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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羿(上)
作者:叶兆言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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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下阴虫叶上霜,
       朱栏迢递压湖光。
       兔寒蟾冷桂花白,
       此夜妲娥应断肠。
       李商隐《月夕》
       卷一:射日
       第一章
       一片慌乱中,女俘作为战利品,被撵到山坡上。她们赤身裸体,臭气熏天,像群猪那样被圈在了栏杆中间。嫦娥紧紧抓住末嬉的手,这两个曾是不共戴天的女孩,现在不得不相依为命,互为依靠。她们的手拉在一起,仿佛让传说中的鸾胶给粘住了,一路上,不管有戎国的男人如何呵斥,始终不曾把手松开。恐惧像黑夜一样笼罩,年龄略长的末嬉显然比嫦娥更加惊慌,天气有些闷热,女俘一个个汗津津的,她的手却像冰块一样。 嫦娥说:“你手很凉,我抓着它,就像抓一块冰。” “就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我们很快就会被宰了,扔在大锅里煮了吃,”末嬉眼泪不住地流出来,她是个好哭的女孩,脸上又黑又脏,两道深深泪痕,“我们很快会被煮成一锅汤。你知道有戎国的人为什么能打败我们,他们经常喝人肉汤。他们抓住了俘虏,煮成了汤,然后吃了。”
       嫦娥说:“真要是煮成了一锅汤,那也是没办法,谁让你我做了俘虏呢。反过来,要是我们抓住了他们,也会把这些人煮了当汤喝。”
       末嬉叹了一口气:“我们从来不把俘虏煮汤喝。”
       “谁也不愿意被人煮了当汤喝,”看着末嬉表现出的极度恐惧,嫦娥反倒有些镇静,“也不知道被做成汤以后,会是什么滋味。说老实话,这肚子真有点饿了,不,是很饿。末嬉,你饿不饿?唉,要是有机会,我倒真想尝尝这人肉汤的滋味。”
       末嬉说:“死到临头了,你难道就不害怕?”
       嫦娥说:“害怕,死到临头,害怕又有什么用?”
       这一年,嫦娥十二岁。十二岁的嫦娥很瘦很弱,在部落里,瘦弱注定要受欺负,嫦娥的地位因此越来越低下。当然,地位低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宠爱她的尤夫人已死了。没有了英勇骁战的尤夫人保护,嫦娥的地位一落千丈。尤夫人是嫦娥的生母,她是个十分能干的首领,在她带领下,部落一度非常强大。和有戎国的男女混居不一样,尤夫人的部落里清一色的女性。在这里,女人主宰一切,男孩子长到五六岁,便被活生生地撵了出去。
       在她们周围,曾经有过很多类似的部落,随着时间推移,母系社会开始衰颓,逐渐被打败被消灭。尤夫人的死加速了这个部落的灭亡,她在世的时候,部落据守着险要的山寨,并不把有戎国的来犯放在眼里。对于尤夫人她们来说,有戎国最初只是个非常遥远的敌人,遥远得跟她们的生活几乎是不搭界。在有戎国这个男性当家做主的大部落里,生活着一大群饥肠辘辘的男人和女人。春天来临之际,那些饥饿的男人开始成群结队游荡,到处寻找食物,把一切能吃的东西占为己有。除了掠夺食物之外,他们游荡的目的,是想要捕获到更多的女人。在有戎国的社会里,男人富有的标准,由食物和女人的多少决定,为了得到这两样至高无上的东西,有戎国的男人个个都是勇士,人人都是英雄好汉。
       尤夫人死的那一年,嫦娥只有九岁。到嫦娥十二岁的时候,经过连续不断地骚扰,有戎国攻占了她们的山寨。据守了多年的险要山寨,终于成了有戎国的囊中之物。短短几年中,有戎国变得不可一世的强大。他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周围大小部落全部消灭了。有戎国的地盘开始迅速扩张,边界很快就与嫦娥的部落相连。一个接一个的胜利,让有戎国的男人变得异常凶猛,他们在山寨下像狼一样号叫着,往山寨里射箭,扔石块,投掷标枪。事实上,最终攻占这个山寨,只是一连串胜利中的一个小小插曲,类似的大捷早已数不胜数。在凯旋回师的途中,有戎国决定拿下这个早就应该征服的妇人部落。屠杀对有戎国的男人来说,就跟儿戏一样,他们要冲进山寨乱杀一气,把试图抵抗的女人通通杀死,然后把头颅都割下来,戳在标枪上带回家炫耀。
       末嬉的母亲万夫人是部落的新头领,有戎国发动攻击前,她已意识到这一次很可能是在劫难逃。万夫人把年富力强的女人召集起来,吩咐她们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一夫当关万夫不开的山门。只有守住了那道天险,她们的部落才有可能得以幸存。为了防范进攻,万夫人下令在山门上屯积了大量石块,这些石块像人脑袋一样大小,居高临下地扔下去,将有效地阻止有戎国的进攻。
       与往年的战事不一样,有戎国这次发动的攻击,显得不急不慢。他们似乎并不急着进攻,部落的女人严阵以待,发起攻击的一方却只是在虚张声势。有戎国的男人聚集在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大铁锅,灌满了水,生了火,很有耐心地围着铁锅跳起舞来。水很快煮沸了,一名事先抓到的女俘被带到铁锅旁边,经过一番怪诞的仪式,女俘被开膛破肚,高高举起来示众。然后,就在部落女人的眼皮下,尚未完全咽气的女俘被扔进了冒着蒸汽的大锅。
       恐惧像一群黑色蝴蝶漫天飞舞,有戎国进攻尚未开始,部落的女人已经惊慌失措。很快,一股人肉的香味随风飘漾,有戎国的男人鬼哭狼号,开始争先恐后地争食尚未煮熟的肉块。紧接着,规模浩大的进攻开始了,男人们肆无忌惮地冲向山门。部落的女人立刻奋起反击,石块像雨一样地落了下去,转眼之间,山门附近尸横遍野,有戎国损失惨重。
       不过,进攻的一方很快取得实质性进展。部落的女人进行着殊死和有效的抵抗,她们把防守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面的山门方向。没想到敌人却从后山绕了过来,这一点大大地出乎意料,有戎国的男人神兵天降,居然从后山的悬崖绝壁上,利用柔草编织的绳索跳了下来。
       嫦娥和末嬉是部落里不多的几个幸存者,年富力强拼死抵抗的女人,差不多都在战斗中被杀死了。有戎国的男人不喜欢蛮横强壮的女人,对于那些勇于作战的女子部落,作为惩罚,他们通常只留下了年岁较小的女孩子。与嫦娥和末嬉关在一起的成年女俘,大都是有戎国从别的部落俘获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有戎国都要向四处扩张,一个战役连着一个战役,然后直到夏天战事结束,才会选一个黄道吉日,将历次战役中俘获的女人,论功行赏,按每个男人的功劳大小,分配给大家。
       嫦娥与末嬉在女俘营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现在,决定她们命运的日子终于来了。天还没有亮,山坡上升起了几处篝火,天空映得通红。这一天,是所有有戎国男人的盛大节日,连日征战流血牺牲,为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围栏中的女俘突然开始了骚动。有戎国的男人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不一会,围栏外面已经围满了有戎国的男人,他们人山人海,笑着,喊着,骂着,开始用手中的容器盛了水往女俘的身上泼。女俘大声地尖叫起来,突如其来的凉水像暴雨一般冲在了赤裸的身上,由于她们身上实在是太肮脏,凉水从她们身上经过的时候,立刻变成了污浊不堪的泥水。嫦娥和末嬉拼命往围栏中间钻,这几乎是所有女俘的选择。那些比她们更强壮的女人,抓住了她们的膀子,把她们一个劲地往前推。嫦娥和末嬉身单力薄,不仅躲避不了袭击,而且还被别的女俘当作盾牌,顶在了前面。凉水源源不断地泼到了她们身上,
       等到泼水仪式结束的时候,嫦娥和末嬉身上积累的污垢,已经不复存在。
       挑选女俘的仪式开始了。女俘们排起长队,沿着指定线路,开始在围栏中转圈子。最先参加挑选的,是大家一致推选出来的十八个勇士。这十八勇士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英雄,个个都是立了赫赫战功的好汉。每个勇士手上都抓着一把青果,他们把青果扔向某个女俘,就表明他选中的那位女俘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十八勇士每人可挑选八位女俘,这是部落规定的最高奖赏。接下来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长老,根据规定,他们每人可以挑选五位女俘。
       天突然开始亮了,一个漫长炎热的白天即将开始。挑选女俘的狂欢接近尾声。嫦娥和末嬉并不明白被挑选上意味着什么,虽然距离部落被攻陷已一个多月,她们仍然没从即将被吃掉的恐惧中缓过劲来。眼前这些凶恶的男人疯狂地喊着,跳着,对着她们指指画画。嫦娥和末嬉感到百思不解,女俘们并不像她们那样恐惧,一个个似乎很愿意被男人挑走。男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好色淫邪的目光下,女俘们已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要是能在一起就好了,”嫦娥轻轻地对末嬉说了一句,“我们不能分开。”
       这时候,嫦娥与末嬉的手仍然紧紧地拉着。
       “对,我们不能分开。”
       末嬉也持同样的观点,围栏中留下的女俘越来越少,她们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不知所措。她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一个叫造父的男人,显然是看中了末嬉,他捏着手上的青果,待末嬉离他很近的时候,将青果掷向末嬉。青果砸在了末嬉的肩膀上,将她吓了一大跳。立刻有人上来,不由分说地抓住末嬉,把她拉到造父身边。由于嫦娥的手与末嬉紧紧拉在一起,因此她也很自然地被带到了造父面前。
       “我,只要这个,这个,”造父指着嫦娥,摇了摇手,“我不要这个小女人。”
       嫦娥与末嬉的手被强行地分开了。
       嫦娥感到绝望,依依不舍地喊着:“末嬉!”
       末嬉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她同样是依依不舍地看着嫦娥。嫦娥再次被送回到队伍里,像先前那样继续绕圈子。末嬉眼泪汪汪地看着嫦娥,这时候,造父已挑选完了,正准备带着选中的女人扬长而去。
       嫦娥远远地回过头来,看着末嬉即将离去的背影,又凄楚地喊了一声:“末嬉!”
       嫦娥最后被小刀手吴刚选中了。轮到吴刚那个老男人挑选的时候,围栏中的女俘已所剩无几,不是年幼的女孩,就是青春不再的老妇,要不就是有点什么残疾。吴刚的一条腿有些残疾,这是多年前的一次征战中落下的,走起路一瘸一瘸。他似乎早就相中了嫦娥,围栏中可供挑选的女俘已不多了,吴刚把青果掷向她的时候,嫦娥情不自禁地躲了一下,结果青果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吴刚竟然没有能够击中目标,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嘲笑,他因此也有些愤怒。紧接着,他又扔了一个青果,嫦娥仍然是躲,但是,这一次并没有躲掉。
       除了嫦娥,吴刚还挑选了一个有些残疾的女人,这个女人叫毛氏,与吴刚一样是个跛子,只不过吴刚走路的时候,是往左侧倾斜,毛氏则是向右倾斜。回去的路上,嫦娥走在后面,看着吴刚和毛氏在前面一左一右走着,姿势十分滑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自从被俘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要笑。
       每位被俘的女人,一旦被有戎国的男人挑中,立刻会拿到一块可以围在腰间遮羞的布片。去参与挑选的男人,都得事先准备好几块布片。吴刚住在一个小山坳里,在有戎国的居民中,他的家庭显得比较寒酸。吴刚已有五个老婆,九个孩子,他们排队等候在那里,等候着作为主人的吴刚来临。吴刚兴致勃勃地向自己的家庭成员展示新带回来的两个女人。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七个老婆,原来的那五个老婆,她们的等级地位,分别是按先后顺序决定。毫无疑问,嫦娥被排在了,第七的位置上。由于听不懂有戎国人说的话,嫦娥弄了半天,才明白吴刚手势表示的意思。
       吴刚一边对嫦娥比画,一边说:“这是七,你是老七,你是七。”
       “鸡——”嫦娥很艰难地发着这个音,引得吴刚一家乐呵呵笑起来。
       “不是鸡,是七。”
       “七——”
       “对,是七。”看着嫦娥迷惑不解,吴刚还有些耿耿于怀,第一次竟然没能用青果砸到她,这是很耻辱的一件事,“记住了,你排在最后,是最后,你是七!”
       吴刚的大儿子吴能和二儿子吴用,都是已开始发育的小伙子,他们色迷迷地看着嫦娥,与年老残疾的吴刚相比,嫦娥更喜欢这两个嘴上刚开始往外长小胡子的年轻人。这时候,吴刚正一本正经地对毛氏说着什么,嫦娥的目光趁机在兄弟俩的脸上扫来扫去。吴刚的大老婆叫一氏,她吩咐大家准备吃饭。这一发号施令,二氏三氏四氏五氏便开始忙碌起来,将早就煮熟的米饭捧了过来,大家席地而坐,共同就餐。嫦娥闻到香喷喷的米饭,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许久没吃过东西,饥饿唤醒了,口水不住地往上涌。
       最先吃饭的是一家之主吴刚,他狼吞虎咽的时候,所有女人和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场景增加了嫦娥的饥饿感。很快,吴刚吃完了,接下来,是家庭成员中的一氏与男孩子们一起进餐,这一次,因为同时吃东西的人多,嫦娥的口水已不再是简单地在嘴里打转,而是情不自禁地沿着口角淌下来。
       吴能和吴用津津有味地吃着,故意把吃饭的声音弄得很大。很显然,从嫦娥垂涎欲滴的神态中间,这哥俩已看出了她的迫不及待。他们觉得这个很有趣,故意慢慢地咀嚼和吞咽。时间显得有些漫长,嫦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嚅动着嘴唇,盼着他们能够尽快吃完。终于吃完了,紧接着是二氏三氏一直到五氏以及女孩子们,嫦娥和毛氏仍然是只能看着,看着别人吃。容器里的米饭已剩得不多了,嫦娥不由地有些担心,担心这些贪得无厌的女人把剩下的米饭全部吃完。
       果然,最后剩下来的米饭,只能够让嫦娥和毛氏吃个半饱。孩子们散开了,到周围各干各的事情,二氏和三氏也走开了,留下一氏与四氏五氏,陪着吴刚看嫦娥与毛氏吃米饭.一边看,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吴刚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成就感,他突然走到毛氏身边,看了看她钵子里的米饭,示意她赶快吃完。毛氏接二连三地用手抓着米饭往嘴里塞,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吴刚却仍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在最后一口米饭还没有咽下去的时候,吴刚走过去把毛氏掀翻在地,他扯开挂在自己腰间那块用来遮羞的兽皮,同时也扯开了毛氏身上的布片,用最快的速度,把仍然在做着吞咽动作的毛氏解决了。
       第二章
       有戎国的男人通过连绵不断的征战,获得了显而易见的巨大好处,他们因此变得越来越好战,越来越穷兵黩武。家务事都落在了女人和年幼的孩子身上,种地,放羊牧猪,盖房子,所有这些琐事,都与成年男子无关。男人们不是在外征战,便是回家坐享清福。有戎国的男人既是最勇敢的男人,也是最懒惰的男人。
       嫦娥分配到的任务,是与吴刚的两个女儿一起去放猪。那是一群被驯化不久的野猪,它们的性格多少还有些怪僻。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不愿意嫦娥接
       近自己,一看到她便龇牙咧嘴露出凶相。吴刚的这两个女儿分别叫女丑和女寅,女寅的年龄与嫦娥一样,女丑却比嫦娥还要大一岁。她们都是发育很好的女孩,对男女之间的勾当,早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野猪在山坡上交配的时候,女寅便问嫦娥,有没有被男人弄过。嫦娥并不知道什么叫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迷惘。
       “什么叫弄,看见没有,”女丑指着正在做坏事的公猪母猪,“它跳到了它身上,把那个东西伸出来,塞到母猪的那个里面,这个就叫弄。”
       嫦娥的脸立刻红了起来。这时候,她们正躲在一片阴影处休息,在她们的上方,是一块凸出来的巨石。
       女寅很懂行地说:“你肯定还没有被男人弄过!”
       “当然还没有被弄过,”女丑从母亲二氏那里知道吴刚的打算,“她呢,得等到春耕的时候——”
       女寅不明白有什么事,非要等到春耕才会发生。
       嫦娥也不明白。
       女丑的脸上露了出诡秘的微笑,她凑在女寅的耳朵边,悄悄地说着什么。
       女寅听明白了,不由地笑出声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你们在说什么,”嫦娥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笑?”
       “我们在说你呢,这件事很好笑。”女寅笑得很开心,“你知道到春耕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女丑不让女寅把秘密说出来。
       嫦娥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什么事情?”
       女丑和女寅笑个不停。看着嫦娥脸上着急,女丑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到了春耕,那件事情发生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两个姑娘对嫦娥并没有什么敌意,她们只是暂时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嫦娥。
       嫦娥说:“好吧,你们不说,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跟你们说,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你们要说什么!”
       “真的?”
       “对,就是真的,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女丑和女寅见嫦娥真不想知道,反倒觉得有些无趣。她们决定告诉嫦娥,不过,不愿意大声说出来。只愿意在嫦娥的耳朵边,轻轻地把这件事告诉她。女丑说,女寅,把我刚刚对你说的话,说给她听。女寅于是把女丑的话在嫦娥的耳朵边重复了一遍。
       嫦娥的脸再一次地红了起来。她其实已猜到了到春耕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女寅的话,只是完全证实了她的猜想。
       远远地,一群男孩正在深深的水潭里戏水,叽里呱啦叫着闹着。阳光暴晒下,气温很高,热得空气仿佛已经在半空中凝固了,男孩们只有将身体泡在水里,才能觉得有些凉意。突然,嫦娥她们放养的猪向水潭方向奔过去。
       猪是跑过去喝水,嫦娥她们担心猪会跑丢了,连忙大声吆喝。女丑和女寅招呼正在戏水的吴能和吴用,让他们帮着把猪赶回来。吴能和吴用很乐意这么做。他们让猪喝足了水,然后一个人捡了一根树枝,吆喝着把猪赶了回来。他们自然是赤身裸体,女丑和女寅姐妹见惯了,也没什么反应,嫦娥却是第一次这样与他们公然面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头扭向一边。吴能和吴用似乎存心要在嫦娥的面前炫耀,用树枝把猪赶过来以后,故意磨磨蹭蹭,迟迟不肯离开。
       嫦娥有几分慌乱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这个动作有些夸张,她本能地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脸上来。吴用看了一眼嫦娥,转过身来,对自己的两个妹妹说:
       “赶快回家吧,看那边天色,很快会有一场大雨。”
       “瞎说八道,”女丑往吴用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好端端的天气,凭什么说会下雨?”
       “不但下雨,还会是一场大雨!”
       女丑说:“才不会听你的话呢,想哄我们回家,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女寅也说:“对,我们才不回家呢。”
       吴用说:“好吧好吧,不听我的话,到时候吃了,苦头,就来不及了。”
       “也许真的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嫦娥的心头咚咚乱跳,她相信吴用的判断是对的,以商量的口吻对姐妹俩说着。
       女丑说:“不,我们不回去。”
       女寅说:“对,就是不回去,要回,你一个人回去。”
       嫦娥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回去。
       吴用说:“你们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听听我这个当哥哥的话呢?”
       姐妹俩说:“我们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嫦娥忍不住回过头来,很大方地看了吴能和吴用一眼。他们一直在等候她的目光,大家的目光一对上,哥哥吴能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这一笑,弟弟吴用也跟着笑了。哥俩一边笑,一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东西,又看对方的东西。
       吴用笑着说:“哥,你的那东西竖起来了。”
       吴能也笑着说:“你才竖起来了。”
       “我没翘,是你竖了!”
       “你才竖了!”
       哥俩说完,奸笑着走开了。女寅说他们真不要脸,竟然敢这样说话。女丑说他们本来就不要脸,男人都是死不要脸的,一个比一个下流。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地开始控诉男人,控诉了一阵,最后问嫦娥有什么感想,有什么话要讲。
       嫦娥无话可说,她的心跳已经平静了。
       这时候,天边开始堆积起大片大片的乌云。嫦娥想到吴用的警告,说我们赶快回家吧,真的快要下雨了。女丑和女寅也注意到了云彩的变化,但是她们并不想立刻就回家。她们玩兴未尽,还想在外面再待上一会,还想再继续控诉一会男人。此外,猪也没有吃饱。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日里,让一场大雨浇上一浇,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雨说来就来了,果然是一场大暴雨。一开始,谁也没有意识到会有什么大危险。雨越下越大,天好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哗啦啦下个不停。很快,山上洪水开始下来了,它们沿着一条窄窄的山涧奔腾而下,直扑过来。戏水的男孩们早在大雨来临之前,就已经无影无踪。现在,女丑开始后悔没有听哥哥吴用的话,她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雨完全不像会停下来的样子,山洪发出的巨大轰响,把胆小的猪给吓坏了,这些驯服不久的畜生,一个个惊恐万状,在主人身边东逃西窜,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
       雨终于停下来。雨停了,洪水却更加猛烈。来势汹汹的山洪,开始威胁到了她们。她们脚下的那块空地,正在用很快的速度缩小,一方面,回家的路已被洪水切断了,另一方面,那些猪也开始不安分地捣起乱来。随着水位越涨越高,猪竟然与人竞争起了生存空间,它们蛮不讲理地拱来拱去,不止一次要将自己主人拱到水里去。
       “该死的畜生!”女丑挥舞手中的树枝,拼命抽打着,打得那些猪四处乱窜。脚下的陆地越来越少,她们已被浩浩荡荡的洪水包围了。人和猪的对抗越来越激烈,结果最先被挤下水的是女寅,她是被那头最大的公猪拱下水的。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甚至没有来得及喊出一声,女寅便消失在茫茫的洪水之中。发出惨叫的是女丑,看着妹妹被洪水吞没,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这时候,任何叫喊都无济于事。紧接着落水的是嫦娥,公猪将女寅拱下了水,稍稍犹豫片刻,又毅然向嫦娥和女丑发起攻击。女丑把嫦娥推到了前面,嫦娥此时无处可躲,只能就势扑在身边的一头
       母猪身上,她紧紧地抱住了它,死死抓住它的耳朵。
       暴怒的公猪将嫦娥与母猪一起拱到了水里。
       嫦娥和那头怀孕的母猪,在洪水中搏斗了好长时间。母猪为了摆脱嫦娥,拼尽了全力挣扎。嫦娥为了活命,死死地抓住母猪。很快,这种敌对关系变成了相互依靠,她们必须变成一个整体,才能够生存下来。嫦娥不得不与母猪相依为命。嫦娥不会游水,母猪也不太会游水。母猪救了她一条命,在刚落水的那一刻,要不是因为嫦娥紧紧抱住了母猪,她早就和女寅一样被冲得无影无踪。有了母猪的帮助,她们最终被冲到了一片浅滩上,一棵已经倾斜的大树挡住了去路。
       水位上涨的速度变缓了,流速也变缓了。现在,嫦娥一只手拉着树枝,一只手紧紧搂着那头母猪。她知道,这时候只要一松手,那头母猪就会随着汹涌的洪水而去。母猪没有手,不可能像人那样拉住树枝。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目不转睛地看着嫦娥。嫦娥安慰说:“我不会撒手,不会撒手的。”为了感谢母猪的救命之恩,嫦娥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它的生命。
       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嫦娥终于筋疲力尽,即使是想不撒手,也只能撒手了。她的力气完全用完了,先是松开了抱着母猪的那只手,紧接着,又松开了另外的一只手。接下来,在滔滔洪水中,嫦娥整整漂浮了三天三夜。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处在一种昏死的状态中,渐渐地,她苏醒了过来,吃惊地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葫芦,正是这个椭圆的葫芦救了她的命。要不是抱着它,嫦娥早就淹死了。这三天三夜十分漫长,烈日炎炎之际,嫦娥发现自己虽然是浸泡在水里,毒辣的太阳晒得她头昏脑涨,人就好像是被放在一口大锅里蒸煮。到了晚上,气温开始骤然下降,黑糊糊的水面仿佛随时都会结冰。
       幸好怀中抱着那个葫芦。这葫芦不仅是个漂浮物,让嫦娥不至于沉到水下去,而且还可以保持着一个不变的温度。在炎热的白天,它起着降温作用,在冷酷的黑夜,它又像一个热乎乎的小暖炉。三天后,洪水完全退去了,谁也不敢相信,嫦娥竟然能够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不仅是她死里逃生,更为神奇的是,还有两头猪也活了下来,一头是把她拱下水的公猪,还有一头是与她一起落水的母猪。最后,嫦娥抱着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葫芦,带着一公一母两头猪,重新回到吴刚家。身上用来遮羞的那块布片早已没有了,她不得不临时用柔草给自己编织了一条短裙。有戎国的人再次看到她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认定她一定是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家不知道的事情,否则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他们一致认定,这个不起眼的小女人,很可能是妖精。
       嫦娥的归来,并不能抹平二氏三氏的悲哀,她们一人失去了一个女儿。吴刚也非常沮丧,他的那些引以为自豪的几头猪,现在也只剩下了一公一母。嫦娥显然是给这个家带来了灾难,痛不欲生的二氏主张严惩她,因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二氏没有其他小孩,只有一个女儿,失去女丑对她来说,意味着失去一切。
       二氏坚决要求处死嫦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留着这祸害,终究还要带来灾难。”
       三氏虽然不像二氏那么坚决,也持同样的观点:“对,要不是她,女丑和女寅就不会死。”
       “一定要把她弄死!”
       三氏有些犹豫:“怎么弄呢?”
       “怎么弄,”二氏用手卡了卡脖子,“吊死她!”
       其他几个女人都不吭声,她们不反对,也不赞成,不时地偷眼观看吴刚,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情。大家都知道,最后怎么处置嫦娥,还得他说了才算。这时候,二儿子吴用站出来为嫦娥说话,他说发生的这件事,并不能完全怪罪嫦娥。大暴雨到来之前,他已经警告女丑她们,让她们赶快回家躲避,当时只有嫦娥一个人愿意听他的话,而两个妹妹都拒绝了他的建议。换句话说,是女丑和女寅的固执,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吴用说完,作为老大的吴能也站出来表态,他证明事实确如吴用说的那样,并再次强调,当时不肯回家的主要是女丑,因此不应该把过错都推到无辜的嫦娥身上。
       二氏气愤地看着三氏,说:“你的宝贝儿子吴用,居然要为那个小妖精说话。”
       吴刚决定惩罚嫦娥,不过并不打算吊死她。他决定再饿她三天,对于已饿了三天三夜的嫦娥来说,这个决定无疑就跟判处死刑一样。孤立无援的嫦娥只能接受这个决定,接下来给她的另外一个打击,是毛氏拒绝嫦娥再住到她的茅屋里去,理由是嫦娥会给她刚出生的儿子带来坏运气。毛氏来到这个家,不足五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大家都知道这个儿子不是吴刚的,可是固执的吴刚却坚信,这一定是老天爷奖赏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对于有戎国的男人来说,人丁兴旺永远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既然毛氏表明了她的拒绝态度,吴刚便让嫦娥搬到猪圈里去住。
       “你只配和猪住在一起,”吴刚悻悻地说,“留下你的一条小命,实在是便宜你了。”
       吴刚最后把气都撒到了嫦娥带回来的那个葫芦上,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个什么神奇的东西。吴能和吴用一人拿了一把砍刀过来,他们使尽了全身力气,还是未能把这个葫芦剖开。临了,受到损害的是那两把砍刀,一把砍刀的刀口全部没了,另一把干脆断了。吴刚因此感到大怒,他吩咐升起一堆火来,把葫芦架在火上烧烤。
       这一次,依然是没有什么反应,烈火熊熊,那个葫芦却完好无损。吴刚因此开始有了一点畏惧,他放弃了进一步的打算,让两个儿子把它抱到深山里去扔掉。一直不曾开口的嫦娥终于说话了,她恳求吴刚不要把它扔掉,说既然自己只配与猪睡在一起,就请他行行好,把这个葫芦赏给她作枕头。一直在一旁观看的二氏仍然不肯放过嫦娥,她再次唠叨说,如果留下了嫦娥的性命,天知道会给未来带来什么噩运:
       “恶魔已附身,它就藏在这该死的小丫头身上。”
       吴刚开始生气,他现在已不恨嫦娥,而是讨厌二氏的唠叨。他害怕这个女人不断地胡说八道,会真把恶魔招来。有戎国的男人绝不允许女人没完没了唠叨,他扬起手来,狠狠打了二氏一个耳光:
       “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嫦娥于是抱着那个葫芦去了猪圈。饥饿像一团烈火燃烧着,一方面,她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另一方面,肚子里饿得就仿佛有刀子在绞。这时候,嫦娥的心头充满了怨恨,她恨自己没有像女丑和女寅那样,消失在滔滔的洪水之中。她甚至有些恨怀中抱着的那个葫芦,它救了她的性命,却要让她继续受罪,继续忍受饥饿的煎熬。她的眼泪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在了那个光滑的葫芦上面,眼泪立刻就没有了,立刻像蒸汽一样地蒸发了。
       嫦娥把葫芦紧贴在自己胃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再次发生了,刀绞一般的饥饿感突然无影无踪。正在燃烧的饥饿之火被浇灭了,先前那种让人不安的饥饿感觉,被舒适宁静所代替。猪圈里很潮湿,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淤泥,嫦娥连个可以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与她一起幸存下来的两头猪向她走过来,它们没有显示出任何敌意,相反,它们似乎很欢迎嫦娥的到来。它们来到她身边,在嫦
       娥身上轻轻地蹭来蹭去,然后在淤泥中并排躺下,同时嘴里发出轻轻的呢喃声。嫦娥当然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完全是出于本能,嫦娥爬到了猪的身上,把猪的身体当作了自己的温床。
       两头猪发出心满意足的叫唤声,它们躺在淤泥中,时不时地把头转过来,轻轻地嗅着嫦娥身上的气味。它们似乎很赞赏嫦娥的做法,做了一系列表示亲昵的动作以后,很快便埋下头去睡着了。随着那均匀的呼噜,猪的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着,让嫦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不一会,她开始感到了困意,也昏沉沉地睡着了。嫦娥抱着葫芦,躺在猪身上,一昏睡就是一整天。这期间,吴用偷偷地来看过她,看见嫦娥竟然是甜甜地沉浸在梦乡之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跑回家,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父亲。吴刚不相信儿子的话,亲自跑过来观察,看了以后,也大吃一惊。这时候,吴刚开始有些后悔了,相信嫦娥一定是有神灵在保佑。人是不能与神灵作对的,得罪了神灵弄不好会有很大的麻烦。嫦娥脸上甜蜜的表情,说明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对她的惩罚。吴刚突然间得到了启示,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善待嫦娥。
       “立刻拿几个饭团过来,再准备一些水,”吴刚对儿子吩咐着,“我改变主意了,她醒过来,立刻给她吃点东西,要吃多少,就给她多少。”
       吴用以最快的速度跑去取食物,他很快回来了。好像有感应一样,嫦娥突然睁开眼睛,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仿佛不知道身处何地。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吴刚父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怎么会在这?”她睡眼惺忪地说着。
       第三章
       春耕终于到了,有戎国的男人开始忙碌,作为一家之主的吴刚也不例外。首先,他得指挥几个老婆一起干活,替嫦娥盖一间小茅屋。嫦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居处,在这之前,她一直是与吴刚的女儿们住在一起,这几个女儿分别是女卯女辰女巳。其次,在他的监督之下,他的妻妾们新开垦了一大块荒地,吴刚相信这块处女地会长出最好的庄稼。
       这一天是播种的吉日,一切准备完毕。该进行的仪式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吴刚把嫦娥叫了过来,让她围着新开垦的荒地绕圈子。嫦娥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吴刚这么要求,她也就只能这么做。她像头小鹿似的奔跑起来,吴刚又示意两个儿子吴能和吴用在后面追。通常情况下,女人在前面跑,在后面追的这个男人,应该是女人的丈夫,由于吴刚的腿不好使,他只能让儿子代劳。
       嫦娥越跑越快,吴能和吴用甚至都有些追不上。吴刚感到很满意,因为被追赶的女人越健壮,就意味着这块地越适合种庄稼。根据游戏规则,跑的人必须是绕着圈子跑,很快,嫦娥越跑越远,渐渐地,是她反过来追逐吴能和吴用弟兄俩了。就在她快要追上的时候,吴刚开始叫停,他让嫦娥站在那不要动,自己一瘸一拐向她走了过去。
       嫦娥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停下来,就像在开始的时候,突然要让她绕圈子跑步一样。吴刚走到了嫦娥面前,他的眼睛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这时候,嫦娥已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她注意到吴能和吴用也停了下来,他们向吴刚妻妾们所处的位置走去,与她们一起看着她和吴刚。从一氏到五氏,加上毛氏,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还没有完全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嫦娥便被吴刚推倒在地。她被粗暴地按在了地上,身上的那块用来遮羞的布片也被扯开了,狠狠地扔到一边。嫦娥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就势在地上打个滚,一下子摆脱了吴刚的纠缠。汗津津的嫦娥像水中的鱼一样湿滑,吴刚一次次试图抓住她,但是每次都是即将成功,立刻又被她挣脱了。现在,嫦娥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激烈反抗,然而她忍不住就这么做了。
       男人的力气毕竟要大许多,在与嫦娥的纠缠中,吴刚终于占了上风。他终于把嫦娥压到了身底下,眼看着就要达到目的,没想到嫦娥突然发力,再一次地从他身底下溜走了。这一次,吴刚被深深地激怒,他卡住了嫦娥的脖子,卡得她透不过气来,然后又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嫦娥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鲜血从嘴角里流了出来。她终于老实了,心甘情愿地把两条腿张开。吴刚趴在了她的身上,气喘吁吁,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抓住了嫦娥正在发育的两只乳房,使劲地捏了一下,嫦娥痛得哇哇大叫。这似乎还不够,吴刚又在嫦娥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嫦娥再次苏醒过来,已躺在自己的小茅屋里。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到处有血迹。血已经凝固了,她根本就弄不明白,这些血到底是从哪流出来的。在她的身边,放着几个冷饭团,一钵子凉水,还有几个野栗子。陪伴着她的是女辰和女巳,她们一看到嫦娥苏醒过来,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女辰说:“你醒了,我们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
       “我去告诉爸爸,”女巳兴致勃勃地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他让我们等你一醒过来,就去喊他。”
       嫦娥看到了不远处放着的葫芦,让女辰赶快替她拿过来。女辰不知道她要这玩意有什么用,既然是要,就去帮她拿过来,递在了她的手上。嫦娥连忙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奇迹立刻又发生了,全身的疼痛立刻全消失。这时候,吴刚也闻讯赶来,他走了进来,对女辰摆摆手,示意她赶快离去。女辰转身就要走,吴刚又想到让她再送一些水来,让嫦娥洗一洗。
       接下来,吴刚开始像喂小孩一样地喂她,喂她吃下冷饭团,喂她喝水,还替她把栗子的皮剥好。嫦娥显得很温顺,吴刚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方面,她害怕吴刚还会像不久前发生的那样再次打她,另一方面,自从进这个家门以后,从来没人这样关心过她,这让嫦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吴刚看她紧紧地抱着那个葫芦,不禁好奇地问:
       “为什么一直要抱着这玩意?”
       嫦娥不敢说出真相,她害怕吴刚会粗暴地把它拿走。女辰和女巳把水送过来了,吴刚吩咐她们替嫦娥把身上的血迹洗干净,然而他的话刚说完,又改变了主意。吴刚再次挥挥手,让两个女儿离去,他决定要亲自为嫦娥擦洗。这时候,嫦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把饭团吃了,栗子吃了,水也基本上喝完。吴刚让嫦娥把怀中抱着的葫芦放下,他要为她擦洗身上的血迹。
       一旦那个葫芦离开了嫦娥,她立刻感到浑身的疼痛和不自在。事已至此,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出了部分的事实真相,吴刚并不相信她的描述,但是他这时候的心情很好,既然嫦娥这么认为,就让她自以为是好了。吴刚小心翼翼地替嫦娥擦洗,不一会就把她的身体弄干净了。他擦干净了她身上所有的血迹,当然不会是白白地劳动,一切都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吴刚又一次把嫦娥推倒在草堆上。这一次,嫦娥没有做任何抵抗,她显得非常温顺和配合。由于她怀中还抱着那个葫芦,吴刚感到非常别扭,不过既然是嫦娥不肯丢下,他也就只能随她去了,反正这事几乎立刻就结束了。
       吴刚离去不久,嫦娥抱着那个葫芦再次睡着了,这一次,她睡得很沉。等她又一次地醒过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蒙蒙眬眬中,那个葫芦突然裂开。由于
       一直紧紧地抱着它,嫦娥感到了一阵剧烈震动。突然间,葫芦像孵化的鸡蛋壳那样四分五裂,从中间探出来一个孩子血淋淋的小脑袋。
       从葫芦里,一个小孩奇迹般诞生了。嫦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这一切那么真实,以至于根本就没办法怀疑。早在自己部落的时候,嫦娥不止一次地看见女人生孩子,她知道小孩子应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嫦娥相信自己肯定是遇到妖精了,于是就歇斯底里叫喊了起来。嫦娥的叫声把大家都惊动。天已经黑了,大家举着火把赶来,最先赶到的是毛氏,她居住的茅屋离嫦娥最近,几步路就到了。毛氏立刻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她张开了大嘴,隔了好一会,才像嫦娥一样叫出声来。陆陆续续地人都赶到,谁都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最后赶到的是吴刚,他睡得正香,正沉浸在一个很美妙的梦中,突然被大呼小叫的声音惊醒了,感到很不爽,很不愉快。吴刚的睡眠一向不好,今天恰恰是睡得最香甜的一次。他很不情愿地来到嫦娥的茅屋,一进屋就大声呵斥乱叫唤什么,有什么事情要这么鬼哭狼嚎,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用不着如此惊慌。
       一氏说:“这件事,也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
       “胡说,还有什么事,能和天塌下来相比,”吴刚一眼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孩子,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说这家里出了妖精,”二氏没好气地说,“怎么样,一点都不错。”
       嫦娥说:“不是妖精,是个小孩。”
       “什么小孩,就是妖精。”
       吴刚大怒:“胡说,哪来的什么妖精。这个家好好的,怎么会有妖精,你们为什么都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妖精呢?”
       仍然在地上躺着的那个孩子,似乎听懂了吴刚的话,居然神奇地转过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吴刚。人的眼神是可以交流的,吴刚一看到小孩那双明亮的眼睛,立刻认定他与自己有缘,如果没缘.孩子绝不会这么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看。更让大家吃惊的是,孩子不仅用眼睛盯着吴刚,他竟然从蛋壳似的碎片中坐了起来,然后又弯下腰,麻利地爬到吴刚脚跟前,抱住了他的腿要往上爬。
       吴刚被孩子的天真幼稚惊呆了,他弯下腰,将还沾着黏糊糊血渍的孩子抱起,那孩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尽管事情有些不可思议,吴刚还是毫不犹豫地收养了这个小孩。就像毛氏只花了五个月,就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一样,吴刚同样相信这是老天爷开恩,再次赠送给他的一件礼物。男丁兴旺怎么说都是好事,吴刚为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羿,并准备让他随自己的姓,姓吴。这个决定立刻受到了那些有身份的长老质疑,他们觉得吴刚的做法很不妥,于是派造父前来与吴刚进行谈话。
       造父是有戎国手艺最巧的男人,地位要比小刀手吴刚高出许多。他的突然来访,吴刚感到很高兴,在有戎国,地位高的人,到地位低的人家去做客,通常是个很大的面子。吴刚把造父当作贵客接待,慷慨地送了头小猪崽给造父。造父愉快地接受了,他感谢吴刚的好意,送一头猪崽确实是很不错,不过他今天的到来,并不是贪恋什么礼物,而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造父提出要去嫦娥的屋子看看,吴刚一口答应,于是造父抱着小猪崽,在吴刚陪同下,去了嫦娥那里。嫦娥对造父的来访颇感意外。大家都在第一时间里认出了对方,嫦娥立刻想到了眼前这个抱着小猪崽的男人,当初就是他带走了末嬉。造父也想起她是那个闹着要与末嬉一起跟他回家的女孩。时间隔得并不太久,造父有些后悔,眼下这位抱着羿的嫦娥,显然要比末嬉漂亮,虽然个子有些瘦小,却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中了什么邪,偏偏会选中了末嬉。吴刚向造父介绍情况,言语中不无卖弄。造父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吴刚唠唠叨叨把话说完,他很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嫦娥一句一句回答。造父边问边听,不住地点头,问题问完,意犹未尽地把小猪崽递到吴刚手里,很亲热地伸出手,从嫦娥怀中接过正咯咯傻笑的羿,哄正常孩子一样地逗他玩了一会,然后把羿还给嫦娥,对吴刚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到外边去进行正式谈话。
       造父对吴刚说:“这个孩子既然已经叫羿,那就让他叫羿吧,不过姓吴绝对不可以。”
       “这孩子既然是我的儿子,凭什么不能随我的姓?”吴刚不明白造父为什么要这么说,满是疑问地看着造父,“他难道不是我的儿子?”
       造父十分肯定地说:“他不是,不是你的儿子。”
       吴刚感到很沮丧,不知道如何反驳才好。
       造父说:“如果羿是你的儿子,他娘又是谁呢?”
       吴刚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嫦娥。”
       “不,”造父根本不允许有这个说法,“那个小女人不可能是羿的娘,她不是。”
       吴刚嘀咕说:“那是谁呢?”
       造父说:“谁都不是。这孩子的身份的确很可疑,非常可疑。我刚细细地观察了一番,你的那个小女人,一点都不像刚生过孩子,那个刚出生的孩子,那个羿,也不应该有那么大,他现在那样子,起码得有一岁了。”
       吴刚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这孩子,是长得快一些。”
       “不是快一些,”造父强调说,“是太快了一些。”
       “长得快,难道不是好事?”
       造父非常严肃地告诉吴刚,有戎国的男人马上就要出征,大战在即,处理任何事情必须十分谨慎。对于如何处理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有戎国长老的意见并不统一。他们的意见尖锐对立,有的主张将羿杀了祭天,也有的明确反对,理由是害怕因此得罪了神灵。经过争论,大家一致决定,暂时先保持现状。如果有戎国的征战旗开得胜,羿的性命就可以保留,反过来,便立刻将羿杀了。吴刚明白造父的意思,有戎国长老有权决定羿的生死。长老们说羿可以生,就可以活命,长老说应该死,就是在劫难逃。
       第四章
       有戎国的出征旗开得胜,所向披靡。胜利的消息不断地被传回来,吴刚十分高兴,因为羿的小命不再受到威胁。与此同时,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很快就学会了走路,身体疯狂地发育,一天一个变化。有戎国的男人胜利班师的时候,羿的身高已快赶上六七岁的男孩,这时候,嫦娥已经没办法抱动他了,她对他表示亲热,只能是搂着他。羿的智力仍然停留在几个月的婴儿水平上,他不会说话,随时随地大小便,把秽物弄得到处都是。
       有戎国捕获了大量的战俘。根据惯例,女俘被再次分配一空,有戎国的男人开始有些受不了,尽管女人本身代表着一种财富,是男人的炫耀资本然而太多的女人,却意味着生活成本的增加,没有那么多现成的茅屋,让这些新来乍到的女人居住,粮食短缺很快成为一个严重问题。捕获回来的大量男孩也让孩子营负担过重,为此,长老们开了好几天会,争论来争论去,最终做出两个强制性决定。首先,立刻建立孩子学校。孩子学校在孩子营的基础上扩建,以往的那个孩子营,无论人数还是规模,已远远跟不上形势发展。其次,有戎国男人要共同承担学杂费用,必须按自家的人口数量,向孩子学校纳税。
       孩子学校的选址,最终定在半山腰一个巨大的
       山洞里。与原来的孩子营相比,新建的孩子学校规模大了许多,更便于军事化管理。在这里接受训练的,是历次战斗中捕获的男孩,来自不同国度不同部落。进入孩子学校前,必须被割掉睾丸,只有经过了这道生死考验,才能有幸成为正式的学员。随着有戎国地盘越来越大,军队的数量也越来越大,孩子学校可以最有效地补充兵源。不过,培养和训练的成本也是巨大的,从赢弱孩子变成骁勇善战的武士,要经过一个近乎漫长的过程。
       小刀手吴刚最累的一个活,就是负责对男孩进行阉割。这是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那些特定的日子里,总是累得喘不过气来。手术成功率并不是很高,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意外。有戎国的男人都希望能去外面征战,像一个真的男人那样拼杀,他们可不愿意像吴刚那样,成天捏着一把小手术刀,专门与男孩子的生殖器过不去。手术是在后山一个深深的冰窟里进行,在这里,由于温度低,被割了睾丸的男孩更容易存活下来。这是经过多年摸索得出的经验,在冰窟里做手术,不容易被细菌感染,还有一种奇特的麻醉效果。低温会让人感到麻木,生殖器官变得最小,阴茎缩上去了,睾丸缩上去了。这时候抓住两个睾丸,轻轻地揉捏,用细绳子将它们捆紧,阻塞住血液流通,然后用很锋利的小刀,在阴囊表皮上切开一小口子,将两粒蛋黄状的睾丸挤出来,把它们一刀割下来,便算大功告成。
       有戎国男人凯旋归来的那一阵,照例是吴刚最繁忙的日子。别人庆祝狂欢,他却得加班加点,全身心地投入阉割。由于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事实上惨死在吴刚手术刀下的人,比有戎国最英勇善战的勇士杀的都多。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吴刚终于干完了有史以来最繁忙的阉割任务。血淋淋的睾丸堆成了一座小山丘,他累得腰酸背疼头昏眼花,连小便都失禁了。冰窟里的寒气让他差点大病一场,吴刚筋疲力尽,最后是助手把他背回了家。
       吴刚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他的辛劳因此也获得了应有回报,有戎国的长老经过开会研究,决定免除他家应向孩子学校上缴的税额,同时,还奖励了三袋稻谷和两个女人。吴刚很快恢复元气,就在下床的那天,造父又一次登门拜访,开门见山,和吴刚商量如何处置羿:
       “说到羿这个孩子,外面已有了很多议论,这事也不用我再费口舌,你吴刚一定早有所闻。”
       吴刚不在乎地说:“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好了。”
       “这个事,可不是说说就算了,”造父显然不赞成吴刚的话,“难道你不觉得这孩子太过奇怪了吗?”
       吴刚无话可说,傻乎乎地笑起来。
       造父说:“你也知道这个事,不同寻常!”
       吴刚不在乎:“不同寻常就不同寻常吧。”
       “听说这孩子一个多月,就会走路,现在已像六七岁的小孩一般高大了?”
       “这孩子也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长得快。”
       “这个难道还不叫能耐,”造父严肃地说,“你想过没有,这个到底是不是好事?”
       吴刚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我倒是没有想过。”
       造父也知道他没有想过,谆谆告诫:“人不能不动脑子,人要经常想到为什么。为什么羿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为什么会生长得这么快。得好好地动脑子想一想,要多想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不是要你多想几个为什么吗?”
       吴刚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不当回事地说:“羿还是个孩子,他还是孩子。”
       “也许很快就不是,”造父危言耸听,“照这样发展下去,我是说按照这样的生长速度,羿很快会成为一个男人,成为一个大男人。我不得不郑重地提醒你,吴刚,他可是来历不明,一旦他成为一个男人,他不但会睡你的女人,还会睡你的女儿,你好好地想想这个事。”
       吴刚目瞪口呆,这个问题他过去确实没有想到过。
       造父继续危言耸听:“他不仅会睡你的女人,睡你的女儿,而且很可能会睡其他的女人,睡其他人的女儿。到那个时候,真闯下了这样的大祸,你想想,你好好想想。”
       吴刚觉得这个事情有些严重。他开始手足无措,很虚心地向造父请教,应该如何处置羿这个孩子。事到如今,既然后果有可能像造父说得那么可怕,吴刚愿意听从造父的意见。吴刚也知道,造父的意见不仅是代表他自己,肯定还代表了有戎国的长老。
       吴刚说:“你说吧,我一定按照你的话办。”
       造父觉得是该发表自己意见的时候了,他看着吴刚,十分坚定地说:
       “把羿送到孩子学校去。”
       为了要把羿送到孩子学校,吴刚又失眠了。他元气刚刚恢复,又再次感到筋疲力尽。造父的建议得到家庭中大部分女人的赞同,这些女人并不包括嫦娥,也不包括吴刚的那些女儿女巳。吴刚的孩子都喜欢羿这个弟弟,并不觉得羿的离奇古怪有什么不好。要把羿送走,最高兴的莫过于二氏,她举双手赞成把羿从这个家撵走。从一开始,她就对羿有着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嫦娥在家里没有说话的地位,只能暗暗地抽泣。自从听说要送羿去孩子学校,她就没有停止过流泪。巨大的悲伤笼罩在她心头,想到过去的这一段时间,她与羿一直相依为命,想到羿给她带来的那些快乐,这些快乐即将化为幻影,嫦娥不由得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吴刚看到嫦娥没完没了流眼泪,心里有些不乐意,悻悻地说:
       “哭也没用,你哭了,我还是要把他送走,我就是要把他送走。”
       吴刚内心也舍不得把羿送走。他嘴上虽然很凶,心里却像嫦娥一样不好受。他把羿叫到了自己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希望他不要怪罪自己:“孩子,不是我要把你送走,说老实话,这个事也不能完全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不能不把你送走,你懂不懂你爹我说的话?”羿只会眨巴着眼睛傻笑,他是个哑巴,身高虽然已像六七八的孩子,连一个最简单的词都说不出来。吴刚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能听懂你爹我的话,你就点点头。”羿仍然是傻笑,不知道吴刚在说什么,他爬到了吴刚的身上,伸出手去抓他的胡子,用劲拉着。
       吴刚说:“你不管去什么地方,你还是我的儿子。”
       吴刚又说:“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儿子,你这个儿子,我都是认定了。”
       第二天,吴刚让羿美美地吃了一顿,带他去后山的冰窟。临行前,嫦娥抱着羿痛哭了一场,哭得死去活来。说起来都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经过了这一夜,羿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现在,他的小脑袋已到了嫦娥的胸口那里。嫦娥抽泣着,但是无论她怎么哭,怎么痛苦,羿都是只会傻笑,动不动就咯咯地笑出声来。这时候,女卯女辰女巳也闻讯赶出来,搂住了羿一起痛哭。
       吴刚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哭,哭,就知道哭,有什么好哭的。”他嘴上这么说,却故意多留给她们一些时间。吴刚知道男女的最大区别,就是女人喜欢哭。她们高兴的时候是哭,不高兴了,也是哭。除了哭,什么正经的事都干不了,女人都是哭死鬼投的胎。吴刚把吴能吴用以及其他几个儿子都叫了过来,说你们几个好歹也是兄弟一场,都跟羿道个别吧。几个儿子都过来了,围着羿有些依依不舍,却不知对他
       说什么好。
       吴刚说:“好了好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你们哥几个,用不着在这个时候哭鼻子掉眼泪。”
       离别时候终于到了,嫦娥伤痛欲绝,女卯女辰女巳大声嚎叫,羿却像没事人一样,完全无动于衷。吴刚说:“儿子,我们上路吧。”羿立刻显得很兴奋,仿佛是要带他去什么好玩的地方。吴刚说:“真是个傻儿子,事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家来了。”说完了这话,吴刚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要流下来。
       路过孩子学校时,吴刚有心带羿先去转一圈。虽然已经为无数男孩做过阉割手术,对于手术是否成功,他仍然没有把握。吴刚决定让羿先看看学校的环境,如果手术成功,这里日后便是羿的归宿之地。不久前做了阉割手术的那些孩子,目前都在后山的山洞里静养,还没有来得及送到这来。他们现在能看到的孩子,都是从原来的学生营转过来的,他们有的已经很大了,到明年就可以随着有戎国的男人一起出征。
       “羿,看见没有,以后你就会和他们一样,”吴刚指着那些正在练习搏杀的学生,“以后你会像他们这样,成为最勇敢的男人。”
       吴刚说完就不吭声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欺骗羿,阉割了的男人,自然不能再叫做男人了。一想到这个,吴刚就感到说不出的歉意。羿对他所看到的一切毫无兴趣,使劲拉了拉吴刚的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你着什么急呢,”吴刚有些哭笑不得,“我马上就要把你的那个玩意割了,你急什么呢?”
       羿突然张开嘴,叽里呱啦叫了起来。
       “怎么了,你还想说什么?”
       羿仍然叽里呱啦。
       吴刚叹了一口气:“光长个子有什么用,又不会说话,有能耐,你就叫我一声爹。”
       羿咂巴了半天嘴,突然冒出了这个字:“爹。”
       吴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羿大声嚷起来:“你、你真的是在喊我爹?”
       羿的发音十分清晰,又叫了一声:“爹!”
       “真是在叫我爹,这小子是在叫我爹!”吴刚很激动,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出现这样的奇迹,“我马上就要把你的那玩意割了,你偏偏到这时候才想到叫我爹,你、你早干什么了?”羿似乎觉得叫爹挺好玩,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一边叫,一边乐。吴刚看了看四周,见没什么人影,便放开喉咙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责怪羿:“你到现在才想到叫我,你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吴刚仿佛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这一哭,就是没完没了。
       吴刚临了还是把羿带到了冰窟,看着那些堆得像是小山丘的睾丸,吴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两位助手早已提前到达,一看见吴刚和羿,便迫不及待地迎了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羿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又在羿嘴里塞了根树枝,防止他在挣扎时咬到舌头。
       羿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恐,相反,他觉得这么做很好玩。吴刚见羿这样没心没肺,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事已如此,他也不再犹豫,从身上掏出专门用来阉割的小刀,柔声细语地安慰羿:
       “看见没有,这刀很快,我还要再磨一下,我要让它变成世上最快的一把刀,没有什么刀能比它更快,绝对没有,绝对不会有。”
       当着羿的面,吴刚轻轻地磨那把小刀,时不时试试刀锋。他在自己的手指上试着划了一下,对刀的锋利感到满意。“好刀,真是一把好刀呀,羿,你看,一点都不疼。”血从吴刚的手指上涌了出来,看见殷红的鲜血,羿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点害怕。吴刚连忙安慰他,“儿子别怕,一点都不会疼,一点都不疼的。”
       羿脸上又露出了什么都无所谓的傻笑。
       助手甲说:“笑,这会笑,待会让你哭都来不及。”
       听了助手甲的话,羿索性咯咯地笑了起来。
       吴刚说:“好吧,你怕也好,傻笑也好,反正我是要动手了,我马上就要动手了。”
       两个助手将羿按住,分开了他的两条腿。羿虽然人小,力气却很大,大得有些出人意外。两个助手刚把他两条腿分开,羿便毫不费力地又夹了起来。
       吴刚说:“你们俩没吃饭呀,用点劲好不好!”
       两个助手用力将羿的腿分开,用足了劲,刚分开,羿又毫不费力地夹住了。一来一去,反复了好几次,吴刚终于有些不耐烦,有些生气,对羿大喝了一声:
       “别闹了,赶快把你的腿分开。”
       羿听了吴刚的话,十分听话地将两条腿分开了。吴刚让两个助手这次一定按牢了,他抓住了羿的阴囊,轻轻地捏着揉着,用细绳子将阴囊的上端套住,扎好,打了一个死结。然后用小刀在阴囊表皮上划一道小口子,将里面的睾丸挤了出来,用最快速度将它割下来。让吴刚和两个助手感到惊奇的,是羿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其他的被阉割的孩子,在这个悲哀的时候,无一不是惊天动地地鬼哭狼嚎。
       助手甲喃喃地说:“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邪了门了,”助手乙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这小子居然会一声不吭。”
       吴刚没有说话,他抓紧时间,将羿的另一粒睾丸用最快的速度割掉。这时候的动作越快,痛苦也就越小。羿仍然是无动于衷,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有太大的痛苦。经吴刚之手割掉的睾丸已数不胜数,发生这样的咄咄怪事还是第一次。接下来,虽然羿没有表现出什么痛苦,阉割之后的一些最基本护理,还得照常进行。助手乙拿了一把碎冰碴屑过来,均匀地撒在了羿的伤口上。
       冰窟里的温度奇低,现在,手术已经结束了,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将羿送到冰窟上面的一个山洞休养。羿被绑在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竹排上面,所有被阉割的孩子都得这么绑着,因为手术之后的剧烈疼痛,很可能让那些痛苦不堪的孩子,做出意想不到的危险动作。山洞里躺着许多被阉割的孩子,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钻心的疼痛仍然在折磨着他们。可怜的孩子一个个被绑在竹排上,东一个西一个搁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呻吟着。这些孩子都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死亡正在威胁着他们。他们中间的有些人,很快就会死去,而幸存下来的将送到孩子学校,在那里被训练成为有戎国的武士。
       吴刚他们出现的时候,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狂喊起来:
       “快拿冰碴屑过来,拿冰碴屑过来!”
       冰碴屑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止痛剂,每到这个繁忙的日子里,有戎国不得不安排许多人手,专门为被阉割的孩子去取冰碴屑。因为使用了太多的冰碴屑,地面上显得肮脏不堪,到处都是融化的带着血迹的冰水。接下来,羿即将被遗弃在这里,吴刚为他挑选了一块看上去略为干净一些的高地,这里可以离湿漉漉的地面远一些。对于很快就要到来的危险,羿自然是一无所知,与那些被阉割的孩子在一起,他感到了只是一种新鲜感。羿东张西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看着羿无忧无虑,吴刚心神不宁。他不知道羿能不能度过危险期,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说不定就会没事了,许多孩子便是这么活下来的。说不定因此会丢了性命,这样的悲剧吴刚实在是看得太多太多。
       “羿,你爹我只能走了,就让老天保佑你吧,”吴刚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事已至此,只能是听天由
       命,“你小子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的造化了。”
       助手甲说:“放心好了,这孩子命大,死不了。”
       吴刚扭头就走,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一个劲地嚷嚷开了。羿一个劲地喊着“爹,爹”,显然是不愿意吴刚离去,他只会喊这一个字,而这一个字,也还是刚学会不久。在羿一声声的呼唤声中,吴刚突然感到于心不忍,他转过身来,再次走到羿的面前,充满柔情地对他说:
       “好吧,你既然是不乐意我走,我就再陪你一会,谁让你这个小杂种是我的儿子呢。”
       第五章
       自从羿被送往孩子学校,嫦娥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很不习惯,漫漫长夜来临,怎么也睡不踏实。似梦非梦中,她无数次地看到了羿,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经咽了气。吴刚告诉嫦娥,那些被阉割的男孩十有八九都活不成,他这么说,是想断了嫦娥的思念,但是她却当了真。嫦娥相信羿真的死了,一想到他已经不存在了,便心如刀绞。为了摆脱内心的寂寞,嫦娥去猪圈抱了一头小猪来与自己做伴。这个荒唐举动引起了吴刚的愤怒,也引起了其他女人的讥笑。现在,吴刚已是一个有九个老婆的男人。对于这九个女人,一视同仁,绝不过分宠爱谁,也不会亏待谁。吴刚轮流到这些女人的茅屋里去睡觉,通常情况下,仅仅是去睡个觉,他从来就不是纵欲过度的男人。
       “要是你真觉得,搂着头小猪睡觉更有意思,那我以后再也不到你这来了,”吴刚警告嫦娥,让她把小猪送回去,“这事绝不能容忍,我不能跟猪睡在一个屋里。”
       第二天,嫦娥把小猪送回了猪圈。小猪欢叫着奔向母猪,母猪也冲过来迎接它。看着它们做出种种亲昵的动作,看着它们闻来嗅去,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嫦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在猪圈的角落里,她发现了一块残留的葫芦碎片,这是羿诞生时留下的。羿从崩开的葫芦里钻出来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嫦娥眼前。羿满是血污地站在那里,神情木然地看着她。可惜这只能是幻觉,嫦娥知道,羿已经不复存在,他已经死了。
       嫦娥捡起那块碎片,情不自禁放在了胸口上,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屋子。碎片上面有个小洞,她找了一根绳子,从小洞里穿了过去,把碎片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物。这玩意给了嫦娥一些安慰,她觉得自己已把羿忘得差不多了。
       造父带着末嬉又一次来吴刚家来做客,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吴刚感到非常荣幸,因为他的此次前来,与前两次完全不一样。造父并没有带什么指示来,他不是居高临下地跑来指手画脚,吩咐吴刚干什么和怎么干。这一次,他仅仅是来做客。
       原来是造父的妻子末嬉想见嫦娥,她突然心血来潮,一定要造父陪她过来看看。末嬉这时候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她的肚子滚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只神气十足的鸭子。在有戎国,怀孕的女人向来会得到男人的宠爱,因为在这个时候,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男人与家族的未来。这时候,女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男人都应该尽量满足。嫦娥与末嬉分别之后,这是第一次见面。一见面,末嬉就大叫起来,说嫦娥人长高了:“原来你要比我矮半个头,可是现在,你差不多都要比我高了。”
       “你不这么说,我还真没想到,”嫦娥发现自己确实是比末嬉高了,这是一个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变化,“看来我真的是长高了。”
       末嬉说:“你现在是个标准的女人了。我们上次分手,你还是个孩子。”末嬉与嫦娥同年出生,她这么说,其实也是在说自己。现在,末嬉不仅是个标准的女人,而且是个怀了孕的女人。看得出,末嬉目前的生活状态很不错,她的一招一式,都有些在卖弄自己。今天的末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从前,她一直习惯于在嫦娥的面前占上风。一时间,嫦娥似乎也跟着末嬉,回到了已成为过去的岁月里。
       嫦娥十分羡慕地摸着末嬉滚圆的肚子,摸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嫦娥说:“你就要当妈妈了。”
       “是的,我就要当妈妈了,”末嬉按捺不住得意,神采飞扬,“我很快就要当妈妈了,我要一个接着一个地生小孩,生很多很多小孩。”
       “我真的很羡慕你。”
       “就像过去那样,我总是很让你羡慕,不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
       “我一直都比你强,不是吗?”
       “是的,你一直都是比我强。”
       “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也怀一个孩子呢。我跟你说,怀孕很有意思,大着肚子的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末嬉与嫦娥十分热闹地说话,忘乎所以。造父和吴刚在一旁看着,喝着用一种树叶煎的茶水。造父的眼睛不住地看嫦娥,他突然回过头来,告诉吴刚他已经有了二十个儿子,而末嬉很可能会为他生下第二十一个儿子。人丁兴旺对于有戎国的男人来说.永远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造父的扬扬得意,让吴刚感到些自叹弗如,虽然他也有九个老婆,可是自从毛氏来了五个月后生了一个儿子,他的家就再也没有添过小孩。
       拜访结束的时候,末嬉热情洋溢地邀请嫦娥去做客。造父接着这话,叮嘱吴刚一起,并让他千万不要忘了这事,他的这话从表面上看,虽然说给吴刚听的,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看着嫦娥。自从来到吴刚家,造父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老盯着嫦娥。嫦娥让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末嬉早就注意到了造父不同寻常的眼神,不过她很有心机,只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吴刚毫无知觉,他言辞恳切,说自己即使会忘了吃饭,忘了睡觉,也绝不会忘记这个邀请。能够拜访造父这样有身份的人家,是件非常荣幸的事情。为了表示对造父的感谢,受宠若惊的吴刚准备再送一只小猪崽给造父:
       “我知道,对你这样有身份的人,一只小猪崽,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它起码可以代表我的一点小心意。”
       对于吴刚的热烈反应,造父并不是太领情,有身份的人遇事,必须经常摆一点小架子才行。他皱了皱眉头,说:“这样吧,你们来的时候,把那小猪崽带上就可以了,我们现在还要随便到别的地方去转转。”
       这以后的几天里,吴刚显得非常兴奋。激动人心的那天终于来了,吴刚抱着一头嗷嗷叫唤的小猪崽,带着经过精心梳洗的嫦娥,兴致勃勃地去造父家回访。与吴刚家的简陋不同,造父家殷实富裕。这次拜访让吴刚大开了眼界,在有戎国,造父还不是最有身份的人家,他家已经如此,那些更有身份的长老,必定更加让人难以想象。
       造父架子十足地接待了他们,既不是很热情,也不是很冷淡。他带着吴刚和嫦娥四处走了走,让他们参观自己的作坊。与上次到吴刚家拜访一样,造父的眼神总是不停地围着嫦娥打转,他根本就不把吴刚放在眼里。造父的作坊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并不是每一个有戎国的人都会有参观的机会。作为有戎国最伟大的能工巧匠,他的作坊果然是名不虚传,吴刚和嫦娥几乎是一下子就傻了眼,作坊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那些精制优美的手工艺品,立刻让他们目瞪口呆。
       造父说:“我知道你们从来没见过这些稀奇的玩意,今天就让你们好好地开开眼吧。” 吴刚和嫦娥所见到的,确实是闻所未闻。嫦娥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造父立刻和颜悦色地警告要千万小心。这是刚研制出来的一种很有杀伤力的
       新式武器,他为它命名叫弩。嫦娥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弩放回地上,造父走过去,微笑着将弩重新捡起来,示范给他们看。他让吴刚拿着一个草靶,走出去约二十步远,站在那里不要动弹,然后他进行瞄准,扣动扳机。由于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东西,举着草靶的吴刚毫无畏惧,他的脸上还带着憨笑。突然,脱了弩的箭向他直飞过去,一支利箭深深地扎在草靶上,箭头从背后露出一截,清晰可见,大惊失色的吴刚差一点吓出尿来。
       “我的妈呀,”他大喊一声,连忙把手中的草靶扔向一边。
       造父说:“我要是真射向你人的话,你立刻就没命了。”
       吴刚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上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冷汗。造父又从地上拿起一个用几根小竹管做成的东西,在那些竹管的上面,有一个个小孔。造父把它放在嘴边试图吹气,吴刚吓得躲到了嫦娥的身后,他害怕从那个怪怪的小玩意里,会飞出什么意想不到的秘密武器。然而这一次并没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从那个怪怪的小玩意里,传出的是一种非常优美动听的声音,好像是鸟在叫,但又不是真的鸟在叫。
       “这是什么玩意呢?”嫦娥十分好奇地问着。
       “这是笳。”
       “笳?”吴刚看它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便走近细看,“笳是干什么用的,它也能用来杀人?”
       “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用来杀人的,”造父说,“它就是让人听个响,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声音很好听?”
       嫦娥说:“确实很好听,你能不能再让我们听听。”
       造父又把那个叫笳的小玩意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奇妙动听的音乐,顿时在空气中流动起来,一阵一阵,仿佛是有一群小鸟在周围飞来飞去。嫦娥完全被这个从未听过的音乐给征服了,她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会有这么好听的响声。
       待奇妙动听的音乐完全停止,吴刚感叹说:“好东西,看着不起眼,可真是个好东西!”
       造父说:“要说到好东西,我这里没有一样不是。”
       “了不得,真的是很了不得。”
       嫦娥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吴刚赞不绝口,她也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面对吴刚的称赞夸奖,造父觉得自己是理所应得。他放下手中那个会发声的笳,又随手拿起搁在架上的一个小钵子,钵子里是一种黏糊糊的液体。吴刚和嫦娥的眼睛再一次瞪大了,造父用一根小棍轻轻地搅着那液体,不无得意地说:“要说了不得,这个才是真正的了不得的东西。”
       造父告诉他们,这个叫续弦胶,又叫鸾胶,是用凤喙与麟角熬制的。它可以把任何断了的东西粘上,因为它的黏性实在是太强了,甚至可以把已经断了的弓弦重新粘在一起。这也就是它为什么会取名叫续弦胶的直接原因。“世界上没有它粘不上的东西,”造父怕他们不相信它的魔力,决定当场为他们表演一番。他拿了一张弓过来,把弓弦用刀割断了,然后再用续弦胶将断了的弦重新粘上,略等片刻,让吴刚进行测试。吴刚傻乎乎地接过了弓,只见那断弦的地方,果然是重新粘上了,怎么使劲拉弓,都不能把粘上的地方拉开。
       “知道有戎国为什么战无不胜吗?”造父神秘地笑着,眼睛看着嫦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士兵使用的武器,一旦出现了一些什么问题,总是可以很快就能修复。要知道,实际战斗中,修复一件武器,远远要比重新造出一件武器来,有用得多。”
       这时候,吴刚终于明白了,在有戎国,为什么造父会比他吴刚更有地位,更能得到大家的尊重。与造父巧夺天工的手艺相比,吴刚阉割睾丸的那点小伎俩,实在是不值一提。
       参观完了作坊,嫦娥正式有机会去看望末嬉。看望末嬉才是今天的正题,才是嫦娥来访的真正目的。造父让吴刚在专门用来会客的地方,先耐着性子等上一会,他要亲自送嫦娥去末嬉那里。吴刚一个人留了下来,虽然有些意外,但他还是觉得造父的这个安排,自有它的一番道理。末嬉是造父的女人,像造父这样有身份的人,绝不会允许别的男人随随便便地去自己女人住的地方。
       在通往末嬉居处的小路上,造父向嫦娥大献殷勤,欢迎她经常过来看望末嬉。造父说嫦娥将成为一名非常受欢迎的客人,只要她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过来。说完这几句话,造父停下脚步,偷偷地往四处看了看。他神色诡异的样子,让嫦娥摸不着头脑。造父见周围没有什么人,很大胆地出手了,他把手放在了嫦娥的屁股上,重重地捏了一下。这是公然地对嫦娥进行挑逗。造父情不自禁,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屁股很可爱,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吴刚那个呆瓜,他根本就不知道。嫦娥感到有些意外,虽然这只是第一次,但她并不是太反感这样的挑逗。造父的话显然是对的,吴刚压根就没觉得嫦娥的屁股有什么可爱,他甚至都没有捏过她的屁股。
       造父进一步抓住了嫦娥的乳房,放肆地捏了几下,这一次,嫦娥做出了本能反应。她不喜欢人家这么捏她的乳房。因为嫦娥的拒绝,造父没有得寸进尺。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末嬉的居处。末嬉正躺在那里休息,嫦娥的来访让她喜出望外。
       “好吧,有什么话,你们就痛痛快快地说吧,”造父把嫦娥交给了末嬉,转身就走,十分幽默地补充了一句,“我呢,还得去陪那个傻乎乎的家伙。”
       末嬉不知道造父说的那个傻家伙是谁。
       “还能有谁,”造父看了一眼嫦娥,对末嬉说,“她的那位傻男人呀。”
       嫦娥扑哧一声笑了。
       造父在嫦娥的笑声中离去,在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含情脉脉地看了嫦娥一眼。末嬉对刚发生的事情,仍然有些想不明白:
       “他说你的男人傻,这个有什么可笑。”
       嫦娥想说自己的男人是有些傻,但是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改口说:
       “我就是忍不住想笑。”
       末嬉对嫦娥的回答并不满意:“我还是不明白,这个有什么好笑?”
       嫦娥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笑。”
       末嬉说:“好吧,你要想笑,就笑吧。”
       几天不见,末嬉的肚子看上去更大了。一个女人大着肚子的模样,真是很可爱。嫦娥突然又有了一种忍不住要抚摸它的冲动,她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末嬉,我能不能再摸摸你的肚子?”
       “我的肚子有什么好摸的,不过你真的要是想摸,那你就摸吧。”
       末嬉把她的肚子暴露在了外面,高高的一个大肉球,像座小山似的。嫦娥犹豫了一下,把手轻轻地放了上去,在上面来回抚摸着。就像上次一样,末嬉情不自禁笑起来,她咯咯地笑了一阵,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嫦娥,说你不会专程跑来,就只是为了摸摸人家的肚子吧。嫦娥笑着回答,说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就是想过来摸摸你的肚子。末嬉又笑,然后突然不笑了,两个眼珠看着天,木然地瞪着,然后幽幽地说,算了吧,你这么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末嬉说嫦娥你根本就骗不了我,我已经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你这是想要孩子,想要一个自己的小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你看到我肚子里有了孩子。凡是我拥有的东西,你总是千方百计地也想得到。说来说去,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你是在嫉妒
       我。
       嫦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这是在说什么呀?”
       “说什么?”末嬉变得咄咄逼人,“我说的难道不对?”
       嫦娥不知道末嬉的话对不对,她一时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也许末嬉的话是对的,事情就是这样。事实上,从童年开始,从有记忆开始,只要是和末嬉在一起,嫦娥就不是很愉快。她和末嬉从来不是什么好朋友,要不是部落被有戎国攻占了,她们根本就不会如此亲密地走到一起。她们本来应该成为仇敌的,就像她们的母亲尤夫人和万夫人那样。现在,末嬉突然把她们之间的那层薄纸,一下子给捅穿了。
       末嬉说,嫦娥,看着我住的地方,远比你住的地方好,是不是心里特难受。你心里肯定很难受,结果就是这样,你总是比我差,你注定了要比我差。现在,你住的那个破地方实在太差劲了,你睡觉的地方,怎么可以连一张像点样子的皮褥子都没有呢。
       末嬉说,嫦娥,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看看,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日子怎么样,我已经看到了,我都看到了,你过得一点都不好,看到你这样,我真的是很高兴,嫦娥你知道吗,我很高兴。
       末嬉说,嫦娥,如果你看到我过得不如你,你也会高兴的。不是吗,你做梦都希望我不如你,可是事实却是,却是你永远都赶不上我。
       回去的路上,吴刚不明白嫦娥为什么一直情绪低落。突然之间,她变得闷闷不乐。相形之下,吴刚完全可以用情绪高涨来形容,一路上都在说呀说呀,滔滔不绝。他告诉嫦娥,造父已经许诺,只要嫦娥生了儿子,他就收这个孩子为徒。造父有很多徒弟,每个徒弟,他只教会一两样手艺。吴刚说,造父已经答应,他很郑重地答应了,只要嫦娥生儿子,他可以多教他几样手艺。
       “像造父这样有身份的人,从来都是说话算话,”吴刚显然已被造父的空头许诺,大大地感动了,他脑海里此时全是未来的美好前景,并因此有些得意忘形,“想想看,我们这是多幸运呀,你要是真生了儿子,我是说真生了儿子,这孩子日后就会变成最有能耐的人,你想想,好好想想——你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
       嫦娥只顾闷着头走路,这让吴刚莫名其妙。
       不过,吴刚没有受嫦娥的情绪影响,他仍然兴致很高,仍然沉浸在未来的美好设计中。这时候,天快要黑了,天空上挂着彩霞。他们来到了一块坡地上,下了这个坡地,就是他们的家。嫦娥突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吴刚。
       吴刚再次感到莫名其妙:“又怎么了?”
       嫦娥一动不动看着吴刚。
       吴刚说:“你今天的这举动,有那么一点古怪。”
       嫦娥仍然是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吴刚有些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嫦娥显然有话要说,她说不出来。
       吴刚高昂的情绪很受影响,他开始板脸了,一瘸一拐走到嫦娥面前,非常严肃地说:
       “喂,你到底想干什么?”
       嫦娥突然伸出手,扯住了围在吴刚身上的毛皮,用力一拉,将那块用来遮羞的毛皮拉掉了下来,扔在地上。吴刚毫无防备,被她的袭击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知道这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一路上,吴刚都在喋喋不休大谈他们的儿子,对于那个并不存在的儿子,已经说了太多太多,他显然忘了必须先得有这么个儿子的大前提。
       吴刚说:“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既然是明白,嫦娥便全身心地准备好了迎接他。但是,对于嫦娥的主动邀请,吴刚显然还是有些犹豫。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家,将地上的那块毛皮捡起来,重新将自己围起来。现在,他的肚子很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作为一个有些讲究的男人,他不想在肚子感到饥饿的时候,做那样的事情。这是桩力气活,要吃饱了才能做。
       “今天晚上,我去你那里,你等着我吧,”吴刚和颜悦色地对嫦娥说,“不过,按说今天应该是在老二的房间里睡觉。好吧,在去老二那以前,我先到你那去,你等着我,乖乖地等着我。”
       吃了晚饭,嫦娥果然是乖乖地躺在那里,等候吴刚的到来。她睡的那张所谓的床,其实就是一堆粗糙扎人的茅草。现在,睡在这个粗糙扎人的茅草堆上,吴刚迟迟不来,嫦娥不由得感慨万千。难怪末嬉会公然地讥笑嫦娥的寒碜。在末嬉的身底下,垫的是一整张的老虎皮,柔软蓬松的毛手摸上去舒服极了。一想到这些,嫦娥立刻感到一股不可遏制的恨意。末嬉说的是对的,她什么都比嫦娥强,什么都比嫦娥好。自从尤夫人被万夫人设计害死以后,嫦娥的日子就再也没有比末嬉好过。
       尤夫人活着的时候,嫦娥是部落里最受人宠爱的孩子。她是尤夫人最心爱的女儿,是她生前指定的继承人。那时候,末嬉连狗屁都不如。尤夫人是一个伟大的女首领,没有人敢挑战她的权威,那时候的万夫人,只能像条忠实听话的狗一样,摇头摆尾地跟在尤夫人后面。嫦娥记得母亲不止一次关照万夫人,让她仔细照看好自己。那时候的嫦娥,还是个不太听话的小女孩。“我死了以后,你们必须都听嫦娥的话,就像现在听我的话一样。”尤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死了以后,大家会那样对待她的宝贝女儿。其实大家都知道事情的真相,都知道尤夫人是被设计给害死的。嫦娥七岁那年,尤夫人和万夫人还有子姑一起,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走进一个山洞。她们此行的目的,是要与山洞里的一个蛇精对话。可是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了血迹斑斑的万夫人和子姑,子姑的舌头已不复存在,满嘴是血。万夫人告诉大家,因为蛇精生了气,它一口把尤夫人吞下了肚子,然后又吃掉了子姑的舌头。
       嫦娥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她不时地听到茅屋里有淅淅飒飒的声音,每次都以为是吴刚过来了,可是每次都不是。也许是老鼠在作怪,过去的岁月不堪回首,加上吴刚的迟迟不来,嫦娥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奈。百无聊赖之际,吴刚突然从黑暗中摸索进来了,他爬到了茅草堆上,抓住了嫦娥,在她身上一阵乱摸,他摸到了嫦娥的膀子,摸到了她的颈子,摸到她的乳房,摸到了她的肚子,然后又摸到了她的那个地方。
       吴刚按捺不住得意: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到现在才过来。”
       刚开始就结束了,吴刚的办事从来都是这么快,匆匆来了,又立刻要匆匆地去。他告诉嫦娥,自己今天必须要睡到二氏的房间里,规矩就是规矩,规矩不能随便改变。就在吴刚心满意足准备起身的时候,嫦娥一把抱住了他,不愿意他此时离去。吴刚因此有些不乐意,他用力掰开了嫦娥的手指,很生气地说:
       “已经跟你说了,不能坏了规矩,我要去老二那里!”
       吴刚摸索着离开了茅屋。屋子里有点黑,他一条瘸腿又不太好使,但是这都不是什么障碍。屋子里现在又剩下嫦娥一个人,她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再次面对孤独。嫦娥知道自己并不愿意回忆过去,在这个即将开始的漫漫长夜,她只能是不无伤感地重温不堪回首的岁月。嫦娥再次陷入辛酸痛苦的回忆中,突然,茅屋里再次传来了淅淅飒飒的声音,嫦娥以为是吴刚又一次回来了,但是立刻知道不是,这绝对不是。吴刚已去了二氏那里,不会再回来。淅淅飒飒的
       声音越来越厉害,嫦娥不得不从茅草堆上爬起来,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星光,她注意到墙角落有个黑黑的人影。这一惊非同小可,嫦娥并不害怕,人到了她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她只是感到吃惊:
       “你是谁?”
       黑影子并没有回答。
       嫦娥赤身裸体地走到黑影的面前,微微的星光从外面射了进来,她再次问他是谁。黑影没有回答,不过嫦娥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羿。
       第六章
       孩子学校的第一堂课,就是让那些从阉割中幸存下来的孩子,树立起当武士的信念。树立信念的前提,首先要摆脱心中阴影。必须费尽口舌,让学生明白他们再也不是悲惨的战俘,与过去的生活已完全没有联系。从踏进学校大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有戎国未来伟大和光荣的武士。对于他们来说,睾丸的被阉割,只是意味着与过去的彻底决裂,意味着已经脱胎换骨。树立这样一个信念不仅必要,而且必须。在有戎国,为了树立这些学生的信念,孩子学校的地位非常崇高。在学校里任教的教师,都是一些最有身份的人。没有人敢轻视这些学生,任何人对未来的武士只要表现出一丝不恭敬,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学生的伙食待遇足以让人羡慕,即使到了春季粮食短缺的时候,也能保证足够的肉食供应。
       孩子学校对它的学生进行了最残酷的训练,能够经受得住魔鬼训练的学生,才有可能在未来成为武士。学生们被告知,只有成为一名武士,他们的灵魂才可能得到永生。成为武士是学生的唯一目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可惜羿在孩子学校混了不到一年,便被开除了。学校容不下这个无法无天的孩子,人们一次次试图改变他的种种毛病,最后却发现,在羿身上所下的一切努力都是白废。事实证明,羿身上的毛病一样都改不了。经过一年的观察.大家一致认定,羿这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武士。
       羿的表现屡屡让学校的教师感到沮丧,这个孩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信念。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不说话,别人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懂。反正对羿说什么都是白搭,你说你的,他做他的。在各式各样的格斗训练中,羿总是很轻易地就可以获得胜利,但是他却对输赢根本不在乎。为了讨好那些有好胜心的孩子,羿在训练中常常故意输给人家。大家很快就发现,只要羿想战胜谁,他就一定能够获胜,问题是他根本就不想获胜。
       教孩子射箭的布,是有戎国有史以来最好的射手。他表演射箭,常常是让学生头顶一个青柿子,然后站在很远的地方,一箭就把柿子射穿。这样做,既展示了布的非凡才艺,又锻炼了学生的临危不乱。布的教授方法十分独到,他并不是急着让孩子们去射箭,而是先严格训练他们的眼力。他将一只苍蝇系在细线上,让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小小的苍蝇看上去已经像一只小鸟那么大了,但是布仍然要求学生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最后,苍蝇看上去像只又肥又大的鸭子,这时候才让学生准备射击。
       在布的教授下,他的学生个个都会成为优秀的射手,唯独羿经常射不中目标。羿是个注意力集中不起来的孩子,让他久久地盯着吊在空中的苍蝇,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其他学生认真地练习着,羿竟然闭起眼睛睡大觉。为此羿不止一次地被布惩罚,但是他顽性不改,有一次竟然故意捣乱,把用来练习射箭的弓弦全部拉断了。尽管很多学生都是亲眼所见,但是布绝对不相信羿能把弓弦拉断。羿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力气。布更愿意相信,羿只是在玩恶作剧,一定是用什么欺诈手法,蒙弊了其他孩子的眼睛。
       羿的调皮捣蛋,成了所有教师头痛的问题。什么样的惩罚都不管用,羿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也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他不怕热,太阳底下的暴晒对他来说,仿佛是享受日光浴。他也不怕冷,光着身子待在雪地里,羿的额头可以照样冒汗。什么样的惩罚都可能变成一场引人发笑的游戏,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羿故意闯点小祸招惹惩罚,然后以此引起其他孩子的注意。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羿每天晚上都会尿床。这是一个不能原谅的毛病,在孩子学校,学生睡的是大通铺,羿常常是哗哗的一泡臊尿,像小溪流一样从大通铺的这一头,一直淌到另一头。在一开始,大家都闹不明白是谁干的坏事,因为孩子们都是光着身子睡觉,而且大家都睡得很死,要想抓到确凿罪证并不容易。寝室里臊气冲天,有戎国的人都喜欢吃大蒜和韭菜,孩子们互相埋怨,不得不怀疑夜里有一只黄鼠狼来干过坏事。他们射杀过黄鼠狼,熟悉它屁跟里冲出来的那股气味。
       大家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人再愿意接受羿,他被赶来赶去,从一个大通铺赶到了另一个大通铺,然后接着再换。羿走马灯似的换着床位,结果差不多所有的大通铺上,都留下了他的尿迹。好像是故意使坏,羿在白天从不撒尿,同伴们发现,他每天只撒一泡尿,这泡憋得很足的尿一定是尿在床铺上。
       因为调皮捣蛋和尿床,羿被撵出孩子学校,这件事听起来都不敢相信,然而真相就是如此。大家对羿已完全失去了耐心,终于决定将他驱逐出去。对于一个不配做武士的孩子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他滚蛋。
       这一年里,羿的身体停止了生长发育。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嫦娥吃惊地发现,羿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原来的身高,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他的生长似乎随心所欲,要长就长,可以疯长,要不长就不长,整个身体就跟冬眠一样。与嫦娥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同,吴刚对羿的归来不冷不热。在有戎国男人的心目中,一个应该做武士的人,最后竟然没做成武士,这是件很可耻的事情。
       吴刚觉得这一次羿让他丢了脸。虽然他不是亲生的儿子,可是吴刚一直拿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现在,这个儿子厚着脸皮又回来了,吴刚便安排他与男孩们住在一起,让大儿子吴能和二儿子吴用照顾他。一切安排停当,吴刚离开了,吴能和吴用迫不及待按住了羿,剥去了他的裤子,察看他阴囊上留下的刀疤。他们急于想知道被割去了睾丸的那玩意儿,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在过去,只知道父亲是割睾丸的高手,可是直到今天,他们才有机会大开眼界。
       吴用说:“割掉了卵子,原来是这个样子,有趣,真的是很有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干脆连鸡巴一起割掉。”
       吴能立刻开导吴用:“割掉了鸡巴,怎么撒尿?”
       其他的几个兄弟岁数还小,朦朦胧胧地听着。吴用继续请教,有人说割掉了卵子,就不能喜欢女人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吴能说这还用问吗,卵子都叫人割了,怎么去喜欢女人。吴用仍然不太明白,问为什么就不可以,不是鸡巴还在吗。吴能说这事反正跟你说不清楚,你真要是想弄明白,去问爹好了。
       羿突然开口说起话来:“什么叫喜欢女人?”
       这是羿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开口说话,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不相信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吴能和吴用被他吓了一跳。吴用说:“谁说他是哑巴,谁说他不会说话,他不是说话了吗,羿,你把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羿张开嘴,大着舌头,再也发不出那个声音,他
       又变成了哑巴。吴用奇怪羿怎么又不会说话了,说你快说呀,张开嘴把话说出来呀。羿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紫,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就是发不出声音。吴能笑着说,一说他不能喜欢女人,你看他急的,急也没用,急又有什么用呢。其实羿并不是着急,他从来都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他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就突然能说话,又为什么突然说不出来。
       从孩子学校被很不光彩地撵回家,羿把调皮捣蛋和尿床这两个毛病,也一起带了回来。大家发现羿的个子虽然没长,心眼却长了不少。去孩子学校之前,羿看上去像个七八岁的男孩,实际智力仍然与婴儿差不多。现在,羿变成一个让人惊讶的顽童,他能想到的捉弄人的坏点子,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从孩子学校回来的第二天,羿便让负责照看他的吴能吴用吃了苦头。
       兄弟俩大清早起床,没有意识到各自的头发,已被羿悄悄地编成了一根粗辫子,结果吴能一屁股坐起来,吴用痛得哇哇大叫。兄弟互相埋怨了一通,花很长时间,才把辫子解开。他们并没有想到是羿在恶作剧,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羿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智力发育还不完善,如此精美的辫子,不可能出自他的小手。弟兄俩人都相信是对方干的好事,只是不肯承认罢了。隔了一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吴能愤怒了,对吴用嚷了起来:“这个好玩吗,我看一点也不好玩。”
       吴用说:“我正想要说同样的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难道是我?”
       “难道还不是你?”
       其他的男孩子都醒了,羿是最后一个醒。他兴致勃勃地去抚摸那个尚未被解开的辫子。吴能和吴用俩人决定问个明白,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差一点动手,最后他们终于明白了,把这笔账算在对方头上原来是错的。然而即使这样,兄弟俩仍然也没有怀疑到羿。他们相信自己一定是得罪了什么神灵,是神灵在夜里派什么人来干了这件事。到了晚上,弟兄俩谁都不敢合眼,静静地躺在那里,心惊胆战等候神灵的光临。
       一连三夜,没有任何动静。吴能和吴用百思不解,到了第四夜,兄弟俩终于熬不住了,一前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们的头发又被编成了同一根辫子。这一次,兄弟俩彻底傻眼,他们十分慌张地跑了出去,向一名叫力牧的长老请教,请力牧为他们做法事驱邪。力牧是有戎国最有身份的长老,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在吴能脑袋的左侧,剪了一络头发下来,又在吴用的右脑袋上剪了一络头发。吴能和吴用俩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作揖。法事做完了,兄弟俩在力牧家的前后打扫卫生,将猪圈里的粪便清理一遍,以此来表示对力牧的谢意。
       晚上睡觉的时候,吴能和吴用遵照力牧的指示,不再睡在同一头,大家头脚颠倒,这样谁也不可能把他们的头发编在一起。兄弟俩睡得很香,羿等他们睡着了以后,将吴用轻轻地抱起来,调了一个头,然后再次把他们的头发编织在一起。第二天,兄弟俩又跑到力牧那里去了,力牧不相信事情会这样,问他们是不是按照自己的话做了。
       “照长老的话做了,”吴用百思不解地说,“可天亮的时候,我们又睡在了同一头。”
       力牧说:“这么说,你们还是睡在同一头了?”
       兄弟俩感到很委屈,他们说自己确确实实是颠倒睡的,可是结果也不知怎么搞的,又出现那样的情况。
       力牧坚定不移地说:“你们还是要分头睡。”
       吴能说:“我们已经分头睡了。”
       力牧再一次从吴能吴用的头上,各剪了一络头发。兄弟俩再一次跪下来磕头,作揖。然后,再一次清理猪圈,力牧家门前门后已经很干净,不需要再打扫。到晚上,俩人不仅头对脚地颠倒睡,还把几个弟弟搁在他们之间。第二天,同样的事情依然发生了。于是,吴能和吴用决定不再去麻烦力牧,他们不愿意再去清理猪圈,对力牧的法术也产生了根本的动摇。现在,他们打算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决此事,彻底追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吴能把弟弟们召集在一起,一番威逼利诱,关照他们晚上都不要睡觉,轮流值班,看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这么一来果然有了进展。一连几个晚上相安无事,最后终于让吴家兄弟中的老四看出了端倪。老四吴干是五氏的儿子,今年刚好十岁,是个慢性子。半夜里,大家困得熬不住了,相继进入了梦乡。吴干看见羿悄悄地爬起来,抱起了吴用,将他抱到了吴能睡的那一头,这一次,羿没把他们的头发编织在一起,而是用小刀把他们的头发都割了。羿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这一切,都看在了吴干眼里。
       第二天天色大亮,吴用睁开眼睛,看到了光着脑袋的吴能,不由地大喊一声。吴能惊醒过来,看到吴用,也吃了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睡在了同一头,没有像以往那样被编成一条辫子,但是长长的头发已经不复存在。有戎国的男人终身都不会剃头,头发与手脚一样,都是身体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现在的这个模样,想不把对方吓一大跳都不可能。
       吴能和吴用完全不相信吴干的检举揭发,毕竟这事情有些离谱。根据吴干的指点,在屋外的一块石板下面,找到了羿藏在那的小刀,找到了那些被割下来的头发。不过,羿是个哑巴,他不说话,对他的所有审问,基本上也就失去意义。虽然证据确凿,兄弟俩审来问去,仍然还是半信半疑。他们不相信羿会有那么大的能耐。最后,他们向吴干提出质疑,既然看见是羿所为,他为什么不在当时就出面制止。
       “你们只让我注意,看看到底是谁干的,”吴干很实在地回答着,“又没要我制止,你们又没要我制止这个天天会尿床的家伙。”
       羿到处向别人卖弄自己阉割后留下的伤疤。既然很多人都有这个兴趣,羿也很乐意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他像展示稀罕之物一样,让任何一个有兴趣的人参观欣赏,不仅是给男孩子看,还给女孩子观赏。嫦娥很快就听说羿已经把自己的那个玩意儿给有戎国所有的孩子看了,给所有想看的人欣赏过。 嫦娥说:“羿,你怎么可以把那个东西让谁都看呢?”
       羿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给所有的人看。
       嫦娥说:“你应该感到羞耻。”
       羿并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不过,他听懂了她的话,嫦娥说这东西不可以随便给人看,羿就不准备再献宝了。但是嫦娥立刻有些后悔,因为她突然也很有兴趣,也想见识一下那玩意儿,既然别人都看过了,她为什么不参观一下。
       和孩子学校的情形差不多,羿晚上尿床的坏毛病很快让吴家兄弟忍无可忍。他们可以宽宏大量地忍受他的恶作剧,却再也忍受不了弥漫在屋里的尿臊味,那味道实在有点不好闻。为了解决这件事,吴刚不止一次责骂羿,想出种种法子罚他,但是没有任何效果。羿仍然天天尿床,天天一大泡臊尿。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吴刚试图以羞辱来医治羿,让他顶着湿的茅草游街示众,然后又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暴晒,结局还是一样。最后吴刚不得不相信,这是阉割睾丸的后遗症。儿子们成天抱怨,吴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开始怀疑当初接受羿回家,就是一个大错误。
       吴刚决定把羿赶到猪圈里去住。他说你既然喜欢像猪一样,老是在睡觉的地方撒尿,那你就干脆与
       猪一起做伴吧。羿被赶进了猪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猪尾巴,用一根细绳紧紧地系在一起。结果猪一个个鬼哭狼嚎,吵得周围人家都不得安生。吴刚家的猪圈与邻居武丁家的猪圈紧挨着,吴家的猪惨叫了一夜,武家一头即将临产的老母猪,因此就发生了难产。
       第二天,武丁来到吴刚住处,进行了一场很严肃的谈判。他认定是吴家的猪叫给自己带来了损失,因此吴刚必须赔偿一头怀孕的母猪。吴刚觉得这个要求很不合理,在有戎国,男人之间如果发生了什么争议,通常是请长老出来调解。最有身份的长老力牧很快被请来了,他听了事情的经过,立刻做出了一个不容再置疑的判决。吴刚用不着赔一头怀孕的母猪,但是,为了安抚武丁的愤怒,他应该赔头小母猪。
       吴刚和武丁对这一判决都不满意,不过,既然是力牧已经做出判决,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武丁将一头还在吃奶的小母猪抱到了自家的猪圈,吴刚却亲手削了一根竹竿,将羿上上下下一顿暴抽。羿似乎也知道自己错了,任吴刚怎么抽打,一声也不哼。到晚上,羿仍然还睡在猪圈里,与猪们相安无事地睡在一起。第二天,羿在外面玩,捡了一块大小合适的鹅卵石,半夜里偷偷跑到武丁家的猪圈,将鹅卵石塞进那头最大的公猪屁眼里。几天以后,公猪的肚子仿佛是充足了气,不管白天黑夜,一个劲穷叫唤。它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暴怒,不断地去咬别的猪,只要看到有人走近,就龇牙咧嘴地露出凶相,随时要发动攻击。武丁不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大公猪已饲养了好几年,它的后代多得足以让人自豪。武丁不止一次地去吴刚家的猪圈偷偷观察,白天去,半夜里也去。那里的一切情况都很正常,白天羿出去玩,到晚上,羿回来睡在猪圈里,他总是睡得很香,像小猪一样打着呼噜。
       武丁又把力牧请来,希望他能为公猪的暴躁不安,做出合理解释。力牧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畜生表现出来的极度愤怒,让他一时无话可说,琢磨了半天,最后他认定是自己的上次判决出现了问题。也许一头小母猪并不能平息它的愤怒,它显然是对力牧的判决不满,既然是这样,干脆把吴刚家的那头小猪还给人家算了。
       武丁说:“这样一来,我不是少了一头母猪,又少了一头母猪。”
       力牧不明白:“你怎么会少了两头母猪呢?”
       “难产的时候死了一头,还有一头,就是吴家赔过来的。”武丁心里在盘算一笔账,越算越亏,“那头母猪就要生产,要是不死的话,还能生下好几头小母猪。”
       力牧说:“要是不把小猪还给吴家,你们家的猪必定要遭惩罚。”
       武丁似乎不太愿意相信力牧的话。
       长老十分坚定地说:“老天爷正瞪着眼睛看着。”
       结果在三天以后,那头公猪死了。武丁这才意识到力牧的话千真万确,看来老天爷是真的生气了,他赶紧把小母猪送还给吴家,又挖了一个深坑,将公猪埋了。有戎国的居民,绝对不敢吃一头遭到老天爷诅咒的公猪。如此强壮的一头大肥猪,就这么挖了个坑埋了,在一个食物短缺的季节里,大家都觉得太可惜,然而可惜又有什么用,谁还敢违抗老天爷的旨意呢。
       武丁家的遭遇,让吴刚感到惊恐不安。虽然判赔给武家的小猪失而复得,他的心里并不踏实。老天爷已惩罚了武丁,老天爷为什么要惩罚他呢。吴刚开始检点自己的行为,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也许让羿睡在猪圈里就不对,老天爷一定在暗中保佑他,要不然吴刚对羿的责罚,将小竹竿都抽断了,羿不会没有一点反应。
       吴刚向力牧请教,他想知道把羿撵到猪圈里去睡觉,是否违背了天意。
       “人怎么可以和畜生睡在一起呢,”力牧想了想,很严肃地说,“既然收养了这可怜的孩子,就不能这么对待他。”
       吴刚问力牧,有什么办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力牧神秘兮兮地说:“这件事,根本不用问我。你现在就回去吧,一回到家,就会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吴刚忐忑不安地回家,一路上,苦思冥想,无计可施。然而,就在走进家门的一瞬间,嫦娥迎面走了过来,吴刚突然有想法了。为什么不让羿睡到她的屋子里去呢,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喜形于色。吴刚相信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启示,这是天意。力牧事前已暗示,屎到了屁眼,自然能屙出来,吴刚只要一回到家,就立刻会得到解决的好办法。
       于是,吴刚让嫦娥在她茅屋的角落里,给羿重新搭了一个铺。
       第七章
       羿搬到嫦娥的屋子不久,出乎意外的两件事,接连发生。首先,尿床的毛病治好了,刚搬去住的那几天,嫦娥夜里都要把困意蒙眬的羿叫起来撒尿。把已睡着的羿唤醒过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旦这家伙睡着了,就跟死过去一样。嫦娥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从茅草铺上给硬拉起来。她得拖着他来到门外,把他带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沟旁边,帮他把撒尿的玩意儿拿出来,然后嘴里不断地发出嘘嘘的声音,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他把尿撒出来,才算把事做完。
       羿每天只撒一泡尿,这一泡尿十分了得。难怪别人会受不了,一旦开始撒尿,仿佛小河决了口一样,哗啦啦没完没了。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吴刚家大大小小,一开始有些不信这个邪,终于有一天,一个月光明朗的夜晚,大家相约都不睡觉了,由吴刚领头,带着他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聚集在小水沟前。他们很有耐心地等候着羿的撒尿,都想亲眼看个究竟。经过漫长等待,令人难以相信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从羿开始撒尿的那一刻算起,吴家兄弟们慢腾腾地计算起数字,他们数到两百的时候,羿的一泡尿仍然还没有尿完。
       夜色中弥漫着浓郁的臊味,仿佛一阵阵浓雾飘过。羿半睡半醒,并不知道有很多人正在观摩。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如果不是嫦娥用力扶住了他,随时随地都可能会跌倒。现在,吴刚完全明白了,吴家那些男孩们也完全明白了,原来羿撒的这一泡尿,竟然要比在场的所有人的尿加起来还要多,多得多。
       吴刚想不明白:“这家伙的肚子里,哪来这么多的尿呢?”
       这个问题确实耐人寻味,让大家想不明白。
       吴能说:“他的前世,一定是龙王爷的儿子,只有龙王爷的儿子,他那个肚子里,才能装得下这么多的水。”
       “龙王爷的儿子,怎么会跑到我们家来,”吴用不同意吴能的说法,“他呀,要我说是个淹死鬼投的胎,只有淹死的人,肚子里才会有这么多的水。”
       二氏憋半天没有吭声,她终于忍不住了,悻悻地说:“羿这是投的哪门子的胎呀,我们可都生着眼睛,怎么都没有看到。没看到他是从谁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哼,谁知道这个小杂种是怎么回事。说是从一个葫芦里蹦出来的,谁看见了,谁看见了?”
       “怎么没人看见,”一氏反驳二氏的观点,“我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吴刚想起当初的情景,也持相同观点:“就是,就是吗,我们都看见了。”
       大家七嘴八舌,女人们孩子们充分发表意见,最后一致认定,不管怎么说,眼前所见的这一切,最能说明问题。羿真的是不同寻常。骇人听闻的一泡尿总
       算撒完,嫦娥把摇摇晃晃的羿领回房间。他仍然处于蒙蒙眬眬的状态之中,到了茅草铺垫的床铺那里,一个跟头跌过去,倒头就睡,呼噜声立刻响起来。他的这一举动,更加坚定了大家的看法,于是再一次七嘴八舌议论,再次点头和摇头,唾沫星子乱飞。最后,吴刚认真琢磨了一会,很严肃地对家庭成员发出忠告。他说这件事是他们家的秘密,谁也不要到外面去乱说,既然羿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大家以后多留个心眼好了。
       为了让羿彻底改掉尿床的毛病,嫦娥花了大力气。她为此少睡了很多觉,度过了无数的不眠之夜,因为睡眠的严重不足,人都变得憔悴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嫦娥与羿之间,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她把每天晚上叫他起来撒尿,变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差事。唤醒羿是一场持久战,一个坚决不醒,一个不醒过来就没完没了地继续叫。经过惊心动魄的较量,嫦娥终于大获全胜。既然羿一旦睡着,很难再把他喊醒过来,她后来干脆改变了策略,天天只要是不撒了尿,就坚决不让他睡觉。在这场比拼意志的较量中,羿很顽固,嫦娥比他更顽固。每天晚上,困意袭扰的时候,羿即使睁着眼睛,也能迷迷糊糊地睡着。该想到的办法,嫦娥都想到了,她用树枝抽他,用凉水灌他,用刀尖戳他,只要羿一试图闭上眼睛,嫦娥便千方百计地弄醒他。羿对疼痛的感觉一向麻木,经过多次努力,一次又一次试验,嫦娥终于摸索到了对付他的好办法。在羿就要进入梦乡的那一刻,她用一根细细长长的野鸡毛,伸到他鼻孔里去搅,去捅,弄得他直打喷嚏。
       因为嫦娥不让睡觉,恼羞成怒的羿常会在睡梦中,向她发起突然袭击。有一次,他将嫦娥一把抱起,扔到了眼前的小水沟里。还有一次甚至挥起了拳头,把她的一颗牙齿也打掉了。嫦娥的不屈不挠最终赢得了胜利,经过艰苦卓绝的不懈努力,羿终于明白,自己除了向她的顽强认输之外,绝没有别的退路。
       渐渐地,羿不再把天天晚上临睡前的撒尿,当作一件最痛苦糟糕的事。他开始享受撒尿前的乐趣,因为在这一段时期,嫦娥会陪着他一块玩,陪着他一起看星星,一起玩游戏。她跟他没完没了地聊天,教他说话,纠正他的发音。就仿佛神助一样,在嫦娥的耐心教导下,奇迹又一次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了,哑巴羿突然开始会说话了,他从开始的呀呀学语,很快发展到和一个正常人差不多。羿在短短的时间里,不仅能像有戎国的人那样说话,还学会了嫦娥原来那个部落的方言。在有戎国,谁也听不懂这种部落的方言,此后的日子里,它成了嫦娥与羿进行特殊交流的一种密码。
       每天临睡前,羿和嫦娥都将度过一段漫长和愉快的时光。他们充分地享受这一段时间,在星光和月光的伴随下,说啊,玩啊,直到羿完成了那泡必须要撒的尿,空气中飞舞着臊味,才会重新回到茅屋里去。
       嫦娥与末嬉的再次见面,是在好几年以后。这期间,羿还会有很多故事,让大家感到意外和难以想象。他改掉了尿床的毛病,学会了说话,而且又开始长起了个子。不但个子变高了,最让人想不明白的是长势凶猛,凶猛得让人目瞪口呆。很快,羿的身高超过了已十二岁的吴干,接着又超过了嫦娥。经过短短的几年时间,羿的身高甚至超过了老大吴能和老二吴用。作为这一家的男主人吴刚,突然很惊奇地发现,羿竟然比自己高出了半个脑袋。
       不过,无论羿长得多快,他的心底仍然还是个孩子,一天到晚只会跟小孩一块玩。他还是经常闯祸,总是招惹一些稀奇古怪的是非,只要给他一根长竹竿,他能把天上的星星都给捅下来。说起来很可笑,羿虽然人高马大,极度的调皮捣蛋,经常遭受欺负的反倒是他,动不动让人打得头破血流。那些一起玩的孩子眼里,羿不过是个缺心眼的傻大个,从来不会仗势欺人。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什么样的当都可能让他上,什么人都敢捉弄他。当然,别人不敢做的事,不敢闯的祸,他也都敢。嫦娥常常要为羿的鲁莽行为操心。由于吴刚平时根本就不过问他的事,羿在外面闯了什么祸,招惹了什么是非,别人通常都是来找嫦娥问罪。
       这时候,嫦娥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小妇人,与刚来到有戎国相比,她健壮了许多,乳房结实,屁股饱满,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去放猪的小姑娘,现在,嫦娥不仅能干活,还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有戎国的男人很少干活,农忙时,成群结队站田埂上,一边欣赏嫦娥,一边七嘴八舌。这些游手好闲的男人,都有好几个老婆,他们东走西逛,专门喜欢对别人的老婆评头论足。吴刚的身份并不算高,在众人眼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伙,他居然能拥有既漂亮又能干活的嫦娥,有戎国的男人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这一天,羿显然又闯了什么祸,被造父揪着耳朵一路押过来。由于羿的个头比造父还高,高举着胳膊的造父只能歪着身子,像一把翘着嘴的茶壶那样走路。跟在造父后面的是一脸怒气的末嬉,然后是造父十三岁的儿子枸和四岁的儿子逢蒙,还有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孩子。
       远远地看着羿被造父死死地揪住耳朵,嫦娥就知道他又闯了什么祸了。一群人很快走近了,末嬉板着脸将逢蒙带到嫦娥面前,冷笑着说:“嫦娥,今天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轻易算完。你得给我一个说法,你们家的这个羿,他竟然想射杀我的儿子逢蒙!”嫦娥有些摸不着头脑,几年不见,末嬉看上去比过去丰满了许多。她显然又怀孕了,挺着肚子,气势汹汹。嫦娥看着她那张充满了敌意的脸,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一脸无辜的羿。羿的一只手上拿着把弓,一只手捏着三支箭,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嫦娥很着急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羿不当一回事地说,他不过是想要像有戎国最好的射手布一样,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射箭技艺。可是正玩到了兴头上,造父突然出现了,把羿好一顿痛骂,然后像捉贼一样地把他给揪到这来了。
       “你小子好、好大的胆子,”造父气急败坏地说,“竟然敢偷我的弓箭。”
       “我没有偷你的弓箭,要说偷,那也是枸偷的。”
       “就是你小子偷的。”
       “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
       羿不服气地还着嘴,孩子们也七嘴八舌,都说羿手上的弓箭,确实是枸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是枸将弓箭偷了出来,那是一把刚做完的良弓,凭小孩子的那点力气,根本不可能拉开。可是羿的臂力过人,不费什么劲就把弓拉开了。不仅是把弓拉开了,羿还跟孩子们夸口,打赌说自己想射什么就能射什么。一起玩的枸并不相信羿的箭法,他爬到树上摘了一个青柿子,然后放在了他弟弟逢蒙的脑袋上,挑衅说:“好吧,人家都说有戎国最优秀的射手布常常就是这样表演的,你既然说你的箭法好,那你就也试试看吧。”小伙伴拍手叫好,都以为羿被吓住了,没想到羿拉开了弓就准备射击,就在这时候,造父从天而降。
       “要不是我正好赶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造父终于不再揪住羿的耳朵,“你小子还嘴硬,竟然会干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 。
       末嬉在一边喋喋不休:“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完。”
       “羿,你真是昏了头了,”嫦娥叹了一口气,说,
       “想没想过,这箭这么射出去,要是射到了人,怎么办?”
       羿说:“不会的,根本就不会射到人。”
       “万一射到了,怎么办?”
       “根本就不会有万一。”
       末嬉从一个孩子手里拿过那只正捏着玩的青柿子,看着嫦娥的脑袋,不怀好意地说:“好吧,我们就来看看你这孩子的能耐,看看你是怎么不会有万一的。小子,他们都叫你什么来着的,叫你羿,好吧,羿,现在我把青柿子搁在她的脑袋上了,你射给我看吧。”
       这时候,已有很多人围过来观看热闹。闻讯赶到的还有吴刚,他缩着脑袋挤在人群里,跟着大家一起看热闹。羿感到了兴奋,根本也不去想会有什么后果,拉开了弓,冒冒失失地就要射击,嫦娥吓得花容失色,连躲带藏,狼狈逃窜,一边大叫羿你千万不可乱来,你会射到我的脑袋的。末嬉在嫦娥后面追,冷笑着说你也知道害怕了,你也害怕了,你怎么不想想,我的儿子逢蒙他才四岁,他会不会害怕。
       有人站出来为嫦娥解围,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说小孩子的事,怎么能由着他们的性子胡闹,谁都知道在有戎国,只有伟大的布射箭才能百发百中,羿这孩子既然说自己的箭法好,我们就看看他能不能射到那棵树。大家都赞成这么做,纷纷给他们让开地方。造父也觉得这主意还不错,说好吧小子,你就射射看,我倒要看看你这孩子有多大的能耐。羿于是将弓拉开,刷刷刷接连三箭,箭箭都射在了树干上,众人拍手叫好,孩子们尤其热闹,大呼小叫尽情地喊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末嬉依然不肯放过嫦娥,她说把箭射在树上,与把箭射在脑袋上的青柿子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她今天非要看着羿表演一回,她一定要亲眼看到。造父已经看出末嬉是在故意刁难,他也知道嫦娥已被吓得够呛,便宽宏大量地为今天的事情打圆场,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他说末嬉说的话是对的,把箭射到树上和射到青柿子上,这确实不是一回事。现在,羿已经向大家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射手,既然是这样,造父决定不再为难羿,他对躲在人堆里的吴刚挥手示意,让他识相一些,赶决过来把嫦娥与羿带回家去。
       末嬉说:“不行,今天我一定要看个明白。”
       造父劝慰说:“好了好了,这又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万一真有个闪失,有个三长两短,小命就完了。”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她,那好吧,要是她不肯把那柿子搁在脑袋上,那就搁在逢蒙的脑袋上,本来不就是准备要搁在他的小脑袋瓜上的吗,那就搁吧,你做爹的要是舍不得,那好办,就搁在我的脑袋上好了。”末嬉冷笑着,不肯放过嫦娥,“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有个三长两短,丢了小命的也只是我。我死了有什么关系,你反正也不心疼。”
       造父平时有些宠着末嬉,听她这么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这时候,吴刚已从人堆里走了过来,准备按照造父的话,把嫦娥和羿从众目睽睽下带走。末嬉拦着他们不让走,羿似乎也还没有玩够,仍然是执迷不悟,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吴刚火了,他试图去拿羿手上的弓箭,羿不肯撒手,吴刚用劲去夺,怎么也夺不下来。见此情景,末嬉便在一边继续煽风点火,她说羿你给我好好地听着,我知道你是喜欢这弓箭,这样吧,你要是真能射中她脑袋上的柿子,我说话算话,就把这弓和箭都送给你。
       羿听了这话,想了想,二话不说,从末嬉手上接过青柿子,头也不回地就往嫦娥身边跑。他跑到嫦娥那里,把青柿子往她的脑袋上搁。嫦娥抱着自己的脑袋躲,她在前面跑,羿便在后面追。嫦娥带着哭腔说:“你真是我的冤家,你想想,我哪一点待你不好,为了这该死的弓和箭,你竟然可以不顾我的死活。羿,你想过没有,要是失手了,怎么办?”羿傻乎乎的,这时候他根本听不明白嫦娥在说什么,就一个念头,一定要把青柿子搁在嫦娥的脑袋上。
       嫦娥很伤心:“羿,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死活?”
       羿把青柿子放在了嫦娥的头上,做手势让她不要动,不要害怕。
       末嬉笑着说:“对,你一点都不要害怕。”
       嫦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很害怕,羿,我真的很害怕。”
       末嬉用自己部落的方言跟嫦娥说话,她知道这话只有她和嫦娥才能听明白:“嫦娥,承认害怕了吧,害怕了就好,我就是要看着你怎么害怕。”
       嫦娥也用自己部落的方言说话,只不过她是在对羿说,她知道他能听懂这些话:“好吧,羿,你都听见了,你都听见她说了什么,这个女人就是想借你的手,把我杀了。你不要射柿子了,你就对着我的脑袋射吧,你干脆把我一箭射死,好让这个该死的女人称心。”
       末嬉并不知道羿能听懂她们说的话,她继续歹毒地说着:“你放心,说不定你还死不了!”
       嫦娥悲伤地对羿叫着:“你听见了,你都听见了吧!”
       羿仍然无动于衷,他示意嫦娥站好别动,然后扭头就跑,跑出去很远,回过身来,在大家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拉开弓就射。那箭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向嫦娥直飞过去,非常精确地射在了那个青柿子上。
       羿精湛的箭法让大家目瞪口呆,孩子们再次雀跃起来。造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从地上捡起那个被箭从中间穿过的青柿子,知道这一定是有神灵在帮助。既然末嬉已经许诺在先,造父毫不犹豫地将那把良弓和剩下来的箭,一起作为礼物送给了羿。
       造父说:“小子,你以后说不定会比布更伟大!”
       回到家,嫦娥一直闷闷不乐,羿想尽一切办法逗她开心,可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羿在她面前卖弄着他的弓箭,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这玩意儿。为了讨嫦娥的欢心,他兴冲冲地出去打猎,为她带回来了山鸡和野兔。到临了,嫦娥始终都是不开心,羿终于发急了,他把弓弦扯断了,把箭折了,然后躺在床铺上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很显然,弓箭是他心目中最心爱的东西,现在,这东西已经坏了毁了,羿非常不开心。嫦娥说,你既是这么喜欢弓箭,干吗又把它们弄坏了。羿不回答,突然又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哭起来。嫦娥感到吃惊,她从来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嫦娥立刻有些心痛,说:“你干吗要哭?”
       羿说:“我没有哭,我只是流了眼泪。”
       嫦娥说:“真是傻孩子,流眼泪还不算是哭?”
       羿说:“流眼泪,是为了你不开心。”
       嫦娥想到前不久发生的事情,立刻又有些寒心,说:“我开不开心,你又不在乎!”
       “我在乎,我明明是在乎,谁说我不在乎!”
       嫦娥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射到我怎么办?”
       羿坚定不移地说:“我不会射到你的。”
       嫦娥开始相信羿说的是真话,他从来不对嫦娥说假话。造父预言羿会成为一个比布更伟大的射手,他的话绝不会是瞎说八道。毫无疑问,羿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可能那么做的。现在,嫦娥的心里已经不难过了,开始感到由衷的高兴。她既高兴羿会有那么好的射箭技法,同时还高兴羿竟然会那么在乎她,竟然会为了她把自己最心爱的弓箭都弄断了。更让她感动的,是羿竟然因为她不开心流了眼泪。嫦
       娥抹去挂在羿脸上的泪珠,很柔情地说:
       “羿,你真的很在乎我吗?”
       羿看见嫦娥不伤心了,立刻破涕为笑。
       嫦娥说:“好吧,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接下来,嫦娥决心要为羿重觅一副良弓。她知道,这件事只能是去求造父,因为在有戎国,除了造父,没人会制作良弓。于是嫦娥开始鼓动吴刚,最后终于说服了他,和他一起带了一头小猪去见造父。造父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从一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在嫦娥的身上打转。虽然吴刚就在旁边,但是造父的眼睛里对嫦娥充满了欲望。听说羿把自己送的那副弓箭弄断了,造父不但没有生气,而且立刻许诺要为羿做一副更好的弓箭。
       造父说:“一个好射手,没有一副合适的好弓箭,那他自然就是什么都不是。”
       造父让吴刚把带来的那头小猪抱回去,他说老天爷既然给了羿那样奇异的能力,那么为他制作一副好的弓箭,同样就是老天爷的意思。造父说他不敢违背老天爷他老人家的想法,天意不可违,羿应该获得一副更好的弓箭。听造父这么说,吴刚和嫦娥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天以后,你们过来取吧,”造父意味深长地看了嫦娥一眼,转过身去,对吴刚说,“到时候,你会看到羿已经有了一副更好的弓箭。”
       十天以后,吴刚独自一人兴冲冲地去取弓箭。造父的脸色有些难看,按捺不住失望地问嫦娥怎么没有一起来。吴刚说嫦娥正在地里干活,造父于是告诉吴刚,他的弓箭还没有完工,过十天再来吧。又过了十天,吴刚还是独自去取弓箭,造父脸色仍然难看,仍然说没有完工,仍然是让他过十天再来。连续几个十天以后,吴刚失望透顶,想不明白为什么造父的弓箭总是完工不了。
       嫦娥说:“我去拿吧,我能把它拿回来。”
       吴刚说:“我拿不回来,凭什么你去了,就能拿回来。”
       嫦娥一去果然就把弓箭取回来了。造父一直在等着她上钩,他说这玩意儿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取,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呢。嫦娥知道造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早就明白了。事情显然是明摆着的,但是嫦娥不动声色,她幽幽地看着造父,说我这不是来了吗。造父说,你来是来了,可是你来得太晚了,我已经很不耐烦。造父一脸严肃,他把嫦娥带到了自己的工作坊,向她展示那张已经落满灰尘的弓。他将弓拿在手上,对她拨弄了几下紧绷着的弓弦,然后就在悦耳的弦声中,将嫦娥顺势推倒在了那张硕大的工作台上,很轻易地占了她一回便宜。
       有戎国最伟大的射手应该是布,这是人们公认的一个事实。大家都说,有戎国能够天下无敌,就是因为拥有了最伟大的射手布。这一天,布气势汹汹地跑来,指名道姓要见羿和嫦娥。他的突然出现,把正与羿说话的嫦娥吓一大跳。和有戎国别的女人一样,嫦娥一直仰慕布的大名,她不明白他为何而来,更没有想到他会怒气冲冲。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不相信还会有人比自己的箭法更高明,此行的目的是兴师问罪,要好好地教训一下胆大妄为的羿。一脸不高兴的布进门以后,毫不含糊地训斥羿,他说你小子算个什么狗屁射手,不过偷偷地学了我的一点皮毛,就敢在别人面前卖弄箭法。羿在孩子学校的时候,确实跟布学过射箭,不过就像布已记不住羿这个学生一样,羿也早忘了自己曾经跟布这个老师学过箭。在孩子学校的一年里,羿只顾着调皮捣蛋,根本就没有好好地跟布学过。
       布以十分不屑的口吻告诉嫦娥,在孩子学校,所有的学生都像羿一样优秀。布告诉嫦娥,羿不过是学到了一个射手的一点点最基本的东西,仅仅是靠这么一点东西,就敢到处卖弄,实在是太可笑,太不知天高地厚。在有戎国,布的名声十分响亮,他的这次突然光临,不仅让嫦娥十分意外,而且感到无上光荣,因为像布这样的伟大人物,平时谁想见一面都很困难。嫦娥突然想到造父占她便宜时,在她耳边叮嘱过的一番话,他说根据他的经验,羿很可能会成为一名比布更伟大的射手,但是要想达到这一步,羿还必须先拜布为师。为了让羿成为一名真正的伟大射手,嫦娥乐意为他做任何事情。现在,布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天赐良机,嫦娥决心不放过这个好机会。
       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布就转怒为喜,很爽快地答应收下羿这个学生。不过,布答应再一次收羿为徒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是嫦娥必须像满足造父那样,让他也占一回便宜。对于布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这样的条件,嫦娥并没有感到丝毫冒昧,恰恰相反,她甚至感到有些荣幸,因为在有戎国能被布这样的英雄看中,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像嫦娥的美貌让许多男人垂涎一样,嫦娥对于大家公认的英雄布,早就充满了不可遏止的好感。对于嫦娥来说,能和布有点那样的事,真可谓一举两得,既为羿找到了师父,又遂了自己的心愿。与这俩人的一拍即合不同,羿对自己是不是要当布的学生,根本不感兴趣。他并不觉得布有什么了不起,羿只知道要让嫦娥高兴,既然她觉得他应该成为布的学生,那羿就只能无怨无悔地成为他的弟子。
       第二天,布把羿和嫦娥带到野外的山崖上,开始为羿上教学的第一课。天高云淡,草木青青,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深深的山沟。布取下了自己身上的宝弓,问羿有没有看见对面的山崖上一只麋鹿在行走。羿点点头,说他看到的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布又问羿有没有看见领头的那只麇鹿,羿回答说看见了,是不是走在最前面头上长了一堆角的那只。布点点头,说你小子果然有一双好眼力,真是一个做好射手的材料。嫦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隐隐觉得对面山坡上有树枝在晃动。不过,能听到布这样在夸奖羿,嫦娥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她为羿感到高兴。想到羿能成为有戎国最伟大的射手,嫦娥的心里甜甜的。这时候,远远的那只麇鹿的脑袋正对着这边张望,布又问羿,如果他这时候挽弓发箭,会射中领头麋鹿的哪只眼睛,羿想都不想就回答说是左眼,布问他为什么,羿说它马上就要向右转了,话音刚落,麋鹿果然已经侧过身去,布真的是只能看到它的左眼。
       布说:“好吧,那我就射它的左眼。”
       布从箭囊里取出了一根箭,拉开弓便射,箭嗖的一声直飞出去,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箭无虚发的布自然不会射不中靶子,他一本正经地让羿过去把猎物给取回来。要想取回猎物,羿必须先下到很深的山沟里,然后才能爬到对面的山崖上,布知道羿这一过去,一时半会绝对不可能回来,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掠过了一丝笑意。羿不明白布为什么突然要笑,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嫦娥,嫦娥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应该按照布的话去做,于是羿便去取猎物了。
       看着羿的身影在树丛中渐渐消失,布扬扬得意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嫦娥一眼。她的眼睛还在看着羿走过去的那个方向,她的神态是那样的迷人,布突然不由分说地便把嫦娥推倒在了地上。嫦娥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她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与其说是在抵抗,还不如说是在和布玩游戏。她在地上灵巧地打着滚,害得欲火焚心的布一次次扑空。很快布就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他死死地按住了她,完完全
       全地把她给治服了。现在,嫦娥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布已经大获全胜,可是就在刚刚进入的那一瞬间,嫦娥吃惊地发现,羿扛着那只作为猎物的糜鹿,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嫦娥刺耳的尖叫声,并没有让布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很快也意识到了羿的存在,他想不明白羿怎么会那么快就回来了,快得简直不可思议。这时候,箭已离弦,刀已出鞘,布已经不可能停下来,现在他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立刻把该做的事赶快做完。结果,布和嫦娥在羿的眼皮底下,将就着做完了该做的工作。羿似乎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木然地盯着他们看,看着布毛茸茸的屁股,看着嫦娥光溜溜的大腿。他的肩上扛着那只麋鹿,已咽了气却还在流血,一只箭插在了它的左眼上。嫦娥推了推一动不动的布,让他从自己的身上下来。背对着羿的布一时间竟然没有什么反应,他终于转过脸来,很严肃地对羿说:
       “记住了小子,你是我的学生,是学生就得听师父的话,你可不能把今天看到的事,给我说出去。”
       第八章
       布很快发现羿确实是一名天生的射手,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就教不了他。好的学生根本不需要什么老师,好的学生从来就是无师自通。布发现羿的两只手与自己一样,只是特点更加突出,它们并不是一样长短,左手要短一些粗一些,右手要长一些细一些。这样的两只手天生就适合射箭,布所拥有的优点,羿每一项都具备,每一项都比布更加优秀。羿是天生的千里眼,不仅看得远,而且不管白天黑夜,都能看得异常清楚,他能看见黑夜里飞过的猫头鹰,能迎着太阳一连看上半天不眨眼睛。羿的臂力惊人,布非常吃惊地发现,他引以为自豪的那把硬弓,在有戎国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拉开的宝弓,到了羿的手里,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拉开了。
       有戎国最伟大的神射手布开始感到了忧伤,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到别人会挑战和动摇他的地位。这显然是个不祥的信号,很快,受到挑战和感到地位动摇的,已不仅仅是布,而是连续多年战无不胜的有戎国。强大的有戎国突然开始遭遇强敌,他们所向披靡的将士在与牛黎国决战中,遇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致命打击。牛黎国是出现在东南方向的一个新兴国家,以往曾和有戎国有过几次交手,每次都是有戎国占据上风,可是最近一次的激战中,牛黎国竟然击溃了自己的对手,不但是击溃,而且还尾随着溃败的有戎国军队一路追杀过来。这是多年来,强大的有戎国第一次活生生地感受到生存的危机。有戎国早已忘记了失败的滋味,多少年来,都是他们在掠夺和消灭别人,无数部落被他们掠夺了,无数小国家被他们吞并了。现在,牛黎国大军兵临城下,有戎国到了生死关头。
       牛黎国突然变得强大,与他们拥有最优秀的英雄好汉长狄不无关系,与神射手布一样,长狄也是牛黎国的最佳射手。几年前,在一次比试中,有戎国的布将牛黎国的长人的两个眼睛都射瞎了。长人是长狄的哥哥,也是一名很优秀的射手,对于一名射手来说,被人一箭同时射瞎掉两只眼睛,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种伟大的传奇只有布才能做到。那次让人惊心动魄的比试,直接导致了牛黎国的大败,从此牛黎国一直忍辱负重,悄悄地为复仇积蓄力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牛黎国渐渐从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终于反败为胜,打退了有戎国的进攻,转守为攻,把熊熊战火直接引向有戎国自己的家门口。
       为哥哥长人复仇一直是长狄心目中的理想,现在,这个久已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两军大战前夕,长狄来到了阵前,指名道姓地要布出来单挑。这时候,有戎国兵败如山倒,残兵败将一个个灰头土脸,已经斗志全无,而唯一能够挽回这种颓势的希望,就落在了射手布的身上。布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沉着冷静地走出去应战,面对长狄这个咄咄逼人的对手,布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严峻的时刻让布又有了一次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有戎国目前虽然处于劣势,但是布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战胜长狄。几年以前,布打败了哥哥长人,现在,布同样可以打败弟弟长狄。
       大战一触即发,空气中飘浮着血腥味,可是双方似乎都不着急,各请了几位有身份的长老出来作目击证人。生死关头,大家都显得很从容,不但是从容,而且优雅。
       长狄抱了抱拳,十分恭敬地说:“布是长者,是前辈,当然应该是由他先来放箭。”
       布笑着说:“布此次未与大军出征,因此,一直没有交手的机会。俗话说,来者为客,客为大,长狄既是上门请战,还是请你先放箭吧。”
       俩人相持不下,双方请出来作证的长老经过一番议论,最后裁定俩人同时放箭。于是各挑出五名战士,一条线站好了,每人头上顶一个青柿子,只见布与长狄拉开弓,嗖的一声,两只箭同时飞出去,将五个青柿子像串糖葫芦那样串在了箭杆上。双方将士见此情景,无不目瞪口呆。
       第一回合打成了平手,于是增加人数,双方各派出十名战士,依然是头上顶着青柿子,布和长狄依然是同时拉弓放箭,依然是将十个柿子串在了一起。第二回合又是平手,长狄不动声色,布的心里不由得打起了格登,因为经过两个回合的较量,布意识到这个长狄显然要比他的哥哥长人技高一筹。这时候,远处飞来了一群大雁,布顿时有了主意,知道表现自己的机会到了,等那群大雁悄悄飞近的时候,布突然抽出三支箭来,连放三箭,箭箭射中目标,立刻有三只大雁掉下来,每只雁都是射中了脑袋。
       但是大家并没有为布喝彩,因为他们看到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布将三支箭射出去的那一刻,长狄也从箭囊里抽出了三支箭,以同样的箭法,将箭放了出去,也射下了三只大雁,也是都射中了脑袋。这一回合,显然是布输了,因为他放箭的时候,那群大雁是排着队以一种平稳的速度过来的,此时放箭,当然容易得多。长狄放箭的时候,那群大雁因为受惊,已经向四处胡乱分开,此时要想射到大雁,其难度可想而知。布立刻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他掂量自己的能耐,知道他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于是将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很沮丧地对长狄说:
       “年轻人,现在你是最好的射手,我输了,为你的哥报仇吧,我输了,有戎国也输了。”
       “你确实是输了。”
       长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这一天他已经等待了很久。牛黎国的将士立刻欢腾起来,振臂高呼喊成一片。双方请出来作证的长老,此时也用不着再说什么,一方是喜气洋洋,一方是垂头丧气。认输便意味着失败,在牛黎国的呐喊声中,有戎国噩运似乎已经注定了,除了缴械投降任人宰杀别无选择。这时候,造父突然从人群中跑了出来,说怎么能就这样便判布算是输呢,既然是大家都射中了三只大雁,那也只能算是打成了平手。
       双方的长老觉得造父的话毫无道理,布已经输了,既然是输了,就应该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知道照现在的情形,如果继续比试下去,布必死无疑,一定会死在长狄的箭下。无论比试不比试,他都将是一个要死的人,布此时认输,只是想亲口表明他对一个胜利者的尊重和佩服。一个伟
       大的射手,一旦真发现别人比自己更伟大,他必须心服口服地承认这一点。
       布再次沮丧地说:“我输了,确实是输了。”
       羿走到布面前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他这时候冒出来要干什么。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突然出现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跟玩似的捡起了布扔在地上的弓箭,对不可一世的长狄说:
       “来,我跟你比试比试。”
       看着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家伙,在场的很多人都笑了,尤其是牛黎国的将士,他们对羿的身份一无所知,不明白这个愣头愣脑的人想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戎国的长老们互相叹着气,他们觉得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有戎国已站在即将灭亡的门槛上了,牛黎国大军正准备发起最后一次攻击,连伟大的布都缴械认输了,羿却要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出来起哄,这无异于是在瞎胡闹。
       长狄连看都不愿意看羿一眼,很鄙夷地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跑出来向我挑战。”
       众目睽睽之下,羿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在一旁的造父解释说:“他是布的学生羿。”
       长狄冷笑着,说:“师父都认输了,他还想跟我比,他配吗?”
       羿说:“赢得了师父,不一定赢得了学生。”
       羿的话立刻引起众人刮目相看,有人震惊,有人窃笑。震惊是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窃笑是因为这件事全无意义。长狄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一个毫无身份的毛孩子,居然敢用这种腔调对他说话,他不由得火冒三丈。“你说吧,怎么比?”长狄终于回过头来,看了羿一眼,“既然有人已经活得不耐烦了,我们就比一比,你想怎么比试?”
       “我们互射三箭,三箭射完,就知道谁更厉害。”
       长狄笑了:“只要一箭,你的小命就完了。”
       “不是一箭,是三箭。”
       “好吧,不要再说废话了,让我们开始吧。”长狄从箭囊里抽出一根箭来,搭在了弓上,“你现在可以向后退五十步,等五十步走完,你的小命也就完了。”
       嫦娥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出现,很奇怪也很不应该。她跑到羿的面前,一把揪住他,说你胡闹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赶快跟我回家。说完这几句话,嫦娥又转向长狄,求长狄不要和羿一般见识,她说羿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大人大量,就放过他吧。嫦娥说羿的个头虽然已经不小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你既然是个英雄好汉,就不应该和一个头脑拎不清的孩子赌气。长狄顿时大怒,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家伙,竟然敢向他挑战,他为此已怒不可遏,现在又在阵前冒出一个女人,满口胡说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长狄十分傲慢地说:“知道为什么你们要完蛋吗,因为有戎国已经没人了,有戎国已经没男人了。”
       嫦娥试图把羿拉走,但是羿甩开了她的纠缠,从箭囊里拿了三支箭,大踏步地向后退,一口气退出去了五十步。退完了五十步,他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微微地拉开了弓箭,等候着长狄开弓。
       长狄不屑地说:“小子,你可以射了。”
       羿说:“不,应该是你先射。”
       这样的回答对神射手长狄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对羿这样一个毫无功名的家伙,英雄盖世的长狄怎么可能先放箭呢,可是只要长狄不放箭,羿也不会放箭,结果只能是大家这么傻傻地僵持着,这与长狄伟大的射手形象实在是不相符。长狄终于不耐烦了,他不愿意再这么僵持下去,不愿意在众人面前继续陪羿玩。他缓缓地将弓拉开了,对准了羿的脑门,嗖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时,羿也拉开弓,也将箭放了出去。两支箭仿佛空中飞行的鸟一样,呼啸着向对方飞去,然后在半路上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应声跌落在路边。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景看傻了眼,谁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结果只有造父一人在一边大声叫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懂点射箭知识的人都知道,能在半路上射到另一支正飞过来的箭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很显然,羿并不像大家设想的那样不堪一击。一个回合下来,傲慢的长狄立刻不敢再轻敌,他没想到一个半路上冒出来的傻瓜,一个根本就不起眼的家伙,竟然会有如此非凡的功力。
       接下来便是第二箭。如果说第一箭还有些心慈手软的话,这一次,长狄使足了力气,一心想置羿于死地。与羿这样的无名之辈交手,就已经让长狄感到丢脸了,更何况在第一次还打成了平手。长狄想必须要用第二箭来解决问题,他发誓一定要让这一箭射中,但是结局却和第一箭的情形完全一样,虽然长狄使足了力气,他射出去的箭却又一次被羿射出的箭击落了。这一次,又是打成了平手,羿和长狄再次不分胜负。由于俩人都用了力,两支箭在空中相遇,竟然撞击出了火花。
       布的眼睛开始发亮了,虽然还有些沮丧,可是他意识到在这场最佳射手的较量中,稍稍占着上风的已经是自己的学生羿。不仅是经验老到的布看出了这个玄机,善于制造弓箭的造父也看出了门道。现在,长狄的内心已经方寸大乱,他显然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对付羿才好。对于这剩下的第三箭,必须一定要取胜,否则就太丢人了,不但丢人,而且根本就是没有退路。长狄虽然已让有戎国最伟大的射手布认输了,可是他却没办法让布的学生羿服软。也许布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认输,他不过是故意玩了一个花招,好让自己的学生出来羞辱长狄。不仅是长狄心里在犯这样的嘀咕,那些觉得自己一方已稳操胜券的牛黎国将士,心里也突然产生了同样疑问。
       长狄磨磨蹭蹭地将第三箭射了出去,他知道这一箭不同寻常,必须置羿于死地。但是长狄心里也明白,这一箭很可能不会奏效,因为羿既然可以轻易地射落前面的两支箭,就同样可以击落第三支箭。在第三箭刚放出去的那一瞬间,十分有心计的长狄已想好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注意到羿只有三支箭,一旦用完了这第三支箭,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因此,长狄的第三箭刚射出去,第四支箭已经架在了弦上,那边羿也射出了最后一箭,双方的第三支箭再一次在空中相撞,再次跌落到路边。就在这时候,长狄的第四支箭呼啸着射了出去,直扑羿的面门。羿显然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下意识地去找箭,可是情急之中哪里能找得到,长狄的箭说到就到了,只见羿的嘴一张,那箭便直奔他的喉咙。
       羿往后一仰跌倒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相信羿必死无疑,没有人欢呼雀跃,大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一个打败了伟大射手布的英雄长狄,竟然会对无名之辈羿使出如此下策,使出如此毒辣的一招。嫦娥不顾一切地向羿跑过去,她扑在了他的身上,看着那支插在他嘴里的箭,号啕大哭。“你这个缺心眼的家伙,你比什么箭呀,”嫦娥试图去拔插在羿口腔中的那支箭,让她感到震惊的,是自己根本就没用什么劲,只是轻轻一拔,竟然将那支箭完完整整地拔了出来。
       同样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震惊,本该血淋淋的场面,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出现,大家没有看到一滴血。羿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嬉皮笑脸地看着嫦娥,完全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嫦娥被自己看到的情景惊呆了,她张大着嘴,说
       不出话来。羿十分顽皮地从嫦娥手里拿过那支箭,插在自己嘴里,做了一个鬼脸,又把箭拔了出来。现在,大家都明白过来了,原来羿是用自己的牙,咬住了那支箭。面对着如此神奇的现实,两个敌对阵营站出来作证的长老,一个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绝对是一个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羿笑着站了起来,看着同样是目瞪口呆的长狄。这时候,长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精神已完全崩溃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对手竟然会有这等绝技。战胜有戎国伟大射手布拥有的那点荣誉感,已经不复存在了,长狄的脸面早已丢失殆尽,他呆呆地看着羿,看着羿手中的那支箭,看着他将箭慢慢地架在弦上,看着他对准了自己。长狄见势不妙,扭头就跑。羿跟玩似的放出了箭,那箭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飞鸟一样,立刻追着长狄而去。长狄在前面跑,那箭便在后面穷追不放。长狄围着大树绕圈子,那箭竟然也跟着大树绕圈子。长狄跑得快,那箭也跑得快,长狄气喘吁吁跑不动了,箭的速度也有意地放慢下来。
       跑到后来,长狄实在是跑不动了,膝盖一软,跪了下来,那箭便也随即扎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羿成了有戎国的大英雄。在最危急的时刻,羿挺身而出,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了乾坤,挽救了有戎国的命运。现在该轮到有戎国士气大振了,牛黎国的将士在即将大获全胜的前夕,突然一个个都跟中了邪一样,变得不会打仗了,双方稍事接触,牛黎国的人马便狂喊着向四处逃散。一场大战和恶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以有戎国的全面胜利宣告结束。
       牛黎国是有戎国近年来遇到的最强劲对手,它的溃败让有戎国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强大。大战过后,照例要论功行赏,犒劳有功人员。长老们召开会议,经过一番讨论,做出了一个不可更改的决议,一致认定要让羿享受到英雄布同样的待遇。现在,有戎国最伟大的神射手封号,已经落到了羿的头上,大家立刻加班加点,在极短的时间里,为羿盖了一座很漂亮的新房子,房子盖好以后,又为羿安排了七个美丽的女奴,七个健壮的男奴。羿即将迁入新居之际,长老们前去为他祝贺。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他挑剔地看着那七位精心挑选出来的女奴,对她们一点都不感兴趣。
       长老说:“对这些女人,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羿说他根本就不想干什么。
       长老们发出了会心地一笑,他们立刻想起羿是个阉人。羿说他不要这些女人,他只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嫦娥。长老们有些为难,他们说嫦娥已经是吴刚的女人,他们不能把吴刚的女人判定给他。
       羿拒绝搬到为他建造的新房子里去,他情愿与嫦娥一起住旧的简陋的茅屋。长老们感到很无奈,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做说服工作。他们说有戎国最伟大的射手,一个为国家作了贡献的人,不应该住在一间破茅屋里,就算是为了有戎国的面子,羿也应该立刻搬到新房子里去居住。羿告诉他们,让自己住进新房子的唯一条件,就是让嫦娥一起搬过去,羿说他不仅不喜欢那七个女奴,而且讨厌那七个健壮的男奴,因为他们的岁数都太大了,根本就不可能陪他玩。
       于是长老们再次开会,这一次是召开扩大会议,像造父和布这样有身份的男人都应邀参加,特别邀请参加的还有吴刚。吴刚第一次有机会与这么多有身份的人在一起,他老实巴交地坐在那,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大家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在有戎国,把别人的老婆据为己有,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一个女人一旦被判属于谁,那么就应该永远属于谁,根据这个法则,嫦娥就应该永远属于吴刚。最后还是造父解开了这个死结,找到一个能说服大家的理由,他首先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羿是个阉人这一最基本的事实。此外,从外表上看,羿几乎已经是个成人了,可实际上他的心理还只是一个孩子。和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顶真的,大家其实都知道,羿和嫦娥之间更多的是一种母子关系,他笑着说:
       “儿子不愿意离开他的母亲,这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布的观点更加极端,他觉得羿既然对国家有那么大的贡献,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不应该算作过分。论功行赏,不要说羿和嫦娥之间是一种近乎母子的关系,就算他是真看中了吴刚的女人,那吴刚也得乖乖地把自己的女人让给羿。布的这番话立刻引起哗然,但是他意犹未尽,又着重补充了一句,“大家都别忘了,是吴刚让羿成为了阉人,既然羿都已经是个阉人了,吴刚他还有什么可担心呢。”布的话再次引起了哗然,这些话听起来虽然有违常理,不符合有戎国的规矩,可是长老们心里却都已经认同了。他们终于做出决定,嫦娥即日起离开吴刚,与羿一起搬到新房子去居住,作为补偿,原来安排给羿的七位年轻貌美的女奴,吴刚可以任意挑选两位带回家。
       从这一天开始,羿和嫦娥便搬进了美轮美奂的新房。嫦娥很喜欢这个新家,宽大明亮的新屋让人感觉良好,这让她想到末嬉居住的那个房子。现在,她的住处要比末嬉的还要好,要好得多,床上褥子是一张崭新的老虎皮。一想到这些,嫦娥就忍不住想笑。当初她曾经是那样羡慕末嬉身下垫着的那张小老虎皮,如今自己的这张老虎皮,差不多要比末嬉的大出一倍。嫦娥恨不得立刻就让末嬉来看看自己的新房,她要让她看看,让她好好地眼红眼红。她还要让末嬉看看,自己是这个家里地地道道的女主人,能随心所欲地使唤十二名属于她的奴隶。
       就在那天晚上,嫦娥与羿之间,进行了一场别有意味的谈话。她从自己的胸前,摘下那个用葫芦碎片做成的装饰挂件,告诉羿这个玩意儿的确切来历。她跟他说了那个有关葫芦的故事,原以为羿会很吃惊,可是这些故事,羿似乎早就听他的小伙伴说过,一点都不觉得新鲜。羿很坦然地说,他知道吴刚不是自己父亲,也知道嫦娥不是他母亲。
       嫦娥问羿,他是不是不愿意吴刚当他的父亲。嫦娥又问羿,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她当他的母亲。
       羿说:“你当然不是我妈。”
       嫦娥脸上有些失落。
       羿又说:“我也不要你当我妈。”
       嫦娥叹了一口气,想不明白地问:“为什么呢?”
       羿孩子气地告诉嫦娥,他要娶她,因为儿子是不能娶母亲的,所以嫦娥就不应该是他的母亲。
       嫦娥觉得他的想法很有趣,说:“你竟然想要娶我?”
       羿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娶了你了。”
       嫦娥笑了起来,她知道羿是个阉人,在那方面也许永远也不会开窍:
       “是吗,你都已经娶了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羿的名声已不同寻常,可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生活态度,仍然没有太多改变。他仍然喜欢与那些比他矮许多的小孩子一起玩,仍然像过去一样恶作剧,甚至仍然像过去一样,被别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羿的神射手名声在外面广为流传,有戎国凭着他的赫赫名声,往往可以不战而胜。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有戎国将士攻城掠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有戎国的地盘再一次的扩大,现在是真的有些弄不明白自己疆界已到什么地方了。
       很快就到了绿脸节,绿脸节是有戎国的狂欢节,在过节的那几天里,有戎国的男女老少都要用一种
       树叶的浆汁,将自己的脸涂成怪怪的绿颜色。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绿色的怪物,肆无忌惮地在田野里追逐,在山坡上游戏,在任何一个地方做爱。男人和女人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不但是成年男女可以在这些天充分享受交欢的乐趣,未婚的男孩女孩也会在这几天,完成自己性爱学堂里的第一课。通常情况下,男孩女孩各分成一组,他们也会像大人一样追逐游戏,稀奇古怪地胡喊乱叫,除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不能随便乱碰之外,无论跟谁在草地上打滚都没有关系。
       羿传奇响亮的名声,很自然地会得到年轻女孩的青睐,她们明知道他是一个阉人,可是对他的兴趣丝毫不减。在这个狂欢的日子里,谁都想与羿单独在一起,因为谁都想,谁都不愿意放弃,结果就是谁也得不到这个机会。羿不愿意跟任何一个女孩单独约会,他对女孩根本就不感兴趣。最后,羿还是上了几个有心眼的女孩的当,被她们花言巧语地骗到了后山的小溪边。女孩们当着羿的面脱去了衣服,然后也让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了。
       “我才不会把衣服脱了,”羿想到了嫦娥的关照,狡黠地对她们说,“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你们不就是想看看我的东西吗,哼,你们别想了,我才不会给你们看呢。”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为什么不能给我们看呢?”
       羿说:“反正就是不可以。”
       “不可以我们也要看。”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结果这些女孩同时发威,尖叫着一哄而上,推的推,拉的拉,硬把羿按到了小溪里,然后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湿漉漉的衣服扒光了。羿并没有强烈的反抗,他不是真心地想拒绝这些好奇的女孩。女孩的戏闹声响彻云霄,在这些女孩中,还有吴刚的女儿,她其实早就见过羿的那玩意儿。羿从来就没有那种自己是阉人的自卑感,既然女孩们是那样的感兴趣,他干脆有意无意地满足她们一次。现在,女孩们都看清楚了,她们一个个都看得很清楚,看得真真切切,羿虽然人高马大,他的生殖器官,确实只是和一个未曾发育的小男孩一样。
       绿脸节也是嫦娥忙于应付的日子,有戎国很多男人都想趁着这节日,与心目中的美丽女人嫦娥有点瓜葛。羿出去与孩子们玩了,男人们立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新房子给团团地围了起来。他们向嫦娥大献殷勤,在她的住所周围唱歌跳舞,鬼喊鬼叫,用各种手段向嫦娥讨好,希望她能把那个美妙的机会赏给自己。既然嫦娥已不再是吴刚的老婆,既然神勇盖世的羿只是个阉人,那么就是天赐良机,无论是谁都可以在这一天与她干点什么。
       嫦娥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所有男人。在绿脸节的这几天,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在自己脸上涂上树叶的绿汁。嫦娥显然不喜欢这种怪怪的打扮,也不喜欢狂欢和热闹,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坏,门外追求者不断,她却吩咐家中的男奴女奴把门窗通通关严实了,然后自己一个人蒙头睡起了大觉。那几天,在嫦娥门外徘徊的男人成群结队,既有造父这种已上了年岁的,也有布那样有名声有相貌的,更有一些一名不文的无赖。最滑稽的是吴能和吴用兄弟两个,他们对嫦娥的美貌垂涎已久,梦想了好多年了,碍于她是父亲的女人没敢下手,现在既然已不再是父亲的老婆,兄弟俩便公开地追求起她来。
       整个绿脸节期间,吴能和吴用兄弟都在琢磨,如何才能攻下嫦娥的这座堡垒。所有的努力都是白搭,尽管他们费尽了心思,嫦娥的大门却怎么也不肯为他们打开。最后,近乎绝望的兄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羿,想到了他们曾经的小兄弟。毕竟也是兄弟过一场,毕竟曾经是一家人,现在羿虽然已成了大英雄,吴能和吴用相信,只要他们很好地用甜言蜜语去求他,羿很可能就会帮他们这个忙。
       事实证明兄弟俩的判断并没有错。吴能吴用提出要参观羿的新居,毫无戒备之心的羿想都没想,立刻一口答应。羿把吴能吴用兄弟带进了家门,让女奴赶快拿出最好吃的东西招待他们。在吴能吴用一连串虚伪的赞美声中,羿带着他们到处参观,最后还把他们领到了嫦娥睡觉的地方。嫦娥正在蒙头睡觉,她早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只是装作没听见罢了。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躲了,羿不仅把吴能吴用兄弟领进了家门,而且带到了自己的卧房,嫦娥不由得勃然大怒,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好啊,居然把这两个人给带了回来,”嫦娥瞪着眼睛,满脸不高兴,“羿,你知道他们到这来,想干什么?”
       羿一脸无辜,不明白嫦娥为什么生气。看到嫦娥怒气冲冲的样子,吴能和吴用不由得有些害怕。从来没见过嫦娥这么凶神恶煞,他们的腿肚子不由地打起颤来,事先准备的那些讨好词汇,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嫦娥说:“要不,你们两个自己告诉他吧,告诉羿,告诉他你们到这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兄弟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愿意开口。他们的用心显而易见,真说出来就没意思。让兄弟俩感到震惊的,只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没见面,嫦娥竟然变得像母老虎一样厉害。弟弟吴用首先想到了打退堂鼓,因为他已从嫦娥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敌意。紧接着吴能也想撤退,但是他们已经进了这个家门,再想出去,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嫦娥决心给羿一个教训,她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家门,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带男人进来的。
       “好吧,既然来了,那就索性让羿也睁开眼睛看看,让他好好地看看,让他开开眼,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嫦娥慢慢地解开了衣服,露出了雪白的胸膛,露出了那对鲜嫩的活蹦乱跳的奶子,冷笑着说,“你们哥俩商量一下,看看是谁先来。”
       吴能和吴用完全傻了眼。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羿的面前,嫦娥竟然会如此直截了当,如此没有一点遮拦,没有一点羞耻。她很快脱个精光,仰面躺在了床铺上,四脚朝天,公然作出了媚态,毫无禁忌地展示着优美的身姿。现在,谁也弄不明白嫦娥此时的真实用心,是在诱惑吴能吴用,还是在威胁他们。
       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与一个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女人,并没有本质区别。反正这时候,兄弟俩傻了,羿也傻了。对男女之间的种种勾当,羿虽然一向缺着心眼,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实实在在地让他开始感到震撼。在田野里,在山坡上,羿不止一次看到男人和女人在做那事,他从来都是无动于衷,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有些不一样,完全的不一样。羿的内心深处突然电闪雷鸣,他第一次地感到了震撼,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有了那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吴家兄弟落荒而逃,巨大的恐怖像无数只鹰爪悬在空中,随时随地要伸过来,吓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连告别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嫦娥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先是冷笑,接着便是自顾自地流起了眼泪。她显得非常悲哀和失望,羿顿时有了种闯祸的畏惧,他看见嫦娥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感到从未有过的恍惚。
       嫦娥说:“羿,知道他们想对我做什么?”
       羿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他说:“他们想做那个事。”
       “什么事?”
       “就那个事。”
       “到底是什么事?”
       
       “我知道是那个事,”羿突然害起羞来,“就是那个事。”
       嫦娥说:“你知道就好,你希望他们对我做那个事吗?”
       羿咬着嘴唇,不吭声。
       “你说呀?”
       “不希望。”
       “不希望,”嫦娥叹着气说,“既然是不希望,你发什么傻呢,干吗还要带他们来!”
       第九章
       有戎国的长老又在开会了,讨论再选多少位女孩进贡。已经一年多没下雨,这是大家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情。一条条的小河没有了,时常要泛滥的大河也断流了。毒辣的太阳不仅把禾苗晒死,把土地也烤得跟黑炭一样。四季已经不复存在,天天都是炎热的夏季,人们都不敢待在露天,一个个热得喘不过气来,连血管里流淌着的血都快沸腾了。攻城掠地的战事再也无法进行,大家已没有兴趣再进行征战。储备丰富的粮食早就吃完了,大地上可以让人们填肚子的东西,正在一天天减少,人人肚子里都燃烧着饥饿的烈火。
       谁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多天不下雨,应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向老天爷祷告,天天宰猪杀羊屠牛祭祀,为负责降雨的龙王爷修了一座又一座的庙,可是雨仍然没有降下来。谁也记不清已进贡了多少位美女,既然雨不能下下来,有戎国的长老们就不得不一次一次,重复讨论这个容易引起争议的问题。会议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进行,这里差不多是唯一凉快的地方。当年这里曾是一个巨大的冰窟,羿正是在这个地方,被吴刚阉割了睾丸。现在厚厚的冰层已不复存在,只有裸露的石头,还在隐隐地散发出一些潮气。
       经过一番争吵,长老们终于做出决定,再挑选九位女孩进贡给老天爷。同时要进贡的还有三头牛,五头猪,七只羊。九位女孩用抽签的方式决定,老百姓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抽签,有未婚女孩的家庭都必须参加抽签。女孩们被编好了号,一旦抽中,就会被精心化妆打扮,用所剩不多的清水将身体洗干净,然后送到高高的悬崖上,放在灼热的岩石上,等候阳光把她们烤焦。与被进贡的牛猪羊一样,放在灼热的岩石前,这些女孩一个个都咽了气,所不同的只是,畜生们是被宰杀,而女孩却是被人用手捂住鼻子和嘴,让她们窒息而亡。
       会议结束前夕,长老们起身准备离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女人蹒跚着走了进来。她头上戴着花冠,细细长长的脸盘,长着一对不大不小的虎牙,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没人知道她是谁,但是一看装束,长老们便知道她不会是凡人。老女人也不等别人提问,自报来历,告诉大家她是住在玉山的西王母。长老们似信非信,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力牧,毕竟他的年纪最大见识最广。力牧不负众望地打量着眼前的老女人,小时候,他曾听老人说起过西王母,听说这王母娘娘有个奇怪的特征:
       “王母娘娘说自己住在玉山,这不错,这大家都知道,不过,我们怎么才能相信,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女人呢,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老女人转过身子,背对着长老们。长老们一个个都莫名奇妙,只有力牧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仍然不敢冒昧,问老女人这是要干什么。
       “不是要验明正身吗,”老女人回过头来,对力牧说,“你既然知道我西王母的故事,那还犹豫什么?”
       力牧听她这么说,也顾不上什么禁忌不禁忌,走过去,说了一声“得罪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老女人的屁股后面摸了一下。长老们看着十分吃惊,不明白力牧为什么要摸她的屁股。
       老女人说:“把手伸进去摸吧,这样摸得真切。”
       力牧想自己反正也是摸了,要说非礼也已经非礼了,她既然是这么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伸进衣服里去摸个仔细。没想到这一摸,他立刻大惊失色。连声喊“失敬,失敬”。原来力牧小时候曾听老人说过,住在玉山的王母娘娘的特征,是鹤发童颜,头戴花冠,虎牙豹尾,鹤发童颜和花冠虎牙已都见到了,唯独那个豹尾,非要摸了才能知道。因此力牧的这一摸,摸到了老女人屁股上确有一根尾巴,手摸上去竟然是热乎乎的,像条火蛇一样,由此可见她一定就是西王母。
       力牧充满歉意地说:“我们都是有眼无珠,失敬失敬,真是太对不住你王母娘娘的驾到。”
       西王母说:“我呢,本来不想管你们的闲事,看着你们没完没了地用无辜的女孩子祭祀,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孩子,实在于心不忍,因此过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力牧听了,不胜感激,含着热泪说:
       “老天爷这次开了眼了,王母娘娘出手相救,那我们有戎国就有救了。”
       长老们一个个拱手致谢。
       西王母告诉长老们,问题其实出在老天爷的儿子身上。老天爷有两个太太,一个太太叫常羲,常羲是月亮女神,她与老天爷生了十二个月亮公主。另一个太太叫羲和,她是太阳女神,与老天爷生了十个太阳王子。羲和与王子平时住在东方海外的汤谷,所以叫汤谷,是因为王子们和羲和老是在这洗澡,把水都弄热了,弄得像沸腾的开水似的。汤谷附近是一棵巨大的扶桑树,有上万米高,树桩粗得几千个人才能将其抱住,十个王子平时就歇在树上。太阳王子们轮流值班,每天只可以有一个出来遛达,出来的时候,天就亮了,等到回去,天便黑了。多少年来,王子们一向循规蹈矩,不料近来却调皮捣蛋起来,完全坏了天上的规矩,动不动就是十个太阳一起出动。他们一起出来,人间的老百姓便遭了殃。
       听西王母这么一说,长老们都傻了,仿佛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既然是老天爷的王子们在闯祸,这件事情又怎么才能摆平。西王母说,老天爷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因此,如何解决此次劫难的人选,也早就派到人间来了。长老们听她这么一说,无奈的脸上立刻舒展了眉头。西王母说,事到如今,老天爷只能是大义灭亲,只能用箭把那些太阳王子给射下来。长老们听了目瞪口呆,都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力牧想了一会,问西王母怎么才能把太阳给射下来,那个老天爷派来解救劫难的大英雄,现在又在哪里。
       西王母说:“我想羿这孩子,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
       “羿?”长老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我说的就是羿。”西王母不容置疑地说。
       长老们突然都明白了,原来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难怪他会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射手。
       “不过,挽弓当挽强,真要把这件事情做好做完。”西王母关照长老们,“就得先为羿造出一副好的弓箭来。”
       西王母说着,突然消失了,就像她突然出现一样。长老们发现她可以来无影,去无踪,更加坚信她就是传说中的神仙西王母。现在,既然西王母的意思,是要先造出好的弓箭,长老们也无话可说,立刻派人去把造父喊来。造父是有戎国最伟大的能工巧匠,要想造出一副好的弓箭,他显然是最适合的不二人选。造父很快被喊来了。长老们把西王母的旨意,传达给他听。造父听了,不住地点头,听完了传达,他仿佛早就料到事情会这样:
       “羿这个孩子,果然不同寻常。”
       “这事,我是说要造出好的弓箭,”力牧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你能有几分把握?”
       造父不说话,长老们都盯着他看。力牧等了一
       会,不见造父回答,又心急火燎地问了一遍。造父依然是不说话,长老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再次回过头来看造父。造父眉头紧锁,显然还在琢磨这件事。过了一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很自信地给出了答案:
       “要说把握,自然不敢说有十分,不过要试它一试,倒也是未尝不可。”
       造父的回答让长老们感到很满意,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能这么说,起码也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力牧于是代表长老向造父许诺,此次制造弓箭,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如果真把事情做成功了,造父的地位将再升一级,直接成为长老中的一员。事到如今,有戎国老百姓都应该视制造弓箭为头等大事,无论造父有什么样的要求,都必须尽力满足。
       “那好吧,我先说说这弓,弓为本,有了好弓,再造出好箭,自然就不是什么难事。”成为长老是造父梦寐以求的理想,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自然不愿意错过,他慢吞吞地说着,“我听说在南山之顶,有一种风声木,此树可是神树,生长在风口之中,柔韧性极好。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可以说是极其罕见。风吹过时,它的树枝会发出音乐之声,并且可以预告祸福,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遇文事则如琴瑟之响,人有病则枝头冒汗,人将死则枝干自断。若以此木制弓,必为神弓。”
       长老们一边听,一边点头。造父说的这个风声木,他们闻所未闻,不过既然是这么说了,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造父说完了弓,又不急不慢地说起了弦:“再说这弓上的弦,当然也有一番讲究,要取一百头公牛后腿的牛筋,搁锅里熬上三天三夜,火不能太大,必须是文火,然后加上我秘制的凝固胶,便可制成。”
       “那箭呢?”力牧听造父只说弓,忍不住要问。
       造父不当一回事地说:“有了一把好弓,这箭吗,自然就不难了。”
       这时候,由于有十个太阳一起在天上发威,人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食物短缺,大家都在挨饿,找到一百头牛十分难得,但是形势已如此,再艰难的事情,也必须硬头皮去做。于是上山找风声木的找风声木,负责搜牛的到处搜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风声木也有了,一百头公牛也凑足了。很快,造父将弓箭造了出来,弓箭造好,接下来便是试射,到试射的那天,有戎国的老百姓不顾酷热,一个个都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看热闹。
       羿是神仙下凡的消息,早就不翼而飞,像燎原的野火一样,烧遍了有戎国的每一个角落。不熟悉羿的人,对他是神的说法深信不疑,他们觉得只有是神,才可能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既让牛黎国的伟大射手长狄丢人出丑,又将有戎国从亡国噩运中拯救出来。反倒是那些熟悉羿的人心存疑虑,他们成天与他在一起,谁也看不出这个依然有些孩子气的羿,除了箭射得好之外,还有多少神的特质。羿自己也弄不明白什么是神,现在,造父把用来射日的弓箭制作好了,羿向人们证明自己的时候也就到了。如果真是天上的神下凡,他就应该去把太阳给射落下来,如果不能,他就不是什么神,大家就不得不继续在十个太阳的淫威下艰难度日。
       对造父精心制造出来的弓箭,羿似乎并不满意,他试了试弓的力度,将箭搭在弦上,对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就是一箭,只见那箭一头扎进岩石,深深地扎了进去,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众人立刻欢呼起来,他们从来没见过一支箭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接着,羿又试射了第二箭,这次是对天上射击,箭放出去以后,人们看着那箭越飞越高,很快就没了踪影。众人情不自禁地又欢呼起来,从来不曾见过一支箭可以射得如此之高,造父也按捺不住有些得意,但是羿的嘴边却流过了一丝不屑。过了一段时间,那支箭从高处落了下来,跌落羿的身边,羿再次不屑地笑了。造父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羿就有些不满意,现在已经是非常失望了,那支箭射出去的高度显然不够。
       长老们问造父这是怎么一回事,造父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于是大家都向羿请教。羿二话不说,又把弓拉了开来,这次他并没有搭上箭,只是用力将弓拉开,看上去只是稍稍用了些劲,那弓便被他很轻易地扯断了。很显然,羿是在用这种办法告诉造父,箭射出去的高度不够,是因为这把弓的硬度不够。如果要想让他射日,必须再制作一把更硬的弓才行。造父立刻明白了羿的意思,可是他感到有些为难,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他制作的这把弓,十几条好汉都别想拉开,羿却还嫌弓不够硬。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造父关起门来苦思冥想。必须制造出一把适合羿使用的弓来,这是造父的职责所在。终于,苦思冥想有了结果,造父已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仿佛被什么高人指点了一样,他豁然开朗,一下子找到了症结所在。既然风声木还不够强硬,造父决定这一次要用更结实的指星木来做弓架。这指星木也是一种神树,用它的树枝做成手杖,指着天上的星星,星星立刻就会消失。弓弦也不再用牛筋熬制,造父决定用更神奇的髯蛇的筋来做,髯蛇同样是一种神蛇,深藏在洞穴之中,长约十几丈,剥皮抽筋以后,它的筋会自动缩短,短到不足一丈。造父相信,用这两样宝物制成的弓,要比上一把弓会强硬许多。
       很快又到了试射的日子,这一次又是人山人海,大家再次跑出来,不仅仅是看热闹,因为人们都被饥饿折磨得吃不消了,要是再不下雨,再不改变眼前干旱酷热,地球上所有生灵都将没法继续存活下去。最后的希望现在都寄托在了羿的身上,大家都希望羿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一次把他们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羿开始出场了,他对造父的新弓,似乎还有些看不上眼,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孩子气地拿起了弓,很随意地想拉开。出乎羿的意料,也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外,这一次羿竟然未能把弓拉开。见此情景,造父不由得暗暗得意,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将宝弓制造出来,接下来怎么办,那就要看羿的能耐了。羿又一次试图拉弓,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还是不能把那张弓拉开。
       接下来的几天,羿很不快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拉不开那把弓,感到很沮丧,一肚子的不痛快。闷闷不乐的羿甚至不愿意出去与孩子们一起玩,他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成天蒙头睡大觉。有戎国在挨饿,大地烤焦了,万物枯萎,能吃的食物都吃得差不多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羿的所作所为急坏了那些长老。他们在羿的住处徘徊,一次次走进他睡觉的房间,把他从床上叫起来。长老们说羿你不能这样,你要振作起来,你不是普通的人,你是神,你要像王母娘娘说的那样,用箭去把那些太阳给射下来。
       羿被长老们的唠叨弄得不胜其烦,他说:“王母娘娘是谁呀,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长老们说:“王母娘娘说了,你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神。”
       羿仍然是不耐烦:“老天爷又是谁?”
       羿的态度让长老们感到很无奈,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拉着嫦娥一起过来劝他。长老们知道羿很听嫦娥的话,也许只有她出来劝说,羿才可能听进去。嫦娥被叫了过来,她并不愿意加入规劝羿的队列中去,她说羿还是个孩子,干吗非要让他去做根本做不到
       的事情:
       “你们干吗非要为难一个孩子呢。”
       “事到如今,只有羿,只有是他,才能把大家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长老们七嘴八舌,不得不试图先说服嫦娥。他们千方百计地让嫦娥相信,羿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老天爷派来的神。既然他都已经是神了,就不能这么成天蒙头睡觉,不能这么一天到晚蒙头睡大觉。除了不停地说教之外,长老们还向羿许诺,只要他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有戎国将封他为最高首领。他将获得一个最高的荣誉,到那时候,羿将成为领袖,成为有戎国的统治者。长老们的这番许诺,对混沌初开的羿没有任何诱惑力,可是嫦娥听了,却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么说,到那时候,你们都要听羿的话,都得照他的意思去办事了?”
       嫦娥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长老们真会这么做,不相信他们真会把手中的权力交给羿。
       长老们最后无奈地离去了,羿仍然是躺在那里不肯动弹。接下来,嫦娥开始了对羿的说服工作,不过她所说的那些话,与其说在试图说服,还不如说在做亲切安慰。嫦娥首先问他为什么要成天睡在床上,为什么不像过去一样,出去与孩子们一起去玩。类似的话已经问过了无数遍了,嫦娥说你不就是拉不开那弓吗,拉不开就拉不开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拉不开那弓,因为你还是个孩子,等到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你就能把那弓拉开。让嫦娥感到不明白的是,羿虽然成天在睡觉,可是却显得异常疲惫,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不住地打着哈欠。
       羿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胡说,”嫦娥笑着说,“你当然还是个孩子。”
       羿固执地说:“不,我不是孩子了。”
       羿突然对嫦娥说起了真话,他坦白说自己所以要成天蒙头睡觉,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就睡不着觉。羿说自从那次没有把弓拉开以后,就一直没有再睡着过。只要一闭上眼睛,那把拉不开的弓就在他眼前晃悠。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不能入眠,睡不着觉的滋味非常不好,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无论怎么努力,羿都没有办法摆脱那把弓的纠缠,都没办法进入梦乡。
       嫦娥没想到羿原来是被失眠在折磨,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她说好吧,你已经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了,说出来就好,说出来你就会睡着,你很快就会呼呼大睡。嫦娥安慰他说,睡不着觉又有什么关系呢,睡不着你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一直睡到睡着为止。你总不能老是睡不着吧。现在有我陪着你,我就在你旁边陪着,你很快就会睡着的,既然你已经好几天都没睡觉了,那么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羿说:“我睡不着。”
       “不,你会睡着的,我哄你睡,一会就会睡着。”
       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天天在睡觉的时候,他们都要说上许多废话。那时候的羿还是个尿床的孩子,是羿要睡,嫦娥不让他睡,一定要等他尿完了才让入眠。那时候想不让羿睡觉实在太艰难了,现在这一切正好颠倒过来,是羿睡不着,要千方百计地哄他睡觉。嫦娥突然发现,有时候哄一个人睡觉,要比不让他睡觉更困难,哄了半天,羿仍然没有任何睡意,嫦娥反倒有些困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打着哈欠,说羿你要是再不睡的话,我可要睡了。
       羿说:“你睡吧,我反正是睡不着。”
       嫦娥说:“好吧,我先睡一会,待会再陪你说话。”
       嫦娥说着,一歪头便睡着了,甜甜地进了梦乡。她显然是太困了,已经坚持不住。受嫦娥的感染,羿恍恍惚惚也似乎有了些困意,刚要随着她一起进入梦境,忽然看见嫦娥又醒了过来,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他。羿说,你尽管睡觉,干吗又要睁开眼睛。嫦娥笑了,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说,你看看清楚,我是谁,我可不是什么嫦娥。羿觉得这话有些滑稽,说你不是,那你又是谁。那女人说,我不是嫦娥,我是住在玉山的西王母。羿觉得这件事更加滑稽了,说你明明就是嫦娥,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西王母。那女人说,真正的嫦娥还在睡觉,我只是借用了她的身体。羿还是不相信她的话,说你干吗要借她的身体,你干吗不显出你的真身呢。那女人说,我的真身太老了,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怕吓着了你。
       化身嫦娥的西王母为了让羿相信自己说的话,突然从嫦娥的身体上消失了。这时候,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羿发现一旁的嫦娥,果然还沉睡在梦乡里,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羿开始有些相信那女人说过的话了,他突然有些开窍,对着空中喊着:“好吧,王母娘娘,就算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出来吧。”西王母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又借着嫦娥的身体,出现在了羿的面前。
       羿说:“你真的就是那位他们所说的王母娘娘?”
       “一点不错,我就是。”
       “他们所说的,难道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那么我也是一个神了?”
       “这话也不错,”西王母笑了,“你确实就是。”
       “我既然也是神,为什么我不能拉开那把弓?”羿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告诉他这个答案,“你们都要我去射日,可如果不能拉开那把弓,我又怎么可能去射日呢?”
       西王母说这事说起来也简单,毕竟他还是个没开窍的孩子。羿想起不久前,嫦娥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说我明明已经不是孩子了,你们为什么都要这么说。西王母告诉羿,他可以觉得自己已不是个孩子了,可是他毕竟还不是男人,他必须从女人身上获得力量,男人只有通过女人,才会让自己变成真正的男人。羿便问西王母,怎么样才能算是个男人,怎么样才能从女人的身上获得力量。西王母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她说羿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恰恰是只有小孩子才会想不明白。西王母说你既然什么都不懂,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她伏在羿的耳朵边轻声说了几句,羿听了之后,立刻脸红起来。西王母说他用不着不好意思,这件事是天经地义,有戎国的人都以为羿被阉了,就不再是个男人了,其实他既然是神,不要说是被割了两个睾丸,就是被割了十个八个,依然会是个十分出色的男子汉。人的法则,对神是不起作用的。
       让西王母这么一说,羿的生理上果然就有了反应。西王母显然也知道他有了反应,便怂恿他不妨先试一试云雨之欢,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她身上尝试一个新鲜。说着说着,她便一件接一件地解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肉体,因为西王母是化身在嫦娥的身上,此时羿见到的,其实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嫦娥。对于这个充满活力的身体,羿也不陌生,嫦娥对他也从不刻意隐藏,以往每次见到,他并无一点欲念,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大不一样。羿突然感到呼吸很困难,身上到处就跟着了火一样,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他突然地开了窍了,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去,很放肆地去抚摸她的那个地方,抚摸她柔软而坚硬的阴毛,抚摸她高耸而稍带些弹性的阴阜。她充分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那样怒放,听任他的抚摸,每一次抚摸都会做出不同的回应。
       好事就这么开始了。就在浑身抽搐的那一瞬间,羿醒了过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渐渐
       地,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这时候,嫦娥正睁大了眼睛,在一旁看着气喘吁吁的他。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很不放心地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恐怖和紧张。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这梦醒得很不是时候,觉得这样的美梦根本就不应该这么快就醒了。过了片刻,他不无遗憾地告诉嫦娥,自己刚梦到王母娘娘。
       嫦娥很吃惊,十分好奇地问他王母娘娘长什么样子。
       羿说:“她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你瞎说什么,”嫦娥觉得羿是在胡扯,“王母娘娘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长得跟我一样呢。”
       “她真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羿把梦中的一切,都仔仔细细地说给嫦娥听,没有一点点隐瞒。从西王母如何化身嫦娥,到自己如何抚摸她的身体,如何进入,如何一泻如注。嫦娥一边听着,一边依然有些不相信。她知道羿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谎,绝不会编了故事来骗她。为了检验他这次是不是说了真话,嫦娥伸出手去,摸了摸羿的那个地方。不摸也罢了,这一摸,真把她吓了一大跳。那里果然是一片冰凉,黏糊糊的,已湿了一大片。
       “我的天哪,你、你怎么了!,”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可以这样的!”
       “为什么不可以?”
       “当然是不可以。”
       “人家好端端地,正做着一个美梦,”羿似乎也有一点点害羞,意犹未尽,“好端端地就被你弄醒了。”
       嫦娥说:“梦是你自己要醒的,怎么可以怪我呢。”
       羿的神情依然还有几分茫然。
       嫦娥又说了遍:“这梦可是你自己醒的。”
       羿不依不饶:“赔我的梦,你得赔。”
       “赔什么的都有,赔什么都可以,可就是没听说过,连这梦还有能赔的,”羿的故事让嫦娥心咚咚直跳,她红着脸说,“我倒是很想赔呀,怎么赔呢,我又不是那个什么王母娘娘。”
       “你得赔!”
       “怎么赔?”
       羿也不跟嫦娥多说什么了,他孩子气地解开了她的衣服,扑到了她怀里,继续做他的美梦。嫦娥并没想到事情最后会是这样,她觉得自己起码也应该挣扎一番,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可是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她已经紧紧地抱住了羿。嫦娥紧紧地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地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现在,羿的美梦,同样也是嫦娥的美梦。此时的嫦娥仿佛一把枯萎的干柴,遇上了羿这团烈火,立刻轰轰烈烈燃烧起来。一时间,无论是羿,还是嫦娥,都弄不明白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正处在活生生的现实之中。
       羿挎着弓箭去射日的那一天终于到了。现在,羿再也不只是一个人高马大,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傻孩子。他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轻而易举地便能拉开造父为他定做的那把宝弓。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他都明白了。临行之夜,嫦娥与羿之间难免又有一番缠绵,俩人情投意合极尽恩爱,就在嫦娥心满意足昏昏欲睡之际,西王母又一次借助她的身体显了灵。她笑着向羿表示了祝贺,然后很关心地问他准备带上几支箭出发。羿告诉她造父已为自己准备好了十支箭,因为天上一共有十个太阳。西王母听了,叹气说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如果把那十个太阳都射下来,便会永远处在黑暗和阴冷之中,没有了太阳,人类过的将会是一个更糟糕的日子,黑暗要比光明更可怕,阴冷要比酷热更恐惧。
       羿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他懒得去想这些。别人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西王母也不多说什么,她从身上掏出了一粒红颜色的仙丹,告诉羿在射日之后,立刻服下这粒仙丹,一旦将仙丹吞服下去,他便可以重新回到天上。西王母说,羿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他来到人间的一切活动,都是老天爷事先安排好的。一旦他完成了射目的使命,天上将会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在等候他。西王母千叮万嘱,要羿保管好这粒仙丹,因为如果没有了它,他便再也不可能回到天上去。对于天上的神仙来说,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能和永远沦落人间相比。天上是天堂,人间是地狱。
       就在羿伸手接仙丹的时候,西王母偷偷地在他箭囊里拔了一支箭,然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羿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西王母所说的话,也立刻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昏昏沉沉的嫦娥醒了过来,对刚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看着睡眼惺忪的嫦娥,羿告诉她西王母又出现过了,一听说西王母,嫦娥首先感到的是嫉妒,她酸溜溜地说:
       “她跑出来干什么,总不会又要跟你做那事吧。”
       天隐隐约约亮了,羿应该上路的时候也到了。现在,羿没有时间向嫦娥解释,他必须立刻启程,去完成射日的伟大使命。临行前,他把西王母给的那粒仙丹,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嫦娥保管。对自己的未来命运,羿已经做出了安排,他不愿意再回到天上去,他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他们永远也不分离。
       “我不会再回到天上去的。”羿告诉她。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唐嵩
       [作者简介]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四百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