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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奴
作者:苏 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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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
       人们已经不记得信桃君隐居北山时的模样了,他的草庐早就被火焚毁,留下几根发黑的木桩,堆在一片荒芜的菜地里。起初有人偷偷地跑到北山上去,向那几根木桩跪拜,后来时间一长,那几根结实的木桩也被人拖下山去,不知是当柴禾劈了,还是垒了谁家的房子。信桃君的坟茔虽然是个空坟,四季里倒是风姿绰约,冬天的时候坑里结一层亮晶晶的薄冰,登高一看,像一面硕大的白银镜子扔在坡上,映照出云和鸟的影子。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坑里也开花,一大片粉色的辣蓼和白色的野百合花随风摇摆,有蝴蝶飞来飞去的。夏秋之际山上的雨水多了,坟就躲起来了,雨水顺着山势涌进信桃君的空坟,怀着莫名的热情,把一个坟茔乔装改扮成一个池塘,经常有离群的鹅在这个水塘里孤独地游弋,向信桃君的幽魂倾诉鹅的心事,而远近的牧羊人到北山上放羊,会把羊群赶到塘边饮水,他们自己无论多么口渴,也不敢喝那塘里的水。在北山一带,什么泉水能喝,什么野果能吃,柴村的女巫说了算,人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柴村的女巫,她们说那水塘里的水喝不得,谁也不敢喝,谁敢喝泪泉之水呢?柴村的女巫曾经带着牛头碗和龟甲上山,研究过那水半苦半甜的滋味,她们认定那是一潭泪泉,泛甜的是表面的雨水,而池塘底部贮藏着好多年前三百个哭灵人的眼泪。
       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仍然不敢哭泣。
       哭灵人的后裔如今散居在桃村、柴村、磨盘庄一带,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独特的血缘。幸存的老人都已白发苍苍,他们怀着教诲后代的心情,手指北山,用整个余生回忆好多年前的一场劫难。孩子,别人的祖先都安顿在地下,我们祖先的魂灵还在北山上游荡,那些白蝴蝶为什么在山顶飞来飞去?那些金龟虫为什么在山路上来来往往?都是祖先的冤魂,他们还在北山上找自己的坟地呢!孩子,别人的祖先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不是老死就是战死,我们的祖先死得冤,猜,孩子你猜,他们为什么而死?你永远猜不到的,他们为自己的眼睛而死,他们死于自己的眼泪!
       好多年前的一场葬礼出现在无数孩子的夜梦中。老人的回忆冗长而哀伤,就像一匹粗壮的黑帛被耐心地铺展开来,一寸一寸地铺开,孩子们在最伤心处剪断它,于是无数噩梦的花朵得以尽情绽放。老人说信桃君的葬礼惊动了国王,国王派来了数以千计的捕吏和郡兵,他们守在半山腰,监视着从山上下来的吊唁者,有的人从半山腰顺利地通过,有的却被拦住了,被拦住的那些人,他们的面颊和眼睛受到了苛刻的检查,结果三百个泪痕未干的村民被扣留在半山腰上。捕吏按照村民的性别让他们站成两个巨大的人圈,男的站在上坡,女的都赶到下坡的小圈里,中间的一条山道,供忙碌的郡兵们通行。捕吏们嘴角上露出微笑,目光却冷峻地瞪着他们的脸。他们给一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戴上了木枷,大多数人都用长绳串了起来,捕吏把一只只人手编在绳结里,绕一下,抻一下,再绕一下,编得很快也很顺利,一会儿工夫哭灵者们便像一片片桑叶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绳子两侧了。一个捕吏拉住绳头,毫不费力地把那些人拉下山,一直拉到囚车旁边。老人们说可怜的哭灵者看见囚车才幡然醒悟,是信桃君的葬礼,是眼泪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国王不容许为信桃君哭灵,那是一条未颁布的法令。信桃君是被国王放逐到北山的,他的后背上刺了国王的赐死金印,国王让他死于大寒,可信桃君拖延了自己的死期,直到清明那天才把白绢挂到了草庐的房梁上。
       信桃君隐居北山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听得见从山顶草庐里传来的笛声,牧羊人经常循着笛声上山,看见信桃君孤独的身影在草庐内外游移不定,像一朵云。他们守在溪边,专心捡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里的一枚枚刀币。那隐居的贵族在北山的溪边树下散尽千金,后来又把迟到的人领进他的草庐,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后的恩惠,一头羊,一块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书案上的竹简,把竹简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们的回忆是琐碎而精确的,他们说邪三百个哭灵人都死于一颗感恩之心,但有的死于溪水里刀币的诱惑,有的死于一羊之恩,有的却死得冤枉,是被一只筷子送了命。
       哭泣
       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盘庄,哭泣的权限大致以年龄为界,孩子一旦学会走路就不再允许哭泣了,一些天性爱哭的孩子钻了这宽容的漏洞,为了获得哭泣的特权,情愿放弃站立的快乐,他们对学步的抵触使他们看上去更像一群小猪小羊,好大的孩子,还撅着屁股在地上爬,严厉的父母会拿着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们站起来,遇到那些宠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体统了,做父母的坦然看着孩子在村里爬来爬去,还向别人辩解道,我家孩子是没得吃,骨头长不好,才在地上爬的。
       禁止哭泣的戒条对男孩们来说比较容易坚持,好男儿泪往心里流,是天经地义的约束,即使遇到一些不守哭戒的男孩,哭泣也容易补救,他们从小就被告知,羞耻的泪水可以从小鸡鸡里流走,所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的眼睛出现某种哭泣的预兆时,便慌忙把他们推到外面,说,尿尿去,赶紧尿尿去!最容易冒犯哭戒的往往是来自地上的女孩子们,这是命中注定的,从地上来的杂草,风一吹就伤心,从水边来的菖蒲,雨一打就浑身是泪,因此有关哭泣的故事也总是与女孩子有关。
       北山下的人们养育男孩的方式异曲同工,可说到如何养育女儿,各个村庄有着各自的女儿经。磨盘庄的女儿经听起来是粗陋的,也有点消极,由于一味地强调坚强,那边的女孩子从小到大与男孩一起厮混,哭泣与解手紧密结合,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也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什么时候要哭就撩开花袍蹲到地上去了,地上潮了一大片,她们的悲伤也就消散了,别人怀着恶意说磨盘庄的女孩子的闲话,说她们那么大了,都快嫁人了,还往地上蹲!说磨盘庄的女孩打扮得再漂亮也没用,那袍角上总飘着一丝臊臭!
       柴村的女儿经其实是一部巫经,神秘而阴沉。一个女巫的村庄,炊烟终日笔直地刺入天空,村里的女孩子从不哭泣,也从不微笑,她们到河边收集死鱼和牲畜的遗骨,一举一动都照搬母亲的仪式,从少女到老妇,柴村的女子有着同样空洞而苍老的眼神,由于长期用牛骨龟甲探索他人的命运,反而把自己的命运彻底地遗忘了,即使是在丧子失夫的时候,她们也习惯用乌鸦的粪便融合了锅灰,均匀地涂抹在眼角周围,无论再深再浓的哀伤,她们也能找到一种阴郁的物品去遮蔽它,精密的算计和玄妙的巫术大量地消耗了他们的精神,这使柴村女子的面容普遍枯瘦无光,从河边走过的人看见柴村的女子,都会感到莫名的沮丧,说那些柴村的女子怎么就没有青春,无论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是蓬头垢面的妇女,看上去都像游荡的鬼魂。
       几个村庄中,只有桃村的女儿经哺育出了灿烂如花的女孩子。母亲们与眼泪抗争多年,在长期的煎熬中探索了一些奇特的排泪秘方,除了眼睛,他们根据各自的生理特点,动用了各种人体器官引导眼泪。眼泪便独辟蹊径,流向别处去了。耳朵大的女孩从母
       亲那里学会了用耳朵哭泣的方法,那眼睛和耳朵之间的秘密通道被豁然打开,眼泪便流到耳朵里去了,大耳朵是容纳眼泪天然的好容器,即使有女孩耳孔浅,溢出的泪也是滴到脖颈上,脖颈虽然潮了,脸上是干的。厚嘴唇的女孩大多学的是用嘴唇排泪的方法,那样的女孩子嘴上经常湿漉漉的,红润的嘴唇就像雨后的屋檐,再多的水都滴到地上去了,不会在面颊上留下一丝泪痕。最神秘的是一些丰乳女子,她们竟然用乳房哭泣,乳房离眼睛那么遥远,外乡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桃村女子的眼泪能从眼睛走到乳房,走那么远的路!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桃村女子从来都不张扬她们乳房的事情,是那些做丈夫的说出来的。
       这就说到了桃村的碧奴。碧奴灿烂如花,一张清秀端庄的脸,眼泪注定会积聚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幸而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她母亲活着的时候给女儿梳了个双凤鬟,教她把眼泪藏在头发里,可是母亲死得早,传授的秘方也就半途而废,碧奴的少女时代是用头发哭泣的,可是哭得不加掩饰,她的头发整天湿漉漉的,双凤鬟也梳得七扭八歪,走过别人面前时,人们觉得是一朵雨云从身前过去了,一些水珠子会随风飘到别人的脸上,谁都知道那是碧奴的泪,他们厌烦地掸去脸上的水珠,说,碧奴哪来这么多的泪?谁都在受苦,就她流那么多泪,泪从头发里出来,头发天天又酸又臭的,怎么也梳不好的,看她以后怎么找得到好夫家!
       说碧奴的泪比别人多,那是偏见,可桃村那么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确实是有点愚笨,她不如别的女孩聪明,也就学不会更聪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别的女孩子后来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济也嫁了木工或铁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儿岂梁,得到的所有财产就是岂梁这个人,还有九棵桑树。
       岂梁虽然英俊善良,可他是个孤儿,是鳏夫三多从一棵桑树下捡来的。村里的男孩们问岂梁,岂梁你是什么?岂梁不知道,回家问三多,三多告诉他,你是从桑树下抱来的,大概是一棵桑树吧。岂梁知道自己是桑树了,就天天守着三多的九棵桑树,做了第十棵桑树。桑树不说话,岂梁也不说话,别人说,岂梁你是个活哑巴,不肯出去学手艺,只知道伺弄那九棵桑树,什么钱也不会挣,你以后砍下桑树去做聘礼呀?看哪个女孩子肯嫁你?桃村这么多女孩,也只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芦变的,葫芦正好挂在桑树上!
       所以碧奴嫁给了岂梁,听起来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
       岂梁失踪的那天中午,碧奴还只会用头发哭泣。她站在路上眺望北方,发髻上的泪雨点般地落下来,打湿了青色罗裙,她看见商英的妻子祁娘和树的妻子锦衣也站在路上,面向北方,紧紧地咬着牙齿,攥着拳头,她们的丈夫也失踪了。祁娘用她的耳朵哭,她的耳朵在阳光下发出了一片泪光,而锦衣仍然在用少女的秘法哭泣,由于她不久前产下了一个男婴,正在哺乳期,她的泪水混杂着乳汁流下来,罗裙尽湿,人就像从沟里爬上来的。岂梁失踪的那天下午,好多桃村男子都不见了,留下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村里瑟瑟发抖。有人告诉碧奴,岂梁早晨打下的半担桑叶还扔在桑园里,她失魂落魄地来到九棵桑树下,果然看见了那半担桑叶,她坐在那里数桑叶,怎么也数不清,手过之处,桑树叶上滚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来,她发现她的手掌在哭泣,哭泣;她带着那筐桑叶往蚕室走,通往蚕室的小路在太阳底下水花四溅,她不知道是哪来的水,脱下草履,突然发现她的脚趾在哭泣,她的脚趾也学会了哭泣。
       岂梁不在,蚕室便显得空空荡荡,碧奴把半筐桑叶倒在蚕匾里,蚕匾湿了,蚕从桑叶上倔强地爬过去,不吃带泪的桑叶。岂梁昨天扎好的草把,一夜之间已经有好多蚕爬了上去,它们停止了结丝,怅然地俯瞰主人采摘的最后一匾桑叶,怀念着春天匾里的生活。碧奴把空筐子挂在木梁上,木梁上沁出水珠来,她看见岂梁的小袄也搭在木梁上,散发着微微的汗味,岂梁的一只草鞋落在蚕室门口,另一只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碧奴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蚕室,去找岂梁的另一只草鞋,从黄昏找到黑夜,不见它的踪影。碧奴不听旁人的劝阻,她坚信是暮色把另一只草鞋藏起来了。碧奴天天在桑园通往官道的路上走,一路走一路寻,村里人都知道她在找草鞋,他们远远地指着碧奴的身影,说碧奴的魂被岂梁带到北方去了,路上的鸡犬不明底细,碧奴一来,鸡飞狗跳,纷纷躲避那女子执拗的不断重复的脚步,而路边的杂草已经清晰地辨认出那女子悲伤的足迹,碧奴所经之处,漫过一地看不见的泪水的风暴,茂密的萱草和菖蒲虔诚地倒伏下来,向碧奴袒露自己的领地,没有草鞋,没有草鞋!
       碧奴去找岂梁的另一只草鞋,从夏天一直找到秋天,还是没有找到。秋天的时候她在河边遇到了一个浣纱的女子,那女子说天就要冷了,孩子们的冬衣还没有着落,她恨不能长出三只手来,一只手浣纱,一只手织布,一只手缝衣,碧奴下到水里帮那女子的忙,水已经冷了,纱线在水里柔软地漂浮开来,碧奴双手握满温暖的白纱,看见的是岂梁在秋风中光裸的脊梁。她说,天说冷就冷了,听说大燕岭那边管人吃饭,不知道管不管人穿衣?我家岂梁夏天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光着脊梁呢!
       浣纱浣出了碧奴最大的心事,入秋以后路上便看不见碧奴的身影了。桃村的人们听说碧奴不再寻找草鞋,他们以为一颗出走的灵魂又回到了桃村的生活圈内,女人们来到碧奴的地屋内,一方面是要与碧奴交流独守空房的心得,另一方面也是探听虚实,她们火眼金睛,看得出碧奴洒在灶边铺上的泪痕,她们的鼻子闻到了满屋子泪水苦涩的气味,从草秸屋顶上落下来一颗豆大的水珠子,打在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女人抹了抹脸,惊叹道,我的娘,碧奴的泪飞到房顶上去啦!一个女人到灶边揭开锅盖,看见冷锅里有半只南瓜,那女子尝了尝南瓜的味道,皱起眉头说,南瓜汤里也有泪水,又苦又涩!碧奴你用南瓜煮泪水呀?你这是什么吃法?碧奴站在自己的泪光里,正在收拾一只巨大的包裹,包裹里有一套手工精美镶有五彩大纹的冬袍,还有腰带,还有兔皮靴。她们都猜到那是给岂梁的包裹,谁不想给匆忙离家的男人准备一只大包裹呢?他们问碧奴那么好的冬袍要花多少钱,碧奴说不上来是多少钱,她是用桑园里九棵桑树加上三匾茧丝跟织房换的。女人们惊叫起来,说碧奴你把九棵桑树三匾茧丝换了,以后怎么过日子?碧奴说,岂梁不在,这日子过也罢,不过也罢。女人们又问碧奴,你准备了这么好的包裹,是让谁捎到大燕岭去呢?碧奴说,没人捎去,我自己送过去。女人们以为碧奴糊涂了,不知道大燕岭在千里之外,碧奴说,有马骑马,有驴骑驴,没有马没有驴就走着去,牲畜能走那么远的路,人不比牲畜强?怎么就不能走一千里路呢?
       女人们都哑口无言,她们纷纷捂着胸口从碧奴家逃出来,站得远远的,回头看着那地屋里不停晃动的人影,有的女子感到莫名的沮丧,说,虽说不找岂梁的草鞋了,她的魂还是没回来!有的女子很嫉妒,又不屑于嫉妒,就阴阳怪气地说,一千里路送冬衣?天底下就她一个女子知道疼丈夫!有的女子一时说不清
       楚是受到了情感的打击,还是被碧奴的哪句话刺痛了心,出来以后就嚷嚷头痛,为了驱除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不适,那女子带头朝碧奴的地屋啐了几口唾沫,其他人便效仿她,一起对着碧奴的身影呸呸地啐起来,她们的声音引来了满村的狗吠,那天夜里狗都对着碧奴的地屋叫起来,孩子们要从铺上爬起来,小脑袋被大人们摁回草堆里,大人们对孩子说,狗不是吠我们家,是吠碧奴家,岂梁一走,碧奴的魂就丢啦!
       青蛙
       碧奴去板桥雇马,板桥的牲畜市场却消失不见了。秋天的河水漫上来,浸没了马贩子们临时搭建的船桥。沿河的草棚子里空空荡荡的,所有草料和牲畜的气味都随风飘散,只有满地歪斜的木桩绝望地等待着马匹的归来,但看起来所有的马都一去不返了。
       水和杂草联合收复了河边的土地,劫掠过后的青云郡湿润而凄凉。碧奴站在河边,记起那些半裸的贩马人是怎样牵着马在河边饮水,一边对着远处水田里的农妇一声声地喊,姐姐姐姐,买我的马吧。碧奴现在要雇一匹马,可那些来自西域或云南的马贩子一个也不见了,她只看见被他们遗弃在棚外的一口大瓮,缺了口,盛了一半的雨水,一半的草灰,瓮口上站了一只乌鸦。
       碧奴提着她的蓝地粉花夹袍在河边走,河边野菊盛开,一只青蛙从水里跳上来,莫名其妙地追随着她往前跳。碧奴站住了看那只青蛙,说,你跟着我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马,也不是一头驴,去,去,去,回到水里去!青蛙跳回到水里去,轻盈地落在河边的木筏上,那木筏不知被谁砍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已经腐烂,并且长出了灰绿色的苔藓,正好做了青蛙的家。碧奴记得夏天的时候一个盲妇人划着那木筏顺流而下,她头戴草笠,身穿山地女子喜爱的玄色秋衣,沿途叫唤着什么人的名字,谁也听不懂她的北部山地口音,她像一只黑色的鹭鸶生活在水上,从不上岸。后来那些到河边采莲的人先弄清楚了,盲妇人是在沿河寻找她的儿子,没有人看见过她的儿子,青云郡几乎所有成年男丁都被征往北方了,谁会是她的儿子?有人试图告诉盲妇人,要找儿子不应溯河而下,应该弃筏北上,还有人告诉她,秋天的第一场洪水快要来了,河上充满了危险,可是她仍然固执地乘筏而下,对着河两岸的村庄叫唤她儿子的名字。白天和黑夜,对于盲妇人来说没有分别,有时三更半夜,那尖厉而凄凉的声音便在河边回荡了。于是河边的人们在黎明之前就被惊醒,他们在黑暗中聆听河上的声音,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那令人惊恐的声音预示着末日的迫近,果然,秋天的洪水提前下来了,人们说是盲妇人把第一场洪水叫来了,洪水退后河边的人们看见了那只木筏,木筏只剩下半截,浮在辽阔的河面上,人去筏空,那木筏上的盲妇人,已经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河中了。
       那山地女子留下的半截木筏浮在河边,看上去像是盲妇人做了半个噩梦,另一半梦留给了青蛙。碧奴没有料到在板桥等候她的不是马贩子,不是马,而是一只青蛙。也许青蛙等候很久了,它在岸上岸下倾听碧奴的脚步,后来碧奴离开板桥,青蛙竟然跟着她在通往村庄的路上跳。青蛙的来历和身份让碧奴感到害怕,会不会是那个盲妇人变的呢?她回头仔细地看了看青蛙的眼睛,这一看受了惊,那青蛙的眼睛状如白色的珠粒,纯净却没有光泽,果然是瞎的!
       碧奴提着袍子狂奔起来,嘴里惊叫着,是她,是她,是她变了青蛙!四周空旷无人,除了满地荒草。碧奴奔跑的时候依稀听见风从河畔追来,带来了那山地女子沿河叫子的声音,更奇异的是那含混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好多,岂梁,岂梁!碧奴怀疑自己的耳朵,慌张的脚步慢慢地停顿了,她要问一问那山地女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青蛙疲惫地跳过来。你儿子叫什么?他也叫岂梁?我问你呢,你儿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碧奴在桑树下耐心地等了很久,最终确定青蛙无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碧奴长长地叹了口气,叉着腰对青蛙说,不说就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把我当木筏了,要跟着我去寻儿子!你倒是消息灵通呀,磨盘庄的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大燕岭,你个青蛙倒知道了,我家岂梁是在那儿修长城,一去千里路,雇不到马我也去,你怎么去?这样跳着去,小心把你的腿跳断了!
       回家的路上碧奴陡生烦恼。在村口她带着青蛙拐了个弯,往九棵桑树下走。九棵桑树都被大水淹了,看上去仍然镇定自若,像是天生栽在水里的。看见了吗,多好的九棵桑树,被水淹了,还长得那么好!她对青蛙说,九棵桑树。喂了多少蚕宝宝的肚子,现在都是别人的了!趟着水走到一棵最大的桑树下,碧奴站住了,指着缠绕着桑树的葫芦藤,对青蛙说,看见了吗,我和岂梁,一个是桑树。一个是葫芦,还不如你呢,青蛙有腿,哪儿都能去,我和岂梁,要有地方安顿的,到了北方,也不知道那边的土长不长桑树结不结葫芦,还不知道有没有安顿我们的地方呢!
       碧奴站在桑树下,最后一次打量九棵桑树的枝条,看见桑树她便看见了岂梁,站在桑树下,她便可以在日落时分凭空看见清晨洗脸的岂梁,可以在秋天看见冬天的岂梁,她雇不到马,可她看见岂梁骑着一匹高大的青云马从北山下来,穿着她送去的那套崭新的冬袍,多么英俊多么威武,桃村出去的男人谁会比他穿得更好?东村织匠手制的青布棉袍,来自海陵郡的锦面麻鞋,还有那条用半斗米换来的凤鸟彩纹腰带,那腰带还配了一个镶玉带钩,愿意挂什么就挂什么。
       碧奴从桑树上摘下了一只葫芦。摘葫芦的时候她的手上流出了一摊泪,桑树枝和葫芦藤也哭了,湿漉漉地纠缠她的手,葫芦离开桑树的怀抱,就像碧奴离开岂梁的怀抱,藤不舍得,树不舍得,人更不舍得。可是碧奴知道不舍得也要摘了,她必须提前安顿自己的来生。柴村的女巫已经为碧奴算出了人间最离奇的命运,自己也被那黑暗的卦运吓得浑身颤抖。你是葫芦变的,不该随便出远门!他们用惊恐的语调告诫碧奴,天下黄土哪儿都埋人,偏偏没有你碧奴的坟!你如果死在外乡,魂灵也变成一只葫芦,扔在路上让别人捡,捡去剖两半,一半在东家,一半在西家,扔到水缸里,做舀水的水瓢!
       桃村
       坡上的人们看见碧奴抱着一只葫芦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只青蛙,看见她回来他们便哄笑起来,碧奴碧奴,怎么抱着个葫芦,你雇的马呢?怎么带了只青蛙回家?
       碧奴已经习惯了乡亲们的嘲笑,那只青蛙却受不了男孩子恶意的态度,它在许多树枝的袭击下匆匆地逃到水洼里去了,剩下碧奴一个人,一个人往她的地屋走。碧奴一手提起被水打湿的袍裾,一手怀抱葫芦,坦然地从坡上走过,就像经过一排愚蠢的桑树。
       碧奴习惯了孤立,所有的桃村女人都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审问她,她们不愿意与她结伴北上,也许她们害怕柴村女巫的预言,害怕死在寻夫的路上。碧奴不怕,碧奴从葫芦架上摘下最后一只葫芦,带回家了。她要挑选一个好地方,埋好葫芦,埋好自己。碧奴的无畏反过来质疑了她们对丈夫的贞洁和爱,无意的质疑惹恼了她们,所以碧奴走过祁娘的棚子时,祁娘追出来,在她身后啐了一口,碧奴走过锦衣身边时
       对她笑了笑,锦衣却凶恶地瞪了她一眼,骂道,疯女子,谁要你对我笑?
       碧奴顾不上别人的恨,因为别人的恨无法匹敌她对岂梁的爱。她回到自己的地屋里,开始跪在水缸前洗葫芦。洗完葫芦,水不够了,她就蘸着剩下的水梳了头,梳了一半她把玉簪含在嘴里,跑到外面来看天色,人人都能从碧奴严峻的脸上发现某些端倪,她要做一件什么大事情了。邻居们后来回忆碧奴在桃村最后的行踪,说她的冷静比疯狂更令人难忘,所有忙乱的足迹掩藏了碧奴罕见的心机,一只葫芦的落葬仪式,竟然举行得如此严谨如此隆重。他们看见碧奴的头发乌云似的铺开来,一路滴着水,手里抱着那葫芦,葫芦郑重其事地穿戴了一番,上端蒙了一块半旧的丝绢,下面则系了一条红色的线坠子。
       走到老柳树下她又看见了那只青蛙,青蛙胆怯地伏在柳树下,怀着人的心事。碧奴看见青蛙也替自己伤心,村里那么多恩爱夫妻呢,丈夫一走,女的都流泪,可她们流几天泪就开始盘算别的了,盘算自己和孩子的冬衣,盘算口粮,锦衣那么爱她的丈夫树呢,可她说,树是一个大男人,光着就光着,冻不死他的!祁娘平时那么疼商英,可是碧奴去动员她同行的时候被她推出了门,祁娘说,商英巴不得去筑长城呢,他一走倒轻松了,光吃不做的老爹老娘,还有天下最懒的小姑子,一大家人都丢给我养呀,我还给他送包裹去?送块屎粑粑去吧!
       桃村的妇人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碧奴的游说。就是天上的大雁南来北往都排了雁阵飞,赶远路的人都要找人结伴的,可碧奴从夏天找到秋天,一个同伴也没有找到,倒是一只青蛙,打它也打不跑,一心要与碧奴结伴。
       碧奴对青蛙说,你倒是性急,我还没埋好葫芦,怎么上路?你是青蛙,还到处跳着找儿子呢,我没你命好,死了变葫芦,我要不把自己埋好了,会让人捡去剖了做水瓢的! 青蛙仍然伏在树下,它在倾听碧奴焦灼的脚步。碧奴抱着葫芦围着柳树转,看看东边,东边是下坡,坡下还积了一片水,几棵树的树身都浸在水里,看看西边,西边地势高,坡上有棵老刺柏,树梢上还有一抹吉祥的晚霞,可不知道是谁把一群羊放在树下吃草,就算把羊赶走了,那地方也不合适,村里人一眼就看见她了,看见她就看见了葫芦坟。这么大个桃村,埋个葫芦也不容易!碧奴最终放弃了想象中所有完美的地点,她怏怏地打量着眼前的柳树,对柳树说,就你吧,你不是什么庇荫祈福的树,我也不是什么荣华富贵的命,我们谁也别嫌弃谁!然后她看了看东边的槐树,又扫了一眼西边的老刺柏,说,让松树柏树大槐树给别人去吧,我不稀罕,我就要这棵柳树!
       她终于在出门的前一天葬好了葫芦,也提前把自己埋葬在故乡了。
       蓝草涧
       蓝草涧一带的山被过量的人迹所侵蚀,昔日陡峭的山梁变得平坦而单薄,山口人烟稠密,风过处,可以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炸糕和牛粪的气味。已经是青云郡的边疆地区了,离山口三十里地,就是传说中的青云关,出了青云关就是平羊郡,平羊郡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和农田,他们说南下巡视的国王的车马,正在那片平原上神秘地驰骋。
       碧奴终于看见了带轮子的驴车和牛车。马匹是被征往北方了,耕牛与毛驴获得了商贾贩卒的重用,它们戴上了用铜皮敲制的铃铛,被人套上了车,聚集在路边等候重物。牛和驴在蓝草涧表现各异,牛离开荒凉的农田,发出了巨大的迷茫的响鼻声,毛驴由于受到百般宠爱,其叫声显得轻佻而傲慢。一条通往山下的红土路旁搭建了无数的台状房屋,分不清其主人是贵族还是豪绅,碧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屋。半空中旗幌高悬,大多绘有彩色的漂亮的文字,碧奴不认识字,她问一个驴车夫,旗幌上写着什么,看得出来那车夫也不认字,他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猜出了那个字,轻蔑地斜视着碧奴,说,这字也不认识?是个钱字嘛,不是钱字是什么?这地方什么都要用钱的!
       蓼蓝草犹如黄金点缀了山口地区,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蓼蓝依然在此疯狂地生长,很明显,蓝草涧因为一种草而繁荣,悄然成为青云郡新兴的集镇。碧奴在路上遇见过好多带着篮筐的妇女和孩子,她以为他们也是去北方,可他们说,去北方干什么,去寻死吗?我们去蓝草涧,采草去,十筐草卖一个刀币!碧奴极目四望,看见山微微闪着蓝色的光,那些蓼蓝在阳光下确实是蓝色的,而衣衫褴褛的采草人,他们沿着溪流寻找蓼蓝草的叶子,分散的人影最后往往聚在一起,即使在山下,也可以看见采草人在山上争抢蓝草的身影,那些闪烁的怒气冲冲的人影,远远看着像一群夺食的野兽。
       你也是来采蓝草的吧?怎么头上顶着个包裹,你的筐呢,你的镰刀呢?那个驴车夫头裹青帻,黑髯乱须,看不出他的年龄,他斜眼注视别人的目光,一半是邪恶,另一半却有点温暖。
       我不采草。他们告诉我蓝草涧有驴车去北方。碧奴说,大哥,你的驴车去北方吗?
       去北方干什么,寻死去?车夫恶狠狠地反问,他的手怕冷似的插在怀里,脚却光裸着,翘得很高。他斜着眼睛研究碧奴头上的包裹,没有得出结论,突然抬起脚来,在碧奴的身上踢了一脚,说,包裹里什么东西,打开来看看!
       乡兵让我打开包裹,县兵要我打开包裹,大哥你是赶车的,怎么也要检查我的包裹呢?碧奴嘀咕着把头上的包裹取下来,没什么东西呀,她潦草地松开包裹一角,说,包裹看上去大,没有值钱东西,就放了我男人的一套冬衣,还有一只青蛙。
       什么青蛙?你包裹里还带个青蛙?车夫有点惊愕,他的眼睛像灯一样亮了,把包裹都打开,什么青蛙,让我看清楚,你是黄甸人吧?人家黄甸人出门带公鸡引路,你怎么带了只青蛙?你把青蛙藏在包裹里,它怎么给你引路?
       我不是黄甸人,大哥我从桃村来呀,桃村和黄甸,隔着一座北山。我的青蛙也不会引路,它还要靠我引路呢。
       你还说你不是黄甸人?听你口音就是黄甸人,黄甸人到哪儿都鬼鬼祟祟的,包裹不值钱还顶在头上?你那包裹里一定有鬼!
       碧奴气呼呼地抖开包裹。青蛙你出来,出来让这位大哥看看,我包裹里有什么鬼?一只青蛙没什么见不得人!又不是私盐,私盐才不让带,又不是匕首,匕首才不能放在包裹里!碧奴鼓励青蛙跳出来做证,青蛙却蜷缩在岂梁的鞋子里,它似乎习惯了鞋洞的柔软和黑暗,怎么也不肯出来。它是吓坏了,青蛙的胆子小,一路上这个吓它那个吓它,把它怕坏了。碧奴替青蛙解释着,捧出那鞋子给车夫看,大哥,我不骗你,里面是一只青蛙,我带一只青蛙去大燕岭,犯什么法?
       犯法不犯法你说了不算!车夫大声道,我看你神神鬼鬼的样子,一定是黄甸来的!我告诉你,国王已经到了平羊郡,黄甸人和蛇,统统要被消灭干净!
       我不是黄甸人,是桃村人呀!这青蛙也不是蛇,大哥你看清楚,鞋里是青蛙,不是蛇!
       还说你不是黄甸人?黄甸人反朝廷反了三十年了,男男女女都出来做刺客做强盗,不是黄甸的女子,谁一个人满世界走,谁把青蛙藏在鞋子里?这青蛙也危险,说不定是蛇变的!我好心才告诉你,只要你
       们从这山口下去,过了青云关,进了平羊郡就有你的好看了,国王最怕的是蛇,蛇怎么养也咬人,国王最恨的是黄甸人,黄甸人怎么管也管不服,天生就要谋杀国王,我给你提个醒,鹿林郡村村镇镇的草都烧过好几遍了,蛇蛋都要烧干净,跑到平羊郡的黄甸人,不管老少统统抓起来了,也是一把火,统统要被烧死!
       碧奴吓了一跳,她不是黄甸人,黄甸和桃村隔了座北山,可碧奴还是让车夫吓了一跳。她在慌乱中抱着包裹往路边卖草箩的摊上走。箩摊上的人都来看碧奴的包裹,碧奴就愤愤地展开岂梁的鞋,大家都看看,这是青蛙还是蛇?明明是一只青蛙,那大哥非说它是蛇变的!那些人好奇地围观鞋里的青蛙,嘴里猜测着碧奴的来历。有个人说,带个青蛙和带一条蛇有什么区别?这女子,不是个巫婆就是个疯子!一个穿桃红色夹袍的女孩子倒是喜欢青蛙,她上来把一根手指伸到鞋里,邀请青蛙出来亮相,青蛙还是不肯离开鞋子,那女孩便偷偷地拉碧奴的袍袖,问,姐姐你为什么放一只青蛙在包裹里?碧奴一五一十地对女孩子说起了北山秋天的大水,说起了那个沿河寻子的山地女子的木筏,当碧奴强调她带的青蛙是一个寻子妇人的魂灵时,那女孩子面色惨白,呀地叫了一声,就强拉着她母亲的手逃走了。远远地碧奴听见那受惊的女孩子在问她母亲,那带青蛙的女子,是不是个疯子?做母亲的拍着女孩子的背为她压惊,说,看她的模样不是,看她包裹里那些东西,应该是个疯子吧!
       在繁华的蓝草涧,碧奴尝受着一个人的荒凉。
       碧奴不撒谎,可是这里的人们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说出来,别人就听得疑云重重,她说她不是黄甸人,是桃村人,两个地方隔着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样。可是蓝草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别桃村和黄甸的口音,他们问,那你们桃村出刺客吗?碧奴说她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谁见过我家岂梁吗?蓝草涧的人一听都笑,没有人认识万岂梁,听者怀疑地反问,万岂梁是谁?他脑门上写了名字吗?他们说去修长城的人成千上万,谁认识你家万岂梁?有好多人对她头上的包裹表现出了反常的兴趣,他们不洁的手莽撞地伸进去,肆意捏弄着岂梁的冬衣,他们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就为了给你丈夫送这些东西?碧奴说,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么行?我家岂梁光着脊梁被抓走的!多么平常的话,他们偏偏听成了疯话和梦话。穿桃红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后,碧奴决定不说话了。说什么你们都不信,还不如不说话。
       那个车夫斜倚在富丽堂皇的驴车上,腿翘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挡着碧奴的去路,那半截腿从花面襦中探出来,干瘦而肮脏,却比手更具侵略性,很蛮横也很精确地戳在碧奴的臀部上。走,走哪儿去?他说,我听见你那包裹里有刀币的声音,留下买路钱再走。
       碧奴羞恼地躲避着,来回推那讨厌的腿,她决定不说话了,可是人家用脚来挡她的道,她不能不说话。碧奴用手指在脸上刮了几下来羞辱他,说,大哥我不想开口骂人,别人的手下流,你那脚比手还下流!
       车夫对碧奴冷笑了一会儿,突然把掖在怀里的双手举了起来,说,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从来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里?
       碧奴吓了一跳,她看不见车夫的手,看见的是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举在空中,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炫耀着它的断裂和枯萎,手指与手掌不知所终。碧奴惊叫了一声,情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还是忍不住地问,大哥,谁把你的手砍成这样?
       车夫嘿嘿一笑,说,谁砍的?你猜谁砍的?你猜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说砍一只左手没用,那右手还能去抬石头,我就让我爹来帮我对付右手,告诉你怕吓着你,差吏在外面敲门,我在地屋里砍手,我爹在旁边帮忙,等他们把门撞开,我的手已经没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没有了。碧奴白着脸从指缝间打量着车夫,她说,大哥你没有了手,怎么赶驴车呢?
       没有手我还有脚呢!蓝草涧谁不认识我车夫无掌?我的腿脚名震八方。车夫无掌的腿充满表演的欲望,它们缓缓地升起来,双脚像手掌一样严密地合拢,夹住了车绳,他回头看着碧奴,告诉你吧,我是衡明君的门客,我要没有脚赶驴车的绝技,衡明君怎么会收我做他的门客?
       你看那边,赶牛车那个驼背,他是驼背都没用,人家说驼背去长城背石头正好,不用弯腰,要不是他肯塞钱给差吏,还轮不到他在蓝草涧赶牛车!
       碧奴转过脸去看牛车上的驼背男人,那驼背用木耙翻弄着半车蓝草,一边偷偷地窥视碧奴和车夫无掌,不知为什么他歪着嘴笑,嘴角上的笑容有点猥亵。碧奴一看他,他放下木耙,一只手按着腹部下面,对碧奴眨巴眼睛,碧奴问无掌,他有眼病吧,怎么眼睛眨个不停呢?无掌只是笑,没说什么,那边的驼背突然放肆起来,一只手往下面滑过去,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嘴里喊起来,多少钱?碧奴不解地反问,什么多少钱?我又不卖蓝草。驼背干脆就用几根手指配合着,做了个更下流的手势。碧奴羞红了脸,朝他啐了一口,不解气,又啐一口。驼背说,你啐什么啐,还假正经呢,这年月一个年轻女子在外面乱跑,不干这个干哪个?
       车夫们看来也不是好人,一个把她当成刺客,一个把她当成娼妓。碧奴准备走,可就这样轻易地从一辆驴车一辆牛车旁边经过,她不甘心。她绕着无掌的驴车走,一只手留恋地在驴背上抚摸了一下。那是一头青云郡特有的长腰白驴,驴掌被钉了马蹄铁,驴屁股里正涌出一堆灰色的粪便,一群苍蝇围着驴屁股飞。碧奴好心去挥手赶苍蝇,长腰白驴却不肯接受她的善意,驴突然傲慢地跳了一下,回头向她咴咴地叫着,用屁股对着碧奴,又旁若无人地拉下一堆来。连蓝草涧的驴也不尊重碧奴,可是碧奴对驴充满了难以遏制的爱惜。
       碧奴对车夫说,我问你一下,买一头牛贵还是买一头驴贵?
       牛贵,驴也不便宜,比买个人贵,你肯定买不起。车夫说。
       碧奴怯懦地瞥了车夫一眼。我知道现在的牲口贵,买不起就不买了。她试探着问,我有九个刀币,大哥我能雇你的驴车吗?
       你是抬举我呢?要雇我的驴车去北方?车夫无掌瞪着碧奴,突然气恼起来,你没有耳朵的,告诉你我是衡明君的门客呀,你没听说我还没听说过衡明君?人家是国王的亲兄弟!我哪儿有这么好的驴车?你给我弯下腰来,看看这车轴,这轮子,是你用的货色?看见这车梁上的豹印吗,这是衡明君的徽印,普天之下盖着豹印的东西都是衡明君的,连我的人也是他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转过来,看看我的袄背,看见没有,一个豹印!
       碧奴转到驴车那一头,果然在无掌骄傲的后背上看见了一个圆形的豹徽。我懂,不是你的驴车你不能做主。碧奴赔着笑脸道。她注视着一架富贵逼人的驴车,越看驴子越高傲,越看车氅越奢华,她想象着更加富贵的车主人,怎么想头脑里也是空白,就叹口气放弃了,她说,那人家有钱有势,驴车打扮得比人还好,我就不雇他家的驴了,大哥你带我去跟那驼背说说,把他的牛车雇给我。
       他个烂驼背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牛车?无掌突然
       吼叫起来,他的人,他的牛车,都是乔家织室运蓝草的!
       碧奴看那车夫的唾沫愤怒地飞溅出来,有点手足无措,她说,大哥,你别出口伤人,雇不上驴就不雇了,我走路也走得到大燕岭,我就是不明白,路上的人为什么都骗我,他们都说蓝草涧有大牲口卖的。
       那是你脑子笨,大牲口说的是人,不是牲口!车夫无掌对碧奴丧失了耐心,他用脚夹住一条鞭绳,高高抛出去,竟然在碧奴头上甩了一个响鞭,闪开闪开,我在这儿接衡明君的新门客呢,马上人家就下山了,你别在这儿碍我的事!去买大牲口吧,你自己往山口走,走下去你就看见人市了,要买也行要卖也行,人市上都是大牲口!
       人市
       暮色中的人市临近曲终人散,那群人仍然站在路的两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她们盛装而来,也许是盛装带来了自信和优越感,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乱世的悲伤,由于天色已晚,慷慨的买主仍然不见人影,她们像群鸟归林前一样唧唧喳喳地吵嚷着什么。散落而站的是赤足戴草笠的山地女子,还有几个素衣玄服的长治郡的中年妇女,后者沉默着,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哀伤的姿态观望着路上来往的车马。而在路的另一侧,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和未及弱冠的男孩们,懒懒地盘腿坐成一排,有的晨昏颠倒,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着了。一个不安分的男孩爬到了路边的野枣树上,他努力地摇树,但野枣早被人提前采光,摇下来的都是干枯的树叶。树下有人吼起来,别摇树了,你把野枣树摇死了,以后遮阳的地方也没有,让你站在太阳地里卖,让太阳晒死你。男孩受到威胁后放弃了摇树的动作,他在树杈上坐下来,很快发现一个头顶包裹的陌生女子正从山口下来,他一下找到了新的目标,一边从怀里拉出一个木头弹弓,一边紧张地朝树下喊,又来_头大牲口啦,给我石子,快给我石子!
       他们看见头顶包裹的碧奴从野枣树下走过,甚至路那边的妇女都听见石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身上,碧奴只是朝树上的男孩瞥了一眼,说,你用小石子打我也伤不到我,你爬那么高,小心掉下来,伤着你自己!男孩没有料及她的反应,那种冷静善意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他怏怏地收起弹弓,对树下的人说,这大牲口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碧奴站在土路上,树下是男人的领地.她不可停留,路那边倒是一群女子,可她们雍容的裙钗风光在萧瑟秋风中显得突兀而暧昧,她不敢轻易过去,于是碧奴就站在路上,茫然地观察着蓝草涧的人市。那些盛装的女子也在注视她,怎么把包裹顶在头上?辛辛苦苦梳出来的凤髻,也不怕压坏了?有人说,什么凤髻,是个乱髻,她们南边的女子,不肯好好梳头的!也有人专注于她的容貌和打扮,嫉妒而无知地说,南边也出美人呀?你们看她蛾眉凤眼杨柳腰的,是个美人么。旁边有人刻薄地补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洗脸化妆,拿灰尘当脂粉往脸上抹呢,你们看看她脸上的土,可以种菜啦。
       那群盛装女子的飞短流长,碧奴不计较,是她们夹路守候的姿态让她大胆地走了过去。从桃村到蓝草涧,碧奴一直对路边聚集的女子有一种错觉,她以为她们都是等马车去大燕岭的,她以为会遇到来自他乡的寻夫女子,她们可以结伴去大燕岭。碧奴先是站到一个盛装的正在吃饼的绿衣女子身边,问,你们是在这里等马车吗?你们是去大燕岭吗?绿衣女子斜着眼睛看碧奴,嘴里嚼着饼说,什么大燕岭?这儿又不是运苦役的驿站,哪儿有马车去大燕岭?你别在这儿转悠了,趁天还没黑透,赶你的路去!碧奴说,那你们呢,你们是在等什么?你们要去哪里?绿衣女子从腰带里掏出一个荷包来,我们跟你不一样!她举着荷包在碧奴面前晃,看见没有?是针线,我们不是大牲口,我们都是女织匠,有手艺的,我们等乔家织室的马车来雇人,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碧奴听出那女子对她的歧视,她说,大姐你不可以这么说话的,大家站在这里都是没办法了,谁是大牲口?会个针线活就娇贵成那样了?我们桃村的女子从小种桑养蚕,针线活粗,可你这荷包上的丝线都是从蚕茧上拉出来的呀,我认得出来的,是我们桃村的蚕茧拉出的丝线!绿衣女子眨着眼睛打量碧奴,我们荷包里装的都是你家的丝线?你从桃村来?怪不得说话跟打雷似的!她突然得意地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他们说桃村有个疯女子得了相思病,带着一只青蛙去北方寻夫,说的就是你吧!
       碧奴又是一惊。她不知道关于她北上的消息传到蓝草涧,已经被路人篡改了,听起来那确实是一个疯女子的消息。她发现绿衣女子注视她的目光里开始有一种怜悯,很明显是正常人针对疯子的富于节制的怜悯,碧奴气恼地拍着头上的包裹,是谁在背后乱嚼我的舌头?我是去给自己丈夫送冬衣呀,什么叫相思病?我才没病,谁忍心让自己丈夫光着脊梁过冬,谁才是得病了!
       你没病,那你快去送冬衣吧,去大燕岭那么远的路,你再不赶路大雪就要下来了,你丈夫就要冻成雪人啦!绿衣女子哧地一笑,甩着袖子向其他女织匠那儿挤过去,然后碧奴清晰地听见了她欣喜的声音,你们没看出来?快来看,她就是桃村那疯女子呀!
       交头接耳的女织匠们全部回过头来了,她们都用惊愕而好奇的目光看着碧奴,就是她。就是她。相思病。疯女子。那青蛙呢?青蛙藏在她头顶的包裹里呢。碧奴站在她们针尖一样的目光里,脸上身上都感到了说不出来的刺痛,她累得心力交瘁,没有力气去和那些女子理论。
       路边还有其他女子,几个山地女子,沉默地站在人市一角,在暮色中就像一排树的影子。碧奴离开了盛装的女织匠,朝一个手执草笠的黑衣妇人走过去,那女子的身影让她想起了木筏上的山地女子,也让她想起包裹里的那只青蛙。她想问那女子从哪儿来,是不是从东北山地来,认识不认识一个乘木筏沿河寻子的妇人?但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人市上,碧奴对交流失去了信心,她决定不说话,什么都不问,我不问你,你也别来问我。碧奴沉默着站在那里,和山地女子们站在一起,站在一起等过路的车马。那黑衣妇人放下掩面的草笠,露出一张浮肿的灰暗的面孔,她一说话嘴里散发出一股鱼腥草的气味。你不应该站到她们那儿去,老的,丑的,病病歪歪的,没有手艺的,应该站在我们这儿。我们不等织室的马车,有人肯把我们买去拉套犁地就好,大牲口说的就是我们呀,可没人要买我们山地女子,做大牲口都不行,嫌我们丑,嫌我们笨,我们等不到马车的,我们是在这里等死呢,你要是也等死,就跟我们在一起。
       蓝草涧人市并没有碧奴的位置,她不能站在女织匠那边,也不想站在山地女子这边了,她听出黑衣女子绝望的话语不是挽留,更多的是拒绝。碧奴为自己感到心酸,连山地女子这边也无容身之处,这样一来她只好站在路的中央了。碧奴惘然地站在路的中央,和其他人一起等,等。他们守望着路过人市的最后的车马。蓝草涧的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山口吹来的风有点冷了,大路上偶尔会过去一辆车,两边的人群便随之躁动起来,女织匠们掸衣整发,举起五颜六色的荷包,仪态还算保持了一点矜持,对面的男孩子干脆就跑过去拉拽着车氅,他们想直接爬上车去,
       被赶车人的鞭子打回来了,赶车人说,不买人了,今天不买人!那些自卑的山地女子们在后面怯怯地追上去,大声问,大牲口要不要?不拿工钱,管饭就行!车上的人回答道,不要不要,不要大牲口,光管饭也不行!
       碧奴顶着个包裹在路上躲闪着车马,她孤单窘迫的身影再次引起了树下那些男孩的注意,他们朝碧奴头上的包裹指指戳戳,说,去看看,包裹里有没有一只青蛙?另一个粗哑的声音听起来是属于某个老年男子的,看什么青蛙,去看看那包裹里有没有刀币!碧奴感到暮色中的这个人市有点险恶,路的中央依然不是她适宜停留的地方,她准备回到路的左边去。野枣树沙沙地摇晃了一阵,那个藏弹弓的男孩从树上跳下来了,还有一个男孩也站了起来,向碧奴追过来。碧奴大叫一声,说,你们要做强盗?小心官府把你们绑走!男孩们一时怔在那里,那个老年男子的声音又阴险地响起来,绑走就绑走,绑到牢里有饭吃,比在这里饿死好!他们受到了明确的鼓励,一个男孩鹦鹉学舌道,绑走就绑走,绑走有饭吃!另一个学着强盗的口气说,留下买路钱再走!他们像两头野兽一样朝碧奴撞过来。碧奴尖叫起来,她向那边的盛装女子们求援道,他们明火执仗呢,你们就这样看热闹?盛装女子们漠然地看着碧奴,一个蓝衣女子指着路那边说,孩子他爷爷就坐在那儿呢,他都不肯管,关我们什么事?碧奴转而去抓一个山地女子的衣袖,那女子慌忙抽着自己的袖子说,别抓我,你快跑呀,也怪你自己,带着那么大个包裹还站到人市来!碧奴走投无路地奔逃着,突然就迁怒于包裹里那只青蛙了,她一边奔跑一边拍打包裹,你还不出来,还不出来?我要是带条狗还能帮我,带了你你叫都不叫一声,带着你有什么用!
       青蛙也许是被碧奴从包裹里拍出来的,也许是自己跳出来的。路两边的人们惊愕地看见碧奴头上银光一闪,那只传说中的青蛙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迹,悄然匍匐在碧奴的头上,准确地说是伏在那只包裹上。蓝草涧一带暮色浓重,他们本来看不清楚那包裹上的青蛙,可是令人惊叹的是青蛙双眼紧闭,眼睛周围闪烁着一圈银白色的泪珠,从来没有人见过青蛙的泪水,那泪水是银白色的,照亮了自己忧伤的黑绿斑纹,也照亮了它的主人碧奴苍白愤怒的脸。
       是毒蟾,别去碰它,会瞎眼睛的!路那边响起了老年男子惊慌的声音,别去惹那女子,她一定是个女巫。
       碧奴看见了两个男孩惊骇的眼睛,他们开始后退,带弹弓的男孩尖声说,青蛙是瞎的,一只瞎青蛙,它怎么会哭?另一个拽着他往树下跑,爷爷说了,那不是青蛙,是一只毒蟾!带弹弓的男孩说,这女子为什么带一只毒蟾?另一个叫起来,爷爷说了,她是女巫,快跑!他们撒腿就往野枣树下跑去。
       在蓝草涧的人市上,碧奴依靠一只流泪的青蛙获得了尊严,尽管那是一种意外的女巫的尊严。碧奴在暮色中拾掇包裹的身影也散发出一丝神秘的气息,那边的盛装女子先向她悄悄地围过来,然后山地女子们也面露愧疚之色,亲热地站到了碧奴身后。人市上的妇孺老小像一群旱地上的鱼游向一口泉眼,游向碧奴,怀着鱼对水天然的尊敬。他们是来向她打听自己的命运来了,碧奴起初有点慌张.她想脱身,可是转念一想拥过来的都是穷人,都是可怜人,她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命运,锦衣玉食的富贵命,碧奴不懂,饥寒交迫的穷命苦命,她是说得清楚的,龙凤投胎的人,碧奴一个都没见过,从水里土里钻出来的贫贱之人,碧奴见得多了,预知贫贱的命运有什么难的?碧奴想到这儿就壮起了胆子,她挑了个干净的地方放好岂梁的鞋子,再把青蛙安顿在岂梁的鞋子里,自己模仿柴村的女巫,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盘腿在圈里坐下了。
       绿衣女子向碧奴献出了她没吃光的半块饼,屈膝行了礼,说,看不出来你是个女巫呀,我丈夫也是夏天被拉到大燕岭去的,一去就没音讯,你给我占个卜,问问你的青蛙,看看他还活着吧?
       碧奴瞥了一眼绿衣女子华美的服饰,在她缀满珍珠玛瑙的腰带上抓了一下,说,你穿得这么好,你丈夫光着脊梁,等到北风一起,你丈夫恐怕就会死的。
       他会被冻死!众女子齐声叫起来。
       碧奴说,不,青蛙说了,他是心酸而死!
       绿衣女子惊声道,那我该怎么办?
       你回家去呀,回家把你丈夫最暖和的冬衣找出来,明天趁着太阳好,放到太阳地里晒一晒,晒好了就可以送到大燕岭去啦。
       绿衣女子瞥了一眼鞋子里的青蛙,羞断地垂下头,说,哪儿还有他的冬衣?让我换了一袋谷子啦。我不能跟你比,你是女巫,见山翻山,见水趟水,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身子骨弱,我去一定会死在路上的。
       你怕死在路上,就不怕你丈夫活活冻死?
       绿衣女子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为自己申辩道,他的日子苦,我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有手艺也没用,还不是在这儿等死么?
       一个白胡子老汉佝偻着身子过来,献给碧奴一颗酸枣,他呼呼地喘着粗气,我儿子下山卖柴的时候被捕吏抓走了,村里人诬赖我儿子呀,说他偷了人家的羊才被抓的,我到县上的公堂去,让人打出来了,衙门里的人说就是我儿子偷羊,也没空抓他,女巫大姐给我问问你的青蛙,我儿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到底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碧奴告诉他,你儿子什么事也没犯,他一定是抓到大燕岭去修长城了,修长城是世上最苦最累的活,青云郡的男子是世上最不怕苦最不怕累的人,所以他们都去了大燕岭。
       那老汉脸上先是露出了一丝欣慰之色,随后他忧心忡忡地打听,从蓝草涧去大燕岭,还要走多少天?
       碧奴说,靠两只脚走,大约要走到冬天才能到。
       老汉一下就绝望了,他说,那我也去不了啦,走个几十里我就跟你一起去了,我一走路就喘呀,那么远的路不能走。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喘死也要去大燕岭,去替下我儿子,可我快入土了,只好守在这里,熬一天是一天,等我儿子从身边走过,就怕我已经在坟里了,儿子从坟上走过,我都看不见!
       大燕岭三个字像燧石一样擦亮了众人的眼睛,但所有的火花纷纷随风熄灭。除了碧奴,没人要去大燕岭,碧奴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绝望的人市上,她是最后一个怀着希望的人,她的孤单也是命中注定的。
       碧奴独自站在风中,她把包裹顶在头上,守望着通向山下的路,路在黑暗中越来越模糊,她听见驴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举脚赶车的人影,是那辆迎客的驴车穿越暮色,从山口那里冲下来了。碧奴拦车的动作非常突兀,也非常坚定,归心似箭的车夫无掌用绳鞭打她也赶不走她,只好把驴车停下来了。
       碧奴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拦着驴头,她的一只手抬起来,从包裹里掏出了一个闪亮的刀币,摊在手上,向车夫的脚递过来。
       大哥,我不停还能走,一停下来,腿再也迈不动了。你行行好捎我一段路吧,只要向北走,捎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车夫抬起脚,两个脚趾麻利地夹住了刀币,另一只脚也翘起来,上下晃动着。碧奴看懂了那只脚,迟疑了一下,又掏了一个刀币放在他的脚趾间。她的手
       明显有点发颤,我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她说,岂梁知道了会骂死我的,搭个驴车花这么多钱,可我走了三天三夜了,今天再也走不动了。
       你还嫌贵?也不看看你搭的是谁的驴车!车夫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门客,说,这位大哥心善,他同意我才能捎你呀!你还不赶紧谢过他?两个刀币就能坐一回衡明君的驴车,别人没有你这么好的福气!
       碧奴对着车上的人鞠了个躬。她登上驴车,才注意到那个迟到的门客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在驴车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借着最后一点光线,可以看见那个男子乱发垂肩,玄巾蒙面,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麝香味道。
       大哥你从哪儿来?碧奴怯怯地问了一声,那门客好像没听见,车夫无掌却回头呵斥她了,不准多嘴!我车上的客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都不敢问,你倒敢随口乱问!
       那神秘的男子沉默不语。碧奴和他坐在一起,觉得自己是与一块黑暗的岩石坐在一起。她尽量地不让自己妨碍他,偶尔地随着驴车的摇晃,碧奴的包裹触及那男子的袍角,那包裹会瑟瑟地颤动,青蛙在里面咕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碧奴把包裹抱回到膝上,低头之际看见那男子袍角靴口布满了一摊摊污痕,它们坦然地暴露在暮色中,一眼看去分不清是泥印还是血痕。她莫名地想到了黄甸,那个危险而可怕的地方,身体便离他远了一点。碧奴有点慌,对旅伴的畏惧来路不明,也就无从排遣,偶然的匆匆一瞥,她看见玄巾上那人闪闪发亮的眼睛,她分不清那眼睛里的光芒,是傲慢还是仇恨,是仇恨还是哀伤。
       百春台
       他们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百春台。
       月光下的百春台是一座奢华而明亮的孤岛,在秋夜凄凉的青云郡大地上,这孤岛高台飞檐,烛影摇曳,萦绕着弦乐丝竹之声,看上去是最后一头狂欢的巨兽。驴车穿越了一片树林来到水边,车夫勒缰停车,回头对碧奴说,下去,下去,拿你两个刀币,我带你往北走了二十里,你该下车了!
       碧奴没有听见车夫的驱逐令,她一路上努力地闪避蒙面客的眼睛,还有他袍下飘起的神秘的麝香和薄荷的气味,驴车上的二十里路令她精疲力竭,蒙面客的眼睛在暗夜里犹如一盏灯,扫视着四周,她恰恰是在他灯火般的目光下迷了路。蒙面客冰冷的仪态以及他袍下扶剑的手势,让碧奴回忆起她小时候在北山上遇见的一个黄甸人,那人掖着东西在山上走,桃村的孩子追着他打听,叔叔你袍子里掖了什么东西?那人笑了一下,袍子掀开来,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碧奴想起那个人头便再也不敢看他的袍子了,在驴车的颠簸之中她觉得自己和一把剑一起在夜色中飘浮,她迷失了方向。
       车夫粗鲁地踢了她一脚,你是聋了还是睡着了?到百春台啦,快给我下去,别让人看见!
       下了驴车,脚下的地面仍然在波动,碧奴发现她有点站不稳,人就蹲下来了。她蹲在一个陌生的梦境一样的地方。水把百春台和树林隔离开了,一条壕河锦带似的包围着百春台,对岸人影闪烁,一排豹徽灯笼迎风飘摇。铁链和轳辘声交叉地响起来,河上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闪,一座桥从半空中降落下来,那座半空降落的吊桥把碧奴吓了一跳。
       碧奴仓皇间弯下了腰,头上的包裹跌落在地上了,她半蹲着拾掇包裹的时候看见驴车已经上了桥,便跳起来对车夫喊,大哥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你拿了我两个刀币,怎么就捎了我二十里地,大哥你得退一个刀币给我!
       车夫和蒙面客都回过头,沉默的蒙面客仍然沉默着,只有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车夫骂了一声,说,看你样子傻,你倒是精明,拿你两个刀币,你还要我带你进百春台?也不瞪大眼睛看看,百春台是你进去的地方?
       碧奴没来得及说什么,是那只青蛙在包裹里面焦灼地挣扎,青蛙从鞋子里跳出来,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个瞬间,留下一片反常的滚烫的热痕,然后它就跳出去了。从桃村到百春台,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岂梁的鞋子里,可现在它大胆地跳出来了,碧奴惊愕地看见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驴车上,从蒙面客躲闪的身体来看,青蛙是跳到他怀里去了。
       别过去,他不是你儿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惊恐地叫喊起来,快回来,他不认识你,他不是你儿子!
       碧奴对青蛙尖叫着,可惜她的制止已经迟了,蒙面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见他的手轻轻地一挥,一个小小的黑影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到水里去了。
       吊桥那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是守夜人在催促驴车过桥,车夫的脚举了起来,甩响鞭绳,碧奴绝望之中去追驴车,她的手在慌乱中顺势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带,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里的是腰带,碧奴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松了一下又紧紧地抓紧了,慌乱中她对那男子叫了起来,那不是青蛙,是你母亲的魂灵呀,你会遭报应的,你把你母亲扔到水里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来,袍飞之处冷光一闪,惶然之间,一把短剑已经断开了碧奴的手和腰带的纠缠,蒙面客拔剑割断了自己的腰带,他仍然像一块岩石耸立在车上,车夫暴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什么母亲?什么魂灵?车夫对碧奴吼道,你小心让他一剑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请来的大刀客,他的刀剑不认人,不认亲人,更不认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小截腰带,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织锦腰带上的豹子图纹,一片黑色的痕迹很蹊跷地黏在上面,碧奴现在肯定了,那是一摊血迹。
       驴车过桥后,对岸一阵忙碌,吊桥沉重地升起来,从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复了它的防范之心,把碧奴一个人隔绝在岸边。
       碧奴沿着河边走,寻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见一叶浮萍,驮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向着百春台游去,留下一串链状的波纹,一定是那只青蛙。碧奴在河边等了一会儿,她知道青蛙不会回头了,那可怜的亡魂闻到了儿子的气味,她便失去了唯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静了,岂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里把岂梁的鞋子洗干净,然后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静如镜,可这么大的镜面也映不出她的脸,她的脸消失在水光里了,她看不见自己,刹那间碧奴不记得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的模样,结果看见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苍老的脸,那张脸上一片泪光,眼睛充满了不祥的阴翳。
       碧奴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了,摸到了头发她才摸到了泪。她突然想起来离开桃村之后还从没洗过头发,就拔下髻簪,把一头乌发浸泡在水里了。她的脸贴着水,贴得那么近,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脸。河里的小鱼都来了,它们从未遇见在月下梳妆的女子,以为在水中浮荡的是一丛新鲜的水草,小鱼在水下热情地啄着碧奴的长发。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鱼,她想看见水下的小鱼,但岂梁的脸突然从水面下跃出来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岂梁灵巧的手指,它们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头发。她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但岂梁是不可遗忘的。她记得岂梁的脸在九棵桑树下面尽是阳光,开朗而热忱,在黑暗中则酷似一个孩子,稚气腼腆,带着一点点预知未来的忧伤。她记得
       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农具和桑树,粗糙而有力,夜里归来,她的身体便成了那九棵桑树,更甜蜜的采摘开始了。鲁莽时你拍那手,那手会变得灵巧,那手倦怠时你拍打它,它便会复活,更加热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岂梁的手,也思念岂梁的嘴唇和牙齿,思念他的沾了黄泥的脚拇指,思念他的时而蛮横时而脆弱的私处,那是她的第二个秘密的太阳,黑夜里照样升起,一丝一缕地照亮她荒凉的身体。她记得岂梁的身体在黑夜里也能散发出灼热的阳光,这牢固的记忆最终也照亮了异乡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后从水边站起来,向北面张望,看见的是一片树林,唯一一条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树林里。
       树林深处搭满了零乱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风中颤索,夜风吹来了混杂着人畜便溺的臭味,还有什么人疲惫的鼾声。只有一座草棚檐下挂了一盏灯,碧奴想这是不是路人说的衡明君的鹿棚。碧奴往那棚走去。棚外面有个起夜的男孩在撒尿。他睡眼惺忪,一边撒尿一边抓挠着自己的肚子。碧奴站在暗处,一眼看见那男孩脖子上挂了一只小葫芦,发髻上长出两根奇怪的鹿角,更令她惊讶的是男孩的夜尿像溪流寻海似的追着她的脚,她往左边躲躲不掉,右边也躲不掉,一道清亮的水流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地追逐着她的脚。碧奴不敢惊动男孩,就捂着嘴退到了草垛后。可她的影子还是让男孩发现了,男孩惊叫了一声,一个女鬼!草垛里藏了个女鬼!
       棚里拥出来一群男孩子,甚至还有两头大胆的母鹿,他们瞪着眼睛观察草垛的动静,有个孩子喊起来,拿火把来,鬼最怕火光!另一个孩子说,小心失火,衡明君收拾你,去拿棍子,大家拿棍子打鬼!
       男孩们把碧奴逼上了梁山,她顶着包裹从草垛后钻出来,脸上的笑容中慌乱多于恳切,你们这些孩子,谁听说过顶着包裹赶路的鬼呀?我不是鬼,我从桃村来,到大燕岭去,我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呀!
       一个孩子用一种世故的声调说,谁是万岂梁?衡明君的门客我都认识,没有万岂梁!
       另一个孩子貌似聪慧,尖声问,你怎么证明你不是鬼?我听见你走路带着风声!
       碧奴说,那是我的袍子的声音,我风餐露宿的,瘦得厉害,我的袍子变得又肥又大,一走路风就灌进来了。
       那个颈上挂着小葫芦的男孩一直好奇地盯着碧奴的包裹,他说,女鬼也有顶着包裹赶路的,包裹里装的是死人的骨头,你说你不是鬼,把你的包裹扔过来,让我们看看,里面有没有死人骨头!
       那个建议获得了男孩们的一致赞成,他们说,快,快,把包裹扔过来!
       碧奴向后退,一边摇头,一边更紧地抱着她的包裹。男孩们突然发出一阵整齐的幽幽的鹿鸣声,双手搭在额前两侧,像一群鹿似的向她跳过来,准确地说是向她的包裹跳过来了。尽管是一群瘦弱的男孩,他们还是轻松地从碧奴怀里夺下了包裹。那庄严而神秘的包裹被一些小手粗鲁地打开后,显得寒伧而低贱,五个深藏不露的刀币冲破了冬袍的暗袋,陨石般地散落在泥地上,引起了男孩们的一片狂叫,碧奴看见岂梁的冬袍犹如惊鸟仓皇地飞到半空,又落下来,被好多手轻易地俘获了,有人在争抢袖子,有人在争抢衣角。岂梁的棉帻被一个男孩戴在头上,马上又被另一个男孩摘下,戴在了自己的头上,岂梁的腰带被一个男孩挥舞着,发出狂乱的噼啪之声。
       碧奴尖叫起来,在凄厉的尖叫声中她看见树梢上的星空在摇晃,除了尖叫,她想不起任何语言了。在尖叫声中碧奴的目光追逐着岂梁的冬袍,那袍子在男孩们的手中飞来飞去,她的魂魄也跳出她的身体,追着男孩们的手飞来飞去,而她的身体在下沉,膝盖不知不觉地跪在泥泞的地上,她向一群孩子下跪,跪了没用,他们干脆从她肩膀上从她头上跳过去了,碧奴撑着膝盖努力地站了起来,站起来也没用,她追不到那些鹿一样善跑的孩子。男孩们光裸的腿在树林里跳跃,他们陶醉在一场掠夺附带的竞争中,充满了狂欢的喜悦。碧奴用尽力气去抱住一个男孩的腿,你们不能抢我的包裹,你们会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她的声音被淹没了,碧奴看不见她的包裹了,只看见头顶的星空在摇晃,林子里的一大片黑暗也在摇晃,她向着那片黑暗俯下身祈求,还没有听见自己祈求的声音,人便轻盈地躺下去了,躺下去了。
       鹿人
       男孩们把碧奴拖到了羊舍里,被吵醒的羊倌拿了根木棍来打人,看见地上的碧奴就把棍子扔掉了,他龇着牙齿笑起来,说,我以为你们抓了头野鹿呢,没想到是抓了个人来,还是个年轻标致的小女子!羊倌赶开了几头羊,把昏迷的碧奴拖到了避风的草堆上,他还想把男孩们也赶走,可是男孩们坚决不肯离开他们的猎物,他们说,臭羊倌,你的心思我们知道,别想得美,是我们抓来的女鬼,我们还没审问她呢。
       由于碧奴包裹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分赃完毕,他们安静了许多,对赃物的态度也变得实际而挑剔起来。一个名叫枢密鹿的男孩很快脱下了岂梁的冬袍,嫌袍子太大,不合身,他拿着冬袍要换那只兔皮帽,兔皮帽的新主人慷慨地换给了他,但是他一转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亏本买卖,反悔了,要去讨回冬袍,头上的兔皮帽又不舍得还人,于是扭成了一团,刹那间羊舍里又喧闹起来。
       趁着羊舍一派混乱,羊倌蹲在一边欣赏着草堆上的女子,他故作神秘地研究了她的头发、耳垂和脉搏,自信地说,她有脉跳,耳朵是热的,这女子是人,不是鬼。羊倌又说,是不是女巫,摸了才知道!趁人不注意,羊倌把手探进碧奴的秋袍里,其他男孩一下都拥过来了,一边旁观一边讥笑着羊倌。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没见过衡明君替女子验身?羊倌的手停留在碧奴的秋袍里,表情看上去很庄严,他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外面好多男人为了逃役扮成女子,这女子来路不明,我得查一查,她是不是男的!
       碧奴在昏迷中轻轻地打着呼噜,听上去像是熟睡的鼾声。她的尘封的秋袍被粗暴地打开,乳房被那羊倌紧紧地抓握着,闪烁着苍白的疲惫的光晕。羊倌向男孩们介绍着他手里的乳房,他说,多好的奶子呀,她的奶子像一只碗,衡明君大人说了,没喂过奶的女子,奶子才像一对碗!你们自己过来看,看看她的奶子,像不像一对碗?男孩们犹豫着向草堆上挤过来,有人反对道,不像碗,像一只馒头。于是那羊倌受到了什么启发,眼睛突然亮了,那你要不要来啃一口?来,来,啃一口!那男孩被按在碧奴的身上,他挣扎起来,耳朵贴在碧奴的乳房上,他的半张脸被一片苦涩的水濡湿了,眼睛感到一阵辛辣的刺痛,然后他听见了什么声音,脑袋抬起来,抓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又向碧奴的乳房俯下身去,嘴里惊叫起来,你们快来听,它在哭,它在流泪!
       大多数男孩们看见的是一个昏迷中的女子,女人总是会哭的,但他们不相信一个女子能在昏迷中用她的乳房哭泣,他们起初怀疑那是渗出的乳汁,但根据他们孩提时代对母亲乳房的记忆,乳汁是白色黏稠的,不是那么透明晶莹的,那应该是汗液?可是这么个秋寒之夜,人披着麻片都瑟瑟发抖,她裸露着半个身子,怎么会流这么多汗呢?在普遍的好奇心驱
       使下,羊倌带头用手指蘸了蘸碧奴的乳房,塞到嘴里马上吐出来了,苦的,比树皮还苦!他说,你们谁尝过别人的泪?过来尝一尝,看看是不是泪水?男孩们一时都愣在那里,谁也没有尝过别人的眼泪。有一个男孩平时哭惯的,是鹿棚里的哭鼻子大王,这时候被羊倌强行推到碧奴身上,男孩申明他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味道,别人的眼泪,他的舌尖不一定能品尝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在碧奴的乳房上蘸了一下,迟迟不肯把手指放到嘴里,结果手指被别人抓住,塞进了他的嘴巴,善哭的男孩打了几个喷嚏,镇静下来,紧张地咂着舌头辨别味道,他说,不光苦,还很涩,有点酸,像野山枣的味道。旁边的男孩嚷嚷起来,你就知道吃,快说,到底是不是眼泪?那男孩被粗暴地推搡着,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什么,然后他便故态复萌,张大嘴哭起来了,他一边哭一边指着自己脸颊说,我尝不出来,我不管了,你们自己来尝尝我的泪吧,比一比就知道了,她流的是不是泪!
       他们陷入了僵局,也许是那男孩平时哭得过多的缘故,他的泪水味道平淡,仅仅带着一点点咸味。他们不能通过这样廉价的眼泪得到结论,所以那男孩被勒令停止哭泣,而且被推到了一边。这时候那个颈上挂着小葫芦的男孩站了出来,他勇敢地伏在草垛上,对着碧奴的乳房舔了一舔,然后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是泪水,是女子的泪水!在别人狐疑猜忌的目光里,他显得坦然而自信,并且愿意与别人赌咒发誓,那是女子的特殊的眼泪,他告诉羊倌,离家前的那一夜他母亲抱着他哭,她的眼泪淌到了他的嘴里,就是这种又苦又涩的味道。
       羊倌快乐而猥亵的笑容是忽然凝固的,他的手匆匆逃离了碧奴的身体。这女子恐怕是个南方来的泪人,碰了泪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件高兴事!他甩着手,眼睛里掠过一种莫名的恐慌,随后对着男孩们叫喊起来,你们好大的胆,深更半夜把个陌生女子搬来搬去的!谁让你们把她搬到羊舍来的?赶紧给我搬出去!
       男孩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了碧奴,碧奴已经满身是水。现在男孩们确定从碧奴身上汹涌而出的是一种陌生的泪水,不仅仅通过品尝,也通过了眼睛和耳朵的判断,他们清晰地感受到那乳房强烈的震颤,是哭泣的姿势,也是愤怒的呼叫。他们惊愕地偷窥着那不容侵犯的乳房,互相交流的目光都表达了一定的敬畏。然而敬畏之外,那哭泣的乳房也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困扰,他们把碧奴安顿在鸡窝顶上进一步检查。有人负责脱下了碧奴破烂的草履,报告说,她的脚指头走路走烂啦,只有血泡,没有水!有人去握住碧奴的手,手心手背都细细察看,说,她的手跟死人一样,冰冷冰冷的!有人说,摇摇她的手,晃一晃她的脚,看看她流不流泪!两个男孩就奉命摇晃碧奴的手脚,摇着晃着,男孩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鸡窝里的一只雄鸡也在慌乱中喔喔啼叫起来。一个泪水的奇迹不仅震撼了鸡窝旁的所有男孩,也惊动了睡眠中的雄鸡,碧奴布满血泡的脚趾间淌出了数道泪水的溪流,她摊开的双掌刹那间已经泪水滂沱!
       鹿人们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们的猎物,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将军鹿郑重地对碧奴宣布了她的归宿,我们要把你抬到我们鹿王那里去!
       鹿王坟
       后来他们抬着碧奴往树林深处走,很明显,鹿王住在树林深处。
       碧奴请求他们把她从木板上放下来。我不闹,也不跑,她说,反正是要死,死在你们这帮孩子手里算是好死,我求你们放下我,让我走着去,牲畜去屠宰才绑在木板上呢。
       他们先是沉默,沉默过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你是祭品,祭品都是绑在木板上的!
       鹿人们抬着碧奴向树林深处走。一路上他们七嘴八舌地向她炫耀鹿王的荣光,说鹿王已经跑得比马快了,他已经让衡明君挑进百春台当马人了,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树林里和鹿人在一起。鹿棚里那么多鹿人,只有他放弃了当马人的机会,他是所有鹿人私下推选出来的鹿王,是整个青云郡的鹿王。除了提醒碧奴对鹿王不得无礼之外,男孩们顺便介绍了自己作为鹿人的身份。将军鹿傲慢地对碧奴拍自己的胸脯,说,知道我为什么叫将军鹿吗?我跑得最快,力气最大,鹿王不在,所有鹿人都归我管!那个文静的男孩不知为什么叫枢密鹿,脸上有一种老人的阴沉和沧桑。还有一个长相木讷的男孩不肯说话,就被将军鹿推过来了,对碧奴说,你知道他是什么鹿吗?他是面饼鹿!他们强行把面饼鹿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用手指着他手臂和腿上的圆形疤癍,让碧奴数。你数数,数数他中了多少箭,他跑不快还要做鹿人,中了箭就哭,哭了衡明君就把面饼用箭射给他,他一天能吃三个大面饼,你看看他的肚子吃得多么圆!
       他们来到一个隆起的小土墩前,那就是鹿王坟了。鹿王坟前堆满了祭物,一看就是出自孩子之手,牛骨、铜锁、贝壳、木弹弓,还有几只干瘪的死鸟。一个高大的稻草人穿了一件破烂的蓑衣,歪斜着站在土墩旁边,手里还拿着一支箭,看上去它应该是守墓人。现在有了碧奴,那稻草人被无情地推倒在地,将军鹿还在它身上踩了一脚,说,你就不肯好好守坟,看看鹿王坟上的干草,都让鸟啄光啦。
       将军鹿从哪里拉了一条铁链过来,他抖动着铁链,命令鹿人们把木板与碧奴分离开来,碧奴的腿来不及松动,就被面饼鹿恶狠狠地抱住,拴在一棵树桩上了。将军鹿听见碧奴尖叫起来,过来安慰她说,你别怕,你戴着这铁链可以走十步远呢,你可以走到林子里去摘野果吃,你要拉屎撒尿也别在鹿王的坟前,到林子里去方便。枢密鹿在一边帮忙,他说,林子里有野猪,千万别让野猪来拱坟,也别让鸟停在坟头上,你摘来的野果,千万别光顾自己吃,一定要给坟上祭一份!
       孩子们竟然替她安排了这么一个归宿!碧奴害怕了,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这个古怪的归宿。她开始一声声地尖叫,发疯般地挣脱那条铁链,可是所有的鹿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细瘦有力的腿,一齐举到碧奴身上,压紧她反抗中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为了阻止碧奴的叫声,竟然别出心裁地伸到碧奴的腋下,挠她的痒痒。
       他们也许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许他们不是鹿,但有了一颗鹿的心。碧奴终于明白了他们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鹿的腥膻气味,为什么他们走路不肯好好地走,总是像鹿一样跳,为什么有的孩子发髻上绑了两根鹿角,为什么他们的嘴里能发出群鹿的鸣声。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们那颗鹿的心,人心总能打动人心,可是对一群鹿,她怎么才能说动他们的心?碧奴在树下尖叫,她叫喊着岂梁的名字,那悲恸的声音使树上的夜露纷纷坠落,她把树喊得枝叶飞卷,可是孩子们冷酷的心还在沉睡,将军鹿充满鄙视地看着碧奴说,岂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么用?来了一起拴在树上!碧奴对着一群孩子尖叫,固执地叫喊岂梁的名字,她听见身后那棵老榆树也尖叫起来,岂梁,岂梁岂梁——然后夜空中响起清脆的一声,一根榆树枝啪地折断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将军鹿的身上。
       将军鹿浑身一震,拿起那树枝,对其他鹿人惊呼道,这女子怎么喊的,她把树枝喊断了!
       枢密鹿过去接过那树枝,研究着树枝上的露珠,
       说,不是喊断的,是哭断的,这树枝上全是她的泪。
       男孩们突然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们说不能再让这个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声音那么尖厉,回荡在树林里,就像他们童年生病时母亲上山喊魂的声音,那声音打开了回忆之门,让他们记起了远方的母亲,记起母亲便记起了家乡,记起家乡便记起了一个孩子讨厌的负担,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对于一个自由的鹿人来说没有好处,对于他们从鹿人到马人一路奔跑韵事业也是有害的,为了阻断回忆,他们决定制止那女子的喊叫。
       枢密鹿从坟上捡了一团麻线塞在碧奴的嘴里,他说让你再喊,这是麻线,你越喊塞得越紧!树下夜露如雨,枢密鹿抱怨老榆树上的露珠打在他头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厉害,快从头上掉下来了。将军鹿也躲开了树,他说他一踩到落下的树叶,便感到腿脚酸痛难忍,几个月来练就的鹿跳本领很可能毁于一旦了。别的鹿人也有种种不适的生理反应,其中一个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游弋不停,试图摸到心的位置,而面饼鹿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别人没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们封锁了碧奴的声音,便从她身边跳开了,他们隔着几步之遥研究着她的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碧奴的声音消失了,眼睛成为潜在的危险。碧奴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里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怨恨和愤怒,那眼睛让男孩们联想起母亲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充盈着水光,很明显泪水即将从碧奴的眼睛里流出来了,流泪的乳房,流泪的手掌和脚趾让男孩们感到惊喜,而一双流泪的眼睛却令他们慌张,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骚乱。
       眼泪,眼泪,她眼睛里流泪了!别让她这么看着我们,把她的眼睛也蒙起来!
       他们扑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带,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们没有遮挡住碧奴的泪水,一片潮汐般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闪着晶莹的光,并且轻盈地溅起来,溅在男孩们的身上。男孩们躲闪不及,他们预感到碧奴的眼泪充满了魔咒,他们跳着尖叫着拍打身上的泪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几乎同时遭遇了罕见的悲伤的袭击,思乡病突然发作,遥远的村庄,一只狗,两只羊,三头猪,田里的庄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脸,喧嚣着涌入他们的记忆,他们头上的鹿角纷纷滑落,他们捏住自己的鼻子,盖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泪如暴风骤雨无法遏制,于是他们放下了碧奴,齐声恸哭起来。
       一共四个鹿人,将军鹿弯着腰对着河岸的方向哭,哭着哭着他想起了另一条河岸,他家的茅屋就搭在河岸上,他的父亲在对岸捕鱼,他的母亲在这边浣纱,哭着哭着他还听见他姐姐的声音,姐姐从茅屋里探出头喊他的名字,白薯煮好了,回来吃吧。枢密鹿对着一丛野菊花哭,他看见野菊花变成了湘妃竹,湘妃竹里钻出了一只斑鸠,他去抓斑鸠,手上握着的是野菊花的花瓣,枢密鹿就摊开手掌尖叫起来,斑鸠呢,我的斑鸠呢?面饼鹿对着树干哭,他记起自己曾是个铁匠铺里的小学徒,师傅打好的农具,他锯好长长短短的树棍,负责安上锄头柄、铁搭柄和镰刀柄,那时候他也吃得多,可他的肚子根本没有现在这么大。第四个男孩颈上戴着小葫芦,他是自称葫芦鹿的,葫芦鹿对着碧奴哭,碧奴衣衫不整的身体一会儿让他想起他的母亲,一会儿又令他记起了祖母和姐姐,所以那男孩一边哭一边对着碧奴喊:娘!奶奶!姐姐!碧奴嘴里塞了东西,不答应他,男孩就急了,他把那团麻线从碧奴嘴里拉出来,又对着她叫了一声,娘!
       一共四个男孩,三个男孩先后记起了回家的路,一个男孩说他要向东走,回家去吃白薯,一个男孩说他要翻过青云关,回到山上的茅屋里去,第三个男孩说他要走到棉城的铁匠铺去,他要回去安锄头柄了,他们在太阳升起之前记起回家的路,匆匆地离开了树林。只有葫芦鹿守着碧奴,他年龄太小,记起了母亲却不记得回家的路,后来他替碧奴解开了眼睛上的腰带,用一块石头砸开了铁链,他对碧奴说,起来,起来,你也回家去吧!
       碧奴泪流满面,一片灾难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脸,也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看着老榆树的树枝,问男孩,我脸上是什么?是树上掉下来的露珠吗?
       男孩说,什么露珠?是眼泪,你的眼睛也流泪啦。
       桃村人的眼睛里流出泪,死期也就不远了,孩子,姐姐快死了!碧奴看见男孩脖颈上的小葫芦,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就暗淡下去了。她伸手捏了捏男孩肮脏的脸蛋,手被男孩甩掉了,碧奴凝视着男孩,嘴边浮出一种酸楚的微笑,她说,是你呀,怪不得你守在我身边,怪不得你带着葫芦,孩子,我在梦里就见过你了,你是我的盖坟人,你是我的掘墓人!
       什么盖坟人?什么掘墓人?男孩愣在那里,他说,你还活着呢,活人怎么给你掘墓.你要把自己活埋吗?
       是死神把你送到我身边的,孩子!碧奴说,我的死神就在这林子里,进了这树林,我再也到不了大燕岭了,到了也没用,包裹没了,我的心也碎了,见了岂梁,让我拿什么东西给他?孩子,你就是我的掘墓人呀,赶紧去柴房吧,拿把铁镐来,再拿把铁锹来!
       树下
       碧奴坐在树下等候死神。
       黎明时分,暗蓝色的天光已经勾勒出树林苍老的线条,空气里弥漫着苔藓杂藤淡淡的腥昧,树枝分割的天空很零乱,有的地方亮了,有的地方还沉在一片幽寂中。
       碧奴坐在树下,想起路上遇见过不少的好心人,他们劝她避开山路避开强盗,却没有告诉她树林的危险,他们一味地提醒她提防狼群、毒蛇和蓄须的男子,却没有告诉她孩子也要提防,可怕的孩子,半人半鹿的孩子,他们用恶魔般的童真唤醒了她的眼泪,她的星辰坠落了,每一个桃村人都知道,泪水从眼睛里出来,那双眼睛就要永远地闭上了!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碧奴坐在树下等候死神。
       一群灰鹿从树影里跑出来,分散在鹿王坟四周,警觉地注视着树下的女子,还有她脚上的铁链,有一头鹿以主人的姿态朝碧奴跑来,试探着地上的铁链,很快鹿发现铁链不是那女子的武器,它就用鹿角在碧奴的身上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很明显,灰鹿们把碧奴看成了入侵者,它们要把她从鹿的领地驱逐出去。
       碧奴看清楚那是头鹿,她说,是鹿呀,你要把我撵哪儿去呢?我就在树下坐一会儿,坐不了多久啦,我的死神就要来了。
       树上飞来了一对鹧鸪,它们肩并肩地停在树枝上,起初两只鸟很安静,看上去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回味鸟类的爱情,很快它们发现了树下的陌生人,两只鸟便不安地啼叫起来,鸟粪带着怒气,准确地打在碧奴的头上。
       碧奴抬头看着树上的鸟,鸟也对着我的头上拉屎呢,连你们鸟也来赶我走?她说,你们柄在树上,我坐在树下,我不碍你们的事呀。
       两只鹧鸪在头上愤愤地叫了几声后飞走了,碧奴看见两只鸟撞开的树叶间露出了一小片湛蓝色的天空,天快亮了,树林的边缘传来了一些嘈杂的人声。天快亮了,百春台的人们都应该醒来了,碧奴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睡前抱紧包裹是她的习惯,可现在她怀里是空的,碧奴的手在地上盲目地抓取,抓到了一堆
       散乱的铁链,她把铁链拉起来,那声音惊动了对面鹿王坟上的荒草,荒草飒飒舞动,一条布满褐色花纹的蛇突然蹿出草丛,向碧奴这里游过来了。碧奴来不及判断蛇的来历,慌忙跳起来躲到树干后面,刹那间一种巨大的悲愤袭来,碧奴拿起铁链举在半空中,对着那条蛇叫喊起来,欺人太甚啦,我碍你们什么事了?这么大的树林子都容不下我一个人,鹿来撵我,鸟来撵我,蛇也来撵我,你们到底要把我撵到哪儿去?
       蛇冷静地昂起头,绕着那棵老榆树游动,很明显蛇不是碧奴的听众,它的任务就是驱逐碧奴。碧奴对蛇举起了铁链,铁链刚刚举过肩就从她手里滑落了,她听见鹿王坟上的荒草疯狂地互相拍打起来,那声音使碧奴怀疑荒草下潜伏着一个陌生的鬼魂。她依稀看见风吹黄土,青烟升起,坟里钻出来一个带鹿角的少年,那少年长着鹿一样水汪汪的眼睛,有着鹿一样柔软的毛茸茸的皮肤,他手指坟土对碧奴说,别埋怨了,来吧,到我的坟里来吧。
       唯一一个善意热情的邀请,偏偏来自坟下的幽灵,碧奴吓了一跳,返身就向鹿棚的方向跑。鹿棚那边鹿鸣呦呦,林间已经响起了男孩们晨跳的脚步声,她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是否忘了锄头和铁锹的事。他是她的掘墓人,他是她的盖坟人,碧奴一定要找到他。碧奴迎着树枝上空的第一道曙光在林间奔走,一路走一路掩面而泣,裙裾过处一地泪水,枯叶残藤和野蘑菇全部被一个南方女子的悲伤所感染,树林里平地扬起了一场泪水的风暴。
       马人
       天快亮了,百春台的马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他们居住的棚屋,他们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马鬃时看见了一只古怪的青蛙。青蛙沿着河岸跳跃,有时落在草丛里,有时伏在水上,带着一股令人费解的慈爱在马人们身边徘徊,无论他们怎么驱赶,青蛙始终不肯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来有个马人注意到了青蛙的眼睛,他突然笑起来,大叫道,你们看那只青蛙,眼睛是瞎的,还跳得那么欢!
       马人们大多已经成年,乍看是一群彪悍健壮的青年男子,细看他们的背、臀部,脖颈,还有裸露的腿部,都焕发着神奇的马的风采。他们一齐弯腰在河边清洗马鬃时,看上去像一群饮水的马,等到他们直起身子向河那边眺望时,所有人的眼神里充满着青年特有的模糊的欲望。他们看见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但那身影被薄雾笼罩着,忽隐忽现,后来干脆消失了,来到河这边的是一只青蛙。
       他们对青蛙的来访起初并不介意,渐渐地随着马人雪骢的到来,他们才注意到青蛙的种种反常之处,那青蛙对马人雪骢狂热的追逐,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由于不久前一只纺织娘飞入马人青皮的被窝,导致马人青皮连续数夜梦见家乡的妻子,并且夜夜梦遗,而马人紫驹也在饭碗里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蚂蚱,那蚂蚱一朝一暮在碗里准时鸣叫,紫驹便能清晰地听见老父的咳嗽声,那声音使紫驹无端地惊惶,他在别人嘲笑的目光中满屋子乱转,到处搜寻一把柴刀,说是要上山砍柴。那些神秘的昆虫诱发了马人们的思乡之潮,因此水边的盲青蛙最终引起了他们讨论的兴趣,有人大胆地猜测青蛙的来历,说兴许是一只寻亲的青蛙,寻到雪骢这里来了。
       雪骢已经为早晨的骑射做好了准备。他在肩膀上披好马鞍,脚踝处套上了马蹄,他把清洗好的马鬃戴在头上,甩掉了马鬃上残留的水滴,然后他突然站住,看着自己的脚不动了。那只青蛙正伏在他的脚背上。
       雪骢厌恶地注视着脚背上的青蛙,你干什么?怎么又跳到我的脚背上来了?他告诉别的马人,青蛙夜里已经来过棚屋,跳到他的肚子上站了很久,让他赶走了。他还问紫驹,你就睡我旁边,青蛙有没有站到你身上去?
       紫驹说,青蛙不认得我,怎么会站到我身上,它认得你才跳到你肚子上,认得你才站到你脚背上的。
       雪骢仍然怒视着脚背上的青蛙,面有愠色。青蛙认识虫子,不认识我!他说,你们没见它是瞎的?是一只瞎青蛙,怎么认得人?
       马人们听雪骢说得在理,一时都茫然地看着他脚上的青蛙,那青蛙依偎着雪骢粗糙皴裂的脚背,盲眼里滚出了一滴晶莹的水珠。有人叫起来,它流泪了!一只瞎眼青蛙,它还流泪呢!马人枣骝提醒雪骢道,雪骢,你娘不是瞎子吗?那就是你娘,她死了变成一只青蛙,寻亲来了!
       我娘眼睛是哭坏的,谁说是瞎子?你娘才是瞎子,你娘死了才变成青蛙!雪骢勃然大怒,他把脚背弓起来,对青蛙吼道,到他那边去,他才是你儿子!
       他们看见雪骢一脚把青蛙踢到枣骝身上去了,可是青蛙也许不认得枣骝,也许它认为枣骝不是她的儿子,青蛙从枣骝身上落下来,固执地向着雪骢的脚跳过去。雪骢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恼怒,他从水边捡起一只破陶碗,啪地一声,青蛙被倒扣在碗里了,雪骢对着陶碗厉声警告道,不准出来,给我待在碗里。再缠我,小心我一脚踩死你!
       马人们看见雪骢气呼呼地离开河边,他们蹲在河边,透过陶碗的破缝打量那只被囚的青蛙。善良的马人玉兔看见了青蛙的眼泪,那眼泪也被囚禁,像一颗珍珠在暗处闪闪发光,马人玉兔被那奇异的光芒所打动,他打开了陶碗,把青蛙放了出来。
       青蛙的一滴泪消失了,另外一滴泪涌了出来,它在马人们的脚丛中探寻儿子的气息,不知道是出于感恩,还是灵敏的嗅觉帮助它闻到了另一个儿子的气味,哀伤的青蛙发现了玉兔,盲眼里的泪珠越来越亮,它突然高高地跳起来,跳到玉兔的膝盖上去了。
       玉兔是个善于奔跑而不擅言辞的马人,他涨红了脸蹲在那里,看青蛙久久地停在他的膝盖上,看得出来,他觉得不舒服,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一只寻亲的青蛙。
       玉兔,蹲着别动!马人们又骚动起来,玉兔,那是你娘,小心别摔着你娘!
       它不是我娘!玉兔说,我娘是一棵树变的,我爹是一块石头,他们的魂灵守在蒹葭山上,从来不出门!
       马人们都笑了,他们以为玉兔是在开玩笑,可是玉兔不是开玩笑,说起远方的父母他的表情有点忧伤。玉兔捧着青蛙,一只脚踩到了河水里,他是最善良也是最聪明的马人,最后把青蛙放在一片浮萍上了,他对青蛙说,你坐着浮萍四处找找吧,去河那边看看,也许你儿子在河那边呢。
       而在河的对岸,那些年幼的鹿人也已经纷纷醒来,一夜过后他们失去了将军鹿的领导,带着自由和混乱组合而成的清新气息,呼啸着从树林里跳出来,他们手执鹿角,耸身而立,像鹿一样朝空中的吊桥张望,他们在等待百春台上射猎的号角,射猎的号角快要吹响了,御河上的吊桥快放下来了。
       掘墓
       碧奴荷锄,男孩扛锹,他们在树林里走。
       你别走了,天亮了,没地方给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的身后说,谁让你不趁天黑时死的,现在好了,太阳出来了,他们都起来了,你在哪儿挖坑都会让人看见的!
       泥泞的空地上,鹿和孩子们的足印交织在一起,一片落叶旁有翻挖的痕迹,碧奴忍不住地停下来,用锄头刨了几下,她知道鹿人们把什么都埋在地下,于是她抱着一点幻想,能不能把岂梁的衣服刨一点回来,哪怕挖出一只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还说要死呢?要死还刨你的东西?男孩
       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死,什么眼泪流出来你就会死,骗人的,你让我拿锄头和铁锹,原来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没骗你,我想再看一眼岂梁的东西再去死。碧奴说,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么紧,躲过了强盗躲过了贼,就是没躲过你们这些孩子!
       不怪我们,是你自己跑到树林里来的!他的眼睛无辜地瞪着碧奴,说,你什么也刨不出来的,包裹里的东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了!
       孩子,你们把刀币拿去我也不怨你们,碧奴说,你们不该把岂梁的冬衣也分了,岂梁是大人,他的袍子你们穿不上,他的帽子你们戴不上,他的鞋子你们没法穿的!
       蠢女子,不能穿怕什么?拿到集市上能卖钱的!男孩观察着碧奴的一举一动,突然跑过来把锄头夺过去了,他说,你要挖你的包裹就用树枝,不准用我的锄头。我就知道你骗人,人人都怕死,你为什么不怕?别人埋到坟里还要钻出来逃命呢,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自己挖自己的坟?你不是挖坟,是挖包裹!
       碧奴悲伤地看着男孩,她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挖包裹了,我们就挖坟,我也死心眼,人不死心就不死,还在惦记那包裹!干脆埋到土里,倒也省心了。孩子,我们走,找个向阳的地方去挖坟! 男孩对碧奴的挑剔不堪其烦,他把铁锹在地上重重地蹾了蹾,脑袋侧向树林外面百春台的方向,什么向阳不向阳,向阳有什么用?你听呀,射猎的号角吹响了,衡明君的马队就要出来了,热乎乎的面饼也要端出来啦!他说,我上你的当了!你活又不肯好好活,死又不肯好好死,到底准备怎么样?你还没说呢,雇我做你的掘墓人,到底给我什么好处?你的包裹没有了,做你的掘墓人。我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碧奴拍了拍她的袍子。除了这袍子,你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呀。她看见男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表情,就从发髻里拔出了一根银簪,我就剩下这一件东西了,是白银打的,现在我怎么打扮也没用了,梳什么髻子岂梁也看不见了,你拿去,以后送给你媳妇。
       男孩嘟囔着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碧奴的银簪。他把簪子塞到耳朵里转了转,掏出一片耳垢,说,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钱有势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后就用这东西掏耳屎,天天都掏!
       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男孩开始履行掘墓人的职责,他瞄准了一块松树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树枝画出一个方框。斜着躺下去就够了,他说,反正你死了,不吃饭不要锅灶,不怕冷热就不要门窗,不怕风雨就不要屋顶,你长得那么瘦小,这块地方够安顿你啦。
       碧奴端详着那棵松树下草草画出的墓线,依稀看见死神在那个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着她。她不怕死,但死到临头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这树林里,没有人替她举起丧幡,没有人会到坟边为她掉一滴泪,碧奴不甘心,她决定在死之前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于是她沿着那个方框走,一边走一边让泪水尽情奔流。碧奴的泪水雨点般滴落在地,她乌黑的长发失去了簪子的束缚,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大声呜咽起来,发间泪珠像雨点一样从头发上泻下来。男孩惊恐地叫起来,你在干什么?碧奴说,我在转坟,我在哭坟,我死了没有人替我转坟,也没有人来哭坟,我只好自己转自己的坟,自己哭自己的坟了!
       门客
       百春台最早以马人闻名于世。
       青云郡的王公贵族中盛行骑射之风,这优雅高贵的习俗流传多年,遭遇了梨花年间的三年战事,数万匹良种青云白马跟随征战的将士驰骋疆场,而西南边疆狼烟未沉,北方的长城工事又在召唤所有幸存的马匹,无论是骏马还是病马老马,都随北上筑城的人流而去。从未有过的马荒,严禁私养马匹的非常戒令,使王公贵族骑射的习俗几成无米之炊,贺兰台、涌金台、芳草台的主人纷纷告别弓弩,只有百春台主人衡明君是个例外,台内三百门客都知道主人对骑射异乎寻常的热爱,不骑射勿宁死,随着马棚里的好马一匹匹地离开,主人面色憔悴,而在门客们敏锐的目光里,他失落的臀部比面孔更憔悴,门客们习惯了为主人排忧解难,针对马的替代物,他们群策群力,创造和思考的热情像潮水一样在百春台蔓延,以人为马的发明应运而生。
       于是骑射这本古老的书翻开了历史上最华丽的篇章。百春台以人为马的创举令人耳目一新,不仅在青云郡,七郡十八县的王公贵族纷纷群起效仿,这种顾全大局的节俭风气受到了朝廷的美誉,国王体恤下情,宣布各地马人列入免征徭役的名单。消息传出,城乡各地的青年男子都开始为一门新兴的职业而竞争,掀起了一场疯狂的负重奔跑的热潮,他们在山岭之上驮着石块跑,他们在树林里驮着圆木奔跑,他们在家门口驮着年迈无用的祖父母奔跑,他们练习马的步伐,马的呼吸,甚至马的嘶鸣之声,像马一样奔跑,甚至比马跑得更快。跑到青云郡的百春台去,跑到北方的贺兰台和芳草台,跑到南方的涌金台去,去做四大王公的马人,成为了所有青年男子的梦想。
       骑人射猎的新风尚风靡各地的贵族圈子,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新生事物的发展多少会遇到些阻碍,各地的森林山坡每天箭镞不断,野外大量的鹿、麂、野兔和黄羊从丘陵地带迁徙到了高山上,飞禽不知去向,骑射之娱很快陷入新的困境,骑手枉有射月之功,马人们枉有追风的速度,猎物绝迹,他们也只好空手而归,眼看主人衡明君愁眉不展,百春台的三百门客掀起了新一轮探索发明的热潮。一个名叫公孙禽的门客有一天在蓝草涧人市上发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他在树下跑,树上的孩子用草镖射他,四处飞来的草镖使那个男孩跳着奔跑起来,跑得像一头鹿!天资过人的公孙禽眼前一亮,他买下了那个男孩。在去往百春台的路上,那男孩尾随着公孙禽,他胆怯地打听自己的未来,大人,你把我买去做马人吗?你要不要骑在我身上试试?公孙禽直率地说,孩子,你的鸡巴毛还没长出来呢,怎么做马人?你不是马人,是鹿人!
       鹿人们大多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作为野鹿和黄羊的替代品,他们的待遇与马人不同,但其严格的选才过程,还有长时间与鹿为伍的训练,与马人相比并不轻松。由于青云郡北部尤其是蓝草涧人市聚集着大批无家可归的孩子,给公孙禽的鹿人计划提供了方便,八九岁的年龄,灵巧的骨骼和天然的弹跳能力,使他们对鹿的模仿天衣无缝,相对于青年男子的马奔,小男孩们的鹿跳无疑更加出色更加逼真,公孙禽有一天在高台上手指河那边的树林,让其他门客看那儿的鹿影,没有人发现树林里的鹿影其实是人影,所有门客都大喜过望,欢呼道,回来这么多鹿啊,赶紧通报衡明君!
       这年秋天,百春台意外地迎接了一辆来自长寿宫的黄帔马车,南巡的国王仍然在传说中南巡,不见其影,钦差使的车辇却在官道上长驱直入,直奔百春台而来。一个黄衣官吏拍马来到壕河边,举起钦差使的旗帜,通告国王的嘉奖黄诏送抵百春台。刹那间百春台里一片哗然,三百门客如同群鸟乱飞,飞到他们的主人身边,黑压压地在河边跪成一片。沙尘满篷的黄帔马车停在吊桥下等待放桥的时候,两个桥工不
       知怎么惹的祸,他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桥来了,衡明君在轳车和铁索尖厉绝望的碰撞声中勉强保持了镇定,而门客们则开始窃窃私语,以占卦术闻名的门客子康注意到晴朗的天空里飘来了几朵乌云,他提醒衡明君看那几朵云,衡明君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说,不用看天,我的心里已经飘满了乌云!
       钦差使疲惫的脸上除了倨傲之色,还有一丝难以琢磨的微笑。衡明君跪接黄诏的时候清晰地听见那钦差使打了一个饱嗝,很明显他们已经用过午餐,钦差使不吃百春台的饭,是在路上吃的!衡明君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不祥的预感得到了更不祥的印证,谁也没有料到国王嘉奖的内容,国王的黄诏上什么字迹也没有,偌大的诏书上只留下了半个金印!在门客们焦虑的目光下,衡明君强颜欢笑,他虔诚地阅读一纸空诏,还有半个金印,谢过大恩之后,命令下人燃放烟花,杀鸡宰猪,而钦差使的人马,被三百个恭敬的门客夹道迎进了百春台。
       那面孔苍白神情阴鸷的钦差使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每个人都看见他一手带来了鲜花,一手却捏着毒药。门客们分批分时去试探了钦差使的兴趣爱好,钦差使对美酒和女色无动于衷,而金银珠宝也不能打动他,衡明君见多识广,他知道京城官吏时兴豢养男宠,便猜想他一定好男色,结果又落了空!
       钦差使像一个幽灵般地出现在所有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多次闯入河边马人们居住的棚屋,对马人的来历追根究底,他对马人们跑得如何漠不关心,却特别考察了他们使用兵器的能力。他长时间地观察衡明君的炼丹炉,甚至想从炉工嘴里套出配方的秘密,他对吊桥的升降原理很好奇,缠住桥工,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对遍布于百春台各处的地窖、暗室和夹墙,钦差使更是表现出一种疯狂的兴趣,他用一根从长寿宫里带出来的檀木龙杖,在这里敲几下,到那里捅几下,百春台在他制造的种种回音里显得深不可测,处处暗藏了机关。
       衡明君对钦差使充满了戒备之心,怀疑他担负某项不可告人的险恶的使命。他派出了平时看管树林的千里眼门客,日夜监视钦差使入住的西厅,可是西厅的窗子很快蒙上了厚厚的帷幕,千里眼非常惭愧地来禀报,他目前的功夫只能穿透白纱,还不能穿透那么厚的紫色帷幕。西厅悬挂的厚厚的帷幕让衡明君茶饭不香,他隐隐觉得帷幕遮盖的是磨刀霍霍的阴谋,门客们自然地要为主人献计献策,鸡鸣之徒三更先生第一个站起来,说,不让他们睡好觉,我二更天就让方圆百里的鸡都叫起来,吵死他们,让他们睡不好觉!门客们平日最不屑三更先生的那点本事,这时群起攻之,你除了会学鸡叫,还有没有别的能耐了,那么早把他们吵醒有什么好处?让他们三更天就起来密谋整治我们百春台?三更先生坐下后,箭术高强百里穿杨的门客射月先生拍案而起,不就是个狗屁钦差吗,再大的客人也是客,他居然敢在西厅挂帷幕,不把我们百春台的规矩当规矩呢,看我一排箭把那些尿布片子打成个马蜂窝!射月先生是衡明君最宠爱的门客之一,他犯牛脾气,别人就不好当面顶撞。大家看着衡明君,让他批评射月先生,衡明君一杯酒泼到了射月先生的脸上,让他不得冲动,他说,你那排箭出去真的射了马蜂窝了,他是国王的人,只能智取,不得动枪动箭!
       门客芹素此时离开了酒席,像一只壁虎一样无声地攀柱而上,最后将身体倒挂在梁上,用自己的身体和怀才不遇的眼神提醒大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你们怎么忘了百春台养了一个梁上君子!
       一个倒挂在梁上的身体终于令众人的眼睛一亮,梁上君子芹素是最好的人选!公孙禽等一批智囊纷纷拥到衡明君身边,带着一半内疚一半逢迎的口气夸赞他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门客引进制度,之前他们还对芹素的门客身份有抵触情绪呢,认为堂堂百春台养着个小偷做门客,不免让人耻笑,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猜疑,这一刻他们尽释前嫌,在衡明君的建议下,大家举杯向着梁上君子芹素,敬了一杯。
       第二夜好多门客躲在暗处,观看了芹素飞檐走壁潜入西厅的过程,他们惊讶地发现芹素在平地上走路脚步拖沓懒散,到了墙上梁上却是健步如飞,眨眼之间,那芹素已经隐身在西厅鬼鬼祟祟的灯光中了。
       可惜芹素毕竟是芹素,他习惯入室偷点什么,这次不允许他偷,让他看,让他听,他反而在钦差使的房间里迷失了方向,把一件好事弄得一波三折。
       钦差使的房内有一种奇怪的香料味,让人想打喷嚏,芹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打出那个喷嚏,可是一只青蛙却让芹素感到心神不安。他是在西厅黑暗的回廊上遇见了那只奇怪的青蛙,芹素轻风般的脚步声能安全通过人的耳朵,却不能蒙蔽一只青蛙,他的潜入引起了青蛙的注意,芹素没有料到青蛙对他的追逐如此热情,如此固执,他从来没见过一只追逐人的青蛙。他沿着回廊奔向钦差的房间,看见那青蛙尾随而来,它的眼睛似乎是瞎的,芹素向青蛙摆手,还做出一些投掷的姿势威胁它,青蛙置之不理,它只是追寻着芹素的脚步努力跳跃着,一对蛙眼在夜幕里闪着两圈微弱的白光。
       他攀上房梁,从空中看见钦差使已经吹了灯,人已在床榻上躺下,一张画了地图的丝帛铺展在微暗的月光下,像一片脆薄而神秘的宝藏。他顺着房梁潜入房间时,隐隐听到了外面的一声蛙鸣,一声蛙鸣唤起了芹素孩提时代遥远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上掉下来的,只看见眼前突然灯火通明,那狡猾的钦差使从帘幕后面出来了,床上假寐的马弁也跳起来了,有人从床肚子底下钻了出来,他们发出了得意的笑声和喊叫,打小偷,打,打!钦差使挥起檀木龙杖,一杖就把芹素打晕了。
       守候在西厅下面的门客听见芹素最后怨恨的叫声,哪来的青蛙?是谁把青蛙放进来了?门客们知道上面出了意外,但是再聪明的人也听不懂芹素的怨恨,他们不知道窃取地图之事与一只青蛙会有什么联系。
       芹素
       百春台好多人见到过那只青蛙,河边的马人说那是一只寻找儿子的青蛙,在其他门客们看来,马人们对事物的见解是毫无参考价值的,马人毕竟是马人,血统低贱,谈吐也就低贱,见解就像干草一样杂乱无趣,否则衡明君就不会像对待马一样对待他们了,马人们混居在河边的棚屋里,门客们是有自己房间的,尽管是三五人一间,尽管那些房间沉在台基下,一半见天,一半见地,但他们是住在台里的,他们与主人住得近,心也贴得紧。有门客在台上看见过那只盲眼青蛙,可是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想的都是主人,谁会去注意一只青蛙呢?如果不是芹素将他的失败归咎于那只青蛙,他们绝不会去搜寻那只青蛙,百春台已经够乱了,芹素一句话,乱上加乱,害得三百个门客一起出动去搜寻一只青蛙,结果他们找了一个早晨,却是一无所获,那只青蛙来得蹊跷,走得神秘,它似乎已经从百春台消失了。
       千里眼告诉公孙禽,他曾经看见那青蛙出没在门客少器的窗前床下,甚至跳到那个初来乍到的新门客的鞋履里,新来的门客少器,他处理那只青蛙的方式也很新颖,千里眼起初看见他用剑柄拍地驱赶鞋子里的青蛙,青蛙不走,那新门客就用剑头挑起鞋
       子,连鞋带青蛙一起扔到了壕河里!
       但他们沿着河岸四处搜寻,也没看见青蛙的影子,公孙禽很自然地向新门客少器多看了几眼,门客少器冷笑起来,别看我,我不知道青蛙的下落,只知道百春台所有仇人的下落!
       公孙禽他们路过河边棚屋的时候看见马人们坐在地上晒太阳,看上去无所事事,他忍不住地呵斥了几声,怎么都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什么时候见马坐在地上的?你们算什么马人,懒死了!还不快起来,活动活动你们的马蹄!马人们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那个名叫雪骢的马人大声说,公孙先生,弓箭房已经通知我们了,今天不骑射,衡明君大人没心情!
       公孙禽有点意外,抬头看看天,说,怪不得,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从马人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你们中间,谁是青蛙的儿子?马人们都似笑非笑的,一个个摇起头来。青蛙的儿子不在我们这边!马人雪骢突然说,在你们那边呀,公孙大人你还没听说吗,芹素就是青蛙的儿子!
       门客们都应声而笑,说得妙,那不中用的东西,他不是青蛙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公孙禽也要笑,但他天生注重自己的身份和仪态,嘴唇一绽开就严峻地闭上了,手指远处的黄陂马车,厉声道,不得瞎说,告诉过你们了,现在是非常时期,百春台的大事小事,就是谁放一个屁,也不准走露风声!
       门客们后来围聚在豹堂外面,隔墙陪伴着他们的主人。秋风吹来,风卷珠帘,却卷不走豹堂的愁云。他们的主人正在豹堂里品尝苦酒。当钦差使把五花大绑的芹素推上豹堂时,有几个门客激愤地向芹素做出了侮辱的手势,有人干脆就学着马人的语言,粗鲁地喊起来,芹素,你这青蛙养的东西!他们听见豹堂里传来衡明君羞恼的叫声,他当场叫人斩断芹素的手,外面有门客应声举手,我来!可是外面的门客不敢造次,他们听见了钦差使阴沉的拿腔作调的声音,他宣称芹素已经是朝廷的罪犯,如何惩戒之事由不得百春台方面做主,他要扣下芹素,把芹素带回朝廷衙门三堂会审。
       太阳升起来了,百春台却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寂静压迫着门客们的心,他们为主人效劳的时刻到了,飞檐走壁的盗徒出了事,还有力大如山的力士,吞火吐水的魔法师,倒弓射大雕的神箭手,精通催眠术的催眠老人,他们忠诚地聚集在衡明君的面前,可惜他们一个个拥进豹堂,都被主人挥手赶走了,很多时候英雄并无用武之地。芹素一出事,衡明君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他对门客们说,我情愿让芹素死,也不能让他们把他带走。门客们清楚主人的言外之意,谁都知道一旦芹素被钦差使带走,百春台的某些秘密也将被带到长寿宫去,那对衡明君是天大的灾难,对于他们这些门客,也是危险的事。
       门客们决定让芹素去死。
       起初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新来的门客少器的黑面罩上,尽管他在百春台门客堆里身份独特,白天也蒙面,只有衡明君可以看见他的真面目,但大家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他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刺客,蒙面的刺客少器站在角落里,除了一双冰冷的眼睛,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没做什么表示,是衡明君让大家不要盯着少器,他说,此等小事,何须动用少器先生的刀剑,少器先生现在不出马,他另有重任在肩。
       大力神门客自告奋勇,他要求去执行这项任务,夸口道只要他的手抓到芹素的脖子,就可以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他的冷酷莽撞的建议立刻遭到了一致否决,暂且不论芹素是在钦差使手中,不易近身,即使让大力神门客抓到芹素的脖子,也不宜蛮干,给钦差使留下新的口实,门客们认为让芹素去死,最好是说服他自尽,所以文武之道中要取文道,衡明君同意这种观点,就把大力神他们都劝下去了。
       精通催眠术的门客谷不醒举手道,他不用近身,隔着百步之距也可以让芹素昏睡三天三夜,谷不醒是适合的人选,唯一的遗憾是他能让芹素轻易地睡着,却不能让他直接去见阎王,如果芹素昏睡着,不正好让钦差使方便带回长寿宫吗?门客们认为此事最终的关键在于物色说客,物色一个具有最灿烂的智慧和三寸不烂之舌的人,要把一个苟活的人劝到死神一边去,不是易事,让芹素自己死,死得要干净,这样的说客不是常人能胜任的,所以他们的目光最后都落在门客公孙禽身上,公孙禽号称是百春台的大脑,此时脸上却颇有难色,他对着主人指指自己的喉咙,衡明君一下就绝望了,事情纯属不巧,在最需要公孙禽著名的三寸不烂之舌的时候,偏偏他喉咙有恙,身居高位带来了强大的压力,这压力首先压垮了他的声音。
       劝死
       公孙禽带着百里乔和一批门客来到西厅的窗下,看见被缚的芹素正凭窗眺望,监视芹素的是钦差使的两个随从,他们嘴里呵斥着什么,对芹素推推搡搡的,为了防止他用脱身术挣脱捆绑,两个人在绳子的一端拴了块石头,可是石头也不能阻挡芹素矫健的身手,公孙禽看见他们在东边把芹素的头按下去,一会儿那脑袋就从西边坚强地浮起来了,芹素的下颌枕在窗栏上,向河那边的方向张望。
       门客们问,芹素芹素,你在看什么?
       芹素说,看那只青蛙呢,不该来的时候它来了,该来的时候又不见了。是我家瞎眼奶奶变的青蛙,它不在水田里好好待着,跑来跟我要饭吃!我还要找你们算账呢,是谁把我的瞎眼奶奶放进百春台的?我走神失手,你们也有责任!
       门客说,芹素你堂堂男子汉,怎么拉不出屎来怪茅坑呢?害我们找了一早晨青蛙,还把屎盆往别人头上扣!守台的兄弟也很辛苦,怎么看得住一只青蛙?青蛙是从河里游过来的,谁看得住它?你惹了祸,不会要找一只青蛙问罪吧?
       青蛙一来,人也要来了,我们老家的青蛙会给人引路。芹素说,你们看河那边,是不是我娘来了,是不是我娘在替我挖坑。
       门客回头,看见河湾那边确实有一个女子荷锄的身影,女子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身影,两个人在水边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干什么,千里眼门客说,芹素你看花眼了,那女子比你还年轻呢,怎么是你娘?
       芹素说,那你们去替我问问她,她是不是我娘替我找来的媳妇?
       门客们齐声笑起来,芹素芹素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做桃花梦。
       芹索说,那你们看那个小孩,是个男孩吧,他一定是我儿子。
       千里眼笑得弯下了腰,芹素你比那女子还疯呢,那是个小鹿人嘛,你没娶上媳妇,怎么有儿子,儿子从你屁眼里拉出来的?
       门客们哄堂大笑,钦差使派守西厅的随从用一把木锤在墙上敲,对着下面的人大喊道,禁止喧哗,禁止说笑,他是死囚,你们不能和他说话,更不能跟他说笑,等会儿我们大人回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下面的门客说,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不能说话,怎么不能笑?等会儿我们还唱呢。公孙禽提醒门客们注意百春台人的风度礼仪,给兄弟们送来一壶酒,喝几口解解乏吧!他对上面喊着,让人把一只篮子用竹竿挑上了西厅,监守大叫一声,不得贿赂,我们不喝你们的酒!公孙禽说,喝几口吧,我们的酒喝不醉!上面的人很快看清楚了,酒壶里盛的不是酒,是满满一壶刀币,他们迅速把壶拿走了,篮子送了下来,
       于是木棰敲墙的声音也停下来了。
       在高处烽火台上望风的人用旗语告诉这边,出外游览的钦差使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他们必须赶在钦差使返回之前完成这个使命。
       公孙禽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块方正的土地,地里画了房子,房子周围还画了几只鸡鸭,门客们便喊起来,芹素快来看,给你一块地,还给你大房子,还有鸡和鸭养呢!
       芹素探出脑袋朝地上看了看,嘿嘿笑起来,说,公孙先生呀,亏你想得出来,给我一块地,让我去死,我死了房子给谁住?地给谁种?鸡鸭给谁养?
       公孙禽把树枝掰断,抓了短的一截继续在地上画,这次他画了一堆刀币和元宝,堆得像一座山那么高,画了一会儿他抬头瞥见芹素讽刺的眼神,就把山头上的几个元宝擦去,画了一壶酒,他觉得芹素的表情在鼓励他,就又在酒壶旁边画了一盘肉一碗鱼,门客们都清楚地看见芹素的喉结抽搐了一下,他咽口水了!芹素咽了好几次口水,突然转过脸去,说,狗眼看人低,把我看成什么可怜人了,只要不死,凭我这身本事,到哪儿混不到一壶酒喝,到哪儿能饿着我?
       门客们愤愤地嚷起来,芹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吃了衡明君三年闲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号称郡内第一偷,可一张地图你都偷不来,让人捉到了贼手,衡明君让你自己死,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公孙先生许你这么多东西,你怎么就不领情,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
       大力士此时走到一棵老树旁,挑选了最粗壮的树枝,他向芹素举起了他的胳膊,示意他注意,芹素你看着,我怎么让你脑袋搬家!他把胳膊向树枝一挥,只听见咯嚓一声,树枝应声落下。在众门客的欢呼声中百里穿杨的神箭手也把背上的弓弩拉了下来,他一边搭弓一边问芹素,芹素,你要我射你的眼睛,还是要我射你的鼻子?
       芹素一闪就不见了,在里面喊,射吧,你有本事就一箭双雕,一箭射到我的眼睛不算本事,射到眼睛还要射到鼻子!
       公孙禽见门客们都有点冲动,冲动于事无补,他让门客们安静下来,说服工作还是由他的树枝来做,门客们看见他在地上熟练地画了个人,是一个裸女,谁也没料到不近女色的公孙禽有这手绝活,他画的裸女如此生动如此逼真,那么宽大的臀,那么圆那么挺的乳房,双腿之间虽只寥寥几笔,却是画龙点睛,那女子几乎要从地上站起来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的裸女,不知不觉的,好多人的脑袋都向着一个焦点聚拢,久久不肯散去,然后他们听见芹素在上面叫了起来,闪开闪开,你们挡住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门客们梦醒般地散开,把观赏裸女的最好角度留给芹素,他们说,芹素芹素,这下你动心了吧,你长这么大,偷了这么多年,什么都偷,鲜灵灵的女子你偷不到手!看看这光屁股的女子,多漂亮!让你睡一宿,死了也赚了!
       很明显芹素是动了心,他僵立在窗前看地上的裸女,时而目光如炬,时而忸忸怩怩,门客们从来没见过羞涩的芹素,一个画在地上的裸女,出人意料地俘虏了芹素的心,寡廉鲜耻的芹素,忘恩负义的芹素,贪生怕死的芹素,现在他脸红了,他沉浸在一个灿烂细腻的想象中,这美妙的想象逼迫他投降,比什么都有效,他们注意到芹素瘦削的脸上一片潮红,红潮退去以后又变得苍白如纸,他说,这是哪儿的女子?不会是歌舞班里的女子吧,歌舞班的女子,再漂亮我也不要。
       他们从芹素的眼睛里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便趁热打铁地追问,芹素芹素,你要什么样的女子?
       芹素沉默着,抬头朝烽火台上的旗帜看,他哀叹一声,说,你们还是在哄我,那旗帜打得越来越急,什么样的女子我都没时间睡她了。芹素的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他说,你们都小看我了,我其实不怕死,我是怕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我乡下的老娘也会气死,她还做着儿子衣锦还乡的梦呢,我离家的时候答应我娘,混出个人样就回家,我要带一个好媳妇回去给她做饭,带一堆儿女回家去给她梳头倒尿桶,现在好了,我是可以回家去守着我娘了,可惜回去的是一口棺材!
       门客中有人说,给你一口好棺材,你要石头的也行,要柏木的也行,衡明君给我们门客打棺材,从来不省钱的!
       一口好棺材打发不了我。芹素的脸贴在窗边擦眼泪,他说,没那么便宜的事,我芹素活着不能衣锦还乡,死了一定要风光一场,风光给乡亲们看,给我老娘一个交代!
       你要怎么风光呢?门客们焦急地仰望着芹素,问,你要吹鼓手吹吹打打把你送回平羊郡?那就为难人了,你不是不知道,蓝草涧那边村子里的吹鼓手全部拉了差去修长城了。要不纸人纸马多一点?纸很贵的,不过贵也不怕,你要多少我们给你扎多少。
       纸人纸马打发不了我,我要活人,会哭会说的活人!我要活人给我哭棺送棺!
       这又为难人了!孝子贤妻你都没有,谁去给你哭棺送棺呢?门客们都撇着嘴,左右为难起来,他们说,你为难我们就是为难衡明君嘛。衡明君大人说了,要让你死得体面,他要把最好的一套织锦寿衣给你穿呢,棺材你也放心,保证是一口大柏木棺材,可是芹素你也别过分,门客毕竟是门客,丧礼排场也不好太大,否则又让别人抓了百春台的把柄,说衡明君的闲话!
       我不要排场,只要两个活人!芹素叫起来,叫了一句声音突然哽住了,眼泪又涌了出来,他羞于让门客们发现他的泪,就把脑袋扭过去,歪着头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暗淡的眼睛有点亮了,目光变得倔强,下面的门客们窃窃私语着,追溯他的目光,最后大家的脑袋也都扭过去了,所有人的视线穿越壕河的河水,落在对岸的河湾那一侧。
       你们看见河边那两个人吗?一个女子,一个男孩,去把他们买下来!芹素说,那个女子,让她做我媳妇,那个男孩,就算我儿子了,给他们穿上最好的丧服,把他们弄到我的运棺车上,一起运回鹿林老家去!
       衡明君
       钦差使扣留了门客芹素的棺木,那一行人守着个棺木滞留在百春台,不说要走,也不说要留,百春台上下人人心神不安。衡明君要公孙禽去打听,芹素已死,回乡的殡车早就套好,他们为什么扣着一具门客的尸首,让百春台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钦差使的回答让公孙禽倒吸一口凉气,公孙禽万万没想到,钦差使索要的东西,恰好是主人最心爱的马!在国王下令禁养马匹的年月里,衡明君享受王公贵族特权,留下了三匹好马,那个讨厌的钦差使,偏偏只要那三匹雪山马!
       公孙禽愁眉苦脸地到衡明君帐前如实禀报,衡明君咬牙切齿地说,给他,今天给他三匹雪山马,以后要他还我九匹汗血宝马!
       后来衡明君就沉浸在无边的哀伤中了,我的宝贝马呀,我的聚宝,我的江山,我的美女!他轮番呼喊着三匹雪山马的名字,可怜我那三匹雪山马,我不舍得骑它们,天天骑马人呀,那么好的马,没想到明天早晨就压在一个臭屁股下面了,今天我要夜猎,来人,准备弓箭马鞍,今天夜里不骑马人,我骑雪山马!
       那天夜里有人爬到高高的钟楼上,一片寂静中射猎的铜钟被訇然敲响,百春台射猎史上的第一次夜猎开始了。
       
       吊桥史无前例地迎着月光放下来,河两边的马人们首先从睡梦中被叫醒,马人们得到一个奇怪的命令,他们今夜不用披马鞍,今夜没人骑在他们背上,他们只要像野马一样到树林里飞奔。迷惘的马人们走出棚屋,看见门客们已经早早地举起火把,照亮了夜射的路,从百春台到吊桥,一路红色的火光。
       他们看见衡明君骑在那匹江山马上,他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仍然残留着不可名状的悲伤,那养尊处优的江山马高大威风,它驮着衡明君肥胖的身体,果然像一片稳固的江山驮着悲伤的主人,江山马高昂着马头,向他们这些马人发出了示威般的嘶鸣,而聚宝马和美女马被马倌牵在手里,它们的马鬃在夜风中骄傲地飘扬,马蹄上的铁掌熠熠闪光,瞥向马人的美丽硕大的马眼,充满了真品对赝品天然的蔑视。
       马人们一时都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们有的埋怨钦差使的来临打乱了所有的秩序,有的埋怨他们辛苦多年做了马人,今天还要尝试被箭射伤的滋味,有的马人肯吃苦,什么也不说,低头想象着野马奔跑的姿态和速度,一边活动腿脚一边还劝慰同伴,做野马不是很好吗?一样有赏钱,省得背上压着人了,跑起来更快更轻松嘛!
       他们以为自己能像野马一样奔跑的,可是等到吊桥上一声令下,所有的马人都发现,背上没有人的骑跨,加上夜幕的障碍,他们无法像马一样奔跑,更无法像一匹野马那样奔跑了,没有重压的奔跑令马人们很不适应,尽管他们跑得不慢,嘴里也模仿了马群的呼啸声,但不管是玉骢还是枣骝,再出色的马人都跑得踌躇不决装模作样的,他们甚至不再像一群马,更像是一群傻子在夜色火光中盲目地奔跑。
       衡明君在雪山马上搭好了弓,但由于马人扮演的野马跑得太虚假,人不像人,马不像马,他始终是引而不发,衡明君突然就怒吼起来,一群贱人,不骑他们的背,他们还就不会跑了!鹿人呢,让他们来,我不射野马了,射鹿!
       静候在树林里的鹿人发出了一片感激的欢呼声,也许是头一次,他们在马人面前扬眉吐气了。鹿人们戴上他们的鹿角,安上他们的鹿尾,几乎以一种炫耀的姿态从马人们身边跳过去,跳过去,有一个鹿人还趁机发泄以前的积怨,对着马人枣骝骂了一句,笨蛋,你神气什么?你们不驮人就不会跑,你们马人哪点比我们鹿人强?
       树林里火光人影闪烁,卑微的鹿人们在自己的树林里头一次有了主人的自豪感,他们带着一种翻身的喜悦跳,带着一种改变命运的梦想跳,带着热情和一颗感恩之心跳,有的跳得像灰鹿,有的像麇鹿,有的像梅花鹿,勇敢的大小司马鹿兄弟甚至故意地跑到衡明君的马前,逗引他的追猎,强烈的刺激让衡明君亢奋地尖声叫好,他的榆木箭镞像一阵呼啸的风声穿透了树林,满满的箭袋一会儿就空了,他的江山马在疯狂的驰骋后也显示了一点疲态,衡明君摸到了马的汗,就喊了一声,江山累了,换马!
       原来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一群马人,闻声都站了起来。玉骢来了精神,几个箭步冲到衡明君的马前,弯下腰背说,大人你好几天没骑我了,请上马吧。
       你是雪山马吗?你只是个马人!衡明君用马鞭把玉骢赶走了,说,我说过了,今天不骑马人,你们我可以骑一辈子,我的三匹雪山马,今天不骑明天就没得骑了,我要好好骑一下,一匹一匹骑!
       马倌牵过来聚宝马,把衡明君扶上马背。美人马一腔醋意无处发泄,尥蹶子踢了雪骢一蹄。趁着派人回去取箭的间隙,门客们开始以火把引导,在树林四处检查夜猎的第一批成果,他们手执一枚朱印,拉起那些中箭倒地的鹿人,先看屁股,再看别处,并在中箭部位旁边盖上一个豹徽,中箭的鹿人大多是在屁股上留下了豹徽朱印,这引发了门客们的一片欢呼,他们都知道衡明君的仁慈,他不喜欢射出人命,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他让人制造了专用的榆木箭,而且他对自己的箭法也提出了严苛要求,射到孩子们的屁股,才是他认可的好箭,否则就是他说的臭箭,所以门客们在盖印的时候偶尔夹杂着几声争议,这不是大腿,是这孩子屁股太小了,屁股下来一点点,还算屁股,是好箭!
       回弓箭房取箭的门客带来一个令人扫兴的消息,说榆木箭都用光了,只有铁箭了。他们提着几个箭袋,里面金属撞击的声音让衡明君骂起来,你们把铁箭拿来做什么?你们要我用真箭射那些孩子吗?
       几个取箭的门客说,看大人射得开心,怕大人不尽兴,拿来以防万一的。
       我是没尽兴,三匹雪山马我才骑了一匹,怎么木箭就用完了?是谁去箭房订的箭?订那么点木箭,哄孩子玩呢,还是替我省钱?
       门客们不敢开口,都用眼睛去瞟公孙禽,其中含义很清楚,订制多少木箭是他的事,不是我们的错。公孙禽对他们的目光很恼火,将一个门客朝树林里推了一把,你们眼睛往哪儿看?站在这里看我干什么?快去把木箭一支支找回来!
       那门客回嘴道,现在是夜里,地上树上都看不清楚,让我们怎么把箭找回来?
       公孙禽怒声道,你手里的火把干什么用的?你的狗眼珠子看不见,火把什么都看得见。
       还有一个门客小声地嘟囔,大人何必对一帮小孩那么仁慈,本来就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用真箭就用真箭了,射到几个有什么关系?
       公孙禽一转身就赏了他一记耳光,他说,你放屁也不挑个好时候,竟然敢给大人做主,衡明君世代礼仪道德之家,什么时候做过此等不仁不义的事情?你不怕真箭就把袍子脱了,把你的屁股撅起来,让衡明君先射你一箭,热热身!
       门客们有的开怀大笑,有的心里拥戴使用真箭,见状不敢发表意见了,纷纷举高了火把去树林里拾木箭,公孙禽看衡明君一脸不悦,便走过去向他抖开了一轴竹简,指着上面的记录道,大人今天射得高兴,平时三袋箭就够了,今天五袋木箭都用光了,大人你知道吗,今天射到了十六个鹿屁股呀!
       这时候鹿人们那边开始出现了一阵骚动,那群男孩也许是被衡明君的仁慈所感动,也许是出于自愿,也许是为了在那群失败的马人面前彻底争得上风,他们突然开始用一片混乱而感人的声音向衡明君表决心了,用真箭!用真箭,我们不怕真箭!胆小鬼才怕真箭,大人大人,我们鹿人愿意为你效劳!
       衡明君完全被鹿人们的忠诚打动了,他一手按着新送来的沉重的箭袋,一只手慈祥地举起来向他们挥舞着,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说,好,好,好!公孙先生,快把孩子们的豪言壮语也记到竹简上去!
       公孙禽吩咐人打开随身携带的笔墨竹简,说,一定要记下的,大人请放心,大人对四方百姓的恩情,百姓对大人的感恩戴德之心,我会汇编成册,收在东厅大箱子内,日后一定会有用的。
       树林里突然静了一下,猛然响起一个门客的惊叫,打起来了,马人和鹿人打起来了!
       让衡明君和公孙禽始料不及的是马人们糟糕的表现,他们在鹿人的压力下出现了集体性的失态,仗着他们年龄和体格的优势,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对鹿人们首先发动了袭击!
       公孙禽高呼着马人们的名字让他们住手,可是精力旺盛的马人还在追逐四处逃散的鹿人,马人怀着仇恨对鹿人拳打脚踢,一个鹿人逃到树上,玉骢在
       下面摇树,竟然把那孩子从树上摇下来,一脚踩在地上。衡明君射猎多年,马人和鹿人各跑各路也形成了规矩,这种混乱的失去秩序的场面让他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无法压抑的怒火,射!射!衡明君涨红了脸,命令身边的门客都举起弓箭,你们也射,射铁箭,射死人算我的!
       疾风暴雨般的响箭射出去,树林里先是一片尖叫,所有的鹿人和马人都应声奔跑起来,由于那箭雨声带着急促的催命的节奏,他们奔跑的节奏也比平时疯狂了许多,在火把的映照下,所有的鹿人看上去都像一头亡命的鹿,所有的马人都变成了一匹匹驰骋如风的野马。
       河湾
       夜猎的钟声惊醒了河湾里的碧奴,她在做死亡的梦,那阵钟声把她从梦里拉了出来。碧奴在半人高的土坑里醒来,看见一小片低矮的星空,含蓄地盖住河湾,盖住水边的土坑,把死亡的所有细节也都盖住了。看上去星空固执地挽留着她的生命,她活着,生命变成奇迹,这奇迹却令人畏惧。碧奴的脸上凝结着几滴水珠,她知道那不是露水,是梦里流出的眼泪。那么多眼泪流出来,我怎么还不死?她流了那么多眼泪,眼泪流出来三天了,早晨她预计自己会死于黑夜,黑夜来临她以为会死于黎明,她以为自己死了三天了,一抬眼,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碧奴站在她的坟里向河湾四处张望,钟声来自河那边的树林。月光遍地,水和杂草都泛出寒冷的白光,那个男孩正睡在坑边。
       河那边树林里的火把渐渐地映红了半边天空,风把人声、鹿鸣声和马嘶声都送到河湾里来了。碧奴不知道百春台出了什么事,她又去推那个男孩,男孩终于醒了,他从地上跳起来,听着远处鹿哨的召唤,射猎了!他半梦半醒地眺望着河那边的树林,说,是夜猎呀,夜猎!我还从来没赶上过夜猎,我不盖你的坟了,我回去做鹿人了!
       男孩在夜色中奔跑而去,碧奴看见他敏捷地从横倒的锄头上跳过去,一会儿背影便消失了。碧奴拉不住男孩,便站在坑里看外面那把锄头,锄头在月色里闪烁着孤独的光,男孩一走就只有一把锄头陪着她了。
       河湾这边静悄悄的,远远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两声蛙鸣,她猜是那只青蛙在草丛里,碧奴站起来去寻找那只青蛙,沿着水边走了几步,又怀疑蛙鸣声是从路那边传来的,她嘀咕道,谁和你捉迷藏,去寻你儿子去,不稀罕你。她放弃了对青蛙的依恋。她们已经分道扬镳了,她们不再是同伴。如果真的是一只青蛙一个人就好了,可以做个好同伴,可惜她们是两个女子,隔了阴阳两重天,话说不到一起去,活人寻夫,死人寻子,她们同路不同心。
       碧奴决定回到土坑里去,那个土坑在月光下像一个未完工的坟窖,也像一个简陋的家,坑里比外面温暖,没有风。她正要向坑里慢慢地滑下去,突然看见那只青蛙,青蛙正蹲在她的坟里,脑袋朝天倾听着,几天没见,青蛙干瘪了许多,盲眼里的白光看上去更加忧伤也更加绝望了,一滴泪在暗处闪着微黄的光。
       河那边树林里的火炬渐渐熄灭了,射猎的声音一点点沉在了水里,河湾旁边的土路上则隐隐地响起了木轮吱吱吜吜的滚动声。
       运棺的牛车出现在土路上,在一群晃动的人影中,碧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车夫无掌斜着身体,像一把弓倚在车架上,用脚夹着缰绳,站在车上的是那个男孩,归来的掘墓人看上去是得胜凯旋了,他向碧奴挥着手里的一支箭,远远地报告着一个噩梦般的消息,他说,别死,快从坑里出来,我把你卖了,你现在是芹素的媳妇啦!
       碧奴起初并没有听清男孩在喊什么,她还迎上去问呢,谁把谁卖了?那牛车上跳下来几个彪形大汉,像豹子一样朝她冲过来了,刹那间她明白过来,是她被卖了!那个男孩,他把她卖给了一个死人!
       百春台的几个门客很轻松地把碧奴架上了运棺车,碧奴在他们手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身上渗出一片一片的水来,他们看见她瞪着夜空,嘴里重复着一句话,下去了就好了,下去了就好了!门客们问男孩,她嘴里嘀咕什么?下去下去的,下哪儿去?男孩站在车上指着河滩上的坑,说,土里,她后悔没早点下到土里去!一个门客说,下到土里也得把她掘出来,死了进棺殉葬,活着哭棺送灵,死活都跑不掉的!另一个门客一直被袍子上的水迹困扰着,嘴里喊道,这女子怕是投过水了,身上这么多水!男孩说,你们小心,那不是水,是她的泪,这女子是个泪人!门客们都笑起来,说,是泪人呀?怪不得芹素选了她,泪人给死人哭棺,正好!他们一边甩着手上奇怪的水珠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穿戴起来,碧奴的秋袍外面套上了一件白色的丧袍,蓬乱的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三角帽,一条白带子缠到她腰上后,零乱的白袍看上去就熨帖多了。几个门客仔细地打量一番丧服加身的碧奴,都说她穿丧袍特别合身,那精疲力竭的悲伤表情,也和她新寡的身份非常匹配,穿戴告一段落,他们开始忙着在棺材上钉一个铁环,那边的人把铁环钉好,这边碧奴脚上的链子也绑好了,链子锁在铁环里,咯哒一声,碧奴的脚就被一口棺材铐住了。
       芳林驿
       正午时分,运棺车来到了青云关下,一面迎风飘扬的白色豹徽旗透露了棺材的来历,从百春台到青云关,二十多里的路途并不遥远,但是那两头牛,三个人,还有一口新漆的棺木,看上去已经是风尘仆仆了。
       离平羊郡越近,离山就远了,山像水波一样层层退去,最后变成一些朦胧的影子。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黄绿交杂,是丰饶富足的颜色,过了一大片莜麦地,草披屋式样的村舍渐渐多了起来,许多鸡狗在村里奔跑,人影却很寂寥。沟渠边一丛丛紫红色的辣蓼,远远看上去是盛开的花。平原就是平原,天空宽大了好多,太阳则低下来,像火球一样烤着莜麦地里的庄稼,田野里一片金黄。
       这么好的莜麦,怎么没人割?男孩在运棺车上大叫道。
       这里闹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白天没人割,夜里有人割的,鬼魂来割!车夫说。
       你骗人,鬼魂不吃东西的,把莜麦割去有什么用?
       我不骗你,等夜里到了芳林驿你就知道了。车夫说,这里的人种下莜麦,没来得及收割,就成了死鬼,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又是勤劳惯了的,做了鬼魂也不闲着,夜里都下地,来割莜麦!
       男孩说,那他们把莜麦割去堆哪儿呢,鬼魂没地方堆粮食呀!
       车夫说,你想让他们把粮食往你肚子里堆?做梦去,这世道鬼魂也是顾自己的,他们往自己肚子里堆!
       一望无际的平原让碧奴感到晕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脚依然铐在芹素的棺材上。他们告诉她,七里洞在北方,在去大燕岭的路上。他们是在往北方去。车夫说,过了这平原,再看见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见北方的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看见大燕岭就看见你男人了,你搭了这么好的顺风车,千万别再寻死觅活的,该知足啦!‘ 碧奴看见男孩肮脏的脸在棺材上晃动。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为残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春台卑鄙的使命,让她与棺木在一起,让她活着。男孩摇身一变,用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时刻监视着她,现在她连死的权利也失去了。
       
       一路上碧奴对每一个路人甚至路边的鸡鸭猪羊哭诉,我从桃村来,我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所有嘶哑的哀诉都被别人当作了哭灵的内容。一路上碧奴抚棺痛哭,她为自己哭,为岂梁哭,她哭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沿途流淌,点点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尘土里了。有多少路人从运棺车边走过呀,可他们一律把碧奴当作了别人的寡妇,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却对碧奴白袍下露出来的一截铁链视而不见!
       他们把她锁在死亡的洞口了,站起来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来,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着一个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觉她不在牛车上,是一只葫芦在陌生的旅途上随波逐流。你还寻不寻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岭了?车夫和男孩重复的劝诱让她疲惫,他们不知道,碧奴放弃了生,也放弃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温热的阳光,那阳光让她觉得活着很好,到了夜晚牛车沉在夜色里,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变成一团黑暗,她又觉得去大燕岭的路比她的命更长,她放弃了死,也不许诺生。
       那男孩时不时地过来揪她的头发,说,喘喘气让我听!你没死不准装死,快动一动,说几句话让我听!碧奴把男孩的手推开了。男孩说,你就会推我的手!你不说话,不吃饼,连尿也不撒!怎么证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头看了看车上的干草,一大片干草都是湿的,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于是她说了一句话,她指着干草说,孩子,姐姐还在流泪,会流泪就证明我活着呢。
       运棺车路过了瘟疫的发祥地芳县,奄奄一息的村庄里连阳光都是苍白的。他们在一棵树下看见过一个小女孩,身边围着好几条狗。狗朝着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树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树上去了。女孩在树上向运棺车招手,嘴里叫道,带我走,大叔大婶行行好,带我走!男孩站起来去拉车夫,他想要个更好的女伴,车夫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想死?没看见这村子满天苍蝇?没看见村里到处是野狗?房子里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没瘟病?她上了车,我们就都没命了!
       男孩问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见死神吗?看看那女孩有没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边?碧奴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久,说她看见了树枝间的风,风是那女孩的死神,风已经在那棵树下挖好了树叶的坟。她告诉男孩,那是个树叶变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树了,夜风吹下那树上的第一片树叶,那树上的女孩子就会死去,变回一片树叶落到地上。
       运棺车在芳县美丽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个疯癫的老汉,他赤身裸体地从莜麦地里爬出来,半跪在水渠边,向车上的人举起一只白薯。男孩对车夫说,这村子里没有苍蝇,也没有那么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给我们白薯,让你搭他一程呢!车夫说,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车去,你没看见他的腿都烂了,他那玩意儿都烂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会全身发烂,你还要不要下车去吃?
       男孩又问碧奴,你说你什么都吃过,树皮柳叶都吃过的,那么大的白薯能不能吃?碧奴用白袍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蒙住了眼睛她还忍不住浑身颤抖。我不知道那白薯能不能吃。她对男孩说,我怎么看见那老汉把自己的魂灵抓在手上呢?一定是地里最后一只白薯,最后一只白薯是他的魂灵,他把手里的白薯给了人,魂灵也给了人,自己就没有来生了。
       一片死寂中他们穿越了芳县西北乡,噩梦般的天堂里飘荡着粮食的清香,死魂灵在丰饶的莜麦地里游荡。风吹莜麦,吹来莜麦叶子嘤嘤哭泣的声音,那男孩瞪大眼睛聆听风声,听得哭了起来。芳县西北乡唤起了他对家乡残存的一丝记忆,他被那丝记忆吓着了,男孩一边哭一边指着莜麦地,说,那爬在树上的女孩,是我姐姐,那拿白薯的老头,是我爷爷!车夫无掌烦躁地打了男孩一鞭子,他说,那你赶紧滚下去,到你姐姐的树上去,到你爷爷的身边去!男孩不敢哭了,他闭起眼睛捂着耳朵,开始嚷嚷,我不要家乡!不要姐姐,不要爷爷!
       天黑前他们抵达了芳林驿。
       远远的从驿站里跑出来两个怪模怪样的伙计,脸上画着避邪的鬼符,鼻孔里塞满灰绿色的蒿草末子,手上缠着药汁泡过的布带,他们挡住了牛车,声称死人棺材严禁进入驿站。已经是平羊郡的地盘,衡明君的路条到了这里不怎么管用了,车夫对拦路者发了一通牢骚,最后说,我这棺材不是一般的棺材,你们自己来看,棺材上还锁了个人呢,棺材不进去,人怎么办?驿站的伙计上来一查,果然看见碧奴的脚被锁在棺材环上。他们惊叹起来,这算怎么回事?驿站的伙计建议车夫把锁打开,车夫犹豫了好久,回头看看碧奴,说,不怨我不通情理,是这锁开不得,不开委屈她一个人,开了连累的就不止我一个人了,说不定还连累你们!反正她也是半个死人,大家都动手,连活人带棺木一起卸下来吧!
       他们在车上车下忙碌了半天,暮色中芹素的棺木慢慢地卧伏在莜麦地里,碧奴也随同棺木伏下去了。莜麦伸出了纤细的手,拍打着那口黑漆棺木,拍打着碧奴的白袍,也许莜麦地从来没有接纳过这么特殊的来客,出于好奇,它们把一口棺木一个女子通通慷慨地拥入了怀中,穿白袍的碧奴像一片云彩降临在莜麦地里了。
       芳林驿之夜,碧奴陪着一口棺材坐在莜麦地里。
       她准备坐一夜。驿站昏黄的烛光消失以后,四周沉入了黑暗中。风吹莜麦,黑漆棺木已经融化在夜色中,唯有鎏金的彩色纹印闪着森严的光。起初她离开棺木很远,可后来不知道是为了躲风,还是寻求棺木的陪伴,她慢慢地向棺木靠近过去。她倚靠着棺木,凝视着又一个异乡之夜。无法消弥的恐惧,现在是夜色的一个部分而已。她陪伴着一个死人,那个死人也在陪伴她。碧奴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那些收割莜麦的鬼魂来临,她看见了风的手,风的手狂躁地入侵莜麦地,莜麦侧身而逃,她看见了月光的手,月光抚摸着莜麦,莜麦的麦芒上闪烁着锋利的银光。但她看不见手持镰刀的鬼魂。
       从桃村一路走到异乡的平原,没有人愿意听碧奴说,碧奴准备向鬼魂诉说,可是鬼魂不来,她还是无人诉说。碧奴就去敲棺木,大哥大哥,你是叫芹素吗?她对棺木里的死人说,芹素芹素,你是盗贼我不怕,我没东西给你偷,你是死人我也不怕,我自己也死过好几次了,我就是要问你一声,天下那么多女子随便你们捆随便你们锁,为什么挑我锁在你的棺材上?碧奴一说话,风停下来了,莜麦也停止了飒飒的摇晃,说,说,说吧。可是碧奴只说出来几句话,芹素芹素,你那么大的年纪没娶上媳妇,也是苦命人,可是苦命人为什么非要选个苦命人?我是岂梁的媳妇,不是你的媳妇!说了这几句话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打在棺盖上,朝四面的棺壁蔓延而下,那硕大的黑棺沐浴在她的泪雨里,起初还纹丝不动,渐渐地发出了不安的轰鸣声。碧奴的手感到了棺材的震荡。她按不住它。莜麦随风赶来,拍打那口不安的棺木,莜麦怎么按得住它?碧奴听见棺木深处响起了一个男子压抑的哭泣,那声音带着一丝歉疚,也带着一丝固执,向碧奴重复地发出一个悲伤的号令,去七里洞,七里洞,七里洞!
       棺材里那鬼魂的声音听来伤感而固执,七里洞,
       七里洞,快去七里洞!
       我不去七里洞,我从桃村来,我是万岂梁的媳妇!碧奴对着棺材喊,喊一遍没用,喊了好几遍,活人的声音终于战胜了鬼魂。她听见棺材里的声音渐渐地沉下去,变成了一丝幽幽的叹息,棺材不再震动了,她就坐了下来。
       深秋的野地里冷风四起,碧奴把一丛倒伏的莜麦做了被子盖在身上,寒风就走了。好多天来碧奴头一次感到饥饿,她随手掰了几株麦穗塞在嘴里,起初她嚼咽着青涩的麦子,眼睛还关注着棺材的动静,后来她想睁眼也睁不开了。她终于想睡了。在一个匆匆来临的梦中,碧奴看见了传说中收割莜麦的鬼魂,无数个陌生的鬼魂手执镰刀,从夜色中浮出来,他们都戴着岂梁的青帻,穿着岂梁的冬袍.系着岂梁的玉石腰带,地里洋溢着一片丰收的声音,收割者的身影个个都酷似岂梁,她以为岂梁也在收割的人群中,可她喊哑了嗓子,那些收割者仍然沉默着,碧奴在梦里哭起来了,她一哭那些鬼魂都停下来了,有人带头抱着一捆莜麦向她走来,说,我不是岂梁,你别哭了,给你莜麦!后来所有的鬼魂都把捆好的莜麦朝她扔来,他们说,岂梁不在这里,你别哭了别哭了,给你莜麦!
       第二天早晨,车夫和男孩从一堆莜麦捆里把碧奴拉了起来。
       碧奴站在早晨的莜麦地里,怀抱一搁新鲜的麦子,在男孩喜悦的叫喊声中,她回头看见芹素的棺木也闪烁着丰收的光芒,一夜之后,那棺盖上铺满了收割好的莜麦,莜麦上的露珠还是晶莹剔透的。
       七里洞
       芹素的家乡在七里洞。
       有人告诉他们,七里洞应该往东边走,在一片树林后面,看见了烟雾,就看见七里洞了。运棺车往东边走着走着,走过了那片树林,树林后面没有村庄,甚至路也没有了,只有一条河横亘在前面,河上架着一座独木桥。
       河边捕蚌的老翁不认识芹素,他让车夫退回去,从西边绕到七里洞去,车夫朝西边眺望着,说,怪了:西边也看不见烟雾,看不见个鬼村子呀!
       老翁指着天空说,河汊雾气大,你哪里看得见七里洞的烟雾?那村子你更看不见,你不知道七里洞的意思吗?七里洞的人都住在洞里!
       运棺车从河汊的迷雾里绕出来,穿越了一片坟地和一片树林,终于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村庄。炊烟正从许多洞里袅袅升起,一些孩子的脑袋在洞口忽隐忽现,而在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香火升腾,传来了许多人齐声颂祷的声音。
       车夫开始命令车上的两个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来!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说,她是贤妻,贤妻都没哭呢,孝子怎么能先哭?
       车夫无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脸上表情漠然,知道这女子尽管泪如深海,哭声却是由她自己做主的,套在她脚上的链子已经解开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脚,什么时候锁什么时候放,他说了算,她的眼泪和悲伤,却是他无法做主的。车夫这么想着,及时地放弃了对贤妻的要求,重点去整顿孝子的仪态。男孩咧着嘴笑,脸上明显是游戏的表情,这使车夫又急又恼,他还是用鞭子说话,一双灵巧的脚迅速勾起牛鞭,盘好了.啪的一声甩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清晰的红印,疼痛让男孩真的大声号哭起来,他一哭七里洞的无数洞口升起了人的脑袋,牛车上的人看见了七里洞人枯黄或者苍白的脸,从烟雾里零乱地浮现出来,他们有着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颧骨,微微下塌的鼻梁,无论男女老少,头发都用一块麻布高高地束起来,头上好像顶了一个鸟窝。他们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从他们呆滞的眼神和抑郁的表情看,他们并不像芹素的亲人。
       地洞里的人大多把头露到洞外面,身体留在洞里,他们多为妇女和孩童,胆怯而好奇地向牛车这里张望着。车夫无掌说,我们送芹素的棺木来了,谁是芹素家的人,快出来迎棺!
       没有人过来迎棺,看上去他们不认识芹素,对牛车上披麻带孝的妇孺也不感兴趣,倒是那口奢华的棺木,引起了几个男子的好奇心,一个老人走过来摸了摸棺木上的黑漆,还用手指抠下了一点金粉,放到阳光下照了照。另一个麻脸男子拍了拍棺壁,埋头听里面的声音,听了一会儿说,是木头做的米柜吧,里面怎么睡了个人?
       车夫失望地嚷起来,不是米柜,是棺材,是芹素在里面呀!你们不记得芹素了?这女子和孩子,是芹素的妻儿,他们孝子贤妻送棺回家啦,谁是芹素家的人?谁是他老娘?你们倒是站出来嘛!
       几个老妇人爬出了地洞,远远地站着看热闹,她们都穿着蓑草衣,弯着腰,腿光裸在外面,看上去像地里赶鸟的草人,她们嘴里也像鸟一样唧唧78喳喳地叫着,不知道在议论什么。谁的儿子叫芹素?车夫喊了好几遍,老妇人们毫无反应,看来她们都不是芹素的老娘。车夫放弃了那几个老妇。你们来看看芹素的手,都来看!他招呼着七里洞的男人,一边示意男孩打开棺盖,是七里洞出去的芹素呀,你们不记得芹素的名字,总记得他的手吧?
       棺盖被打开后,里面浓烈的香草味让好多七里洞人打了喷嚏。没有粮食,里面果然睡了个死人!一个麻脸男子踮着脚尖朝棺材里张望,说,这死人是香的!
       不是死人香,是香草的气味香!男孩抓起一把香草教育着七里洞人,他忘记了哭泣的任务,炫耀和卖弄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你们别挤,别挤,来看芹素的手!男孩吆喝着,一只手熟练地撩开死者的袖口,说,看他左手的字,看,再看他右手的字!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么多七里洞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个识字的,有一个貌似睿智的长者挤上来,好奇地瞪着死者手腕上的字,问男孩,他手上画的是一匹马还是一条鱼?
       男孩忍不住笑起来,什么马呀鱼呀,是两个字!
       长者说,我知道是字,问你是什么字呢!
       男孩叫起来,这两个字也不认识?左手是个盗字,右手是个贼字嘛。
       围着棺材的人们纷纷向后退了一步,盗,贼,盗,贼,什么意思?他是个盗贼?是盗贼!那德高望重的长者首先反应过来,他气得面孔泛红白须乱颤,上来一把抓住了车夫的袍带,你怎么敢把一个盗贼的棺材往七里洞送?我们七里洞穷出了名,可我们祖祖辈辈男不为盗女不为娼,我们这里不出盗贼!
       车夫有点慌乱,情急之下用他的胳膊在死者脸上扫了一下,把那块蒙面白绢扫掉了。芹素家的人死光了?车夫跳到车上叫起来,他老娘是不是死了?他爹娘死光了,兄弟姐妹不会死光呀,他兄弟姐妹死光了还有本家亲戚呢,怎么就没人来认认他?这是芹素,是你们七里洞出去的人,好好看看他的脸吧,你们谁是芹素亲戚,行行好,快把棺材接下来吧! 他们拥上来研究死者的脸,死者的脸上有一种安详的抵达故乡的表情,而围观者的神情充满了轻蔑和敌意。他们说,一个盗贼穿得这么富贵有什么用?都是偷来的!他们说,陪葬那么多泥俑,都是女子,怪不得他死了还合不拢嘴,这人多下流呀!一个孩子趁乱穿过大人们的胯裆,小手伸进棺木里,拿了个泥俑,被车夫一脚踩住了。死人不要,泥俑也别要!车夫突然发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七里洞人,说,我辛辛苦苦把芹素送回来,从青云郡送到这儿,
       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们连一壶酒也不请我喝,没有酒喝也就算了,你们连一句好话都不说,连个接棺的人都没有,狗都不咬自家人,你们七里洞怎么这样对待芹素呢?你们狗眼看人低,芹素好歹也是百春台的门客,你们还瞧不起他呢,看看人家的棺材,你们一村人的家当加起来,也不抵这一口棺材!
       看起来七里洞人对车夫的话至多一知半解,有个披麻布片的瘸腿男人一直热情地打量碧奴,他走过来,眼睛瞟着碧奴,嘴里对车夫说话,这位大人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我们穷乡僻壤,人命不如狗命旺,就是一个活人离家十几年也没人认得出,何况是个死人,何况他还是个盗贼!
       你是芹素的哥哥?还是他的本家兄弟?车夫说,你一定是他本家兄弟,同祖同宗的,你把棺材接下来吧。
       棺材我不要,那么大一口棺材,埋到地下去要找人帮忙呢,我替你把活人接下来行不行?瘸腿男人捅了捅车夫,说,那寡妇正好给我做媳妇,男孩给我做儿子。
       车夫明白过来,气得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们脑子都不好呢,我瞎眼了,你比谁都聪明呢,不接死人接活人,白捡媳妇白捡儿子来了?做梦去吧。
       又有个黄脸的中年女子过来拉车夫的衣袖,轻声道,大哥呀,我一个妇道人家要了棺材也没办法下葬,那女子一定吃得多,我养不起,能不能就把男孩子接下来?去年我男人让拉了差役,儿子也在河里淹死了,让男孩子跟我回家,给我做儿子去。
       男孩听见了黄脸妇人的话,车夫没来得及说什么,男孩受辱般地跳起来,啐了妇人一脸,你也做梦去!他说,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让我给你做儿子?天天钻在洞里,天天吃莜麦面,还不如给老鼠做儿子!
       大多数七里洞人围绕着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边商议着什么,一边回头打量远方来的运棺车,有人注视运棺车上的人,有人注视着两头青云牛,也有一直对棺木的容积放心不下的,跑过来用手掌丈量它的长度和高度,最后对那边的人群说,放三担莜麦面,没问题!
       他们向车夫隆重地宣布了老人们的决定,棺木留在七里洞,可以储存粮食,免遭霉烂,芹素的妻儿,愿留愿走,悉听尊便,唯有死者芹素是不受欢迎的,你可以把他带回去,可以把他下葬在任何地方,七里洞虽然贫穷,礼仪道德却是头等大事,一个盗贼,无论他是不是七里洞人,无论他从哪里回来,就是从国王身边回来,也没用,七里洞绝不容纳一个盗贼之墓!
       车夫在盛怒中不免出言不逊,他冷笑道,什么狗屁地方,贫贱还贫贱出光荣来了?你们不留死人,什么也别想留,最多给你们留几道车辙印罢了!
       牛车来得不容易,走得却干脆,车夫啪的一鞭,活人、死人、牛和棺材说走就走了。七里洞之旅结束得如此仓促,完全出乎一车人的意料,车夫一路骂骂咧咧。
       碧奴回头看着烟雾中的七里洞,她受惊的眼神渐渐变得迷惘。从桃村到七里洞,她头一次在路途上品尝了别人的悲伤。所有悲伤的滋味都是苦的,冷的。碧奴心里对死者充满了歉疚之情,她用手去轻轻拍打棺木,安抚里面的死者,芹素芹素你别伤心,不是你家人不认你,不是他们不要你的棺材,是你离家太久,没人记得你了。
       黑漆棺材沉默不语,芹素的灵魂在里面沙沙地呻吟。
       碧奴说,芹素芹素你千万别伤心,七里洞不收你,不收就不收,天下黄土哪儿不埋人?你反正有一口好棺材了,我们再找个向阳的好地方,给你做一个最吉祥的坟!
       黑漆棺材听不进别人的安慰。一个悲伤的灵魂不能自制,开始在牛车上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碧奴心有灵犀,是她首先注意到棺木反常的躁动,在牛车自然的晃动中,那沉重的棺木正一点点背叛牛车的方向,悄悄地向后滑动。碧奴听见了棺材里的风暴,她在慌乱中用肩膀顶住了滑动的棺材。芹素芹素你别那么伤心,不是你家,回去也没用!她说,也许这不是七里洞,也许赶车的大哥走错道了呢。
       你在跟死人说话?车夫回头瞪着碧奴,谁走错道了?我赶车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走错过道,要错也不是路的错,错的是人!不是七里洞那些人的错,就是芹素那死鬼的错,他光惦记别人的家了,惦记别人家的金银财宝,自己的家乡也不记得啦!
       运棺车返回了河边,河汉里仍然浓雾弥漫,独木桥下的老人还在雾中捕蚌。车夫气呼呼地把牛车赶到桥下,似乎一切都是老人指路指出来的错误。老人向他们举起背上的篓子,问他们要不要买几只河蚌,那车夫没好气,说,我们还要卖东西呢,卖这口棺材,你要不要?
       他们在牛车上最后一次眺望七里洞,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地已经被浓雾吞噬了,芹素的家乡看上去若有若无,一次奇异的旅程也在雾中结束了,两头牛和三个人带着一口无人认领的棺木,又回到了路上。
       官道
       初秋的洪水还奇迹般地滞留在鹿林县的土地上,太阳朗朗高照,照着鹿林县寂寥而寒伧的官道,路上杂草丛生,泥泞不堪,密布着来历不明的水流和土坑,运棺车刚上官道便遭遇了一个暗坑的伏击,随着榆木车轴的戛然断裂,运棺车突然分成了两半,两头青云牛努力地穿越了那个水坑,却把车轮和棺木留在了水坑里,碧奴和男孩都被掀下了车,他们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芹素的棺木一头已经滑入了水中,另一头也快要脱离牛车的羁绊了。
       车夫甩鞭狂抽他的牛,他说,衡明君给我的什么差使呀,人为难我,水为难我,路为难我,现在连你们牛也敢为难我,看我不抽死你们!
       碧奴说,大哥你别打牛,不怪牛,是棺材要跑!
       棺材又不长腿,怎么会跑?车夫嘴里抢自着碧奴,沮丧地注视着水中的棺材,芹素我日你亲娘!他突然骂了起来,芹素你就是个贱物,死了也那么贱,做了鬼魂还来为难我,给我的牛车下绊子!
       碧奴说,大哥,也不怪芹素的鬼魂为难你,太阳地里走了三天,再好的棺材再好的香草也没用,芹素在里面躺不住了,再不入地,香草盖不住气味,人要臭啦。
       他人不了地怨谁去?怨他自己!车夫冲碧奴嚷道,我给百春台送过十几口棺材了,从没送过这样的棺材,从没见过这样的死人,明明到了家门口,就是没人领!这芹素命贱呀,他不发臭谁发臭?
       车夫踩着水走过来,一只脚踏着棺材,他的脸色因为过度的疲惫和愤怒,看上去是青白色的,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流出了一些液体,嘴角上挂着蠕动的泡沫。车夫开始一脚一脚地蹬踢棺材,你不肯走最好,是你自己从牛车上逃下来的,你自己要暴尸大路我也没办法,老天有眼,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了七里洞,我对衡明君有交代!车夫说,早知道你喜欢暴尸大路,还要什么衣锦还乡?还去什么七里洞?青云郡的官道比这儿的还宽呢,还没有这么多水,早知道你的棺材没人领,不出青云关我就可以把你扔下了,哪儿用吃这么多苦!
       看得出来,车夫下了决心,他开始压低车身,帮助那口逃跑的棺材更顺利地投奔水坑。
       再贱的命,也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扔在路上!碧奴忍不住上去抓车夫的袍袖,大哥你好事做到底吧,你手不方便,我们帮你把棺材卸到地里去,千万别卸在
       路上!
       车夫搡开了碧奴,沉重的黑漆棺木终于全部落入水中,发出一声巨响。三个人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都怔在那里,看见那棺木一半在水里,一半翘在路上,就像一块飞来的黑色巨石,孤独地耸立在官道上。死者那颗骚动不安的灵魂似乎也安静下来了,他们几乎听见了积水嘶嘶地渗入木头的声音。
       官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马经过,牛车卸下了棺木以后,两头青云牛显得轻松了许多,它们在路边啃着枯草,等待着车夫把残破的牛车套在身上。车夫忙了半天,终于放弃了那堆车毂和木轮,他哀叹一声,说,不行,我没有手还是不行,脚能赶车,修车还要靠手。他对着青云郡的方向叹了口气,都是让芹素害的,我赶着车出来,骑着牛回去,衡明君大人不知道怎么罚我呢,他罚我也应该,还有看热闹的人,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分道扬镳的时刻来了,来得那么仓促。男孩看不出他的处境,他拿着那面白豹徽旗往牛背上爬,被车夫缴下旗帜撵下来了。车夫说,你个傻孩子,我都不一定能回百春台了,你还想回去?你以为我带你们出来扮家家的?衡明君大人把你给芹素做了儿子,我不忍心把你丢在七里洞,可百春台的树林,你是再也不能回去啦!
       男孩的小脸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抱住车夫的腿,不哭,也不闹。车夫蹬了几下没有蹬开他的手,就拖着男孩往碧奴这边走,各奔东西吧,他对碧奴说,我把你们也撂在这儿了,撂在这儿比撂七里洞好,这孩子,你愿意带就带,不愿意就把他当一头鹿,随便放了吧。
       碧奴上去拉那个男孩,拉不开,手上被男孩咬了一口。碧奴按住手对车夫说,大哥你还有两头牛,你骑一头,还有一头牛,就捎这孩子一段路吧。
       捎一段路捎一段路,你倒是会做好人!怎么不问问他,捎哪儿去?哪儿都不行,这傻孩子,他不记得家呀!车夫低下头看着男孩,愠怒地喊,你还缠着我?东南西北,你倒是说个方向出来,让我把你捎到哪儿去?捎给石头,还是捎给鹿?
       男孩突然松开了车夫的腿,他跑到一块车板那里坐下,抹着眼睛里的泪水,赌气道,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坐在这里,等盐贩子的车队来!
       这地方又穷又偏僻的,就怕盐贩子都不从这儿过呀。碧奴把男孩往车夫那儿拉,怎么也拉不起来,她就站在那里往北方张望,说,孩子你要没地方去,就跟上我,去大燕岭吧!
       男孩受辱般地叫起来,傻瓜才去大燕岭,你是傻瓜,我不是,死也不去大燕岭!
       这支奇特的送棺队伍终究还是匆匆散了,车夫和两头牛在暮色中蹒跚而去,把碧奴和男孩留在了鹿林县的官道上。一只信天翁从远处飞过来,在官道上空盘旋了一会儿,落在了芹素的棺木上。碧奴站起来去驱赶信天翁,那鸟不怕人,它沉着地在棺木上拉下一摊鸟粪,然后飞走了。黑漆棺木一半没入水中,一半裸露在秋天的夕阳中,昨天还尽显奢华的棺材,现在落满黄色的泥浆,看起来萎靡了许多,也显出些许苍老。碧奴决定把棺材从水坑里推出来,再从官道上推到路坡下去。
       可是碧奴怎么也推不动棺材,那棺材就像一块巨石长在水里了。孩子,你来帮帮我,她招呼着那个男孩,芹素再不好,也是父母亲养的人,我们不能让他的棺材停在路上。
       他不是父母亲养的。男孩说,他还不如我呢,什么七里洞,什么老父老娘兄弟姐妹,都是瞎编的,他也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人!
       就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人,也不能暴尸大路!碧奴说,孩子,你快来帮我一把,芹素这么躺在路上,来世不是变成一块土疙瘩,就是变成一块小石子,躺在路上任人踩任人踢呀!
       我才不推。男孩轻蔑地说。
       柏木棺材沾了水就更沉重了,碧奴一个人踩在水里推棺材,人弯成一把弓,她的袍子全部被水浸湿了,无论她怎么用尽力气,棺木还是固执地不肯移动一寸。她听见从棺木深处传来一些窃窃的声音,仿佛是感激的话语,也仿佛是辱骂的脏话,碧奴分辨不清那含糊的声音,她一着急就拍着棺木叫起来,芹素,你别在里面瞎嘀咕,你倒是帮我一把呀!
       男孩不帮她,鬼魂也不帮她,碧奴推不动棺材,后来就放弃了。她走到路下的荒地里,撅了一根树枝,对男孩说,孩子,你挖墓坑挖得多好,我们来给芹素挖一个吧,等男人们从这儿路过,看见挖好的坑就知道了,男人力气大,他们会把芹素的棺材搬到坑里来的。
       你自己的坑都下不去,还惦记挖别人的坑!男孩冷笑了一声,指着天空的暮色说,你还是别管芹素的闲事了,赶紧上路吧,你没听说鹿林出强盗?再不走,小心路上遇见强盗!
       我的包裹没了,身上就这一件丧袍,碧奴扯起她身上的白袍看了看,说,不怕,我不怕强盗了。
       你是个女子呀,没东西抢,强盗还可以抢你的身子!
       男孩的威胁终于对碧奴产生了作用,她三步两步走上来,眺望着官道四周空阔阴沉的旷野,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慌之色。是该走了,芹素的棺材,只好留给哪个好心人了。碧奴说着去拉男孩起身,男孩却甩开了她的手,朝她嚷道,你是聋子呀?我告诉你了,我不去大燕岭!
       我知道你不去大燕岭,不去大燕岭也不能坐在这里的,一眼都望不见个人影子。碧奴说,孩子,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这里,我们得走到个热闹的地方再分手。
       现在就分手,傻瓜才跟你走呢!男孩向碧奴翻了个白眼,你自己都管不了,还来管我!我就坐在这里,我等盐贩子的车队来!
       孩子,你要跟盐贩子去贩盐?那不是孩子干的行当,他们跋山涉水的,也是糊个肚子,不会带一个孩子走的!
       盐贩子不要我,我就等货郎,货郎来了,我就有吃有穿了。
       孩子,你要把自己卖给货郎?货郎收旧货卖新货,不做人口买卖的!
       我才不卖人!卖人也不卖自己,我有好旧货卖,卖什么不告诉你!男孩突然卖了个关子,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秘密的火焰燃烧着,灼热的目光游移着,躲闪着什么。绕了几圈,最后还是泄露了秘密。男孩的目光终于无法克制地落在芹素的棺木上。告诉你也不怕,我卖芹素的棺材!他用手比划着元宝的形状,声音猛然高亢起来,我卖棺材!百春台的人说了,芹素的棺材值一个金锭!
       碧奴吓了一跳,随后她惊叫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孩子吓的,还是被自己的尖叫声刺痛了耳朵,碧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捂耳朵干什么?我卖芹素的棺材,又不卖你耳朵!男孩说着想起什么,挖着鼻孔观察着碧奴惊恐的表情,他说,你们妇人就会大惊小怪!要是觉得吃亏,你也拿一份,把芹素的寿袍扒下来带走,你丈夫不是没冬衣穿吗?芹素的寿袍都是绫罗绸缎,正好给你男人捎去!
       碧奴不捂耳朵了,她脸色发白,一只手捂着胸口,用另一只手指着天,她还记得提醒男孩天的存在,可是过度的惊怵使她忘记了天的威严是什么,忘了天对人的惩戒是什么。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手指着天空,一边往后退缩,她倒退着走路,离男孩越来越远。
       她看见男孩向棺木走过去,他像一头鹿一样纵身跳到他庞大的财产上去,熟练地把棺盖移开了一点点,来呀,快来,你还装什么好人!他朝碧奴嚷嚷起
       来,人还没臭,现在不扒,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碧奴就是这时候开始狂奔的,跑出去很远了,看见路边出现了几片圆形的窝棚,看见了窝棚边农人的地锅,看见锅边的一条狗一只鸡,她才记起来这是人间。碧奴回头向官道张望,浓稠的暮色已经盖住了那个水坑,水坑闪烁着一缕脆弱的光,照亮棺材的一角,芹素的棺木看上去像一块黑色岩石,被无情的群山抛弃在空寂的官道上。平原上落日轻轻摇晃,借着最后一点温暖的光线,碧奴看见远处有一头小鹿的影子,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望,望见的还是一头鹿,男孩的身影消失了,是一头鹿,一头鹿正站在芹素的棺木上。
       五谷城
       他们说走过平原再看见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碧奴不知道这平原这么大,怎么也走不到头。碧奴走过了好多人烟稠密的城阙,她记不住那些地方的名字,而五谷城的名字她怎么也忘不了,通往北方的官道到了五谷城外,再也走不过去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郡兵,他们在路上组成一堵黑压压的人墙,见人撵人,见车撵车,碧奴也被他们撵下了官道。
       是官道封路了,国王要从五谷城过。所有的赶路人像羊群一样被撵到了五谷城里。五谷城里盛传国王的人马早就来到了平羊郡地界,他的巡视日程根据天象和星辰的运行而变幻莫测,巡视的路线则追溯着一条传说中的运河南下,传说中黄金楼船造好的日子,也是运河通航的日子,可平羊郡人人都知道,南方三郡联合奉献的黄金楼船已经运抵京城,北方四郡负责的运河还没有开凿,不知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欺骗了国王,一个画师平空画出了长达七丈的运河风光图,那画卷上的新运河百舟竞发,帆樯林立,运河两岸风光旖旎,人畜两旺,国王被他的江山美景深深地打动了。一个奇怪的消息传遍了平羊郡,消息称国王的人马带着那幅运河图出发南下,他们拖着一条黄金楼船在平羊郡地界寻找运河的码头,已经寻找了很多天了。
       碧奴听见了流民们谈论的国事,她听不懂。她看见好多人在朝城门上张望,她也朝城门看了一眼,第一眼没看清楚,说,那一溜东西是什么?是瓜呀,挂得那么高?旁边一个老汉笑着说,是瓜吗?瓜还能吃呢,你再看一眼!碧奴再看一眼,突然尖叫一声,她挥起袍袖蒙眼睛,袍袖中途坠落,人已经栽倒在那老汉怀里了。那老汉扶着个陌生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她放在地上了,众人都盯着他,盯得他有点羞恼。
       也有好心人过来拍碧奴的脸,鼓励她睁开眼睛,你是良家妇女,怕什么人头?刺客和强盗才怕人头呢。几个好心人热情地捉住碧奴的手,强迫她睁开眼睛,快把眼睛睁开来,睁开来再看一眼,以后就敢看了,看人头不会变瞎子的,看看人头对你有好处,以后说话做事情就小心啦!有个身宽体壮的妇人挤过来掐碧奴的人中,掐了几下把她掐醒了。那妇人把碧奴的头从地上扶起来,靠在她硕大的胸口上,向碧奴耐心地指点挂在城墙上示众的那排人头,一一介绍起人头的罪名来,介绍得声情并茂。她说挂在最高处的人头属于两个过路客,他们投宿在南门的客栈里,本来已经搜了身过了城门关的,可是他们吝啬,不肯给客栈的伙计赏钱,结果客栈的伙计夜里翻他们的东西,发现他们的褡裢缝了夹层,夹层里藏着刀!那妇女认为两个过路客死得不冤枉,不仅是官府,老百姓看见那褡裢,也都断定他们是潜入五谷城的刺客,伺机刺杀国王。其余几个就有点冤枉,都是管不住舌头惹的祸,一个货郎死于自己的舌头,是因为他当众散布国王已经疯癫的谣言,另一个诉讼成癖的老汉以为自己能说会道,骑着驴子准备去拜访闰王,告郡守的状,没走到城外就被官兵拿下了,官兵说,我们把你接回去给你嘴里安个金舌头,你再去找国王告状!还有个女子的人头昨天还在,今天不巧,刚刚换掉,你看不见了。她是我的街坊邻居呀,卖豆腐的张四娘!她算个账偏个秤比谁都精明,就是管不住嘴巴,听到什么就传什么。谁是奸臣谁是贼子我们老百姓怎么敢乱传呢?这耳朵听了,那耳朵就出去了,那张四娘不,到哪儿都要显出她来,一个妇道人家呀,也不认识个谁,就在城门口指名道姓地骂这个大臣骂那个丞相,这下好了,官府的寒大人路过城门,正好听见,说他倒要看看哪个长舌妇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造起朝廷的谣来了,她是舌头太长才管不住的吧,我来替她管!这位大姐你猜猜,寒大人怎么管张四娘的舌头的?
       碧奴惊愕地瞪着那妇女,下意识地抿紧嘴藏起自己的舌头,过了一会儿她憋不住气,嘴又张开了,说,割舌头!大嫂你不是吓我吧?说几句闲话还能把舌头说丢了?我们桃村那儿不让流眼泪,不流眼泪没什么,我们习惯了,不让人说闲话可怎么办?岂不人人都成活哑巴了?
       不是不让你说闲话,看是什么闲话!那妇女皱起了眉头,你这闲话就不好,什么活哑巴死哑巴的?官府听见了,说不定又要问你的罪,反正要管住自己的舌头,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不说!
       城楼上的大铜钟敲响了,是催促人们进城的钟声。城门外的人流开始骚动,拥向不同的城门洞。男人排在大门洞口,女人和孩子则排到了小门洞那边,碧奴就跟住女人和孩子,往小门洞那儿走。一个鄙兵朝着碧奴跑来,他打量着碧奴身上那件发黑的丧服,说,你家里死了什么人?丧服怎么会这么脏?碧奴正要说话,突然想起来要管好自己的舌头,就朝北方的方向指了指,什么也没回答。郡兵认为她刚刚守了新寡,他对碧奴的盘问是围绕着死人展开的,你男人怎么死的?是打家劫舍让官府杀了头,还是夏天时候染了瘟疫死的?还是戍边死在边疆了?碧奴知道说实话会惹来麻烦,又不知道该怎么撒谎,干脆就咬着舌头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北方。你男人死在北方了?你是哑巴?怎么又来了一个哑巴?他端详着碧奴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怀疑,见鬼了,今天官道上怎么下来这么多哑巴?给我到西边去,哑巴,瞎子,瘸子,病人,外国人,都到西侧门去接受检查!
       西侧门里排队的人不多,她的前面站着一个卖糖人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伟,碧奴觉得奇怪,自从春天开始征召男丁去北方之后,路途上这样年轻力壮的男人已经绝迹,人家都去了长城去了万年宫,人家都在做牛做马,他怎么能走来走去地卖糖人呢?碧奴趋步绕到他前面,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男子坦然地转过脸来,这位大姐,你要买个糖人吗?
       碧奴看见了那男子憔悴而年轻的脸,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像鹰一样冷静,带着莫名的威慑。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记起来一个人,她记得这个人的眼睛,是车夫无掌在蓝草涧迎候的那个门客,那蒙面门客的身影也是这么高大,眼睛也是这么寒冷。她还记得那个蒙面的门客黑袍上散发的麝香和甘草混杂的气味,现在风从城门里穿过,拂起男子的袍角,碧奴又闻到了那股奇特的气味。
       碧奴正要说话,忽然记起那妇人的告诫,就用袍袖把嘴遮住,用手指捅了捅卖糖人的男子。那男子再次回过头来,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厌恶。
       这位大姐,你不买糖人就别捅我,看看你还穿着个丧服呢,没见过你这么轻佻的女子!
       
       碧奴让他说得涨红了脸,瞪着前面的背影,怎么看也是牛车上那个男子,为什么到五谷城来卖糖人呢?我不认识你才不会捅你!碧奴忍不住,该说还是要说,大哥你是百春台的门客呀,怎么到这儿卖起糖人来了?她说,我捅你是要跟你打听个人呢,那用脚赶车的车夫大哥,他回到百春台了吗?
       什么用脚赶车用手赶车?我不认识什么赶车的,也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大哥!我的眼睛可灵了,别说是人,就是头顶上飞过的鸟,今年飞去,明年再飞回来,我也认得出来,大哥,你也是要去大燕岭吧?不去大燕岭也不会从这五谷城过!碧奴说,走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遇见个熟人呀,大哥你是去大燕岭吧,等国王走了,我们搭个伴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
       我不去什么大燕岭,也没法照应你。我是个瘸子,你有两条腿,我只剩下一条腿,一条腿的人怎么能照应两条腿的人?那男子冷冷地注视着碧奴,突然掀开袍子,说,让你先看我的腿,看看就知道了,我只有一条腿,我要是好端端韵,他们怎么会让我到西侧门来排队进城?
       碧奴疑惑地弯下腰,发现他的黑袍下面果然空空荡荡的,果然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只有一截,用布绑好了悬在半空中。你有两条腿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从蓝草涧的山上下来,跑得比马还快呢。碧奴忍不住抓着那半截腿察看,嘴里惊讶地说,我从蓝草涧过来,也就半个月的时辰,好好的你怎么把一条腿弄没了呢?
       没见过你这么轻佻的女子!人贱手也贱,男人的腿,你也敢随便抓?
       碧奴的手被什么东西突然打了一下,是那男子用糖人架子打她的手,她抬起头,注意到那男子冰冷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仇恨的火焰,他说,给我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舌头!我告诉你五谷城里很乱,杀一个荡妇,比踩死一只苍蝇更容易!
       城楼上的钟声停了,进城的人流更急切地向城门洞涌动着。碧奴心有余悸地看着众人的背影,人流向前动了一步,她也跟着迈一步。现在她不敢靠近那神秘的瘸腿男子了,隔着几个人的脑袋和肩膀,看得见那男子的糖人架,架上的小糖人在半空中快乐地晃动,也只有那些彩色的小糖人,仙女神鬼和散财童子,向碧奴送来了一个个僵硬的微笑。
       捕吏
       官道还是封着,所有赶路客都被困在了五谷城,他们得到的是一个时间不定的回避令,静待国王的人马通过,城门口张贴的告示说,国王过了五谷城,官道将重新开放,但是从官吏到消息灵通的市井人士,并没有人知道国王的人马什么时候抵达五谷城。
       城北的五谷塔位置得天独厚,塔下有一片榆树林,成为流民们的最佳宿营地。
       早晨有人爬到高高的五谷塔上,守望着国王的人马,他们看见的是一片深秋的旷野,在初起的北风中瑟缩颤抖,旷野无处可去,它也在默默地等待,五谷塔上的人在守望国王的黄金楼船,而旷野守望着一条在传说中流淌的运河,国王来了,楼船来了,也许运河的河流也会奔腾而来了。
       五谷塔上总有几个顽劣的孩子,存心欺骗他人,他们在塔上虚张声势地欢呼,看,看啊,运河在流了,黄金楼船来了,国王来了!起初有人上了孩子的当,有的闻声往塔上爬,有的则干脆撒腿直接奔向城门,后来任凭孩子们怎么叫喊,也没人理会他们了,流民们开始聚集在塔下猜测国王的行踪,大多数人持有莫名其妙的悲观态度,怀疑十天半月之内国王是否能够通过五谷城,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活着离开五谷城,甚至有人怨天尤人地嘀咕,万一国王发现运河没有开凿怎么办?万一他当场要在五谷城外凿一条运河,那大家就遭殃了,还等什么开仓放粮的好事,谁也别想走,谁也别想回家,男女老少,都留下来做河工吧!
       所有人登上五谷塔,都是为了搜寻国王的踪影,只有碧奴挤到塔上来,是为了看大燕岭的山影。霸占塔顶的孩子们都看见过那古怪的女子,早晨她被北门的守兵押回榆树林,左手上盖了一个黑色的徽印,中午她又被东关的守兵一路推搡着推到了塔下,流民们看见她右手上也盖了一个黑徽印,好多人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你这死脑筋的女子,别再往城外跑了,左手有了,右手也有了,再跑就不盖那徽印了,当场杀头啦!碧奴后来不往城外跑了,她站在塔上向北方张望,一站就是一个黄昏!
       碧奴抱着一件折好的丧袍来到五谷城南门。南门在混乱里仍然保持着繁荣。走到织室街街角,碧奴冷眼里瞥见有人在朝她张望,是那个卖糖人的瘸子,一条高大的身影在织室街狭长的背阴处半掩半藏,像一座山,两天不见,那人憔悴多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布满了阴云,看上去郁郁寡欢,碧奴注意到瘸子光着唯一的脚,他那只青云郡男子常穿的草靴不见了,而那糖人架子斜倚在墙上,昨天满满的糖人儿,一半不见了,另一半惆怅地站在架上。
       碧奴开始想躲开那目光,她一猫腰就离开了墙边。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了。那瘸子的眼睛昨天冷峻而明亮,像蓝草涧山上下来的人,今天他的眼睛焦灼而忧伤,那目光让碧奴想起了夏天蚕房里的岂梁,他不是岂梁,可他是从蓝草涧山上下来的那个人,在举目无亲的五谷城里,一个牛车旅伴的身影无论多么冷淡,都比别人亲切。碧奴犹豫了好久,终于走过去了,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男子光裸的脚,大哥,这么冷的天不能光着脚了,腿脚会得病的!
       卖糖人的男子朝织室那里瞟了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天下这么大,五谷城里这么多的大街小巷,你这女子怎么偏偏就往我身边撞?
       碧奴瞪大眼睛问他,这话是怎么说的?出门在外,谁不遇见个熟人熟面?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么是我往你身边撞?
       你这女子还敢多嘴,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断头柱前推!
       碧奴被他凶恶的腔调吓了一跳,你这大哥,嘴比砒霜还毒呢!碧奴气得调头就走,走了几步不甘心,回头说,谁稀罕跟你说话呀?我是看你卖糖人走街串巷,知道的多,就是要问你一声呢,国王什么时候来?官道什么时候开?
       国王什么时候来,问国王去!官道什么时候开,我都走不上了,不关我的事了!卖糖人的男子转过身去背对碧奴,他对着墙说,五谷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风大浪里走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世英名坏在几个孩子手里,阴沟里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气头上,回敬了他一句,一个大男人,丢了只草靴就急成这样,你就是一张嘴凶嘛,就是一张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诉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终面对着墙,他说,你要是看见哪个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诉我,没看见就走开,别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不如去跟阎王说话,赔上性命都不知道赔给了谁!
       碧奴站住了,她说,大哥,我是在走开,你不愿意好好说话就不说,别拿死来吓唬我,别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愤愤地走了几步,想起他剩下一条腿,又丢了靴子,恻隐之心涌上来,忍不住指指那边的织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们都在看花楼机呢,你该去那儿问问他们的,孩子们也不是存心害你,他们嘴谗,偷你的鞋子还是为了肚子,要你拿糖
       人去换鞋子呢。
       还换个狗屁,来不及了,现在拿什么都换不回我的鞋子了!卖糖人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暴躁,他冷酷地回过头来,瞪着碧奴,别怪我连累你,我告诉你了,我丢了靴子就丢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见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碧奴朝织室街两端望了望,看见几辆运棉花的车停在街上,有车夫惬意地睡在棉花里,有修轮毂的捧着一手猪油坐在车肚下,给车轮抹油。添置了花楼机的那个织室门口围着一群人,主要是一群吵嚷的孩子,还有几个大人的脑袋静静地浮在孩子堆里,对着里面的花楼机张望。碧奴说,大哥,你不爱跟妇人说话是好事,我家岂梁也不爱跟妇人搭话的,可你说话为什么凶神恶煞的呢?你也是个流民,这五谷城的人都瞧不起流民,盯你的梢图什么?人家没看你,都在看那花楼机织布呢!
       你这女子笨,笨得可怜了!我连累别人是赚的,连累你我不愿意,快闭上你的嘴,逃命去吧!卖糖人突然对着她的耳朵低低地吼了起来,记得北山吗?记得信桃君吗?告诉你我是谁你别哭,我是刺客少器!信桃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滴骨血哦祖父已经连累了你们北山_一百个百姓了,我不想再连累你,你还不快跑!
       碧奴一时旺住了,她不相信卖糖人的话,关于北山、眼泪和父辈的记忆已经离她而去,她不知道卖糖人为什么突然透露了这个恐怖的身份。信桃君留在南方三郡的家族成员,上到白发老人,下到新生婴儿,早已经满门抄斩,北山下长大的人,人人都知道信桃君留在世上的,只有山顶上的一个大坑。碧奴忍不住叫了一声,隔墙有耳!大哥,你这不是在吓唬我,是把自已往火坑里推呀!路两边的织室里有织工探出头来,朝他们这里打量,碧奴紧张起来,压低声音对他说,谁要是冤枉你,我可以替你作证的,你不是信桃君的孙子!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你是青云郡衡明君的门客!
       我是信桃君的孙子,才做了衡明君的门客!卖糖人失去了耐心,他朝棉花车那里看了一眼,说,天下再傻的女子傻不过你,再笨的女子笨不过你,你还指望给我作证呢,再不逃命,到时就没有人给你作证了!
       碧奴听见那男子骂了句脏话,然后她惊愕地看见他举起糖人架朝她砸过来,糖人散了一地,她尖叫着往东边跑的时候东边已经来了一群捕吏,捕吏们手举狼牙棒黑压压地朝她拥过来,碧奴返身往西边跑,跑了几步便看见棉花车上的人都跳了下来,纷纷从棉花堆里抽出了枪棒,更远的西边已有骑兵驰骋而来,几匹高头大马把织室街的出路封住了。
       被围困的碧奴死死地抱着那件丧袍,她仍然不知道灾难因何而起。碧奴茫然地站在街上,看见那群捕吏从她身边冲过去了,他们擒住了卖糖人,一个吏官模样的人高声命令,别让他靠着墙,他会飞墙,抓紧他的胳膊,别让他飞!在街两边织工、缝衣女和孩子们的惊呼声中,捕吏们杂乱的红色身影淹没了卖糖人,一个捕吏从糖人架子里抽出了一把雪亮的长剑,刺客!刺客!抓住刺客了!
       街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和欢呼声。“刺客”两个字让碧奴跳了起来,碧奴开始奔跑,她一跑怀里的袍子就掉在地上了,碧奴停下来捡袍子时听见有人在叫喊,那女子是同党,别让她捡,那袍子里有凶器!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所以她回头喊了一声,我不是刺客!然而几个织工打扮的男子已经从织室的窗户里跳出来,朝碧奴冲过来了,碧奴最后看见的是一条翻倒的织室街,满天棉絮和丝绒从地面上飘起来,倒着看很像天上落下来的雪。
       刺客
       满城风雨,雨水在五谷城里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样遍地流淌。
       男人们都在街头谈论那个卖糖人的刺客,或许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去探讨刺客的一条腿是如何失去的,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夹底里藏了毒药和匕首,说青云郡的鞋匠手艺多么高明,竟然把一个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库!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个奇迹,谁都觉得那架子形状古怪,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糖人架子弯起来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卖,有的不卖,那些不卖的都是秘密,敲开外面的糖人壳,拔出来的是一支支箭!
       人们对刺客少器的名声早就有所耳闻。刺客少器的人生履历虽然短促,却已经写满了疯狂和冒险,二十年乱世,他为刺杀国王而生,并且随时准备为刺杀国王而死,有时候一腔沸腾的热血对于暗杀大业是有害的,更多时候两者构成一种尖锐的矛盾,刺客少器两次行刺国王的计划都由于缺乏周密的准备而流产,一次在国王的避暑行宫,锦衣卫兵们在猎场外的一棵大树上发现了一个手执弓箭满脸稚气的少年,少年在树上至少潜伏了一夜,他战胜了睡魔,却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从树上飞泻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踪,让早晨在行宫外巡逻的锦衣卫兵们发现了那棵树。当锦衣卫兵们让他从树上下来接受检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少年如同一只松鼠,穿行在树枝间,疾步如飞,竟然像一阵风似的从猎场外的树林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从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卫兵们的狗,没有人会相信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是一个刺客,国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后人的工作持续了多年,直至收养少器的一户药农全家被推上绞架,那少年的踪迹和真正的幕后策划者仍然是一个谜。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惊无险。正逢国王四十大寿,万寿宫内外嘉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礼纲车几乎压坏了宫门外的青石路面。那时刺客少器已经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跟随一辆从南方边陲蕲来郡来的礼车混入了万寿宫,他换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静的礼纲库里,攀梯清点堆积如山的礼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宫女们的注意,宫女们都寻找各种借口到礼纲库来看那个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万年宫中,树大并不招风,美女都属于国王,一个散发着英雄气息的美男子却是危险的,举手投足都是破绽,锦衣卫们从骚动的宫女们身上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空气,他们闻讯赶到万寿宫礼库时,最后几个有幸窥见美男子的宫女还在门口,满脸绯红地谈论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们进入礼库,那来历不明的美男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后窗下。这一次刺客少器连累的是礼车的主人蕲来郡郡守和礼库主簿,还有从遥远的南方边陲运来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对人的处罚是举手之劳,礼库主簿和蕲来郡守一夜之间人头落地,让人难忘的是国王对翡翠石和孔雀的处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爱好,下令焚烧来自蕲来郡的所有礼物,宫役们只好把美丽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笼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烧翡翠石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学习,需要取经,宫役们走遍京城寻访所有技艺高超的铁匠、窑工,最后勉强把翡翠石烧成了一堆绿色的灰。
       五谷城满城风雨,秋雨从好奇的南方奔驰而来,穿梭于城北的官商富豪之家和城南的烟花柳巷里,雨点屏住呼吸,偷听锦帘花窗后的人们谈论刺客,雨点偷听到的,都是内幕,是刺客背后的那个人。已经有消息传出,刺客来自青云郡的百春台,所以他们在
       谈论百春台和衡明君,谈论他富可敌国的财产,稀奇古怪的数百门客和遍布四周的机关暗道,而在灯红酒绿的城南,一个酒醉的嫖客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不停地向美人街妓寮里的老鸨儿宣布:国王永远到不了五谷城了,江山即将易主,青云郡的衡明君将在冬天成为新的国王。那老鸨儿不知嫖客身份,被他吓坏了,不敢重复他的酒话,也不敢告官,就动员几个力气大的妓女把他抬出去,说抬得越远越好,几个大力气的妓女就抬着他在美人街上走,一直走到河沟边,把酒醉的嫖客扔到水里去了。
       满城风雨中几个归隐的刺客、强盗和纵火者在无醉楼秘密集会,他们在雨声的掩护下为一个年轻的刺客扼腕叹息。他们一致承认刺客少器身手不凡,搭箭可以百步穿杨,俯身可以靴中跳刀,飞檐走壁是他的第二种行路姿势,但他英俊的面孔和高大健壮的身形,还有他心中燃烧多年的愤怒之火,始终是刺客的大忌,一个刺客可以丑陋,但绝不可以英俊!一个刺客可以温柔,却万万不能愤怒!
       归隐的强盗自称在南方常年干旱的孩儿山巧遇刺客少器,他像祖父信桃君一样隐居荒凉的山间,守着孩儿山唯一一口水井,那口井被当地人称为丑井。孩儿山一带的人体形普遍短小精悍,容貌则丑陋不堪,都说是丑井之水哺育了他们,丑井之水令人年华倒退,常年饮用身体会越缩越小,眼睛会烂,鼻梁会塌,皮肤会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发黑。刺客少器常年为自己的外貌而苦恼,为了让丑井之水改变他的容貌,他蛰伏孩儿山多年,避不见人,遗憾的是丑井的水对于一个高贵的血统是无效的,它没有缩小刺客少器高大的身体,也没有能改变他俊美的面容,刺客少器每次经过孩儿山上的大栗树,便要去查看树干上的刻痕,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他的身体没有萎缩,反而在长高,他多次蹲在丑井前,以水作镜,观察自己脸孔的变化,还是一无所获,他仅仅在自己的眉宇间发现了一丝忧伤,在长长的乱髻里搜到了几根早白的头发,白发上结满了岁月的风霜,还有他沉重的心事。强盗称他的一个兄弟不久前在青云郡剪径,还在山路上看见过刺客少器,说少器几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在无奈中他选择了黑袍裹身蓝巾蒙面,远远地看上去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路人纷纷躲避,而他那位兄弟差点把少器当作抢山头的同行。这时候纵火者听出了传说中常有的漏洞,他冷笑起来,还抢山头呢,他剩一条腿在山路上蹦,谁还怕他?
       无醉楼上冷静的交流自此开始变得不冷静了,争议的焦点在刺客少器的独腿上,人人都懂得独腿是一张通行证,那也是美男子少器能够顺利混入五谷城的原因,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独腿瘸子的?他是怎么失去的那条腿?一个刺客乔装打扮是正常的,乔装打扮拿掉一条腿,却是不正常的,为此,强盗、刺客和纵火者开始争论起来。
       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老刺客一直沉默不语,他喝下一盅酒突然长叹一声,说,你们没当过刺客,不知道刺客的苦处呀!什么英雄断腕刺客断腿?都是放屁,最爱惜自己身体的就是做刺客的!断了胳膊怎么舞刀飞镖?断了腿怎么飞檐走壁?那少器如果不是断了条腿,凭五谷城那几个捕吏,怎么抓得住他?少器这腿,断得蹊跷呀!
       他们向老刺客求证少器的腿到底是怎么断的,老刺客只顾在红泥炉上温酒,专心地拨弄着火苗,他说,我不是少器的师傅,也不是百春台的门客,不知道他们留活条的规矩,我就知道这活条留得有学问!两个同伴急得叫起来,什么活条死条的?
       白发苍苍的老刺客第一次向同伴们亮出了他的脚趾,他的脚趾只有八颗,左脚右脚,每只脚掌上只有四颗脚趾。看看我的脚趾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老刺客饮下一杯酒,娓娓道来,我年轻时候替牧城孙家办事,拿了钱正要出发,孙家把我拉住了,说活条还没留呢,要我留一个活条在孙府,我头一次给大户做事,哪儿知道什么是活条?以为要在什么纸上摁手印,等他们拿纸,一等等来了一个铜盆,盆里躺了一把刀!原来活条是脚指头,他们不放心我,要我留下一颗脚指头,那铜盆就是给我放脚指头的!老刺客对着他残缺的脚感慨着,看两个同伴有点迷惑,说,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要留脚指头?讲究大得很呢,有钱人雇刺客不光算计仇人,也算计刺客,他们怕刺客杀人杀多了败露身份,牵连自己,都让那刺客保证干一票罢手,剁你一颗脚趾,不伤你的本事,却天天提醒你,不要食言!纵火者和强盗听得嘴里惊叫起来,眼睛都看着自己的脚趾。过了一会儿他们在楼外的雨声中镇定下来,又讨论起少器的那条腿,强盗感叹世道变得快,以前是拿脚趾做活条,现在竟然要拿一条整腿了!老刺客还是比他们想得远想得深,说,这少器跟我们又不一样,他刺的是国王。成不成都是一票买卖,他那条腿恐怕不光是一个活条呢,还是衡明君的一条后路,事情要是败露了,百春台会把那条腿献给国王,说早就识破了刺客的野心,断下了他的腿断了他的念头,留下少器那条腿,衡明君自己也摆脱了干系啦!
       城门
       刺客的首级没有挂在城墙上,城墙上的人头还是老的,传说斩刑要推迟到国王驾临五谷城以后举行。五谷城百姓没有人知道刺客少器关押在何处,但那个青云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门口示众,站在一只大铁笼子里。
       城门口雨声激溅,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热闹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铺的屋檐下,只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里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铁笼子旁边来,向笼子里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进去,或者什么也不敢塞,那些胆大的孩子跑回人群里,宣布最新的消息,说,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笼子里睡着了!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诉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织室街和刺客多说了几句话!她多嘴,偏偏让捕吏抓住后又说不清话了,为什么跑到五谷城来她都说不清楚,说是走了一千里路给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关在笼子里等国王来,国王一来,可疑嫌犯就可以从笼子里出来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绵绵细雨中有人身在城门一侧,心却在衙门口,那些看客对笼子里女子的身份,始终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场,坚信碧奴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潜入五谷城的,说她要是清白为什么会站在笼子里?这些人大多不满意捕吏们把男女刺客分开关押,既然是同党,怎么一个在这里示众,另一个却关在衙门的高墙后,不见庐山真面目?有人看碧奴看厌了,突然对城门上的守兵喊,我们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过来,让我们看!
       城门上的守兵没好气地对下面喊,你们算什么东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们把你投到衙门大牢,你就能看见他了!
       人们转过了脸,很自然地去看笼子里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洞里,看不清楚,她的发髻已经散成乱发,乱发滴着雨水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脸也看不清楚,几个晚来的看客感到不满,他们对城门上的守卒抗议道,示众也得有个示众的样子,下这么大的雨,又关在笼子里,晚来一步就什么都看不
       见,脸都看不见了,示的什么众?
       一个守卒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披着片大树叶从城楼上下来了,他隔着铁栅,笨手笨脚地替碧奴整理着头发,一边向看客们埋怨道,你们就知道看,看!
       看客们繁复的要求令守卒有点恼怒,他就用一根狼牙棒把碧奴粗暴地推醒了。你好大的本事,下这么大的雨,关在铁笼子里,手和脑袋套在木枷里,你还睡得这么香!不是我不让你睡,是老百姓不让你睡,我也没办法,你就别睡了,反正是示众,让他们看个够吧!
       碧奴露出了一张苍白而湿润的面孔,妇人们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俏丽的轮廓,只是她的美貌被疲倦和憔悴覆盖了,变成了一小片苍白的废墟。碧奴在人们的目光中睁开了眼睛,她想说什么,但嘴巴被一只蝶形铁嚼子扣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里弥漫着月光般皎洁的光华,那道白银般的光华从脸上漫下来,大铁笼子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人和笼子一齐闪烁着湿润的光。笼子旁的守卒跳了一下,他看见一场豪雨过后,碧奴站立的铁笼底下突然长出了一片暗绿色的青苔,她身体倚靠过的铁栅上生出了星星点点的锈斑。守卒惊叫着往后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缘故,是那女子的泪在作祟。不准流泪,不准流!守卒对着笼子里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准流泪,不准流,你把铁笼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铁笼子哭烂了就是我的错了,你再哭就是为难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碧奴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渐渐泛出了明亮的蔚蓝色,铁笼顶上仍然有凝结的雨点落下来,打在碧奴的脸上,从她的脸上无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传奇的泪水。
       也就是这时候,守卒听见城墙上空滚过了几个闷雷,看热闹的人群开始有了异常的动静。
       不远处的五谷塔方向传来了一片骚动声,城墙上那几个守卒也绕着旗杆慌张地跑来跑去,下面店铺的台阶上有人在搭人梯,而树上的孩子在往更高的树枝攀爬,很快一片狂热的欢呼声在城门口上空回荡起来,此起彼伏,黄金楼船来了,快看黄金楼船,国王来了!
       运河没有流到五谷城来,黄金楼船先来了,国王的人马从陆路上拖来了那艘黄金楼船,国王真的来了!他们挤在茶楼前向官道那里极目眺望,官道上群鸟惊飞,天边笼罩着一片金光,透过那片金色的朦胧的雾霭,他们果然看见了那传说中黄金楼船的盘龙桅杆,骚动的人们在狂喜中鼓起掌来,有人眼尖,发现国王浩浩荡荡的车辇也像一条巨龙搁浅在官道上,华丽的盘龙桅杆停滞不前,只有一面黑地镶金的九龙旗在雨后的天空中高高飘扬!
       国王
       五谷城屏住热切的呼吸等待国王的驾临,城门上九龙旗猎猎飞舞,城门下人山人海,锣鼓阵沿着高高的城墙摆成了万岁的字样,城里最著名的舞狮人郭家班已经牵出了他们所有的狮人,米铺的台阶下面,一个由官府出资的领恩米仓巍然耸立,散发着米的清香,已经有人拿着笸箩在米仓前排队,等候开仓放米,而在冷清的石台一侧,两个穿红袍的刽子手静立在铁笼子旁边,他们的表情淡泊安静,手里的刀却闪烁着尖锐的寒光,看上去有点迫不及待。
       城门洞里夹道站立着五谷城的大员们,他们都穿上了黄色或绛色的官袍。
       等候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可疑,官员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詹刺史,说,国王不到,御前军也该到了,御前军不来国王的龙骑兵也该到了,如果他们都不进城,总会派个官吏来的,怎么就没个人来呢?
       詹刺史一脸焦灼,由于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个烂疮折磨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呻吟。官吏来过啦,带走了一车臭鱼!詹刺史被问得急了,终于透露了来自国王的第一个消息,我以为是传旨的官吏呢,结果是个要臭鱼的!我问那官吏为什么要臭鱼,马上进五谷城了,国王要多少鲜鱼有多少鲜鱼,带臭鱼走干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诉我!
       官员们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鱼之意,纷纷说国王毕竟是国王,吃东西也跟常人不同,万寿宫的好多秘密听起来都是很稀奇的,也许吃臭鱼是延年益寿的秘方呢。
       那个官吏带走一车臭鱼后一去不返,给众官员留下一个沉重的悬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楼,时刻注意国王的人马的动向,在他声嘶力竭的重复下,所有人都记住了欢迎仪式丰富的内容,程序规定,那边黄金楼船的盘龙桅杆一动,这边的锣鼓就要敲起来,狮子就要舞起来,米仓就要开闸放下领恩米,国王一到五谷城城门,两个刽子手应该举起刀来问国王,女犯的首级该不该斩,按照常理,国王会在龙座上回应,刀下留人——这是詹刺史唯一担心的细节,由于无人可以冒充国王的声音,也不知到时候国王心情如何,是斩还是不斩,这个显示国王恩泽的仪式也就不好排练,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据万寿宫的典章,结合了五谷城的地域文化制定,应该是细致而充满特色的,天气不帮忙也没什么,雨后道路泥泞,国王的车马将通过一条撒满谷糠和草灰的路,去到衙门口,从地下通道进入行宫,主要活动都在室内,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测,除了迎合国王为名山大川各城各县题写金匾的兴趣,还有一个极大的惊喜会满足国王发明新刑罚的爱好,别的地方五马分尸,五谷城却比别处多用一匹马!刺客少器会推到国王面前,六匹膘肥体壮的公马已经接受了半个月的训练,它们将让国王欣赏到五谷城独创的六马分尸的壮丽景象,那第六匹马无疑是精华所在,它承担的任务是特殊而艰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训马师,无人知晓,打听也打听不到,是机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从城楼上传来的消息仍然令人沮丧,国王浩浩荡荡的人马像一条巨龙搁浅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楼上的哨兵说,官道上升起了炊烟,同王的人马竟然在野地里自备膳食了!
       詹刺史渐渐地浑身冒出虚汗,自备膳食是一个噩梦般的预兆,他开始忧虑国王对五谷城的看法,他是否被哪个小人诬告得罪了国王?
       所有人都在等待国王。城门外已经戒备森严,连落叶都一片片地被人捡干净了,凡是闲人,高处不得停留,茶楼上的流民们和住在楼台上的达官贵人一律都被赶到了下面的街市,百姓们蚂蚁般地堆在城门里侧,堆成了人山,几座人山在城门外发出空洞的喧闹声。米仓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难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晕倒,有人随地便溺,引起周围人的一片指责,由于争抢位置,米仓附近发生了不少意外,偶尔有被踩踏者的哭叫传到城门洞里,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员一针见血地批评那些流民,这些穷鬼,哪儿是在欢迎国王?明明是在欢迎粮食!
       米仓那里的危险讯号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觉,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热爱国王,更热爱粮食,百姓等待国王是有耐心的,可他们等待粮食的时候不免急躁冲动,他有点担心放米赈民的后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须要放的,取消领恩米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混乱呢,他不敢冒险,眼看守护米仓的士兵们已经无力招架,詹刺史只好打起城门洞里大员队伍的主意,他挑了几个官位卑微但身体强壮的官员,让他们暂时加入守护米仓的士兵队列,那几个官员很不情愿地出了
       城门洞。
       终于有马蹄声敲响了寂寞的官道,整个五谷城都侧耳倾听,三个龙骑兵策马飞驰而来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九龙旗,而是一面粗糙的白幡,然后一个惊天之声在空中炸响,跪下,都跪下,国王薨了,国王薨了!
       城门口先是一片死寂,继而慌乱的人山一座座地倾塌,国王薨了,薨了!人山边缘的都顺利地跪下来,苦了人山中间的那些人,他们逼仄的空间哪里容得下两个膝盖落地?只好跪到别人的腿上别人的后背上去了,谁也不敢开口,冲突在沉默中爆发,也在沉默中解决,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喘息声和咒骂声,也有人在默默地撕打,跪着不方便,都用手抓用手挠,一个被抓到眼睛的再也忍受不了痛苦,突然尖叫了一声,国王薨了,我的眼睛也瞎了!
       米仓那边的流民跪得心神不安,骚乱在悄无声息地酝酿,国王的噩耗传来,领恩米是否发放已成悬念,饥饿的流民们人跪在地上,心却爬进了芬芳的米仓里。终于有个大胆之徒借口膝盖跪在别人腿上,大家跪得不舒服,要跪到米仓上去。他把笸箩顶在头上偷偷朝米仓上爬,有人提醒他,不可以跪得那么高的,小心把你当刺客抓了!那男子并不掩饰他的心机,说,高处低处都是跪,国王都薨了,还防什么刺客?要防的倒是官府,领恩米一取消,大家就抱个空笸箩回去吧。
       一句话说出了人群最大的忧患,好多人都应声站起来,嘴里说,我这边也跪不下,我也跪到米仓上去!看守米仓的郡兵和官员们来不及惩罚谁,临时米仓的芦席墙就在多人的攀登下倾倒了,新打下的一仓白米像洪水一样夺路而奔,涌向四周的人群,有人去抱米,抱不住多少米,就顺势一躺,把涌来的米牢牢地压在身下,更多的是贪婪的人,他们笸箩已满,仍然奔向米山中心,有人是从别人肩膀上跳过去的,有人靠两只手无法丰收,脚也开始刨米,让米贮藏在鞋子里,有人高声叫唤失散的孩子,让他们把米存在袍子里,吃亏的是一些老妇老翁,他们急躁地摇着笸箩,尖声呼吁官府来维持秩序,可是以詹刺史为首的官府大员,已经被另一个沉重的消息弄晕了头脑,他们再也无法顾及那个米仓了。
       三个报丧的骑兵,两个无精打采,另一个神情不安东张西望,就是那个骑兵自称幼时在五谷城长大,他下马跪在詹刺史身边,轻声打听他家遗留在五谷城的房产,詹刺史说你在万寿宫国王身边,怎么还惦记着五谷城里的一间破房?骑兵说,万寿宫我恐怕回不去了,只有五谷城的这问破房可以为我遮风避雨了。詹刺史听他的话音蹊跷,疑惑之下不顾禁忌,向他追问国王的死因,那骑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说国王三天前就死于途中,臭鱼烂虾再也掩盖不了他的尸臭,国王的死讯已经泄露出去,天下大乱,万寿宫内的九龙旗,已经换了玄武白虎旗,江山易主,是国王的胞兄成亲王坐上了金銮椅!
       碧奴
       万众下跪的时候只有碧奴还站着,站在铁笼子里。碧奴被遗忘了。她的腿脚被五花大绑捆在铁栅上,跪不下来。城墙下的士兵们把各自的武器平摆在身前,跪下来了,铁笼边的刽子手也把鬼头刀插在刀鞘里,跪下来了。人们忘记了铁笼里的碧奴,让她独自站在那里。
       驾崩的国王灵辇停留在官道上,城门口的民众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铁笼的方向,看上去五谷城的人们都向一只铁笼子跪伏着。一只乌鸦从五谷塔那里飞过来,飞过跪伏的人群上空,乌鸦有眼无珠,以为那么多民众是向碧奴跪着,就飞到碧奴头上盘旋了一圈,口齿不清地向这个女囚表达着敬意。碧奴不懂鸟语,却能从鸟鸣中分辨鸟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乌鸦仰慕的叫声,乌鸦仰慕她有这么多的请罪者,碧奴碧奴,那么多人向你下跪,他们在向你请罪呢!这个念头不知道是乌鸦的,还是她自己的,碧奴吓了一跳。她想转过脸,看天也好,看城墙也好,不去看那么多的膝盖,但是木枷妨碍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颈无法转动,碧奴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许流泪流的不是时候,别人跪着,她站着,别人流泪,也许她是不准许流泪的。她又睁开了眼,强迫自己不看人们跪地的膝盖,也不看他们下垂的脑袋,看什么呢,就看人们的衣袍吧,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件丧袍,也不知道谁把它捡去穿在身上了。
       柴村的女巫预言她会死在路上,那预言遗漏了多少细节呀,他们没有告诉她,你死时两手空空,冬袍永远送不到岂梁的手上,你家岂梁除非会用北方的黄沙做线,会用大燕岭的石头织布,否则他将永远光着脊梁。
       两个刽子手跪在铁笼边,跪得怒气冲冲。起初他们低声埋怨国王死得不是时候,千年难逢的笼边好戏,排演了这么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铁笼的技艺不能展示,本来杀人有赏钱,放人也有赏钱,现在一样都拿不到。城门口一乱,两个刽子手的心也乱了,乱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看我们砍人头?米仓那里骚动的时候一个刽子手在地上恶狠狠地磨起刀来,另一个的膝盖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说,我们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该捕吏去管,我们跪我们的。起初他们还坚持守在铁笼边,后来城门洞里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不知什么人在人群里喊,当官的怎么跑了?我们还跪在这儿呢,老实受欺负,我们没有抢到领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声音则带有强烈的煽动性,不跪了不跪了,当官的都跑了,我们还跪个屁,大家都站起来,领恩米抢光了,米铺里有的是,我们去抢米铺呀!两个刽子手这时再也跪不住了,站起来向奔跑的官员厉声质问,今天这刀到底还用不用了?快给个说法,再没说法我们也抢米去了!他们的牢骚得不到回应,一气之下就提刀走了。两个红色的人影离开了铁笼子,一个随人群朝米铺拥进去,另一个却被几个神色激愤的老人和妇女追打着,老人说,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几个妇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骂着,你会砍人的头,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们的头!那被袭击的刽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边夺路而跑一边叫喊着,你们别以为翻天了,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国王砍你们的头!
       碧奴看见刽子手消失在人潮里。刽子手走了,她还站在铁笼里。暴乱的人群淹没了官吏和士卒们的身影,没人管这个铁笼子了,他们把铁笼扔给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谁会记起这个笼子。她想喊,黑巾还堵着她的嘴,她想钻出笼子,但木枷还是紧紧地锁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人群从米铺出来,又拥进了旁边的布庄和铁铺,有人抱着农具出来,脸上鲜血直流,是争抢铁搭锄头留下的伤口,有人扛出来的绸布很快被人撕成条条缕缕的,等他突出重围的时候,肩上只扛着一个光秃秃的布轴了。碧奴看见一些身有残疾免于徭役的青壮年男子奇迹般地恢复健康,迸发出令人羡慕的体力,扛布出来的三个流民中有一个是瘸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条腿,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绰号叫罗锅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风风火火地往坡上的过家茶楼跑,过家茶楼已有准备,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I临下地守在坡上,上来一个打一个,罗锅被他们从坡上打下来,灵活地翻了个身,又起来了,谁稀罕抢你们的
       破茶楼?他一边奚落茶楼的人,一边高举着手号召人们,城门口没什么可抢的了,去城里抢吧!
       去抢,抢,抢!人群里的那片声音让碧奴的血也沸腾起来,远远的碧奴看见罗锅带着一批流民冲进了城门,她听见自己在指点他们的路线,罗锅快去估衣街呀,去抢冬衣!替我去抢一套岂梁的冬衣!那声音从心里情不自禁地跳出来,碧奴闭上了眼睛,眼角上滚下了新的泪珠,她知道,那是一滴羞愧的泪水。
       碧奴羞愧地站在铁笼子里,等待着暴乱的人群记起她来。她想再多的东西总有抢完的时候,也轮不到她去抢,她也不敢抢。只好耐心地等待来抢铁笼子的人了。碧奴终于等来了几个少年,平日里是在五谷塔下游荡的,这时候他们向铁笼子跑来,有人手里拿着石头,有人拿了把铁铺里抢来的镰刀,少年们眼睛里燃烧的是掠夺的火焰,她听见一个少年说,木枷归我,我拿回家做椅子!另一个说,铁笼子归我,我拖去卖给铁匠铺!
       少年们对着笼锁又砍又敲,终于打开了笼子。看中木枷的少年一把拉住碧奴,用镰刀在木枷上不停地砍着,看碧奴一点也不配合,少年掏掉了她嘴里的黑巾,塞在怀里,说,你怎么一动不动,我来救你的命,你怎么像一个死人!
       于是碧奴尖叫起来,木枷敲一下她便叫一声。直到木枷离身,碧奴还在铁笼里尖叫,少年们强行把她拽出了笼子,你这女子是傻的?还不快出来?我们要把这笼子卖了,你赶紧出笼子,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碧奴想坐下,但她的腰弯不下来了,也许在狭窄的铁笼里站得太久太累,不知道该怎么坐下了,她拉着铁笼,环顾城门四周,看得出来她想往城墙那边走,走了几步走不动,又蹒跚地退回来,扶住了铁笼,好像找到了一个靠山。
       少年们看碧奴妨碍他们推拉铁笼子,过去把她的手扒开了,你这女子,还舍不下这笼子吗?站笼子把你站傻了!他们一人架起一只胳膊,把碧奴往城门那边推了几步,大声提醒她,大家都在抢,你为什么不抢?你也去抢呀!
       碧奴被少年们从坡上推下来,推到了城门口混乱的人群里,不知道踩了谁的脚,有人从后面推她,有人用胳膊在前面捅她,倒把碧奴结实地夯在人堆里了,都是准备进城抢劫的人,男女老少的脸都被掠夺的热情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眼睛放光,有人泣不成声地发誓,抢光五谷城,抢完了再烧,烧完了再杀,大家都别过了!那罗锅被几个人抬起来,浮在人群上空,声嘶力竭地指挥暴民进城后的分流,抢粮食的往西边走,抢富人家的去东边,抢钱的去钱庄,要抢用的穿的直走,往南门走,别慌,五谷城富庶之地,抢三天三夜也抢不光!碧奴被人流裹挟着穿越了城门,人流是带着碧奴往西边的粮市去的,但她不顾一切地校正了方向,扑到了向南的队伍里。
       去估衣街的大多是衣不蔽体的流民。碧奴后来尾随着几个流民家的男孩,出现在估衣街上,看上去有别于其他情绪激愤的哄抢者,碧奴步履踉跄,如同梦游,她站在角落里盯着一个旧衣摊,眼睛里充满期待,也充满了羞愧。她看见了那个卖旧冬袍的妇人,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拼命地挥舞一根衣叉,一边哭号一边保护着她的旧衣,几个男孩在一群妇女老头的帮助下夺了那根衣叉,把那妇人按在一个旧麻袋包上了,不准她抵抗。反正都是些旧衣服,没值钱货,快来拿吧!一个男孩大公无私地招呼着别人,天马上就冷了,什么暖和拿什么!摊开的旧衣和堆着的鞋履帽帻一眨眼就被哄抢一空,只有一件玄色滚青边的旧冬袍掉在麻袋包后面,无人注意,碧奴几乎是在一瞬间跨出了哄抢者的脚步,她弯腰弓背地冲过去,捡起那件冬袍抱在怀里,然而碧奴动手还是迟了,她自己的袍角被一只手抓住了,是那个贩衣妇的手,那妇人不知怎么挣脱了男孩们的束缚,腾出一只手抓住了碧奴,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碧奴。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曾经在估衣街徘徊的碧奴,是否认出碧奴是铁笼子里的女囚,但她至少认出碧奴是个穷人,反天了,旧袍子也要抢!贩衣妇尖叫起来,穷人抢穷人,大家下辈子还是穷呀!那妇人满面是泪,呼天抢地,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碧奴,似乎要与碧奴同归于尽,她的脸努力地抬起来,抬起来朝碧奴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碧奴的脸上被那妇人啐到了,手一摸那口唾沫是红色的,有淡淡的血腥气,那妇人的嘴和牙齿一定被男孩们打出了血。碧奴不敢看那妇人的嘴唇,她在袍子上擦了擦手指上的血沫,眼睛一下就湿了,大姐你别拉着我一个人,快放开我!那妇人尖叫道,就是不放你,死也不放,你放下袍子我就放开你。碧奴被贩农妇死死拽住,六神无主,听见那两个男孩一边擒紧了妇人,一边叫,你怎么这么笨?衣叉就在你脚下,拿它打,不怕打不掉她的手!碧奴抱紧了那件冬袍,看着地上的衣叉,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衣叉拿起来了。她用衣叉在那妇人手上打了一下,妇人不松手,嘴里骂起来,你是那个死女囚呀,刚从铁笼子里逃出来,不敢去打官老爷倒打起我来了,没本事去抢富人,跑来抢我的旧衣摊,你们猪狗不如!碧奴被她骂得发愣,后面有人捅她,愣什么,打呀!碧奴对着那顽固的手又打了一记,这次打重了,那妇人号叫起来,还是不放手,也许她完全想起碧奴来了,你是那个送冬衣给男人的女人,你抢我的冬袍给你男人穿!她尖声说,抢去也没用,你男人死在大燕岭了,死了,死了!他不要穿冬袍了!那妇人的诅咒让碧奴变得疯狂,碧奴挥起手里的衣叉朝妇人的手狠狠地打去,打得那手缩回去了,她还在打,旁边的男孩提醒她,别打了,她松手了,赶紧带着袍子跑吧。碧奴扔掉了衣叉,终于哭出来了,她抱着那件冬袍往街上跑,跑了几步回过头,朝贩衣妇看了一眼,谁都看得出来碧奴的泪眼里充满了歉疚,她跑到街对面,又回头朝五谷塔男孩们看了看,大概是要表示一点谢意,但那样的谢意难以启齿,碧奴最后还是谁也没谢,一溜烟地跑了。
       五谷塔的男孩们看见碧奴的背影消失在估衣街街角。他们有幸听见碧奴留在估衣街的最后的哭声,在男孩们看来,那哭声来得奇怪,被抢的人哭了,那抢人的也哭!
       北方
       多么奇怪的天气,雨过天晴,天晴了一半,风沙就来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谷城外的路口分成了两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团锦簇赶马驱车,朝明净的南方奔涌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为流民,他们呼儿唤女,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迁徙的乌鸦,顶着风沙向北方徒步走去。
       风沙狂暴,有人头上顶着锅,锅在黄沙的吹打下飒飒作响,有人拖着柴禾走,柴禾对北方的前程深表怀疑,挣脱了绳子,一片片地掉落在官道上,有人手里牵着羊,牵羊的绳子被风沙吹走了,羊就不见了,于是人群中有人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慌乱地喊,我的羊呢,谁把我的羊藏起来了?
       碧奴也在路上。五谷城暴乱给她添置了两件财产,一件玄色滚青边的男人的棉袍,还有一只半青半黄的葫芦,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碧奴把那件宽大的男人的冬袍套在身上,葫芦则绑在腰带上,她把头发束到头顶,用一条蓝布带草草地绾起来,人像一根柳枝在风沙里飘摇。好几个人从后面追上了那个柳
       枝般的人影,走近一看是那个站过铁笼的女囚,他们说,你这女子命大呀,昨天还在铁笼里等杀头,现在倒跟我们一起赶路了!有个小孩发现她腰上的葫芦,要跟碧奴讨水喝。碧奴摇了摇她的葫芦,葫芦是空的,她说,我这葫芦不是盛水用的,是收魂用的,万一我死在路上,葫芦要把我的魂灵收进去的!
       旁边的大人不准小孩去碰她的收魂葫芦,他们气恼地拉走了孩子,苦口婆心地告诫不懂事的小孩,她是刚从铁笼里逃出来的!没见她的面孔像草灰,走路走得像个鬼魂,就算她葫芦里有水,我们也不敢喝!
       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用一只锅盖盖住了裸露的乳房,她一直居心叵测地跟着碧奴,一边拽拉碧奴身上的那件旧冬袍,说,你是个女的呀,都快瘦成影子了,怎么穿了件男人的大冬袍?你一个人里面外面穿了两件袍子,也不嫌累赘,一定是抢来的吧?
       碧奴感觉到那妇人的用心,她躲不开那只手,就站住了,把宽大的袍子卷了起来,不让她拉,也不让她碰。大姐,你眼红谁都行,不该眼红我的袍子!碧奴怒视着那妇人,你没有袍子穿,可你还有一只锅盖呢!这是我家岂梁的冬袍,他没带冬衣就上了大燕岭,我拿在手上怕丢了,打成包裹怕别人偷了,穿在身上最放心,怎么会嫌累赘?
       那个假罗锅现在挺直了腰,扛着一只大包裹在人流里赶路,他认出了碧奴,嘴里啧啧地叫着,冲过来推了碧奴一把,你命大呀,砍头刀都架脖子上了,也没死,要不是大家起来闹事,你哪里跑得出那大铁笼子?你也不知道谢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就知道闷着头赶路,你这是赶路去哪儿呀?
       碧奴说,去大燕岭,给我家岂梁送冬衣去,大哥你知道到大燕岭还有多少路吗?
       路是不远了,九十多里路,就怕你摇摇摆摆赶路,赶不到那儿!假罗锅打量着碧奴的脸,说,你去水沟边照照你的脸,看看你自己的气色,你病得不轻,还是找个村子歇下来吧,前面十里地,就是我家的村子!
       碧奴说,歇不下来呀,大哥,天说冷就冷了,我得赶在下雪前把冬袍送到岂梁手里。
       还在惦记你那个岂梁呢?他是人是鬼都难说了!假罗锅说.上大燕岭修长城的人,十个死七个,剩下三个都在吐血,天越冷吐得越凶,都快吐死了!
       大哥你往地上吐三口,赶紧吐,你不能随便咒人的!碧奴被假罗锅的话吓了一跳,她怒视着他,我家岂梁活得好好的.他干活干惯了,不怕累,不会累吐血的。
       好好,你家岂梁是铁打的汉子,别人吐血他不吐!假罗锅草草地往地上吐了三口,一只手又来抓碧奴的肩膀,你个不知好歹的女子,我是替你想呢,这么乱的世道,谁还管得了夫妻情分?多少大燕岭的活寡妇都跟了别人,就你个傻女子,还顶着风沙去送冬衣呢。
       假罗锅的花言巧语掩饰不了他的非分之想,碧奴闪开了他的手,站到路边,让那个男子讪讪地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有个老汉回过头,面露赞许的微笑对碧奴说,幸亏你没跟他走呀,那罗锅暗地里是拐卖妇女的,前面有个村子,是疯人村,他是要把你卖给疯人做媳妇去!
       碧奴说不出话来,跟着那老汉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就问他,大伯你知不知道国王死了,那长城还修不修了?
       老汉说,怎么不修?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嘛,是国王都要修长城的!
       大伯我还要问你呢,怎么那么多人都说吐血吐血的?我就不相信了,大家要是都吐血吐垮了身子,谁来修长城?
       还是他们吐血的人修呀。我年轻时修过龙壶关的,吐了多少血在龙壶山上,你没见过龙壶关吧?你要是到过龙壶关就知道了,太阳一照,关墙上的石头都是红的,血红血红的颜色,我们都叫它血壶关的!老汉只顾说着,看看碧奴的脸色很苍白,就打住话头安慰了她几句,吐点血也没那么可怕,穷人血旺,我不就活着下了龙壶山吗?干苦力也有学问的,看你男人他会不会干活了,会干的藏了力气,监工的还看不出来,不会干活的不惜力,吐血吐死的都是那些不惜力的老实人,你男人是个老实人吗?
       是老实人呀,我家岂梁是北山下最老实的老实人!碧奴几乎是绝望地蹲了下来。趁她蹲下来,老汉像摆脱累赘一样埋头向前赶了几步,嘴里嘀咕道,谁让你嫁了个老实人?是老实人一定凶多吉少!
       上过血壶关的老汉虽然腿脚不好,却比碧奴走得快,很快就消失在风沙中,碧奴被他抛到一个噩梦里去了,站在路上,一动也不动。官道上的最后一支人流也从风沙里钻出来,都是女子,头上蒙着绿色或桃红色的头巾,她们很整齐地排成了一支纵队,年轻的女子在前面,几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在后面,令人不解的是每个女子的怀里都抱着一块石头。她们看见碧奴弯着腰站在路上,动也不动,就对她喊,你别站在路上呀,这么大的风沙,你要么赶路,要么躲到路下去,别在路上挡我们的道!碧奴往旁边挪了一步,差点把一个妇人怀里的石头撞在地上,那妇人正要骂人,隔着风沙认出了碧奴的脸,惊叫起来,你不是那铁笼里的女子吗?都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送冬衣呢,怎么站在路上不走了?你丈夫让石头砸到了吗?碧奴啜泣起来,说,不是石头,我家岂梁老实,干活不惜力,他一定吐血了!那妇人说,是他吐血又不是你吐,你傻站在路上干什么?碧奴说,他一吐血我的五脏六腑也疼得厉害,走不动路了!那妇人豁达地说,吐血算什么?男人上了大燕岭不能心疼血,保住一条命就行,我们江庄的男人也都在大燕岭呀,你看我们聚了多少人去大燕岭!碧奴的眼睛在风沙中亮了起来,又暗淡下去,她说,你们江庄多好,我们桃村那么多女子呢,都不肯出来,就我一个人!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人家的袍带,大姐你告诉我,怎么能保住我家岂梁的命?那妇人将怀里的石头抱到碧奴面前,你赶紧去搬块石头呀!她说,空着手去怎么行?路人知道你的心,山神不知道你的心!搬块石头走上六十六里路,去献给大燕岭的山神,山神看得见你,看得见你就会保佑你丈夫,山崩地裂也不怕了,石头不会往你家男人头上飞!
       从桃村到江庄,碧奴还是头一次遇见去大燕岭的同伴,可是江庄的妇人们不肯带上碧奴一起走,也不知道她们是嫌弃碧奴站过铁笼子,还是怕她走不动做了她们的累赘。碧奴去地里抱了一块石头,再来到官道上,江庄妇人的队伍已经消失在风沙中了。碧奴抱着石头追赶了一阵,明明知道她们跑出去没多远,就是看不见她们头上的红头巾和绿头巾。风沙送走了最后几个北去的身影,官道上除了遍地飞沙,就剩下碧奴一个人了,碧奴看见衰弱的太阳光穿过沙尘,把她的身影投在路上,薄薄的一小片,像水一样,却无法流淌,那似乎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影了。
       碧奴抱着一块石头独自向北方跋涉,石头越来越重,她觉得怀里抱着一座沉重的山。官道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也许该换一块小一点轻一点的,可是碧奴不敢换石头,她记得那江庄妇人说,大燕岭的山神看得见她怀里的石头。北方的风沙像一匹奔马,突然之间那马的缰绳脱落了,被阳光抓到,勒了一下,然后风沙的呼啸停止了,淡金色的阳光回归官道,平原显现了它野蛮而空旷的轮廓,很远的地方,
       有一片灰蒙蒙的山影遮住了半边天空。碧奴看见了那片山影,她抱着石头站在路上,欣喜地眺望大燕岭,山神也一定躲在山岚深处看着她,碧奴知道见山跑死马的道理,还没有到大燕岭呢,她不知道怀里的那块石头为什么突然按捺不住了,那块被她焐热的石头,突然性急地俯冲下来,砸到了她的脚背上。
       碧奴不觉得疼。她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右脚,没有知觉,又捡了根树枝用劲戳,还是不疼。碧奴知道她的右脚已经背叛了她,石头没有压着左脚,可那只左脚也不听使唤了,碧奴用树枝打她的左脚,怎么打也唤不醒左脚行走的热情。无论她怎么坚持向前迈步,两只脚始终顽强地滞留在原地。碧奴放弃了她的脚,但石头是不能放弃的。她坐在地上思考了一会儿,把石头用腰带绑到了背上,人匍匐下来,将两只手平摊在路上,她准备爬,她决定要爬了。
       阳光回到了官道上空,散漫地俯视着下面一个女子匍匐的身影。碧奴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爬。她看见自己的手在沙土里颤抖着前进,也许承担了突如其来的重任,两只手看上去都有点紧张,有点慌乱。碧奴也紧张,她的手比脚灵巧,可再灵巧的手也不是用来走路的,她不知道怎样把她的手变成脚,牲口和猫狗才在地上爬,蛇和蜥蜴才在地上爬,她不会爬,她爬得还不如一只蜥蜴快。
       碧奴背着石头在官道上爬。她脑子非常清醒,怕路上的沙石磨坏了岂梁的冬袍下摆,就把它挽起来堆在背上,垫着那块石头。碧奴在官道上爬,向着远处的山影爬。附近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荒凉的农田里偶尔可见几个人影,没有人到路上来,但有一只青蛙不知道从哪儿上了官道,她看见那只青蛙奇迹般地降临在路上,在她的前方跳,跳几步停下来,等着她。她认不出来了,那是不是与她结伴离开桃村的盲眼青蛙,它不应该在路上了,她记得青蛙先于她放弃了寻子之旅,还占了她辛辛苦苦挖好的墓坑。她定神凝视,看不见青蛙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青云郡的盲眼青蛙,还是一只平羊郡的陌生青蛙,但她知道,那只青蛙是给她领路来了!
       碧奴跟随一只青蛙在官道上爬,她听见青蛙轻盈地指点着她的爬行路线,这里有个坑,往那边爬,那边有粪便,往这里爬,爬,快点爬!碧奴听从青蛙的命令在官道上爬,爬,爬,远处大燕岭的山影忽远忽近,只有青蛙始终在她的前方跳跃,它的暗绿色的花纹在官道上非常醒目,看上去是一堆绿色的火苗。
       十三里铺
       十三里铺的农妇们在地里拾穗,她们惊讶地发现了在路上爬行的碧奴,农妇们不知道那女子为什么在路上爬,为什么把一块石头驮在背上。她们拥上官道围着她,吵吵嚷嚷地提出了好多问题,碧奴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大燕岭的山影,农妇们说,知道你是去大燕岭,你男人肯定是修长城的嘛,我们问你为什么要爬着去,走不了就歇口气再走,你这么爬什么时候才爬得到大燕岭?
       碧奴伏在地上,她的半边脸已经是泥土的颜色,眼睛盯着农妇们的一双双大脚,羡慕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手突然伸过来,在一个农妇裸露的脚上摸了一下。
       羡慕我的大脚丫子呢?可我的大脚丫子没法换给你呀!那农妇闪掉碧奴的手,跳到另一边,手脚麻利地解下了碧奴背上的石头,扔到一边。糊涂的女子呀,别人抱石头,你抱不了就别抱,怎么还驮背七了?也不怕石头压死你!那农妇气呼呼地说,一定是让江庄那帮妇人的鬼话骗了,我也信过那套鬼话的,三天去大燕岭献一块石头,有什么用?孩子他爹还是得红脸病死了,山神不看穷人手里的石头,山神的眼睛也盯着有钱有势的人!
       碧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阻止那个农妇,石头扔到她身后去,碧奴就往后退,要退到那块石头旁边去。那农妇怀着对石头盼愤怒,正要把石头踢下官道,其他的农妇拦住了她,说,你对石头撒气呵以,别为难她,她非要献石头给山神,你就让她献去,烈马拦得住,痴心的女子拦不住,为别人吃苦,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呢。
       农妇们把碧奴和她的石头一起抬到了草垛上,她们给她喂了几口水,顺便把她的脸也洗干净了,几个农妇一起动手,把碧奴的乱发撸顺了,挽成了一个草把髻,和她们自己的发髻一样。碧奴梳洗过后坐在草垛上,泥尘褪去,一张年轻的脸秀丽得让农妇们嫉妒,她侧脸眺望着大燕岭的山影,恍惚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农妇们注意到她的手上已经血肉模糊,手过留痕,草垛上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血星星,她们说,没见过你这么痴情的女子呀,我们十三里铺的男人也都上了大燕岭,这么近的路,也没人像你一样寻夫的,你家男人就是个下凡的神仙,也犯不上这样爬,看看你的手,你的膝盖,你自己在流血呀,你偏偏还要带着这石头,爬到大燕岭就怕石头还在,你人不在了!还是坐在草垛上等吧,看看有没有去大燕岭的驴车,捎你一段路!
       碧奴坐在草垛上等,等了没多久就下来了,她没有耐心等待。农妇们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倔强的女子,她情愿爬,还是要爬,爬,又往官道上爬过去了,有个农妇原本提着草鞋要追过去,劝她把草鞋套在手上再爬,追了几步不知道是跟碧奴赌气,还是不舍得草鞋,又退回来,愤愤地把草鞋穿回了脚上,说,随她去,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子,好像天下的男子,只有她家丈夫上了大燕岭!
       路上一个跳跃的绿影引起了农妇们的注意,她们发现碧奴是跟着一只青蛙爬,这么冷的天,路上哪儿来的青蛙呢?农妇们嘴里都惊叹起来,Ⅱ也,看那青蛙跳得多欢,是给那女子引路呢!她们吵吵嚷嚷地议论起青蛙的来历,说那青蛙来给人引路,怕不是个凡人,青蛙也不是水田里吃虫的青蛙,也许是只神蛙!在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中,农妇们回头观察碧奴坐过的草垛,风从西边来,那草垛上有干草娑娑地往北面飘落,人和石头压过的地方,干草耸了起来,闪着一圈湿润的金色光芒。针对一个人带来的所有异常的景象,她们开始反思碧奴的来历,不知怎么几个农妇都同时联想起官道女鬼的传说来,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平羊郡北部地区到处流传着官道女鬼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十三里铺也有村民声称在深夜的官道上看见过那些女鬼,她们头顶包裹在月光的照耀下向大燕岭跋涉,人一喊那些鬼影就不见了。
       一个农妇先捂着胸口叫了起来,怕是官道女鬼呢,她们白天也出来赶路了!
       那嘴快的农妇把别人的疑惑说出了口,自然引起一片恐慌而热烈的回应。我一开始就纳闷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不知道疼不知道痛呢?闹不好是个鬼。一个农妇大声地说,是个人怎么肯受那么大的苦?后来还是一个农妇的话让大家都释然了,那农妇说,管她是人是鬼呢,这女子做鬼也可怜,不是鬼就更可怜!
       十三里铺善良的农妇们站在地里,目送碧奴的身影远去。
       官道上一道更奇异的风景引起了农妇们的一片惊呼,她们看见那女子所经之处,积沙向路下退去了,平地上流出一道细细的水流,那水流发亮,像一支银箭射向北方,水流开道,无数来历不明的青蛙排成一条灰绿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大燕岭方向跳,跳,农妇们久居北方,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青
       蛙,这么多青蛙明显来自南部三郡的水乡泽国,它们带着水的气息,踩着一个女子的足迹,向着大燕岭的方向跳,跳,跳。蛙群还没有过去,一群白色的蝴蝶沿着官道飞过来了,平羊郡也盛产蝴蝶,但农妇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硕大这么密集的白蝴蝶,它们飞得那么低,翅膀上还残留着南方温暖的阳光,看过去是一条白色镶金的花带在向大燕岭飘浮。
       简羊将军
       飞鸟不识长城,一群南迁的候鸟在大燕岭上空迷失了方向,它们在北风中哀鸣了一夜,直到早晨,一只灰色的小鸟撞进七丈台简羊将军的帐篷里。
       简羊将军每天夜里戴着国王奖赐的九龙金盔入睡,早晨金盔收拢了民工们的筑城号子声,准时地把将军惊醒,这一天早晨不同,他听见金盔内回荡着草原之声,是风和牛羊的声音,还有久违的草原长调如泣如诉的旋律。简羊将军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泪,然后他看见了那只小鸟,小鸟死在他的枕边。
       侍卫端了一盆水来伺候盥洗,令他不解的是将军反常的举动,将军怀里抱着那只死鸟,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坐在黑暗中。侍卫替将军洗好了脸,要洗手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将军握着死鸟不肯松手。将军说,水是温的。侍卫说,天冷了,将军你已经用了好多天温水了。将军说。把温水泼掉,救鸟要用冷水,去山泉边打一盆冷水来!
       侍卫奉命去取泉水,他不知道铁石心肠的将军为什么要怜惜一只小鸟,去得迟疑,将军看出侍卫心里的疑问,他反问侍卫是否记得他来自北部草原,是否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长城竣工之日草原上会有贵客骑马而来,来向他奉献祝贺的哈达。侍卫嗫嚅道,将军,今天还在筑城,也没有人骑马从草原来呀!将军怒视着侍卫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个蠢材就是记不住,草原上来人,鸟是报喜的信使!这灰嘴鸟身上有草原的气味,有我家毡包的气味,不信你来闻一闻,鸟身上还有酥油的香味!
       简羊将军来到七丈台上,他亲手把死去的小鸟放在铜盆里,侍卫把铜盆放在堞墙上,被将军制止了,将军让他端着铜盆,让早晨的阳光照着铜盆里的泉水,他说,如果是从草原上飞来的鸟,等阳光把冷水晒暖了,鸟就复活了。将军在七丈台上瞭望长城外面连绵的山峦,苍老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脆弱表情,他说,长城该竣工了,这鸟一定会在竣工日复活,它会引我回到草原,我该回一趟家了,看看我的父母,看看我的妻子,还有四个孩子!
       侍卫端着铜盆站在风中,他想告诉将军,即使死鸟复活,大燕岭长城与月牙关长城仍然相隔百里,隔着一片荒凉的沙漠,两段长城的合龙竣工仍然遥遥无期,所有还乡的愿望都是水中捞月,将军呀,也许你会老死在大燕岭。可是他不敢说,将军近来思乡心切,喜怒无常,他天天幻想大燕岭长城在一夜之间封台竣工,自己可以策马回返家乡,他每天睁开眼睛都问,今天能竣工吗?侍卫起初用各种措辞向他说明一个道理,长城不是一日之功,每次都引来将军的咆哮,还挨了好几个耳光,侍卫学聪明了,后来每次回答将军的问题时,总是说,快竣工了,快了。
       简羊将军抚摸着头上的九龙金盔,抬眼看了看台下的工地,对侍卫说,今天能竣工吗?
       侍卫躲开他热切的目光,看着水里的小鸟,说,快了,今天不行就明天,将军,快竣工了。
       鸟在水中等待重生,而一个意外的悲伤的早晨还是来临了。太阳升起来,简羊将军发现大燕岭的悲伤也在喷薄而出。往日高亢嘹亮的号子声在这个早晨沉寂下去,挑夫的箩筐在山路上发出孤独的呻吟,砌工的瓦刀和石匠们凿钎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沉闷,简羊将军听得焦躁不安,从劳动的声音中,他感受不到长城竣工前的喜悦。他来到瞭望台上,看见山上山下涌动着筑城的人群,砖窑里火光熊熊,挑土抬石的人遍布山梁,石匠们在远处的石场上挥舞着铁锤和钎棒,简羊将军第一次从他们劳动的身影中发现了疲惫,发现了忧伤,他摘下头上的那顶九龙金盔,更悉心地倾听,听见盔中有风声,风中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眺望砖窑,那哭泣声在窑火的火光里飘荡,他转向石场,那哭泣声便在石头丛中轻轻地回响。将军在七丈台上焦躁不安,他对侍卫说,今天我怎么听不见筑城号子?倒像有人在哪儿哭,哭个不停。侍卫说,将军,这么大的风呀,是风把号子声吹走了,你听见的哭声也是风,大燕岭的工匠没有谁敢哭,敢哭的一定是风。
       将军在疑虑中敲响了烽火台上的铜钟.监吏们都战战兢兢地上来了,上来就发出一片整齐的祝贺声,快了,快竣工了!将军说,筑城号子都不喊了,快个狗屁!他问工地上昨天是不是死了好多人,大家不敢盲目应对,缩在后面的芦席吏被人推到前面来了,那芦席吏掌管大燕岭所有的芦席事务,由于职位特殊,他最清楚死人的数字,芦席吏有点茫然地揣摩将军的用意,说,昨天就拿出去五条芦席呀,一共才死了五个人!看看将军面孔铁青,又多嘴道,前一阵闹瘟疫时人死得多,一天死七八十,芦席都不够用了,白天死的有芦席卷,夜里死的就没有芦席卷了。将军挥挥手不让他说了,转脸质问负责膳食的粮草官,工匠们一定吃不饱肚子,筑城号子才喊不动了,你是不是又克扣了灶上的粮食,背了麦子去窑子里嫖妓了?粮草官吓得面孔发白,连连摆手,赌咒发誓他拿了官粮去嫖妓的错误只犯了一次,民工们的伙食标准已经从每天一干两稀提高到两干一稀,稀粥可以喝五碗,干饭可以盛两大碗。将军冷笑一声,吼起来,既然吃了那么多,怎么号子都喊不动了?都像个哑巴一样干活,这大燕岭长城什么时候竣工?
       众官吏这时候才发现貌似粗犷的将军对劳动的声音那么敏感,他们纷纷表态,要让大燕岭的筑城号子重新喊起来,烧砖吏保证出砖时所有的砖工喊起《出砖谣》,搬运吏保证自己的挑夫运砖运石七山时要唱《上山谣》,采石吏说他分管的石匠们做的是细工,不宜歌唱,但他保证让他们手里的铁钎和锤子敲出最欢乐的节奏。
       一个名叫上官青的捕吏垂手站在角落里,他以为将军的愤怒与己无关,他只管抓捕逃跑的工匠,管不了工匠的喉咙,正要偷偷地退下七丈台呢,将军喝住了他,你往哪儿跑?今天大燕岭死气沉沉,你也脱不了干系!将军把上官青拉到堞墙边,告诉他风声中有人在哭,上官青说他听见的是风声,听不见谁的哭声,将军让他站到堞墙上听,上官青不敢违抗,让人扶着站到堞墙上,还是摇头,说,将军,是风太大,你把飞沙的声音听成人的哭声啦。将军挥起他的九龙金盔把他从墙上打了下来,你自己长了副猪耳朵,竟然敢不相信我的耳朵?将军愤怒地说,国王都记得简羊将军从草原上来,你们这帮蠢材不记得,我听得见帐篷外面敌人拉弓的声音,听得见十里外狼群的脚步,五十里外马蹄的声音,我听得见百里外暴风雨的声音,我说大燕岭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是谁在哭,你给我去把他找出来!
       上官青没有料到他上七丈台接受的是一个如此艰巨的使命,他从来都是追捕人的,这个倒霉的早晨,他不得不去追捕一个莫须有的声音。
       追捕
       大燕岭入海茫茫。上官青奉命带着一群捕吏在劳动的人海里追捕一个声音。
       
       谁在哭?
       谁哭了?你们这里谁哭了?你哭过吗?
       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哭?谁哭过给我站出来!
       大多数工匠们木然地瞪着上官青,他们的眼神在提出各种各样的反诘,谁哭了?你们看看我们的脸,脸上只有汗,哪儿有泪?谁疯了才哭,白白挨上七七四十九鞭,挨完了鞭子还要多抬七七四十九筐石头,谁想死了才会哭呢!我们为什么要哭?天生是穷人,抬石筑城是我们的命,一把骨头累散架了,睡一夜明天就拼好了,还是干活,有什么可哭的?病号棚子里垂死的人们也坦然地面对这次追查,他们用剧烈的咳嗽和嘴角的血丝告诉上官青,我有痰,有血,有热度,就是没有眼泪!流眼泪干什么用?大燕岭死人就那么几种死法,逃役的被你们捕吏抓回来,示众吊死,身子单薄的人斗不过石头城砖,吐血吐死,运气不好的人染了黑脸病,发烧烧死,几个倔强而悲观的人跑到悬崖上,跳崖摔死,就那么几种死法,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害怕的人,哪儿有什么眼泪!
       捕吏们怎么也抓不到那哭声,都有点消沉,有的人开始轻声议论起简羊将军最近的精神状态来,上官青很恼怒,说,下级不准议论上级!将军说了,他听见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九龙金盔戴在将军头上,他的脑袋就比我们高明,别说要找哭声,就是他要找风声,我们也只好去找!
       他们来到石场上,终于有监工报告,早晨有一个寻夫的女子在石场哭过。是运石头的牛车从采石坑捎来的女子,那女子背着块石头在路上爬,车夫看她可怜,就让她上了牛车。
       上了车以后呢,那女子怎么了?
       那女子奇怪,爬上了牛车还驮着那石头,还有一只青蛙,跟着她跳上了牛车,车夫让她闹懵了,说石头可以带上来,青蛙不能上车,那女子为青蛙求情呢,说她们一个寻夫,一个寻子,青蛙是来寻子的!
       什么青蛙?青蛙寻什么子?上官青大叫起来,说清楚呀,青蛙往哪儿去了?谁是那青蛙的儿子?
       青蛙那么小,我也不知道它跳哪儿去了,我的眼睛主要管石工的,不管青蛙,青蛙的儿子是谁,我就更不知道了。监工看上官青满面怒意,赶忙补充道,那女子是寻万岂梁的,是他媳妇,我瞥见个背影,背着块石头爬,一边爬一边哭呢。
       那女子呢,她从哪儿来?
       从青云郡来,是万岂梁的媳妇,说是走了一个秋天,走了一千里路才到了大燕岭。
       那万岂梁呢,把万岂梁叫过来!
       叫不过来了,万岂梁死啦!监工说,夏天山崩死在断肠岩的,不是死了十六个青云郡人吗,万岂梁也在里面,让石头活埋了!
       监工从腰后的布袋里找出一块竹片来,给上官青看,那竹片上草草地刻着几个字:青云郡,万岂梁,采石场,两干两稀。人的籍贯、姓名、劳役地点和每日的定粮都标示得清清楚楚,但那姓名上已经画了个红叉。捕吏们看见那红叉,都皱起了眉头,七嘴八舌地说,已经死了嘛,还跑来干什么?把她领到野坟去,挖根骨头给她,再给七个刀币,打发走!监工收起布袋,面露难色,说,是按规矩打发她走的,她拿了这人牌可以去领七个刀币,可她不要牌子,只要人,我哪儿有人给她,连骨头也没有,这万岂梁的尸骨不在野坟里,他死在断肠岩嘛,尸骨现在都埋在城墙下面了,除非把城墙拆了,否则我哪儿有骨头挖给她?她在石场上哭,哪能让她在石场哭,让上面听到是我的责任嘛,我就把她撵到别处去哭了!
       你个自私自利的东西,别处也是大燕岭,都不让哭的!上官青愤怒地叫起来。
       上官青带人在石场附近搜寻那个青云郡女子的时候,听见石匠们的凿石声有一种阴郁而悲伤的音调,他无意中发现好多石匠们的铁钎下飞溅出来的不是石屑.而是晶莹的水滴,几颗水滴溅到了上官青的脸上,手一摸是滚烫的。上官青疑惑地上去察看,先看他们手里的铁钎和锤子,再看他们的脸和眼睛,石匠们指着满地湿漉漉的石头说,你还是看看石头吧,这石头上一夜之间凝了这么多水,怎么抹也抹不干。
       石头果然像是从水里捞起来,闪着湿润的光芒。上官青瞪着一块石头,说,夜里一没下雾二没下雨,石头上哪儿来的水?难道石头会流泪吗?石匠们说,我们也不知道石头是怎么回事,自从万岂梁的媳妇来过之后,石头都开始流泪。反正我们没流泪,是石头在流泪!
       带来了许多蹊跷的水滴,那个青云郡女子却从石场上消失了。没有人看见那女子往哪儿走,上官青向石场上的每一个人打听过了,大多数石匠的眼神显示他们是洞察秘密的,但他们都坚定地摇头,说,我们在凿石头,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有人胆大,对捕吏说话也敢阴阳怪气,是青蛙给那女子带路的,我们又不是青蛙,怎么知道她去哪儿呢?
       后来还是一个憨厚的老石工向上官青指点了迷津,他指着满地的石头说,你们顺着滴水的石头找她去吧,她爬过的地方,石头都是湿的!
       长城
       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连绵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峦之上,就是逶迤千里的大燕岭长城了。长城在初冬的阳光下闪出锋利的白光,把天空衬托得萎靡不振。长城其实是一堵漫长无际的墙,一堵墙翻山越岭,顺着群山的曲线向远方蔓延,看起来像一条白色的盘龙,那白色的盘龙就是长城。长城其实就是一堵山上的墙,一堵墙见山便骑,骑在无数的山峦上,给山峦披戴上一排坚硬的峨冠博带,那山峦上的峨冠博带就是大燕岭长城。
       大燕岭的民工们看见了万岂梁的妻子,她像一个飞来的黑色首饰,小小薄薄的一片,镶嵌在断肠岩的峨冠上。
       碧奴抱着一块石头,跪在断肠岩上哭泣。那么陡峭的山峰,那么难走的羊肠小道,一个病歪歪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块石头,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有人说是一只神蛙把她引到了断肠岩上,其他民工都不相信,看见山鹰在那女子的头上盘旋,说,断肠岩那么陡那么高,青蛙都上不去,兴许是山鹰把她叼上去的吧!
       浮云从断肠岩上飘过,在山腰上筑城的人有时能看见碧奴,一个小小的人影子,云一退就浮了出来。他们听不清她哭泣的声音,听见的是风声呼啸,从断肠岩吹来的风,每一阵风都在呜咽,那风吹到民工们的身上,是湿润的,像南方的风,有点黏稠。
       运石头的挑夫还在往高处走,挑夫们像云朵一样向断肠岩聚过来,很快又飘走了。他们在半山腰听说一个青云郡女子拖着一道奇怪的水迹上了山,这些来自青云郡的挑夫追着山路上的水迹疾步如飞,很轻易地追到了碧奴,可是看见碧奴的泪脸,他们就摇摇头走了,失望地说,不是我媳妇,我就知道我媳妇吃不了那个苦,不会是我媳妇!
       有人在山下就听说了,是万岂梁的妻子上了断肠岩,他们挑着石头追那道水迹,像是追踪自己的妻子,追到断肠岩下他们都站住了,说,万岂梁的媳妇,好可怜的女子!走了一千里路来送冬衣,哪里还有穿冬衣的人?万岂梁骨头都没给她留一根,看那冬袍呀,穿袍的人都没了,她还把袍子卷在背上呢!
       所有的挑夫都像云一样从碧奴身边飘走,只有挑夫小满从山下接受了一项特殊的使命,他挑着一对空箩筐,沿着路上的水痕一直追上断肠岩,看见碧
       奴就停下来了,他匆匆地把路边的石头往一只箩筐里放,另一只箩筐一脚踢到了碧奴身边。你是万岂梁的媳妇吧,赶紧进这只箩筐来!小满说,这么高的山,上官青大人爬不上来,他让我一只箩挑石头一只箩装人,让我把你挑下山去呢!
       碧奴看了眼箩筐,她慢慢地把那件玄色滚青边冬袍脱下来,放进了箩筐。
       不是袍子!小满说,让你人进筐呢!
       碧奴抱起那块石头,对小满说,报应,报应呀,从五谷城抢来的冬衣,老天不让岂梁穿!
       小满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他把那冬袍拿起来抖了一下,说,很暖和的一件冬袍呀,你怎么丢掉袍子去抱石头?抱石头没有用,人都死了,给山神献多少石头也没用了!赶紧把袍子穿起来,进我的箩筐,我带你下山去拿万岂梁的号签,你可以去领七个刀币!
       碧奴把小满扔回来的袍子踢开了,她不肯再穿那件袍子,情愿抱着一块石头,她抱着石头跪在堞墙边,朝山谷里张望,她说,报应,报应呀,抢来的冬衣,岂梁怎么穿得上?
       你别对着山谷说话,是我在跟你说话!小满恼怒地走到堞墙边,看见山谷里飘满了淡蓝色的岚霭,他说,也就剩下这些蓝烟了,自从断肠岩出了事,这山谷里白天黑夜地冒烟,说是死人的魂,你跟烟说话有什么用呢?死人的魂烟你又带不走!
       碧奴指了指山谷,她开始张大嘴对小满说着什么,但小满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满面是泪,手指上也坠下了亮晶晶的水珠,雨点般地落到城墙上。
       怎么流了那么多眼泪?碧奴的泪脸把小满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捂了捂眼睛,大叫道,我从北山的双龙寨来呀,跟你们桃村就隔一座山!北山下的人不可以流泪,死了丈夫,你得用耳朵哭,用嘴唇哭,用头发哭!你的泪水怎么从眼睛里出来了?不可以从眼睛里出来呀!
       泪水从碧奴的眼睛里奔涌出来,就像泉水冲出山林一样自然奔放,看起来桃村的女儿经已经被她遗忘了,碧奴尽情地哭泣着,一边哭泣一边手指山谷,她在向小满诉说什么,可除了刺耳的哭声,惊慌的小满什么也听不清。
       坟?你要个坟?小满努力地从碧奴的嘴唇上分辨她的语言,他说,山谷里哪来的坟?这是长城呀,你以为是在你们桃村呢,随便就给死人垒坟?西边坡上有一个大野坟,大燕岭死人都埋那里,你赶紧进这只箩筐,我带你去大野坟,你到那里给万岂梁垒个坟。
       碧奴枯裂的嘴唇上也淌满了泪水,她哭得更凄厉了,说话的声音也急促起来,听上去像噩梦中的呓语,小满突然听清了两个字,骨头,骨头。骨头在哪里?
       哪来什么骨头?你要去捡万岂梁的骨头?没地方捡的!他们十几个人是山崩死的,人都埋在石头里了,上面的城墙一修好,人骨头也做了墙基啦!小满有点烦躁了,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团麻线,说,不准哭了,看看这是什么?上官大人让我堵住你嘴的!你不知道大燕岭的规矩呀,再伤心也不准哭出来,住在北山不准哭,上了大燕岭也不让哭的!简羊将军最听不得哭声,怕把大燕岭的人心哭乱了,耽误了工程!小满用手把箩筐扫了一下,然后将箩筐横倒在地上,筐口对准了碧奴,进来吧,再不进来我要遭殃的。他说,大姐你别连累我呀,你是个女子,又是万岂梁的媳妇,我跟你乡里乡亲的,不好动手把你当石头搬,自己爬进来吧。
       碧奴推开了箩筐,调转身,看见小满抓起箩筐跑到另一端对准了她,小满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扁担,看起来扁担也快要派上用场了。小满怒叫道,都是苦命人呀,不是你一个人死了丈夫,不是你一个人会哭,我们四兄弟一起上的大燕岭,现在就剩我一个啦!你一个人流泪,不知道多少人跟你遭殃,你别逼我,我数一二三,你不进箩筐,我就动手了!
       小满抽出扁担对准碧奴,嘴里数了起来,他数到一的时候碧奴的哭声停止了,数到二的时候碧奴歪斜着站了起来,数到i的时候小满发现碧奴是要跳崖,他扔下扁担冲过去抱住她,抱到箩筐里,他觉得碧奴的身体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而她身上丰饶的水滴溅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被一层泪雾蒙住,突然睁不开了。小满抹眼睛的时候听见他的箩筐在格格地响,所有的柳条在泪水的腐蚀中发出了破碎的响声。你别哭了,你把我的箩筐哭烂了,我们下不了山,下不了山你跳崖,我怎么办?只好跟你跳!小满抹不掉他的泪水,很快他发现那泪水是从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他努力地睁开泪眼,用扁担穿进箩筐的耳把,扁担一挑,那耳把就断了,让你别哭你偏哭,你把箩筐的耳把哭烂了,我怎么挑你下山?小满怒吼着朝碧奴举起扁担,扁担举到半空中就掉在地上了,小满看见一张世界上最熟悉的泪脸,像她母亲那么苍老,像她妹妹那么悲伤,那女子就像他母亲和妹妹坐在筐里,对着他哭泣,她的眼睛里铺开了一片湿润的天空,那天空里下起了滂沱的泪雨。
       于是小满也坐在他的扁担上哭泣起来。俯瞰断肠岩的山谷深处,那些传说中死人的魂烟大雾般地弥漫上来,整个山谷沐浴着一片泪水的白光,云和风在半空里呜咽,树和草在山坡上饮泣,石头、青砖和黄土在城墙上垂泪不止。一只山鹰低低地掠过小满的头顶,几滴冰冷的水珠打在他额头上,小满怀疑那是山鹰的眼泪。小满听见两只箩筐相对而泣,一只箩筐率领着三块石头,另一只箩筐却被一个女子率领着,柳条、石头和人一起哭泣,一时分不出哪一只箩筐哭得更响亮,哪一只箩筐哭得更哀伤。太阳突然晃了一下,小满正要搜寻太阳的眼泪,听见北方风声乍起,一阵黄沙飞卷着翻山越岭而来,漫天飞沙中小满看见岂梁的妻子爬出了箩筐,她把系在腰上的葫芦解下来了。他看见岂梁的妻子在给一只葫芦安排归宿,那只葫芦跃过城墙,沿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小满分不清碧奴是把葫芦献给山谷,还是献给山谷里岂梁的幽魂,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了葫芦的爆裂声,那只葫芦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碎裂了,一注晶亮的泪水飞溅开来,像一道奇异的闪电,小满看见那道泪泉发出宝石般刺眼的光芒坠向山谷,整个大燕岭似乎都抽搐起来,长城在微微地颤动。莫名的恐惧让小满伏在坡上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山崩地裂的种种预兆,于是小满对着城墙边的碧奴喊起来,要山崩了,你别站在崖上,快回到箩筐里来!
       碧奴跪在风沙里拍打城墙,她终于喊出了声音,岂梁岂梁,你出来!碧奴终于喊出了声音,她跪在风沙里拍城墙,拍墙,拍,她说,岂梁岂梁,你不出来就让我进去!
       断肠岩上的堞墙、箭垛和烽火台都被一个女子的手拍响了,石头和泥土在城下发出了压抑的轰鸣,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黄沙打在小满的脸上,比刀子还锋利。小满在惊恐中提起箩筐往山下跑,发现碧奴坐过的箩筐里,转眼间蹲满了一群湿漉漉的青蛙,青蛙发出了沙哑而整齐的鸣叫,小满认出那是青云郡水塘田边的青蛙,他扔下了箩筐,对碧奴喊了一声,姐姐你别哭,你不可以哭,青蛙来替你哭了!小满抢了扁担往山下跑,看见满地黄沙拾阶而下,一大群金龟子顶着黄沙爬上山来了,小满认出来那是会流泪的虫子,春天它们在青云郡的桑树地里偷食桑叶,吃一口便流出一滴忏悔的泪。小满给金龟子闪开一条道,回头对着城上的方向高喊,姐姐你别流泪了,你的泪要流光了,你不可以流泪,金龟子替你来流泪啦!小满往山下跑,很快遇见了满天飞舞的那群白蝴蝶,白蝴蝶翅翼上勾着美丽的金线,他认得出来,那是北山上特有的金线蝴蝶,传说是三百个哭灵祖先的冤魂。小满仰脸看那群蝴蝶飞过的时候,脸上滴到了蝴蝶温暖的泪珠,小满擦了擦脸,他横过扁担迎接祖先之魂的到访,但蝴蝶没有扑到他的扁担上来,他知道金线蝴蝶不认识他了,祖先们的冤魂已经不记得一个离家多年的子孙,它们千里迢迢飞到大燕岭,是为了飞上断肠岩,跟随岂梁的妻子一起哭泣。
       小满拿着扁担一路飞奔下山,在一个烽火台上他遇见了上官青和几个失魂落魄的捕吏,他们手里拿着绳子,都爬在高处向断肠岩的方向张望,看见小满他们大声地质问他,让你去挑的人呢?那女子怎么还在断肠岩上哭,哭得山都在颤!小满甩脱了他们的手和绳子,一路飞奔下山,在一个箭垛前他看见一群工匠都丢下手里的活计,站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看见小满就向他挥手,别跑了,别干了,简羊将军都不干了,他骑着马跟着一只鸟回草原去啦!
       要干也干不了啦,万岂梁的妻子把长城哭断了!小满回头指着断肠岩说,你们听见了吗?听啊,是山崩地裂的声音,断肠岩那边的长城都塌了,万岂梁他们要从地下跑出来啦!
       (本文发表时做了删减。阅读全文请关注重庆出版社同名图书)
       责任编辑:唐嵩
       [作者简介]苏童,男,1963年生于苏州。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米》、《紫檀木球》、《我的帝王生涯》;中篇小说集《妻妾成群》、《红粉》;短篇小说集《伤心的舞蹈》、《祭奠红马》等。其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短篇小说《人民的鱼》、《私宴》获本刊第四届、第十届、第十一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