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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
作者:徐世立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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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平安夜,米南熬夜写失恋诗。夜深了,歌厅老鼠们爱得有气无力,乐声已如强弩之末,仍从紧闭的窗子挤进来,折磨得米南想撞墙。“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这哪是人的爱情,男人女人未必就等于一只老鼠一颗米?庸俗!俗不可耐!米南在屋里焦躁地兜圈走,倒真像只困在笼里找不到一颗大米过新年的饥饿的老鼠。
       冷静些了,他又反省自己的不合时宜。有什么不对呢,只不过一种比喻罢了,人要真有老鼠对大米那样的感情那样持久的迷恋那样充满了喜悦的热爱也好啊。席月就不如老鼠执著,她曾经也热爱他这颗大米,后来将他舍弃了。
       米南没有把诗完成。他担心会写出一朵恶之花来,还可能伤及席月。席月就是因诗才热爱的他。大学四年,他是兰桂诗社的社长,写诗的席月与他做了四年的浪漫情人。四年哪,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个给国王讲故事的阿拉伯少女都快成老太婆了。他想他俩有多少个夜呀,就抵不过一颗比自己体积大些的大米么,大学毕业才四个月,她就和她公司一个年薪二十万的副总经理重建了爱情新家园。
       手机响了。米南惊怵。你不接它就永远地响。
       还有谁会在子夜让他的手机响得发狂固执得任性呢?
       他想关机。他和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都和那位博士经理在一套临湖的连体别墅里出双入对了。他关了机,让心和机屏一起黑暗。
       想再道歉再安慰一下他吗,想再次重复人不能改变社会而只能适应社会的现代理性吗,想再论分手不需要理由的后现代吗,想重申“女怕嫁错了人,男怕进错了门”的坊间经验吗,想给自己的情变又编织花样翻新的理由吗……
       这一切还有必要吗?
       米南灭了所有的灯,黑暗像海水一样漫进屋来,如上帝所说,“这黑暗似乎摸得着”。
       他们都念的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到一所中学教语文,她选择了去外企当文员。毕业时她反对他去中学,说当一辈子教书匠没出息。他说师范生当教师是天职呀。她说你别假崇高了。他说那我就假崇高一次。她说你可以我不可以。他说我又没让你也当老师。她说你没这个权力。他说当然,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她突然说,包括爱情吗?他一愣。什么意思啊,席月,他心里喊。他们可以有不同的职业选择,但是爱情不能。自从和席月好了,世上的女孩他从此视为同性。席月娇美如月,成绩拔尖,还是校学生会干部。重要的是她爱诗的狂热程度毫不逊于他。现在,她不爱诗了,还劝他以后不要再写诗。她说米米,都什么时候了,天空的琼阁里没有面包。他说我个人并不企望琼阁里的面包,但我希望有一天面包落满大地,不漏掉任何一处穷乡僻壤。她说你又来了,真叫人难受。她说米米呀,我们不是刚入校时候的年龄了,你怎么就长不大呢。这是个饿死诗人的年代,这个时代没有诗的土壤。他说我业余写诗,不会饿死,我有我谋生的职业。席月你变了。是的,我变了,席月说,因为社会变了,我随之而变又何错之有?他被问住了,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对席月的突变难得保持猝然临之而不惊。后来她建议他考研,将来去公司或者进政府机关走仕途。他不接受,不接受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心灵的选择由别人来安排。于是问题就严重了。一天,席月说,米南,只要一想自己将跟一个诗人过一辈子,我就不寒而栗。听了这话,他也不寒而栗。她坚持确认他的诗人身份而非教师身份,实际是以诗人之穷否定他的职业选择。委婉而又横蛮。诗人一愤怒,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席月执意分手时,他浑身冒汗,说席月你知道的,老师如今已经不穷了,连幼儿园的幼师也不穷了,中国的教育都产业化了,老师渐渐富了起来!她说,一个中学老师,工资奖金加一点补课费,那能叫富?米南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愿进公司或者从政?他说,我就想当一名中学老师,教那些渐渐长大的孩子,不然我为什么读师范。不是因为你,去当乡村教师的想法我都有过。我还想教我的学生写诗,每年在班上培养一两个诗人的苗子。至少,我要让学生们懂得什么是诗,懂得诗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席月叹了一口气,那一叹把天地人生叹得风雨如晦。后来她说,米南,结婚要房,我们哪有能力买房子?他说我们先买一套小点的,可以银行按揭。她说,凭俩人这点工资,年年月月还按揭,白了少年头。他说,实在不行,我让我妈……他差点说出羞于启齿的话来。席月却已听出了他的意思,他马上感觉自己成了痰盂马桶,成了街头的垃圾箱。他感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他用反省意识支撑住席月的批评批判,只是,那一刻他发现席月不是席月了。
       几天之后,他还是对母亲说了他跟席月以及房子的事。他想,爱情有时候是腐蚀剂,爱着的人常常饮鸩止渴。母亲一阵恐慌,显得比他更不舍席月。她说席月的很多观点是对的,人要因时而变,变则兴,则幸福美满。我当年要是不思兴思变,我会有今天吗?我们家会有今天吗?说话的第二天,母亲就用30万元给他们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没想席月连人带房都不接受。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和她的同事们已经几次作客那套连体别墅了。席月铁了心。她说,米南,这些天我更加认清了你,因为你不与时代并进,你才是个真正的诗人。我是个俗人,我配不上你。不然,我会永远寄生在你的精神的圣殿里,既玷污了你,又委屈了我自己。那天他都快哭了,揪心揪肺,声音里充满了哀求。他说席月,不要离开我,从今以后我俗!我一定俗!我俗还不行吗?席月我再不写诗了还不行吗?说着,他将包里的一沓诗稿撕成碎片抛进了长江。眼见纸片随水而逝,席月捂脸低语道,米南,我心碎如纸。我真的不忍心你俗。我心里很矛盾。你是知道的,我曾经那样的崇拜你。我实在不忍心因为我的原因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毕竟我也附庸风雅地爱过诗。米南,这些年你做梦都想出一本诗集,不能出的原因不是你的诗写得不好,而是写诗的你生不逢时。有人说远方的诗人是天才,隔壁的诗人是笑话,可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我将永远认为我隔壁的诗人米南是天才……
       他终于成了隔壁的诗人。
       而天才的桂冠像狗屎。
       刚装修完工的新房,盈盈一屋板材和油漆的呛鼻气息,米南感到阵阵窒息。回想与席月分手前的“论战”,如同呼吸这有害气体,这气体至今却没能损害他对她的怀念,反而加重了闻听她温柔如水的声音的渴望。
       米南想开手机了。没出息的不是教书匠,而是痴情的男人。
       手机刚一打开,铃声便急促地响了,如同他急促的呼吸,一时不敢接听。他两手捧住手机,来不及细看来电,声气低弱地“喂”了一声。
       “你怎么不开机?”声音把手机都震动了。
       “我……我……”米南发现,因为恼怒,席月的声音完全变了形。
       “我打了快一个钟头,通了你不接,后来干脆关机。你在干什么?”
       米南两眼瞪成了斗鸡眼:“你……你不是席月?”
       “南南,你是不是在梦里?”
       “……妈,是您?”
       “你现在在哪里?”
       “在新房啊。”
       
       “在干什么?还在想那个席月呀?”
       “不不,我在写诗……妈,您在哪里?”
       “我在武汉。”
       “在武汉?妈,您不是昨天就去浙江义乌进货了吗?”
       “南南,明天早上七点,你准时回家,我在家等你,有事跟你说。”
       “妈,出什么事了吗?”
       “反正有事。”
       “您能告诉我吗,看您急的!”
       “明天回家你就知道了。记住,千万不要误点,现在,你马上睡觉。”
       米南抱怨了一夜自己的自作多情。
       二
       米南早上七点回家时,发现母亲站在楼梯的风口里直揪清鼻涕。母亲看上去有点紧张。他感到确是有事要发生了。他预感不好了,很可能是因为他的举报。那能算举报么,充其量只是一个提醒或者暗示。国家现在成了一个举报大国,轮到他也成了举报群类中的一分子了?举报有“告密”的属性,这么说,他也是个“告密”者了。羞耻心像条虫,爬进了他心里。他甚至羞耻得感到有点对不起父亲。那个中秋节的夜晚,在新落成的汉口江滩公园,他正在为爱情痛不欲生的时候,他看见父亲牵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从他背后走了过去。月圆之夜,一个小米的故事结束了,一个老米的故事开始了。其后几日,米南过得浑浑噩噩。那些日子他没被夹击得崩溃,得益于诗,他泼墨般地写诗,乱七八糟的堆了一抽屉。自己的事忍讨去了,父亲的事怎么也忍不住。在一个父亲夜深未归的晚上,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对母亲说,妈,你得把爸看紧点。
       母亲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应有的反应,同是轻描淡写地说,看得住人,看不住心。
       “女怕嫁错了人,男怕进错了门”,这话母亲当他和父亲的面也说过多次,意思谁都懂。父亲听了总是一言不发,然后不是去做家务就是独自站到阳台上。父亲大学毕业后进的是同企的门,后来企业垮了,他应聘一家民营公司,因机械专业与公司性质不对口,公司让他当了一名仓库主管,一千多元工资,管几十号人。父亲有时候也争辩,说我也没长后眼,哪知道工厂有一天会倒闭的。母亲说,这说明了人的素质。父亲说这跟素质不相干,你能说那些下岗的职工都没素质?母亲说,你不同,你受过高等教育啊。父亲说,企业中也有大学生职工下岗的。母亲说,那你看看别人重新就业去的什么地方干的什么工作拿的什么工资?公鸡不下蛋,比母鸡还叫得欢。父亲马上理屈词穷了。母亲上的省妇女干部学校,毕业后进的是市妇联的门,一直做到副处长,收入是父亲的几倍。但母亲不甘平庸,几年前辞职,在汉正街开了一家塑料花绢花批发市场。母亲充分开发她在妇联工作时积累的各种资源,生意很快就红火如她的花店。有天,米南看见万花丛中的母亲忙得容光灿烂、双目生辉,他油然想起“工作着是美丽的”那句话。在他眼里,母亲这时的美丽芬芳四溢。工作着的母亲不仅创立了自己的事业,更是担起了家庭的经济重任,不仅负担了他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还买下了他们家这套二百平米的商品房。母亲有时说她“一个女人养活了一家人”时,父亲虽然总有点气不忿,内心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工资亦如母亲所说,只够勉强养活他自己。母亲经常批评父亲“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父亲总是哑口无言。别看父亲是大学生,口头表达能力远不及在妇联摸爬滚打了多年的母亲。母亲的批评总能切中要害。记得有天吃饭时母亲让父亲重新去找工作,父亲一口饭咀嚼成流食了还咽不下,说,又不愁吃愁喝挨冻受饿,挣那么多钱做什么。母亲放下筷子,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转过脸来对他说,南南,听见了没有,你将来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男人,别让你的老婆像你妈这么遭罪。父亲的脸红了白白了红,脑子和舌头协调了好一阵,才说,我怎么就没出息,我不是每天都在上班么,我不过是比你挣得少些。母亲说,挣得少你仍然不愁吃不愁喝不挨冻受饿,这日子过得多小康啊。是啊,有老婆在外面打天下,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上大学的儿子不要你负担,房子不用你买,衣食住行老婆全包,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父亲说,我都奔五十的人了,到哪里挣大钱去?现在连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母亲说,过夜的乌鸦,总说自己是被夜晚的颜色染黑的。父亲说,我又不是不工作,我何必每天如丧家之犬到处碰壁。我虽然是穷一点,但我也有我的尊严。母亲说,贫穷乃万恶之源,你睁大眼睛看世界,那些穷人有尊严吗?穷人会有尊严吗?我要不是在汉正街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同事朋友街坊邻居会隔老远就亲热地和我打招呼?逢年过节,连过去妇联的老领导都大包小包地上门来看望我,凭什么?别说这些了,我要是穷,就是在这个家也绝对没有尊严。你看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没一个人上门来送你一盒茶叶一包烟?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哪。父亲彻底噎住了,奋力吞咽了那口饭,收了碗筷去厨房。走到厨房门口,他返身不甘地说,在单位,领导信任我,同事尊敬我,工作顺利,心情愉快,我并没有感到因为收入不高我就活得没有尊严,倒是在家里,我不知尊严为何物!母亲说,你要想知道尊严为何物,你就得像我一样到外面去拼搏,不要每天从洗衣做饭刷碗拖地中寻找成就感,你就是把地板擦得跟镜子一样照得见人,也照不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光彩。父亲涨红了脸,将手中的一摞碗筷往灶台上用力一顿,说,我要不洗衣做饭刷碗拖地,你会有我过的日子?母亲说,这些杂碎活谁不会做啊,请个保姆钟点工,做得比你漂亮百倍。父亲说,你干脆拿刀把我阉了,就是阉了,我还是半个男人。母亲说,你已经自己把自己阉了。父亲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母亲说,我只希望你不要以为当了个仓库主管,管着一二十个保管员就觉得无上荣光。
       父亲和母亲都没说过离婚的话。上高一时,米南发现父亲母亲从来不同时上床睡觉,如果一方先睡了,另一方就将电视遥控器一直摁到对方酣然入梦。高三时,父母的房间多了一张折叠床。等他上大学住校了,父亲便睡到他的床上。节假日他回家时,那张折叠床有时就搁在了他的房间。
       防盗大门是母亲让米南打开的。父母卧室的门是母亲推开的。父亲不在,床上只有那个他曾经看过一眼背影的女子,那个后来才知道名叫那小小的乡下女。
       母亲裂帛般的一声哭,撕破了清晨的宁静。
       母亲顺墙坐到地上,揪衣扯领捶头打胸,米南一次次将仇恨而又凶狠的目光投向那个拥被遮裹、瑟瑟发抖的女人。她脸刷白,嘴里有齿碰声,发缝问露出一双陶瓷般眼白的大眼睛。
       这张父母的大床,这张在他的身心还存留着遥远而又温馨记忆的床,变得肮脏了。他想他们——他吃惊他用了“他们”——可以在任何床上,但不能在这张床上。如今,这床如尸,母亲的人格作了它的陪葬。而母亲却只知道哭泣。多少女人会在这时刻疯狂地扑向另一个女人啊。多少女人这时候会在相互撕打和谩骂羞辱中两败俱伤啊。可是母亲没有。母亲只是哭泣。诗人的眼睛不能亲睹那样的情景。母亲坚忍的痛苦和痛苦的坚忍,像她纤细柔软的手,抚摸了他怕疼的心。
       母亲哭出了很大的声音。米南拉她起身时,她让
       他出去,然后关上了房门。米南又蓦的紧张起来,却一直没听见屋内有什么响动。等到房门再开时,那个叫那小小的乡下女已经穿好衣服,在母亲逼视和蔑视的目光中走出屋来。
       这乡下女,高矮胖瘦米南见过,刚才卧室的窗帘挂着,相貌没怎么看清。现在他看清了,除了年轻,她的长相与曾有美人之誉的母亲没有可比性。他也是男人,却有点弄不懂男人了。她眼角有泪痕。她扒开蓬乱的头发,露出羞惭的脸,站在厅里不知所措。她的脸渐渐被冷冽的穿堂风吹红了,吹出了年轻女人的本色,米南不仅看出了她与自己相仿的年龄,还看见了此时此刻她那不该显露不配拥有只会出现住他的诗里的清纯。这样的年龄和被玷污的清纯,激发了米南对父亲的恨,对母亲的爱,交织成怒,他朝她一挥手:你给我滚!
       那小小被这声吼震得身子猛一颤抖,却不挪动出屋的脚步。她知道这个吼她叫她滚的年轻人是他们的儿子,但她不能听命于他们的儿子,她只能听命于他的母亲。她很难相信她就这么轻易地被放过了。她是被猎获在笼中的。她朝他母亲欲哭无泪地怯怯望去。她的细脖颈冻出了通红的细疹子。她两手抓住白色运动裤的裤缝,两腿并拢,像军人的立正。她的一根鞋带没系上,耷拉在地。米南的母亲这时又返回卧室,在里而痛哭失声,哭了好一阵才出屋来,将那小小的一条红色的毛线长围巾扔在她脸上,随之也喊了一声“滚”。那小小将围巾拿在手中,横着身子在米南和他母亲的夹峙中朝大门口一点一点地移动。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看了米南母亲一眼,又慌忙垂了头,有项,一扭身脱兔般逃出门去。
       米南的母亲追出门来,从楼道的窗口俯身朝下看。小区的花坛边,晨练的人们这时都仰了头朝上看,早点摊的食客们也都三五成群地戳戳点点。米南过去扶住母亲,当他们看见那小小用围巾裹了头匆匆走出底楼楼道的出口时,母亲对他说,南南,快,去把那个小女人拦住!
       米南一时踌躇。
       母亲推他,你快去呀,别叫她跑了!
       拦住做什么?母亲不是已经放了她吗?是啊,怎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咱始至终,母亲对那女子不打不骂不责不审,对她够手下留情了,现在母亲命他去拦截,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三
       那小小被米南拦在了小区院墙之内后,马上被人们包围了,“二奶”声不绝于耳。米南不满“二奶”声,朝那些女人们瞪眼睛。以他的识见,父亲既没有包养的经济条件和独立的住房,也没有包养的事实。他也从未听见母亲有过一次父亲夜不归宿的抱怨。这时刻又不便去制止那些女人,他感觉身上的血在渐渐冷却,以至在北风中打起了寒战。
       那小小低头站在人群里,不时用围巾抹一把鼻子。可能是室外视觉视线的原因,那小小在人群中显得兀自修长。偶尔,她也抬头看一眼骂她二奶、骚货、婊子、乡巴佬的女人。她的修长丰满的体态更加激怒了骂她的女人们。
       母亲更加悲痛的哭声又传了过来,米南发现母亲已经下楼来了,被两个女邻居搀扶着,虚弱得人直要往后倒。搀扶的女人各自用表情分担母亲的悲愤。
       米南犹豫要不要过去劝阻母亲,像母亲当妇联干部时劝慰那些受男人之害吃第三者之苦的可怜的女人们一样。劝阻与劝慰的实质是不一样的,母亲是代表妇女的娘家组织给予弱者安慰或声援,他这时想的却是作为强者和加害者一方的父亲。但不让受害一方的母亲哭或诉,又近乎残忍。他想顾及一下父亲的声誉,那母亲的声誉呢?
       那小小这时冲出人群,朝米南的母亲跑去,人群也呼啦跟了过来。米南母子和那小小陷入了重围。那小小停在米南母亲面前,深深地一弯腰,长久不抬身子。
       米南母亲的哭声更大更令人揪心了。米南过去搀住母亲的胳膊。
       一片喊打声。喊打的都是女人,男人们站在一边看。女人们一边喊打一边骂米南的父亲和男人。她们说,低头有什么用弯腰有什么用,跟男人好吃好喝睡得舒服的时候做什么去了?她们喊,让她赔礼!叫她认罪!赔礼认罪呀,你这个小妖精!那小小这时抬起身来,眼里有泪,眼神直直地望着米南母亲,嗫嚅了半天,声如蚊吟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有人喊,“大声点,听不见!”那小小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一个穿皮大衣的年轻妇女挤到人堆最里边,说赔礼认罪有屁用,一声对不起就完事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个叫肖望望的女人和米南家住一楼栋,她男人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此时正靠着黑色的奥迪车吃点。米南想,父亲如今也有野女人了,父亲竟也与他为伍了!肖望望因他男人的那个野女人,俩人长年吵闹,经常半夜叫着野女人的名字从一楼骂到顶楼,有时爆发一声杀猪般的尖叫。肖望望一头玫瑰红的头发和那双一根钉的尖头红皮鞋十分的醒目,皮大衣也是红色的,一红到底,要是再有一顶带白边的红帽子,衬以雪花飘飘的背景,她还真像今天这个圣诞节的圣诞老(女)人了。肖望望的红皮鞋不停地跺地,她说,有的男人是天生的坏种,有的男人是叫她这样的烂女人败坏的,说着,她不时甩过脸去,看一眼她那低头过早的男人。
       母亲悲痛得快站立不住。
       人群中又起了喊打声。打这不要脸的乡下小婆娘!打死她,打死她……
       “钉死他!钉死他!钉他在十字架!”一片似曾相闻的喧嚷之声。米南手心出汗,思想走冲,眼前浮现与之相似的另一场景,又遥远又切近,又模糊又清晰。是上大学时老师演讲和自己阅读联想的一幕。多么不恰当的联想!耶稣无罪,罗马巡抚彼拉多还是不违众意将他钉在十字架上。起初,人们喊钉死耶稣只是语言暴力,后来语言暴力经过多数人的情绪累积和意志表达,才转化为行为暴力。他想这个那小小即使有罪也不应该被打死,他对语言暴力转化为行为暴力不无担心。母亲这时用力看了他一眼,母亲在责备他这种事情这种时刻还对这个坏女人小表现出应有的表现,还不如这些街坊邻居!母亲拐了他一肘,摆脱了他的搀扶。米南惶遽地左顾右盼,从一双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十足的孱头形象。
       “楚萍”,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妇女喊米南母亲的名字,“你别哭了好不好,你哭得我们女人都无地自容了。你打呀,打她俩嘴巴,也显得你有点志气!楚萍你怎么这么软弱可欺,你男人就欺你老实!这小妖精不仅欺负了你,还侮辱了你的儿子。她破坏了你们的家庭,也败坏了世道人心,打她俩嘴巴足轻的啊。”
       还是那惊心的一幕,还是那片响在远古的喧嚷之声。
       米南此刻深深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完全可以这样而不受指责,但母亲没有。米南在心里感激母亲,可这感激之情又是多么的不合情理!
       “你不打,就叫她跪!”还是那位知识妇女。“楚萍,叫她跪在你的脚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米南的头嗡了一声。他想他真是个不肖之子?
       这样的情形一旦发生,他想他不能去阻止,阻止便是爱的变质。
       “跪下”、“磕头”的叫声喊得那小小脸刷白。她恐惧,但倔犟;她低头,但站着。她不再看米南的母亲,也不看任何喊叫的人,只盯住脚下彩色的拼花水泥
       地砖。母亲仍不发话让她跪下,气氛僵滞。米南的心瓣闭合了,一时打不开。他从人们的眼睛里看见了愤懑、焦躁和对母亲的失望。这时,一只脚从背后将那小小踹倒了。
       是肖望望那只鞋尖弯钩带翘的红皮鞋。
       这一脚很重很突然,那小小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正在米南母亲的脚下,头离她的脚不到半尺。倒地时她“啊”了一声。她企图重新站起来,刚刚撑起身子,肖望望又在她腰眼上蹬了一脚。她又扑到地上,捂住被踹的腰处,再不能站起来。她似乎不甘匍匐在地,又似乎不愿自己像趴在地上的软体动物那样被人观赏,无声地扭动了半天,直起了身体。但到底是跪着了。她垂着头,跪在米南母亲的面前,头发披散下来,遮盖了脸。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米南想他很可能会去将这个乡下女扶起来,还会阻止旁人对她施以拳脚。可他没有。他不能。他已经没有应对这种局面的能力。他感到一种既不能救人又不能自救的无奈无助。他在寒风中唇栗齿战。
       米南想,因为母亲,他变得多么怯懦和卑微啊。
       那小小的红围巾落到地上,在地上像血一样烂漫。她两手垂着,跪得笔直,纹丝不动,像一尊在始皇面前谢罪的出土秦俑。
       跪了,但还没磕头。跪不是自愿的。不磕头就是不认罪,岂止是不认罪,连错都否定了。“叫你磕头!”肖望望又踢了那小小一脚,这一脚踢在那小小的屁股上。那小小倒下了,又爬起来,挺起身子。肖望望又一脚,那小小扑倒,又爬起来,挺起身子,回过身来看了一眼这个穿红色皮大衣的女人,又看了一眼那双油光亮闪的红皮鞋。
       “看什么看,你这个臭货!”
       肖望望又要提脚时,一声吼把她的脚叫停了,回头一看,是她的男人。她男人又大叫了一声“肖望望”,抖抖的筷子指点她,“你你你,你她妈的……”
       肖望望望她男人一笑:“怎么,心疼啦?凭什么?你才他妈的!”话音刚落,她回身一脚,又将那小小踢倒了。这一次,那小小发出了一声低吟。
       那皮鞋踢得不是地方。
       那皮鞋踢得很是地方。
       肖望望没有停止,用她那双修长的、鲜亮的、鞋尖弯钩带翘的、城市女人时尚的猩红皮鞋,一脚又一脚准确地踢在女人不能胜任的地方,边踢边骂:“踢死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叫那些花心的杂种们心疼去,死了你们这世界干净……”
       那小小慢慢往地上趴去,再没起来。
       肖望望的男人咬牙切齿,将半盒热干面啪地砸在地上,褐色的面浆溅到车门上,沾着芝麻酱的两片嘴唇直哆嗦。
       母亲捂着脸上楼回家后,米南没有跟上去。
       人群散去后,那地方只剩了米南和那小小,一个站着,一个躺着。米南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从女人的地方渗出的与地上的红围巾近似的颜色,浸染了白色的运动裤。
       米南用手机打了120。
       米南帮着将那小小弄上担架送进救护车时,她紧闭双眼,嘴脸歪曲,没哼一声。
       救护人员问米南她是你什么人时,米南的眼睛湿润了。
       四
       一个圆眼睛护士从急诊室出来,朝站在走廊上的米南看了一眼。只一眼,米南感到脸被她的圆眼睛划了一道口子。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治自己的女人的?”女护士声音发颤,像哀乐一样压抑着,米南仿佛即刻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紧张地望着女护士:“不,不是……她怎么样了?”
       女护士眼一瞪:“白痴啊你,杵在这里当铜人像!还不回去拿内外的衣裤来!”米南遭了棒喝,懵了片刻,苏醒过来转身跑出医院,忽又折回来,不知要干什么。站在大厅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目的清晰地去了。
       秋衣秋裤毛线裤内裤外裤米南买了一大堆,装了两大包。这些东西究竟谁去买,他苦恼了很久。他本想通知父亲,后来放弃了。决定自己去买时,他有种忍辱负重的气概。他装出一副居家过日子的男人模样,在一家商店把所有的衣裤都买齐了。
       圆眼睛护士早就等得毛焦火辣,见米南回来,她说:“圣诞节逛街看风景啦?满街的花花绿绿好看吧?”接过衣物时用力一扯,差点拽断了包装袋的提口。
       打了止血针,作了创口缝合和局部处理,圆眼睛护士用担架车把那小小推出了急诊室。米南本想上前去,提了一下脚又站住了。圆眼睛护士更不满了,将担架车停在米南身边,说:“推到观察室去!输液!”
       米南大气不出。那双圆眼睛好凶啊。推担架车时,米南想,自己这样岂不更加强化了他在推他爱人的印象?
       两个女护工将动弹不得的那小小挪到观察室的病床上。
       那小小一直不睁眼睛。她脸白似纸,但已经没有来时忍受的变形。嘴唇也是白的,偶尔张开一下,米南发现上面有一层干燥的灰皮。他忙去找水,找不到,找到了又没有茶杯。他跑出医院在小摊上买了一瓶矿泉水,拿回来才想起这水是凉的。他又出去买了一杯早点摊上的热豆浆。可是,那小小不喝。
       米南不远不近地站着。观察室有两张床,另张床正好没病人,他可以苟且自处。他一直在想该不该离开,离开了,她一个人躺在医院,谁管她?他管?他是她什么人?她是他什么人?米南像一只老鼠,在观察室悬着心不停地无声进出。那小小一定是听出了他的不安的,就是不睁眼睛。他希望她睁眼说点什么,让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者怎么做。他一会儿感觉自己像个秉持公道的审判官,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成了个被审判的心虚的贼,分分秒秒都难挨。
       女护士进来了,用原有的包装袋装了一大包衣物递给米南:“你回家好好看看!”
       米南不得不接过来拎在手里。
       那小小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她虚弱地说:“放地上。放我床底下。”
       米南没放,更加窘迫地站着。
       这时又进来了一位自发女医生。她定定地看着米南,说:“我从医快四十年了,我也见过男人打老婆,但是我第一次看到,有的男人这样的没有人性。”
       米南瞥了耶小小一眼,发现她的眼角有两颗眼泪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他不辩解。他羞于辩解。他愿意承担,但不清楚承担什么,承担的勇气又从何而来。
       “小,不是他。”那小小这时说。
       “不是他?那是谁?谁这么毒,下手这么狠?”
       那小小又合上眼睛。
       “你是她什么人?”
       米南支吾。
       “他是你什么人?”
       那小小扭过脸去。
       “你们不是夫妻?”
       水南摇头。
       “是对象?是未婚夫妻?”
       米南无处扭脸。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谁付医药费?”
       “我,我是……一个熟人。医药费,有……”
       老医生懒得再问了,口里唠叨着社会乌七八糟人心如狼似虎,和圆眼睛护士离开了,同时没忘催促米南交费。水南问她是否要住院,老医生说不用,观察治疗几天,然后回家静养,至少一个月不能工作。
       医生护士走后,那小小这才回过脸来,正正地看了米南一眼,轻声说:“谢谢你。”
       那小小把米南的心谢沉重了,沉重中一片苍茫,苍茫中百味俱生。半天的时间,他觉得自己活过了几
       世,又仿佛刚刚出生。他似乎看清了一切,又好像双眼令肓。心罩千头万绪,世事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衣袋还拎在手中。他看那衣裤时,眼前红色如幔,又见红水如瀑。他原本是晕血的,这次却没有,奇了,他又去看那小小,看她脸上他曾认为不该显露不配拥有的清纯。白壁白顶,白床白单,光线柔和,病房宁静,那张蜡脸上,目光沉静。米南发现,被她占有的那清纯,原来全出自于这双眼白如瓷的眼睛。
       耶小小说:“麻烦你,去一下我住的地方。我要拿医药费。”
       米南支棱着。
       那小小说了她与人合住的出租屋的具体地方,然后请米南转告与她同住的翟明玉,请她来一趟医院,她再告诉她怎么取钱。
       米南现在才一次听她说了这么多话。这次他听清了,她说的是普话,而且比自己这个上了四年大学的师范生还要标准。这令他吃惊。
       “把衣服放下。请你把它放到我床下。”那小小又说了一遍。
       米南调头出了门,那小小在后面哎了一声。
       米南将衣袋扔进了医院的垃圾箱,又很快返回,捧了一碗鸡汤水饺,放在那小小的床头柜上,说中午了,该吃午饭了。那小小发现他手里的衣袋没有了,忙问,我的衣服呢?米南说,那还要啊。那小小急了,怎么不要啊,我洗了要穿的!衣服呢?米南只好说扔了。扔了?那小小一欠上身,小声一啊又躺下了,面朝墙里。过了一会儿,米南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抽动。米南说,不是……已经有了吗。那小小对墙说,我要我的。你去给我拿回来。米南利索地撒谎,说刚扔进去就被收垃圾的捡走了。又静了一阵,那小小说,这些衣服,总共多少钱?见半天没应声,那小小大了声音问,到底多少钱?还是没声音。她回过脸来,米南不在了。
       五
       直到扔了那袋东西,米南才稍稍轻松了一些。那东西一直压迫他老是想今天是圣诞节。圣诞节的上午拎着那袋沾了血的衣物,像拎了个罪。扔了它就扔了罪。又似乎不能。那血凸显或印证了圣诞的意义。那血又令这节少了圣的意义。
       他又回到了冬日的街头。每年圣诞节是商家的狂欢节,江汉路步行街家家商店满眼都是圣诞老人慈祥的微笑,橱窗玻璃上喷着煽情的彩色泡沫。绿色的圣诞树上,多彩的灯泡向路人眨着暧昧的小眼睛。装扮成圣诞老人的男女青年站在街中央往人们手中塞圣诞礼物——商店的购物传单或折扣卡片。每家店门口统一安排似的站着戴了红白两色圣诞小帽的年轻姑娘,她们节奏一致地鼓掌吆喝,把顾客喊进自家的店里。米南经过一家服装店时,一位拍红了巴掌的小姑娘朝他响亮地拍了一掌,说欢迎欢迎.先生欢迎。米南停住脚步,突然对那姑娘说,圣诞老人今天送你礼物了吗?那姑娘停了巴掌,奇怪地看着他。祝你圣诞快乐!他一笑,往前去了。小姑娘望着他的背影,半天小声嘟囔了一声“神经病”,随后又拍她的巴掌去了。
       他听见了背后这声骂。这骂唤醒了他的记忆。有年的圣诞节,他和席月为圣诞老人是小亚细亚人还是芬兰人争论不休,他要回学校拿某本书来作证明时,席月也是这样骂了他一句。每年的这天,他都会送席月一件圣诞小礼物,一枚精美的圣诞贺卡也是不可少的,上面必有一首他的即兴小诗。今年的今天,他寄情无所。自从席月离他而去,他就感觉自己是个弃儿。有一天他从一篇社会学家的文章中看到“冷暴力”这个词,他马上想到了父母的那个家——他把自己从那个“家”中有意无意地剥离出去了。只有和席月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有家的感觉。他总是让自己被席月牵着手跟着她走,去她想去的所有地方,这时候他会想,他既是她的情人也是她的儿子。每年的圣诞节,他都会和席月说说耶稣诞生的话题,席月有时爱说,有时不爱说。不爱说时她就说他像个布道者,说米米你烦不烦哪,你真的相信耶稣降世拯救人类呀,人类难道非得神来拯救吗?他说那你说人类靠谁拯救呢?她说靠人类自己,靠人类自救和互救。她说米米啊,诗人都是悲观主义者,你不要把这种悲观的情绪带到圣诞节来好不好,今天我们要快乐!他这时就拼命地笑,说对,要快乐!圣诞快乐!还有一次席月说,米米,你对神好像很敬畏啊,你真的相信有神存在啊?既然你这么虔诚,你怎么不皈依了神呢?他说,席月你这是什么话呢,重要的不在于形式。在无神无信的年代,我把诗当神。我写诗时就怀了宗教的感情。席月说,那你是不是认为诗神圣得可以拯救人类,而你这个诗人也就成了救世主了?他不满她嘴角溜出的一抹嘲讽,生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可以无所敬畏,却不可不敬诗,不敬诗就是不敬人也就是不敬他。他不想在快乐的圣诞节发生不快乐,便不与争执和好如初。把思想与生活分开,是他的原则。高贵地写诗,世俗地生活,这样的原则说来挺荒诞,灵肉分离、人格分裂的诗人还算诗人?他现在很害怕人们说他是诗人,内心里也羞于承认。上帝死了,真正的诗人也相继死去,死得快一个不剩了,只留着一群像他这样的人,用写诗亵渎诗。
       现在回想,也许正是他的这种极端葬送了他们的爱情——每年的圣诞狂欢之后,诞生于圣诞节的诗人之思,随着黑夜的到来,已经给他们的爱情悄然蒙上了一层暗影。而意识到这一点多么不情愿却又多么的难能可贵呀,他想。
       电声音乐节奏威猛,各种歌星的歌从各种商店里涌出来汇聚街头,形成声势浩大的消费狂欢的主旋律。米南想到了另一种歌声,那歌声也是在今天充满激情地唱响,那歌声伴着管风琴不事张扬的音色和平匀的节奏进入魂灵。有年圣诞节的早晨,他和席月经过一处教堂,他忍不住拉着席月进去了。在教堂后殿的高台上,白衣唱诗班在唱赞美诗,歌声正是从那里发出。他伫立聆听,忽然满眼含泪。此刻,他想再去听听那歌,那声,但已经没有时间,医院里还躺着那个那小小。
       一棵一人多高的圣诞树矗立在一家商店门口,米南上前仔细辨认,莫名其妙地想判断一下这树是否出自母亲的花店。每年的圣诞节,母亲店里的圣诞树销量极大,节前一个月,母亲就组织了充足的货源。他对母亲店里那些各色的塑料花绢花不感兴趣,偏激地认为它们的不凋不谢不枯不萎一成不变的美丽鲜艳弥久经年,是对生活的粉饰,是对人的鄙视和轻慢。由物及人及事,他就想写诗。但关于假花假树的诗他一首也没写,这又是因了母亲的缘故。母亲含辛茹苦用这些假树假花养活了他,给他换来中学大学的学费,以及一个栖身的家。这真是一个悖论。但米南对帮母亲卖圣诞树很乐意,虽然那些树也是假的。有次帮忙的间隙,他对母亲说,妈,您知道这树是什么树吗?母亲奇怪地看他。他说我是说圣诞树的树种。母亲说,什么树?他说主要是冬青树。母亲心情很好,忙是忙,仍然乐意做他的听众。他说圣诞树代表生命之树,象征耶稣带给人类生命。母亲说我是无神论者。他说我是解释它代表的意义。他又开玩笑说,无神论者卖神的商品,既宣传了有神论又赚了钱,一举两得。母亲有点不悦,说这满世界买圣诞树卖圣诞树过圣诞节的,有几个是信它的?这又是一个悖论。是悖谬。他又说,冬青树的树叶为什么又尖又锋利
       呢,因为它代表钉死耶稣的十字架,但神是不死的,所以这树四季常青。树尖上的灯泡,代表世界之光,象征天使和星星,当黑夜降临,人们点亮树上的星灯时,那是耶稣把光明和神的生命带进了人类黑暗的生命之中。而树上悬挂的小橘子小苹果,象征耶稣为了人类的罪流出的血。米南的母亲根本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话,但心里还是为儿子自豪。她说你懂得好是好,但不要乱说。他说我不是乱说,我是想,既然大家轰轰烈烈过圣诞节,总得把这节过得明白些。有时候,买家跟母亲讨价还价,高兴了,母亲多给几个灯泡,添一把橘子,不高兴时,多一只不给,要一个不让。他就说,妈,给他们吧,施比受更为有福。母亲问什么意思,他就解释,母亲听了就照他说的办了,回头来又问这是谁说的。他说是一本书里说的。母亲说,儿子啊,你只能当个诗人。他说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卖的是圣诞树,即将过的是圣诞节。圣诞节,富人应当施。母亲这时脸绷紧了,说,你妈不是富人,你妈是个苦命的人!你爸要是个争气的,我何至于寒冬腊月站在这大街上吹北风!
       涌动的街道紫陌红尘,人流中多是年轻的情侣。要是和席月还在一起,今天这人流中兴许也会有他们相依相偎的一对,轻快的、富有弹性的行走,与迎面的圣诞老人无拘无束地嬉笑。路过一家常去的书店时,米南习惯性的买了一张圣诞贺卡,随手插进了上衣口袋。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张不能送出寄出的贺卡。他也当然知道他并非无所事事用闲逛来打发圣诞节下半天闲散的时光。他将那个出租犀的街名巷号背了上百遍。去通知人给那小小送医药费吗?去让那个翟日月玉知晓今天发生的事情吗?去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吗?将那个翟明玉叫到医院交给那小小就完事了吗?都四点多了,医院要下班了,他们会不会向那小小催交医药费并认为他去拿钱却一去不返是个骗局?
       他踯躅街头。而城市的街道会有尽头吗?
       六
       护士拔掉了输液的针头,又拿走了准备续上的吊瓶。
       虽然有暖气,那小小还是感到彻骨的冷。到处是白色,白得她不敢睁眼睛。她恐惧这一切的白,像是在另一个冥冥的世界,她一个人冰冷地躺在那里,永远的一个姿势。儿时的雪天,家乡也是个银白的世界,她在那个世界是站立的,跳跃的,欢叫的,可那个银白的世界呢?
       她想拔掉针头真好。她并不感激老米的那个儿子,他多事,把她送到了她不该来的地方。这所有的纯净、洁白、宁静和温暖,对她毫无意义。也许这一切对家乡的父母有意义,但家乡没有这所有。家乡的县城有,可父母看也没能看一眼。父母说,她出生前,家乡有赤脚医生,还有合作医疗,到镇上卫生院看病只交很少的钱。在她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先后病了,只三年,就都死了。她总是忍住不去想他们忍痛的表情,尤其父亲耕地时手捂肚子一脸汗珠子时的咬牙切齿。父母亲到死都是吃的自己在山上挖回的草药。
       那小小知道自己欠了这医院的医药费,所以她是不能离开的。她估摸这钱她出得起,不过是有些心疼,得花去她几月的工钱。那个老米的儿子怎么还不来呀,他不会不来吧?她想他会来的,多半会和明玉一起来。对了,明玉这时还没下班,他可能正守在出租屋的门口。医生护士刚才又催过了,又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说,什么关系跟医药费有关系吗?医生护士上午还有的同情和怜惜消失了,好像她们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似的。不输液才好呢,不给药吃才好呢,就让身体变成一条流淌的河,让自己漂起来,漂浮在一条红河之上。老米他儿子最后的时刻拦住了她又救她,她想老米你这儿子是个什么儿子呢。她想你这儿子既然救她,为什么那么多人骂她打她的时候他不救呢。她明白了,他是怕出人命,怕连累了他的母亲。她又想.他叫来救护车,不知自己到底是有幸还是不幸,她想要是他不在身边,只要她还有一丝力气,她也许会去爬那小区的任何一栋楼顶,然后朝着家乡的方向飞去。
       淡淡的阳光早就从窗子跳出去了,白刺刺的日光灯反衬得房间更觉阴冷。那柜上的一碗什么东西,她看也没看一眼。她饿。再饿,也没有上高中住校的时候饿。父母死后,大哥去了邻省的一家小煤矿,她和小哥守着一栋土墙黑瓦屋。有一天,村里的黄庚娃子回来报信说,大哥死了,矿塌了。黄庚娃子给了小哥五千块钱,说是矿上的老板给的。小哥要去煤矿把大哥运回来,黄庚娃子说回不来了,已经火化了,骨灰集体处理了。过了些日子,黄庚娃子才说出了真相。那天他轮白班,大哥上夜班,矿是半夜塌的,里面埋了十几个人。不到一个钟头,老板弄来炸药把矿炸了,到天亮的时候,原先的井口被汽车拖拉机轧成了一个平展展的稻场,上面可以碾谷脱粒晒粮食。中午,老板请白班的矿工喝了一餐酒,每人给了五百块钱和回家的路费。被埋的人,知名知姓是白班矿工的熟人或乡亲的,老板每人发五千块钱,让人带给那人的家属;无根无底的,老板说那就没法子了,想给钱也给不出了。那天听黄庚娃子说了后,她哭着问,庚哥,这事,那里的派出所晓得么?黄庚娃子说,晓得,下午就来人了,晚上也是在中午的馆子喝的酒。她又问,庚哥,那这事,他们县里晓得么?黄庚娃子说那我就不晓得了,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
       小哥不得不放弃去煤矿运回大哥的想法。那年是个夏天,她初中毕业,正在毕业考试。有天夜晚,小哥从地里回来很晚了,把她叫到屋前的稻场,说小小,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她在青石磙上坐下,望着比她大一岁多点的小哥。小哥说,小小你要好好考,争取考上县里的高中。她说,小哥,我会好好考的。但是我不上高中。小哥问为什么,她低头不出声。小哥明白了,说,小小,就用大哥的钱。她小声抽泣。小哥说,小小,上了高中,你就再不用出去打工了。她说,谁说上了高中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小哥想了一会儿,说那就上了高中再考大学,你聪明,肯定能考上。她还想说什么,小哥说不用说了,我听你的好消息。将来要是考上了大学,我挣钱供你。
       她就真的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小哥用大哥的钱给她交学费买书本和零花钱,每个月往她学校背一次米,来回一百多里。有时吃着饭,她忽然就难以下咽,她想她正吞噬着大哥的骨肉。她吃过食堂饭桌上的剩菜,吃过同学扔的馒头,这仍然有限,没有多少学生扔饭菜,食堂角落的潲水桶经常是空空荡荡。在她上高中的三年里,小哥早已作了外出打工的准备,没有出去,是不放心寒暑假她一个人在家。他不仅用大哥的钱供她念完了高中,还将自家房屋的瓦顶翻盖了一遍,用泥堵了漏缝的墙,用白灰水刷白了墙壁,最后剩下两千块钱,小哥说一定不能再用了,留着她考上了大学交学费。高三下学期时,小哥听说上大学一年的学费最少也得五六千后,一个炎热的中午,小哥背着行李出现在县中学的大门口。他对她说,小小,我要出去打工了。她惊问,小哥,你要去哪里?小哥说,去煤矿。她抓住小哥的行李哭着说,小哥,你去哪里都可以,你不能去煤矿!我不许你去!小哥说,小小,并不是每个下矿的都会、会……她说
       小哥你莫说了,我不许你去,就是不许!小哥望着进出的学生,有点不自在,说小小,放似回家,或者有事回去,夜晚睡觉前一定要检查一下前后门。大门我又加了一道铁闩,后门加了一根顶门杠。缸里的水是满的,但你回去不能吃,重新挑新鲜的。柴火我劈好了,堆在后院的草垛边上。木桶里还有几十斤米,要是怕霉了,拿到太阳下晒晒。还有,大门的锁我换了一把大的,这是钥匙。小哥把钥匙递给她,记得,离家时一定把门锁好。小哥说完挪动脚步扭过脸去,又转过脸来,再看她一眼。她抢上前拉住小哥,堵在他面前,说,小哥,我不考大学了,我不上大学了!小哥这时目光严峻,说,小小,你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听说还是学校的广播员哩。你一定要考,考上了,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再说,你要是不上大学,怎么对得起大哥。她背过身去。小哥又说,煤矿工资高,加班还有补助,只要你考上了,我一定供得起。
       那天她放走了小哥,放他去了大哥去的那个地方。第二个月,她就收到小哥寄来的两百块钱。小哥还给她写了信,信里说他去的不是大哥的那个煤矿,他去的是另外一个离大哥的煤矿有一百多里地的煤矿,但老板还是大哥煤矿的那个老板。老板听说他是大哥的弟弟后,对他很关照,他的工资比别人每月多二十块钱。就在来信一个月之后,她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省城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小哥得信后请了假赶回来,还带回了一千多块钱。在后来的十多天里,小哥却怎么也凑不齐剩下的三千多块钱。小哥从矿上回来那天,她发现小哥黑瘦得她一眼都认不出了,这些日子,小哥更是瘦骨嶙峋,赤膊时,胸脯上的骨头一根根。有天夜晚,她和小哥又吵又嚷,说她不上大学了,四年读下来光学费就得两三万,还不算生活费。她说小哥你哪么要这样逼我,这一世界的人没上大学都能活.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她说出去打工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去煤矿。她说你不让我出去打工也可以,在家种田我也能养活自己,我只小你一岁,哪么还要靠你养我供我,你这样让我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说小哥你再不用到处借钱了,借的钱是要还的,我只要看见你找人借钱的样子,我就为你羞!小哥,你莫再羞自己也莫再羞我了好不好,小哥我求你了!
       那天夜晚很晚了,小哥又出了门,她坐在床上等小哥等到快天亮。
       第二天小哥就回煤矿了。临走时,她发现小哥的眼睛是肿的。小哥说,小小,你打工去吧。去武汉。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去了武汉,给我写封信。
       七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米南走进了观察室。他发现,那碗鸡汤水饺原样未动,上面结了一层粥样的冻油。
       点滴又输上了。那小小想拒绝,圆眼睛护士说你不欠费了。
       护士一走,那小小焦虑地问明玉怎么没来,米南说,我没去。为什么不去?米南无语。那,这药钱……米南说钱交了。谁交的?米南说,我。
       那小小突然扭过身子想起床。
       米南说:“别动,你想干什么!”
       那小小说:“我要回去!”她刚挪了一下腿,眉头一紧,齿缝里咝了一声,又躺下了。她两眼绝望地望着天花板。
       “交了多少钱?”
       米南不答。
       “你告诉我!”那小小声音激烈。
       “预交了一千五。离开时再结算。”
       “你……你凭什么!”
       米南看见了那小小脸上几缕红得发紫的纤细的血丝。
       他凭什么?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责己还是责人?面前这个女人是父亲的情人母亲的敌人,再怎么说也该是他要表示鄙视和愤恨的人,是啊,他凭什么?
       米南将鸡汤水饺拿到卫生间倒掉,以回避她的质问。一时不敢返回,他又去医院大门口买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那小小不理睬。米南说,医生也让你吃。那小小说我不饿。米南说,不吃病怎么好。那小小说,我吃不吃我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米南说,吃了病才能好,你才能回家。
       那小小的表情不那么坚硬了,绷紧鼻翼,眼里映着湿润的光,忍了半天,语不成声地说:“要它好做什么……我没有家……”
       米南的手机又响了。从一早,两个号码一直追着他打,一个是母亲的手机号,一个是家里的座机号,他一次也没接。他合上机盖,将面碗递到那小小手里。
       那小小不接,冷冷地看他,他说你怎么不接。米南也冷冷地看她。接不接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这么阴冷地问么。他将面碗放回床头柜上。
       手机又响了,米南不胜其烦的样子。那小小忽然说,你应该接。米南现在烦她了,瞪着她。那小小和他对视,说你到外面去接。米南迟疑了一下,出了观察室。
       母亲在电话里急哭了,说我知道你送那女人去医院了,送去了你该回来。母亲说你送她去医院,你叫救护车,我不反对,你不该在医院一待一天。你应该通知她的单位,她的单位就是你爸的单位。母亲说你这样做叫人家怎么看我,舆论怎么看待这件事,我将来还怎么做人。母亲说南南你不足个血性的男人,你太叫妈失望了。母亲一定哭湿了电话。米南只听,一句话也不说。母亲说南南你赶快回来,或者,你告诉我哪个医院,我去找你,你快把妈急疯了!米南这时才说,妈,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我心里也很乱,我也不知道该跟您说些什么,所以我一直不敢接您的电话。我现在确实是在医院,但您最好不要来,完了我会回去的。她伤得很重,还做了手术,已经起不来床。妈,您千万别认为我这都是为爸做的,您要是理解了,我谢谢您。
       接完电话,米南的心更乱了。他在院区里盲目地走来走去。他知道他是不能走掉的,只要那个叫翟明玉的姑娘不来,他不能离开。
       回到观察室,米南第一眼就去看那碗,碗里的面条吃完了。那小小的脸有了一点颜色,精神似乎也好了些,看他时有点贪食后的羞涩。米南一直阴沉的脸顿时开朗了,如同此刻一身寒气的身体进入了这个暖气房间,身子骨也舒展开来。
       没有毛巾和餐巾纸,那小小用红围巾擦嘴巴。米南想怎么就没想到买牛肉面时买几包餐巾纸呢。上午买衣裤时也没想到。又想,该买没买的多呢。
       “你妈让你回去。”那小小说。
       米南倏然回头。
       “医药费,衣服钱,还有面钱,我都会给你的。”
       米南说:“我什么时候叫你给我钱了?”
       那小小说:“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要不还你钱,你在你妈那里通不过,我自己也通不过。”
       米南说:“你不要把人想象得那么恶劣。”
       那小小说:“我知道,你是个诗人。诗人用善的眼睛看世界,即使疾恶如仇,仇恨也只会转变成内心的痛苦。诗人不会仇恨。可我不是诗人。”
       米南喉结翻滚:“所以你恨?恨谁?恨早上那些人,还是我妈,还是我?”
       那小小摇头:“我是咎由自取。”
       米南说:“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对我的钱也恨上了。”
       那小小说:“不对,我怎么会恨一个把我送进医院,还帮我垫钱治病的人呢。”
       米南说:“你心里明白,是我开门把你堵在了屋里,并且让你滚。是我将你堵在小区里,使你遭遇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小小捋捋头发,目光柔和地侧过脸来:“你真的认为,我那是遭遇吗?”
       米南扭过头去。
       那小小说:“不是你把我堵在小区里,是你妈。”
       米南头一抬,像撞了墙。
       “不,不是我妈,是我!”米南极不情愿自己的母亲被她这样认为,否定得如此坚决,同时内心豁然出现了一个空洞,感觉里面心都不在了。
       那小小说:“如果是你,你就不会认为我后来的一切是遭遇。”
       米南在病房里走动:“信不信由你!”
       那小小这时望了床边的椅子一眼,说:“你坐嘛。”
       坐?坐在她床边?这算什么?
       米南累了,一天都没有坐,真想坐坐了。他拉开木椅,差不多坐到了房门口。
       “你叫米南。我知道。”那小小说。
       “你当然知道。”米南团手抱臂,觑了眼睛看她。
       “对不起,米南。”
       “对不起什么?”
       “浪费了你一天的时间?”
       “就这?”
       “……”
       米南气上脸来来:“难道你就不认为对不起我妈?”
       那小小沉默了一下,又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米南不满地问:“什么意思?”
       那小小被逼不过,说:“在你家,你妈对我不打不骂不羞不辱只是哭的时候,我想到过对不起。后来,自从跪下的那一刻,我不了,反而觉得是你妈对不起我。”
       米南站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庭,你损害了我父亲母亲的感情。你伤害了我,我们,尤其是我母亲!你是个第二三者!第三者你知道吗?”
       在米南近于吼叫的时候,那小小怵惕地一会儿一看房门口。当米南说她是第三者的时候,她顾不得张扬的后果,大了声音说:“我不是第三者!开始的时候,我曾经怀疑我是,后来我认为不是。今天我想了一天,我想我倒像个第四者。”
       那小小说完,竟然还笑了一下。
       “第四者?”米南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和一个三口之家有了密切关系的人,怎么不是第四者。”
       “荒谬至极!说得那么轻巧!第四者、密切关系!你不认为这种关系很肮脏吗?”
       那小小说:“你会这样认为吗?”
       米南一口气憋在胸口。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小。你知道。医生问过。”
       “你跟……你们,多长时间了?”
       “整整一年。去年的平安夜。”
       “你哪里人?”
       “郧县。”
       “在哪里打工?”
       “你爸的仓库。搬运兼勤杂工”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件事。”
       “今天早上,你妈放我出你家门的时候,我想从此将一刀两断了,离开你爸,离开仓库,离开这个城市。现在,我改变了决定,我要嫁给你爸。”
       “为什么?”
       “因为我加倍偿还了也许是我应该偿还的东西。”
       米南又要挥手的时候,观察室的门被母亲推开了,三个人都有一刹那的愣怔。
       八
       夜色遮掩神色仓皇的母子。母亲在前,步履匆匆,儿子在后,脚步滞重。
       父母卧室的床已经焕然一新。母亲将上面所有的尔西都扔了。母亲说“肮脏”。是啊,怎能不肮脏。可这一床的新还有什么意义,还能新多久?母亲让他坐在卧室的单人沙发上时,他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对母亲说我饿了。
       母亲在微波炉里给他热了牛奶和面包。他天生拒绝牛奶面包,勉强吞食时说,爸不在家,我们就没饭吃。母亲说,南南,你还在提你爸,我们这个家,完了!刚一说,母亲就哭了。米南说,妈,要是爸能认错,并且回心转意,您能原谅他吗?母亲说,这个世界总是叫女人原谅男人,可男人在这种事上永远不会原谅女人。米南问,妈,我爸呢,怎么一天没露面?母亲说,去沈阳出差了,一个星期。米南说,您不是前天就去义乌了吗?母亲说我临时改时间去了一趟宜昌。你爸以为我去了义乌,出差前把那女人弄进了家。米南说,您怎么知道他们昨晚在我家?母亲说,妈还没有老得痴呆。米南咽药似的吞下了最后一口面包,说,妈,您打算怎么办?母亲说,这样的问题,你都能帮妈回答。米南说,离婚?母亲说,其实我也不想。米南说,妈,给爸一次改正的机会,好吗?如果他能跟那女的断的话。母亲说,不可能了。何况……南南你不会不知道.我跟你爸的感情早就死亡了。米南说,既然早就死亡了,为什么要拖到现在?母亲说,这不都是为了你吗。米南说,那现在怎么就不为我了呢?母亲说,现在你亲眼所见了,现在你明辨是非了,现在你真正明白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了。妈一直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明白这一点。米南说,我还是不明白。母亲欲言又止,起身去了卫生间。
       米南闭上眼睛琢磨母亲话里的意思,同时看见了自己那颗年轻的心,看见它在一点一点蜷曲成了一颗风干打皱的枣。
       在他儿时的记忆中,父母是恩爱的,那时候吃得简单穿得也简单,住的房子又小又破,可那时的家总有父亲母亲的欢声笑语。节假日,父亲母亲把他牵在中间去公园去商场去游乐园,那幸福不再的童年时光啊,一支五毛钱的冰棒就甜了一个世界。自从搬进这套新居,所有幸福和欢乐犹如遭遇了一场龙卷风,奇怪的是它们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全无龙卷风应有的动静。他很难理解,一个家怎么可以无声无息的就这么消失,就连他和席月的分手,还经历了激烈的争吵。寂静真可怕啊,不然怎么有个词叫死寂呢。记得只有一次母亲说到了离婚,母亲说的时候是关在他们的房间里,偶然被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十分平静,那语气就像在和父亲说悄悄话。他很想听到父亲是怎么回答的,听到这里心跳不止,但父亲那次始终没有回答。他的心便再不乱跳了,那一刻,他对父亲充满感激。
       正胡思乱想,母亲返回了,坐到床上。显然,母亲又去卫生间哭了一遍。母亲的眼睛更肿了。母亲眼不肿的时候很好看,人到中年了依然好看。母亲说话很温柔,就是做生意与人争论时也是轻言细语。他一直认为,正是因为母亲的美丽温柔,父亲才一直不愿和母亲离婚的.离了,父亲再上哪里去找母亲这样如此优秀全面的女人?偏偏不是这样,父亲找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乡下女。他知道自己太年轻了,他不懂婚姻。他也许懂诗,但诗和婚姻多半是不搭界的。
       米南说,妈,我一直觉得,爸对您是有感情的。母亲说,你怎么知道。米南说,您曾经提过一次离婚……他不同意。母亲吃惊,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这么多年了,我也长大了。母亲的身体矮了几分,说,要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准又愿意拆散这个家呀,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也过来了吗。你爸他当然不愿离,要是离了,他的后果是可以想象的。米南说,妈,我今天想问您一句,您对爸,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了吗?母亲说,南南,假如你是一个女人,你能容忍一个男人一辈子同着锅台转靠着老婆活吗?你能对一个干大事一无是处做家务婆婆妈妈的男人长期保持感情吗?米南说,妈,您不是时时处处都要求爸将家务活做得天衣无缝吗?母亲说,如果你爸连家务活也
       干不好,作为一个家庭的丈夫和父亲,他岂不完全成了摆设?米南说,爸他做家务,对我们这个家也是一种贡献啊。母亲说,南南,听你说这没志气的话,叫妈怎么说你……那也叫贡献?那妈呢,妈起早贪黑……米南忙说.妈,我不是否定您对我们家的贡献,我是想说,爸用行动支持了您的生意和事业,您起早,爸也起早.您贪黑回家,爸不贪黑.可他把饭菜都做好了,您回家只吃。您吃完饭,从来都是爸收拾碗筷洗盆涮碗……母亲打断他说,南南,我忙啊,我一年到头玩命地挣钱养家啊!
       眼看母亲又要流泪了,米南低下头去,揪着自己的头发。
       母亲幽幽泣道,南南,听你口气,你好像还站在你爸一边。你爸他这样了,你还狠心让我原谅。早上在院子里……你的表现……你还守了那女人一天,就好像她跟你爸住家里过夜是应该的……南南哪,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母亲虽是抱怨,仍是低泣轻诉。米南说,妈,我也感到我不是个好儿子。可是,我实在是做不到见死不救。母亲说,她会死吗?装的。她只有这样才能逃过这一关。米南抬头看母亲,认真地看,然后,他认真地说,妈,她不是装的,她流了很多血,她的脸白得像纸……你不用说了,母亲说,按你的意思,倒是她对了妈错了?米南说,妈,事情不是这样……她也是个女人……妈您是干过妇联工作的,这您比我清楚,她也有需要维护的东西。母亲说,我虽然干过妇联工作,可我也是妇女,我也有我需要维护的权益,一个妇联干部,连自己的权益都不能维护,还怎么去维护广大妇女的权益……
       米南一抬头,墙上的时针指到了十点。他说,妈,我要出去一下。母亲说,是不是又要去医院?他说不是,是通知和她同住的一个打工妹去医院照料她。母亲说,南南,你应该去通知他们仓库的领导。他说,仓库的领导是我爸。母亲说,仓库上面有公司,你不去我去。他说,妈,天都这么晚了,今天又是周六,公司哪有人啊。母亲想了想,说.那星期一一上班,你就去他们公司。南南,你要给妈争口气啊。
       出了家门,走到小区里那小小白天跪着的地方,米南又站了一下。
       九
       那小小对突然安静下来的医院没有心理准备,太静了,反而不像是人间。她心知自己在人间,但是在人间的隔壁,这隔壁与人间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了,她被人弃置或者是存放在人间隔壁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这一屋子的白她尚能忍受,现在白加上静,就有冷飕飕的一股恐惧从骨缝里钻出来。那静里藏着她害怕的东西,一个突然闯进门来的人,一阵或急促或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一声骤响,一条拱门的狗,一声猫叫,一个浑身是血或是缠满绷带的伤者,一个忽然跟她说话的声音……她一会儿看房门,一会儿看窗外漆黑的夜,将身体一点点缩紧,缩成一团隆起的白被子。
       那小小这时想,这世上,她只剩下两个亲人,一个是小哥,一个就是老米了。
       碰上老米以至爱上老米,都是老天的安排。有时候她又想这是小哥的安排,小哥要她来武汉,似乎就是要让她遇上老米,并且做他的女人。昨天下班时她对老米说,明天是圣诞节。老米说,哦,今天就是平安夜。她说,你要是家里忙完了,我们到街上去看看热闹吧。老米说好,正好我爱人到浙江出差了,三四天才回。
       昨天夜晚,她第一次让老米花了那么多钱,一百多块呀,快是她一个星期的工资了。老米牵着她的手把汉口最繁华的马路差不多都逛到了。他们也像情侣那样靠着,老米却总是左顾右盼,有意无意疏离她的身体,最后还是拗不过,胳膊反而被她越抱越紧,她的头在他的胸口越靠越近。她看商店那些令她眼花缭乱的东西时两眼发光。老米坚决要买一件衣服送给她,作为新年或者圣诞节的礼物,她一次次坚决地将老米拖出了商店。她说看一眼我就满足了,听见你说要给我买我就满心里都是高兴了。她这样说时,她发现老米那一刻很伤感,又显得心事重重。她怕老米不高兴,老米不高兴,她比老米还难过,就不想再逛了,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家吧。可是老米不同意。老米说,平安夜,逛了半夜,我都没花出一分钱。她笑,说逛街就是逛街,为什么一定要花钱呢。老米说,我心里不是滋味。她马上像哄孩子似的说,老米你千万别乱想,听我的话,回家吧,明天你一早还要赶火车。老米说,小小,我今夜回家,肯定一晚上都睡不着,我们去咖啡馆坐坐吧。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这是她跟老米第一次进馆子。咖啡馆也是馆子。以前,老米多次要请她进馆子,她一次也没去,她知道一进去没几十块钱出不来,而老米一月也只有那么些工资,还要交一半给家里。有时连自己都很难相信,他们好了一年了,她倔得那么不近人情,夏天那么炎热口渴,她不让老米给她买一瓶饮料,有次气得老米将买来的冰棒扔到了路沟里,说我的钱就那么脏那么脏了你吗。她怎么说呢,她没法解释,没法解释回家就有凉开水,可以喝个饱,用得着花三块钱五块钱去喝一瓶水么,只要能跟老米在一起,再渴心里也是高兴的呀,老米他怎么就不理解呢。每次跟老米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比其他恋爱中的女人都幸福,因为他们只有男女之爱,而她除此之外,还有父爱,她有双重的爱,因此她是更加幸福的人。
       乡下打工妹不仅在城里寻找工作,不少人还幻想在城里寻找爱情。她有点忌讳“爱情”这个词,改成“爱人”心里还是搁不住,觉得它分量太重,那就改成“婚姻”或者“归宿”吧。她当初就想过,她是要回去的,挣些钱回去念个大专,去家乡云岭小学当一名老师,然后在家乡找个人成个家。却没想,老米把她连同她的心留在了城市。
       老米的仓库是她打工的第三站,一进仓库她就站住了,一站四年没挪窝。工资不高,但不挨老板的教训,不遭领班的呵斥。仓库的头老米是个知识分子,他能放下头的架子对待打工的。见她身子不那么实板,他尽量不派她搬大货,实在免不了,他换了工作服戴上手套,帮她上车卸车。在她累得脖子挣出青筋的时候,她常常看见老米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她知道那是父亲对女儿的那种,便油然想起父亲曾经有过的与此相似的目光。有天老米说,那小小,这活你干不了,这是男人的活,你去另外找份工作吧。她说,虽说这是男人的活,但这是人干的活,在这里干,我感觉我像个人。米主任,您是不是要辞我?老米忙说不是不是,你别误会,那你干吧,想干多久干多久。这时她就笑了,觉得老米这人真有意思。
       仓库的活路累是累点,她也还扛得住,只不过开始一段时间吃不消,坚持了几周,身上的劲也就练出来了,最难的日子就过去了。老米让她另找出路时,就是她最难的时候。她有时想,是老米帮她度过了最难的时候。不是老米帮她干活,是老米对乡下人的态度,和他父亲般的目光。而这城市里,到处是凶神恶煞般的老板,他们对乡下人,对穷人,像有前世的仇恨。乡下人穷人帮他们赚钱发财,拿最低的工钱干最苦的活,他们还要将穷人乡下人身上不该出卖的东西卖给他们,而且是无偿的、无处诉说的。他们让他们站着干活跪着生活。这是个什么世界呀。所以,她
       愿意躲在老米的这个小小的仓库里,一躲四年。
       四年的时间,她差不多过完了她的青春期。四年里也有城里人追她,有打工仔想亲近她,她都没看上,他们话说到第四句她就听不下去。她喜欢听老冰说话,老米的很多话总是令她恍惚,恍惚又回到了课堂。老米很健谈,却不夸夸其谈,总是因事论事适可而止,总是在他们歇工的间隙和中午休息的时候。老米不像别的老板,因此,他的办公室成了他们休息聊天打扑克甚至打工仔们午睡的地方。老米跟他们聊天时,她是老米最铁的听众,有时还清教一下,甚至辩论一番。这令老米惊讶。有一次,当老米听说她考上了大学没上成时,她发现一向快乐的老米那一刻相都变了,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个说不出来的字。她知道那字和那字的滋味,当年放弃上大学时,当年小哥万般无奈同意她的决定时,她和小哥的身体都变成过这个字。老米过了好半天,才回过气来似的说,那小小,你真坚强,你熬过了多么黑暗的一段日子啊。那天,老米这句话把她已经愈合的伤疤揭了,又流了一次血,那血又从眼睛里流出来,她怕老米看见,转身进了货仓。第二:天上班,她发现老米似乎还没从昨天的那个字里脱离出来,老米走到她身边,说,那小小,我儿子就是念的你考取的那所师范大学,当年你要是上了,说不定跟我儿子同班呢。说完他低着头走了,背好像也比过去弯曲了。
       明显感觉到老米对她的关心是那年春节以后。春节之前,仓库二十多个农民工陆续返乡了,唯独到腊月二十七剩她一个人还在仓库上班。起初老米以为她是为了挣加班费,到了腊月二十九,老米一早见她还在仓库,说你怎么还不回家,她说我就在这里过年。老米说,那怎么行,一年到头,总要和父母亲人团聚团聚呀。她听了眼一红,低头说,他们不在了。老米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又说,那你还有兄弟姐妹呀。她说我就一个小哥,住外省的一个煤矿。老米说,那你就跟你小哥一起过年。她没应。
       前年的春节她就是在小哥的煤矿过的年。小哥娶了当地的一个女子。她在小哥的新家里坚持过完了三天年,第四天就离开了。三天年里,嫂子不跟她说一句话,每餐吃饭时都盯她的筷子,如果她伸向的是一碗有鱼或肉的菜,她就拿眼睛看她,几次她都将拈上筷子的菜又放回菜碗里。初四一早,她对小哥说,小哥,我回去了。小哥都快把自己的一只手捏断了,一定要送她到汽车站。走到大路口,她就站住不让再送了。小哥的泪终于流了出来,说,小小,哥对不起你。她却仍然笑着,说,小哥,你要想我了,就去武汉看我。小哥说,小小,要是碰上合意的,就成个家。她点点头,又嗯了一声,转身大步朝前走,再也没回头。她想她要是回头,小哥说不定就会追上来。
       坐了汽车坐火车,她一路泪水不干。她想自己也是个女人,自己将来也要做母亲,做媳妇,做嫂子,做妻子。天下最伟大的是母亲,人们将最真减的感情最由衷的赞美都献给母亲,但好母亲有时候并不是一个好媳妇、好妻子、好嫂子,母亲有时候辜负了人们崇敬的感情,母亲有时候糟践了人们的赞美,母亲有时候损害了母亲的形象。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身兼女性的各种角色,她一定要将一切角色都做得最好。
       她再没去过小哥的煤矿,但每年她会给小侄女奇去两百块钱的压岁钱,然后给哥嫂写一封拜年的信。
       这年的年三十,那小小没想会跟老米一起过。以前是她独自在出租屋里过。明玉回家了,屋里又没电视,连春节联欢晚会也不能看,她就歪在被窝里看书,看到睡意来了,扔了书就睡,一睡到天亮,天一亮,就是新年了。有时也出去逛年夜,逛得越晚人越少街上越冷清,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过除夕,这时她就特别孤独,便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赶紧逃回她的出租屋。除夕那天早上,老米对她说,今夜我值通宵班,你十点钟来仓库吧,我们一起守岁过年。
       那天她心里很温暖,她终于可以在一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和一个人守岁说话了。那天她独自吃完年夜饭,很早就来到仓库。老米直到十点多才来,一来连说对不起,我家年饭吃晚了。后来她才知道,老米今夜不值班,他对她也对他的家人说了谎,就为了陪她这个没家过年的打工妹过除夕。老米那天带来了花生京果酥糖巧克力和水果,她意思地都吃了一点,说饱了吃不下了。她想她对老米的感激已经将她的心肚填饱了。
       那个除夕夜,老米知道了她和她家的很多事情。
       那个春节以后,她总是在每月的劳保用品中多得了一份,一块香皂,一条毛巾,一双手套,或者一瓶洗发水。开始她没在意,注意别人分得的东西时,才知道老水把自己的一份以另外的名义给了她。她后来一概拒绝了。
       十
       米南来时都快十二点了。他拎来了塑料盆桶,还有牙膏牙刷梳子毛巾肥皂润肤霜暖水瓶饭盒瓢勺一应杂什。还有一提卫生纸。全是新的。那小小看见那提卫生纸时扭过脸去。明玉呢,她怎么不来?米南说我去了,她不在,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回。那小小想,对了,今天是圣诞节,明玉的快餐厅还不忙到半夜。她说,你又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家里都有,我不需要。米南说,你不需要洗脸刷牙梳头发?那小小不作声了,口气虽硬,心里很软,她想老米这儿子心也这么细,跟老米一个样。她想我是要洗脸刷牙梳头发,可我能么。米南出去拎了一瓶开水和一桶热水进来,给那小小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过去,说擦把脸吧。
       那小小已经不能拒绝。
       床头柜上的一盒盖浇饭早已冰凉。你怎么不吃,米南说。那饭是圆眼睛护士快下班给那小小叫的。这饭,那小小只要瞥它一眼就有些忍不住,所以她不吃。米南将盒饭拿出去倒了,打开一包热烤的面包,说就着开水吃吧,都半夜了。那小小接过时手有点不由自主地抖,咀嚼面包时,眼泪不争气地在眼圈里打转,怎么也咽不下,米南忙将水杯递过去。
       那小小一直不好意思让米南看她吃面包,米南感觉到后离开了。再进来时,那小小已经吃完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小小突然说。
       “换了别人,也会这样。”米南说。
       “你和别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我是你的情夫的儿子。”
       “是情人,不是情夫。”
       “你都……都上我家过夜了。”
       “我听说,你在大学和一个女同学好_,四年……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们比。我是想说,你不会认为你是情夫她是情妇的。”
       “我们还没有结婚!”
       “我们也没有结婚。”
       “我爸他有家庭!”
       “可是你爸昨天跟我说了,他要离婚,他要娶我做他的妻子。”
       “那小小……你这么年轻,怎么能这样……这样糊涂,这样盲目,这样不计较后果,这样嫁给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人!”
       “要是我们有爱呢?”
       “你们有、有爱?”
       “我们为什么不能有爱?在你心中我是那种女人,是吗?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米南没回答。
       “一年了,我们手牵手加起来也不过五六次。”
       米南说:“五六次,就成了爱,就要成为夫妻?”
       
       那小小说:“米南,你应该知道的,即使千次万次,多少夫妻都不是夫妻。”
       米南说:“你不像个农民工。”
       那小小忍不住小声笑道:“我像个山里来的女妖。”
       米南说:“你念过书?你怎么这样……这样伶牙俐齿?”
       那小小说:“女妖当然是口舌含剑的。”
       米南问:“你念过几年书?”
       那小小答:“十二年。”
       米南一怔:“念完了高中?”
       那小小嗯了一声。
       “高考没考上?”
       那小小又嗯了一声。随后问:“现在几点了?”
       她在催他离开。她一定感到这种谈话和气氛很难受。最难受的是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他何尝又不难受。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最好是了断。可怎么了断?他抬手看了一下表,说快十二点了。那小小说,明玉也该回家了吧。只好请你再去一趟了。米南说明天不行吗,都这么晚了。那小小想想,说也可以。
       米南不想离开。米南意犹未尽。他说:“那小小,你们……你跟我爸,不合适。”
       那小小说:“你是说年龄还是身份?你是不是说,我要是个离过婚的、置四十岁的女人,或者,我是个城里女人,就合适了?”
       米南的难堪和笨口拙舌让那小小感到自己确实有点咄咄逼人。看他观察他感觉他一天了,她看出了,老米的儿子真是个诗人。诗人是很容易受伤的。她已经伤了他了。她是说她和老米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上,她现在感觉她和他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东西。他只是认为她“不合适”。这么说,至少在他爸离婚这件事上,他并不强烈反对。他今天一天的反应,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伤了他,他却反过来照料她。她知道他的心肯定很复杂,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得复杂起来。她这时看着他,像看一个可怜的大孩子。她说,你快回家吧,累了一天了,我也想睡觉了。
       米南两手插在裤兜里,身体的重心在两条腿上不断轮换,抬头低头,咬咬牙,闭闭眼,摇摇头,叹叹气.就这么站在那里折腾自己。你能不能……不和我爸……米南说这话时,他看见有两束光点在她眼里闪跳了一下,然后看见了她貌似犹疑的摇头。她的犹疑比她的摇头还坚定。她的坚定就决定了他们这个家的无可挽救。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但仍存侥幸。他目光惆怅,不无忧悒地轻声说,我爱他们。那小小同是忧悒的‘目光,同是轻声地说,要是你的爱能挽救他们的婚姻,我愿意牺牲我付出的一切。她的话在米南听来是追问。米南说,那小小,你们……你跟我爸,没有基础。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很违心很迫不得已也很不得体。那小小说,你指的什么?米南有点穷途末路。那小小说,米南,你爸说,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可他让我知道了。他说那小小你知道吗,一个人需要多么坚强的神经,多么超凡的忍耐,多么坚韧的生命力,才能保持这个婚姻。他说他已经挺不住了……米南,你爸不忍心给你一个破碎的家庭,他说你的心是一颗诗心,诗心很脆弱。我同情你爸……
       米南高傲的心曾如凌空的鹰,这时,一股骤然袭来的疾风吹折了它的翅膀。过了很久,他仍拧心扭肺地说,你们的基础,不能仅仅是同情,相互的同情。我父亲同情你是个穷苦的打工妹。那小小说,同情里就没有爱么?爱里就没有同情么?你刚才说基础,如果说我跟你爸之间有爱的话,那同情就是基础。我们当初就是因为相互同情才渐渐走近的。还有,我和你爸最珍视的,也许不是同情,也不是爱,是尊重。说到这里,那小小莞尔一笑,说,多数的时候,爱是个没熟的柿子,又青,又涩,又硬,落到树下满地滚。但是有了相互尊重,那柿子就会由青变红,变软,变熟的。
       米南这时对这个乡下女完全刮目相看了。惊诧之余,父亲后半生的幸福仿佛冬日的一蓬红红暖暖的炉火,伸手可触了。可毕竟父亲太老了而这女子是太小了。逐渐老去的父亲会给这个年轻女子长久的幸福吗?他们真的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吗?那小小又催他离开,他说,这件事,能不能不对和你同住的那个叫翟明玉的说。那小小摇头说,瞒不住的,米南。再说,就是我想瞒,你妈也不会帮我瞒的,一切顺其自然吧。
       米南看看表,十二点差五分。他突兀地说,今天是圣诞节。那小小说我知道。米南说,圣诞节,你流了血。那小小一笑惨淡,说我有罪,我流血赎罪。米南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救护车中那股腥气即刻弥漫了整个房间。他几乎来不及多想,就将手伸向了上衣口袋。他抽出了那枚圣诞贺卡,四个金色的字在他眼前快乐地跳跃,欢欣鼓舞的样子,像每年这时候的席月。他差点说出了这四个字,否则不是讽刺便是伤害。但他还是希望将这枚贺卡留在这里。他将贺卡放到那小小的枕边,说现在还在圣诞节里,然后离开了。
       走出医院,他才发现下雪了。雪不大,零零星星的,在昏暗的街灯里逐风斜闪,没有着落,像他此刻的心。
       十一
       送贺卡的人走了,把贺卡留下,把加倍的孤独和孤儿般的她留在这间白房子里。值班护士要关灯,她大叫别关,我害怕!
       她的心跟着日光灯的镇流器吟吟地响。她将贺卡贴在胸口,咽噎着念出了“圣诞快乐”。这是她此生得到的第一张贺节卡片,上面还印着很多祝福的文字,她不能没有感触。高中时,同学们也都知道有个圣诞节,但谁都不把它当节。那是城市的文明。进城了,她每年都能看见和感受圣诞节,但这个节仍然与她无关,平安夜和圣诞节最热闹的两天,她经常是在仓库搬运货物。晚上兴许会去大街上看看热闹,看得情绪低落了,就回家睡觉,准备第二天干活的力气。现在,她得到一张贺卡了,而且是老米的儿子送的。她看见他放贺卡时想说什么。她猜想他是不是想说贺卡上的这四个字,觉得不妥便没说。她想他说了她也不会怪他的,她不认为除了这四个字他还有别的什么含意,她能够而且愿意接受这样的祝愿,她不会作任何与此无关的联想。这个老米的儿子!
       老米这儿子和他父亲的目光惊人的相似,纯真而温和,即使发怒时也让人感觉不到惧怕。更多的时候,她从米南的眼睛和表情看见的是忧郁,乃至于令她生出一种她不能承受羞于感受的心疼。现在,她十分害怕想这些感觉这些,她只想老米。她想死老米了,可老米还有六天才能回来,六天哪,太漫长了呀。
       昨天夜里,从咖啡馆出来快大半夜了。此前她催过老米几次早点回家,老米都说今天没关系,我爱人昨天就去了义乌。老米和她在一起时,一直称呼他的爱人叫“爱人”。她不觉得老米虚伪,反而认为这是他的厚道。这厚道又添了几分她对他的敬爱。老米和别的男人确实不一样,一年了,他不图谋她的身体,没说过一句轻佻的话,就是手牵手时,他的激烈的行为也就是加大紧握的力度。今年国庆节放长假,明玉回乡了,老米十月一号晚上买来了酒菜,在出租屋陪她过节。那天老米有些微醺微醉的样子。她递给老米一只削好的苹果解酒,老米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当时她的身体都僵硬了,苹果掉到地上。她没有脱离近一年来第一次身体的拥抱,倒是老米惊慌地松手放开了她,没过多久,他就匆匆离开了。老米一走,她便落入
       了无边的怅惘之中,直想哭。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过谈婚论嫁的时候,可她那晚却想了一整夜嫁给老米的可能性。那天晚上,她平生第一次遭遇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爱”字,在随后的两个多月里,这个念“爱”的汉字攀越了一切樊篱,将她和老米的心紧紧粘连在一起,以至于在昨天寒夜的街头,他们俩久久相拥相吻在咖啡馆外霓虹灯的灯影里。那一刻她迷离了。
       “去我家吧,小小!”老米猛一松开她,脸对脸眼对眼。
       “老米,你的表情……我害怕。”她瑟瑟的声音压低了她的头。
       “害怕我的表情?险恶?还是凶狠?”
       她昂扬地抬头一笑:“不是,是坚毅。以前从没见过。”
       老米说:“以前我软弱、延宕如哈姆雷特。我在心里折磨自己,折磨了整整一年!”
       她说:“你不打算继续折磨下去了?”
       老米说:“你已经看见了我的坚毅!”
       她扑进老米的怀里,双手箍紧他的腰。
       老米轻轻吻她的头发,细语道:“小小……我要娶你。我和她离婚。”
       老米这次没有说“我爱人”。
       “她……会同意么?”她仰头问,声音颤颤巍巍。
       “她会……其实,会不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彼此从此都有了温暖……温暖远离我和你,实在是太久了……我们并不奢侈……我们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生活。”
       老米不过是诗人的父亲,但他这时说出的话以及他说话的情感、语气、声调、气息和速度,都令这个已然清寂的平安夜浸透了诗意。
       准确地说,昨天后半夜,她和老米在他们家是坐到了天亮。当晨光修女般走近窗子时,她欣喜地对老米说,我看到了圣诞节的第一抹曙光!她相信是圣诞节的曙光赐与了她勇气和力量,并且使老米重返坚毅。就在圣诞节的光明来临之际,她和老米离开了客厅,走进了卧室。
       在他们的床上,她没有丝毫的不圣之感,她认为她的心是圣的,她的身也是圣的。只是,她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米的爱人明明刚去了浙江,怎么今天一清早就回家。她后悔没和老米一起出门。当时她正准备起床,可已经来不及了。
       十二
       圣诞节后半夜的雪下出了气势,棉朵一般重重叠叠地往下落,地上很快有了一层朦胧的白。
       圣诞夜的街头不肯宁静,灯光璀璨的歌厅仍在执著地传出不倦的歌声。“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米南发现,现住再听这首曾经让他想撞墙的歌。已经不觉得怎样的庸俗和俗不可耐了。
       米南缩着脖子裹紧衣服站在那间简陋的平房前等翟明玉。等到下半夜快三点,身体壮实的翟明玉被躲在屋檐之下黑暗之中的这个陌生男人吓了个半死。翟明玉尖叫,米南赶紧声明。直到被验明正身,米南和翟明玉才坐在了那间出租屋里。
       他们很快各自知道了急于想知道的。翟明玉惊讶于米南的坦白,商至那小小流血的细节,米南震撼于那小小和自己是同届的高考生是郧县那届的高考状元,而且第一志愿是同一所大学。米南忍受翟明玉的愤怒、诅咒、谴责和质问,内心里风雪交加。他不能回答他为什么晏将那小小拦在小区里,不能回答那小小跪着哭着被人踢着他为什么袖手旁观,不能回答一边让那小小受辱受伤一边为什么还要假惺惺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出面救人。翟明玉说你那个爸呢,他做什么去了,把她一个人扔在你们家扔在医院里!米南说,我爸去东北出差了,一个星期回。翟明玉这时一屁股坐到床上,眼泪鼻涕一把流。她说我劝过小小多少回,让她莫沾城里男人的边,而且还是个有妻有子的半老头子,她就是不听。我叫她莫招惹城里的女人,到头没你的甜汤喝,她鬼迷心窍。好,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翟明玉说到这里起身要去医院,米南说,我离开时已经半夜了,她还没睡。等天亮了我们再去。翟明玉想了想,坐回床上说,哪个跟你我们他们的,我跟你们城里这些人……这些男人女人,不共戴天!
       黎明前的出租屋像个冰窖,米南冷得牙齿打颤。他希望天快亮起来,天亮了他就可以去医院:医院有暖气,还有那小小。他不由得惦念起那个那小小来。窗玻璃渐渐的有些白了,他想那一定是映上的一层雪光。他想,幸亏这件事发生在昨天早上,要是发生在今天,那小小就会跪在雪地里,躺在风雪中。他又由雪想到血,一红一白反差强烈。他忽然有一种被雪唤醒的感觉,身子激灵了一下。翟明玉这时说,你还去医院做什么,天亮了你回你那个温暖的家,那个有钱的家,那个幸福的家去吧!米南说,你不知道地方。翟明玉说,我这个乡下人未必就找不到你们城里的那个医院?米南忙说不是这个意思。翟明玉说,那是什么意思?看耍猴还没看够啊?你还想去看看那个身败名裂的女民工?你还要让那个乡下女看见你一回就羞耻一回?米南现在知道了什么是失语,什么是不能表达之痛,他这个以操纵文字为业的人,囫囵掉进了语言的空仓。他委屈,憋心。他说,我没你说的那么卑鄙,我……翟明玉说,你我什么我,未必还要表扬自己?表扬你向你妈的举报?表扬你和你妈的突然袭击?表扬你们母子的一唱一和?米南嗫嚅着,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我要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会亲自送她去医院.也不会一天一夜……说到这里他打住,他怕他的话会成为自我表扬。翟明玉说,好,那我问你,事情到了这地步,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指代模糊。不模糊他也回答不了。他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父亲回来之时,就是这个家的解体之口。家一散,他既有母亲又没有母亲,既有父亲又没有父亲。他想他可能不久之后会有一个继父,或者很快他也会有一个继母,而这个继母,很可能就是那个那小小。那个和自己同龄同届的那小小将做自己的继母吗?天。他心如火燎,一急,思维就加快了,突然反问翟明玉,你说呢,这件事该怎么办?翟明玉脱口道,怎么办,娶那小小,你爹!米南脸都憋青了。寂静持续了很久,他自言自语,这么说,我们家……真的完了。翟明玉说,你以为你们家没有完?早就完了。不,米南说,我是他们的儿子,我爱他们……翟明玉说,这不影响你们的爱,你们该是母子还是母子,该是父子还是父子。米南说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翟明玉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同意不同意你爸娶那小小?米南这时已经不冷了,他说,那要看我爸他自己,我同意不同意,没有意义。翟明玉说不对,有意义,你的态度说不定意义嗨大嗨大。米南不想进行这种触及灵魂的谈话,很多话,他宁愿去和那小小说。但翟明玉不放过,她说,也是,你同意不同意都算不得一盘菜,主要是你爸的态度,哪个也莫想夺他的自由。他还非得娶那小小不可哩。他已经把那小小害得嗨苦了。他应该像个男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米南说,我敢保证,我了解我爸!翟明玉说那太好了,那他就应该赶快离婚,然后正大光明地和那小小结婚。又过了一会儿,米南试探地说,翟明玉,我问你,你认为,我爸和那小小,可能吗?翟明玉说,可能大了。米南说,你认为,他们会幸福吗?翟明玉说,我不是算命先生。米南说,翟明玉你
       认为,他们会白头到老吗?翟明玉说,感情的事,哪个敢打保票,哪个又说得清。这年头说什么白头到老,说这话落后二十年去了。米南说,你也这样认为?翟明玉说,对,我这是新观念,跟你们城里人学的。米南说,万一他们到一起了,结果是个悲剧呢?翟明玉说,至少十年不会。十年以后,都不好说。米南说,这么说,你对我爸还是比较信任的,你是不是认为我爸是个好人?翟明玉说,什么好不好,一个快年过半百的有妇之夫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好,你叫我说好还是不好?反正,管他好不好,这回他要是当了缩头乌龟,他就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男人!
       圣诞节漫漫长夜的黑暗,正在被一点点收回,米南却感到仍被黑暗包裹着。翟明玉催他一起离开时,米南说,翟明玉,你告诉我,说真话,那个那小小,她人好吗?翟明玉说,一个乡下女,有什么好!米南说,翟明玉你别生气,我希望知道。难道我就不希望我爸有个幸福的晚年?见米南语气中有松动和表态的气象,翟明玉软下口气说,她好不好我说不好,我只晓得她不是美人,但是她比你们城里那些美人美百倍千倍!米南静了一下,又说,翟明玉,假如……我是说假如的话,我爸最终没有娶那小小……翟明玉又勃然一嚷,没得假如!事到如今没得假如!要是真的发生了假如的话,我也会叫你爹身败名裂!米南苦笑,你以为只有那小小身败名裂?翟明玉说,那我也不会饶过你那个好了不得的妈!像是一脚踏空,米南的心忽的悬在了半空。他吃力地挤出话来,我妈……她是无辜的……是个受害者,是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人……翟明玉也似乎被米南这些话软化了,心火也被这话浇灭了,再没说话。
       十三
       翟明玉和那小小在医院里一见,各自眼泪汪汪,她们什么也不说。翟明玉劳动竞赛似的拎热水打开水洗饭盒给那小小拧热毛巾擦脸,擦脸时那手重重的,刚擦干了脸上的泪,转过身那泪又流了出来。那小小说,明玉姐,你莫忙了,我有话要跟你说,说着看了一眼米南。米南知趣地走开了。
       米南一走,翟明玉就叫,那些天杀的男人女人!她坐到床沿,说,小小,你看你这张脸,跟外边的雪一个样。那小小凄然一笑,说是熬夜熬的,昨夜里我没有合眼睛。你为什么不合眼睛?你怕没脸见人?该!我的话你当耳边风,现在你哭吧悔吧呼天喊地吧,但是哪个都不会同情你可怜你!不,老米会同情我的……我都想他想了一夜,我快想死他了……那小小哽咽难禁。你莫哭了好不好,翟明玉大声说,自己的泪却呼啦啦直往床单上滴。她抹了一把脸,说,小小你还想他呀,你就死了这心吧,这一闹,他还会娶一个像条狗被人踢的乡下女?没出这事他都在他那个爱人面前服服帖帖,现在这样了,他还不跟只乖猫样趴在他爱人的脚下流着猫尿悔过!那小小说,明玉姐,我不信老米会丢下我。不信?你们都好了一年了,他说过他要离婚没有?他说过他要娶你没有?小小啊,亏你还是郧县的高考状元!那小小说,老米他前天夜里说了,他说他离婚,要和我结婚。翟明玉说.小小啊,你还像棵嫩包谷!结婚?结黄昏!他那爱人会让你们结婚?就是最后结成了,你们身上不褪一层皮去我不姓翟了!那老米窝窝囊囊这么多年怎么不离?要离早离了。那小小说,明玉姐,老米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他是真心的。翟明玉将毛巾摔进塑料盆里,水溅了一地,说,好,就算他是真心的,那结婚的房子呢?还有钱呢?老米恨不得比你还穷。那小小说,我们都有工资,有工资就能生活。我和老米都说过了,我们愿意过朴素的生活。翟明玉一咬牙,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那小小,朴素的生活?愿意?小小啊,我和我们家那位当初也以为爱情可以当饭吃,可是现在,我们连一个娃子都快养不活。朴素的生活?那是富人富得不耐烦了才说的话!你说这样的话我还听得过去,你还是个小姑娘,可他老米不该说这样的话,他是从生活里过来的人,他这样说太不负责了!
       那小小不与翟明玉争辩了,她是掏心掏肺为自己好。她说到孩子了,是的,孩子。她想过孩子,一个女人怎能没有孩子。可是如果她和老米有了孩子,他们可能真的就连朴素的生活也过不上了。她想她应该将她最隐秘的心里话告诉她的知心女友。她说,明玉姐,我们已经决定了,将来不要娃子。翟明玉呆了一会儿,一脚踢翻了塑料桶,那桶在地上不胜悲痛地作着慢横滚,那声响有点惊心动魄。不要娃子?她一挺身站起来,倾过身子逼近那小小的脸,是你的决定还是他的决定?那小小目光躲闪,说,我们共同……决定的。静了半天,翟明玉高声一嚷,他当然不要娃子了,他有娃子,有一个人长树大的儿子!他只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陪他度晚年!小小啊,你叫我……翟明玉又重重地落回床上,那铁床叽嘎乱响。那小小伸过手来捏住她的手,赔笑地说,明玉姐,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和老米在一起,真的很幸福,他真的会给我一辈子幸福的。翟明玉说,一辈子?你有一辈子,他呢?半辈子都没得了!小小,你是被城里那些烂歌子迷了心魂!那小小茫然,说,什么歌子?翟明玉说,不求天长地久,只要一时拥有啊。那小小笑出声来,笑得双肩发颤,忽然哎哟一声,皱紧了眉头。她闭上眼睛,等疼痛过去了,说,明玉姐,你看我是那种只要一时拥有的人么?翟明玉低头掰着手指,一呃一呃地说,小小,我是怕你受委屈,怕你将来苦,怕你最后落得连个娃子也没得,怕你们不能……不能天长地久……那小小又去拉翟明玉的手,眼泪漫了出来,强笑说,明玉姐,我们会天长地久的,会的……昨天,我已经为我们的天长地久流了血,连上帝都看见了,上帝会成全我们,让我们幸福的……我们也许很快就会结婚,也许新房就是一问出租屋……
       翟明玉忍不住跑出门去,靠在院门外廊檐的墙壁上,看一天的雪花乱舞。
       米南在病房门口有个时辰了。他感到一切都迫近了。
       那小小吃米南递过来的早点很坦然,这是她意识到她与老米的那种关系已经迫近的结果。她再不用过于客气或者羞涩或者不安了。她对米南渐渐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一亲切,人就轻松起来,笑也浮上了脸颊,眉眼间竟有了一种长辈的慈祥。她自己感觉不到,但米南感觉到了,这感觉像雪地里飞来的一把冷刀子。但他对她是真恨不起来了,真正的恨也就是昨天早上推门入室的那一刻。在得知了她的身世之后,他的恨如太阳下的雪纱,早已融化。一个聪明如许的女孩子却又有如许诸多的不幸。听到她因没钱而弃学的那一刻,他有过一闪念:如果当时这那小小进了他们共同的华中师大,后来和他相爱四年的会不会不是席月而是她?一念即出,他五内轰鸣。
       翟明玉进来时脸冻得红红的。那小小对她小声说着什么,又问米南这些衣服和杂物总共花了多少钱。米南不回答,翟明玉急了,说到底几多钱你说啊,莫以为乡下人都穷得没得骨头!米南像头掉进了涧底的羊。他现在十分地同情已经找不到语言的自己。翟明玉说,你以为你买点衣服弄点吃的喝的就能把小小的血洗干净,把你们城里人洗干净……没等翟明玉说完,那小小哀哀地喊了她一声,那小小说,你莫
       逼他。
       米南将那小小的目光看得很清,这样的目光令他心柔如水。他阅历不深,因此,他几乎从来没有从别的人眼里看见过这样的目光,连母亲也没有过。这样的目光有着巨大的征服的力量。他感觉自己已被征服了。现在,他不得不说,你们实在要给钱,就给医药费吧,其他的……后面的话低得听不清。那小小的那种目光更加深重了,她看看米南,又看看翟明玉,不知如何是好。翟明玉看出了那小小的意思,说不行,这些杂七杂八的钱……有腥气!
       那小小彻底的无可奈何了。
       翟明玉接着说,告诉你小米,你根本就不了解那小小。你回头问问你爸,问问小小一年里花了他多少钱,也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那小小这样的乡下女人!那小小拖着哭腔说,明玉姐,你不要说了……又对米南说,你说吧,多少钱……米南咽了一口唾沫,说,就、就两三百块钱吧。翟明玉还想说什么,被那小小拦住了,说那就总共一千八百元,明玉姐,你快去吧。
       翟明玉离开了医院。
       那小小闭眼躺着,什么话也不说。窗外北风带着旋律嘶吼,听起来恐怖得很。那小小此刻表情安然,安然得好像进入了梦乡。米南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感到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想离开,不然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等在这里让她还钱。他想他不是。怎么不是呢,他就是在等翟明玉取了钱来还他呀。他一直在想,翟明玉来还了他钱他该怎么办,离开还是不离开,暂时离开还是永远离开?
       他已经有点离不开。
       面前这张苍白而安然的脸,有着一种超凡的美丽。他既替母亲难过,又替父亲高兴。他既替自己难过,又替那小小伤心。
       直到翟明玉返回,将钱一张一张数给他,他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那小小说,米南你回家吧,不用再来了,有明玉姐。谢谢你,耽误你好多的时间,真对不起。
       那小小让他离开,而且,不让他再来了。
       他离开了病房和医院。他在肆虐的风雪中游荡。
       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不用上班的这一天一下子被抻长了。回家?那小小也说过了,让他回家。
       他想,他已经没有家了。
       十四
       中午时分,又冷又饿的米南回家了。他像头饿狼,进门就慌忙找吃的,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家中连一片饼干也没有。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母亲打来的,她说她这时在去义乌的火车上。米南说,妈,您真的去义乌了吗?母亲说,南南,听你的口气,我去义乌好像是假的?米南说,妈,我饿了,家里连面条都没一根。母亲说,你爸心里现在哪还有这个家呀。米南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大概和你爸同时吧。米南沉默着,琢磨母亲的话。母亲说,南南,你怎么不说话?你饿了,就不知道去外面吃点东西?你的生存能力太差了,你可千万别像你爸。我知道,你都两天一夜了……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我也知道你会做些什么……妈不拦你,拦也没用。妈知道,你和你爸一样,都不是那种阳刚的男人。米南说,妈,您和爸回来之后,会怎么样?母亲说,还会怎么样?妈虽然是个女人,但不是个窝囊废的女人。妈虽然一贯宽容,但不会宽容得没有原则。妈虽然是个受害者,但妈不会被伤害打倒。南南,你能理解妈吗?米南又沉默了半天,说,妈,我理解了,您是说,你会和爸离婚。母亲说,你的声爵怎么在发抖?南南,妈最瞧不起的就足男人的提不起放不下。米南说,妈,您能不能……能不能给爸一次改正的机会?母亲那头半天没动静,只听见火车轮子哐当哐当的声音。米南又追问了一遍,母亲才说,儿子,我明白了,你是叫妈永远忍受下去,你是让妈在痛苦和屈辱中熬过这辈子……儿子,你忍心吗?
       电话里传出了母亲的啜泣。米南心乱如麻。母亲的一句“忍心”把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击碎了。母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南南,我已经忍受了好多年,我一直过着没有人性的生活,这个家早已经名存实亡了。但是为了你,妈可以忍受一切。即使现在,妈为了你,仍然愿意忍受,只看你这个做儿子的愿意不愿意叫妈忍受了。
       米南瘫在椅子上。话筒里不停地传来喂喂声,他想挂掉,又怕伤了母亲。电话筒像只铸铁哑铃压在膝头。其实他很想说话,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事实坚硬得像钢铁,他的所有语言现在都是多余,它们柔软得像棉球,像窗外的雪花,落在钢铁上,连一丝微弱的反响也不会有。在最后结束与母亲的通话时,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妈,其实爸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他话音刚落,母亲就哭出声来,母亲说,南南,你是在为一个堕落的父亲辩护你知道吗?你说他有很多优点,那就是妈有很多缺点了!妈在妇联时见得太多了,出了这种事,总是女人原谅男人,结果受苦受难的永远是女人,这不公平……南南,你说话呀南南……
       话筒里火车轰鸣,还有渐渐弱去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将母亲捎去了远方。
       米南突然感觉,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像座孤寂的坟墓,锥心的寒冷快将自己冻成具僵尸了。他渴望温暖,渴望温情,渴望温馨,渴望爱,渴望倾诉和倾听,渴望平静和安宁。他想去那个温暖的地方,那里有暖气,有明亮的灯光,有可以说话的人。那个地方是他或可寄托的地方。
       他又想去医院了,去做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去。他忽然想给父亲打个手机,拿起话筒又放下了。他对父亲说什么呢?
       米南来到医院时,翟明玉被那小小逼着上二班去了,病房静得只听见那小小轻微的呼吸。那小小眼睛看房顶。两人都不说话。都没话说。
       米南说:“我想告诉你……是我向我妈,说了我的发现。”
       那小小说:“迟早的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或者就是你爸。”
       米南说:“我心里,一直很难受。”
       那小小说:“你不必难受。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是他们的儿子。”
       米南说:“你恨我吗?”
       那小小侧过脸来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会呢。你很优秀,真的。”
       米南玩笑地一哼,哼出一丝苦涩:“讽刺。”
       那小小这次笑得粲然:“你看看你这表情……常听人们说,诗人有时候像个孩子,有的诗人到老了还像个孩子……我喜欢你这种表情,喜欢这样的孩子。”
       米南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和形状不像个孩子,挺起胸膛深皱了眉头,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两天的时间,我都变成了沧桑老人。”
       那小小说:“诗人对苦难敏感。对苦难敏感多了,心就变得沧桑了。沧桑不等于老人,有的人还没有沧桑就已经老了。真正的诗人,经历再多的沧桑也不会老的。”
       米南呆呆地看着那小小表情生动的脸。他掩饰自己的表情,突然冒了一句“这世事太不公平了”。
       那小小茫然而视。
       米南说:“那小小,我心里……我知道,‘痛苦’这个词从我口里说出来很俗气,可我还是想说出来。”
       那小小被触动了,她拖起身体在床上靠直了,用一种母爱般的目光看着与她同龄的米南。“米南,我和你一样……我痛苦不是因为我遭遇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你爸将要承受的一切,是因为你……米南,现在我知道了,出了这件事,最痛苦的人不足我,也不
       是你爸和你妈,是你……”说到这里,那小小嗓子发哽。“从你送我到医院,不,从我下跪和被人打骂起,我就从你眼里看出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两天我虽然什么也没说,其实我心里……”
       那小小已泣不成声。米南低着头,手指关节嘎巴响。那小小擦擦脸破涕为笑:“说出来会让你好笑,中学时候我也学着写过诗,后来回头一看,全都扔进火塘里烧了。那哪是诗啊,顺口留,押了韵的大白话!米南,我看过你写的诗,是你爸偷偷拿给我看的,你不介意吧?”说到这里,那小小话锋一转,“米南,你能接受我和你爸的关系吗?你能接受我们未来的关系吗?”她说“我们”时有个停顿,明显是强调了一下。
       米南冷看那小小难以掩饰的紧张。这毫不影响他坚定的摇头。
       那小小仰而呢喃:“你不能接受……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换了我也难接受……所以,你最难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米南说:“不,最难的可能是你。只要你肯改变,你就不难了。我也不难了。”
       那小小瞪大眼睛:“改变?改变什么?改变决定?”
       米南说:“是的。也许,还有感情。”
       那小小屏住气息看米南,一道寒光如剑,劈面刺来。米南转身面壁而立。
       那小小终于缓过气来,碎声说:“你的不能接受,我可以接受……但是,感情怎么改变?感情是说改变就可以改变的吗?米南你说?”
       米南的背影像一堵墙。
       那小小说:“你转过身来,回答我。我需要你的回答。”
       米南不转身。
       那小小说:“米南,我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米南的身体动了一下。
       那小小说:“我想打个电话。”
       米南说:“跟谁?”
       那小小说:“你爸。”
       米南转过身来,面对了双手掩面的那小小。
       米南说:“你想和他说什么?”
       那小小一抬泪眼,双手往上一拢头发,不无悲愤地说:“说感情!说爱!说我要嫁给他!说他一定要娶我!说我对他的感情永生永世也不会改变!”
       米南被震撼了。震撼中有悲苦,悲苦又化作一股柔软的感情。他坐到椅子上,说:“那小小,我也想跟我爸打个电话,可是,我没打。我想,你也别打。”
       耶小小说:“不,我要让他知道,让他一秒钟都不耽搁地插上翅膀飞回来!”
       有顷,米南说:“那小小,你对我爸,或者我爸对你,真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那小小说:“也许,你认为感情是可以像魔术一样变化的。你刚刚失去了相爱多年的女友,所以你怀疑感情。米南,你认为这世上还有感情这东西存在吗?”
       米南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有。”
       那小小说:“那你就不应该怀疑我和你爸之间的感情!”
       无言之苦又涌中心来。
       那小小说:“感情就像金子,它是分了成色的。真正成色足够的感情是坚不可摧的,有时候,它的力量大得可以让人做出不可想象的事情。米南,你说对吗?”
       水南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对,我现在立刻就理解并且体会到了。”
       那小小的思路在米南的回话上稍稍停留了一下,没过多思索,又接着往下说,“我有时想,人生一世,感情和金子很难兼得,有人要感情,有人要金子。只不过如今有成色的感情越来越少了,很多人的感情像注了水的鸡鸭鱼肉。”说到这里,她竟有些忍俊不禁。
       米南强笑着回应:“所以,有成色的感情才弥足珍贵。”
       “所以,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和你爸之间的感情。”那小小说。“出了这件事,可能是件好事,最大的好,就是我接触了你,了解了你,可以和你直接交流,并且争取你对我们的理解和支持。米南,我爱你爸,我也喜欢你。能和你们父子做一家人,我真的会非常幸福!”
       米南闭上眼睛,食指弯顶住额头,凄然一叹道:“那是你们一家人,不是我们一家人……从今以后,我是个没有家的人。”
       那小小急说:“米南你说什么呀,我们将来的家。”
       “不,”米南面朝窗外,“我没有家了。我是一个孤儿。”
       天黑下来了。冬日的黑夜来得早。走廊上响起餐车轮子滚动的声音,还有一个尖声女人喊人打饭的吆喝。
       米南走到那小小床边,掏出手机递给她,说打个电话吧,想怎么说,随你。
       那小小怔了一下,看了米南一眼,犹疑片刻,手刚一伸出又缩回去了,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米南冰凉的身体,这一刻涌上一股暖流,转身脚步轻快地出门打饭去了。
       米南一出去,那小小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害怕来。她怔怔地回想,她想她害怕米南的眼睛。
       翟明玉再来医院时已是第二天凌晨。病房灯亮着,那小小面墙而卧,米南则反坐着趴在椅背上。那小小转过身来,翟明玉轻手轻脚坐到床沿上,拧眉朝米南努了一下嘴。那小小小声说,他等你来换他。翟明玉过来用手碰了碰米南的胳膊,米南醒了。
       米南揉揉眼睛,说对不起,我怎么睡着了。又说,我做了一个梦,我正准备……他正准备将自己的梦说给她们听时又不说了,只说我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山清水秀。翟明玉说,你回吧。米南起身说,我天亮了来,换你回去睡觉。翟明玉和那小小同时说你不用再来了。米南说那我稍稍晚点来。那小小一拍被子说,我说了你不用再来了,明天星期一,你要上课!米南说我可以请假。那小小一扭头,再不出声。
       米南走后,那小小说,明玉姐,不晓得哪么搞的,我这心里,一想和老米的事,就有点替老米他儿子难过。翟明玉说,看看,心又软了吧。小小啊,女人可怜就可怜在心软上!那小小说,明玉姐,不是心软,是心硬。从你下午离开到现在,我一想老米的儿子,就觉得我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了。翟明玉愣神想了想,说那还是心软,哪是心硬!小小啊,你要坚强,坚强!翟明玉捏紧拳头皱紧眉头。那小小说,好了,不说话了,你就和我挤挤睡吧。
       病房又安静下来。那小小却再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米南的那双眼睛。
       十五
       米南周一下午请假来到医院时,病床了躺了个男病人。他忙问医生护士,他们说那小小…早就结账出院了,是那个大个子女的把她背走的。他说她伤还没好你们怎么就叫她出院呢,他们说,她坚决要走,我们拦得住?还不是不舍得医药费么。哎,你到底是她什么人?米南转身飞也似的出了医院。
       米南来到出租屋时,那小小和衣躺在被子里。当米南将水果奶粉营养品等瓶瓶罐罐大包小盒堆在桌上时,翟明玉和那小小面面相觑。
       长长的时间,出租屋成了名副其实的语言空仓。
       屋子仍是那样的冷,米南感觉桌子角都冰得粘手。武汉的冬天是那种生生的潮冷,出租屋是那种冷中带水的阴湿。没有空调,没有电热灯,也没有生火的煤炉,不一会儿,米南的手脚有些麻木了。
       翟明玉现在可以比较放心地去上班了。她走后,米南打破沉寂说:“这房间真冷啊。”
       那小小说:“是啊,比我们山里的冬天还冷。”
       米南见那小小盖的一床薄被子,问:“你冷吗?”
       那小小说:“不冷。习惯了。”
       
       这一问一答之后,又没话了。俩人似乎更愿意听窗外的风声。米南找话,说是不是该吃药了,那小小说时间不到,晚饭后。米南问你喝水吗,那小小说不想喝。米南说我给你冲杯奶粉,暖暖身子,那小小说我喝不下。又说,米南你回去吧。米南说,你是不是烦我在这里。那小小说,那就麻烦你给我放个歌听听吧。
       那小小指点米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的单放机,还有一盒旧磁带。老掉牙的单放机,初中时米南就将它淘汰了,但那小小看它的时候眼睛很是亮了一下。
       “放那首《那就是我》。”
       米南不熟悉这歌,反复选择了几次才找到它。一个男高音,伴随哧哧嘎嘎的磁带杂音,即刻在这间寒冷的屋子里响起。这歌米南陌生,但他一下就听进了心里,歌声把他的心弦嗡的拨出一声响来。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啊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您微笑,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啊妈妈,如果有一支竹笛向您吹响,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明月……”
       “我想妈!”
       那小小一声喊,双手扯过被子,蒙住脑袋。随即,米南看见了不停耸动的被头,一会儿,又听到了闷在里头的嘤嘤的哭泣。
       米南摁了按钮,不让这欲断人肠的歌声伤了这个已经受伤的人。
       那小小从被子里露出泪眼时,坐在桌边的米南埋下头去。他说:“那小小,我真不知道……我该为你做点什么。”
       那小小仍幽咽不已:“米南,我想回家。”
       米南怔怔的。
       “我想回家。我不和你爸结婚了。”
       米南的脸瞬间难看得丑陋。他已然看见了这种丑陋。这丑陋打击了他,使他变得虚弱不堪。他想说个“不”字,想说这不可能,终是没力气说出。
       “我不和你爸结婚,你就有家了。”那小小的声音将这间寒冷的屋子温暖了,温暖得像个家。
       米南终于说出了“不”。
       “为什么不呢,”那小小说,“这正是你希望的啊。”
       米南说:“不,这样,你就没有家了。”
       那小小说:“我有,我回老家,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没有家……你已经……没有家了。”
       那小小又一阵唏嘘。
       米南说:“那小小……你们,结婚吧。”
       那小小发了一会儿呆,说:“那你呢,那你不是就没有家了吗?不,我还是回我的老家。我回去参加教师考试,考上了,就去我们云岭村小学当一名老师。那是你们武汉市援建的一所希望小学。当年没上成大学,我哭了一夜,小哥第二天陪我去找校长,校长说,正好有个空缺,但前几天给了村长的儿子。最近我听说村长的儿子调到乡财税所去了,这正是个机会。米南,我真的想回去了,等身子能动了,我就回家。”
       那小小说到后来,脸上泛上几许红来,似乎一个梦寐以求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似乎将去的地方是个极乐之地,激动和憧憬如雪后的阳光,融化了脸上刚刚还在的忧伤。
       巨大的忧伤却袭击了猝不及防的米南。
       那小小坐起来,背靠床头,表情忽又阴晴不定起来。她声如呢喃:“我也希望有个家呀……当初在家乡的时候,想象中,自己未来的家,就是有一间房子,房子里每天有个男人,日子一天天过。或许有一天,能有个一男半女……至于那个男人,我想得不多,也不怎么去想……没想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了,和一个城市的男人成亲有多难。我太贪婪了,贪婪得企图得到我命中注定没有的东西……”
       米南这时的声音充满了感情色彩:“那小小,我希望你幸福……长久的,幸福。”
       “谢谢……”
       “可是,我还是听出了你的颓丧。你想象中的家乡的那个男人,不代表爱情。”
       “不说这个词,我怕听。”
       “那我更有理南表示我的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和我爸……你们的爱是成色足够的吗?”
       那小小嘴唇发出隐忍的颤抖。
       “你能回答我吗?”
       那小小说:“在我决定放弃和离开,决定回我的家乡的时候,我能不能不回答?”
       米南两手插进头发里,随后抬脸直视那小小:“你应该得到纯粹的爱情,你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你愿意!”
       那小小又看见了让她害怕的那双眼睛。她避开,胸口突突跳。
       她说:“我最公平的命运,就是回家。”
       米南说:“回云岭村小学当一名老师?”
       她说:“是的。”
       米南脸上一直绷紧的线条,忽然间开始变得柔和了,而且现出一缕孩子气的笑来。他明显的轻松起来,有点怡然自得,有点出乎意料的额外的满足。他笑着说:“那我们都实现了报考华中师范大学的第一志愿和愿望。”
       那小小没有反血。
       米南说:“那你回吧。随后我也去,我也去云岭小学,我们都去云岭小学当老师,当希望小学的人民教师!”
       我们?他说我们?是的,他说了两次我们!他也要去云岭小学!
       那小小的身体往被子里溜滑下去。
       声音还在响:“武汉市每年有一批教师去对口帮扶地区的学校支教,有的一年,有的两年。我可以申请去郧县,去你们云岭小学,去了年,或者更长……”
       那小小后来完全听不清那个声音,脑袋像一架正在起飞的飞机,震耳欲聋。这世界疯狂了,这天地倾覆了,这人世太奇谲诡异了,这人类太不可捉摸了。
       “你走吧,我要睡一会了。”她说。
       米南走后,那小小不再习惯这被冷冻的屋子,寒冷无孔不入..她感到一场比圣诞节的早晨更大的灾难正在向她逼近,而这样一场灾难是她根本不能承受的?她不敢想那双眼睛,不敢细想那双眼睛后面隐藏的内容,不敢想象与这双眼睛有关的一切人事及其人事的走向和结局。
       天又黑了。她没有开灯。
       他马上又要来了,来给她热饭菜。他会来的,一定会的。
       那小小感觉,在某个瞬间,她的身体突然松弛了,恐惧也离她远去。她已经不再担心不再害怕任何人问的事物了。
       她有了一种可以面对一切的无与伦比的勇气,因为她发现,这时候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了自己,以及自己对未来的预断。
       她打开了电灯。灯光如暮春昏黄的落日,温暖着这间屋子。
       十六
       随后的几天里,米南每天都来出租屋,约好了与翟明玉换班似的。他和那小小谁也不想说话,谁也不愿多说什么,谁都想说什么可谁都不肯说。那小小知道米南每天都在请假,她不问也不阻止。她做到了坦然。但米南的表情却越来越不坦然。翟明玉也觉出了蹊跷,有天对那小小说,老米这儿子,怪怪的。那小小说,他是诗人,诗人都怪,很多怪事也是诗人做出的。
       那小小终难将坦然坚持到最后——老米快回来了。
       米南显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父亲就要回来了。
       那小小感到,一件事情的发生将不可避免。
       这个周末的下午,米南准时来到出租屋,推门进去,屋空了。
       米南站在房中央,头大如盆,灵魂出窍。
       
       房主告诉他,两个打工妹一清早就退房走了。他问她们去了哪里,房主说不知道。他问她们临走时说了什么没有,房主说什么也没说,还多交了半月的房租。他说那小小不能走路,怎么走,房主说明玉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床铺、桌子、凳子、小几一应物什有条不紊,水泥地也像是刚刚拖过一遍。
       靠窗的桌上有一张纸片,是那张“圣诞快乐”的贺卡。
       星期天的下午,米南的父亲回到了武汉。下午,母亲也返回了。米南的父亲又去了那间出租屋,回来后清理了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当晚就住到了仓库。
       一个星期后,米南的父母离婚了。是米南的父亲提出的。米南的母亲没有异议。协议离婚,没有财产纠葛。居住的这套房,米南的父亲没要。
       随后一段日子,米南的父亲在全市寻找那小小。他每天深夜归来,蓬头垢面,丧魂落魄,突然间成了个花甲老人。米南几次想劝父亲不要再找了,几次想对父亲说他知道那小小在什么地方,但他没说。他没有确切的把握。
       就要过春节了,米南这天收到了席月寄来的婚帖,邀请他参加他们的婚礼,时间是腊月二十八,在香格里拉饭店。米南并不觉得席月给他发请柬别有他意,她只是告诉他她要结婚了。或许,这样做还念了一份感情,含了一点歉意,他想。
       腊月二十八这天早上,米南坐上了去郧县的长途客车。几经辗转,到达云岭村已是第二天。他找到了那小小的家,找到了那栋墙皮脱落、瓦缝生草的房子。房子的前后门紧锁着,大锁小锁铁锈斑斑。
       米南后来找到了那屋对面山上的云岭小学。学校放假了,但校长一家人还在。
       米南住校长家过的除夕年夜。校长拿出地道的包谷酒与他共饮,那夜他差点喝醉了,所以当他对校长说他打算来云岭小学当老师时,校长还以为他在说酒话。
       大年初一的中午,米南原路返回。在逶迤的山道上,米南看见了一个迎面而来的熟悉的身影。
       父亲也来了。
       父子二人相距五米,像山道上两棵残叶飘零的无风的树。父亲背一个大包拎一个小包,像个回家过年的老打工仔。山风吹乌了父亲的脸,眼珠也冻得不能转动。
       “你、你怎么在这里?”父亲有点结巴。
       米南嘴唇翕张,没有声音。
       “南南……你来干什么?”父亲…步步走近他。
       米南说:“我来帮你找那小小。”
       父亲身体硬了一下,站住了。他上下打量米南,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他不能不有点感动,又不能不有点生气,咬了半天牙帮子,说了一声“荒唐”。
       “她不在。”米南将脸朝向那小小家的方向。
       “不在?”
       “不在。”
       “她没有回家?”
       “没有。”
       父亲慢慢坐到路边—块石头上。
       年后的一天,米南母亲在米南的新房里找到他,说,知道你们父子春节都去了郧县,我都快崩溃了。你爸他找那女人我管不了,可是你为什么去找?你说啊!米南说,妈,这样的话我也问了自己无数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也许,我寻找的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母亲说,我不明白你的残酷不残酷,我只想问你,你爸他抛弃了我,还有你,还有这个家,他残酷不残酷?米南无言。母亲说,南南,你对妈就没点做儿子的同情心?儿子啊,妈白养你疼你了二十多年!说到这里,母亲哭成了个泪人。
       米南六神无主,递给母亲一条干毛巾。
       母亲渐渐止住哭泣,说:“南南,我问你,我和你爸离了,你到底怎么看?”
       米南说:“看什么?”
       母亲说:“看我。”
       米南说:“妈,您很在乎吗?”
       母亲说:“我怎么不在乎。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失去你!”
       米南说:“妈,您没有失去我。我还是您的儿子。在我心目中,您永远是一位好母亲……妈,我永远爱您,爱你们。”
       新学年刚开始,武汉市又一批对口支教的中小学教师启程了,米南在这批教师之列、按惯例,下派教师的时间为一至二年,但米南坚决要求三年,学校破例批准了。郧县云岭希望小学不在此批支教范嗣,在米南的上下游说下,区教育局又破例批准了。
       米南来云岭小学不久,听说父亲租住了那小小住过的那间出租屋。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不断接到父亲询问那小小是否回乡的电话和来信。暑假的时候,母亲让米南一定回一趟武汉。回汉后米南才知道,母亲要离开武汉去义乌。是永远离开。是结婚。据说对方是义乌小商品交流中心一位身价千万的服装老板。几天后,母亲把汉正街的店铺盘给了别人,了结了生意上的事情,离开了武汉。临走前,母亲给了米南一笔钱,又将他们家那套房子过户到他名下。那天,米南去火车站送别母亲,母子挥泪告别,列车将母亲永远带去了远方。
       三年的时让,那小小没回一次云岭村。米南想去她小哥的煤矿,问遍了村里的乡亲,都说不清她小哥的准确地址。有年寒假他还是去找了一次,一无所获。
       蔓年里的每一天,米南都要站在云岭小学的操场边上,俯望对面山脚下那栋孤零零的黑瓦屋。只要一有空闲,米南就下山去,在那栋大锁小锁铁锈斑斑的房屋前流连。
       三年的时间,那屋更加的颓圮了。
       每年的圣诞节前夕,水南都要去一趟县城,买回一枚价钱最高制作最美的圣诞贺卡,然后在圣诞节早上,将这枚写着“圣诞快乐”的贺卡从那栋房屋大门的门缝里塞进去。每年的圣诞节那天,不管有风无风,无论有雪没雪,米南都要戴上红白两色的帽子,扮成圣诞老人,在操场上和全校的学生一起欢庆圣诞。他买来书籍本子铅笔橡皮角尺圆规还有漂亮的小手帕,在那天将它们赠送给每一个学生,并祝孩子们“圣诞快乐”。孩子们接了礼物,又相互赠送或交换,然后互祝“圣诞快乐”。那天,学校操场上一片“圣诞快乐”的欢呼祝福之声,孩子们蹦跳追逐,嬉笑打闹,尽情地欢乐,那天,是云岭小学孩子们永生难忘的节日。
       第三个圣诞节的早上,云岭村下了大雪。给孩子们送完礼物后,米南来到那栋屋前空旷的屋场上。这个圣诞节一过,他就要回武汉了。云岭雪花大如席啊,他仰脸接住它们,让它们在眼睛里融化.化成水,又将脸上的雪融化。他默祷,天啊,你给大地送来阳光和甘霖,风霜和雨雪,粮食和绿树,鲜花和芳草,春夏和秋冬,你什么时候送回那小小,送回那个无所归依、不知所踪的姑娘?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徐世立,湖北武汉人。有过知青、工人、记者、文学编辑经历。著有小说《儿科医生》、《苍茫》、《落英缤纷》、《美人痣》、《梦里沉湖》、《微澜》、《红的雪》及长篇纪实文学、散文等。长篇小说《儿科医生》曾获第4届湖北省“屈原文艺奖”,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20届中国“飞天奖”。现为武汉市文联文学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