亲把在睡梦的春花和两个孩子往外推,等春花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和两个孩子被小脚母亲推到了门外,她想起了傻大狗子,她往火里冲,想去救傻大狗,小脚母亲在火堆里骂她:“春花你这个贱货,你快带着孩子去叫二狗子,我和大狗子用不着你操心。”
       等春花把二狗子和垸子里的人喊起来的时候,三间房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垸子里的人和二狗子一块儿挑水的挑水,灭火的灭火,把火灭掉后,小脚母亲紧紧抱着傻大狗,他们的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可小脚母亲紧紧抱着傻大狗的样子让全场的人都掉下了眼泪。二狗子疯一般骂自己:“天呀,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不该把稻草弄到屋里来。大,大,大哥,大哥……”二狗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般响在了三十四凹的夜空里,他从来就没叫过傻大狗一声大哥,这声大哥叫得太迟了,傻大狗听不见,永远都听不见了。
       春花也坐在地上哭喊:“大,大。”是小脚婆婆救了她和两个孩子。垸子里的人都劝春花不要太伤心,婆婆和大狗子的后事还需要料理呢。春花就把眼泪擦掉了,她走到二狗子身边说:“我们把大和大哥的尸体一块儿抬到碾屋里去吧。”三十四凹非命死的人是不能进主屋的。
       二狗子整个人都傻了,塌了。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没就没了,从前一直怪小脚母亲啰嗦,现在想听母亲的啰嗦都听不到了,二狗子心里的那种透心凉的寒意像巨冰一层一层严严实实地把他整个人封存了起来,他像菜园里扎的那些用来吓唬鸟儿之类的稻草人一样,在春花的指挥下摇摇晃晃地往碾屋走。碾屋以前是三十四凹人碾谷物之类的地方,后来垸子里有卡米机了,碾屋一半做了牛栏,一半空着供非命死的人停放尸体用。
       二狗子真的是伤心过度了,春花把内心的伤痛强压着,她求着垸子里的人和她一起,带着二狗子一块儿把婆婆和大狗子的尸体搬进了碾屋里。婆婆由于把大狗子抱得太紧,两个人的尸体怎么都拉不开,二狗子说:“就这样一起合埋吧,我大到死都放不下我大哥。”尸体停放好,春花让美美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回屋睡觉去了,她和二狗子就坐在碾屋里陪着婆婆和大狗子。
       后半夜了,二狗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他对春花说:“春花,回屋睡吧,这个家还有我呢,农闲时我就上大山里挖些药材去,攒上几年,我们就有钱盖房子了,你不要担心,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有我住的也就有你住的。你去睡会儿吧,我再陪大和大哥坐坐,明天你还要招呼客呢。”
       春花看不见二狗子脸上的神色,可她相信二狗子,二狗子无论说什么,她都相信。自从扁担事件后,她就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这种相信是她的一个秘密,她装在心里多少年了,她不对李良营讲,李良营在茶厂的那些事三十四凹人早就议论纷纷了,她其实早就知道,一个男人的心思在不在女人身上,看看他的眼睛就清楚。二狗子的眼睛里有她,她看得出来,她的影子就镶在二狗子眼珠里。
       春花说:“我不困,让我和你一起陪着大和大哥吧,不是大,我和两个孩子早就烧死了,是她先把我和两个孩子推出来的,我要去找大哥,大不让,是她让我找你去的。大救了我们。”
       二狗子没说话,他趴在小脚母亲和大狗子尸体边落泪,他们家死去的人都死得太惨了,父亲把自己炸成那个样子,父亲死了后也是放在碾屋里的,如今母亲和大哥的尸体变得焦炭似的,死了连个供灵位的家都没有,二狗子越想越难过。“二狗子,二狗子哥。”春花叫他,春花是第一次喊他二狗子哥,他抬手把脸上的泪水擦了擦答应了春花一句,“嗯。”春花接着说:“我们都要打起精神来,还有三个孩子等着我们呢。李良营这辈子我也指望不上了,二狗子哥,我今后只能靠你,你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一个女人家,我指望谁呢。”二狗子又是一阵揪心般地痛,春花自从过门后,就跟着他们一家人受苦,是他们一家人对不起春花,如今三狗子也不知道上哪里快活去了,连个音讯都没有。
       “春花,二哥一家对不住你了。”二狗子又哭了起来。“二狗子哥,二狗子哥,快别这样说,快别这样说,都是命呢,我谁也不怪。”春花走近了二狗子,黑暗中,春花把手放在二狗子的肩上,二狗子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和勇气,这股力量和勇气在余下的日子,将要支撑他一直过下去,不管再发生什么,他都要像座山一样立着,让春花有依靠的地方。
       第二天,二狗子请木匠为小脚母亲和大狗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棺材,春花张罗着通知亲戚们,三个孩子也很懂事地帮着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美美找到二狗子问:“爷,大回来吗?”二狗子问她:“你想让你大回来吗?”美美没有说话,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半天美美又冒出一句话来:“反正我大不要我和爷。”
       二狗子找春花商量,这么大老远的路,一来一去的要误古雁琴不少的课,他们商量的结果就是暂时不通知她,让她专心读自己的书去,家里的事,她也插不上手。在三十四凹人和亲戚的帮助下,二狗子和春花把小脚母亲和大狗子埋在了一起,没有房子安身的春花搬进了李二狗和古雁琴家里,两个大人带着三个孩子凑在一块儿过起了日子。
       
       6
       三十四凹有句古话,人要是背起运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这话武春花相信。家被一场大火烧干净的第五天,支书何小权送来一张有关李良营冒充领导人侄子行骗被判刑十年的文件,何小权把这个文件递给武春花的时候,摇头晃脑地叹息说:“可惜了一个好伢,怎么就走了这样的一条路呢?可惜了,可惜了。”武春花木头人似的听着何小权一句接一句的可惜声,大脑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装满了铁器沉甸甸地压着她,她流不出眼泪来,眼泪都在小脚婆婆和傻大哥下葬的那天流干净了,那是她从内心深处流出来的眼泪,是对小脚婆婆救命之恩的无限感激。
       何小权见武春花傻呆呆的样子就安慰她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了,你莫往心里去,日子还长呢。”
       武春花有些感激,这么大一个支书,管着上千人的事,还特地来劝她,她再怎么着也得客气客气。她对何小权说:“何书记,要不,你坐坐,我炒点西瓜子嗑嗑。”
       何小权把手交叉在一块儿,放到了背后,信步走到了李长青家的天井里,李长青活着的时候,这个家他并不陌生,特别是李长青家的天井,都是青石板铺成的,冬天晒晒日头,热天避避凉都是上好的地方,也是何小权一直羡慕的地方。这房子是李长青祖父留下来的,据说他的祖父曾经是朝廷里的一个官,后来被一贬再贬,最后干脆辞官回乡了,至于有没有这事,谁也考证不了,不过在划成分的时候,就因为这房子的原因,李长青被划成了富农,李长青一直为富农的成分而耿耿于怀,直到他夹着尾巴从保管做到会计再做到支书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家的成分改成了贫农,三十四凹这块山头也就由着他操控了。何小权背着手在李长青留下的房子里使着性子漫步时多了很多的快意,他在心里想,李长青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何小权会在他的家里如此自在张扬。何小权以前每次来这屋子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多说一句话,说错一个字。在李长青面前,他就像个乖孙子那般,任由李长青掐着攥着。现在何小权背着手走路的样子很放肆了,他甚至去了李长青和古雁琴的房间里,他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胜利感和偷窥感,当他探头往房间里面打量时,他竟是那么丧气,房间里除了几个柜子外,就是一张床,床架子的漆已经脱落,显示出这张床的陈旧和老气横秋的样子,还不及他睡的那张床,用朱红的漆刷过,艳得如印山花般打眼呢。
       “何书记,我还是去炒点瓜子吧。”武春花在何小权的身后说。何小权受宠若惊般把两个手迅速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身体两侧,赶紧从天井里往堂屋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莫这费神,我就走。”何小权撤得飞快,好像他的心思被武春花洞悉了一般。
       何小权刚走到堂屋门口时,武春花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用手扯着衣角,低低地说了一句:“何书记,李良营坐牢的事,别让垸子里人晓得了。”
       何小权点点头说:“我晓得,我晓得。”他说完就大步离开了。武春花静静地看着走远的何小权自言自语地说:“这又是为么事呢?”
       “么么,么事了?”武春花的侧边突然响起了声音,吓得武春花“啊”地叫了一声,等她侧脸时,李二狗已站在她的身边。
       “二狗子哥。”武春花叫。
       “春花,又,又,又出么事了?”李二狗的结巴又出来了,他一紧张就开始结巴。
       “李良营犯事了。”春花的泪在眼里打着转,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哭的欲望。“他被判了十年。”春花补充了一句。
       李二狗手里拿的几个鸭蛋一下子全掉到地上了,他刚到鸡窝里掏的几个鸭蛋,鸡子和鸭子都关在一个窝里养,每天一大早,他就会把鸡窝门打开,鸭子自己去了池塘里,鸡子去山沟野地里。这几天忙着办母亲和大哥的丧事,鸡窝也没掏,上午趁闲着就去掏了掏鸡窝,捡回了几个鸭蛋,准备和春花,三个孩子一起炒蛋吃的,也改善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
       “二狗子哥。”春花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你让我今后该么办呢?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嫁了个这么不成器的一个男将。”春花拿衣服角拭了拭眼泪,淡淡的泪痕擦在了衣服上面。她似乎看不见碎了一地的鸭蛋黄一般。
       二狗子看看春花,又看看地上的鸭蛋黄,他的心又痛了起来,他弄不清楚自己是为三狗子痛,还是为春花痛,还是为这些碎了一地的鸭蛋黄痛。他想弯下腰用手去捧鸭蛋黄,又觉得鸭蛋碎了,没用了,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把自己的头紧紧地抱在大腿之间。
       春花见二狗子这个样子,就赶紧收起了眼泪,又反过头来劝二狗子:“二狗子哥,别难过,李良营是自己犯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们也救不了他啊。”
       “我晓得牢里的日子肯定苦,三狗子他受得住吗?我担心他啊,我就剩下他这么一个兄弟了,他千万要听政府的话,争取宽大。”李二狗闷葫芦般地自言自语。
       春花又是一阵难过,又有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把二狗子从地上扯了起来,替二狗子把屁股后面的灰尘拍了拍说:“我们都笑笑,等会儿伢们都要回来吃饭了。”二狗子被春花推到了堂屋里,春花说:“我烧火做饭。”
       春花低着头去了灶房,二狗子还傻站在堂屋里扭不过弯来,“丢人,真是丢人。”二狗子又说了一句话,春花听见了,她装作没听见一样,把柴塞进土灶里,划了一根洋火,没有划出火星来,洋火好像浸了水分般,皮皮的,她又划了一根,还是没划出火星来,她拿了两根在嘴里呵了一口气,还是划不着。她在灶房里喊:“二狗子哥,你去买包洋火,这包洋火划不着。”
       二狗子应了一声,就去垸子前的小卖部里买洋火,他走近小卖部的时候,垸子里的几个后生汉在一起大声争着什么,等他走近后,这几个后生汉像约好般都不说话了,眼角的光却又如毛草刺般往他的身上扎,二狗子有些恼火,却又找不出恼火的方向来,闷在心里骂了一句:“扯个卵子球。”
       二狗子从柜台上面拿起洋火没有看后生汉们一眼,低着头往家里走。他没走几步,后生汉们的争执声又响起来了,他隐约听到了诈骗罪怎么量刑的话,二狗子便知道他们在讨论三狗子的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真是传得快。
       二狗子回家后把洋火交给了春花,二狗子说:“真是丢人,垸子里的人都晓得三狗子犯事了。”
       春花的手停在半空,洋火落在地上了,她没头没脑地说:“何小权可是答应过我的呀。”
       二狗子问:“他答应你么事了?”
       春花弯腰去捡洋火,赌气般把柴狠狠地往灶里塞,二狗子说:“还是我来烧火吧。”
       春花突然冲二狗子吼:“出去,这灶房不是你们男将进的地方。”
       吃饭的时候,几个伢们很是兴奋,都在议论学校里的事,春花和二狗子都闷着头没理他们,美美懂事地问:“爷是不是和幺娘怄气了?”
       二狗子说:“美美,吃你的饭。大人的事小孩子操什么心呢。”美美便不说话,两个哥哥也不说话,一家人闷声闷气地吃着饭,突然垸子里的广播响了起来,何小权在广播里念了一下过年几家贫困户领取救济的名单,名单里有武春花的名字,二狗子问:“何小权答应过你的就是领救济的事?”
       春花把碗放下了,她站起来往外走,二狗子问:“你上哪去?”
       春花说:“我找何小权去,我不吃这个救济。”二狗子也把碗放下了,“我和你一块儿去。”春花走出家门才对二狗子说:“二狗子哥,你莫生气,我刚才心里恼,何小权答应过我,不让垸子里的人晓得李良营犯法的事,可现在垸子里都知道了,我脸往哪儿搁呢?偏在这个时候,他让我吃救济,我有手有脚的,我吃个么事救济,恼人得很。”
       二狗子说:“我们节省点,家里的粮食够吃到春上的,小麦收割了,粮食还有余的,不吃救济。”
       春花和二狗子走进何小权家里的时候,何小权已经通知完了,何小权见了他们很客气地说:“坐坐吧。”春花和二狗子都站着没坐,春花说:“何书记,我不吃救济。”
       
       何小权很吃惊地看着春花和二狗子问:“大队里那多人都抢着争救济,你们真的不要?”二狗子接过何小权的话,说:“不要。我们家有粮食吃。”说完就扯起春花往外走,何小权在他们背后了说了一句:“都苕到一个屋子里去了。”
       7
       李良营坐牢的事不仅在三十四凹传开了,在武春花娘家也传开了,武春花是偷着跑到李良营家做了媳妇,武春花娘家觉得她丢人,不认她这个女儿。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武春花的母亲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当李良营犯法坐牢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时,她再也忍不住背着老伴偷偷地跑到了三十四凹去看闺女,不看心里还只是惦记,这一看看得做母亲的心像刀绞般难过,她没想到女儿家里刚刚被大火烧了个精光,屋里的男将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被抓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武春花的母亲被三十四凹的人带路去了古雁琴家里,古雁琴写信说她不回家过年,在忙着准备毕业。其实古雁琴在学校也不是真忙,她最近认识了城里交通局的一个副局长,两个人一见如故,正打得火热,那男人前妻死了有一段时间,家里正缺着女人,古雁琴对男人的自身条件很是满意,自然而然地就骗男人说她至今是独身,留在男人家里过年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母亲走进古雁琴家里的时候,武春花正在纳鞋底,她赶着给三个孩子做过年的新鞋,武春花见了母亲,一句话都没说,扑进母亲怀里就大哭,母亲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说:“花啊,你受苦了。”
       李二狗回家时正撞上了武春花扑在母亲怀里哭,李二狗进门也不是,出去也不是,他愣头愣脑地傻站着,武春花只顾着在母亲怀里使小性子,倒是母亲轻轻地说:“花,有个男人站在门口。”
       武春花这才收起了眼泪,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李二狗,脸上飞起了一块红云。李二狗见了生人一阵紧张,很少再结巴的他又开始了结巴:“亲,亲,亲家母,你,你你来了。”二狗子要是不说话,武春花的母亲还打心眼里喜欢他,他一开口,她就失望了,女儿喜欢这个结巴?
       “大,过来坐。”武春花没看见母亲脸上的变化,很开心地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坐。李二狗被武春花的母亲看得更紧张,说话就更结了:“春,春,春,春花,我,我,我去菜,菜,菜园,撇,撇白菜。”
       李二狗几乎是逃跑似的出了家门,往菜园里走。母亲问春花:“他是谁?”
       春花脸又一红说:“我男将的二哥。”
       母亲说:“花啊,不是为娘说你,看看你自己选的男将,就是如今这个下场,你的心思为娘知道,你是不是又看中了这个结巴男将?”
       春花说:“大,他不是经常结巴的。而且他为人真的好。”
       母亲说:“我可听说这是他媳妇的屋子,他媳妇回来看到你住在她家,不吃了你才怪呢。这样吧,花,你把他们李家的伢留给这个结巴男将,你跟着我回去,李家吃萝卜吃白菜,都不再关你的事。”春花没想到母亲来看她是为了这个事,是为了让她离开李家,离开自己的伢们。她后退了一步,坚定地望着母亲说:“大,你回吧。我不留你吃饭了。”“花。”母亲叫她,春花把脸扭到了一边,母亲走过来把春花的脸扭转了一下,让春花的脸对着她的眼睛,对春花说:“你就甘愿为一个坐牢的人守着这个破家吗?”春花想哭,可她不能再在母亲面前哭,她扬了扬头,把眼泪逼了回去,她说:“大,你还是回吧,等会儿二狗子回来了,会伤他的心。这就是我的命,大,我自己认的路还是让我自己去走吧。”母亲不再说话,解开自己的布衣扣子,从里面的衣服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塞进春花的手里:“拿着,你爷不知道我来,我走了。”母亲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往外走,春花看着母亲,母亲在转身的那一刻,用手掀起了衣服角,拭了拭眼角,春花知道母亲眼里有泪,她又是一阵难过,对母亲她是一个不孝的女儿。
       李二狗回来的时候,春花的母亲已经走了,春花很高兴地对李二狗说:“二狗子哥,我们有钱过年了,明儿正是赶集的日子,我们去街上为伢们扯几尺布,每个人都做套新衣,新气象地过个好年。”
       二狗子见春花高兴,也很开心。他问:“你大怎么不吃饭就走了呢?”春花说:“我大说家里要忙年,走不开,春上再来看我。”二狗子信了春花的话,说:“你大真是好人。”
       第二天一大早,春花就把二狗子叫了起来,三个伢们一听两个大人要去赶集,都嚷着要跟着,二狗子就同春花商量说:“把伢们都带去吧,让他们也见个广。”二狗子还说,“我挑担柴去集上卖,中午就让伢们在集上吃些油果子,油粑。”三个孩子都跳了起来,一起嚷着叫:“我们有油果子吃哟,我们有油果子吃哟。”春花想说让二狗子不要挑柴去卖,卖不了多少钱,这二十里的山路空手走来走去都怪累的,挑着柴会更累。二狗子笑笑说:“我一个大男将,一顿吃几碗饭,这百把斤的柴没么事的。”春花也就没再坚持,两个大人带着三个伢去了集上。
       赶集的日子是逢单,不逢双。单日子集上人山人海,周边三个县的人都往集上拥,双日子是集上休市的日子,一般很冷清的。三个伢们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对什么都新奇,问这问那,到集上后,春花对美美说:“美美,你牵着哥哥们的手,别走掉了,赶集的人多。”美美不乐意了,小嘴一撇说:“哥哥们老欺侮我,我要牵我爷的手。”“就你有爷,一天到晚爷,爷,爷地不离口。”春花的大儿子没好气地对美美说。“我就有爷,我就有爷,谁让你爷要做坏事,被抓了呢。”春花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伢们都知道李良营犯法的事了,春花的大儿子已经读四年级了,知道羞耻,他丢开被牵着的手,撒腿便跑。春花一下子急了,追着去赶大儿子,二狗子在慌乱中把一担柴往路边一放,牵扯着另两个孩子去追春花,等春花追上儿子,二狗子追上春花再回头去找那担柴的时候,柴已经被人挑走了,春花气得扬手在大儿子脸上打了一巴掌:“就是你,你爷不成器,你也不听话,你二伯这么辛苦地挑担柴来让你们吃油果子,现在好了,柴不见了,你们等会儿见了油果子别眼馋。”
       春花的大儿子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就不让眼泪流下来。二狗子心痛孩子,把他牵到身边说:“伢们都还小,不懂事,别打了。”春花也就不再说话,三个孩子也不敢再说话,他们进了卖布的商店,趁两个大人选布的时候,三个孩子又活跃起来,大儿子怪美美:“都怪你,害我们油果子也吃不成。”美美又翘嘴巴说:“怪你,谁让你跑的?”春花听了两个孩子的话,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要是家里不被大火烧得精光,李良营给她的一些钱还能对付两年,现在三个孩子的学费,交公粮费等等都是问题,春花看着花花绿绿的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二狗子站在春花边上,他听到了春花的叹息声,就在这个时候售货员问他们:“你们到底扯不扯布,不扯让给别人扯。”
       “我们要扯,我们要扯。”春花连连说。掏出钱来,给三个孩子选了三种布。二狗子小声说:“你也选一样,做件衣服吧。”春花身上的衣服都是古雁琴的旧衣服,好在古雁琴不回来过年,要是真的回来过年,春花一想起古雁琴的眼光心里就有寒意,如今穿着她的旧衣服,让古雁琴见了,还不知道有多尴尬呢。她也想为自己扯几尺布,做件新衣服,可一开春,三个孩子都要交学费,现在二狗子把整个家都交给她,她咬咬牙说:“我们走吧。”
       集上的人真是多,大街上,人挤人,挤都挤不动,更不要说卖东西了。春花拉着孩子,孩子拉着二狗子,总算从大街上挤了出来,路过卖油果子的摊时,三个孩子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盯上了那些黄澄澄胖乎乎的油果子吞口水,春花从口袋里掏了一点毛票出来,给每个孩子买了两根油果子,她给二狗子也买了一根油果子,二狗子把油果子递给她说:“我常来赶集,吃过很多,你吃,你吃。”春花说:“二狗子哥,你挑柴辛苦,你吃吧,我不饿,我回家再炒饭吃。”两个人推来推去,卖油果子的老人说:“你们两口子还真恩爱,给,这根是送给你们吃的。”春花脸一红,对卖油果子的老人说了声:“多谢了。”拉着三个孩子就走。从集上回来后,春花忙着给三个伢们做鞋,做衣。还连夜给二狗子也赶了一双鞋子,大年初一的早上,伢们兴奋得很早就醒了,个个抢着穿自己的新衣新鞋,春花把孩子们送出门拜年后,特地去了二狗子的房里,二狗子已经起来了,正在房里抽旱烟,春花说:“二狗子哥,这是我昨晚才赶做的一双鞋,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二狗子搁下旱烟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一边试鞋,一边说:“春花,你真是手巧,给伢们做了,还给我也做了,苦了你。”鞋正合适,二狗子像个孩子似的转了一个圈儿,心里暖乎乎的,自从春花搬进他和古雁琴的家后,家里被春花打理得井井有条,二狗子就在心里为三狗子遗憾,这么好的媳妇上哪里找去呢,三狗子是有福不晓得享呢。
       春花说:“等开春,我再给三狗子也做一双鞋寄到牢里去。”二狗子很想对春花说“我们李家哪辈子积的德,摊上了这么贤德的媳妇。”可话到嘴边时,他又笨得开不了口,说出来的却是:“三狗子害你受苦了。”
       春花说:“二狗子哥,这大过年的,不说这个,这大过年的,我们都高兴呢。”二狗子便不再说话,新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也轻便,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怕把新鞋弄脏了,就索性坐在床上,抓起烟袋,高兴地吧唧吧唧地抽。
       8
       开春后,农村便忙了起来。二狗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有春花在家里料理,他干活也没觉得有多累,回到家里还有春花做的热饭热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二狗子觉得这个家才是真正的家。直到热天来临的时候,古雁琴毕业了,她从城里回到了三十四凹,那个交通局的副局长正在为她的毕业分配而忙碌,她回三十四凹主要是和二狗子办理离婚手续的,当然她的女儿暂时还要二狗子养着,她还没有和副局长领取结婚证书,她不想节外生枝。美美对于古雁琴没有太多的亲热劲,她就是很随便地问了古雁琴一句:“你回来了。”然后就跟在两个哥哥屁股后面玩去了。
       古雁琴从家里的布置来看就知道春花是个能干的女人,二狗子看春花的眼神,让她有某种不舒服,二狗子名义上还是她的男人,二狗子也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虽说她不在乎二狗子,可二狗子在她面前对别的女人动心思时,她又有些受不住了。她本来要在三十四凹多住几天,主要想和女儿多交流一下,让女儿不要记恨她,她不能带女儿去城里上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春花和二狗子眼睛里流淌出来的真情真意,如无数只小蚂蚁在她的心尖上爬过,咬过一般,痒痒的,痛痛的。她在自己家里仅仅只住了一天,就去找支书何小权了,她对何小权谈了她想和二狗子离婚,让何小权出面解决这件事,她说房子给二狗子,但是有一条,二狗子必须帮她养女儿。古雁琴想如今的二狗子有春花在背后支使,她再想支使这个男人是很难的,有大队干部出面,二狗子将来想反悔也就有个公证人了。
       当古雁琴带着何小权找到春花和二狗子谈这个协议时,没想到春花说:“这屋子还是你的,我们只是暂时借住。美美你要是不想要,就是我的伢。我和二狗子商量过了,我们再干几年,就把我们家的屋子重新盖起来,这屋子你要是不要,将来就留给美美吧。”古雁琴想好的一系列话一句都派不上用场,她以为需要费很多口舌才能让二狗子帮她养女儿,没想到春花这么爽快,连协议书都替她省了,她倒是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农村妇女,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她没看春花,而是问二狗子:“你的想法和春花一样吗?”
       二狗子说:“春花说的也就是我想的。你要走,我也拦不了你。只是不要对美美说,你不要她了,会伤孩子心的。”
       二狗子的话让古雁琴的眼睛又是一阵子发酸,女儿美美本来是她的,是她应该宠在心尖上的宝贝,可她却不如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二狗子,更不如春花,在大难临头时还为李家拼死拼活地养着孩子,尽着自己的本分。古雁琴把何小权送走后,一分钟也没敢再在这个本来属于自己的家里停留,她走的时候,只是和二狗子、春花打了一声招呼,二狗子说去送送她,被她拒绝了,美美跟着两个哥哥去山上放牛了,是二狗子故意把美美支走的,古雁琴也没有再问美美,沿着去镇上的山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她想哭,却没有泪。她也不知道这一走,今后还能不能再见着美美,那个副局长的男人允不允许她回家接美美去城里,这三十里的山路,古雁琴走了整整一个上午,她是乘下午的车去城里,到城里天也全黑下来了,她装着开心的笑脸回到了那个当副局长的男人身边去了。
       李二狗和古雁琴悄无声息地离了婚,除了支书何小权知道外,三十四凹里的人都蒙在鼓里,春花对李二狗和古雁琴离婚的事是赞同的,这强扭的瓜不甜,李二狗又成光棍了,春花就多了份希望,也多了份胆量,春花在古雁琴面前总是不自觉地胆怯,如今古雁琴这般模样,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要了,让春花从内心里瞧不起她,虎毒还不食子呢。不过春花没在二狗子面前说这些话,好歹二狗子也和古雁琴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春花看得出来,二狗子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有个媳妇挂着,总比打一辈子光棍强吧。春花在古雁琴同二狗子离婚的这几日里,对二狗子更加嘘寒问暖了,她想用她的细心去抚顺二狗子的心。
       三狗子在牢里给二狗子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说牢里日子清贫,他总是吃不饱饭,他想家,想孩子,也想春花。二狗子就托人给三狗子寄了一点钱过去,还给三狗子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春花是个好女人,春花没有对不住他,让他在牢里听政府的话,争取早日回家来,他和春花正在准备新房子的材料,等他回来的时候,房子肯定就会盖好的。信和钱托人寄走的时候,二狗子又沉浸在对三狗子无限期的等待中。
       二狗子对春花说三狗子在信里说想她呢,春花没有接二狗子的话,春花说:“二狗子哥,我们今年把盖房子的石头,青砖都准备好,明年过年,我们就上自家屋子里过。”二狗子做完田地里的活,就和春花一起去山里取石头,后山有很多大青石板,二狗子弄了一些炸药,春花害怕二狗子像他爷一样被炸药炸死,说什么也不准二狗子用炸药炸石头,他们就采取最原始的取石头的方法,二狗子抡大铁锤,她替二狗子打下手,他们采了整整一年的石头,又去大山砍了一年的柴,准备自己烧青砖,两个人都为了房子一年一年地劳碌,日子尽管过得紧巴巴的,可二狗子还是觉得很快活,主要有春花里里外外地支撑着。三个孩子也懂事了,春花的两个儿子上了初中,美美还留在小学里,春花和二狗子准备了三年,硬是把盖房子的材料都准备齐了,春花请来石匠在以前烧掉的房基上面重新盖了四间青砖大瓦房,房子盖成后,春花望着新盖好的房子,哭着对二狗子说:“二狗子哥,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搬家的时候,二狗子说:“春花,家是你和三狗子的。你带着孩子住过去,我和美美还是住在旧屋里。”春花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哭着对二狗子说:“这个家是我们的,是我们拼死拼活挣来的,你带着美美一块儿搬进来,否则我们也不住了,一把火再烧了它。”
       二狗子拗不过春花,心里想等三狗子回来,他再搬回古雁琴的家也不迟。他就带着美美一块儿也搬进了新屋里。就在这一年,古雁琴回来了,陪着古雁琴回来的还有她的那位副局长男人,古雁琴和男人结婚好几年了,可一直没有孩子,后来男人告诉了她,他身体有病,养不了孩子,古雁琴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结过一次婚的男人怎么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原因,她找了一个机会终于对男人讲了她在乡下的经历,男人还是爱古雁琴的,什么也没说就带着她回到乡下寻女儿,可美美说什么也不肯跟着他们回城里去住,美美哭着说:“你不是我大,我没你这样的大。”古雁琴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她说:“美美,今后要叫妈。”然后指了指男人说,“今后管他叫爸。”美美把家里的木凳一脚踢得老远,指着古雁琴骂:“你们滚,你们滚。你以为你是谁呀,以前不要我是你,现在又跑回来让我跟着你们走的也是你。我只认我爷,我没你这样的妈。”美美的话把古雁琴弄得很是尴尬,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把美美接到城里读书了,美美一定会高兴,一定会喊她妈的,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二狗子走过来,把美美拉到一边说:“美美,她是你妈,你莫这个样子对你妈,你妈没说不要你。”“爷,我都知道了,我妈就看你老实,总欺侮你。我从小到大,都是爷管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我不走,我长大了赚钱养你。”美美的话让二狗子想哭,他没有白疼这个不是他的女儿,不过他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抓起美美的手把美美拉到古雁琴面前说:“美美,听爷的话,叫一声妈,你跟着你妈去城里读书,到了城里你就有出息了,城里有电灯,有电视呢。你将来有出息了,再回来接爷,还有你幺娘去城里玩,好不好?”“爷。”美美扑进二狗子怀里哭道:“爷,我舍不得你。”美美的话还是让二狗子的眼泪落了下来,春花也在一边拭着眼泪,古雁琴也哭了,就是副局长的男人没哭,他倒是很理智,他说:“美美,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去城里有利于你的将来,你记住了你爷的情,去城里好好读书,将来有还情的日子。走吧,我们走吧。”美美被古雁琴和男人带走了,美美一边走一边回头喊:“爷,爷,我会回来看你的。”
       
       9
       美美走了以后,春花的两个孩子都上了初中,初中是住校的。家里就剩下二狗子和春花了,初春的一个晚上,雷电交加,春花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的雷就像响在她的耳膜边一样,她越睡越怕,她在雷电中似乎看到了小脚母亲和傻大狗子,她吓得大叫:“二狗子,二狗子,我怕呀,怕。”二狗子听到了春花的叫声,从床上爬起来进了春花的房间里,“二狗子哥,我怕。”二狗子坐在春花的床上说:“春花,睡吧,不怕。二哥陪着你。”春花说:“二狗子哥,你上来睡吧,这样坐着多难受。”二狗子说:“春花,我就这样陪着你。”春花把身上的被子掀掉,挨着二狗子一块儿坐着,她说:“你不睡,我也不睡。”二狗子又闻到了他熟悉的青草味,他的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春花的手从黑暗里摸了过来,“二狗子哥,要了我吧。”二狗子紧张得不敢喘气,他想春花,想了这么多年,春花如今这么近地挨着他,如今可以伸手就能够抱到怀里来,他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心动,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又是一道闪电加雷声把他和春花照得透亮,二狗子脸上的汗如黄豆似的往下掉,他像当年一样又在门角里摸出了一条扁担,横在了春花的床中间,他说:“春花,来,我们都到床上睡吧。”
       黑暗中春花说:“二狗子哥,我们这又是受的么事苦呢?”
       二狗子握住了春花的手说:“好妹子,哥心里难受啊,哥心里难受啊。”
       整个晚上,二狗子就是这样握着春花的手。第二天,天一亮,二狗子就起床了,他把横在他和春花中间的扁担抽出来,拿进了他的房间里,就下地干活去了。那条扁担被他收了起来,周六春花的两个儿子回家拿菜拿米的时候,二狗子把那条扁担从他的房间里拿了出来,他对春花的大儿子说:“在这扁担上帮我刻几个字。”春花的大儿子问他:“二伯,你在扁担上刻字做么事?”二狗子说:“做个记号,落了好找些。”春花的大儿子问:“二伯,你要刻什么字?”二狗子说:“就刻上‘扁担墙’吧。”
       春花的大儿子很听话,就在扁担上很认真地刻下了“扁担墙”三个字,他刻完的时候,春花从菜园里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三个字,她上过几年学,二狗子一年学都没上过,二狗子不识字,也不会写字。春花没有说话,进屋给伢们煮饭,送走了两个儿子,春花把那条刻着字的扁担拿出来问二狗子:“你么意思?”二狗子说:“好妹子,我没么意思。再打雷的时候,我就带着它去陪你。我要给三狗子把这根扁担留着。”二狗子说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春花明白而又熟悉的期待神色。
       春花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如宝石般晶莹剔透。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邓元梅,女,笔名梅子。在《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处女作《祸水女人》,去年出版了女人系列三部曲《祸水女人》、《请别这样爱我》、《我是谁的灰姑娘》,同时在《长江文艺》、《广州文艺》、《佛山文艺》、《飞天》等文学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