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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狼
作者:王 玮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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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吉日格勒是个草原上孤独的孩子,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因为难产死了,丢下他和他父亲。七岁时父亲又因为喝多了酒冻死在草原上。父亲在没有母亲的时候和一个叫娜仁花的女人鬼混了几年,一直到他死去。那个时候,每当吉日格勒看到娜仁花的时候,心里就萌生出要杀了她的念头。虽然,吉日格勒那个时候还不懂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可是,他隐约的感觉到是这个女人占据了妈妈的位置。由此,吉日格勒就特别的恨她。尽管娜仁花每次到家里来,都要给吉日格勒带点儿什么吃的东西,总是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他笑,但是,一点儿也没有减轻他对娜仁花的怨恨。
       自小没有母亲的吉日格勒就变得少言寡语,草原上的人本来就不爱说话,这到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表达和交流的欲望,实在是彼此相隔的太远而没有交流的机会。有人统计过,一个草原上的人的日常用语有三百个单词就足够用了。每个草原上的人都会唱两句长调,这就是他们对寂寞的排遣。所谓的长调,并没有一定的调式,完全是牧人自己的随心所欲。所以,我们总能从长调里听出那份哀怨和惆怅。
       吉日格勒不喜欢说话到了一天也不说一句的程度,他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因为不说话,不写作业,不举手发言,甚至旷课而叫学校劝退。那个时候,忙于生计、酒和女人的父亲根本就没有时间顾及他,早上,吉日格勒拿上一块昨天吃剩下的冷肉,两只手抱着黑马的脖子去上学,因为那个时候他还骑不上马背。父亲那个时候还搂着娜仁花在睡梦里。吉日格勒很少到学校里去,只是转过前面的山腰就下了马,任马自由地在草原上吃草,他就坐在草地上吃那块冷肉。吃完了,就会在暖和的地方睡上一觉。要想法子在草原上混上一天,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回家。
       在草原上和吉日格勒相处最多的是牛,因为草原上的牛是没有人放牧的。它们自己去找草吃,自己会找地方休息,牧人只是隔上几天才来看它们一次,牛群就是吉日格勒的伙伴。最难熬的是下午的时光,那块冷肉早就消化完了,太阳还没有落山,回家是不能的,因为那样就会让父亲发现他逃学了。每到这个时候,吉日格勒就两眼盯着太阳,看着它一点点的变圆、变大、变红,一直到它落到山的后面。他会把两只手指放到嘴里打一个响亮的口哨,黑马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跑过来把他带回家去。
       2
       这天,吉日格勒照样在草原上混了一天,和黑马回到了家里,老远看见蒙古包冒出蓝色的烟雾。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娜仁花在他的家。吉日格勒在蒙古包的周围远远地绕着圈子,他不愿意看见娜仁花,他不想和她一起吃饭,黑马并不理解他的意思,一个劲儿地仰着头,往蒙古包方向走,气得吉日格勒狠狠地踹了它两脚。
       他看见娜仁花走出蒙古包拿牛粪干,无意地回过头来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到蒙古包里。他知道,假如爸爸要是在家,那她一定会告诉他。果然,爸爸出现在蒙古包外,因为太阳是在吉日格勒这个方向,他看见爸爸用手搭在眼前朝他看着。一会儿听到爸爸的喊声:“吉日格勒,为什么不回家,你在那儿转悠什么?”
       爸爸的喊声让黑马特别的兴奋,它没等吉日格勒的命令,照直地奔向蒙古包。吉日格勒在蒙古包前面翻身下了马,爸爸拿拳头照他的脑袋捶了一下说:“混小子,到了家还不进来,快放下书包,准备吃饭!”
       爸爸的话提醒了吉日格勒,他把书包忘在了草地上。好在爸爸并没有发现,他跟着爸爸走进了蒙古包。娜仁花正在忙碌着准备饭,回过头来对着他笑了笑。吉日格勒心里想:装什么好人,你告的密。说实在的,吉日格勒讨厌她除了她占了妈妈的位置以外,他真的说不出她哪有什么不好。娜仁花有一双草原女人少见的大眼睛,黑头发总是闪着亮,浑身都圆滚滚的,好像要从蒙古袍里胀出来。特别是她那口白牙和她那俩大大的奶子,吉日格勒背地里总叫她奶牛。当她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时候就会不停地唱歌。娜仁花似乎并不计较吉日格勒对她的态度,看见他还是笑嘻嘻的。
       桌子放好了,娜仁花在往桌子上摆着饭菜。爸爸像其他蒙古男人那样,坐在那儿抽着烟,看着电视。草原上没有电,牧民是靠着一个简单的风力发电机来照明的。每个蒙古包外都有一个架得高高的风扇,发的电储存在蓄电池里。由于没有稳压装置,无论是电视还是电灯都会忽明忽暗的,再加上架设的简易天线,电视里只能收到最近的地方台。爸爸坐在那儿看着屏幕上忽隐忽现的影像,蒙古包里飘着煮肉的香味,这味道让吉日格勒的肚子直叫。
       娜仁花摆完了饭菜叫着:“你们俩坐到桌子前边来,吃饭了!”
       爸爸转过身来挪到了桌子前说:“哈哈,好香,今天的饭好丰盛。”是的,自从没有了妈妈,爸爸连奶茶都不煮,吉日格勒不记得爸爸做过什么像样的饭菜。有几天娜仁花没有来的时候,吉日格勒也盼着她来,因为那样,就有好吃的了。
       大家坐在桌子旁边,爸爸用牙咬着酒瓶子盖,吉日格勒发现,桌子上有一盆冒着热气的手抓肉、各种奶食品以外,还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大圆盒。吉日格勒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问,拿起刀子割了一块肉就要往嘴里送。娜仁花说:“孩子,先别着急吃,还有好吃的呢!”说完,她打开了那个盒子,一个精美好看的蛋糕出现了。爸爸给娜仁花倒了酒,并破天荒地给吉日格勒倒了一杯说:“儿子,今天是你七岁的生日,娜仁花阿姨给你买了蛋糕。来,你也喝一杯。”
       吉日格勒摇了摇头表示他不会喝酒,爸爸笑了笑说:“你马上就要变成男子汉了,喝了这杯。”爸爸说完把酒杯举起来对着娜仁花说:“来,你也喝,咱们今天高兴高兴。”爸爸和娜仁花的笑声,奶油蛋糕的香甜和酒的苦辣,让吉日格勒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生日。吉日格勒喝了那杯酒,脸马上就像火在燃烧。他觉得眼睛模糊了,蒙古包在晃动。爸爸和娜仁花用手指着他在笑,他看着娜仁花红花一样的脸,觉得她今天很好看。
       3
       吉日格勒生日的那天,他平生第一次喝酒。除了头晕以外,他感觉到,酒还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它使人心情快乐,使人觉得这世界没有那么复杂,使人觉得自己真的伟大起来,怪不得娜仁花一喝了酒就没完没了地唱呢。
       爸爸和她都喝醉了,他们走出了蒙古包,吉日格勒在平日里也看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总是喝了酒就走出蒙古包。这个时候,吉日格勒会自己找个地方睡觉。今天,他觉得自己也很想出去看看,就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草原上没有风,星星像宝石一样镶嵌在浓黑的天际。大概是因为月亮刚刚爬上对面的山顶,她是黄色的,很大很大。黑马发现了他们,高兴地打着响鼻。
       吉日格勒走过去摸了摸黑马的鼻子,他很爱这匹黑马,只有它始终地跟着他,它知道吉日格勒所有的秘密。黑马似乎明白吉日格勒的意思,它不断地点着头,发出呼呼的声音。吉日格勒并没有发现爸爸和娜仁花,他虽然感到奇怪,但很快他就不去想他们了,他这个时候就想骑着黑马到处走走。虽然,吉日格勒很小就抱着黑马的脖子走遍了草原,可是在黑夜里骑上它,这还是头一次,他感到很兴奋。他从马桩子上解下缰绳,抱着马脖子翻了上去,这是草原上小孩子上马的姿势,因为他们个子太小。黑马也很高兴,它几次想跑起来,吉日格勒知道自己喝了酒,他不敢坐起来,只是趴在马背上,紧紧地抱住马的脖子。这是控制马跑起来的办法,因为马不仰起头是跑不起来的。大人们是勒缰绳,吉日格勒只有这样才能控制它。
       黑马在草地上慢悠悠地走着,时常有一股清凉的风吹过来,让吉日格勒感觉到很舒服。他想:怪不得爸爸和娜仁花喝了酒要走出来,这样的确很舒服。走了一段时间,吉日格勒忽然想到,他的书包丢在了草地上,他应该去找回来,否则,明天上学的时候会被爸爸发现,那样他就不好过了。吉日格勒掉转马头朝西边走去,黑马知道他要上哪儿,因为他们总是这样走。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白天到过的地方,吉日格勒下了黑马,仔细地找他的书包,奇怪的是,没有书包的影子,吉日格勒心里很纳闷。正当吉日格勒四处寻觅的时候,他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一对发光的亮点,并且在不停地移动。这是什么?吉日格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发光的亮点。那亮点是淡绿色的,是狼!
       
       4
       狼在草原上是个独行的动物,因为草原很少有遮挡,群居不利于它们的生存。再加上,草原的食物分散,群居很难吃饱。生态的变化,武器的现代化,还有就是多少年来牧民对狼的憎恨,促使它们并不敢明目张胆的活动,数量也很少。因为狼是牧民牲畜的天敌。
       吉日格勒只是听说大人们讲述狼的故事,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狼。他听大人说,狼在夜晚活动,它的眼睛会放出绿色的光,眼前放光的东西让吉日格勒想到了狼。其实这只是一个反应,或者叫童年的敏感。那对绿光还在晃动,吉日格勒感觉到很不安全,他把手指塞在嘴里,像往常一样打了个口哨,呼唤黑马回来,他要和它回家。
       很快,黑马出现在他的面前。吉日格勒拉着缰绳,可眼睛没有离开那对绿光。他虽然害怕,可还是好奇。黑马突然一反常态地嘶鸣起来,它使劲地摇着头,试图摆脱吉日格勒手中的缰绳。吉日格勒不明白它为什么使劲地拽着缰绳。但是,必定还是黑马的力气大,它摆脱了缰绳跑了起来。吉日格勒被黑马的举动惊呆了,他看着黑马跑出去,他发现那对绿光也变成了一条黑影朝黑马追去。
       草原的月亮这个时候很亮,吉日格勒能看清那条黑影紧随黑马而去的情景。黑马并没有直线地跑,它围着吉日格勒在绕圈子。黑影也跟着黑马的后面,那距离只有一米远。渐渐的,黑影接近了黑马,并咬住了它的尾巴。黑马拼命地挣脱着,那条黑影用两条后腿蹬着草地,扬起一串尘土。吉日格勒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能力帮助黑马,他只是大声地叫喊。
       就在这个时候,那黑影突然地松开了嘴,黑马在惯性下头朝下翻了过去,就在黑马肚皮朝上的一刹那,黑影扑了上去,咬住了黑马的喉咙。吉日格勒忘记了害怕,他朝着黑马跑了过去,他大喊着:“来呆(蒙语:狼),你这混蛋,你给我滚!”狼这个时候猛地抬起了头,看到了吉日格勒,它犹豫了一下,可它还是掉转头跑开了。
       吉日格勒来到了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黑马面前。一切都晚了,黑马的脖子被狼撕开了一个口子,鲜血在往外冒。吉日格勒大声地喊:“你怎么了?”
       黑马的眼睛在月光下黯淡了下来,它用尽力气看着吉日格勒,就那样看着停止了呼吸……吉日格勒觉得天旋地转,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他朝狼跑开的方向追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就是要追过去,他要看看这个可恨的家伙是个什么样,他跑了一阵,什么也没有,不远处有个东西在草地上,他走过去看到这是他的书包。
       5
       吉日格勒去追狼,找到了自己的书包。那书包被什么东西撕咬过,到处都是口子,就是书也未能幸免,他拿着书包走到了黑马的跟前,用手抚摩着它的尸体,他真的心疼极了。从他懂事的时候就是抱着它的脖子到处的跑。他觉得这世界上只有黑马能理解自己。现在它走了,吉日格勒想,要不是喝了酒他怎么会想到找他的书包?要不是找他的书包,黑马又怎么会被狼咬死?是自己害了这个他最亲密的伙伴。吉日格勒似乎明白了,就是他总是把早上走的时候带的冷肉放在书包里,他又把书包丢在了草地上,那狼是闻到肉的味道才叼走了书包,当它一无所获的时候,它在原地等着他。想到这,吉日格勒感到浑身都冷飕飕的。他看着黑马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它的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月亮变得惨白惨白的。他想怎样回家,可是他又舍不得叫黑马躺在草原上,他就这样坐在那,他没有用眼睛在看什么,他想干脆就让狼把他脖子也咬断了,和黑马一起躺在这。
       远处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他听的出,这是爸爸那辆捷克产的“佳瓦”250毫升的摩托车。爸爸早就不骑马了,而是骑着这辆摩托车。自从有了摩托车和汽车以后,牧民就很快地放弃了马,也正是这样,爸爸才把黑马给了他。摩托车的响声越来越大,吉日格勒已经看到了车灯的光亮。他没有动,仍然坐在那。爸爸来到了吉日格勒跟前,车子后面还坐着娜仁花。
       发现了吉日格勒的父亲飞快地下了车子,他和娜仁花跑到了吉日格勒的跟前。眼前的情景把他们惊呆了,娜仁花甚至大声地叫了起来:“天哪!这是怎么了?”爸爸摸着吉日格勒的头问道:“吉日格勒,告诉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吉日格勒没有看爸爸,只是用含着眼泪的眼睛盯着黑马。爸爸拿起他手里的书包,他好像明白了,他四处看着,娜仁花走过来,搂着吉日格勒看着爸爸,爸爸喃喃地说:“是来呆。”
       娜仁花听见爸爸这样说赶紧看了看吉日格勒说道:“怎么会?狼咬死了马,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只有吉日格勒自己知道,他挣脱了娜仁花的怀抱,站起身来,朝着那狼跑去的方向看着,他真的希望这个时候看到它,因为爸爸在他的身后。
       爸爸围着黑马的尸体来回地看着,仔细地打量着吉日格勒,问他:“它没伤到你?”
       吉日格勒摇了摇头,爸爸接着说:“看来你经常到这地方来,你带的吃的引来了它,你什么时候来呢,我明白了,你每天都不去上学。”
       娜仁花走到吉日格勒的跟前说:“算了,还说这些干什么,狼没有伤到孩子,这就很幸运了,我们回家去吧。”爸爸没有说什么,朝着摩托车走去,娜仁花拉着吉日格勒走在后面。爸爸骑上了摩托车,娜仁花坐在后面,把吉日格勒夹在当中朝着家里走去,吉日格勒不停地回头看着,看着黑马的尸体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6
       一连几天,吉日格勒都沉浸在痛苦中。爸爸还是忙着自己的事情,但是没有催他去上学,他知道,儿子一定会很难过。娜仁花这些天也没有走,一直就在他的家里,她忙里忙外的,有的时候还和吉日格勒找着题目说话:“吉日格勒,黑马死了,大家都很伤心,你也别老是想它。我和你爸爸说了,再给你买一匹。你先在家里休息几天,学还是要上,没有文化你永远就别想走出草原。”
       吉日格勒对娜仁花一向就以沉默对待,他不懂娜仁花为什么要他走出草原,在吉日格勒的脑子里,草原就是一切,草原外边还有什么,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也知道,娜仁花说的叫爸爸再给自己买一匹马的事情,多少有安慰他的成分。因为随着农业机械的发展,马匹的用途越来越少,牧民很少有人再养马。他曾经听爸爸说过,马现在很贵。对吉日格勒来说,问题不是有没有马的事,而是他的黑马离开了他,这才是重要的,他不是为了没有马难受,而是为了失去自己的伙伴难受。没有了黑马,草原在他的眼里就失去了绿色。
       娜仁花为什么老是在他的家里,这在平常是没有过的,她总是待上一两天就走,从来也没待过这么长的时间。吉日格勒开始讨厌她了,那个生日的好印象,随着马的死亡,渐渐的没有了。
       进入九月,草原上开始冷了,牧民们都忙着去打草,爸爸也不例外,他整天地在外边打草,用拖拉机往回拉。要是在平日,吉日格勒会帮助爸爸卸草,帮他干点什么。可是现在,他没有心思,奇怪的是爸爸也并不埋怨他。娜仁花倒是蛮勤快的。忙着卸草,晒草,码草垛,做饭……
       这天,天黑了下来,可是还不见爸爸回来,娜仁花跑到蒙古包外看了好几次,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回来呢?”
       吉日格勒对爸爸今天还没有回来也有点儿着急,可他不愿意和娜仁花一样的表现出来,他觉得他不喜欢娜仁花,所以他不愿意和她做同样的事情,甚至心情也是一样。
       娜仁花是盟医院里的一个大夫,爸爸有一年喝醉了骑摩托车摔断了腿住进医院认识了她,那个时候妈妈还活着。以后,爸爸伤好了回到家里,娜仁花老是来看他,蒙古族的女人是没有嫉妒心的,起码是妈妈没有,她认为,娜仁花给爸爸看好了病,她就是我们的恩人,所以,每次娜仁花来到家里,妈妈总是热情地招待她。妈妈死了以后,娜仁花就更加来的勤了。吉日格勒一次在学校里,同学都说,爸爸找了大夫当老婆,吉日格勒就要有一个后妈了。这让吉日格勒很气愤,这也是他不爱上学的原因之一。
       
       就在娜仁花急得要骑上爸爸的摩托车去找他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从他那晃晃悠悠的样子,吉日格勒就知道,爸爸没少喝。爸爸脸上带着笑容,心情很兴奋。娜仁花不住嘴地埋怨他,也没使他的高兴劲儿减下来。
       他摘掉帽子说:“娜仁花,你猜我今天去了哪?”
       娜仁花接过他手里的帽子说:“你能去哪,还不是找地方喝酒去了。家里做好了饭,你真是没人心。”
       爸爸哈哈地笑着搂过娜仁花使劲地亲了一下,吉日格勒感到很突然,因为这样的举动在平日里,爸爸是避讳着他的,即使是喝多了。
       爸爸接着说:“我去了你父亲那儿!”
       娜仁花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你去他那了?”
       “对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冬天的时候我就要娶你做老婆,今天我就带了一只最肥的羊和几瓶酒去看他。”
       娜仁花说:“他会赶你出来的,你知道他不愿意我和你在一起。”
       爸爸坐下喝着茶说:“草原不能老是冬天,人也是会变的。我和你爸爸说了好多的好话,喝了三瓶子酒,哈哈,这事情就妥了。”
       娜仁花看来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她用手捶了一下爸爸的后背说:“该死,我爸爸有血压高,你怎么让他喝那么多?”
       爸爸说:“亏你还是个大夫,喝酒是降血压的。”
       饭菜端上了桌子,爸爸又喝了起来,娜仁花的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她和爸爸在一起,吉日格勒不知道,爸爸要娶娜仁花,吉日格勒却早有准备,因为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胡乱地吃几口就躺下睡了。
       半夜里,吉日格勒觉得口渴,他爬起来找水喝,借着门缝里透过来的月光,他看见,爸爸和娜仁花一丝不挂地搂在一起,他看得直发呆。娜仁花的身体在月光的照射下,白得刺眼。他只顾了看,不小心就碰到了桌子发出了响声。娜仁花被吵醒了,她翻过身来问:“你要干什么宝贝?”
       吉日格勒不知道怎么说,他只说了一个字:“渴。”
       娜仁花坐起身来,披上衣服,顺手把被子盖在了光着的爸爸身上。她站起来,衣服遮挡了她的上半身,而下面还是露着两条又白又粗的大腿。吉日格勒从来也没看见过裸体的女人,他感到喉咙发紧,只是呆呆地看着娜仁花,直到她递过一碗水给他。娜仁花胸脯没有露在外边,吉日格勒看着她,他很奇怪,大人就是这样睡觉的?他只知道,他自己是这样睡觉。娜仁花摸着他的头说:“傻小子,看什么,你妈妈不是这样?”
       7
       吉日格勒喝了娜仁花递过来的水,钻进了被窝。令他奇怪的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是娜仁花的身体还是水是凉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加上爸爸的鼾声更让他觉得难以入睡。如果说半裸的娜仁花给吉日格勒带来什么冲动,那是太牵强了,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吉日格勒连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就睡不着了。他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转过去,他第一次感到,睡不着觉真是很难受的事情。
       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娜仁花在父亲的那边说了话:“吉日格勒,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为什么不睡呢?”
       吉日格勒对娜仁花的话从来采取的是不回答的态度,这次也没有例外。让他吃惊的是,娜仁花掀起他的被子钻到他的被窝里来,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被女人搂着睡觉的时候只有妈妈,那是三岁以前的事情了。对于吉日格勒来说,已经没有了记忆。那就是说,这样的感触对他来说是很特别的。他背对着娜仁花一动也不动,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吉日格勒感觉到,她和刚才一样的,仅仅穿了一件外衣,吉日格勒的后背的大部分和她紧挨在一起,这种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的感觉叫吉日格勒喘不过气来。
       自从妈妈死了以后,吉日格勒没有得到过什么爱抚,更谈不上女人了。爸爸最多也就是摸摸他的头,有一次爸爸在妈妈刚刚死了不久的时候喝多了,爸爸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当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爸爸,发现爸爸的眼泪沾满了他那浓密的胡子,大滴大滴地掉在他的头上。这是他记忆里唯一的一次爱抚,就是这样的爱抚和现在真是一点也不一样。
       吉日格勒从娜仁花的身上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味道是他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自己一向远而避之的这个女人,今天和他挨得这样近,连他自己现在都说不出是应该反感还是接受。
       娜仁花用那柔软的手顺着吉日格勒的头顶摸到了他的鼻子,并轻轻地捏了一下说:“你既然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好吗?”
       见吉日格勒什么也不说,她接着说:“你都听见了,你爸爸要娶我做他的老婆,你明白老婆是怎么回事情吧,你爸爸他很爱我,也爱你。我们今后就会是一家人,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我常常想这个问题,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是个吃奶的孩子,现在我们成了一家人,你会接受我吗?”吉日格勒对这样的问题别说不想回答,就是真的回答他也说不清楚了,他听着娜仁花的声音就像她唱歌一样,温柔而低沉,吉日格勒从心里很爱听她唱歌,尽管在她唱的时候,他假装不在意,甚至都不看她一眼,可是,他从来也没在她唱歌的时候走开过。在逃学的日子里,在没有人的大草原上,吉日格勒曾经用模仿着唱她的歌来忍耐饥饿。
       娜仁花说:“我爱你爸爸,我觉得你也需要有妈妈那样的照顾,你还太小,你不应该失去这样的照顾。还有你爸爸,尽管他是我认识的男人里最棒的男子汉,可是他有的时候也像个孩子,他也需要我照顾。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我老是觉得你会喜欢我,因为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就应该有和他一样的情感。”
       娜仁花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她那几乎是着了魔法的手在吉日格勒的身上来回地抚摩着。吉日格勒浑身都僵硬起来,他紧咬着下嘴唇,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抵抗,又为什么用这样的一动不动的方式抵抗。可他不这样,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几年以来,吉日格勒从内心就形成了对娜仁花的抵触,无论是语言上、表情上、动作上,几乎他能做到的一切他都做了,可是他还没有经过这样的考验。一言不发的吉日格勒并没有让娜仁花失去和他说话的兴趣。
       “我和你爸爸走到一起碰到两个压力,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就是你。现在你爸爸把第一个压力解决了,剩下的一个就该我做了。你应该去上学,你应该学本事,你应该走出草原,草原的外边比草原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你应该去看看,去经历,我已经和医院里打了报告,请求他们把我从盟医院调到桃林塔拉苏木的卫生所。这样,我就离你们近了,我可以每天和你们在一起。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我喜欢你,我说的是真的,你和你爸爸一样,就像一匹驯不服的野马,我喜欢这样的男子汉。”
       娜仁花的话和她的身体的温暖让吉日格勒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自己,他依偎在娜仁花的怀里,觉得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他听见羊圈里的羊在骚动,他知道天快亮了……
       8
       吉日格勒在天亮的时候躺在娜仁花的怀里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他的黑马在草原上,黑马虽然站在那个地方不动,但是总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觉得他的两条腿特别的沉,忽然,黑马像那天晚上他看见的那样在他的周围绕着圈子跑起来,后面就跟着那只狼。吉日格勒想冲上去,可是他忽然被人拽住了衣服,他回过头来看到是娜仁花。还是他看见的那样几乎光着全身的打扮,她把他紧搂在怀里,吉日格勒奋力地挣脱着,可是没有成功。黑马在狼的追逐中跑远了,吉日格勒大声地哭叫着,娜仁花用手抚摩着他的头,轻轻地叫他,吉日格勒在她的喊声中醒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娜仁花真的就在他的旁边,手也真的就放在他的头上。他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梦中的喊叫肯定是叫娜仁花听见了,他觉得很丢人。
       娜仁花看见他醒了就说:“起来吧,起来吃点什么,你爸爸该拉回第一车草了。我给你煮好了茶,还有麻叶(一种类似麻花一样的油炸食品,除了节日,牧民是很少做的)。等你爸爸来了我去把草卸下来,难得草原上有这么长时间的好天气,可是就要变天了,那样草就晒不干了。”吉日格勒没有动,他是要等娜仁花走出去的时候再穿衣服,这也是他从认识她以来一贯的做法。娜仁花好像看出来他的心思笑了笑,她说:“哈哈,宝贝,你不应该害臊,你爸爸娶了我,我就要做你的妈妈了,儿子在妈妈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吉日格勒还是躺在那儿不动,可娜仁花也没有走开,这让吉日格勒很为难。娜仁花忽然掀起了他的被子哈哈地笑了起来。窘的耳朵根子发红的吉日格勒赶紧去抢被子,娜仁花俯下身来抱住吉日格勒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说:“好啦,不闹了,当心着凉,快起来穿衣服,你爸爸就要回来了,我要干活了。”说完,娜仁花走出了蒙古包。吉日格勒觉得脸烫得厉害,忙着穿上了衣服。
       
       草草地喝了茶,吉日格勒走出了蒙古包,确实像娜仁花所言,草原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这让他心情很好。因为他每天都要躲在草地上,天气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一遇到好天气,他就会心情舒畅。九月的草原草是深绿色的,天空是深蓝色的。阳光特别的刺眼,而风已经感觉很冷了。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面前。风吹来青草的味道,这是因为牧民在打草的缘故。这是九月特有的气味,只要闻到这个气味,吉日格勒就知道,冬天不会远了。远处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是爸爸回来了。拖拉机拉的青草把拖拉机整个地埋在里面,要不是那一股一股的黑烟和嘎嘎的响声,远远地看去,就是一堆绿草在向你走过来。爸爸下了车子大声地说:“娜仁花,你猜我今天看见了什么?”
       娜仁花一边解着揽在草周围的绳子一边说:“谁知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爸爸一边帮着解绳子一边兴奋地说:“我看见现在有人在使用机械的捆草机,哈哈,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动力就是拖拉机的柴油机,用皮带接到捆草机上,把草往传送带上一扔,它就自动地把草打成一个个方块儿的捆,码放起来也省地方,运输也方便。你知道买一个这东西要多少钱?”
       娜仁花拿着木杈卸着草说:“一定很贵。”
       爸爸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贵是贵了点儿,要几万块呢。”
       娜仁花说:“我们的牛羊一个冬天能吃多少草,用得着买那个吗?”
       爸爸说:“哎,你就不会算账了,要是真买了,就不能老是算着自己能用多少,咱们有了它就可以收购草,把草储存起来,到了冬天就能卖个好价钱。”
       说完了这句话,爸爸回过头来看到了吉日格勒说:“小懒蛋,你还不起来干什么?我和我老婆拼命地干活,就是为了养活你这个懒虫。你要是个奶牛倒也指望你挤出奶来,可是你是个公牛,没有奶,哈哈……”
       娜仁花大声地说:“你怎么这样说他,吉日格勒昨天晚上肚子疼,天亮才睡,你当时在那干什么呢,是打呼噜。”
       爸爸说:“我除了打呼噜,我还能干活,养家。他连上学这样的事情都不做,这也是应该的?”
       吉日格勒站在那一动不动,爸爸对他发火是经常的。他知道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像水井的压水器,只要你一压,他就什么都往外吐。倒是娜仁花为他的辩护叫吉日格勒很不好意思,他拿起了木杈向草堆走去。
       9
       九月底的时候,草原上下了第一场雪,开始是雨,跟着就是雨加上雪,最后就是雪。爸爸担心地说:“真倒霉,这样草地就要被冻上,上面再加上一层雪,羊就什么也吃不到了。”他为没有凑够钱买那个自动打草机而后悔。因为牧民最怕的就是这样的雪,草原只要下了雪,不到春天是不会融化的。而这样的雪把草地冻上以后,草地就会延长返青期。这就意味着,储存过冬的草可能就会不够牲畜吃的。他想要是当时自己买了那台捆草机,多储存些草,不但自己家的牲畜不愁过冬,还可以卖些草,发一笔小财。
       娜仁花从盟医院调到了桃林塔拉苏木的卫生所,草原的乡级卫生所是很少有正经大夫的,大夫不是分什么科,是全职大夫。有外伤的她就是外科大夫,碰见产妇她又得去接生。加上人手少,下班回来她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爸爸每天要送她到卫生所上班,然后才能回来放牲畜。草原上放牧天不亮就要上路,所以吉日格勒要起得很早,先把羊放到草地上,不用走得很远,爸爸则要送娜仁花去上班,然后再回来接替吉日格勒。这样,吉日格勒上学的事爸爸就不再提起了。娜仁花对吉日格勒不去上学非常有意见,她总是和爸爸说:“这样不行,孩子要去上学,不能这么早就去放牧,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可以去上班的。”爸爸的理由也很充分:“从这到卫生所要二十多公里,你怎么去,先让他待一阵,过了冬天,我就叫他去。再说,没有了黑马,吉日格勒也要走很远,他也上不了学。”听到爸爸又提起了黑马,吉日格勒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吉日格勒还是听着他们说话,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在下了第一场雪以后,爸爸开始和娜仁花商量结婚的事情。他们决定下个月就结婚,因为冬天到了,草原上的事情就少了,正好有时间。加上秋天卖了牛和羊,手里正好有钱。
       听到爸爸要和娜仁花结婚,吉日格勒虽然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反感,可是他还是高兴不起来。那个夜晚娜仁花和他说的话,他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是,那个情景使他减少了对她的反感。
       娜仁花听见爸爸和她商量结婚的事说道:“咱们是三个人,要全体通过才行。”
       爸爸奇怪地问:“全体通过,还要谁通过?”
       娜仁花说:“还有吉日格勒。”
       爸爸摇着头说:“他算个 ,一个刚断了奶的小羊羔子。”
       娜仁花说:“不,我想听听他的。”
       爸爸回过头来看着吉日格勒,那眼神充满了不解。因为在爸爸的心里这样的事情要和儿子商量,简直就是开玩笑。吉日格勒万没想到,娜仁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
       爸爸冲着发呆的吉日格勒说:“好,就听听你的,你同意不同意我娶她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妈妈?”
       吉日格勒看着爸爸,又看了看娜仁花。他看到娜仁花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期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了点头,爸爸回过头来看着娜仁花说:“我就说没有必要,他怎么会不同意,他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情。”
       吉日格勒看到娜仁花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在笑。
       10
       草原的美丽只是一瞬间,蓝天绿草鲜花的景象一年当中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一年的大部分时间,牧民都是在草原的残酷中奋争。
       雪越下越大,娜仁花总是想办法搭着路过的车马早早地回到家里。只要她一进门,屋里就会飘着肉和奶的香味,她忙碌的身影总是飘着低沉兴奋的歌声。吉日格勒知道结婚是件高兴的事情,他明白娜仁花就是为了这个高兴。娜仁花总是叫着吉日格勒的名字叫他去干这干那,吉日格勒听得出,她与其说是指使他干什么,真的不如说是只为了叫他的名字,因为,自从认识了她以来,吉日格勒很少听见她这样叫他,叫的这样频繁。
       同样为即将要结婚高兴的还有爸爸,他这几天总是很早地回到家里来。虽然雪还在下,可是并不深,牛羊还是可以扒开雪层吃到干枯的草,牧人还是要把它们放到草原上,因为,牛羊要是不在草原上走动,它们就要生病的。
       爸爸进了门总是要喊着:“老婆,今天吃什么呢?”这种高兴的另外的效果就是,爸爸还会摸着吉日格勒的头说:“哈哈,小牛犊子,这样多快活,不用去上学,在家里养肥了多好。”爸爸的亲热叫吉日格勒心里愉快,爸爸话语里总是带着讥讽又叫他心里惶恐。
       吃饭的时候,娜仁花说:“草原的深处现在雪下得很大,有的地方有两尺多深。盟里组织了救灾队和医疗队到灾区去,我报了名。”
       爸爸说:“那要多久,我们结婚的事情怎么办?”
       娜仁花说:“用不了多久的,你在家里耐心地等。”
       娜仁花走了以后,爸爸总是和吉日格勒草草地吃了饭就睡觉,爸爸连他爱看的电视也不看了。
       一天夜里,吉日格勒被草原的风声惊醒,那风很大,他觉得蒙古包都在晃动。他看到爸爸坐在那抽着烟,烟头的火光照亮了爸爸的脸。吉日格勒知道,草原上夹着雪的风简直就是魔鬼,它可以一瞬间吞没一切,爸爸是在为娜仁花担心。吉日格勒也忽然觉得,风声让他也想起了娜仁花,他想到,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闭上了眼睛,娜仁花的样子总是在他的眼前来回出现。
       天亮的时候吉日格勒被爸爸推醒了,爸爸穿好了厚厚的袍子和棉靴。
       爸爸说:“孩子,你看着家,不要出去,外边的风会把你刮得无影无踪的。我去找你妈妈。”从爸爸的满是酒气的嘴里说出的“妈妈”两个字,使吉日格勒浑身一震。对吉日格勒来说,这两个字是那么的有吸引力,可是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这两个字和自己连在一起了。门被打开了,屋里一亮,冰冷的空气猛地闯进来,吉日格勒打了个冷战。爸爸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屋里又恢复了昏暗。吉日格勒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脑海反复地重复着“妈妈”这两个字,他觉得妈妈就应该像娜仁花那样,除了她,他想不出妈妈还是什么别的样子。
       
       11
       爸爸去找娜仁花,留下吉日格勒一个人在蒙古包里。外边的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吉日格勒躺在被窝里不动,可他也睡不着了。他想娜仁花一定是遇到了危险,否则爸爸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去。吉日格勒虽然很小,可是草原的威风他还是见识过的。无论是这样的“大炮烟”(指风雪交加),还是秋天经常肆虐草原的黄龙风(沙尘暴)都是可怕的,时常就有牧民和牛羊被它夺去了生命。
       吉日格勒开始为爸爸担心,爸爸虽然很少对他有温情,但是他知道,爸爸是爱他的。他能从爸爸看他的眼神里感觉到:自从没有了妈妈,吉日格勒和爸爸相依为命,虽然,娜仁花的出现,使吉日格勒感到在他和爸爸之间有了隔阂,可是,他还是爱爸爸的,他不能想象没有他会怎么样。吉日格勒也能感到,爸爸也是爱娜仁花的。就吉日格勒对娜仁花的态度,爸爸曾经问过他:“吉日格勒,你为什么讨厌她?”吉日格勒没有回答,原因是,爸爸这样问他就是对他的态度不高兴,他不能说。其实,吉日格勒也说不出他为什么讨厌娜仁花。
       爸爸在娜仁花走的时候曾经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知道她去了离这里五十公里远的左旗。左旗位于草原深处的牧区,是个牧民集中的定居点。爸爸顶着风雪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左旗。几乎冻僵了的爸爸看到房屋群里的灯光的时候,他忘了这一天地狱一般的经历,到了村委会。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许多的人都在那,人们回过头来,看着这个雪人站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人问:“你找谁?”
       爸爸说:“是不是有医疗队到这里了呢?”
       那个人说:“你说什么?”原来,爸爸的嘴已经冻得说话都含混不清了,那些人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也许是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天气,这个人从哪来,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个女人说:“他是冻坏了,快给他点儿茶喝。”爸爸坐在凳子上,身上的雪由于冻在衣服上,和凳子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女人递过茶说:“这位大哥,你从哪来,你要找谁?”
       爸爸喝了一口茶说:“我来找盟里派来的医疗队,从桃林塔拉苏木的。”
       大个子听着爸爸的话,就像听了天方夜谭一样,说:“你说你从哪来?桃林塔拉苏木?我的天,你不要命了。我们接到通知说是医疗队要来,可是等到了现在也没来。要是按照正常的情况,从盟里来下午就该到的,就是这样的天气也应该来了。我们已经派人到路上去接了。”一碗热茶喝下去,爸爸感到暖和了许多,他用手去摘帽子,可是怎么也弄不下来,他知道,帽子也是冻在了头上。
       屋外有车子的声音,大个子说:“应该是来了。”门开了,三个小伙子进了屋,一个说:“等了半天,又找了好远没找到,道尔吉。”
       被叫作道尔吉的大个子说:“再去找,这样的天,不找到怎么行?”人们穿上衣服往门外走,爸爸也站起来说:“道尔吉兄弟,我也跟你们去吧。”
       道尔吉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去就行了。”
       爸爸说:“我必须去,我的妻子在医疗队呢。”
       听见爸爸这样说,道尔吉点了点头说:“好吧”。
       12
       大家出了门,一辆吉普车在门外呼呼地响着,因为这样的天气,即使是关上发电机很短的时间,就可能再也发动不起来了。大家上了车,车子开向白雪皑皑的草原。
       司机说:“搭拉嘎,(蒙语:领导的意思)向哪开?”
       道尔吉说:“到山的那边去找找,这是他们必经之路。”
       在草原的雪地里开车是需要有经验的,因为表面平静的雪下,就可能是沟壑或者深坑。一旦陷下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司机沿着车辙走着,人们的眼睛盯着前方,说实话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大的草原上想找到他们,真有点儿大海捞针的难度。由于车里坐的人多,人们呼出的热气在风挡玻璃上结了霜,挡住了司机的视线,司机不得不一边擦着风挡,一边开车,车子摇摇晃晃地在雪地里行驶。
       没有什么发现,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大地是一片灰白,除了雪还是雪。司机感到没有什么把握,就说:“道尔吉,这样找下去怎么行,还得想办法。车子的油不多了,走远了我们也回不来了。”
       道尔吉两眼盯着前方不甘心地说:“再找找。”
       司机说:“是不是他们因为这样的天气没有来呢?”
       道尔吉摇摇头说:“不会的,我上午接到塞罕苏木的电话,他们已经出发了。”
       司机说:“从塞罕来要经过大青沟,我们去那儿找找?”
       两个小时以后到了大青沟。这的雪比其他的地方要深很多,因为,这里三面都是山,风把雪刮到这就堆积起来,车子的轮子被埋在雪里再也开不动了,大家只能下了车去挖雪。人们在挖雪的时候,心急如焚的爸爸站在那儿四处地望着,道尔吉也站在他的旁边说:“大哥,别着急,会找到他们的,也许他们因为雪太大,在什么地方的牧民家避一避,你看现在雪停了,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们已经到了左旗。”
       爸爸点点头说:“但愿如此吧。”
       就在他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有人喊道:“道尔吉,你看,前边黑糊糊的是什么?”
       道尔吉和爸爸朝那个方向看去,隐约地看到前边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离他们只有几百米远。道尔吉和爸爸大步地朝前方走去,人们也跟在后面。
       山根的前面,一辆烧的发黑的汽车已经只剩下了个铁架子,在车子不远的地方还有许多零星的东西,其他已通通的烧成了灰烬。在这些灰烬周围是一个一个的小雪包,互相挤在一起。道尔吉愣住了,人们扒去那些雪包的雪,看到的是一个一个冻僵了的人。一共是七个,他们相互挤在一起只是为了用最后的体温来抵抗寒冷。
       道尔吉喃喃地说:“天,他们烧掉了一切能烧的东西来取暖,最后就冻死在这了。看来不是风雪叫他们迷了路,是这车子出了毛病,在这黑夜和风雪里,他们找不到路了。”
       爸爸像疯了似的挨着个地扶着尸体看,最后,他看到了娜仁花。她靠着另一个人半坐在那儿,两只手捂着医疗箱,脸色红紫,嘴角还留着微笑。
       爸爸紧紧地把她冰冷的身体搂在怀里大声地喊着:“娜仁花,娜仁花,你醒醒,醒醒呀你。”
       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雪也不下了。月亮从云的后面走了出来,清冷的光照着白雪,照着爸爸,照着娜仁花那含着微笑的脸,照着围在他们周围的低下头的人们……
       13
       吉日格勒在蒙古包里躺着一动也不动,整整一天他不吃也不喝。他担心爸爸,也担心娜仁花。他自己现在承认自己担心她了,他觉得,要是现在她回来,他真的想和她说话,他甚至愿意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愿意听见她轻声地哼着歌,他愿意为她做她要他做的事。
       每一次门响,他就会浑身一震,像机警的小狗一样翻起身来,可是,那只是风吹动门的结果。除了狂刮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天黑的时候,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受煎熬,有好几次他想走出蒙古包,哪怕是站在门口望着,可是当门推开的时候他退缩了,风像刀子一样的割着他的脸,他几乎都不能站住。他就这样听着、盼着,在难熬的感受中睡去……
       当吉日格勒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门外的风声也停了下来。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雪已经到了门口的一半,齐齐的像一堵白色的墙。要是爸爸在,他会拿出锹来把雪铲出一条道,现在他没在,吉日格勒自己拿着锹开始铲雪。
       草原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吉日格勒觉得这锹把太长了,他只能握着中间铲雪,但是,他还是奋力地铲着,因为他要出去,要等着爸爸和娜仁花。冰冷的空气叫吉日格勒喘不过气来,可是他没有停下手中挥舞的锹。终于铲出了一条窄窄的路,他就像从洞穴里爬出来一样,蒙古包就像一个白色的小山包,吉日格勒站在那儿望着远方,雪的阴影是蓝色的,那是天空的颜色,而朝着太阳的地方发出刺眼的亮光,风仍然很冷,阳光下的雪刺着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眯起来。寂静白色的草原让吉日格勒感到害怕,他觉得他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一点生息的世界。
       
       就在吉日格勒冻得不得不回过头来走进蒙古包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响声,吉日格勒盯着那个方向,汽车由一个小黑点逐渐地变大,他看得出,它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那车子里一定有爸爸和娜仁花,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的喉咙酸疼,脸上冷冰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流了下来。草原上雪的厚度已经没过了他的腿,他每走一步都要使相当大的力气,吉日格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迎着汽车走去。
       车子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也有爸爸,大家谁也没有看他,径直地走进蒙古包里。从他们的谈话中,吉日格勒知道,娜仁花出事了。当他知道娜仁花和医疗队的人都冻死在草原上的时候,他扑到爸爸的怀里大哭起来。他现在才感觉到,他是那么在乎娜仁花,他没有和娜仁花说过一句话,即使是在那天她和他在一起的夜晚,他觉得他要把这后悔,委屈,痛苦,都从哭声里放出来。
       爸爸摸着大哭的吉日格勒的头,其他人也掉下了眼泪,因为吉日格勒的哭声真的震撼了他们,一天一夜的等待,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有吃,一天一夜的期盼,他觉得哭的手脚都开始麻木了,他真的愿意这样哭,因为没有比这样哭更能让他发泄心里的哀痛。
       人们走过来劝着吉日格勒,爸爸沙哑地说:“让他哭吧,他一定会这样的,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如果说爸爸这样的话对别人是一种打动的话,这话更打动了吉日格勒,是呀,爸爸通过他的哭声知道,儿子是爱娜仁花的。
       14
       夜晚降临的时候,爸爸在草原上点起了篝火,火堆旁边放着酒和手抓肉。他不住地往火堆里扔羊的肋骨和腿骨,这是蒙古人祭奠亲人的方式。火光照亮了爸爸充满泪水的眼睛,吉日格勒跪在一边看着,记得每年的时候,爸爸也是这样点燃了火堆,那是为了祭奠吉日格勒的妈妈,娜仁花陪在爸爸的旁边。今天,火堆旁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骨头在火堆中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吉日格勒听说,这是死者告诉他们,收到了他们的东西。吉日格勒拿起骨头来,又往火里扔着,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骨头扔没了,吉日格勒就把碗里的肉和酒瓶子都扔进了火里,那火因为有了酒着的更大了,在风中呼呼地作响。在祭祀中没有这样的做法,但是,爸爸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连几天,爸爸总是一个人坐在那喝酒,抽烟,什么也不说,可是吉日格勒发现,爸爸比以前有了变化,他会很仔细地照顾吉日格勒,他每天都做好饭,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吉日格勒也是尽量地帮着爸爸做着他能做的事情。有的时候,苏木里的人会来看爸爸和吉日格勒,带来面、油等东西,娜仁花的名字和相片也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每当有这样的镜头的时候,爸爸总是关掉了电视。
       草原上好天气的时候,吉日格勒就跟着爸爸去放羊,他觉得爸爸现在太孤独了。爸爸这些日子消瘦了很多,因为他除了喝酒就是抽烟,不吃饭。吉日格勒很想告诉爸爸应该吃点东西,他有的时候就把吃的摆在爸爸的眼前,可是爸爸总是摇摇头。
       这天,吉日格勒和爸爸走在草原上,爸爸找了个向阳的山坡面放着羊群,因为向阳的地方雪就会浅一点儿,羊也更容易找到埋在雪底下的草吃。吉日格勒站在羊群边上看着羊在搜寻草根,他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对呀,这是他逃学经常来的地方,他看到不远处就是狼咬死他的黑马的地方。吉日格勒心里又止不住的难受起来,娜仁花的死和黑马的死,叫吉日格勒觉得是最大的痛苦,不知道爸爸怎么无意地就到了这个地方。
       他两眼紧盯着那个地方,在两座山包的中间有一条小路,那是那只狼逃走的方向,吉日格勒就是在那发现了他的书包。忽然,吉日格勒看见了一个影子在小路的转弯处一闪,那影子太熟悉了,是那只狼。吉日格勒发现了那只狼,他看了一眼爸爸,他正在背对着他点烟。他喊了一声:“爸爸,狼!”
       爸爸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看准了,在哪儿?”
       吉日格勒用手指着小路,爸爸向小路看去,小路上什么也没有。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有狼,你看花眼了。”吉日格勒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想是不是我想到这是黑马死去的地方,就恍惚地看见狼了呢,也许吧。没有风的草原白茫茫的一片,爸爸把带来的毡垫铺在雪地上说:“过来儿子,坐一会儿,太阳可真暖和呢。”
       吉日格勒坐在那,爸爸从怀里掏出了酒瓶子喝了一口,用手抹着嘴唇,吉日格勒看着爸爸,要是在从前,爸爸喝酒在他的眼里是很正常的。可是,自从娜仁花走了以后,爸爸天天只是喝酒不吃饭,这让他很担心,阳光下的爸爸眯起眼睛,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他望着天边,好像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他的脸黑黑的、瘦瘦的,胡子已经长满了脸。
       吉日格勒想,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又回到了他们爷俩孤独地在草原上,这大概就是萨满安排的吧。想起了黑马,吉日格勒不由得又看了看那条小路,他看见那只狼又出现在路的拐弯处,他站起身来,爸爸也睁开了眼睛问:“怎么了?”
       爸爸顺着吉日格勒的眼光看去,小路上仍然什么也没有。他推了一下吉日格勒说:“你在看什么?”
       吉日格勒说:“爸爸,我又看见它了,就在那。”
       爸爸站起来说:“你看见什么了儿子,什么也没有,咱们去把羊往回赶,今天早点儿回去,我累了。”
       在和爸爸轰赶羊群的时候,吉日格勒回过头去看着,它分明就是在那个地方,它用眼睛盯着吉日格勒,吉日格勒知道,无论怎样说,爸爸也是不会相信的,他和爸爸赶着羊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15
       蒙古包里没有娜仁花的歌声和身影,就连手抓肉也失去了香味。吉日格勒是这样感觉,他也就能理解爸爸的痛苦。转眼间,娜仁花已经走了一个月了,草原上正是严酷的冬天,除了风就是雪,难得有好天气。
       这天晚上,吉日格勒看着爸爸还是在那喝着酒,吉日格勒坐在爸爸跟前说:“爸爸,等天暖和了,我要去上学。”爸爸回过头来看着他,那眼睛里有的是奇怪的样子。他转过身来问:“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听到爸爸这样问,吉日格勒本想告诉爸爸,这是娜仁花在那个夜晚跟他说的话:你应该上学,你应该学本事,你应该走出草原……说心里话,吉日格勒到现在只知道上学是必须的,那个时候自己逃学是不对的,可是为什么要走出草原,吉日格勒并不明白,他看着爸爸这样的难受,他想,要是答应爸爸去上学,不就是对娜仁花,也是对爸爸最好的安慰吗,除了这样,他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爸爸看了一会儿子说:“爸爸明白你的心思,娜仁花曾经和你说过上学的事,你也知道爸爸知道你逃学有多生气。儿子,你现在懂事了,你要上学,就是在想念她是吗?”
       吉日格勒低下了头,他不想让爸爸看见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只是怕爸爸更加地难过。他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看到,爸爸每当无意中碰到娜仁花拿过、用过的东西,都会停在那很久。可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对得起娜仁花,怎样安慰可怜的爸爸。
       爸爸把吉日格勒搂在怀里,用他那粗大温暖的手擦着吉日格勒脸上的泪水说:“好孩子,爸爸明白你的心思,这样多好,娜仁花让你明白了要上学,她让我们明白了完整的家有多么温暖,好了,等春天,我就送你去学校。”
       夜晚,吉日格勒又一次失眠了,他想着爸爸那难过的样子,想着娜仁花低沉而又轻柔的话,还有她那身上的香味……,吉日格勒很后悔,他清楚地记得,当爸爸在娜仁花的要求下,为他和娜仁花的婚事而征求他意见他点头的时候,娜仁花那含着眼泪和欣喜的眼神。她说过:你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你会喜欢我的,因为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吉日格勒又一次为那天的固执后悔,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忽然,吉日格勒听见轻微的声音,那是牲畜踏在雪上的声音,虽然很轻,他看见爸爸睡着了,他没有去喊他,因为他知道,爸爸是难得入睡的。他轻轻地披上衣服站起了身,走到了蒙古包的门口,透过门的缝隙,他看见,一个影子在蒙古包的周围来回地转着,月亮的光让吉日格勒看得清楚,是那只狼。吉日格勒想:它怎么会跟到这来呢?万一它要是吃了羊怎么办?想起黑马的死,吉日格勒忘记了害怕,他拿起铲雪的锹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加上雪的反光让草原上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吉日格勒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看见狼果然朝着羊圈的方向走去,它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来看着。开门的声音虽然很轻,可是逃不过狼的耳朵。它站在那,扭过头来不动了,两只眼睛发出让吉日格勒熟悉的绿色的光。
       16
       经过这样的惊心动魄的夜晚,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娜仁花、黑马,还有那只狼老是在他的脑海里转圈子。他觉得,娜仁花和黑马的死叫他伤心,那只狼则叫他又痛又奇怪。痛恨的是它要了黑马的命,奇怪的是,狼为什么老是跟着他。如果真如爸爸所说的,它把自己和肉看作是一回事的话,它如果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吉日格勒听爸爸说过,狼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非常的聪明,它的凶狠是为了生存,人死了以后,就会把灵魂附体在狼的身上。所以古老的萨满教里,狼也是膜拜的图腾。那么,娜仁花妈妈是不是就把她的灵魂附在这个狼的身上呢?吉日格勒觉得这样才能解释它为什么老是跟着自己的理由。
       吉日格勒老是有要一探究竟的想法,可是,自己还小,狼必定是草原上的兽中之王,自己单独面对它会很危险。爸爸仍然没有走出娜仁花远去的阴影,他常常是彻夜不眠。多少天以来,无论是在放牧的草原上,还是在家里,他总是坐在那发呆。吉日格勒担心爸爸这样下去就会垮掉,可是他又没有什么办法。看着爸爸这样,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有的时候吉日格勒半夜里醒来,看着爸爸坐在那,他就爬起来,围着被子坐在爸爸的身边,他觉得这样爸爸会好一点。
       一天爸爸很早就出了门,吉日格勒没有问爸爸去哪,尽管他很想问。整整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吉日格勒站在蒙古包前,向远方看去。橘红色的太阳低沉在草原的边缘,草原上的雪是浅蓝色的。没有风,吉日格勒按照自己猜想的方向望去,希望看到爸爸的身影。
       忽然,他听到身后马蹄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到爸爸骑着一匹黑马朝他跑来,黑马和爸爸的身上都披着太阳的金色光芒,马下扬起了一溜白色的雪雾。
       黑马?吉日格勒瞪大了眼睛,他忘记了跑过去迎接爸爸,只是站在那愣着。爸爸跑到他的跟前下了马把缰绳递到他的手里说:“儿子,爸爸把黑马给你找回来了。”
       吉日格勒拉着缰绳看着黑马,他怎么能相信黑马又死而复活呢?黑马不住地打着响鼻,使劲儿地摆着头,奔跑使它呼吸急促。吉日格勒看着黑马,除了那陌生的眼神,和他的黑马完全一样。他问爸爸:“爸爸,你是从哪找到它的,这好像不是它。”
       爸爸搂着吉日格勒的肩膀说:“哈哈,傻儿子,黑马死了怎么能复活?这是爸爸跑了一百多公里从阿不嘎旗给你买来的。”
       吉日格勒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爸爸那张带着微笑而又消瘦疲惫的脸,吉日格勒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17
       爸爸买了黑马,这让吉日格勒多少感到减少了痛苦。天一亮他就起来,给爸爸煮了茶(吉日格勒这些天都是这样),他走出了蒙古包。天气还是很好,向阳的地方雪已经融化,露出了黄褐色的草地。他走到黑马跟前,黑马呼呼的声音是让人知道,它看见吉日格勒很高兴。
       这个时候吉日格勒仔细地打量它,它的毛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黑缎子一样。棕毛结了霜,浓密的尾巴来回地摆动着,细细的蹄腕说明它一定跑得很快。爸爸走了出来,他把鞍具往马背上一放说:“你是不是想骑上它去跑一圈?”吉日格勒点了点头。爸爸一边弯下身子系着肚带一边说:“这个跟咱们的黑马不一样,这家伙有点儿急脾气,你可要小心哟!”
       吉日格勒答应着上了马,爸爸拍了一下马的屁股说:“不要走远了。”黑马显得很兴奋,又好像急于向主人表现一下它是一匹好马,所以没走两步,它便小跑起来。草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吉日格勒眯着眼睛。他现在想的是,要去看看那只狼,看看它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对灵魂附体的想法让他很兴奋,他真希望那只狼的身上能有娜仁花的灵魂。这好像是个梦,他自己知道他对这样的传说根本就没有深信。只是对娜仁花的怀念让他宁可相信这是真的。
       草原上静悄悄的,只有马的喘息声和嘚嘚的马蹄声音。很快,他到了发现那狼的地方。吉日格勒勒住了黑马,仔细地打量着周围,在那两座山包之间的小路上,什么也没有。吉日格勒又向前跑了一段,慢慢地他接近了那条小路。他又站住了,他心里有点紧张,他不知道假如真的看见了它该怎么办。现在自己是骑着马,他当然可以跑,想到这又使他心里稍微感到了一点安慰。
       吉日格勒站在那这样想着,黑马好像有点不耐烦,它总是要往前走,吉日格勒勒着缰绳使黑马在原地转着圈子。一群牛走了过来,吉日格勒认识这群牛,领头的那头黄白相间的牛曾经是吉日格勒逃学时候的伙伴。吉日格勒冲它发出了“啾啾”的声音,牛站住了,它看着吉日格勒,好像是在说:“哈哈,老朋友,多日不见了。”跟上来的牛群也站在那,它们发出哞哞的叫声,好像是在催促那头牛快走。黄牛终于迈动了脚步,吉日格勒看着它们慢慢地走了。他回过头来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小路,他真的是太想往里走,想找找那只狼。
       牛群走远了,吉日格勒调回头来朝小路走去,山遮挡住了阳光,小路的白雪显得阴森森的。吉日格勒虽然老是在这附近逃学,可是从没到这个地方来过。他看到,要是走出这条小路,转过这个山包,还要走很远。小路上的雪很深,马蹄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响声。吉日格勒小心地走着,不住地看着两边,山的两边还有几条小路,很窄,窄得马都过不去,看得出这里的草很厚,被大雪压着,吉日格勒想,狼很可能就藏在这些地方。
       18
       一阵阵寒冷的风吹来,让吉日格勒直打寒战。走到很深的时候,他有点后悔了,后悔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什么灵魂附体的传说,要是现在狼真的出现了,他和黑马跑都没办法跑,因为这路不但窄,而且雪很深,已经快没过了黑马的小腿,它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抬起头,鼻子喘着粗气。
       正在吉日格勒感到害怕的时候,他从左边的一条小路上看见了一个东西在动,可是雪太厚了,他看不清楚是什么,他想也许是只野兔子,他不敢想他看到的是狼,他现在只想赶快地走出这条又阴冷又危险的路。他一边费力地走着,吉日格勒还看着那个动的东西,就在即将走过那条小路的时候,他看清楚了,是它,就是那只狼。它死死地盯着吉日格勒,可是并没有什么动作,它卧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吉日格勒放慢了脚步,那天夜里,虽然他离着它也很近,可是必定是在夜里,今天他看清楚了它的长相。这真是一只健壮的狼,浑身都是灰黄色的毛,他看到,它的眼睛看着他的神态已经不是那么尖锐了,并不住地在舔着什么,吉日格勒想,莫非它是受伤了?也就是说这伤势已经让它没办法站起来了。他想到,这可是个机会,他可以替自己的黑马报仇了,他可以轻易地打死它。
       吉日格勒站在那儿看着它,他在犹豫是不是走过去,他真想看看它,特别近地走过去看它。狼好像看出了吉日格勒的意思,它很费劲地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卧了下去,就在它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吉日格勒看到了它伤的是前胸和前腿。在它前边的雪地上有大片的血迹。他决定走过去,但是,他还是考虑到狼的凶猛,他顺手拉断了一枝干树杈拿在手里,那树杈有手臂粗细。吉日格勒慢慢地走近那狼,黑马使劲地挣脱着,因为马胆子最小的。但是,吉日格勒使劲地勒住缰绳。狼看着吉日格勒走近它,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它伤得太重了,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让吉日格勒信心大增。当他走到狼跟前的时候,他发现,那狼的前胸露着鲜红的肉,根本就没有皮,一条前腿也耷拉着。看样子不是人为的伤害,好像是和什么野兽的搏斗造成的。
       狼看见走近的吉日格勒显得很恐惧,它挣扎着往前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是它在发怒了。吉日格勒想,这个时候自己完全可以打死它,为黑马报仇。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发现在狼的身后有几个毛茸茸的小狼崽挤在它的屁股后面,显然,狼早就发现了吉日格勒,要不是它伤得这么重,说不定早就出现在吉日格勒的面前。在吉日格勒寻找它的这么长时间里,它仅仅挪了这么几步远,小狼崽跟在它们妈妈的后面。狼崽是棕色的,行走还不利落,圆头圆脑地在风中战抖。那狼知道自己没有进攻这个人的本领了,它转而反过身子扑在了狼崽的身上,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吉日格勒,看得出它是在做最后的准备,它要保护它的孩子。
       
       吉日格勒就这么看着它们,狼不时地舔着小狼崽和自己的伤口。吉日格勒感到心里一热,他不忍心伤害它了,他知道即使是这样,这个狼也活不了多久,这就意味着,那几只狼崽也要冻死或者饿死。吉日格勒伸手从马鞍子的挎兜里摸索着,他希望能找到点儿什么吃的东西,因为爸爸买这个黑马的时候走了一天,这挎兜里很可能就有什么剩下的吃的。果然找到了点硬邦邦的冷肉,他扔在狼的跟前,狼只是用眼睛看着他,根本就没有看那肉,吉日格勒知道,自己在这它是不会吃的,他掉转马头走了出来。一边走着还一边回头看着,他发现那狼还是那样盯着他,不同的是,那几只狼崽也从雪地里探出了头在看着他。吉日格勒走出了小路,从山包绕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暖暖的,成群的百灵在他头顶上飞过。黑马经过费力地跋涉走在了平坦的雪原上,它显得很高兴,吉日格勒也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出来的时间太长了,爸爸很可能要担心了,他两条腿一夹马肚子,这是让它跑起来的信号,那马本来就想跑,只见它头一仰紧接着飞跑起来……
       19
       吉日格勒回到了家里,爸爸果然生气了,他问道:“到哪去了?”
       吉日格勒看见爸爸生气了说:“没有到哪,我去遛遛这马。叫它跑几圈。”
       爸爸说:“这马是去年才备上鞍子的,小心它把你扔出去,我真后悔,要不是娜仁花老是催着我给你买这匹马,我是不会给你弄这东西的。”听见爸爸说这马是娜仁花叫爸爸买的,吉日格勒心里一阵难受,他把马拴好说:“爸爸,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到处乱跑了。”
       爸爸脸色好了一些说:“快吃饭吧。”
       两个人做在桌子旁边,爸爸又拿出了酒,吉日格勒知道自己不能说什么,因为爸爸是从不听别人的。爸爸倒了一杯酒看着吉日格勒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喝酒是不是?”
       吉日格勒摇了摇头,爸爸喝了一口说:“是,我最近酒喝得太多了,就是这样喝也不能使我不想起娜仁花,我真是太想她了。”爸爸又喝了一大口,眼里闪着泪花。吉日格勒看着爸爸,他想安慰他,可是不知道说什么,他给爸爸拿过一块儿肉说:“爸爸你吃点东西,我也想她。”
       爸爸看着吉日格勒点了点头说:“她是个难得的好人,你知道,娜仁花在盟医院的工作是多么让人羡慕,她为了我们主动要求调到苏木的卫生所里来。要不是调到这,她怎么会参加医疗队?不参加医疗队,她怎么会冻死?没有了你妈妈,我的生命就没了一半,可是没了娜仁花,我觉得草原上的太阳都不亮了。多少个夜晚,我乞求神明的萨满保佑她的灵魂,我乞求她给我托个梦,哪怕是一次,叫我在梦里再见见她……”爸爸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在流泪。
       灵魂?爸爸提到娜仁花的灵魂,这使他又想起了那个灵魂附体的说法,这叫他想起了那只伤痕累累的狼。吉日格勒决定问问爸爸:“爸爸,娜仁花妈妈的灵魂会附体吗?”
       爸爸点了点头说:“会的,这样的好人,她的灵魂是不会叫魔鬼抓走的。她一定在草原的什么地方看着我们,有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总能听见她的声音。灵魂是不会说话的,可是,她的声音会随着风传到我的耳朵里的。”
       吉日格勒听见爸爸这样说又问道:“你说,她的灵魂会在哪?”
       爸爸说:“她会变成一朵鲜花,或者一只百灵,或者是敖包的石头。”
       吉日格勒马上说道:“会不会是一只狼?”
       爸爸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这样感觉?”
       吉日格勒说:“你不是说人死了以后就会把灵魂附在狼的身上?”
       爸爸喝了一口酒说:“也许吧,那应该是一只漂亮的狼,老人有这样的传说的,狼是草原上的精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把灵魂附在它的身上的。”
       吉日格勒说:“她会,娜仁花妈妈就会的。”
       爸爸说:“你怎么知道?”
       吉日格勒原本想把自己今天的事情告诉爸爸,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一个是怕爸爸为他担心,再有就是,他还要考察一下,看看那狼的身上是不是有娜仁花的灵魂。
       20
       从那以后,吉日格勒看过那狼很多次,每次他都是把带来的肉扔下就走。狼虽然仍然很警惕,甚至向他龇牙,但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敌意了。特别叫吉日格勒舍不得的是那几只小狼崽,它们总是跑出来在吉日格勒的马前面来回地转着,每当这个时候,狼就会发出叫声,命令它们回去。但是,狼崽好像并不听它的话,照样是在那转,发出吱吱的叫声。这些小狼崽,吉日格勒经常带去一些奶给它们。那只狼还是伤得动不了,吉日格勒想,草原的天气变化是瞬间的,万一要是再下雪,这样的地方它们难免就要冻死,得给它们想个什么办法。
       吉日格勒背着爸爸驮了些干草又拿了一块毡子,给它们弄了一个窝。在狼的身后,有一个不太深的洞,已经被雪灌满了。吉日格勒用手把雪掏出来,把草放在里面,上面还铺上那块毡子。又用雪把洞口堆起来,为的是挡住寒风。他先把小狼崽放在里面,然后站在离狼一定距离的地方看着它,狼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它也一点一点地后退着身子进到洞里,可是,头并没有回去,它还是那样盯着吉日格勒。
       吉日格勒这样的举动终于被爸爸发现了,一天爸爸把吉日格勒叫到跟前说:“儿子,告诉爸爸你经常到什么地方去?”
       吉日格勒看着他,他要看他的眼神以判断爸爸生气的程度。他不想和爸爸说谎,可是,他觉得他把感觉和爸爸说了,他怎么能够相信?这真是太离奇了,他觉得还是先抵抗一下,这样也能试探爸爸对自己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
       吉日格勒摇了摇头说:“哪也没去,只是遛遛黑马,跑上几圈。”
       爸爸说:“胡说,带着黑马去跑要半天的时间,还要带上肉?”
       吉日格勒说:“我有的时候跑高兴了,就会跑到达里湖那边,所以饿了吃点儿。”
       爸爸说:“好了,你别跟我捉迷藏了,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希望你说实话!”
       吉日格勒长这么大没有撒过谎,爸爸的话叫他感到一种压力,但是,他还是不想告诉爸爸狼的事情,他怕爸爸因为担心会不叫他看它,也怕爸爸伤害了那只狼。
       看着半天不说话的吉日格勒,爸爸站起身来说:“那好,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去遛马了,老实地待在家里,哪也不能去。”
       爸爸说的话是不能改变的,这点吉日格勒是知道的。但是他的这个决定吉日格勒听后发了愁,不能去就等于狼的孩子会饿死,想到这他鼓足了勇气说:“爸爸,我不跑远了,也不去那么长时间,只是遛一圈就回来,这马腿有点儿软呢。”
       爸爸看了吉日格勒一眼说:“不行,马是我挑的,是很棒的马,我骑着他跑了那么长的路都没有看出来,你怎么说它的腿软?你别找借口,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一连几天,吉日格勒在爸爸的监视之下,寸步难行。一天爸爸和几个人来到蒙古包,爸爸叫吉日格勒出去玩一会儿,但不能骑马,吉日格勒顺从地走了出去。这几个人吉日格勒没有看见过,看样子不像是蒙古人,好像是收羊的汉人,他们在家里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人刚一走,爸爸就走出蒙古包喊道:“吉日格勒,进来!”
       吉日格勒走进来,爸爸说:“我要到旗里去一趟,你好好地看着家,我晚上回来。”吉日格勒听到爸爸的话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可是表面上他没有露出来。爸爸说完走了出去,吉日格勒听到爸爸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估计爸爸走远了,吉日格勒赶紧地找了些肉跑了出去,他要去看那狼,他知道,这样的时候,它会一点儿吃的也找不到的。
       吉日格勒飞快地跳上马背朝山包跑去,马儿好几天没有和吉日格勒在一起,显得也很高兴,它在草原上拼命地跑着,好像是在讨好吉日格勒。
       来到了狼窝的时候,吉日格勒并没有发现那只狼,也没有以往跑出来的小狼崽,吉日格勒很着急,他四处看着,喊着:“喂!你在哪?”
       
       山谷里回响着吉日格勒的声音,过了好半天,吉日格勒听到了“沙沙”的响声,吉日格勒顺着声音看去,他发现那狼在荆棘堆里,而不是它的窝里。它看着吉日格勒,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那狼走回了窝里,把一只一只的小狼崽叼着去了荆棘堆。它显然还是不信任吉日格勒,吉日格勒发现,那几只狼崽都垂着头,它们都已经死了。吉日格勒知道,因为他没有来,狼没有了吃的就没有了奶,那些狼崽都饿死了。
       吉日格勒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可是,是我爸爸不让我来,我不能说我来过。”狼听着吉日格勒的话并没有动,它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吉日格勒把肉扔在了它的跟前,狼只是闻了一下就大口地吃了起来,这是以往没有的。在这以前,它从来不会在吉日格勒的面前吃这肉,这说明它饿得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肉很快就吃完了,接下来的举动让吉日格勒又吃惊又感动。那狼把那狼崽一只一只地叼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肚子底下,显然,它是想再给它们喂奶。
       就在这个时候,吉日格勒听见身后的马蹄声音,它转过头来看到,是爸爸和那几个今天到他家里来的人,那几个人手里还拿着枪。
       21
       看见爸爸和那几个人,吉日格勒明白了,爸爸骗了他。那几个人是爸爸找来帮着他来打那只狼的,爸爸说要到旗里去,就是想让他跑到这来,给他们引路。现在那几个人手里拿着枪、刀子还有绳子。
       吉日格勒回头去看那狼,它已经躲到了荆棘堆里,因为这个山沟里是条死路,再往后退就有山堵住了去路。要是在平时,狼完全可以飞奔到山上,可是现在,它根本就跑不动。它只是望着这么多的人,眼里满是恐惧和愤怒。它不时地龇着牙,发出低沉的声音。
       那个拿枪的人操着张北口音问爸爸:“大哥,这是咋了?怎么有个娃娃在这呢?”
       爸爸说:“那是我的儿子。”
       那人说:“哈呀,不怕狼吃了他?这孩子好悬呢,那咋办呢?”
       爸爸对着吉日格勒喊道:“吉日格勒,你过来,这些叔叔要干掉那个畜生。”
       吉日格勒大声地说:“不!爸爸。你们不能打死它,它的孩子刚刚饿死了。你可怜可怜它吧,爸爸!”
       那个拿枪的人说:“这孩子,肯定是疯了,还有可怜狼的?”说完了回过头去看着爸爸,那意思好像是让爸爸拿主意。在旁边的另一个人说:“乖乖,这狼好大,能卖两千也不止呢。”
       爸爸有些生气,他大声地说:“吉日格勒,你不听我的话了?你不是一直就想着给你的黑马报仇吗?现在正好是机会,你躲开那个地方。”
       吉日格勒坚决地摇着头说:“不想,我不想报仇了,我想让它活下去!”
       “它会伤害牲畜的!”
       “你不是说了,狼只有在饿的不行得时候才会袭击牲畜的吗,它现在受了伤,它不会伤害谁的。”
       拿枪的人使用的是牧民常用的双筒猎枪,也叫霰弹枪。打出的铁砂形成扇面形状,面积很大,所以,他很为难,因为那样会伤到吉日格勒。这样,一方是狼和吉日格勒,另一方是这些猎人和爸爸,对峙的局面持续着。
       拿枪的人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举起枪朝天上放了一枪,轰的一声,枪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震落了树杈上的雪,几只松鸡也被惊得飞了起来。爸爸被吓了一跳,冲着那个人大喊道:“狗日的,你干什么?”
       拿枪的人说:“你的孩子不躲开那里,狼在他的身后怎么打?这样吓跑了狼,我们再追,倒霉,真的没看见过这样的事。子弹很贵的,你以为我愿意?”
       他的话提醒了吉日格勒,要是这样,只要那狼一跑开,它就没命了。吉日格勒急忙回过头来看,那狼真的就艰难地站了起来准备跑。此时的吉日格勒什么也没顾上想,径直向狼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过来,你别跑,跑了你就没命了,到我这来。”狼真的就站在那不动了,用眼睛看着吉日格勒,吉日格勒走过去,站在它的跟前朝着那群人说:“你们要开枪就朝我开吧,我是不会躲开这的。我还要告诉草警,草原上打猎是非法的。让他们把你们抓起来。”
       大概是看到吉日格勒离那只狼太近了,爸爸有些担心了,他说道:“好了,吉日格勒,我们不打死它了,你离开!”
       吉日格勒说:“不,爸爸,你已经骗了我,我要是离开它,你们就会开枪。你们走,让我把它藏起来。”
       爸爸听见吉日格勒这样说,着急地说:“你疯了,它会咬死你的,你千万别碰它!”
       拿枪的人对爸爸说:“大哥,你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现在怎么办呢?”
       爸爸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小声地说:“只好先离开他们了,等我把他弄回家去,咱们再来。”拿枪的人扭过头对那几个人说:“收摊了伙计们,走呀!”
       几个人走了,就剩下爸爸和吉日格勒。爸爸说:“吉日格勒,你还不走,他们不是走了吗?快跟我回家去!”
       吉日格勒坚持地说:“你也走,我就走。要不我就不回家了!”
       爸爸没有了办法,一边走一边说:“你快点儿!”
       22
       看着爸爸和那几个人走了以后,吉日格勒怎么也不能放心。他很怕自己走了以后那几个人再回来,因为有一个人已经说了,这狼能值很多钱。吉日格勒想,他们应该不会就这样走了。他回过头来看看那只狼,此时的它蜷缩在荆棘里样子很疲惫,看得出它很害怕。吉日格勒并不敢走近那只狼,因为它必竟是狼,而且自己平生也是头一次和狼打交道。爸爸说了它会咬死自己,这不是凭空捏造的。他自己就曾经听说过狼咬死人的事情,特别是小时候妈妈总是说:“你要是不听话,当心狼来了叼走你,狼最爱吃小孩子了。”
       可是,娜仁花的灵魂可能就附在这狼的身体上的事情,他怎么也放不下。就是这样的想法促使他对狼的感觉和认识有了改变,甚至不计较他自己心爱的黑马就死在它的手里。虽然他怕那几个人再回来伤害了它,可是,他不能总是在这守着,那样爸爸会不放心,天黑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想到要帮助它逃走,它眼下伤得很重,虽然现在它已经能够挪动了,可是它还跑不了。吉日格勒估计,它甚至不能爬上堵住这条小路的山包。吉日格勒想,要是山那边也是山的话,他要把它挪到那儿去,找个地方安置它,它爬不了,他愿意抱着它翻过这座山,尽管他对能不能抱着它心里并没有把握。
       吉日格勒打算自己先爬到山顶上,看看山那边是不是和他想象的一样,然后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山上的雪很厚,吉日格勒很费劲地往上爬着,爬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样子,他终于爬上了山顶,风很大,天空灰蒙蒙的,白色的雪原和灰色的天空消失在远方,吉日格勒看到山的那边原来就是平展的草原,根本就没有遮挡。这让吉日格勒很失望,他下了山,那狼还在那一动也不动,吉日格勒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它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吉日格勒最后决定,还是把它藏在洞里,天快黑了,那些人不是本地人,没有本地人的带领,茫茫的草原是认不出路的,他们最多也就是明天天亮才能来。
       虽然这个办法吉日格勒并没有信心,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对着那狼说:“你还是藏在你的洞里,我明天再来看你,给你带吃的,我会天天守护你,直到你自己能跑的时候。”吉日格勒这样说,与其说是说给狼听,不如说是对自己说,他就是这样想的。吉日格勒向狼招招手在洞口比划着,可是那狼只是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吉日格勒感到很为难,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听懂自己的话,就在他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几只躺在雪地上的狼崽,吉日格勒有了办法,他把狼崽一只一只的放进洞里,然后远远地站在一边,果然,那狼站起身来走进洞里。吉日格勒走到洞口,用雪把洞口埋了起来,只留下一个不注意谁也看不见的小洞,那是为了狼能够呼吸,也是为了能挡住风。吉日格勒对着洞口说:“你不要出来,谁来了你也不要动,他们找不到的,洞口根本就看不到。”
       
       弄完这一切,吉日格勒站起身来爬上了马背。黑马等的时间太长了,没等吉日格勒坐稳当,它就急不可待地走了起来。天完全黑了,没有星光的夜晚,草原上什么也看不见。当吉日格勒刚刚走到小路上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黑影,他吓了一跳,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跑了起来,身后是爸爸的声音:“吉日格勒,别跑,是我。”
       原来,爸爸没有走,一直就站在这个地方等着吉日格勒,看着吉日格勒的一举一动。听见是爸爸,吉日格勒放了心。回到家里,爸爸和吉日格勒都快冻僵了。
       爸爸烧好了茶坐在那说:“儿子,这样太危险了,你不能和狼打交道。”
       吉日格勒说:“爸爸,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爸爸说:“咱们附近没有人家,在这发现了狼,那么我们家的牲畜就是它唯一的进攻目标,不除掉它怎么行?”
       爸爸的理由很充分,吉日格勒没有话语反驳,可是如果是这样,爸爸还是要干掉那狼。吉日格勒说:“爸爸,其实用不着干掉它,我每天给它送点吃的,它不饿了就不会来伤害我们的牲畜的。”
       爸爸瞪着迷惑的眼睛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我们凭什么用肉来养活它?它不是牛也不是羊,它对我们不但没有用,它还是我们的祸害,这点你知道吗?”
       吉日格勒觉得要是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爸爸,是说服不了他的。他说:“爸爸,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狼身上就有娜仁花妈妈的灵魂,真的,它从那个晚上以后就没对我凶过。”
       爸爸听了吉日格勒的话想了半天说:“这怎么可能,你又不是萨满,你怎么知道?”
       吉日格勒说:“爸爸,我们先不要杀了它,等它伤养好了以后,它就会离开这里的,你不是说狼不会有一定的住处的吗?”
       爸爸说:“那好,不过有个条件,只要我发现家里的牲畜受到伤害,或者少了我就杀了它。”说完爸爸还喃喃地说:“但愿它的身上有娜仁花的灵魂。”
       整整一个夜晚,吉日格勒怎么也睡不好,他梦见那狼浑身是血地叫,那几个人抬着从他眼前走过,他还第一次梦见娜仁花,她远远地站在蒙古包的门口,吉日格勒向她跑去,可是总也跑不到她的跟前,他大喊道:“娜仁花妈妈,你是不是那个灵魂?”娜仁花并没有说话,只是越走越远,吉日格勒哭了,他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叫着妈妈,娜仁花的影子消失了,在她消失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那只狼,它趴在那,舔着自己的伤口和身子下边的几只小狼崽……天一亮,吉日格勒穿上衣服就走出了蒙古包,爸爸大声地问道:“你去哪儿?”
       吉日格勒趴在马背上说:“我去看看它。”
       23
       吉日格勒来到了山谷里,他走近了狼窝,洞口已经被打开了,里面黑糊糊的。吉日格勒仔细地看着里面,没有了那只狼,就连狼崽也不知去向。吉日格勒心里很着急,他想到果然是那几个人回来了,打死了它并把它弄走了?可是,转过头来一想,要是那样,为什么小狼崽也不见了?是它自己把狼崽叼走了,它能去哪呢?
       吉日格勒看着小路,没有任何它的痕迹,他又走到了荆棘丛中,也没发现狼的影子,吉日格勒大声地喊:“你在哪——?”山谷里回荡着吉日格勒的声音,除了这声音,就是风声。吉日格勒又转了一圈,他确信那狼不在了,可是生死不知。他走出了山谷,沿路仔细地看着,他想找到它的脚印,那样即使找不到它,吉日格勒也可以知道,它并没有死。可是,没有任何的痕迹。伤心的吉日格勒往回走着,天空乌云密布,孤独的吉日格勒就好像掉了魂似的走回了家。
       爸爸已经做好了早饭,并在收拾着东西,看样子是要出门,看见吉日格勒回来就说:“快喝茶吧,都凉了,你看这天气,又要下雪了。”
       吉日格勒对爸爸说:“爸爸,你是不是又骗了我?”
       爸爸的眼神有点诧异地问:“谁骗了你?”
       吉日格勒说:“那狼不见了,是不是那几个人又回去把它杀了呢?”
       爸爸摇了摇头说:“我怎么知道?我想夜里他们是不会去那个地方的,他们不是草原上的人,他们不认路呀。”
       听了爸爸这样说,吉日格勒有点儿放心了,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爸爸说:“你在家里好好待着,我要到克什克腾去一趟。”
       吉日格勒问道:“你去那儿干什么?”
       爸爸说:“那要建一个滑雪场,爸爸准备去那儿联系一下,带上草原上的人去那里揽点儿活。”
       吉日格勒知道滑雪是怎么回事情,可是滑雪场是什么就不明白了。
       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说:“明天或者后天,因为那里有些老朋友好长时间没有见了,还是去年那达慕的时候见过他们,你不要到处去跑了,天要下雪了,我看这雪不会小。我已经告诉桑根大叔了,他会每天来看你的。”
       桑根大叔就是吉日格勒说的那个草警,所谓草警就是草原上的警察,他们主要的就是巡查草原的盗猎和偷盗牛羊的犯罪行为。他是爸爸的好朋友。
       爸爸又说道:“儿子,我要你的马用用,回来要是下雪,摩托车就不好用了。”
       爸爸骑着马走了,屋里剩下了孤独的吉日格勒,他坐在门口,看着爸爸和黑马远去的身影,心里感到很忧郁,他想到爸爸是很辛苦的,他一年到头的忙碌,只是为了这个家和自己。娜仁花的走使爸爸伤心,她带走了爸爸最后的欢乐。爸爸也是坚强的,他还是那样的奔波,吉日格勒觉得爸爸真的可爱,可敬,他是个好爸爸。他又想到了那只狼,此时此刻它又在哪呢?它受了伤,要是下了雪它会不会饿死呢?吉日格勒这样想着,天空已经掉下了细小的雪花。
       24
       雪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落了下来,静静的草原上可以听见雪花落地“沙沙”的声音。到了晚上吉日格勒听到了吉普车的声音,桑根大叔一身雪花地走进了蒙古包。
       “哎呀,这雪可真大,吉日格勒。”桑根大叔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说着。吉日格勒马上问道:“桑根大叔,你老是在草原上转,你看见狼了没有?”桑根的草警工作使他整天的在草原上转,所以,吉日格勒觉得他最有可能看到它。
       桑根大叔笑着说:“哈哈,小家伙,你是梦见狼了吧,现在狼可是少见的东西,来,我来做饭,你去拿牛粪干来。”
       吉日格勒从外边拿进了牛粪干说:“有,我看见过。听说狼能卖钱是吗?”
       桑根大叔一边忙碌着一边说:“是呀,眼下狼皮就很值钱,还听说狼的骨髓可以治疗癌症,所以,草原上偷猎的人很多,可是现在狼可少了,再说狼可机灵呢,一般的人是抓不到它的。”
       吉日格勒又说:“桑根大叔,你要是看见有人打狼是不是就抓起他们来?”
       桑根点了点头说:“那当然,这是我的工作。”
       “你最近抓到了吗?”吉日格勒显然还是不放心那些打狼的人。
       “没有,前天看到一伙人从这路过,好像还有武器,可是他们没敢明着拿着,我没有证据,可是看着像是打猎的。”
       “他们朝哪走了?”
       “走出了草原,大概是没什么收获,他们看见我就忙着走了。”
       饭很快就做好了,桑根大叔张罗着吃饭。大叔说:“吉日格勒,你爸爸要走两三天,这两三天就把你交给我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听话,这样的大雪是哪都不能去的,听见啦!”
       吉日格勒点了点头,桑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吃完了饭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就睡觉了。
       以后的几天,桑根每天晚上准时到这来,做好了饭,在这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就走。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吉日格勒有点儿着急了,晚上问桑根:“大叔,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桑根说:“可能有事情缠住了,揽个工程不是个简单的事情。现在草原上干这个的特别多,你爸爸又是头一次去,他那里有朋友,他要托他们来办,事情可能不顺利呢。”
       桑根的呼噜是吉日格勒最难忍受的,那简直可以跟爸爸的摩托车媲美,吉日格勒总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等他的呼噜小一点儿才可以入睡。中午他才起床。好在,外边下着大雪,他也没地方去。只是一天给羊喂上两顿干草和水。
       
       夜里,当桑根的呼噜又开始响起的时候,吉日格勒躺在那,听着呼噜声还有外边的风声。他想着爸爸,这样的天气爸爸怎么回来呢?雪已经大得连桑根大叔的吉普车都不能走了。尤其让他不放心的是,爸爸说的是最多三天,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娜仁花和那只狼让吉日格勒学会了担心,也让他饱尝了担忧的苦楚。
       天快亮的时候,吉日格勒闭上了眼睛,就在他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门外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他一骨碌翻身跑到门边,因为他知道,爸爸回来了。门打开了,可是只看到了那匹黑马,并没有爸爸的影子,吉日格勒不知道是在问着谁:“爸爸呢?”那马浑身上下都是雪,它使劲地大口地喘着气。吉日格勒走上前去拉着它的缰绳又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爸爸呢?”那马摇着头,看得出来,它已经相当疲惫了。它的嘴边上因为呼出的气体都结了冰碴儿。桑根也走了出来,看到马问吉日格勒:“你爸爸呢?”
       吉日格勒已经有了娜仁花的教训,他急忙跑进了屋穿好了衣服,走出来拉着马缰绳就要上去,桑根拉着吉日格勒说:“你上哪,这样大的雪?”
       吉日格勒大声地说:“我要找爸爸去!”说完了吉日格勒翻身上了马,向草原上跑去,桑根在后面追着说:“你回来,让我和你一起去。”
       25
       吉日格勒骑着黑马朝草原上走去,那马顺着来的方向费力地走着,雪很深,黑马每走一步都要仰一下头,鼻子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吉日格勒没有刻意地拉住缰绳,这样他就可以由着马自己走,那样就可以到它来的地方。风很大,刀子一样地剜着他的脸,吉日格勒把头藏在了马的脖子后头,他咬着牙,他一定要找到爸爸。
       其实直到现在,吉日格勒并没有把事情想得太糟,他甚至觉得是不是马在爸爸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跑了回来呢?如果是这样,爸爸最多就是没有了马而不能回来。可是吉日格勒知道,一匹好马是不会轻易地就离开主人的,那么黑马为什么自己回来呢?这么多问号在吉日格勒的脑子里来回地转着,马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它站在那儿头扭向一边以回避着寒风,走不动了。吉日格勒知道这样很危险的,因为寒风和大雪可以吞噬一切,他必须把它弄走。这个时候,吉日格勒想到,如果现在回去,大概这马的体力还能支撑得到,再往前走就没有把握了。可是,他不愿意放弃,他实在是太惦记爸爸了。吉日格勒想,这个时候最好是找个什么地方避一下风雪,让马恢复一下体力。他也不知道黑马到底是跑了多长的时间才回来,那就是说,他也不知道他们还要走多远。
       吉日格勒从马背上下来,为的是让马轻松一点,他拉着缰绳左顾右盼地找个避风的地方。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吉日格勒和马艰难地走着,除了风和雪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又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吉日格勒感到自己快撑不住了,他想,要是这样被草原吃掉虽然有点害怕,可是想到那样可以去看看娜仁花妈妈,也是值得的事情,唯一遗憾的是,不能找到爸爸了。马忽然一改垂头丧气的姿态,仰起头来拼命地朝前走去,吉日格勒几乎拉不住它,他踉跄跟着马在雪地里走着,最后,吉日格勒感到他是被马拖着走,他不敢松开拉着缰绳的手,因为那样他就会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风雪中,黑马突然的嘶鸣起来,吉日格勒朝前看去远远的望见一个被牧人遗弃的马架子。这种叫马架子的东西,实际就是一个用来遮挡风雨的临时的棚状的东西,但还不是简单的棚子,而是四周都用毡子或者草蒙起来的,这是牧人在夏季为了躲避风雨用的,因为简陋,所以就叫它马架子。吉日格勒看见了它心里一阵高兴,因为他们总算找到了躲避风雪的地方。他使足了力气走到了马架子的跟前。马架子被雪压得几乎要坍塌了,厚厚的雪已经很难分辨它的颜色,只是进口黑洞洞的。
       吉日格勒想把黑马也拉进来躲避一下,可是那黑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它在门口拼命地挣脱和嘶鸣着,吉日格勒感到很奇怪,他只好把马的缰绳暂时的拴在门柱子上,自己走了进去。因为他实在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几乎就是被冻僵了,他多想有个遮蔽风雪的地方来休息一下,否则他知道,等不到找到父亲,自己就会冻死在草原上。
       26
       吉日格勒走进马架子,当他慢慢地在黑暗中适应了以后,他看见马架子的顶柱旁黑糊糊的一堆东西。他走近跟前,啊!是个人,不用看了,吉日格勒从那熟悉的影子轮廓就已经确认,那是爸爸。多少个夜晚,当吉日格勒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影子,娜仁花死了以后,爸爸就是这样坐在蒙古包里,一直坐到天亮。
       吉日格勒想,爸爸坐在这干什么呢?他走上前摸了一把,冰冷冰冷的。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吉日格勒的脑海里出现,他轻轻地叫着:“爸爸!”,爸爸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吉日格勒使劲地睁着眼睛,他看见爸爸脸上的胡子结满了冰碴儿,两只眼睛盯着马架子的门口,那是吉日格勒来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爸爸伸着两腿,手里还夹着半截熄灭了的烟头。
       吉日格勒跪了下来,大声地喊着爸爸,黑马听见了他的喊声,在马架子外边嘶鸣着。吉日格勒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他搂着爸爸眼前发黑,他不相信爸爸会不回答他……
       吉日格勒喊累了,他看见爸爸站了起来,用手拉着他并不说话,然后走出了马架子,吉日格勒愣住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马架子外边并没有雪,而是绿葱葱的。远处的天边有白色的云,风很暖和,草原上开了一地的花,爸爸走在前边,不时地回头看他。吉日格勒感到很高兴,雪这么快就停了,而且草原绿了。他使劲儿地跑了起来跟上爸爸,可是无论如何也跟不上,爸爸走得很快。吉日格勒叫着:“爸爸,你等会儿我!”每当他这样喊的时候,爸爸就停下来,可是吉日格勒一走,爸爸也走。就这样走着走着,吉日格勒忽然看见,前边一个穿着白色镶着红边的蒙古袍,腰间扎着蓝色腰带,头上戴着红头巾的女人,那是娜仁花。
       多少次,吉日格勒都想在梦里看见她,他真的想好好地抱抱她,吉日格勒拼命地往她那跑,爸爸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两个人在冲着他笑,娜仁花伸开双臂,在等着吉日格勒到她那去,吉日格勒大声地喊着:“妈妈……”
       忽然吉日格勒的眼前红红的一片,只觉得很疼,他摔倒了。他使劲地睁开眼睛,白色的灯光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面孔让他很奇怪。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呢?终于看见了桑根大叔的脸。桑根大叔出了口气说:“菩萨保佑,这孩子醒了。”
       吉日格勒感到莫名的急躁,他对桑根大叔说:“大叔,我爸爸和娜仁花妈妈在哪?”周围没有人说话,有的人扭过头去,桑根大叔摸着吉日格勒的头说:“孩子,先别问这个,你好好躺着,你从草原上捡回了一条命。”
       27
       吉日格勒从死亡的梦中醒来,他一点儿也不高兴。那情景叫吉日格勒觉得,那才是真的,那才是他想要的,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他不想吃东西,也不说话,盯着天花板,他希望能透过天花板再看到爸爸和娜仁花。
       桑根大叔总是来看他,医院里的人听说是娜仁花的儿子也格外地照顾,因为妈妈的死让全盟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这天,桑根大叔又来到了他的床前,他说:“孩子,你想知道爸爸的事情吗?”吉日格勒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两只眼睛就是盯着天花板。
       桑根大叔接着说:“我知道你听了难受,可是还想告诉你,因为你不能再见到你的爸爸了。你爸爸从克旗办事,并不顺利。他就在那等了一天,好容易把事情办妥了,他拿到了滑雪场的工程。孩子,你爸爸可是给咱们办了一件好事呀。他办完了事情,天就要下雪了,人们劝他别回来,可是他惦记着你,就自己回来了,那天他喝多了酒,他想这样自己可能会暖和一些,走到马架子的时候就撑不住了。你爸爸就躲进了马架子,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就这样,你爸爸就再也没有醒。那黑马冻得不行就自己跑了回来。”
       
       桑根大叔说着,也看着吉日格勒的表情,他希望吉日格勒能哭出来,因为这样对他会好些。可是吉日格勒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桑根有点不放心地问:“孩子,大叔说的话你听见啦?你爸爸没有了。”吉日格勒摇了摇头说:“不,爸爸和娜仁花妈妈在一起,那是个到处都是花,永远也不下雪的好地方。”
       爸爸被冻死在草原上和吉日格勒找爸爸的勇敢行为被盟里的电视台报道了,几乎天天都有人来看他,盟市里的学校答应让吉日格勒免费上学,还有人愿意领养吉日格勒,桑根大叔总是和吉日格勒说:“你看,学校有了,想把你接到家里去的也有好多,你应该好好想想,你要到哪家去呢?盟里可比草原上好多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情?”
       吉日格勒说:“不,等我好了,我还要回到草原和我的蒙古包里。”
       桑根和吉日格勒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只是干着急。这是一天下午,走进了一个老人,老人满头的白发,高高的个子,只是有些驼背了。跟进来的大夫朝吉日格勒说:“吉日格勒,你看谁来了?”
       吉日格勒每天都要看见好多人,他并没有注意他,只是摇摇头,事实上,吉日格勒也真的不认识老人。
       老人来到吉日格勒的床前用手摸着他的头,眼睛里满是泪花。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孩子,我是娜仁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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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到爸爸和娜仁花的名字,吉日格勒都要浑身一震。和亲人的生死别离,叫小小的吉日格勒有太大的伤痕,对他们的怀念几乎就是他现在唯一在想的。听到老人这样说,吉日格勒坐了起来,他仔细地看着老人,那宽宽的前额除了有几道皱纹以外,和娜仁花妈妈一模一样。吉日格勒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奔涌而出。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吉日格勒擦着眼泪,自己也流着泪说:“好孩子,你爸爸、妈妈没有白疼你,走,跟爷爷走吧,咱们回家去。”
       吉日格勒出了医院,到了爷爷的家里。城市里一切都很新鲜,包括那所学校。一个草原牧民的孩子成了大家的焦点。
       “吉日格勒,你会骑马吗?”
       “吉日格勒,你能学牛叫吗?”
       “吉日格勒,你爸爸和妈妈死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诸如这样的问题,吉日格勒天天能听到,他虽然很喜欢这个学校,因为必定比牧区的条件好多了,可是他讨厌这样的问题,回到家里,他总是很不开心。爷爷是个孤独的老人,没有了老伴,吉日格勒的到来,使他很高兴。看到吉日格勒不开心,爷爷总是要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吉日格勒说:“爷爷,我还要回到草原,我要回到牧区我自己的学校去。”
       爷爷总是笑着说:“在这上学不是很好吗,你要好好学习,这里的条件好,你将来要读很多的书,像你妈妈一样,她可是个优秀的学生呢。”
       吉日格勒听到爷爷的话,虽然心平气和了一点,可是他除了对同学们的问题感到不快以外,他真的很想念草原,所以他几乎经常地这样和爷爷提出要回去的要求。
       天渐渐的暖和起来,转眼,吉日格勒在城市里已经待了半年多。这天,吉日格勒放学回到家里,爷爷说:“吉日格勒,你不是要回去吗,明天爷爷陪你回去看看,看看你的草原,看看你的家。”
       吉日格勒听到以后抱了一下爷爷说:“真的?谢谢爷爷。”
       爷爷说:“我从小也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我喜欢那里,就是身体不行了,你妈妈爱上你爸爸,就是秉承了我的性格。”
       第二天,天气很好,吉日格勒和爷爷坐着汽车到了草原的边缘白音锡勒。下了车,两个人向草原走去,草地已经开始绿了起来,而且是一片嫩绿。天蓝蓝的,远处飘着几朵白云,风轻轻的,吹来了草原的气味。那气味是吉日格勒梦里也经常闻到的。他又回到了草原,草原给他太多的欢乐和痛苦,这就是草原,就是他生长的地方。
       两个人正走着,一辆吉普车朝他们开过来,吉日格勒认出那就是桑根大叔,吉日格勒向他跑过去,大声地喊着:“桑根大叔!”
       桑根从车上下来,由于太着急差点儿摔倒。他紧紧地抱着吉日格勒嘴唇哆嗦着,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爷爷走过来说:“吉日格勒,你应该好好谢谢桑根,是他救了你的命。”
       桑根擦着眼泪说:“别这样说,吉日格勒就像我的孩子一样,草原上的人都会这样做的。吉日格勒,是来看看你的家吗,对了,还有你的黑马。它在我家里,你的羊,苏木里也委托我给你放着呢,你就好好的上学吧。”
       说到要看黑马,吉日格勒急不可待地跳上吉普车。到了桑根的家,爷爷被请进去喝茶,吉日格勒忙着问桑根,黑马在哪。桑根说,刚还在这,吉日格勒把手指放到嘴里打了个口哨。不一会儿,听到了黑马“嘚嘚”的马蹄声,黑马朝吉日格勒跑了过来。黑马看见吉日格勒兴奋地一个劲儿地打着响鼻,大脑袋左右地摇着。吉日格勒回过头来冲着在门口看着他的爷爷说:“爷爷,你看,这就是我的黑马,它棒极了。”
       桑根说:“是,是个仁义的牲畜。找到吉日格勒的爸爸它也立了功呢。”
       爷爷笑着点点头说:“真是匹好马。”
       吉日格勒跳上马背说:“爷爷,我给你骑一圈,你看看它跑起来,那才叫漂亮呢。”
       黑马在吉日格勒的策动下风一样地跑了起来,不知不觉,他们跑到了吉日格勒丢书包的地方,他想到了自己原来的黑马,想到了妈妈,想到了爸爸,还有那只狼……黑马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放慢了脚步,不住地嘶鸣着吉日格勒看着那座山,看着那山间的小路,他犹豫着,他知道,狼早已经走了,或者去了他梦里的爸爸和妈妈的草原上。当吉日格勒再次回头去看那山的时候,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在山的顶上,那只狼就站在那,它看着吉日格勒,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它浑身的毛色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吉日格勒激动地喊着:“你还活着!”他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那狼又一次地看了看吉日格勒转身消失在山的那边……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王玮,1956年生人,三年前在网络及新浪博客上发表作品,至今逾百万字,文章涉及中篇、短篇小说、相声等诸多方面,颇受读者好评。该篇小说是作者首次在刊物上发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