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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箱子
作者:钟晶晶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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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瘦小的身材和这箱子不成比例。这箱子,高度已经超过了她的腰际,尼龙质地,油渍斑驳,被塞得鼓鼓囊囊,有一种暧昧的似黑似红的颜色。样式很老,没有拉杆也没有可助行走的轮子;唯有一组结实的带钥匙孔的金属锁具,一柄破损的把手。她是怎样把这巨大的箱子带进这有着很多级台阶、非常拥挤的候车室的?这是一个问题,却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因为在这篇小说开始的时候,这箱子,还有这女孩,就已经在候车室里了。
       这女孩和她的箱子,就这样耸立在我们故事的开头,让我们无法回避。
       此刻,我看见这女孩正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中,身边立着这只巨大的,十分沉重的箱子。箱子里的内容不详。除了这箱子,女孩没有别的行李。女孩湿漉漉的刘海成一抹弯弧贴在晒黑的额头上,汗湿的衣服在脊背上形成三片椭圆形的暗影,两片横的是肩胛,一片竖的是脊柱。汗水是有气味的,所有经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回避,回避了,再回头看看她——这个湿漉漉的女孩和她的箱子。
       已是傍晚,光线暗淡,空气混浊如深水。广播里某个永远不变的半催眠的声音告诉人们,因为某路段出现了塌方,某几趟列车晚点。女孩心不在焉。她的目光焦虑,又带着恍惚。她那焦虑恍惚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一个男人出现了。一个面孔被太阳和风尘刻镂出道道沟渠的男人,内眼角藏着隐约的眼屎,满是尘土的头发被油垢腻住了,一绺绺东倒西歪,星星点点的草屑和头皮屑掺杂在里面。一边肩膀搭着咸鱼一样的黑毛巾,另一边肩膀担着根长长的空扁担,扁担两头空着的挂钩在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他精瘦而结实,步伐很大,刚刚从站台入口处出来。女孩立即盯紧了他。女孩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激动和紧张。男人和其他人一样绕过她和箱子,可以肯定,他不认识这女孩,在她张口对他说话之前,他和我们这个故事并无任何牵连。
       女孩说话了。她是对这男人说的。她说:先生,你能给我帮个忙吗?
       男人是在女孩叫第二声的时候才站住的。他先是四下环顾,确定了女孩是在叫他时才转过脸。他的表情有些窘迫。女孩的那声“先生”让他吃了一惊。没有人这样称呼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无论男人和女人,老人或孩子,没有一个人这样叫过他。他停下来,打量女孩。女孩大概二十岁,也许还不到。抹过发蜡的长发一绺绺披在肩上,裹得紧紧的牛仔裤和尖头高跟鞋满是尘土。牛仔裤的裤脚和大腿内侧已经磨损,翘着长长尖头伸出去的皮鞋让他想到了扑克牌中的小丑。那过于紧绷的红色上衣裹着圆圆的胸脯,下摆处欲藏又露的小肚脐窝儿像一只眼睛,对着他闪闪烁烁。女孩正冲着他微笑。廉价的绿玻璃大耳环晃动着,涂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分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除了颧骨上有两粒小雀斑,女孩生得不算难看。女孩问:
       先生,你能帮我把这箱子抬上车吗?
       男人打量了一下那只大箱子,咽了一口唾沫。尖滑的喉结在黑糊糊的皮肤后面跳了跳。进站五元,上车十元,他说。
       我给你别的,可以吗?女孩微微一笑。
       女孩跟着男人来到车站后面的一片瓦砾堆中。瓦砾堆中躺倒的是一片砖头,站立的也是一片砖头,所不同的是躺倒的砖头已经赤身裸体分崩离析,而站立的砖头还勉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写着大大“拆”字的水泥衣服。女孩子腰肢一扭一扭,锥子一样的鞋后跟在砖瓦中东倒西歪。男人没有停下来等她。他走得很快,似乎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他们来到一间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房间的地方。屋子的一面墙已经被拆掉了,屋顶像被撕开的纸盒那霍然裂出草泥的筋骨,摇摇欲坠,被剩余的三堵墙支撑,对着一片隆起的荒地。阵阵尿臊气从墙根下冒出来,成袋的垃圾、烂报纸和废旧轮胎在暮色中悄然不语。女孩的高跟鞋碰到的瘪罐头盒发出空洞的声响。男人转过身来,看着女孩子走近,突然一伸手抓住那娇嫩的肩头,一把按到墙上。男人的手指锉刀一般冰凉,粗糙,毛手毛脚,动作和呼吸都透出一种滚烫的急迫。女孩忍受着脊背上那些裸露砖头的刺疼,女孩说:说好的,你要帮我搬箱子。
       2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发廊里坐着,我和其他几个姐妹。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看见酒店大堂的客人,客人也能看见我们。大堂里有一排黑色真皮长沙发,有胡桃木贴面的服务台,服务台后面的墙壁上有制作成镀金铜牌的客房价目表,甚至也像模像样地挂着几面金光闪闪的钟,钟表下面依次写着北京、莫斯科、东京、巴黎、纽约甚至罗马的字样。可如果你留意,就会发现,所有钟表上的指针都指向八点零八分。老板说这是个吉利的数字,更何况在我们这个地方,没有谁想知道东京或罗马究竟是什么时间。老板说得很对。因为到这里来的客人大多既不是为了理发也不是为了住宿,因为他们一坐下就会将目光投向我们,投向这个小小的发廊。
       隔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我们几个姐妹的一举一动尽在客人们眼里。虽然叫做发廊,但我们谁也不会做头发,只会洗头和按摩,甚至洗头和按摩也不是我们的真正专业。那些推子和剪子总是闲着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挤坐在供顾客等候的长条凳上,小声说话、吃零食或看画报。美姐说我们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我们都化着浓妆,穿着最好的衣服,正在将自己的魅力展示给那些坐在大堂里的客人。若是看中了我们当中的谁,他们就会告诉美姐,美姐就拿起手中的电话叫我们。其实她根本不必打电话,大声一喊我们就听见了,但美姐坚持用电话,她说正规的酒店就该是这样的。出去陪客人在我们行话中叫做“出台”。我们的出台不用跟着客人到外面去或者去我们自己那狭窄寒酸的住处(在一般的发廊,它就在楼上的亭子间,堆放着我们的被褥),而是径直进了后面的“酒店”。说是酒店,其实只是大堂后面的一座简易二层小砖楼,走廊里铺着廉价的化纤红地毯,两旁一字排开二十多间客房,客房里有幽暗的地灯,席梦思双人床,甚至还有被三层板隔开的,有着马桶和淋浴喷头的卫生间。
       那天下午他进来的时候美姐正在看画报。美姐是我们的妈咪,但她说她是经理。她给客人的名片上也是这样写的:
       江南春色花园酒店客房部经理 宋美云
       宋美云是她的名字,但我们都知道,这名字很可能和她的年龄及身份一样都是假的。她起这个名字其实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因为好多客人看到这张名片,都会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我还以为是宋美玲呢!瞧你们俩人还真像!每当这时美云经理满脸的肉就会灿烂地拥挤在一起,眼角生出密密麻麻的鱼尾纹。
       这天下午他进门的时候,美姐并没把他和别的客人区别开来。他是独自来的,又是个陌生人,因此美姐搞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如果没有熟人介绍,美姐通常是不会轻易拿起那只电话筒的,谁知道有没有上面派下来的探子呢。他穿得还算体面,但那裤子是化纤的,不值钱,我们一下就看出来了。而且他的皮肤黝黑手脚粗大,一看就是经常在太阳底下干活的人。很年轻,除了左眉上方那道发红的伤疤,长得还顺眼。他朝玻璃门这里看了一眼,就对美姐说要我陪他。我一直怀疑他当初要的并不是我,而是阿白。因为那天我和阿白都穿的是红衣服,而且是挨在一起坐的。但美姐在电话里叫的是我的名字。她说阿蕾你出来一下。我就出去了。我看见他站在美姐旁边,脸色发白。美姐问是她吗?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给美姐点燃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他的手有些发抖,让人忍不住看到他那又粗又硬、被啃得参差不齐的手指甲。我发现他将一个东西塞进美姐手里。美姐将那东西塞进口袋,长长吐了一口烟,眼睛在烟雾后面半睁半闭地对我说,阿蕾你跟他去。我便跟着他出去了。他没有带我去后面的客房,而是出了大门。他走得很快,出了大门后才回头看我,放慢了步伐。我以为外面会有车等我们,或者他会打一辆出租,但是没有。我们沿着公路朝前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方法说服了美姐叫我出来。按老板的吩咐,我们应该把客人留在酒店为老板多挣一份房间费,不知为什么美姐这次破了规矩。
       
       开始我还赔着笑脸和他聊天,我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他说他叫强人,从贵州来。我搞不懂这个强人是仁义的仁还是人民的人,我觉得他在开玩笑,因为没人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一个小姐。他的话很少而且神情紧张,这样慢慢我也不说话了。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宽阔的土石路上人烟稀少,偶尔一辆运煤的货车经过,扬起一股尘土和呛人的黑烟。不一会儿我打着发蜡的头发就蒙上了一层土,高跟鞋脏得像是从土里捞起来的。我的脚掌疼得像是点燃了无数火烧火燎的小蜡烛。我说:我走不动了,咱们休息一下吧。我说,要不打个车吧。他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这是我到这个地方后第一次坐出租,以往偶尔看到姐妹们和客人坐车出去,我非常羡慕。原来坐在车里的感觉这么好。汽车开了不久就离开大路拐上了一条小路。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是一大片荒地,灌木丛生荒草萋萋,开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庄。我们在一扇紧闭的铁门前下了车,司机放下我们就开走了。这里是村庄的尽头,荒凉破败的村道上看不见一个人,隔壁院中有人从墙上探出头朝我们看,看我回头却又缩了回去。家家的门都紧闭着,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冲着我们叫。我抬头张望,发现这院子砖墙上插满玻璃碴儿,墙下的排水沟长满野草,似乎不像是农家,而像是个废旧的作坊或小工厂。那扇生锈的铁门,被铁链子拴着,中间是一把沉重的大铁锁。男人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开那铁锁。他的手青筋暴露,坚硬的铁簧挂着链子哗哗啦啦响着。望着那铁锁和铁链,我心中突然涌出一丝不安。我突然想离开这里,想转身跑开。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打开了门。铁门吱呀作响地被推开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推进了院子。一转身,他重新关上了门,将那门从里面闩上了。
       我们穿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废弃院落,进入一个房间。一张卷着铺盖的单人床孤零零地立在最里面的墙下,墙上糊着几张旧报纸,靠门口放着一只小板凳。男人走到床边,冲我招招手。我有些紧张,但还是朝他走过去。他直直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突然,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提了起来,用力将我的头朝墙上撞去,我两眼冒金星,耳朵里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趴在了地上。
       3
       现在,女孩已经到了列车上,她和她的那口大箱子。是车站上那个男人帮她把箱子扛上了车,当然做这些是要付出代价的。硬座车厢人很多,女孩和她的箱子正好在靠近车窗的地方。坐在女孩对面的是一对学生情侣,他们将头和肩膀缩进一件藏蓝色的大衣下面忙着接吻,女孩自上车起就没看见他们的脸庞,只有那件大衣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时呈现出暧昧的姿势;女孩旁边是一个戴着旅行帽穿着旅游鞋的老人,正戴着花镜读报纸,不时将目光从镜框上面溜出来,投向对面那不停变换姿态的大衣。没有人注意女孩。女孩感到很安心。她的头沉甸甸地靠在车窗上,身子很不舒服地扭向一旁,闭着眼睛打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猛一刹车,她的头便朝后一闪,再弹回到硬邦邦冰冰凉的玻璃上。
       她看见自己站在某个饭馆的厨房切肉。案子上摆满了一摊摊流着血水的肋骨,那难闻的气味让她的喉咙一阵紧缩。之后她听见了列车的轰鸣,发现自己不在厨房而是在车厢里,一盏盏路灯正从窗玻璃外面的黑暗中悄悄浮出又飞速后退,像一个个举着灯盏排着队的幽灵。那个读报的老人的脸就在那些依次出现的幽灵前面飘浮着,白白的一团,如同一片白纸。接着老人的脸突然变了,变成了另一张男人的脸……女孩惊醒,脊背一阵寒战。这是做梦,她对自己说,疲倦让她再次陷入了昏睡。
       半夜开始了查票,女孩子被推醒了。请您出示车票,一个年轻的列车员正站在她面前。列车员穿着带铜扣子和肩章的深色制服,面容端庄,一口普通话十分文雅。女孩子呆呆看着他,眼泪汪汪,好像不明白他说什么。旁边胖胖的中年女列车员推了推她的肩膀,大声呵斥说发什么呆呢,车票!她这才清醒过来,从肚脐那里摸索了半天,搜罗出一个小纸卷儿,那是卷成指头长短的一沓钞票,最里面的便是车票。
       那车票皱巴巴的,满是汗水和气味。包裹着它的钞票也是皱巴巴的,但叠得很整齐,按面值大小依次排列,像我们在公共汽车上看到售票员手中的钞票——最里面的是一角,其次是贰角、伍角、一元、贰元等等,不过她手中的钞票只有薄薄的几张,外面最大面值也不过十元。女列车员皱着眉头翘着指头碰了一下那车票就松开了,仿佛那是一只虫子。行了,她对男列车员说。
       两个列车员走远了,女孩子仔细卷好那车票和钞票,把它塞回自己肚脐下面的腰带里。那对情侣此刻已经从大衣下面露出头来,俩人都很年轻,头发蓬乱眼睛微肿。老人在飞快瞥了这对情侣之后转向了女孩,他从布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请女孩喝。女孩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摇摇头。喝嘛,一瓶水多少钱?我这里多得很(他将布包里的另一瓶水示意给女孩看),你帮我喝掉一瓶,我的包就轻一点,就当你给我帮忙了,行不行?老人循循善诱。女孩犹犹豫豫地接过瓶子。女孩子喝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咳嗽起来。老人笑了,告诉她要慢慢喝,这一瓶水都是她的,没人跟她抢。女孩脸红了,将水放回到桌子上。
       老人上下打量着女孩,以一种见多识广的长者口吻,开始和她聊天。
       姑娘,你可不像是这地方的人。是哪里人?……啊,那地方好远。你到哪里下车?……啊,那是终点的前一站,回家吗?……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父母都死了?怪可怜的。你出来干什么,打工吗?……打的什么工?……在什么地方?……什么?你说什么地 方?……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女孩说了什么,这回是方言,老人更听不懂了。老人嘟囔着,做什么工,糊里糊涂,不说普通话,只怕难找工作。他望了一眼挤放在车窗下的那口大箱子,这箱子可不小,这箱子是你的吧?
       那对情侣也把目光投向放在角落里的那箱子上。那箱子果然很大,也很重。
       这么大的箱子,都装什么哪?老人盘问。
       …………
       车站没让你加钱?这么大的箱子。
       …………
       这箱子可是很重啊,我看见有个男人帮你把它搬上来的,老人自顾自说起来,那是个脚夫,专门替人搬箱子的,力气有的是,我看把他还累得直喘大气……我看见那男人扛着箱子进来时。我还想,谁会有这么大的箱子,没想到是你。小丫头,这箱子抬上去容易,抬下去可难。谁能帮你抬下去呀?也不知道装些什么,这么重……
       可能是年货吧,那男青年忍不住出来解围,快过年了嘛。
       年货?你要带多少年货呀?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哪儿不能买到?这年头,有了钱什么都能买到,就说我们那街道上,竟然开了一家什么连锁店,卖起了什么法国箱子和包,那假东西比真的还真,都是那些小商贩从外面倒进来的……老人猛然停住嘴,想起什么似的看看女孩,对了,你不会是个小商贩,是来运货的吧?
       可让你这么个女孩子运货,你们老板是太放心了,老人摇头。当然啦,这年头,男孩子办不到的事情,女孩子倒能办到……恩,你不要多心,我不过是问问,你箱子里装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警察,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这年头,当好人可以,但闲事是绝对不能管的……
       大伯,你要不要吃瓜子啊?一直没说话的女青年从包里掏出一包葵花子来。
       我不吃葵花子,老人说,那东西油腻,上火。我从来不吃的,我吃就吃西瓜子,我们老人都兴吃西瓜子,那东西湿润,温和,不油腻不上火,你家有老人没有?有?要吃就吃西瓜子……
       没有人搭话。老人这下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太受欢迎,心中不免悻悻。他有些不高兴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女孩子引起的,这女孩子,喝了他的矿泉水,却没有想和他聊天的意思,真是没心没肺。他掏出报纸,重新戴上花镜,刚看了两行标题,便抬起头来对那两个情侣说:
       
       我们对门雇的那个四川来的小保姆,人家对她那么好,可是有—天,招呼都不打就跑回老家了!还把钥匙也拿走了!害得老两口硬是找开锁公司换了把锁!什么叫忘恩负义?这就是!
       老人一会儿就打起盹。那对情侣也安静了。女的已经睡着了,头沉甸甸地靠在男的肩膀上。男青年小心地支撑着,不让女伴滑落下来。女孩的眼睛望着窗外,她的目光和正巧也望着窗外的男青年在黑暗中交织了。你可以帮我把箱子提下车吗?女孩子的眼睛中亮光一闪,压低声音,像是在说着一件两个人都明白的,很隐秘的接头暗语。青年愕然,眼睛躲闪开,回头,发现女孩正焦急地望着自己。
       你能帮我提下车吗?女孩子又说。
       男青年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他总算明白了女孩子的意思,刚想说什么,脚下有窸窣之声,一只湿漉漉的拖把接近了他的脚。对不起,请您抬一下脚,男列车员拖着地来到他跟前。男青年急忙抬脚。潮湿的拖把在地上拱来拱去,像一头笨拙的动物。碰到了那只大箱子,不动了。列车员问这是谁的箱子?男青年看看女孩子,女孩垂下眼帘,咬着上嘴唇。女伴和老人也都醒来了,都睡眼惺忪地盯着箱子。
       这么重的箱子,应该是超重了,你在车站补过票吗?列车员的口气严肃了。你马上跟我去补票。
       女孩子不说话。眼睫毛颤动了一下,一点亮亮的东西从那里滚下来。那东西越滚越大,淋湿了女孩的脸庞。
       年轻列车员有些紧张地调转眼睛,望着别处。行了,你不用哭了。若是钱不够……他没把话说完,便逃跑似的提着拖把走远了。
       老人打着哈欠开始从行李架上往下拿行李,男青年急忙站起来给他帮忙。老人一边道谢一边对女孩说,我说了,你这么大的箱子,肯定超重的。什么东西值得这么老远提回家?现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买不到?现在啊,东西是不缺的,缺的是钞票!
       老人提着箱子走了,男青年也帮着女朋友拿行李,他想起了刚才想对女孩说的话,便对女孩说:我们也要下车了,你找别人帮你提箱子吧。
       4
       砖头地很凉,很坚硬,我觉得自己躺在一只不停旋转着的木筏子上,脑仁突突跳着,好半天才辨别出自己是在哪里。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他用脚踩住了我撑在地上的手,使劲一碾,我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我哭着求他把脚挪开,我说我情愿就这么跪着,干他想让我干的任何事情,他这才抬起了脚。我泪眼蒙眬,手指青紫青紫,肿得像冬天冻烂掉的胡萝卜,我知道我算是倒霉了,碰上了这样一个虐待狂,我想我要做的只有忍耐,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我从姐妹那里听说过这种人。
       他将放在角落里的一只钢精锅端过来。钢精锅平底被熏得乌黑,盖着盖子,很沉,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让我把这只钢精锅顶在头上。他说我要做的就是,这样跪着,顶着锅,不能让锅里的东西洒出来。我似乎不敢相信他只让我干这样的事情,我问就这样跪着顶着锅吗,他说是,跪着顶着锅,同时,给他背诗。
       现在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但他就是那样说的,他说,你就那么跪着,顶着这锅,给我背诗。
       我问背诗?背什么诗?
       他说背唐诗。
       于是他把那锅放在我头顶上。锅很沉,从那晃动的感觉看里面装着什么液体,黏稠的。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正对着我的脸晃动着那只沾满尘土的带着豆豉味的大脚。他说你现在就背,背唐诗。
       我只上过小学,学的东西早忘记了。这么一惊一吓,我哪里想得起一首来?汗珠从我脸上冒出来,我猛然想起进城之后我曾经给一户人家当保姆,那家女主人给我买回过一本带插图的少儿唐诗。我给那个小男孩教过这么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就背了这首。我的嗓子被恐惧堵住了,颤抖着近乎呜咽,听起来十分古怪。他听了眯缝着眼睛说这诗好不好?我说好。他说这诗里讲的花呀鸟的美不美?我说美。他龇着牙嘿嘿笑着说这就对了,你说美就对了,因为这是哄小孩的诗。他说你说那个人为什么春眠不觉晓?那是逛窑子泡妞去了!让你这样的发廊女榨骨髓去了!哼,亏他醒来还能听到鸟叫,算他命大。他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连最里面的被虫蛀了的槽牙都露了出来,他拍着凳子说背,再背!背杜甫的!我说我不会背杜甫的。他说连杜甫的你都不会?你上学怎么上的?告诉你,我上学时语文好得很呢!我们那个语文老师,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念呢,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相信。他心情好点儿了,说那你就学学。听爷爷的。他清清嗓子说听爷爷给你背杜甫的。他背的是一首关于茅屋和秋风的诗,说一群强盗把一个人房梁上的茅草抢走了,我只记得这么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背完了他问我听懂了没有,我说不太懂。他说你懂得广厦是什么意思吗?我说是不是要盖房子?他说对,就是盖房子,盖大楼。说着他就愤愤地,抹着唾沫说老子就是盖房子的,那个杜甫,不就是一点风把屋顶的草吹没了,就哭成那样儿!那算什么穷?老子今天是流浪街头!老子连一间草屋也没有!想让风把我房子吹了,还找不到那房子呢!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我的膝盖疼得要裂开了,脖子硬得像铁,变成了一根杵到我头顶深处的尖利的锥子。我哀求他让我放下锅休息一会儿,他不许,要我继续背唐诗。锅在我头上摇晃着。我接着背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我的心一酸,泪水流下来。我想到了家乡,想到了亲人,想到我今天的样子,无限委屈涌上心头。他皱着眉头说哭什么哭?想家了?思故乡了?故乡是个什么东西?故乡是一堆土,放在老远老远地方的一堆土,放在你肚子里让你永远疼得屙不出也化不去的一堆土!我哭着说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么折磨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干吗这么折磨我啊?他吼叫起来说你就是得罪了我!你是个发廊妹,你就是我的仇人!说着他就从身后嗖地拔出一把刀来。我一下子吓蒙了。那是一把切西瓜的长刀,长而弯,有着蛇的诡异,冰凉冰凉。那刀子顶着我的皮肤,我浑身的血都被它吓得落下去。从他断断续续的咒骂中我明白了,他原本在一个工地干活,有一次拿着挣来的钱去找发廊女,被那发廊女的同伙堵在旅馆里,抢走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挨了一顿暴打,连身上最后一条裤衩都被剥光了。他脸上那道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他说他是被那些人揪着喝了那发廊妹的尿之后才被放出来的。他发誓要报仇,要折磨死我们这些可憎的发廊妹。他愤怒地叫骂着,那道充了血的疤痕像一条肿胀触目的虫子在他的眉毛上蠕动着随时要掉下来。我明白了,我是不可能再回到美姐的那个发廊里去了,甚至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房子都很难说。我不能肯定这个打工仔是不是曾经杀过人,但从他对我的样子看,他是准备杀我了……
       我完全吓傻了,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这时他停下来,龇牙看着我,问我想不想活?我想说话,可是舌头硬得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点头。他嘿嘿笑着说我知道你想活,可是你要活下去,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你头上这锅里的东西,通通吃下去。
       于是他打开了锅盖。其实在我放下锅时已经猜到了锅里有什么。那锅里是屎,刚排泄不久的,已经放了两天的,混杂在一起的,带着流淌尿水的,粪便。
       …………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只屎壳郎,我从里到外从肠子到眼珠子都充满了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死过去,最好永远不醒来才好。可是我还是醒来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我挣扎着爬到门口,从门缝中打量这院子。这是一座废弃的院落,除了我们待的这间屋子,其他的房子都没有门和窗框,砖石裸露,里面堆满木料和旧门板、家具、刨花,还有做木工活的操作台子。大铁门生了锈,有粗壮的铁链子层层绕着锁着,男人已经用砖块垒住了这间房子的窗户,房间里很黑,只有手掌大小的一长溜光线从上面的缝隙钻过来。而仅有的那把出门的钥匙,男人一直带在身上。
       
       第二天我也冷静下来,我想我必须想办法逃走,最起码也该劝说这个男人不要再伤害我。我哭着告诉他我也是从贵州来的(其实我来自云南),我家境贫寒,和他一样生存不容易。我还给他讲了那个卖鸡蛋的女人的故事。她只有三十多岁,可满脸皱纹,看起来像个五十岁的大妈。她在市场上卖鸡蛋,让我帮她看摊子,给我饭吃,天晚了我们就挤在摊子后面的小棚子里睡。那棚子堆满萝卜、鸡蛋、面粉、木炭,破门板挡着风,地上紧巴巴铺着破塑料布和几床肮脏的被褥。除了我们,还有三个男人也挤在那里,他们是她的老乡,是卖萝卜、油炸果子和开车的。其中一个疤瘌脸,总要和她睡,对我也动手动脚,每当这时大姐都护着我,说我是有丈夫的人,丈夫就在不远处打工。疤瘌脸有一辆红拖车,快散架了,开起来嘎吱嘎吱响,门也关不严实,可大姐和那两个卖萝卜和果子的都指望这辆车给他们拉货,对疤瘌脸都让着几分。有一天晚上我回去,看见大姐在哭,是卖果子的打了她,把她的胳膊都打脱臼了。原来那卖果子的竟然是她的丈夫,就为了疤瘌脸的车子,夫妻俩竟然不敢相认。大姐告诉我,她死的心都有了,只是舍不得放在家里的孩子,才没走上绝路。大姐怕我继续待在这里会出事,介绍我去了一家四川餐馆,她的哥哥就在那里做厨师,可是我没干满一个星期就被辞退了,因为我说不了普通话,好几次都把客人的菜名弄错了。我就天天在街上流浪,晚上再回餐厅门口的台阶睡觉。厨师看我可怜,总是给我留一口剩饭。之后来了一个男人,打量了我半天说可以带我去找一份工作,便带我去了一家发廊……
       我把这些都给那男人讲了,我讲这些是为了告诉他,我做发廊妹也是迫不得已,我们都是可怜人,不该互相伤害。我发誓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在一开始他动摇了,他甚至同意放我回去,但条件是我不得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错就错在我,不该操之过急地逃跑。那次他喝醉了,把腰上的钥匙露了出来,我偷开了门跑出去,碰见了那只狂叫的狗。那疯狂大吼的狗像是他的一个看守,它对我又扑又咬直把我逼回到院子里。他的脸青得像铁,一把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扔回到床上,之后便用锁门的铁链将我的腿脚拴在床腿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再次出现在他手里,他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杀了我,把我埋在这座房子的某个房间下面。他说不会有任何人来找我,因为杀死一个下贱可恶的发廊妹,就跟杀死一条狗一样。
       5
       现在女孩这一排的座位都空了,只剩下她和那箱子十分醒目地在一起。那个年轻的男列车员又一次走过车厢,但他笔直的目光根本没朝这里看一眼。车厢里人越来越少,因为离终点站已经近了。女孩焦急地四下顾盼。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的时候,稀稀拉拉几个旅客上了车。一个秃顶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夹着黑皮公文包停在了女孩面前。看得出他是那种常坐这趟列车的短途旅客。他将公文包往空座位上一扔,脱下风衣一屁股坐在女孩对面,就掏出手机打起来。
       张总吗?他满脸的肥肉都朝鼻子中间集合,笑容在小眼睛中流溢,仿佛那个电话里的张总已经到了眼前——我正在火车上,马上到。大概……他看看手腕上那硕大的劳力士金表,大概,半小时或四十分钟吧。好,好,待会儿见。他啪地合上手机盖放回兜里,将笔挺西装最下面的扣子解开,两只脚互相蹭着脱下鞋,穿着袜子的大脚丫毫无顾忌地放到对面女孩身边的座位上。身子在椅背上舒服地挺了挺,重新掏出手机,拿出一支小电子笔,煞有介事地在屏幕上写起来。写着写着他感觉到什么,停下手。原来那女孩正盯着他看。男人的眉毛跳了跳。女孩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睛露出渴望的神色。
       先生,你也是下站下车吗?她嘶哑着嗓子问。
       先生,你,你能帮我把这箱子搬下车吗?她又问。
       男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这箱子,又打量女孩子。对后者他看得更专心,用的是一种带腥味的,露骨的挑剔眼光。可以啊,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是,你怎么谢谢我啊?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但接着便回报以同样的微笑。男人放了心,看来这种姿态和对话是两个人都熟悉的。在一番程式化的试探、调笑和打情骂俏之后,男人坐到女孩身边,女孩将男人的一只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这种姿态有个很方便的名称叫做看手相。女孩看得十分专心。她纤细的手指认真地抚摩着男人肥厚的掌心,指点着那些纹路念念有词,男人这只手的手心手背同时感受着女孩大腿的温软和手指轻柔的抚摩,另一只手则悄悄绕到女孩子腰后,钻进衣服里驾轻就熟地做着横和纵的运动。先生的智商好高哟,瞧瞧先生的智慧线(是吗?哈哈)……先生,你好有钱,起码是家财万贯,喏,这里写着(万贯太少了,我起码得上千万)……先生是个多情之人,时时留心处处留意哟,喜欢先生的女人一定不少(有没有小姐这样,嫩得出水的)……先生好福气,活个九十九岁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活那么久有什么用?男人还是得有力气,中用才行呀)……先生的太太也漂亮,儿女成双,子孙满堂(她呀,老太婆了)……先生的前程无限,现在起码是经理将来肯定能当总裁(这话我爱听,哈哈,小姐聪明,还知道总裁呀)……
       先生,说好了,待会儿你帮我把箱子抬下车啊。过了一会儿,女孩放下男人的手。
       可以啊,不过不能白抬。
       可是,我帮你看了手相啊。
       哈哈,光看手相没用的。
       可是……可是,这车上……干不了别的。
       怎么干不了?就看你肯不肯。用手,干过没有?
       女孩子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那男人,男人肿胀的眼皮沉滞地望着女孩,嘴唇下面露出一丝厚颜无耻的微笑。
       怎么样?
       那个年轻的列车员拿着一串钥匙沿着过道走过来。女孩子的脸红了,急忙低下头,身子朝车窗那面挪了挪。
       男人朝女孩子身边挤过去,将那宽大的厚呢子风衣牢牢罩在俩人紧挨着的大腿以上。
       列车哐当一声停稳了。几个乘客依次下了车。走在他们后面的是那个男人,男人脸色潮红,胳膊上搭着风衣,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急忙系着裤裆口的扣子。女孩跟在后面追上来,在列车门口扯住了他的袖子:先生,先生……你说过的……箱子……
       男人假装没听见,一甩手挣脱她,一步跨到脚踏板上,很快到了站台上;女孩子贴着车门停住了,后面的人推推她:下车吗?下车吗?女孩子不回答,咬着嘴,望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后面的人匆匆撞着她走下,不耐烦地说,不下就别站在这里,挡什么道!
       铃响了,站在车门下的年轻列车员走上来,在女孩子面前重新关上门,列车启动了。广播里飘出了凯旋的乐曲,播音员用欢快的声音告诉大家,本次列车的终点就要到了,祝大家旅途愉快。女孩子回到座位,大睁的眼睛望着放在自己座位边的那只箱子。那箱子,沉重,无语,渐渐呈现出暗黑的色泽。
       半个小时后,车厢全部走空了,年轻的列车员顺着车厢走过来。他发现那个女孩子还趴在座位上,那只硕大的箱子还在那里。他推了推女孩子。
       你怎么还不下车,这是终点了,他说。
       女孩子抬起头,好像刚刚从梦中惊醒。我抬不动箱子,她说。
       我帮你抬下去吧,他说。
       年轻列车员提着那只肮脏的大箱子下了车,女孩子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列车员将箱子放在站台上,四下张望,看见一个车站搬运工正开着装满邮件的铲车过来。他朝搬运工招招手。
       搬运工和列车员一起把那沉重的箱子放到铲车上。女孩子也跟着上了车。她正要和列车员说谢谢,却见那列车员转过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远了。
       6
       我觉得自己是死定了,我的神经几乎崩溃了。一条铁链子锁住了我的双脚和双手,把我拴在那床脚上,他每天都用那把长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比比划划,有时他一使劲,一股血就会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暖暖的滑滑的,流到我的脖子后面的床板上。有好多次我都觉得我已经死了,我昏迷过去,但每次都会醒来,发现我还留在这人世上,还在这可怕的房子里,那永无止境的折磨还没有结束。他用创可贴和云南白药给我敷伤口,当伤口的血止住,伤口的疼痛慢慢平复的时候,他就会再把那伤口撕开,再开始新的一轮切割。他说反复切割一个人的脖颈而又不切断动脉是一门技术。他还说他在家乡练过杀猪因此刀法精湛。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嘴唇咧开着,带着狞笑,眉头上那道红红的大虫子高兴地抖动着。他还在我的乳房周围和肚脐周围比比划划,琢磨新的切口和实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因恐惧而发抖而发狂,就像猫逗弄着一只气息奄奄的老鼠。他说他不会很快让我死。他说在没有琢磨出一个更新鲜的死法之前,他不会让这游戏轻易结束。他一定是个疯子。我渐渐知道,他不仅心里受过伤,而且神经不正常。我恳求他,不是恳求他让我逃走而是恳求他立即杀了我,立即,马上。面对这无休止的折磨,我宁愿一了百了。我开始绝食,试图把头往墙上撞,有一次他用刀割我时我使劲将身子朝上用力,但他察觉到我的用意,反而不让我死了。他捏住我的鼻子给我灌糖水,把我锁在屋子当中够不到墙壁的地方。我就这样一天天昏迷了再清醒,清醒了再昏迷,我不是活着,而是迷失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那几天我时常做一个梦。我梦见我在家乡的竹楼上,隔着栏杆,望着下面水塘里的鱼。水波荡漾,水色青青,一条红鲤鱼和一条黑鲤鱼正在一排竹筏下面追来追去。那竹筏是我们放在那里,供鸭子栖息和鱼儿躲藏的。因为水塘既养鸭子又养鱼,难免有鸭子吃鱼,遇到危险的时候鱼可以躲藏在筏子下面。可是我看见水塘里结了冰,那条红鲤鱼和黑鲤鱼都冻在那里动弹不得,而那只竹筏不见了,一只硕大的黑猫正踩着冰面走向它们。母亲来了,她穿着去世前穿的那件绣花围裙,像很多年前那么年轻,她递给我一只粗瓷碗,里面装着玉米粒,她对我说,把玉米粒扔进去冰就化了。我抓起玉米朝那黑猫和鱼扔去,玉米变成了巨大的磨盘,呼啸着旋转着砸到冰上,刹那间黑猫不见了,鱼也不见了,只有冰块四溅,鲜红如血的冰块,扑面而来,砸到我的脸上……
       醒来的时候我大汗淋漓。那血一样的冰碴子好像还残留在我的脸上,带着寒冷,带着坚硬,带着血腥。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在我的家乡,梦见死去的亲人来到你的梦中,一定是为了向你告诉什么。那么母亲是为了告诉我什么呢?我在想母亲递给我的那碗玉米。我记得很清楚,母亲去世那天晚上,我坐在竹楼外面,吃了一碗玉米。那是一碗祭奠神灵的玉米,是老鬼师为了挽留住奄奄一息的母亲,用来祭奠我们的撒玛神的。我原本不该吃那玉米,可是没人告诉我不能吃,而我太饿了,就吃了。在当天晚上,母亲就死了。人们都说是我激怒了神灵,让老鬼师的祈祷失灵了……而梦中母亲递给我的那只碗,正是许多年前我触怒神灵的那只碗。这么说母亲是在责备我。母亲在用另一种方式提醒我,我做过触怒神灵的事情,该遭到惩罚了……可是那两条鱼是怎么回事?那条红鲤鱼和那条黑鲤鱼,是怎么回事呢?
       两年前,我母亲去世后,父亲曾张罗我的婚事。由于我亵渎神灵的坏名声,附近村寨的人都不愿要我,父亲只得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在媒人的建议下,他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那人的儿子叫阿宝,很多年前初中毕业后,去了外地一座城市打工,至今还没娶亲。两家亲友草草见了面就确定了婚事。那阿宝,我从未见过,只是在贴在他家竹楼火塘边的一张褪了色的全家合影上,见到过一个矮小、模糊、面目不清的影子。但是阿宝的字迹我是熟悉的,因为我们曾通过两次信。他告诉我,他已经攒了足够的钱,原本准备春节回家和我结婚,可是因为老板不放假,加上节日加班工资很高,只得将婚期推迟。他向我保证,等活忙完了,一定回家娶我……
       可是我没有等他。父亲生了病,无法再撑持这个家了,便让我带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盘缠,来这小城找他。我按照他信上的地址来到了那个工地,却发现,工程早在几年前就完工了,留在那高耸的水泥大楼后面的,只有几间倒塌、破旧的工棚。
       可我仍在寻找阿宝。他是我在这小城唯一的希望。我带着一个东西,它就藏在我腰带的夹层里,我把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那是我在家乡亲手给阿宝绣的一双鞋垫。在我们那个地方,姑娘家定亲是要给女婿礼物的,多半都是鞋垫、荷包、烟袋之类的小东西,必须是姑娘亲手绣的,这样才显得真心诚意。可以绣荷花,象征和和美美,也可以绣鸳鸯,表示夫妻不分离;我绣的是一对鲤鱼,是传情和鱼水和谐的意思,一尾红鲤鱼,一尾黑鲤鱼。
       7
       女孩和她的箱子从运货物的道口送出了站,没有碰到盘查,十分顺利。之后她雇了一辆三轮车驮着自己和箱子,逆列车来的方向行驶,来到了这个小城。中午的太阳正明晃晃地照在人群头上,照在广场中央喷泉上方那落满尘土的仙鹤身上。女孩已经有两年没到这里了,她不知这仙鹤和喷泉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她记得两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可是现在不仅树林荡然无存,就连刚建起来的那泓喷泉也已经干涸,仙鹤头顶的冠子红漆剥落,蜷缩起的一只脚爪不知被什么人打掉了,只剩下一条腿,萧瑟地耸立在寒冷的空气中。
       三轮车拐进了广场旁边的一条小巷。这里的老房子被拆得七零八落,到处是残垣断壁,深陷的地沟和隆起的土堆。三轮车绕着小巷走了两个来回,女孩子仍然没有找到要去的地方。她在一个卖烟酒的小摊前停下来,那里有个收费电话。
       话筒里的拨号音响了两遍,女孩握紧话筒的手浸出了汗珠。姐,是我,我回来了。她声音嘶哑。电话中的女人又问了句什么,她说不出话,只有手在瑟瑟发抖。
       一位瘦小的女人和大个子男人穿过瓦砾堆走来。女人穿着紧身黑毛衣,身材苗条娇小,面貌和女孩十分相像,只是略微苍老。女孩子望着女人走过来,朝前走了一步,却站住了。
       你怎么想起回来了?女人问,似笑似嗔,你不是发誓不回来了吗?
       女孩子嘤嘤哭起来,趴到女人肩膀上,女人推了两下没推开,只得拍拍女孩子的肩膀,哄孩子一样,眼圈却红了。好啦好啦,不哭不哭。在这街上哭,像什么样子?回去,跟我回去。她一边示意男人将那箱子拿下来,一边推开女孩子,掏出手绢给她擦,好了,到家了,回家了。还不帮着提箱子,她对男人说,又对女孩说,这是你姐夫。
       女孩红着眼睛,怯生生对男人叫:姐夫。
       男人没理会,走到等候的三轮车子前提箱子,皱皱眉头。
       你回来就回来,怎么提这么沉的大箱子?女人也注意到了那箱子的沉重,好大的箱子,你装了多少东西!
       男人提起箱子准备走,三轮车夫一步走上来,挡住他。二十块钱车费。
       从哪里?车站过来要二十块钱?你想钱想疯了吧?女人叫起来。
       我是从B市过来的,这位小姐,叫我从B市车站把她拉来的。
       你跑到B市干什么?女人问女孩。
       我坐过了站,女孩嗫嚅,一副心虚的样子。
       出门那么久了还是没长进!坐车还能坐过站!女人恨恨地说,有些难堪地看看男人,你身上有没有钱?我没带钱包。
       男人狠狠将箱子放在地上,弯着指头从胸前口袋中慢慢取出一沓钱,脸色十分难看。
       女孩也看着男人,有些心虚地:我……有钱。
       男人顿时停住手,瞅着女孩。
       女孩子从口袋里掏了掏,又缩回了手,脸上灰灰地:你们先垫上,我明天还你们。
       女人对男人:我明天还你。
       男人朝指尖“呸”地吐了口唾沫,十分响亮地数钱,四张五元,反复数了三遍,才交给三轮车夫。之后三个人默默无语地顺着壕沟和土堆朝前走,两个女人跟在扛着箱子的男人身后。
       那人呢?女人低声问,你找到没有?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女孩子低声嘟囔了句什么,女人长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一阵风吹过,地面飘起一阵尘埃,漫天迷茫。
       第二天,天刚刚亮,女孩和女人就再次来到了广场上。一个男人扛着那只大箱子跟在她们身后,只是,这是另一个男人,而不是那个姐夫。两姐妹的眼睛都红肿着,蓬头垢面,看得出她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姐姐看看那箱子又不时看看四周,神情诡异而紧张。好像在搜索又好像躲避什么,而那妹妹,则神色木然,脸上挂着一种恍惚的微笑。姐姐进了售票大厅,之后又走出来,将一张车票塞到妹妹手里。
       这是回去的车票,我给你买好了,带好啊,女人叮咛着,该怎么办我都给你说清楚了。记着别干傻事啊,记着啊。
       女孩子不说话,神情恍恍惚惚。
       不是我不帮你,女人叹息一声,可是这种事情,谁能帮得了你!没人帮得了你!谁叫你干出这种事情来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得已干了,怎么可以拖着这箱子到处跑!你疯了吗?我看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可是我得带着这箱子,我得带着,女孩喃喃说,像是自言自语。
       所以我说你疯了!女人哭了,你是从头到脚地疯了!你都不知道你成了什么了!
       车站响起了广播声,女人抬头,擦擦眼睛。好了,该进站了,姐姐送你走。
       
       那个男人看看沉重的箱子,就十块钱,还要进站啊?他有些不情愿。
       进站进站,进了站我给你再加两块钱,女人红着眼睛拍拍男人肩膀,脸上堆着笑,将钱塞进他手里,又拉女孩的胳膊,走,起来。
       女孩不起来,哀求地望着姐姐。姐,我真的非要回去吗?
       要回去。女人擦着眼泪。走,按姐说的做。
       女孩顺从地站起来。仨人一起朝站台里面走。一只落在旁边树上的乌鸦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女孩子停下来,望着。那是什么?她问。
       喜鹊,女人的脸上挤出一丝笑,你听姐的,没有错。
       8
       人们都说我和姐姐像,都是那种带着妖孽气的女孩子。很早母亲就说,这孩子,将来准和她姐姐一样。可实际上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姐姐,她十六岁就跟着一个挑着理发担子到处游逛的男人离家出走了,当时我只有四岁。姐姐的私奔是我们这一带轰动百里的丑闻。据说那天晚上竟然狗都没有叫一声,人们都说是我姐姐用妖术把它们催眠了。父亲在第二天中午找到那个理发匠的住处才明白姐姐没有寻短见而是私奔了,村寨里的几十个男人带着猎枪和狼狗顺着水路追了整整上百里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我还记得那个夜晚,那些对我姐姐的出走保持缄默的狼狗们,突然齐声大叫起来,像是要向天下人宣告什么,整个村寨吠声震天,我的父亲,拖着一杆猎枪汗水淋漓脸色灰白地回到了家。进门后他和我母亲对视一眼;我的一直坐在竹椅子上腰杆笔直的母亲顿时软软地倒下来,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从那儿以后母亲就一病不起。她把自己关在黑房子里烧香念佛。我曾进过她的房间,那被木板钉死的窗户里面昏暗如夜,混合着霉味、中药味和香烛味,母亲苍白的脸幽灵一般,念珠窸窸窣窣响着,长长的叹息在黑暗中回荡:冤孽,冤孽呀!
       母亲烧掉了姐姐所有的照片,在漫长的童年中我早已忘记了姐姐的模样。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姐姐的长相。那天我正对着镜子往头发里插一朵刚摘来的山茶花,后面突然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凝神注视着镜子里的我,突然面色一变,将那镜子打落在地上。镜子轰然落地摔成碎片,我惊慌失措,不明白父亲何以突然发火。直到我听到帘子后面母亲的叹息:这孩子,将来准和她姐姐一样。
       这句话留在了我的心里,这句话也飘荡在村寨的空气中,闪烁在人们凝视我的眼睛里。那天我走出家门,在人们躲避我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谶语。我开始长久地坐在水塘边凝视着水中的自己。现在我知道了,水里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我不过是我姐姐的影子。有一种命运,已经从这影子后面浮现,命中注定,我无法摆脱。我越来越孤独。原来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们都不和我玩耍了,因为她们的父母怕女儿跟我学坏。男孩子被严厉禁止和我来往,一两个喜欢和我说话的男孩,他们的父母把他们关起来,早早就为他们娶了亲。在我们这个几百年来民风淳朴的村寨里,姐姐的丑闻伴随着她的面容和我形影不离,成为人们纷纷躲避的禁忌。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悲伤。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姐姐和我在一起;甚至,我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像姐姐那样离开这里,远走他乡。
       其实这几年,村子里已经有许多年轻人出走在外,打工潮已经席卷了方圆上百里的整片土地。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得到父母同意后堂堂正正走的,而我的姐姐,走得比他们早也有些不光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的姐姐是了不起的开路人。正是她用飞蛾投火一般的勇敢点燃了自己,向村里人展示了外边世界的光明。我多么喜欢那些蛾子,那些扑扇着美丽的翅膀在黑暗中扑向光焰的精灵。比起那些在泥土中蠕动一生终其天年的蛆虫,蛾子灰飞烟灭的短暂一生是那么辉煌而壮烈。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是像姐姐那样,做一只不甘于命运的蛾子。我的世界在别处,在那里,姐姐走过的那条道路闪着神秘而诱人的光芒。姐姐出走几年后曾给家里来过信,还寄来了几十块钱。这笔在当时足可称作巨资的钱在村寨里再次引起了轰动。我记得那天,当父亲拿着汇款单回到我家竹楼的时候,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他们在等待着父亲去取钱,取钱回来之后父亲将请客。这是我们这个村寨的规矩。一个发了财的人有责任让全村人高兴。人们拖儿带女,连吃奶的孩子都抱出来了。大家是那么喜气洋洋充满期待,全然忘记了他们曾多么鄙视我们,曾多少次将牛粪甩到我家的竹楼脚上,曾多少年不到我家串门——连狗都远远绕开我们家走。他们把这些都忘记了。我知道他们心里只有那张汇款单,那上面的钱数我们村子里的人家卖掉所有的鸡鸭和牲畜和谷子也得不到。我父亲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拿着那汇款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楼梯走进我母亲的屋里时腰板笔直脸色红润充满激动,颇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我们等待着。之后父亲出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我的母亲。那张汇款单在我母亲手中。我母亲在隐居多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她那苍白的脸近乎透明,原本乌黑的头发竟然如白丝一般在风中飘动,看起来宛若一个非人间的精灵。她那白骨一般的手中拿着那张汇款单。她黑黑的眼睛在环视众人一圈之后露出轻蔑的微笑,她轻轻举起那张盖着邮戳的单据,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撕碎了它。之后她一扬手,纷纷扬扬的纸片便雪花一般落下来,落到地板上。众人目瞪口呆。没有人说一句话。母亲抚平袖子,高昂着的头如同一个皇后,转身回了房间。那扇门再次关上。众人沉默,之后无奈地退下,夹着那条我看不见的尾巴……
       我的柔弱多病的母亲,就这样用行动展示了她在那些隐居的日日夜夜,在那黑暗的小屋里,在心中慢慢积攒起来的对所有人的绝望和蔑视。很多年后当我在列车上撕碎那些钞票的时候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所不同的是我撕碎的钱没有她的多,姿态也没有她的高傲。她不仅撕碎了汇款单并且嘱咐父亲,必须把这碎片烧了,连渣滓也不能留下。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并没有照母亲说的做。母亲去世后,父亲从他的箱子里找到那堆被撕成碎片的汇款单,它们被小心珍藏在一张旧黄表纸里。他将这纸包默默不语地交给我,转身走开。在油灯下我将碎片拼了整整一晚上,终于弄清楚了一个地址和姓名。我不知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他的心中还残存着对这叛逆女儿的最后一点感情呢,还是预感到了将来,他的小女儿,有需要它的那一天?
       那张汇款单早已经改变了姐姐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从那儿之后村里开始有了外出打工的人,人们注视我的目光已经没有了鄙视而带着深深的好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许多年后我按照汇款单上的地址和姓名找到了姐姐。在那座陌生的小城广场的树林里,我见到了一个苍老、疲惫而又精心装扮的女人。一见到我她就站了起来。不用别人介绍,她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是谁。没有第二句话,她抱住我便哭了起来。
       在见到姐姐的那天晚上我们通宵不眠。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姐姐过得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她和别人挤住的这间小屋并没有家乡的竹楼宽敞,真正属于她的财产只有一只大箱子,这是那个理发匠在某一天早上不辞而别时留给她的唯一家当。她和他生的孩子在三岁就夭折了,她至今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家。她在集市上卖水果,起早贪黑,用辛苦、阿谀以及对一切能利用的男人的百般巴结换得照顾,换得一碗饭吃。她活得艰辛不易。她说她给家里写信寄钱是为了赎罪更是为了求得家人的原谅,她把那几年的所有积蓄都赌上了,就是为了换得家乡的一声召唤。她说如果当时父亲回了信,哪怕只言片语,她也会不顾一切地回到家乡去,跪在父母身边求他们的原谅。她说她是那么怀念家乡的竹楼和水塘,怀念母亲做的腌酸鱼和芭蕉饭,她说离开家之后才知道家原来是那么好,父母是那么的慈祥。在她的叙述中我感到疑惑,我不知她说的是哪个父母,是那个砸碎我镜子的父亲,还是那个撕碎了她的照片和汇款单、终日在黑房间里念佛叹息的母亲?我没有告诉她这一切。我想即便我说了她也不会理解。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劝我回去,回到那个让我备感孤独冷落的村寨,她说,回去吧,家乡再苦再穷,也是自己的家乡;村寨的人再势利,也是你的乡亲。
       
       现在有一道深沟横亘在我们之间。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姐姐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告诉她,我绝不回去了,那地方根本不是我生活的地方;我还说,我的处境一定不会像她现在这样,我会去找我的未婚夫阿宝,我的阿宝绝不会像那个理发匠对待她那样对待我,因为我们是在家庭支持下的正当恋爱,我们会相亲相爱,我们会一起打拼一起挣很多钱,到那时候,我也许会再回那个人情冷漠的村寨也说不定。但也只是回去看看,就像我姐姐当年寄回了那几十块钱,我回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那些人说明,我是多么有钱多么有能耐,我已经远远高出他们所有人之上。
       姐姐哭了,当她听到我说这些话时哭了,我不知道,我这些话是多么伤了她的心。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为我买了车票,把我送上了去找阿宝的那趟列车。
       9
       现在,女孩和她的箱子又到了列车上,所不同的是,这趟列车正朝着她来的那个方向返回,这车上没那个老人,那对情侣,也没有那年轻的列车员。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任何人,一上车她就睡着了,昏昏沉沉地睡,没日没夜地睡,就好像,她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睡过觉了。
       她是被摇醒的。两个陌生的乘警和列车员正站在她面前。你的票。列车员说。
       女孩子望着他们,面无表情,嘴唇紧闭。
       活人买票没用,死人买票更没用,她突然冒出一句。
       由于她的言语奇怪,而且拒绝提供车票,列车员们觉得有必要对她进一步盘问。列车长被叫来了。这是一个胖胖的神态和蔼的老头儿,他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们只要看看她买的车票就行了。她回答说她口袋里似乎有张纸,她不知那是不是车票。这样说着她便从肚脐下面掏出了那卷皱巴巴的钞票和车票,但当列车长正想接过去时她却像个山羊那样朝后一跳,把钞票和车票举起来,手指头一弯就开始撕,那些原本就肮脏脆弱的纸张在她的手指下很快就变成碎片落下来,她边撕边说,她得赶紧把它们撕了,因为这是活人的票,在死人那里是没有用的,撕着撕着她便哧哧笑起来,说现在她才明白她母亲为什么要撕那汇款单了,那声音确实好听,就像此刻她箱子里的人的哭声一样。这样他们才注意到了她随身携带的那只箱子。他们发现它不仅巨大、肮脏,而且十分沉重。列车员正想去查看那箱子被她推开了,她说不行,不能惊动他,他刚刚睡着,再惊动他他就会哭的。这样说着她的表情就变得诡异起来,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压低声音说嘘——嘘——你们难道没听见他哭吗?他就在她眼前的这个箱子里,她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因为他总在哭,虽然他已经被她杀死了却总在哭,他怕她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这世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死人也会哭,而且比活人哭得更伤心?这样说着她便蹲下来,趴在地上,将耳朵凑到箱子上,她说果然他哭了,噢噢宝贝别害怕——你别哭你别哭我会一直带着你在我的身边,我绝不会扔下你的,我不会扔下你,我要带着你回家,吃妈妈做的腌酸鱼辣米粉和咸菜豆豉,哦哦好乖乖,我要带着我的好乖乖,回家吃腌酸鱼辣米粉和咸菜豆豉……
       女孩依偎着箱子拍打着箱子唱起来,摇晃着唱着如同唱一只摇篮曲;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他们哧哧笑着十分开心,列车员和列车长试图劝说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但有人抗议道,官方无权阻止他们合法享受这单调旅途中难得的开心时刻。于是经验丰富的列车长将乘警们叫到一边,就突发事态进行了紧急磋商。
       于是在下一站她被送下了车。与她同时被送下车的还有那只箱子。
       10
       在昏迷中我喃喃呼唤着阿宝的名字,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这都是因为阿宝。如果不是他写的那封信,我怎么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如果不是他白纸黑字信誓旦旦,我怎么能不听姐姐好心的劝告?我模糊地感到姐姐是对的,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尤其对我这样的人,外面的世界既不精彩更加无奈。奇怪的是在昏迷中姐姐的脸竟然一次也没进入我的梦境,进入的全部是阿宝,阿宝,那个停留在某张褪色的老照片上的,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有一次我梦见我真的找到了阿宝。他正站在我去过的那个建筑工地的工棚里,所不同的是,这时候工程还没有完工,巨大的吊车正在天空转来转去,工棚里不是空空荡荡而是人声鼎沸。许多戴着安全帽满身尘土的民工正在那里走来走去。我手中拿着那封信焦急地等在门口,那只守门的大狼狗正冲着我叫,我很害怕,我想进去,但又害怕它会扑上来咬我。天色已经渐渐灰暗,我焦急地想,阿宝正在里面等我,我若是不进去,就晚了。这时一个戴着帽子的民工朝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阿宝,我朝他喊,阿宝!他一直朝前走着,并不回头,我焦急地喊阿宝是我呀!我来找你了!不知怎么我已经冲进了大门里,抓住了阿宝的手,我们俩人一起跑着,而后面,无数只狼狗正狂叫着追赶着我们。我们手拉手奔跑着气喘吁吁,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一个幽深的隧道,狗叫声渐渐远了,阿宝松开我的手,朝我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拉着我跑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阿宝,而是那个叫强人的男人!他狞笑着朝我举起了刀……在最后的绝望中我拼尽全力大喊:阿宝,救救我!
       我醒了,发现一个影子正凑近我的脸,这正是那个叫强人的男人。黑暗中,他的眼睛正熠熠地盯紧了我看,就像在梦中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的手中没有拿那把刀。原来他一直在窥视着我!我打了个激灵闭上了眼睛。为什么我不能留在梦中?在梦中我找到了阿宝,我们曾手拉手奔跑着……
       阿宝是谁?那个叫强人的男人问,语调很奇怪地缓慢。
       我没回答。和这畜生般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对话。
       你根本不是贵州人,他突然说,又喝了一口酒。
       我奇怪了。我从未提到自己是哪里人。相反我一直都谎称是他的同乡,为了博得他的同情。我突然想到,反正他也不会放了我,不如激怒他,让他杀死我。
       说得对,我不是贵州人,我是云南人。
       你是来找阿宝的?他是你的男人?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生气地说,我们定了亲。
       他不说话了,不说话也不动,空气凝滞,如墨,如渊。
       我突然涌上一个念头,说不定他知道阿宝的下落!他说过他也是民工,也在这里打工,也在建筑工地上干过,这个小城并不大,他们为什么不曾见过呢?我为这个念头激动着。我问:
       你听说过阿宝吗?他是我的同乡,也是云南人,很早就在这里打工。
       他不说话。
       你们见过?见过,你们肯定见过的,我说。
       不,我没见过什么阿宝,他冷冷地说,喝了口酒。
       第二天他没有折磨我,第三天也没有。当天色大亮的时候,我发现他借着微弱的天光在偷偷打量我。我不知这种变化缘何而来,我隐约感觉到,也许和我提到阿宝有关。我再次回忆我的梦境。在梦中我听见一个男人在哭。我不能确定那男人是阿宝,还是我身边这个强人。梦中的天地云雾弥漫,我不辨方向。我看见我站在一个深渊旁边。就在那深渊里,一个男人隐约的哭声传了出来。
       我再次向他提到了阿宝。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有关阿宝的事情都说了。我发现他听得很认真。我说他一定见过阿宝,一定的。这次他没有否认。
       我是认识一个叫阿宝的人。但是,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我认识的那个阿宝,很懒,很脏,很自私,很讨人嫌。他干活没有力气,还总是偷奸耍滑,谁都不愿和他搭档。这样的人没有女人喜欢他。他从没说起过要娶亲,也没说家里给他定过亲。
       阿宝不是这样的,他在信中说……
       你太可笑了,他淡淡一笑。你怎么可以相信一个打工仔的家信?一个人在外面的事情,怎么可能原原本本的写给家里?你真的以为,他真的就赚够了娶亲的钱,真的会回去娶你?
       
       为什么不行?你说为什么不行?
       他若是有钱,早就回去娶了。他若是没钱,写一千封信也没用。他没有回去,就说明他没钱。根本没钱。他连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都没有了。没有盘缠,没有聘礼,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就这样还写信,说什么要娶一个女人。骗人。他在骗人。都是为了那可怜的一点面子。他除了这可怜的面子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低声吼起来,嘴角挂着白唾沫,将酒瓶子在墙上砸碎。酒瓶碴子溅到我脸上。我害怕了。我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话。我的心掉进了枯井。空空落落。但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你认识的那个阿宝,是云南人吗?
       我不知道。谁知道是哪里人。
       他后来怎么了?到哪里去了?
       他从酒瓶子上方看着我。冷冷的,神情复杂,带着怜悯。
       死了。
       死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调很平静。怎么死的?
       不知道。反正是死了。这年头,死还不容易?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可以被摔死。找老板要工钱,会被保镖们打死。生了病没钱看病,可以病死。领不到工钱买粮,自然会饿死。走到马路上不小心,会被汽车撞死。实在死不了啊,像我,哪一天去泡发廊女,还可以被几个恶人杀死。他的语调平静而悠扬,竟然像唱歌——还要我告诉你,一个民工该怎么死吗?
       可是你并没被人杀死,倒是要杀别人了。我说。你杀了人,自己也得死,这你想过吗?
       哼,怎么没想过。我不是傻子。告诉你,我不稀罕这条命。这条破烂命抵几个钱?什么也不抵!还不如早点让一颗花生米崩了,早投胎早换个有钱有势的人家清清爽爽去享福呢。
       你以为你杀了人转世就能享福了?我爹说过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有眼,地下也有阎王的。你想死不稀罕,可是人都是父母养的,你死了,你父母会不会伤心?还有,也许会有姑娘喜欢你呢……
       别给我说什么女人,什么姑娘!他吼起来,眼睛红了,脸上的肌肉突突跳着,别给我说什么女人!
       我不说话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他语气又和缓了,可是,这世上若是我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我,若是我真的被别人杀死了,也就轮不着我杀别人了。
       可我并没有想杀你,我说。
       哼,你是个臭婊子,发廊妹,傻瓜才会相信你的话。发廊妹都不是好东西,都会骗人。反正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再骗我。谁知道你会不会一跑出去就告发我,说我虐待你……万一有一天我想通了放了你,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不告你。
       哼,鬼才相信你。你也别抱什么希望,傻瓜才会放你……不过,万一我哪天想通了放了你,你出去后,就回家。他嘟囔着,家里再穷也是家。不要再在这个城市当什么发廊女。别让我再碰上你。这辈子我是一定要杀一个发廊女的。除了你还会是别人。我说到做到!
       他也劝说我回家了,这点竟然和我的姐姐一样。我的心里有点感动。我也不想当发廊女,我说,我来,是为了找阿宝……
       你别找阿宝。他已经死了。
       我不信。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若是告诉你,他是被我们杀死的,你相不相信?是我亲手埋了他,你相信不相信?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死了,再也不会娶你了,就这么回事。他龇着牙笑着,十分丑恶。
       你说你们……你们是谁?
       我们,就是我们所有人。就是我。
       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不知道。
       你们怎么杀的他?
       忘记了。
       你们把他埋在哪里了?
       地下。随便哪个坑里。或者干脆扔进水泥池子里,被搅拌机搅碎,砌进大楼里了……
       我瞪着他。半晌,我说,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哼,我就知道你不相信。
       在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他已经松开了我的铁链子,我也开始了吃饭。我想,如果我被放出去,得有力气走路。我的力气恢复得很快,毕竟年轻,在下一天已经能走路了。他不再喝酒,但也不再提放我出去的事情。在这之前他曾经出门,去买点方便面之类的食品,把我一人锁在床头独自待着。我没有试图再逃跑。因为我不清楚他是走远了呢,还是就藏在这院子附近什么地方。我知道,我不能再铤而走险了。我必须等待他亲自放我,而这一天很快就来到了。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我相信,我们也许会平静地分手的,谁知道呢?
       可是,那件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一天,天已经很晚了,他正躺在那里打盹,一阵警笛声突然响起。一辆警车开进了我们这个村子。震耳欲聋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近得像是冲着我们的门开过来,近得像是停在我们的门口。拴在外面的狗疯狂地叫起来。我不该在那个时候站起来。我更不该在那个时候走向门,抓住门把。门被从里面闩住了,我摇晃了两下没有打开。他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他的脸色变了。他拿起了放在枕头下的那把刀,朝我扑来。
       11
       女孩和她的箱子被带到了车站治安室。一个值班的年轻警察正打着哈欠,给自己冲着速溶咖啡。他的头发凌乱,风纪扣开着,眼睛红红的。地上蹲着两个小青年,他们是刚刚在候车室被抓获的小偷。他们的脸冲着墙,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副要屙屎又没屙干净的模样。听见女孩子和箱子进来,一个小偷扭过脸张望,警察狠狠踢了他一脚:老实点儿!
       小偷只得又朝墙蹲好。
       带女孩进来的那个工作人员说,这是l36次列车上移交下来的,神经有问题,让我们查查箱子。小张,交给你了啊。那个叫小张的警察正对着鸭嘴电子壶往杯子里压开水,快没水了,壶嘴撒尿似的一次只出来一小点儿,还发出哼哼的痛苦声,弄得警察也很痛苦。他头都不回便挥挥手,于是工作人员便走开了。
       警察终于压满了一杯水,转身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打了很大一个哈欠,大得扁桃腺都露了出来。之后他从桌子上扯下一张日历,响声很大地擤着鼻涕,嘟囔着说,奶奶的一晚上没睡觉,就为了盯这两个小蟊贼。将纸扔到纸篓子里,他伸了个懒腰,扯过椅子坐下,将杯子里的咖啡用一根筷子搅了搅,双手捧着杯子响声很大地吸了一口,十分幸福地长长出了口气,这才回过头看着女孩子和那个箱子:怎么回事?
       女孩子不说话,冲他微微一笑。
       警察皱了皱眉头:笑什么?我在问你问题!……看什么看?是不是嫌蹲着无聊,想换个蹲法?他转脸对着那两个正想回头的小偷喊。
       女孩子还是不说话,警察系好风纪扣,叹了一口气,拉开抽屉,从里面翻了半天才找出一沓子稿纸,扔到桌子上。从铅笔盒里找出一支自来水笔,刚写了两笔发现没水了,又拿过桌子上落满尘土的墨水瓶子,找来毛巾擦干净,才将自来水笔插进去,聚精会神地开始汲水。他汲得是那么认真,每汲一会儿就要拿出笔管对着阳光查看,之后再插进瓶内汲,如此三次。之后,他慢条斯理地旋紧笔帽,用毛巾擦净手指和笔管,又打了个哈欠,挠挠鼻子,这才在稿纸上十分用力地,工整地,一下一下地写好日期。
       恩,他看着稿纸上的那些笔画,似乎对这种少有的案头工作十分留恋,又抬起头来问女孩,姓名?
       阿蕾。阿是啊呀的啊没有嘴巴,蕾是没开花的花骨朵的意思。我是一只红色的花骨朵。
       别废话。我问你真实姓名。
       人家都叫我阿蕾。蕾是没开花的花骨朵。有人说我是黄蕾,有人说我是红蕾。只有我知道,叫我黄蕾是错的,叫我红蕾才是对的。因为我是红蕾,我是红色的花骨朵。
       两个小偷在偷偷笑。
       不许笑!哼,花骨朵,你总有个姓吧?又不是外国人。把身份证拿出来。
       身份证在那个人手里。一个男人。喏,他就在这箱子里。
       警察像烫了屁股似的一下蹦起来,谁,在哪里?
       女孩子指指箱子,在这里。
       警察这才发现了那个大箱子。
       你说在这里?你是说箱子里,有一个人?
       是,是在这箱子里。他很安静是吧。那是他在睡觉。过一会儿他醒了,就该哭了。他已经死了却还是像孩子一样。总是哭。总是怕我把他扔了。我怎么能扔他呢?他是我的乖乖,可是他不乖是不是?
       
       哼。待会儿我们再来谈他乖不乖的问题吧。年龄?
       他的年龄我不知道。我的年龄,十八岁,或者,八十岁。
       哼。从哪里上的车?你的车票?
       车票?让我撕了。还有那些钱,也让我撕了。我想听它们哭的声音。你听过它们的哭声吗?车票的哭声和钞票的哭声是不一样的。它们一个粗一个细,就像老头和小孩一样。而他的哭声,很小,但像小猫。像这样,女孩撮起嘴,喵!
       不许偷笑!警察恼怒地对那两个小偷喊,你们的事情还没有完呢!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很好,你把车票撕了。怪不得他们把你送下车。很牛啊。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
       我不知道。
       他们把你带到这里,总得有个理由吧。就为了一张车票,这太简单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女孩苦恼地皱起眉头,我忘记了。可能我是红色的花骨朵,我怎么知道?
       寂静。警察看着女孩,女孩也看着警察。
       他们说她的箱子有问题,神经也有问题,大哥,一个小偷忍不住插嘴。
       闭上臭嘴!警察怒吼,我没问你们! ——他们说你的神经有问题,箱子也有问题,是吗?他又问女孩。
       是啊,我想起来了,女孩很高兴地说,我告诉他们箱子里有个人,是个男人,已经死了,会哭,他们不相信。
       警察站起来,仔细打量箱子,点点头:你的神经问题,就交给医生解决吧。现在咱们先解决箱子问题。警察围绕着箱子转了两圈,站住,十分威严地伸出一个手指:把箱子打开。
       我打不开。钥匙不在我手里。
       钥匙在谁手里?警察问。不会是被你扔了吧?
       你猜,女孩子眼睛发光地微笑。
       看到女孩子那神秘的微笑,警察明白了——你是说,这钥匙在这男人手里?
       女孩子点头,说下去。
       而这男人,在——在——在箱子里?警察说。
       猜对了,女孩高兴地说,你,你,你——可、真、聪、明、啊!
       我是很聪明。警察红了脸,慢慢说,狠狠咽了口唾沫,和你这个疯子搅了半天绕口令我能不聪明吗?现在,现在——警察猛然一拍着桌子,墨水瓶子烫了脚似的跳起来,——现在,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12
       他们谁都不相信我。连你也不相信我。你,这个被我杀死的人。你不知道我原本不是要出去叫警察,也原本不是要告发你……可是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在那个时候走到门口去抓门把,到底是要干什么?连我也说不清楚。人有的时候是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的。
       他扑向我的时候,我闪开了,他揪住我的头发往房里拽,我抓住门把手不松手;我想喊叫,但我的叫声被那疯狂的警笛声和狗叫声湮没了,而且他猛然掩住了我的嘴,一定是这个动作分散了他的精力,他的胳膊肘猛然碰到门上,他的手松了,那把刀掉了下来,他急忙松开手去拾那刀,而我一把抓住了放在地上的那只小板凳,一下子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松开了握着刀子的手,软软地趴了下去。凳子从他的后脑勺上滚落,发出闷闷的声响,一下子就仰面朝天了。一团殷红的血从他那黑黑的发梢中慢慢流出。但是我没有看清楚这团血,就是看见了也不明白它的意思,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个男人就此死了,我是那么害怕,害怕他会突然爬起来再伤害我——如果他再爬起来,他一定会杀死我,这点我毫不怀疑——于是我扑上去抓住那把刀,又冲着他的那毫无防范的后背,又狠狠捅了几刀。
       现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都是血了。鲜红的血,滚热的,湿漉漉的血,带着腥味的血,带着铁器和甜味的血,顺着我的脸,流到我的嘴里。在恍惚间我觉得这不是别人的血而是我的血,在几天前,我的血就这样顺着我的鼻腔流进我的嗓子里,还带着一颗湿漉漉的牙齿。原来这血的味道是一样的,男人和女人的血,折磨人和被折磨的人的血,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的血,都是一样的。而刀子捅进一个身体的感觉却很不真实,那种软软的,碰到并穿过骨头,被骨头硌着的感觉很不真实,就像在一个梦里。汗水带着甜腥从我的额头流下来,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停下手,这才发现,我已经大汗淋漓,而他,这个男人,趴在地上,竟然一动不动。
       现在我才明白,是我杀了人。是我,而不是他,杀了人。这是怎么回事?杀人的不是这个男人,这个绑架我折磨我多少次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扬言要杀我的男人,却是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看着血,红红的血,暗黑的血,源源地从他那被捅烂的脊背下面流出来,就像那里有一只隐秘的盛满鲜血的袋子被捅破了。鲜血像是有生命的动物,像一条多爪章鱼,探头探脑蹑手蹑脚朝门口爬去。我跳起来抓起毛巾就朝那血扑去。告诉你你可能不相信,当我扑向那朝门口蹑手蹑脚逃去的血时,它们是多么狡猾地躲避我,我朝东擦它们就朝西跑我朝西追过去它们就朝东扭过身,就好像这死去的男人正躲在这血里和我捉迷藏。我昏头昏脑地和这血展开了追逐,直到气喘吁吁,直到精疲力竭。最后我停下来。那些血也停下来,就像它们和我一样也得停下来歇口气,可我知道只要我一动弹,它们就会跑,和我展开一场新的赛跑。我感到疲乏。我突然发现周围一片寂静。警笛声早已消失,就像它根本就不曾响起过,就连狗叫声也没有了踪迹,十分安静。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人们传说姐姐私奔的那个安静的夜晚,那突然缄默的狗群。是的,今天狗也没叫。警笛也停止了呼啸。就像它的突然响起是一个计谋,是为了诱发这场不期而至的搏斗,是为了让我杀人。是啊,因为这突然冒出的警笛和狗叫我杀了人。而当我杀了人之后,警笛和狗叫声又消失了。像是妖术。真是妖术。我们是一对有妖术的姐妹,这没错。
       我突然想到我要赶紧逃走,离开这可怕的地方。我放弃了留在地上的血章鱼,用毛巾开始擦自己身上和脸上的血。我想趁这男人没有苏醒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我这样说一定让你迷惑,可这是真的——我一面知道自己杀了这个男人,这男人已经死了,但是在另一面,我却又觉得他时刻会苏醒过来,跳起来杀我。我的脑子很混乱,却又很清醒。我没有想到要掩埋这个男人——我觉得他还活着——我却想到了该怎么逃走。我想到我该有钱。因为坐车需要钱,吃饭也需要钱,没有钱我寸步难行。于是我开始翻他的东西他的口袋,我把整个房子都翻遍了。结果,在床底下,我翻出了一只大箱子。就是你们看见的,我带着的这只大箱子。它是那么大啊。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箱子。比那个理发匠留给我姐姐的那只箱子还要大。箱子内有一堆男人穿的肮脏衣服,鞋袜,很多双半新不旧的民工干活用的白线手套,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各种电线、自行车轮胎、钢铁零件、废报纸和搪瓷碗。还有几封信。字体不一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信。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中间,我看见了两封信,我写给阿宝的,那两封信。
       13
       现在我们看到女孩子来到站外广场上,空着两只手——但是别急,那只巨大的箱子跟过来了——被那两个小偷,一前一后,龇牙咧嘴地抬出来了;而那个警察,他威严地押解着这支队伍,跟在后面。队伍在广场中间站住了。警察说,放下!两个小偷便放下了箱子。警察说,给我回去!两个小偷便转过身。一个小偷说,大哥,我们抬了箱子,不算立功赎罪啊?警察说,放什么屁!你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于是两个小偷跟着警察走了,留下那女孩和箱子,孤零零站在广场上。
       这是一个小站,人很少,远处停着几辆拉活的三轮摩托,几个司机蹲在地上就着铺开的报纸打扑克,几个揽活的小旅馆的人正朝这里张望。
       那箱子,歪歪扭扭,想倒却没有倒,斜斜地靠在马路牙子上。天色灰蒙蒙,如同蒙着棉絮。女孩在箱子旁坐下,抬头看看天,便扯开嗓子唱起了歌:
       两个媒人两匹马,
       哥哥骑着大红骡,
       爬过山来蹚过河,
       妹家门前唱山歌。
       
       …………
       女孩子嗓子沙哑,有点跑调。广场上的人都在笑。一个男人走过来。小姐去哪里?坐我的三轮进城,十元钱,很便宜的。
       女孩不回答,接着唱:
       我说你鸡公,
       你说我鸡婆。
       鸡公鸡娘爱情好,
       儿孙遍山坡。
       …………
       哎呀小妹妹的山歌唱得可真好,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过来,推开那男人,去去,这小妹妹喜欢跟我走,她拍拍女孩的肩膀,哎呀小妹妹,你家没人来接你吧,坐我的车走,别随便跟男人走,男人都是很危险的……
       是呀,男人是很危险的,女孩点点头。
       是呀是呀,女人打量女孩子,小妹妹就是聪明,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咱们女人的体己话儿,一点就通。
       可是女人有时候也很危险,女孩认真地说,就说我,就杀过人。
       女人笑了,小妹妹可真会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女孩说,我杀的人,就在这箱子里,女孩子指指箱子,我还能听见他唱歌,他在哭呢。你听见没有?
       女人看看箱子,一怔:你是说这箱子?可是我刚才看见,是警察叫两个人抬出来的……
       是呀,是那个警察叫人抬出来的,那个警察哥哥,还和我说了好多话呢!女孩笑,可是,我说,这箱子里有个人,被我杀死了,还会哭,他们谁都不相信。
       女人上下打量着女孩子,有些明白了什么,笑了,点点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不相信可我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小妹妹,不管这箱子里装什么,你跟我走吧?
       如果你不怕这箱子里的死人,我可以跟你走,女孩说。
       不怕不怕,你都不怕我还怕?女人急忙朝远处招手,快来帮小姐搬箱子!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青年过来搬起箱子,一咧嘴,好沉啊,什么宝贝?
       一个死人,女孩说,小青年吓了一跳,忽悠一下差点扔下箱子,什——什么?
       看吓死你!女人使劲推小青年一把,人家小姐逗你乐呢,快走快走!
       可是我没钱给你们啊,女孩子说。
       女人和小青年都站住了。什么,你说你没钱?
       我的钱都在这箱子里,在这死人身上,女孩子指指箱子。
       你可以打开箱子问他要嘛,女人挤挤眼睛。
       我没有钥匙,钥匙也装在他兜里呢。
       女人和小青年互相看看。小青年猛然放下箱子。
       你找别人搬吧,小青年大步走远。
       现在又剩下女孩子和箱子单独站在广场上。但她已经引起了关注。那个女人,走到那群三轮摩托司机面前,对着这里指指点点。几个男人收起了扑克,看着这个女孩和箱子,低声议论着。一定是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因为过了一会儿几个男人走过来,那个女人作为这协议的一部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个络腮胡子问女孩:这箱子是你的?
       女孩子看看他们,翻翻白眼不说话。
       你说这箱子里面装了个死人?
       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信,所以我懒得告诉你们。女孩鄙夷地说。
       我们信,我们相信,络腮胡子挤挤眼睛,你一个女孩子,搬着这么个死人到处跑可不方便,把他交给我们吧。
       不行,女孩断然说,他离不开我。他会哭的。
       几个男人和那女人互相使眼色。
       正是这样,我们才要把他带走,男人说,男人应该和男人在一起,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两个男人搬起那箱子就走,女孩追了上去,抢人呀?抢人呀?她喊,抢人啦!抢人啦!快来人呀!强盗抢人啦!
       女孩扑上去揪住一个男人的衣服,那男人使劲甩开女孩子;女孩身子一缩出溜到地上便抱住另一个男人的腿,几个人拉住了女孩想把她扯开,五六只手横七竖八纠缠着,突然,女孩张开了嘴,白白的牙齿一闪便朝某一只手咬去;一声惨叫过后女孩的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我操!
       女孩终于松了手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两个男人把箱子扔到一辆三轮摩托里,跳上车子发动了引擎,排气管噗噗放了两个屁,车轮便向前一冲,女孩子挣扎着从地上爬着去抓那车轮子却扑了空,她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使劲捶打着地面,喊道,抢人啦,强盗抢人啦!
       广场很快空了,一大群车子和人眨眼就不见了,大家都跳上各自的车子,追着那辆装着箱子的三轮摩托跑远了,一些人拿着锯子,还有人拿着斧子;女人那辆车子跑在最后面,她拿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凿子,她一边追一边和女孩一样尖声叫着:等等我,等等我!你们想独吞呀!这群疯子,强盗!
       女孩子将头埋在地下呜咽着,慢慢地她止住了哭,一翻身坐了起来。她的两条腿很不雅观地簸箕一样朝前伸着,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抓着土,抓起来,再慢慢撒下去。她的头发披散着沾满了尘土,她的脸和嘴唇肿胀着也沾满了尘土,泪水冲出的沟渠在脸上横七竖八,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制作粗糙的泥人。这泥人不再哭叫,似乎陷入了沉思,唯有那双红红的眼睛还在转动,睫毛上的尘土随着转动噗噗掉落;她茫然望着那些车和箱子消失的方向。那里有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下已经看不到一辆车,唯有一团尘土还在路上飘荡,像个徘徊不定的旅人。女孩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就在那群车子消失了的地方,那团烟尘后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嚣,那是许多人发出的惊慌的叫喊,那是子弹一样四散奔逃的人群;接着,两个男人出现了,从那尘土中钻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络腮胡子,他的头发恐怖得竖立起来,两只手在天空挥舞,他一边喊叫着什么,一边踉踉跄跄地朝车站这个方向冲来。
       女孩子哈哈笑着,一边笑一边拍打着地面仿佛那是一面大鼓;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我早说过了,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这群傻瓜。
       14
       你们说这男人根本不是阿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给阿宝的信就在他的箱子里,他不是阿宝是谁?你们说这个人不是阿宝,真正的阿宝已经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在工地上,因为一起斗殴?而这个人是和阿宝一起打架的那伙人中的一个,叫王强人?我不知道。我只看见我给阿宝的信,根本没看别的……什么,你们刚才说阿宝已经死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静静看着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流了那么多血之后,他的脸变得白皙而恬静,温和年轻了许多。傍晚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竟然有些像我见过的,那张火塘边照片里的人。这男人可能是阿宝。这男人极有可能是阿宝。这男人就是阿宝。老天,怎么会这样。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不知事情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折磨我的人,几乎杀了我的人,凶恶得像魔鬼又可怜得像孩子的男人,竟然就是我的阿宝,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开的玩笑,最最不可笑的大玩笑。我现在知道母亲在梦中对我要说的是什么了。我触怒了神灵,我害死了母亲,所以上天来惩罚我了。我现在知道我命运的谜底是什么了,那就是作为一个杀人犯而死去。我知道不出几天,最快明天,最迟几天后,警察就会找到我,一颗子弹在那里等着我,现在它已经从某只枪管中飞出,呼啸着向我奔来。我无处躲避。杀人者偿命,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道理,老天不会因为我是一个受过那么多苦的发廊妹就对我例外。我现在知道我犯的罪孽,比我的姐姐比那些欺负我的人甚至比这个不知是不是阿宝的男人还要大的多。我杀了人。天哪,我杀了人。
       我就这样哭啊哭,万念俱灰,昏天黑地。不知不觉,眼前一片迷蒙,我又恍惚了。恍惚间我好像不是在这屋子里而是在深深的水里,碧绿的水草抚摩着我,清冽的水围着我,我想我已经死了,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真安静啊……就在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悠悠的,到了我眼前,这是那两尾鱼,红鲤鱼和黑鲤鱼,它们是那么亲密,你碰碰我的嘴我碰碰你的尾巴……我一个激灵醒了,心脏怦怦跳着,那个念头就这样产生了:带着他走,带着阿宝走。带他回到家乡或者去看姐姐。
       我擦干了眼泪,同时擦干净了他身上的血。很多天来他第一次显得洁净,而且年轻。我觉得我的阿宝相貌还不坏。他的骨架子结实,比照片上那个人要结实多了,我想这可能是他长期打工的缘故。他的右手心有很深的一道伤痕,那是新留下的,是一道烫伤,很可能是哪一天在外面留下的,说不定他是到外面去打工挣钱了,就是这道伤口让他抓不紧刀,在关键时刻让那把刀落在了地上。他根本就不想杀我,他只是想拿刀吓唬吓唬我,若是他真想杀我他怎么都把我杀了,根本轮不到我在后面砸他那一下,可怜的阿宝啊,想到这里我又哭了起来。
       
       我就这样哭哭停停,直到半夜才把他收拾停当。我把他装进了那只大箱子。我不知我是怎么装进去的。从表面看以我的力气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就把他装进去了。我锁上了箱子。箱子的锁已经生了锈,我使劲按,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才听见了那咔嗒一声响。我锁上了箱子,才发现,我手里根本就没有钥匙,能打开箱子的钥匙。
       我还记得在锁箱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模样。我的阿宝蜷缩着躺在箱子里的模样是那么无辜,像躺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我看见了他的脚。他脚上的鞋子,那只旧布鞋上已经沾了血。我将那鞋子脱下来,从自己身上取出那双鞋垫,我亲手绣好的鲤鱼鞋垫,放了进去。鲤鱼鞋垫,一条红鲤鱼,一条黑鲤鱼。真巧,那鞋垫放进去,不大不小,正合适。
       15
       现在警笛响了起来,忽闪着红灯的警车冲到女孩身边停了,那个年轻的警察和络腮胡子以及另外两名工作人员从车上跳下来。年轻警察已经戴上了帽子,甚至系着皮带挎着手枪,显出一个警察应有的威风。他一个箭步来到女孩身边对她严肃地说:
       你被逮捕了。
       但是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因为那女孩已经睡着了。她蜷缩着身子躺在尘土中,侧脸枕在自己合起来的手臂上,身子缩得那么小那么小,面带恬静的微笑。
       16
       现在我又看见那对鲤鱼了。一对鲤鱼,红鲤鱼和黑鲤鱼,正在水塘中游来游去。乳白的月光洒在它们身上,它们修长的身子精灵般柔滑,舞蹈般轻巧。插在廊柱上的野艾轻烟袅袅,远处坝子上传来芦笙和人们的歌声,我和姐姐坐在竹楼上的吊床上,姐姐搂着我的胳膊十分温暖。火塘熊熊燃烧着,父亲正往火中添着柴火,母亲正在缝着绣花围裙。一个挑着担子的年轻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进来,他的脸颊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姐姐贴近我耳朵,悄悄对我说:
       你把他带回家,爸妈一定喜欢。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钟晶晶,女。1960年生。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任记者、编辑多年。2001年起从事自由写作。曾出版长篇小说《昆阳血骑》、《李陵》、《黄羊堡故事》;小说集《战争童谣》;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有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小说《战争童谣》获1997—1998年度《解放军文艺》奖。《蒺藜之子》获北京建国五十五周年文艺作品佳作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