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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的颜色
作者:胡学文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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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我绝不会带她走,可我没有火眼金睛,再说我的脑袋被老板训成了发涨的面包,连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老板训人时,眉间那颗痣不断地变幻着颜色,仿佛通了电。再往前一步,老板的手指就戳进我的眼窝了,但唾沫星子还是飞过来,憋出一脸青红。我低下头,任老板发泄。我闯了祸。两天前的一个夜晚,我把一则治性病的广告贴在了皮城市中心广场一尊雕像上。那是一尊少女雕塑,两乳间平坦的地方正好贴一张八开大的纸。这算不了什么,黑眼儿还把治狐臭的广告贴到市政府门口呢。老板教导我们,胆子要大,脑子要活,除了人脸,什么地方都能贴;不怕不敢想,就怕不敢做。我吃着老板的饭,自然卖力。问题的关键是这则广告被记者拍了照,登在报纸上。老板舌头一搅,那些话硬邦邦地蹦出来。那是什么部位,多少人盯着呢,哪怕你贴在屁股上呢,政府怕啥?就怕报纸,砸了大家的饭碗,你担得起?其实,政府不是没对我们这帮夜间工作者采取过行动,可结果怎样?我们睡几天大觉,风声一过,该咋样咋样。当然,我不敢和老板较这个真,老板的规矩,手下人不能和他顶嘴。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嚼手下人的咸菜,除了这点儿毛病,他还是个不错的老板。我跟他干了六年,没拖欠过我的工钱。只要老板高兴,踢我两脚都行。
       老板终于消气了,他说,你们在家歇两天,看看风声。黑眼儿和小毛子的同光滑过来,轻轻的,但还是刀一样剐了我一下。他们怨恨我,歇两天,意味着少挣两天的钱。我试探着说,老板——老板打断我,扣你二十块钱……少废话,都走!
       黑眼儿和小毛子一声不吭地走了。经过我身边,黑眼儿用胳膊肘子蹭我一下。我晃了晃,又站稳了。我瞅着老板,想求他饶我一次,歇工就歇工,不能扣我工钱啊。二十块,是我和肖荣半个月的菜钱。
       老板已开始打手机。想我了?……这不是忙吗?……昨天才从山区回来,那破地方没信号……你还不相信我,我恨不得掏出心给你煮了吃……哎哟,我的骨头都酥了……
       老板身边总有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妞,和他说话的是哪个?黄头发?还是那个黑眼圈?我猜不出。和妞说话,老板都是这种甜腻腻的口气。老板撒谎一点儿都不脸红,这几天他一直在城里窝着。可就是这样,妞们依然苍蝇般围在他身边。一次,老板正给我们训话,一个妞破门而入,舞着刀子威胁老板.如果老板变心,她就割腕自杀。妞的眼睛不大,可硬是撑得杏一样,杀气、水气裹在一起嗖嗖往外胃。我吓坏了,老板只是皱皱眉,冷冷地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你要认为我这样一个男人值得你自杀,你就割吧。那个妞怔了怔,扔了刀,哭着跑了。你说,老板厉害不厉害?
       我隐隐兴奋起来,看样子,老板心情不错,我不至于碰脸。
       老板终于说完,也终于发现我在当地站着,他咦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的上身往前倾了倾,老板……那件事……
       老板打断我,算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我央求,老板,钱就甭扣了,我的钱有用处呢。
       老板嘿嘿笑了,那颗红痣一颤一颤的。谁的钱没用?尔后肌肉突然收紧,扣就是扣,我说出的话还能收回来?要不是看你跟我多年,至少扣你六十,还不快走?我还有事。
       老板不再理我。我觉得没趣,灰头灰脑地退出来。我安慰自己,扣就扣吧,不就二十块钱么?以后多于点儿,总会把这二十块钱挣回来。熬了一夜,我困极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
       黑眼儿和小毛子竟然在门口等我,俩人脸上都挂着霜。只是小毛子的目光没有黑眼儿那么暗,那么重,躲躲闪闪的,毕竟是我把他介绍给老板的。黑眼儿问,说通了?我摇摇头,就想离开。黑眼儿一把扯住我。我问,干啥?黑眼儿说,反正回去也没事,急啥?我说困了。黑眼儿说,谁不困啊,困完觉干啥?两天呢,少挣多少钱?咱爷们儿都等着钱用。这是冲我撒气呢,我能听不出来?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甩了甩,黑眼儿松开了。黑眼儿说,兄弟,咱得想个法子啊。小毛子说,都没吃早饭,找个地方说吧。我听出来了,这俩家伙想让我出血呢。我绝不会钻进他们的套子,忙说还有事,怕黑眼儿再拽我,往边上跳了跳,溜了。黑眼儿大声说,周水,你真是个拉稀货。小毛子说什么,我没听清。满耳的车水马龙。
       我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又拐到台阶上。皮城摩托多,骑摩托的又疯又野,不光在大街上飞,在人行道上也是横冲直撞。我目睹过几次血案,越来越胆小。台阶并不好走,商场、店铺都把样品摆在外面,几乎把台阶挤满。我在货物之间拐来拐去,脖子都是酸的,不过,这样总安全些。每走几步,就会看见墙壁上用红漆或黑漆写的办证字样,后面是一串数字。那些字都是我和黑眼儿、小毛子写上去的。六年来,我没算过在皮城写过多少条类似的广告。每次被城管逮住,我可怜巴巴又百般抵赖,绝不把老板供出。老板是我的衣食父母,供出老板,我就没饭吃了。一次,胖城管掴了我两巴掌,我鼻子出血了,依然咬定是在大街上揽的活,并不认识让我写字的人。瞅着街头的广告,我的心又堵了。二十块钱呀,我写四十条办证广告才能挣回来,老板说扣就扣了。脚越来越沉,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讨回来。这钱挣得辛苦,我卖劲干活还没理了?
       我返回公司楼下,一个女人正在那儿转悠。她肤色黝黑,头发杂乱,衣服虽然艳丽,但一瞅就知道是乡下人。我和肖荣都是农村出来的,那种气息我熟悉。莜麦、青草和牛粪混在一起的味道。女人看见我,快步走过来,问,大哥,赵生住这儿吗?我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女人脸上。女人模样不错,尤其那双眼睛,尽管满含着忧郁,依然像跳出水面的鱼一样鲜活。我迟疑着,你是……她肯定从我的口气中听出我认识赵生,赵生是老板官名嘛。她反应很快,放下手里的花布提包,就要抓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躲了躲。女人的脸突然红了,回手抓起提包,挡在我面前,急速地说,我是他姐姐,来看看他。女人似乎很激动,胸脯一起一伏,眼睛陡然多了几分光亮。我不知道老板还有个姐姐,事实上我对老板的事一无所知,他从来不和我们讲。我盯了女人几眼,那个想法便在脑里怦怦地跳了。我把老板的姐姐带到老板面前,老板肯定高兴。他一高兴,扣钱的事就解决了。我说,随我来吧。
       这是一座旧居民楼,楼梯又窄又陡,女人在我身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老板的公司每半年就换个地方,每次都租这种又旧又破的居民楼。我在门口站住,奋力拍门,好半天,里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垂头丧气地说,他不在。女人问,去哪儿了?我摇摇头。女人问,他是住这儿吗?我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老板的行踪,更不清楚他住哪儿,这只是他临时招揽业务的地方。女人满脸失望,眼睛顿时暗了许多,像是堵满了黑色的云朵。我说,你先住下。女人小声说,我没钱……一下车就丢了……我在这儿等他。我问,你还没吃饭吧?女人瞥我一眼,马上把头低下去。我说,先吃饭!她是老板的姐姐,我绝不能小气了。
       女人依然跟在我后面,似乎喘得更厉害了。我觉
       出不对劲儿,猛一回头,女人稻草般从楼梯上歪下来,我扶住她,怎么了?女人在我怀里窝了窝,慢慢伸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些黑云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注意到她的手始终抓着那个花布提包。
       2
       我把女人领到街头小吃摊,要了碗拉面。摊主问要一个鸡蛋还是两个鸡蛋,我狠狠心,要了两个,不能怠慢了老板的姐姐。同时吃进两个鸡蛋,我没这么浪费过。女人的神色含着感激,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确实和老板有几分相像,都是尖下巴。见我看她,她说她叫赵燕子,真是赵生的姐姐。我说,别客气,咱们是一家人。刚才在路上,我已经讲了我和老板的关系。我没有细想赵燕子为什么要强调她是赵生的姐姐,琢磨着吃完饭怎么办。摊主端上拉面,我说你先慢慢吃,起身到电话亭给老板打电话。这是违反老板规定的,他只准手下人下午三至四点给他打电话。但姐姐来了,他总该破例吧。老板手机关着,没法及时向他报这个信儿了。我返回去,赵燕子正捧着碗喝汤,脸被大盖碗整个遮住,细长的脖子撞出咕咚咕咚的声响。脖子下面一段白忽隐忽现。我吓了一跳,前后不过五分钟,不知她是怎么吃进去的。赵燕子放下碗,触见我惊愕的目光,红着脸说,她两天没吃饭了。赵燕子肯定没吃饱,想给她再要一碗,顿了顿,终是作罢。我怕撑坏她,当然,也有别的原因。她把那个花布提包抱在怀里说,哥,谢谢你啦。我问,你打算咋办?赵燕子说,我回去等他。老板平时根本不到这地方来,就算等一天,未必等着他。听我一说,赵燕子急了,这可咋好?她孤立无援地看着我。我被她凄楚、柔软的目光打湿,终于做出选择。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我不能把她丢在这儿,况且,她是老板的姐姐。赵燕子犹犹豫豫地问,这行吗?我大度地说,这有啥不行的?谁还没个难处?赵燕子很是感激,泪汪汪地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
       一个小时后,我领着赵燕子回到住处。房子一大一小,是去年租下的。我和肖荣进城多年,买一处这样的房子不成问题。但女儿宁宁上初中后,肖荣突然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不再买房子了。虽说是租来的房子,每天又累得腰酸背痛的,但肖荣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让肖荣省点儿力气,她不理我。现在,我觉出干净的好处了,如果屋里乱糟糟的,那肯定难为情。赵燕子很拘谨,始终站着。我问她喝水不,她摇摇头。我说,你歇一会儿吧,并顺手扯出枕头。赵燕子显出一丝紧张,我马上补充,我去小房。赵燕子的脸松弛下来,这个女人,防范着我呢。
       小房有一张床,我的身子往上一搁,眼皮子就沉沉合住了。我实在太累了,赵燕子还防我,男人困极了,对女人没兴趣。就算有,我哪敢打她的主意?
       那个梦又把我拖了进去。我走着走着,路面突然塌陷下去,把我孤零零地困在中间。我惊慌四顾,发现自己并不在路上,而是站在斜着的屋顶上。没有梯子,没有垫脚的石墙,我无法从屋顶下去,待在那儿,脚下滑滑的,随时都会掉下去。我急得大叫,附近没有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肖荣的声音射进耳朵,我倏然惊醒。已是大汗淋漓。进城后,我常做类似的梦,不是站在屋顶,就是站在山崖上。
       肖荣的叫骂没有停止,是从大房传来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顾不上穿鞋,急步冲进去。肖荣和赵燕子扭打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肖荣在打赵燕子。赵燕子缩在床角,一手护着头,一手护着胸前的花布提包。肖荣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东西,都睡到家里了,还嘴硬!
       我大吼,肖荣!
       肖荣回过头,翻滚着满脸怒容,定定地望着我。顷刻,那怒容便炸开了,把人都领回家了,你还凶?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了,大白天你就往家里领女人!丢下赵燕子,就冲我来了。
       我叫,你知道她是谁?
       肖荣冷笑,管她是谁,不要脸,就撕了她。
       我恶声道,她是老板的姐姐!
       肖荣一脸疑惑,老板的姐姐?老板的姐姐怎么会跟你?
       我把她扯到院里,简单讲了经过,当然,没提老板扣钱的事。肖荣立刻傻了,你咋不早说,我把她的脸抓破了。我气呼呼地说,你容我说了么?不问青红皂白,你也太厉害了!我能把不相干的女人领回来?没一点儿脑子,就是醋劲儿大,老板辞了我,你负责!肖荣眼巴巴地望着我,这可咋办?我恨恨地说,你把我害了!我不放过任何杀掉肖荣脾气的机会。肖荣白我一眼,这能全怪我?你要是没那个毛病,我会怀疑她?我的底气顿时被抽光,推她一把,还发什么呆?
       赵燕子抱着花布提包,带着血痕的脸满是警惕与戒备。
       肖荣说,妹子,咱误会了。肖荣难堪地笑着,拿过湿毛巾让赵燕子擦脸。
       赵燕子没接毛巾,也不说话,仿佛怕漏出一言半语的,死死咬着嘴唇。
       肖荣说,我是个混人,你别记仇,干脆,你打我一顿。
       赵燕子后退一步,还是被肖荣拽住了。肖荣说,你打吧?……你不打,我替你打。说着就扬起手。
       肖荣不是装的,她的巴掌真会落到自己脸上。她怕我得罪老板,怕我被辞退。这一点儿,我心知肚明。
       赵燕子说,别……我没事。
       肖荣问,你不记我的仇?
       赵燕子低下头,你也不是故意的,都怪我没说清楚。
       肖荣的眼睛便注满喜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不原谅我,这家伙饶不了我,别看他而善,揍人狠着呢。
       赵燕子轻轻触我一眼,说,哥是好人。
       肖荣意味深长地说,好人不假,做事就难说了。
       我忙把话岔开。
       午饭后,肖荣对赵燕子说,妹子先躺躺吧,我得去上班了。我说赵燕子下午可能就走了。肖荣说,急啥?这儿有地方,住几天吧。赵燕子说,不了。肖荣的话就不利索了,你看,脸上有伤,见人总是不好。赵燕子马上领会了肖荣的意思,我不对他说。肖荣说,一看妹子就是个实诚人,噢,天这么热,忘了买个西瓜回来。赵燕子忙说,不用了,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肖荣给我使眼色,我说我去买。
       我买回西瓜,赵燕子仍然在床角坐着。她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被肖荣一搅,俩人都有些尴尬。我说,她就那脾气,你别计较。赵燕子说,我没有……她在哪儿上班?我迟疑了一下,说卫生队,来,吃瓜。赵燕子接过西瓜,小心翼翼地咬着,仿佛怕硌了牙,完全没了吃拉面的气势。西瓜并没有让她凉下来,反吃出一鼻子汗。
       三点,我跑出去给老板打电话,手机依然关着。我不死心,靠在那儿,五分钟就打一次。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忙音。老板不开机,意思就是让我们歇着。老板鼻子灵得很,也许他确实嗅到了什么?想到事情因我而起,我的情绪顿时低落下去。我说联系不上老板,赵燕子便在地上转圈,听不清她嘴里呢喃着什么。我的脑袋几乎被转晕。我说,你要不嫌弃,这儿有的是地方。赵燕子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我知她担心什么,安慰道,我那口子是热心肠。赵燕子说,我就是……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那天夜里,赵燕子就住在小房。肖荣表现的很大度,妹子,你就当这儿是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赵燕子忧郁的眼睛里有了滢滢的泪光,我遇上好心人了。肖荣挥挥手,似乎要把赵燕子的感激挡回去,这
       算啥呀。赵燕子早早睡了,肖荣见小房灯熄了,带着几分庆幸说,联系不上你们老板也好,他要是看见他姐脸上的伤,肯定要问,她在咱家住过,就不会说出去了,人没这么没良心的。我说,你以后遇事动动脑子行不?肖荣别有意味地哼了一声,脸却是柔和的。我不接她的茬儿,顺手拿起一本破旧的杂志。
       肖荣拍我一掌,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脱得精光,幽幽地瞅着我。我有些意外,肖荣很长时间没这么主动了。肖荣催促,发什么呆呀,没空儿的时候猴急猴急的,瞧你那德性。我上夜班,肖荣上白班,遇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想找快活都得定好时间,夫妻生活总是匆匆忙忙。我嘻嘻笑着,一把揽过她。肖荣表现得很投入,没几下就叫出了声,慌得我直堵她的嘴。
       肖荣抱着我的胳膊,很快睡了。我却没有睡意,这么多年,我的生活习惯已经彻底改变,白天迷糊,夜晚清醒。我的心很乱,却不知乱从何来。我躺了一会儿,抽出胳膊,穿上衣服,正要下地,肖荣冷冷地问,你去哪儿?
       我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肖荣锐利的目光死死扎着我,我可警告你,你要打什么歪主意,别怪我不客气。
       我火了,你胡说什么,还没完了?
       肖荣说,我是怕你犯老毛病。
       我噎住。吭哧了半天,仰面躺下。
       3
       三天后,我领着赵燕子去公司。
       我一直没打通老板的手机,老板派活儿的消息是小毛子通知我的。他和黑眼儿都有一部本地通。派活儿,意味着没什么事了,我又能挣钱了。别看老板岁数不大,可是个能人,这么多年一直做地下广告。我不知老板是怎么联系那些客户的,反正活儿很多。地下广告有两类,一类用涂料刷写,主要是办证广告。一类是贴的,治疗性病的、男女不育的、狐臭的、收购药材的、出售商品的,五花八门。这些广告并非见不得人,但好些地方不能张贴广告,我们只能夜间行动,越不让贴的地方贴得越多。尤其办证广告,简直遍地开花。我敢保证,只要有人的地方,总有办证广告。办个假证件,比放个屁还容易。办证广告不光养活了老板的公司,也让肖荣有了饭碗,肖荣在卫生队的工作就是涂这些广告。我想,在皮城没有比我和肖荣配合更默契的夫妻了。夜里,我把广告写上去,白天,肖荣用涂料盖住,捉迷藏一样。然后,我再写上新的广告。老板让歇工,我为自己急,更为肖荣急。没有耗子,猫还不得下岗?
       这三天,赵燕子早出晚归。出门时眼睛平和而鲜活,回来就不行了,目光阴沉沉的,甚至有几分呆滞。我猜她是去公司守候老板了,哪个人喜欢待在别人家啊。还有一点儿,我想她是避嫌。因为每次她差不多都跟在肖荣身后进门。她是敏感的,肯定觉出了肖荣笑容后面的警惕。如果她先二回来,也不急于进屋,而是在门外等待肖荣。这女人的心心重得像石头。
       听说我能见着老板了,赵燕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真的吗?她一激动,就忘了自己正小心翼翼回避着什么。我瞥肖荣一眼,肖荣冷着脸朝我一撇嘴。我想从赵燕子手里抽出来,可她抓得紧,我竟然动不得。仿佛抓住我,就把她兄弟抓在手里了。我说这还有假,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他。赵燕子的眼睛燃烧着,整个屋都是热的。肖荣咳嗽一声,赵燕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缩回去。她深深地低下头,耳郭都是红的。
       我早上起来,赵燕子已穿戴整齐.在门门等着了。她眼圈发黑,眼皮微微浮肿,显然没睡好。常年上夜班,我自然有这个经验。她不吃饭,也不进屋,仿佛一会儿也等不及了。肖荣给我和她各包了一张饼,我就领她来了。赵燕子紧紧跟着我,仿佛怕我甩掉她,结果我的脚后跟被她踩了好几次。
       我掏出饼,一口一口吞咽着。饼是昨天晚上烙的,有些硬。赵燕子见我吃,也拿了出来,只咬了一口又放回去。见了老板,老板肯定请她下馆子。老板吃饭很大方,黑眼儿说他至少七次看见老板领着妞走进皮城最有名的北方海鲜城。对他的姐姐,当然不会吝啬。讨好赵燕子就是讨好老板,那二十块钱,老板还会放在眼里吗?我瞄瞄赵燕子,她始终用一个姿势抱着那个花布提包。我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想必那是带给老板的。
       上楼时,赵燕子的喉咙又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当然绝不是吃力,她的体力不亚于我。
       我敲了一下,门开了。是小毛子开的门,看见我身后的赵燕子,他怔了怔,因为老板不允许我们领陌生人到公司。
       我说,看啥啊,进去说。没想到赵燕子早抢在我前嘶挤进去了,我差点儿被她带倒。
       老板正在喝水,看见赵燕子,差点儿喷出来,但最终咽了下去,脖子因此撑得又粗又长,仿佛不小心咽下了铁链子。他愣愣地盯着赵燕子,尔后,沉甸甸的目光狠狠抽刮我脸上。
       他爸!赵燕子欲往前冲,但老板的眼神将她挡住了,那两个字却离开身体,射了出去。
       我一下蒙了。
       老板极力克制着,冷声问,你怎么来了?
       赵燕子说,我来找你……一下车钱就丢了,多亏碰见这位哥。
       老板再次瞪我一眼。
       老板说,我很忙。
       赵燕子几乎乞求了,我不给你添麻烦。
       老板语气温和了些,我正开会,你去外面待会儿。
       赵燕子迟迟疑疑地看着我,似乎要证实什么。我垂下头不看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明白赵燕子为什么要装成老板的姐姐,不明白她和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儿我明白,这个女人把我坑了。
       赵燕子说,我在外面等你。语气是妥协的,话却有点儿较真。她在门口等,老板甭想逃。
       屋里死一样静了。黑眼儿和小毛子都不敢说话,我依然垂着头,等待老板责罚。
       出乎我的意外,老板并没有斥责我。他没有表情地给我们分发了需要张贴的广告单子,这是两天的活儿,贴完继续刷写办证广告。老板说客户希望在公交车上写一些,一定要小心,还是那句话,万一失手,绝不能招供。皮城共二十路公交车,一人写几路。
       老板派完活儿,我想随黑眼儿和小毛子溜出去,老板把我喊住了。我极为不安地站在那儿,听老板发落。
       老板问,公司的规定你都忘了?
       我说,我记着,可她——老板打断我,不管是谁,必须提前向我汇报。
       你的手机不开,我怎么汇报?我的喉结动了动,没敢将此话说出来。
       老板严厉地说,以后绝不能把她领到我跟前。
       我点点头。
       老板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装进一个信封递给我,一会儿把这个给她。
       老板为什么不当面给她?我纳闷但不敢再多嘴。
       老板让我在楼下等一会儿。我拉开门,一脸焦急的赵燕子闪进去。
       我在楼下的水泥墩上呆呆地坐着。我不但没拐过弯,反倒越来越糊涂了。赵燕子明明是老板老婆,干吗要隐瞒?老板为什么冷淡她?他让我给赵燕子钱是什么意思?我掏出信封数了数,正好一千。
       日头渐渐毒了,皮肤被咬得一跳一跳的,我摁了摁,反跳得更欢了。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吆喝着煮大豆煮花生,声音空空荡荡,像从山洞里发出的。见我盯她,她忙站住,吆喝得更响了,却是背对着我。我
       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接头的。那种冷飕飕的感觉再次将我裹住。
       老板和赵燕子下来了。老板木着脸,赵燕子眼睛红肿着,几乎贴在老板后背上。俩人从我身边走过,谁也没看我。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老板走出很远,方回头瞅我一眼。大概是让我跟着走,我快步追上去。
       出了巷子是一条大马路。老板站在巷口,对我说,你领她吃点儿饭。
       赵燕子马上说,我不饿。
       老板皱着眉头说,你不能老跟着我,我还要办事。
       赵燕子说,你还没答应我。
       老板无奈地叹口气,好吧,你和周水先回公司,我办完事就回来。他将一个东西往我手里一塞,说,这是钥匙。并顺势把我的手指折回去,赵燕子的注意力在老板身上,没有觉察老板的特殊动作。老板塞在我手里的根本不是钥匙。赵燕子稍一迟疑,老板已坐进了出租车。
       赵燕子疑疑惑惑地回过头。
       我伸展手,那是一枚一元硬币。
       赵燕子顿时惊白了脸,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一条街的目光全盖在赵燕子身上。赵燕子奔跑的速度很快,花布提包随着胳膊甩来甩去,像杂技演员在表演。赵燕子完全可以打一辆车,她要么是蒙住了,要么就是根本不懂。
       我的视线一直追逐着赵燕子。一辆面包车从赵燕子身边驶过,花布提包高高地抛起,飞到前面的马路上。
       我的心被狠狠地拽了一下。
       我跑过去,赵燕子正扑在地上,两只手忙乱地往怀里搂,语无伦次地喊着,别轧……别……撒在马路上的是一枚枚杏核儿。当然,那不是普通杏核儿,每一枚上面都写着一个字,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车流戛然而止,喇叭声此起彼伏。赵燕子手忙脚乱,泪流满面,求求你们,别轧呀。可谁有耐心等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捡杏核儿呢。有车轧着杏核儿驶过去,后面的车跟上去。
       赵燕子叫,别呀!就要往前扑。
       我死死将她拖住。
       一个小时后,我把失魂落魄的赵燕子拽到一棵树下。花布提包摔出两个大口子,有差不多一半杏核儿收了回来,她视如珍宝的花布提包竟然装的是杏核儿。我不知道那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她这个样子,我也没法问。
       我买了瓶矿泉水碰碰她的胳膊,赵燕子收回失神的目光,喃喃道,还是跑了。
       我趁机问,他是你男人?
       赵燕子点点头。
       我把信封递给她,他给你留了钱。
       赵燕子大声说,我不要!
       我说,反正也留下了,你先用,有了再还他。
       赵燕子似乎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慢腾腾地接过去。尔后,她一把抓住我,哥,你领我找他,我必须找着他。
       我甩了甩,没甩开,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老板的姐姐吗?怎么又成了老板老婆?领你来公司,老板已经生我的气了。
       赵燕子说,我也是没办法呀,哥,他要知道我来,连面也见不上了,我不是故意骗你,你领我找他,就一次,啊?
       我又气又有些同情,说,我不知道老板住哪儿,找不着他,我们只在公司见面。
       赵燕子把披散的头发拢了拢,很坚定地说,我去门口等他,不信等不着。
       4
       我始终有些忐忑。本想讨好老板,谁知热脸焐了个冷屁股,反把他得罪了。挨骂我不在乎,我早不把自己的脸当回事了,不扣钱就行。扣钱没道理。可道理是什么?它长在老板嘴上。
       赵燕子去公司门口守着去了。她不可能等着老板,这种小儿科的手段老板还能料不到?我没提醒她,想离她远点儿。卷进老板的私事,那就惨了。自己的事就够头疼了。说来也简单,就是一个钱字。先是宁宁进了皮城的私立中学,一入学就交两万块钱赞助费。我想让宁宁回乡下,只要学习好,在哪儿都一样。肖荣不同意,臭也要臭在城里。肖荣说,人活着为啥,还不是为了孩子?宁宁可是不掺似的,绝对是你周水的种。我拗不过肖荣,什么事都拗不过她。接着肖荣的弟弟开三轮撞了人,对方提出两万块钱的赔偿。那几天,肖荣爹蹲在地上长吁短叹,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咋也不能看着他蹲监狱吧。我看出来,不拿钱他就住下不走了。再说,也确实不能袖手旁观。我和肖荣的积蓄几乎被掏空,买房的事自然泡汤。钱像一扇大磨,压得我和肖荣喘不过气,我哪有心思和胆量操心别人的事?
       可不知怎么回事,我无法把赵燕子从脑里抠出去,尤其是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往怀里搂杏核儿的样子,时不时闪出来,撞击着我。
       晚上,肖荣一进门就问赵燕子的事。她还是担心赵燕子脸上的伤痕惹出麻烦。我说没有,老板根本没问。肖荣问,老板谢你没?我指了指桌上的广告单说,谢了,派了好多活儿呢。肖荣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了,你们老板挺有良心的,你可得好好干。我说,我没糊弄谁。肖荣哎呀一声,我忙问怎么了。肖荣说扭腰了,抱怨我们广告写的太高,登上小板凳才能够着。我说,以后我写低点儿。肖荣说,算了,别让老板找出毛病。我找出一贴膏药给肖荣贴上。我做饭,肖荣躺在床上,但嘴并不闲着,说着白天的见闻。石柳街上的烧饼铺,连着几天没开门,今天公安把门砸开,发现两具尸体,是老板娘和小伙计,已经臭了;一个青皮大白天就讹,把脚伸到自行车下,硬讹了一百块钱;政府门口又有上访告状的,据说三千万的厂子五百万就卖掉了,工人搬着凳子把一条街堵满了。
       我耳里灌着肖荣的话,心里却想着赵燕子。这么晚了,不知她吃东西没?难道她整夜守在公司门口?老板干吗要躲她?
       肖荣突然问,你发什么呆啊?
       我有些结巴,没……没有啊……
       肖荣冷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想那个赵燕子。一回来我就发现你魂不守舍,人家可是老板的姐姐,你就别动那个心思了。
       我不高兴地说,你别疑神疑鬼的,她早走了,和我有啥关系?
       肖荣挖苦道,没吃上腥,坑的呗。一涉及这个话题,肖荣就变得异常刻薄。
       我回敬,真神经。
       肖荣毫不示弱,我神经,还是你神经?
       我再接茬儿,肖荣就会上纲上线。她握着我的把柄,总是理直气壮。我扒拉了几口饭,出来。
       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抹一层糨糊,往墙上一拍。除了刷写办证广告,并不需要避人。不管是灯光通明的闹市,还是黑灯瞎火的小巷,谁有闲心管你呢?老板说的没错,只要别贴人脸上就行。在居民区,我也照贴。那些保安只是个摆设,只要十点以前进去,他们绝对不闻不问。楼道内的墙壁上到处有我和黑眼儿、小毛子留下的杰作。
       我从光明路、师专路,一直贴到黑石路。从黑石路的巷子穿进去,就能走到公司。午夜已过,赵燕子还在那儿吗?我不想掺和她的事,可什么东西拽着我似的,我鬼使神差地游过去。我不知为什么惦记赵燕子,难道真如肖荣所言,因为我有那个毛病?不错,赵燕子是个能引起男人注意的女人,虽然她肤色很黑。但我绝不是为了讨她的便宜。
       楼下黑魃魃的。我徘徊了一会儿,还是逃离了。天亮之前,我必须把手里的广告贴完。
       一对男女在大街上扭打着。我走过去,他们忽然亲吻起来,声音大得像狗啃骨头。男的四十几岁,女
       的也就二十出头。我视若无睹。一个个夜晚,我遇到过数不清的奇事、怪事、险事。一次,我走在秀水街上,突然被一个麻袋罩住,接着被扔到车上。我又是挣扎又是叫喊,脑袋被踢了一下,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再叫,把你扔到沟里喂狼。我老老实实地蜷着.不敢再扑腾。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绑架我.我没得罪过什么人——一个靠辛苦挣钱的哪有胆量得罪人?从我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也许他们想割我的肾?皮城有这样的传言,一个男人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肾就被割走了。这一惊,顿时一身冷汗。我被拖到一间房内,取掉麻袋,刺眼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他们让我交代藏货的地方。我愣愣的,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后来方知他们抓错了人,还好,又把我装进麻袋送回来。就是挨了几脚,没啥损失。还有一次,一个男人在街上走着,忽然冲上几个人,捅了他几刀。我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倒下去的时候还向我伸了伸手。我想报警,深更半夜的,没地方打电话。拦车,没一辆肯停下来。我想背他,又没胆量,怕和我扯上关系。后来,我跑到一家洗浴中心,跟保安讲了,保安打电话的时候,我溜了。我不知那个男人捡回命没有。
       我从不向别人讲这些经历,谁相信呢?更不敢和肖荣说,怕吓着她。与夜晚的故事相比,肖荣的见闻根本引不起我任何兴趣。
       清早,我竟然与黑眼儿和小毛子碰面了。俩人的架势明显是找我的。我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小毛子说老板转话给我。黑眼儿碰他一下,兄弟,你出一次血,请我俩吃个早点,我在老板面前可没少替你说话。说到这份上,我不能再逃,故作爽快地说,不就是吃个早点嘛,走!终是不放心,问他俩,老板说什么了?黑眼儿说,没诓你,肚子饿了,说不出话。
       黑眼儿和小毛子每人要了碗羊杂,我要了碗稀粥,每人两个油饼。对于我们这些干夜活儿的人,早餐就是正餐。黑眼儿瞅着我说,吃碗羊杂吧,你一个人能省下?我说吃不惯。黑眼儿嘿嘿笑起来。我低头喝粥,听到黑眼儿还要两碗羊杂,就用余光扫了扫,黑眼儿很硬气地说,一碗吃不饱,请一次你就大方点儿。我没说话,一顿早餐,黑眼儿和小毛子每人吃了四碗羊杂。这俩小子,把一天的饭都吃进去了。不心疼是假的,肖荣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一碗羊杂。
       小毛子把一张纸条给我,说上面是公司新地址和老板的新手机号。我失声问,手机号也换了?黑眼儿说,这可是你闯下的祸啊。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是故意的。小毛子说,老板说了,再让那个女人找见这个地方,你就得滚蛋。我说,我能拴住她?腿在她身上长着。黑眼儿拍拍我,她要不跟在你屁股后头,绝对找不见,这可是为你好,捧了这么多年的饭碗,别砸了。
       老板这么快就把地址和手机号换了,可见他实在不想见赵燕子。老板不会从皮城消失,可对于赵燕子来讲,老板和蒸发没有任何区别。她在公司门口守,能守出什么结果?
       一个躲,一个找,我不明白他们是怎样的夫妻,只知自己扮演了一个滑稽的角色。我想得出老板恼火到什么程度。万幸的是,老板没有彻底翻脸,没有踹掉我的饭碗。没活儿干比流汗的滋味可难受多了。老板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再笨,也只犯这一次错误。
       我狠狠地睡了一天。
       肖荣在我屁股上狠拍一掌,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以为肖荣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撒谎自己不舒服。肖荣马上问,吃药没?不要紧吧?我说不要紧。肖荣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看见谁了?我呆看着她,知道她会说出来。肖荣常年在烈日下工作,脸上起了不少黄斑.她每天用劣质化妆品厚厚覆盖一层,黄斑倒盖住了,可脸又粗又涩。肖荣催我,猜呀。我懒洋洋地说,猜不出。肖荣说,我看见赵燕子了。
       我一惊,差点咬了舌头。
       肖荣审视着我,怎么一提赵燕子,你就来精神?
       我问,在哪儿看见她的?
       肖荣说,就在门口转悠呢,看见我,马上躲了。
       我下意识地抓了抓,什么也没抓住。老板预料得没错,赵燕子果然缠上我了。一夜之间,赵燕子回过神了,她守住那儿并没多大希望,跟着我,迟早能见到老板。她想盯我的梢呢。
       肖荣话中有话地说,这个赵燕子真是怪,鬼头鬼脑的,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知不能再瞒下去了。越瞒误会越深。
       轮到肖荣瞪眼了,你不是编的吧?
       我说,我哪有这个个闲心。
       肖荣愤愤不平,这个女人真讨厌,为啥说是老板的姐姐?这不是往火坑推你吗?你也真是猪脑子,她说啥你信啥。这下好了,她缠着你找老板,你咋办?
       我也很恼火,她让我干啥我就干?
       肖荣哼了一声,死跟你,跟死你,你还能把自个儿变没了?
       我安慰她,我又不笨,不会让她坏我的事,放心!
       肖荣说,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突然顿住,我见她一脸惊愕,猛地回过头。
       赵燕子抱着那个花布提包站在门口,如一只惶惶不安的老母鸡。
       5
       肖荣语速极快,每句话都像水枪,带着强大的冲击力,雾珠弥漫。看你老实,撒起谎来脸不红不白,这是坑人你知道不?让你吃让你住,你咋不掏良心?两条腿的蛤蟆难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容易?他不认你拉倒,干吗这么贱?你要找不上,我替你找。
       赵燕子红着脸,肩膀一耸一颤的。几次欲张嘴,都被肖荣顶了回去。我都听不下去了,太难听了。如果我是赵燕子,马上走人。可赵燕子尽管难堪,却钉子样立在地上,任凭肖荣斥责。
       我使个眼色,肖荣视而不见。我只好拧她一把,小声说,别扯远了。肖荣极不情愿地刹住。我不说了,话是难听,可句句实话,你好好想想吧。
       赵燕子仰起头,我给哥添了麻烦,我也不想这样。
       我说,算了,别提了。
       赵燕子似乎要走,可身子偏了偏,猛又扭正,哥,再帮我一次吧,不用你带我去,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了,我自己找。
       赵燕子眼里满是绝望和哀伤,箭一样射进我心底。对一个可怜女人的乞求,我一下子没了主意。她也够拗的,被肖荣损了半天,竟然还敢提这样的要求。
       肖荣叫,你咋拎不清?
       赵燕子不看肖荣,直定定地望着我,仿佛坚信我会帮她。我倒是想帮她,可在她和老板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
       肖荣说,别再烦人了。重重推了赵燕子一把。
       赵燕子歪了歪,碰在门框上,没摔倒,但胳膊松开了,哗的一声,杏核儿从提包豁口处流出来,在水泥地上击出一片杂音。赵燕子脸色一变,气冲冲地嚷,你想吃人啊?
       肖荣怔住了,大概没想到赵燕子敢对她发火。她询问地望着我,目光虚虚的。我蹲下去,帮赵燕子捡那些写着字的杏核儿。赵燕子大声道,别碰它,不用你捡!我僵住那儿,看她一枚一枚摸起来,装到包里。赵燕子直起腰,整张脸都湿了。她没再和我打招呼,默默地走了。
       肖荣松口气,脾气还不小,那杏核儿是怎么回事?咋还有字?
       我责备她,你干吗推她,出了事咋办?
       肖荣说,谁知道她是这样的,你还怨我,这不是
       你惹的麻烦? 我不再理她。 肖荣出去插门,很快又跑回来,紧张地说,她没走,在门口待着呢,这可咋办?
       我说,歇歇就走了,她不会赖在这儿。
       肖荣说,万一她不走呢?
       我没有回答。赵燕子是个反常的女人,我想象不出她能做出什么事。
       我晚上出门,赵燕子依然在门口坐着。先前是半仰的姿势,此时半个身子朝前探过来,要扑住什么似的。她的脸模模糊糊的,我看不出她的表情。我往前靠了靠,可很快被逼得退了几步。两束光陡然从她身上某个部位进出,锋利无比。我怀疑那是从她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怎会如此硕亮?我一时手足无措,傻傻地站着。那光亮渐渐灰暗下去,缩成两个昏暗的洞。我的眼竟有些湿。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我找不见老板。赵燕子不说话,如一块冰冷的石头,昏暗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可我走了没几步,她就跟上来。我停住说,你跟我没用的。她沉默地站成一个僵硬的姿势。待我一走,她依然咬住我。
       我走到大街上,赵燕子依然影子般跟在后面。我打算去公交车上写办证广告,就这么被赵燕子跟着,根本没法工作。我有些急,又不能揪住她揍一顿。我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打过人,从来没有。何况对这样一个女人。我急也好,恼也罢,心里是同情她的。但再怎么同情我也不能砸自己的饭碗。赵燕子是死脑子,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就是不肯放我。走了一段,我也就不再急了,我不信甩不掉她。
       皮城是个气味十足的城市,哪条街上都有烤羊肉串的,隔几百米就一个。除了肉,羊身上的其他部件也烤,羊心、羊鞭、羊腰子。据说,每天要从坝上草原运一车羊。我很羡慕那些人,坐在大街上,吃着羊肉,喝着啤酒,看着来往的行人和风景,那是多么惬意的享受。我同时也明白,那只是一个奢侈的想法,只能在我儿子身上实现了。我和肖荣从农村出来多年,早就在城里站稳了脚。和那些农民工不同,我和肖荣并不只是来城里挣钱,而是要扎根的。肖荣说过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咱们是给宁宁垫脚的。这个目标是从什么时候确立的,我说不上,可以肯定的是,它一日比一日清晰和坚定。其实,肖荣已经把自己看成城里人了。比如我和她出去干活,她一定要说上班或下班;她讲着蹩脚的普通话,舌头硬得打不过弯;偶尔歇一天,至少花半天时间翻那些捡来的报纸。其实,肖荣最烦看书,只念到初二。我不像肖荣把细节看得那么重,可就算是不同的肉,在一个锅里浸久了,味道也会一样。所有的目标,都要靠钱支撑。赵燕子只是偶然滑进我和肖荣的生活,如一粒浮尘,怎能挡住我和肖荣的视线?
       我加快了步子,赵燕子也小跑起来。我一个急转身,大步往回走。赵燕子险些撞到我身上。她及时立住,大喘着粗气。我说,你跟我真没用。赵燕子依然沉默,可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跟定我了。
       前面是北方购物中心,人们出出进进的。我灵机一动,几步蹿进去,稍一顿,又从旁边溜出来,躲到商场北侧的巷子里。巷口有个烧烤摊,烟雾缭绕。赵燕子出来了,伸着脖子这边瞅瞅,那边望望。过了一会儿,朝商场另一侧走去。我嘿嘿笑了。皮城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也能说出来,甩她还不是小菜一碟?
       第二天,赵燕子依然在门口等我。我无奈地说,你这是何苦呢?有这个工夫,你什么不能干?赵燕子把头偏到一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再次强调,你跟我真的没用。赵燕子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不再与我拉开距离,而是紧贴在我身后。她跟我较上劲了。我试了几次,竟没能把她甩掉。我决定给她点儿难看。经过广场,我猛地盯住她,大声说,你要再缠我,我就报警,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立刻有人围过来,形成一个半圆。赵燕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前脚走,她义尾巴似的吊在后面。如果真是一条尾巴就好了,我会毫不留情地剁掉。她毕竟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就这么走下去,这一夜肯定白白浪费。昨夜我写了三十条,今晚必须写够五十条。不然,没法向老板交代。我站在马路边,琢磨着甩她的办法。街上的车辆号着嗓子,嗖嗖地从我面前驶过。一个主意浮出脑子,有点儿险,可只能这么办了。我微笑着对赵燕子说,咱俩好好谈谈。赵燕子猜不出我要干什么,眼里游弋着一丝疑惑。我说咱们得找个地方。我用余光扫着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后面是一长串,肯定是在红灯下排队来着。一辆出租车靠近我,我往前一扑,再一跳,轻易地闪到出租车另一面。我没想到赵燕子也会跟过来,但她扑在了车上。我听到刹车声和路人的惊呼,回过头,赵燕子已经不见了。我的心一沉,急忙往回折。这个傻女人,那可是行走的车呀。几个人围住赵燕子,七嘴八舌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也下来了。赵燕子蜷在那儿,昏黄的路灯下,她的脸呈现出死灰色,嘴角淌着一丝血迹。双手仍然抱着那个花布提包。她一定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包。我蹲下去,急切地问,摔着哪儿了?赵燕子的目光抖了抖,几粒泪珠落下来。我说,你动动,看摔着哪儿了?赵燕子说,没,我没摔着。仿佛为了证明没摔着,她吃力地站起来。那个出租车司机正跟围观的人解释,不怨我,是她自己撞上来的。见赵燕子站起来,掉头钻进车里溜了。我想记住车号,万一有什么事呢。可赵燕子扯住我,让我扶她。一眨眼出租车就没了影儿。我大声责备,你撞坏了咋办?赵燕子浅浅地笑笑,说,哥是好人,不会丢下我不管。我恶腔恶调地说,少给我戴高帽子。
       我扶着赵燕子在台阶坐下。我不踏实,劝她去医院查查。赵燕子说,我没那么不结实,歇歇就好了。我不知该说啥,想以沉默显示冷漠。赵燕子说,我不让你领我,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说,我不知道。赵燕子固执地说,不,你肯定知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是没办法呀,我一定要找见他。我的好奇心再次勾起来,问,他真是你男人?她点点头。我不死心,现在还是?她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末了还是点点头。我问,他为什么不见你?她摇摇头,神色迷茫。不愿回答?抑或她自己也说不清。我问,那你找他干啥?她说,我想见他。这是什么理由?她在搪塞我,说了半天伞是废话。但她忧郁的眼睛告诉我,她和她的丈夫、我的老板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是难以启齿的。
       坐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说,你看,我没事。她讨好的神情有几分可爱,那一刻,我差点答应她。可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我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赵燕子说,我没那么笨。
       我领着赵燕子绕了两条街,在一座破旧的居民楼下停住,随口说,老板住301。赵燕子没表现出任何怀疑,小声说,哥,你是好人。我支吾几句,逃了。
       那一夜,我只刷了三十几条。我心不在焉,写得潦潦草草。赵燕子生硬、鲁莽地往我脑里闯,拦都拦不住。赵燕子在干什么?她是否已经敲开了301的门。对一个半夜敲门的女人,户主不会客气。如果里面住着个光棍汉,或刚走出监狱的劳改犯,那将是很可怕的。我不想做这种假设,但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我这招损了点儿,可是,不支开她,我无法生活啊。
       
       清早,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肖荣问,她没跟你吧。我说甩掉了。肖荣说甩她几次,她就死心了。我睡了一小会儿,忽然醒来。我有一种预感,于是,打开门,赵燕子果然在门口歪着。她哀怨而委屈地盯着我,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我说,你进屋歇会儿吧。她默默地摇摇头。我倒了杯水端出来,她迟疑了几秒,还是把水喝了。然后,她仰靠在门框上,合上双眼,两行清泪随着溢出来。
       6
       赵燕子开始暗暗跟踪我。她突然变得灵巧而诡秘。我知道她就在身后,回过头却找不见她。有时,我能逮住她的身影,可一闪就不见了,如一缕轻烟。走路时,我不由自主地侧着头,想搞清楚她是怎么从地上冒出来,又是怎么消失的。我的脖子又酸又困,眼球几乎裂开,还是没法把她揪住。为了甩掉这个影子,我要多绕好几条街巷。就算这样,也不能确定是否甩了她。干活也疑神疑鬼,身后有什么声响都会联想到赵燕子。几天下来,被她搞得疲惫不堪。我好像一个逃犯,睡觉也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那天,我急匆匆地赶路,因频频回头,竟撞到一对情侣身上。俩人抱得紧紧的,正咬着呢,我身体的冲击力差点将俩人撞倒。青皮后生五大三粗的,揪住我的领子要揍我。我忙说软话,赔礼道歉。青皮骂,这么大地方你眼瞎了?不是那女的拉他,不知道我的门牙还能不能保住。
       又一个夜晚,我从家里出来,很快闻到了赵燕子的气息。绝不是脂粉味,是咸鱼在太阳底下炙烤日久散发出的那种。我猫一样沿着墙角移动,到了个豁亮地方,拔腿就跑。大约十分钟,我突然掉转身往回跑。我看见了披头散发的赵燕子。她绝没想到我这一招,闪身隐在电线杆子后面。我跑过去,电线杆子旁边空空荡荡。我呼呼喘着,张大嘴巴抬起头,怀疑她飞到了电线杆顶端。目光吃力地盘上去,久久地困在那儿。没有奇迹出现,我歇了一会儿,往前走时,那个影子又飘来了。真他妈见鬼了。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愤怒。这个女人究竟在跟踪我,还是奚落、羞辱我?她不能因为找不到丈夫就跟我过不去。我也有苦衷啊。她一定昏头了,有这个工夫,自己也能把老板挖出来。皮城常住人口不超过八十万,老板能藏到什么地方?何况,老板和他的姐们常常出没于歌厅、酒楼。
       我决定歇一夜,陪她练练。我要拖垮她,不信一个女人的体力比我强。我沿着新修的石岗路往北出了大境门,这里已不再属于城区。我要往城外、往黑暗中引她。没有城市的灯光,她还能神出鬼没吗?她还真跟了上来,我冷笑着,你上当了。我那点儿同情已彻底消失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背汗淋淋的,洗过一般。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灯光把路旁的石碑照得白晃晃的。石碑上刻着几个黑色大字:北山墓地。石碑一侧的小路肯定是通往墓地的。我灵机一动,沿着小路磕磕碰碰地往上爬。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若折回去,准和她碰头。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等着瞧好戏!
       上到顶端,是一排黑糊糊的树,穿过树林,一群黑色的影子撞进眼睛,我陡地一惊,差点叫出来,定了定神,认出那是墓碑,不由长舒一口气。在乡村那些日子,走夜路常看见墓碑,但那是一个,现在是一群、一队,高高低低地在黑暗中延伸,阴气逼人。我有点儿毛,想退回去。想到赵燕子在后边跟着,便又咬着牙在墓碑间穿梭。心跳越来越响,不知赵燕子什么感觉。我摸索着,还被绊倒了两次,赵燕子护着她的花布提包,该是寸步难行了。想到赵燕子的花布提包,那一枚枚写着字的杏核儿立刻钻进我脑子里。这招太狠了些,我返身往回走。没想到我会住墓碑间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我懵懂而慌张地在墓碑间、树林间绕着,腿越来越软,脑袋越来越大。难道真有鬼?难道我中了鬼的魔法?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没头没脑地乱扑,手里猛抓住一个柔软的东西,顿时魂飞魄散,瘫倒在地。半晌,我睁开眼,那个黑影在身边立着,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一只手伸过来,牵住我。
       是赵燕子。
       我有一种扑进赵燕子怀里的冲动,只是我软得没一点儿力气。
       赵燕子拽着我一步步离开墓地,拽着我找见了那掩在树丛中的石路。到了公路上,她松开了手。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必涂满了嘲讽。我想吓唬她,反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沉默。
       好半天,我说,你在市区转,一定能碰见他。人。
       ……
       比如北方渔村,他常去那个地方。
       你的孩子多大啦?
       ……
       我的儿子上初中了,是私立中学,学费贵得吓死人。
       ……
       家里还有什么人?
       在城里混日子难呢。
       ……
       她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冷冰冰的。进了大门,米黄色的灯光围拢过来,我回过头,身边根本没有赵燕子的身影,我喊了几声,没有应答。我拍拍头,搞不清发生的事是真的,还是我在梦游。
       两天后,我去新地址领活儿。老板在电话里问她走了没有,我装糊涂,不知道呀,我没看见她。我明显感觉到电话那端的老板松了口气。老板嘱咐,你小心点儿,绝不能让她跟来,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做了一万个保证。老板说,你是个老实人,我相信你,明儿来结账吧。我捏了把汗,老板若知道赵燕子一直跟踪我,绝不会让我领活儿。领不上活儿,那就是失业。平时我白天睡觉,不知道赵燕子白天都于什么。她在门口靠一会儿就不见了,也许自己找线索去了。这么折腾竟没能把她累垮。她已摸准了我的行动规律,我一离家她就跟在了身后。这一次,她绝对想不到,我迷糊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尽管没发现她,我还是走几步一回头,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我多绕了两条巷子,想踏踏实实面对我的老板。
       老板不停地把公司搬来搬去,搬到平房还是第一次。从青鱼巷进去,我数到第六个门,门牌上写着河沿路后巷6号。这个门牌号我快记烂了。敲门前,我不由回了回头。一个影子从巷口飘过,没看清是不是赵燕子,可我宁可相信是她。我的心扑腾着,若无其事地走开。今天是结算的日子,她要闯进去,我这个月的钱还能拿到手吗?
       我在公用电话亭给小毛子打电话,声称家里有事,不能去了,让他把钱和活儿替我领上。小毛子答应得很痛快。挂了电话,我心事重重地在大街上瞎转,想搞清楚赵燕子是不是在身后。没有她的气息,也许是我多疑了。那个影子不在我身后,她已经潜伏进我心里。
       我再次问小毛子,问他领上没。小毛子让我中午在公园门口等他。我一听中午就明白他和黑眼儿又有猫儿腻了,忍住不快说,那就中午见。
       我不愿和黑眼儿、小毛子凑在一起。别看黑眼儿见人就笑,心埋得很深。他刚来那会儿,我跟老板已经于两年多了,老板让我带他。黑眼儿一口一个兄弟,嘴甜得不行。三天两头请我吃早点,我不去,他就硬拉,你怎么把哥当外人?他深怕我有什么绝技瞒着他。其实,我有什么绝技?这个活儿,凭的是辛苦。黑眼儿也不容易,女人早些年死了,现在和一个女人同居,想结婚,那女人不干,除非黑眼儿拿出两万礼金。
       时间一长,黑眼儿看出这个行当并无技术可言,对我不再溜溜拍拍。他的手还不干净,常常顺手牵羊。我很瞧不起他。一次黑眼儿喝醉酒,倒出真话,他拿回钱,女人才让他睡。他骂骂咧咧的,妈的,都快成烂口袋了,比找小姐还贵。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能干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呀。我说了他几次,黑眼儿不高兴,撺掇小毛子往走挤我。老板还算清醒,没上他的当。这种人,只能离得远远的。小毛子没脑子,被黑眼儿哄得像个跟屁虫。其实,黑眼儿也就和他喝个小酒,时不时领他去苏家桥玩一次。那儿的小姐便宜,据说二十块钱就成。黑眼儿过一天算一天,没啥想法,小毛子还没结婚呢。我曾委婉地劝过他,他脸涨得通红,一口咬定没有的事。没出息的货!
       我在公园门口站了一会儿,黑眼儿和小毛子匆匆赶过来。黑眼儿抹着红鼻头上的汗,说怕你着急,我俩跑着来的。我不看他,问小毛子,带来了?小毛子看黑眼儿的眼色,迟迟疑疑的。黑眼儿抢过话,兄弟,我遇到了急事,先把你的钱用了。我一下急了,怎么能这样?我也等着钱用呢。黑眼儿嘿嘿干笑,过几天就还。我冷着脸说,不行!黑眼儿哈哈一乐,逗你玩呢,瞧把你急的,小毛子给他。小毛子从兜里掏出来,我一把抢过。黑眼儿说,大热天的,你不能让我和小毛子白跑,喝瓶啤酒润润嗓子。我带他俩走进路边小吃店,要了两瓶啤酒。黑眼儿对店主说,来块熏肉,一盘花生米。我的手指轻轻扣住裤兜,没阻止他。
       回到家,我栽在床上,一头扎进梦里。
       肖荣把我摇醒,天已黑透。肖荣问,做什么梦呢,咬牙切齿的。我说梦见啃骨头了。肖荣忧心忡忡地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个赵燕子又在门口守着了。我懒懒地说,让她等吧,我今天不出去了。肖荣说,今天你躲在家里,明天呢?后天呢?我也奇怪了,她怎么盯住你不放?我说,我哪知道?肖荣只知赵燕子跟踪我,并不知过程。肖荣疑心大,她会帮你分析每一个细节——这甚至比赵燕子跟踪更让人头疼。肖荣说,你还是下不了狠心,也难怪,你就这个毛病。我火了,你让我下什么狠心?宰了她?肖荣也不示弱,你总得想个办法吧,这么下去算什么事?我天天睡不着你知道不?白天累一天,夜里还得替你操心。我垂下头,有怨气你就撒吧,我是没办法了。
       我和肖荣冷着脸,谁也不理谁。而俩人这么躺在床上,又都睡不着,那滋味很难受。拗了一会儿,肖荣伸过一只手,我就势抓住。手上爬满了茧子,我不由有些动情,猛把她扯过来。肖荣在怀里拱了几下,哼哼唧唧的。我和肖荣很长时间没玩乐子了,几乎忘掉了。自赵燕子闯进我的生活,我再没动过这个心思。
       让赵燕子滚蛋吧,我要狠狠放纵一次。
       蓦地,我停住了。我看着肖荣,肖荣也看着我。我问,有人敲门?肖荣说,我也听见了,是不是赵燕子?除了赵燕子,还能有谁?我是不愿意说出来。她一定等不及了,想敲门提醒我。我说,别管她。可我和肖荣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我那个玩意儿成心出我的丑,肖荣帮了半天,它还是低头的样子。肖荣烦了,算了算了,你的心全让赵燕子勾走了,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四仰八叉地躺下,是呀,这日子还怎么过?
       7
       那一夜,我和肖荣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搬家。为了躲开赵燕子,也只有这样了。肖荣长叹一声,没想到嫁给你,得不停地搬家。我怕她又把那件事拎出来,忙找岔子。
       房子是肖荣找的,两天后就和房主敲定了。肖荣爽利,干什么都是快刀斩乱麻,尤其处理与我有关的问题。肖荣说了新房东不少坏话。一脸麻子,一只假眼,倔得像头驴,五块钱的租金都搞不下来,跟现在的房东差远了。肖荣未必对新房东有意见,她主要是说给我听的。我只有闭住嘴巴,这也是我对付她的唯一办法。肖荣见我没反应,又把话倒过来讲,那个地方倒挺难找的,怎样,我的主意不错吧?我贫嘴,谢老婆了。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地从家里出来,我必须把赵燕子引开。我穿梭于大街小巷,赵燕子如影随形。搬家的事全交给了肖荣。肖荣连夜收拾,五更天开始搬运。摆设简单,搬运一趟也是很麻烦的。肖荣累一夜,明天白天还得上班。她不能请假,上班时又不能偷懒。她越是卖力,老板才能给我们揽上更多的活。除了嘴上爱嚼巴点儿,肖荣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说为了这个家把什么都搭进去了,也并非夸张。我帮不上手,当然,引开赵燕子也是个艰巨的任务。
       赵燕子绝不会想到我来这一手,当她发现守的已是一处空房子,该是怎样的心情?发蒙、焦急,抑或怨恨?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我忍不住,老想这个问题,脑里不停地闪着她跪在地上往怀里搂杏核儿的样子。失去唯一的线索,她该死心了吧。她会死心吗?那些写着字的杏核儿有什么秘密呢?
       路过一个冷饮摊点,我买了两支冰糕。我撕开一支,另一支打算给赵燕子,算我和她的一个告别吧。我站在灯影下,举着那支没拆开的冰糕。赵燕子肯定看清了我这个动作,我期待她从黑暗中显身。可等了一会儿,她没有露面。我对卖冰糕的女孩说,等一个抱着花布提包的女人经过这儿,你给她。女孩很认真地问,要是看不见呢?我说你吃掉好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街上转了很大一圈,又回到原来的房子。屋里已经空了,地上丢弃着废旧的电池、塑料袋、烂袜子。我捡起一把光秃秃的扫帚,把这些破东西往一块儿拢了拢,不能让房东抱怨。一颗杏核儿扎进我眼里,它颜色灰暗,身上的字却很醒目,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我急忙蹲下去,攥在手里。一定是上次赵燕子遗落在地上的。我反复瞅着,除了字,它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赵燕子为啥把它看得比命还重?我擦了擦,装进裤兜里。我没有把它交给赵燕子,坐了一会儿,估计她离开了,带门出来。
       新租的房在城北,与旧房隔着一个城的距离,赵燕子找我和找老板一样困难了。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肖荣回来,我已经把饭做好。我还买了瓶酒。这些日子我和肖荣紧张得近乎麻木,现在当然得庆祝一下。肖荣也很高兴,说这个功劳是她的。我说那我就好好慰劳慰劳你,顺手在她胸上摸了一把。肖荣骂我不要脸,目光却更加柔和了。肖荣有些酒量,只是平时不舍得喝,此时放开了,俩人很快把一瓶酒喝光。肖荣躺在床上,说,我都快散架了,可别折腾我了。我嘿嘿一笑,听出她是催促的意思。我匆匆收拾了碗筷,等回过头,肖荣已经睡着了。我推了推,她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确实累了。
       走在街上,我再也不用频频回头。少走弯路,也就省出了干活时间。只是每每触摸那枚杏核儿,我的心就不由地颤一下。
       改日,我去公司领活儿,老板像上次一样盘问我,我给了老板一个放心的答复。老板说,你俩好好干,如果能干得过来,我就不再雇人了。黑眼儿忙说,老板放心,一点儿问题没有。原来小毛子上个月底就辞了。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不糊涂就好,这个社会挣钱不易,有了钱,什么都有了。老板不光会泡妞,还会讲道理。
       离开公司,我问黑眼儿,小毛子咋不干了?黑眼
       儿感慨万分,他去当医生了。人要是来运了,躲都躲不掉。他当了几天医生就搞了个女孩,还是个护士。我怪怪地瞅着黑眼儿。就小毛子那点儿文化,写自己的名字还缺胳膊短腿的。黑眼儿使劲捋着腮帮子,你不相信?骗你是孙子。黑眼儿说小毛子的老乡两年前承包了塞北医院的性病专科,现在弄大发了,忙不过来,让小毛子去帮忙。我说他不懂呀。黑眼儿说,他的老乡更不懂,照样发财。去那儿看病都是见不得人的那种,吃了亏也只能装哑巴。唉?你的眼球怎么不转了?小毛子今天要请咱俩吃饭呢。我说不去。黑眼儿劝,小毛子可是诚心诚意的,就算过去有个磕磕碰碰,也不能计较了,男人应该有男人的度量嘛。我只好答应,其实想证实一下黑眼儿的话。黑眼儿说,这就对了,万一得了那种病,找他看也方便。
       晚上,我准时到了杏花香酒楼。我是第一次到这种高档酒楼,两位窈窕的姑娘同时向我鞠躬,欢迎光临。我竟有些慌,像一不小心走进了妓院。小毛子果然与以前不一样了,长发剪成了小平头,大晚上的戴一副墨镜,看不清眼珠子是红的还是绿的。小毛子抓住我的手甩了几甩,算是打招呼。喝酒时,黑眼儿不停地向小毛子敬酒,恭维,兄弟一步跳进龙门,可别忘了我俩呀。小毛子说,这个自然,以后我们的广告单就由你们俩贴,别让老板知道。黑眼儿说,我就知道兄弟是个重情义的人,放心,老板发现不了。喝多了酒,小毛子摘下墨镜。他的眼球仍是黑中掺着黄的那种。我问他学会打针没,小毛子一撇嘴,那是护士干的,我只管换药。黑眼儿说,那也够厉害了。小毛子说,很简单,把标签撕了换上洋文……意识到说走嘴了,突然打住,抓起墨镜,再次架到耳朵上。
       我没少喝,步态有些歪。门口的服务员鞠躬时,我不再发虚,盯着左边的看了几眼,又盯着右边的瞅了几瞅。两位女孩笑得花一样。错过这次机会,我就看不上了。我不是小毛子,不可能再到这个地方。我看不起小毛子,可小毛子有个好老乡,一步就登天了。我虽没巴结小毛子,但心里很嫉妒。以前,我只佩服老板,老板无所不能,今儿长眼了,皮城到处是能人。而我,只配顶风冒雨干那种夜间的勾当。
       我不知怎么把自己拖回去的,一进门,肖荣劈头一顿训斥:一个晚上不见人,你死哪儿去了?瞧瞧你喝成啥了?还认得我不了?我迷着眼,咱俩谁跟谁,还能认错了?肖荣气咻咻地叫,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思喝酒。我问,美国又打哪个国家了?肖荣重重擂我一拳,赵燕子找上门了。我突然就醒了,结结巴巴的,不……可能吧?肖荣说,我又没犯病,没心思瞎说,一个小时前她还在门口待着呢。我彻底傻了。肖荣说赵燕子在街上寻见了她,她绕了大半个城,以为甩掉了,没料开门时赵燕子就站在身后。肖荣描述当时的样子,我头发都飞起来了,她是人还是鬼?我心想,我那么甩都没甩掉,凭你那两下子根本不行。肖荣急巴巴地说,这可咋办?你倒是说话呀。我能说什么?肖荣碰碰我,她为啥揪住你不放?你没让她抓住什么把柄吧?我差点把舌头闪了,天天疑神疑鬼的,真是疯了!肖荣提高声音,那你说呀,她为啥老追你?
       我哑口无言。
       第二日,我打开门,赵燕子果然在门口半仰着。她瘦了许多,脸又黑又小,那双眼睛倒是还游弋着亮色。花布提包脏了,她仍然紧抱着。她挑衅地迎视着我,豁出去的架势。我想发火,可抛出来却是一声叹息,你还让人活不?赵燕子低下头,有些无措。我说,你到底要干啥?赵燕子说,找他。我摊摊手,我真不知道。赵燕子说,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这一次,我再不给你添麻烦了。我又触到那枚杏核儿,试探着问,你是要把那些杏核儿交给他?赵燕子点点头,我必须见到他。我说,我帮不了你。
       赵燕子又跟上我了。她没再隐藏起来,也没踩我的脚后跟。和我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的一举一动均在她的视线之内。
       那天,我去贴一则招工的广告。我很少白天干活,有些不适应,晕晕乎乎的。赵燕子大概看出来了,她上前帮我,我拒绝了。甩还甩不掉呢,我可不想欠她什么。在一个菜市场,我正往墙上抹糨糊,忽听有人喊偷钱啦。像赵燕子的声音。我回过头,一个青皮气急败坏地掴了赵燕子一个嘴巴,骂,让你多管老子闲事!我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赵燕子肯定看见小偷掏别人的钱,她喊出了声。其实,看见的绝不止她一个人,只要不是掏自己的,那些人不会多事。我不能眼瞅着赵燕子挨打,忙过去拉,青皮一拳将我打倒。我晕得厉害,怎么也挣扎不起来。我求救地望着众人,只要他们说说话,小偷也会收敛些,可我触到的只是冷冰冰的面孔和漠然的目光。那个被偷的人是谁?他怎么也不站出来?赵燕子也被打倒了,青皮骂骂咧咧,要抢赵燕子的花布提包。俩人一拽,提包裂了,那些杏核儿叮叮当当地跳出来。赵燕子嗷地叫了一声,一头把青皮撞倒。她狂怒得像一头母狮,又往前一扑,青皮的脸上便飞出血淋淋的印子。青皮惊骇地跳起来,穿过人群跑了。赵燕子呼哧呼哧地喘着,脸肌迅速错动,几乎变形。然后,蹲下捡那些她视如生命的杏核儿,硕大的泪珠滚落在胳膊上,霎时将胳膊打湿了。
       终于有一位妇女弯腰帮她捡。赵燕子大叫,别动!那位妇女骂不知好歹,气鼓鼓地走了。
       赵燕子捡完,脸上只剩下残残点点的泪痕。她冲我伸出手,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地上坐着。
       赵燕子歉疚地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
       赵燕子问,小偷为什么这么凶?
       这个问题简单,我却回答不上来。虽说念过两年书,到了城里,我就彻底成了文盲。
       8
       我权衡再三,还是没敢把公司地址告诉赵燕子。赵燕子是一个人难,我是一家子难。为了躲开赵燕子,我和肖荣又搬了家。这次搬到城西,是个倒闭的T厂仓库。房屋四周都有窟窿,一到晚上,便有蚊子潜伏进来,吃饱喝足,出去告诉更多的蚊子。一觉醒来,脸上疙疙瘩瘩的。每次搬完家,还得马上去学校通知宁宁。他住校,一般星期天回来。宁宁也烦了,说搬到天上也没他相干,放假前他不会再回来了。黑眼儿悄悄从小毛子那家医院揽了活儿,可我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时间挣这份钱。黑眼儿说你我都养家糊口的,别和自个儿过不去。他是怕我向老板告密,我只好接了一部分,哪怕不睡觉呢。
       过了没几天,赵燕子又寻见了这个地方。肖荣天天在街上干活,赵燕子盯住她,也就盯住了我。第四次搬家,又搬回了城南,还是原来的房东。是肖荣的主意。肖荣不会形容,但我知道这招在军事上常用,出奇制胜嘛。事实怎样呢?没过两天,赵燕子就追来了。她似乎长着警犬的鼻子。
       那天晚上,肖荣一进屋就将脏兮兮的褂子摔到我脸上,这个家没法过了,那个女人为啥缠着你,肯定有问题。我乜斜着她,有什么问题?遇到事你就往我身上推。肖荣冷笑,你把她引进门的,不往你身上推,还能揽到我身上?我说,她就那么个人么,我有啥办法?肖荣说你还算个男人啊?我质问,你不是让我去杀人吧?肖荣把一张青得发紫的脸扭到一边。我说,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虚张声势地操起菜刀,重重
       拍了一下。肖荣一把抢过菜刀,骂,你个(尸/从)包,要气死我呀。趴在那儿呜呜哭起来。
       我一会儿也不愿意在家里待了,更没心思上班。我没有目的地浪荡。这他妈叫啥事,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闯进你的生活,把日子搞得乱七八糟。也难怪肖荣发脾气。这个晚上,不知赵燕子躲哪儿了,我没有发泄的对象。不干活,夜晚不再属于我,混在车流与人流中,感觉异常孤单。
       午夜时候,我爬上了小白山,其实只是个大土包,但皮城人都这么叫。我和肖荣已习惯了顺着叫,错也要错到底。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爬过一次。那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想看看月光。城市有月亮.但没月光。哪怕在没有灯光的巷子里也看不到。那次,我失望了,月亮明晃晃地在头顶悬着,就是没有光芒。
       我坐在地上,四周朦朦胧胧的,流淌着一丝雾气。这也算月光吗?在乡村,月光是清晰的、透明的,踮着脚走路,也会踩出清脆的声音。我的手又摸到了那枚杏核儿,摸见了那个“月”字。我不知这个“月”字和赵燕子有着怎样的关系,对于我,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从小就喜欢看月光,在月光中行走,那感觉真是奇妙。一次,我走出老远,连家都找不着了,但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父亲在野外找见我,差点把我的耳朵拽扯。和肖荣结婚后,我依然爱看月光。肖荣数落过几次,倒也不拦我。我就是在看月光的时候和李翠兰好上的。李翠兰丈夫坐监狱了,她忙不完地里的活,常常要搭上晚上。我挺敬重李翠兰,时不时帮她一把。我俩彼此有好感,可绝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在那个夜晚,我和她抱在一起,我想一定是月光把我和李翠兰拢到一起的。唯一的一次,竟然被肖荣撞见。肖荣大骂,怪不得老往外跑,原来想偷喝泔水了。肖荣快刀斩乱麻,秋后便拖着我到了皮城,我和李翠兰彻底断了线。肖荣在这方面很厉害。起初,肖荣只为了躲避李翠兰,打算避避风就回去。一年之后,想法彻底变了。肖荣庆幸地说,要是你没那个毛病,咱还到不了城里呢。她说的是实话,但对我的毛病,她揪住不放,一不如意,便痛斥一番。
       肖荣太过分了,竟然又怀疑我和赵燕子。城市的灯火能把我和赵燕子拴在一起吗?
       我在小白山坐了一夜,天明拽着酸涩的身子往回走。一夜清清爽爽,进门眼皮就打架,拉也拉不开。索性躺倒,天塌下来也顾不上了。
       肖荣早早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肉鸡,一条鲤鱼,一条鲜猪肉,几棵菜。她往前一伸头,帮我擦擦汗。我机械地擦着,不知肖荣怎么了。除了逢年过节,我们没这么奢侈过。肖荣说,愣啥?还不帮我干?我沉不住气,这是要干啥?肖荣说,昨天你和我吵架,今天慰劳慰劳你。夫妻没有隔夜仇,用在肖荣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她就是再找个由头和我吵架,也不会纠缠昨天的事。但不管怎样,她犯不着讨好我。我问,发奖金了,还是涨工资了?肖荣说,一会儿告你,你专心干,别把鸡和鲤鱼一块儿炖了。
       菜终于做好了,满屋子香气像一只只小虫子往鼻孔里钻。肖荣巡视一圈,你把赵燕子喊进来。我怪怪地瞅着她,你没发烧吧?肖荣说,让你去你就去,这一桌菜是专为她准备的。我不解,你究竟要干啥?肖荣说,硬的不行来软的,我不信她的心是铁打的。我明白肖荣的用意了,她满脑子稀奇念头。我没去喊赵燕子,我不会也没办法把一张脸变来变去。肖荣嫌我没用,解下围裙出去了。
       肖荣果真把赵燕子请进来了,而赵燕子竟然接受了肖荣的邀请。赵燕子抱着花布提包,看得出,她很疑惑,并且有一点儿紧张。尤其看见一桌子的菜,她后撤着想走。肖荣抓住她,妹子放心,菜里没毒药。一句话把赵燕子定住了。又费了番周折,赵燕子终于坐下,缓缓拿起筷子。肖荣热情地给她夹菜,那一盘子吃进去一定得把赵燕子撑坏,这也是变相谋杀呢。赵燕子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看着我,却对肖荣说,我吃不下。肖荣说,你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别拿自个儿的身子撒气。赵燕子说,大姐,你有话就说吧。肖荣的眼泪突地流了一脸,我吃了一惊,肖荣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赵燕子慌了,大姐,你这是怎么了?肖荣不说话,好半天,肖荣才抽噎着说,妹子,你就饶过我两口子吧,你都把我弄出病了,还想咋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周水要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咱当面讲清了。
       赵燕子的脸刷地白了,如一层薄薄的纸,碰碰就会戳出窟窿。转眼间,白纸又变得透红透红的,而嘴唇却是黑的,浸了墨汁一样。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肖荣抱住她,姐,你要和我们没仇,就留下来吃了这顿饭。
       赵燕子摇摇头,我不饿。
       肖荣说,你的事我不该问,你说出来,我们替你想想办法,别憋出病。咱都是女人,我看出你肚里有苦水。
       赵燕子怔了怔,忽然捂着脸哭起来。泪珠一粒一粒地往下蹦,很快汪成长长的水流。肖荣也陪赵燕子哭,我弄不清肖荣是真哭还是假哭,就那么傻看着。那个晚上,我终于知道赵燕子和老板是怎么回事了。
       数年前,赵燕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老板到皮城找营生。他们的女儿刚刚六个月。赵燕子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干地里的活,忙起来头都顾不上梳。收秋那几天,她担心大风甩了籽,担心秋雨把割倒的麦子泡霉,起了满嘴泡。邻居张马子看她忙不过来,就帮她割了两天麦子。收完场,她请张马子吃了一顿饭。这事传到老板耳里,老板问有没有这回事。赵燕子说有。老板追问张马子为啥帮她,赵燕子回答不上来,她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老板三天两头审问她,赵燕子先还耐心解释,后来干脆不再理他,该说的都说了,还费什么口舌?老板又走了一年,赵燕子以为没事了,可老板回来就提出离婚。赵燕子不同意,没离成。一年后,老板仍然要离婚,赵燕子还是不同意,老板索性不回去了。赵燕子以为老板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可直到女儿上学了,老板也没露面。赵燕子先后来了三趟。第一趟见着老板,老板躲了;第二趟没找见;第三趟还是让老板躲了。
       赵燕子说,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实在是没办法,见不着他,这趟又白跑了。
       我和肖荣都讪讪的。肖荣小心翼翼地问,那杏核儿是怎么回事?
       赵燕子伤感地说,我俩结婚那会儿在院里栽了一棵杏树,我爱吃杏,他专门给我栽的。准想杏结了,人却分开了。孩子想爸爸都快疯了,天天缠着我问爸爸长什么样,什么时候回来。我哄她,等杏核儿长出字,你爸就回来了。孩子看不到杏核儿长字,就到处捡杏核儿写,她把给爸爸的信写在杏核儿上了,一连写了好几封。我这次带来,想让他看看,他不认我.总该认女儿吧。上回我没来得及掏。
       我摸摸兜里那枚杏核儿,手指忽然有些疼。我不知她的孩子长什么样儿。我想,那个孩子肯定有着与赵燕子一样忧郁的眼睛。
       9
       肖荣执意挽留,赵燕子睡在了小房。肖荣的计划彻底被赵燕子打乱了,她复杂的神色没逃过我的眼睛,这件事让她为难了。
       赵燕子的故事竟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只不过肖荣“挽救”了我,她被老板抛弃了。老板没去核实,
       没给她“改正”的机会,一个传闻毁了一个家。老板真的怀疑她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当初他是生气,现在只是一个借口了。甩掉赵燕子的借口。我认识老板那会儿,他还没现在的派头,提着个刷子穿行于大街小巷,和我一样辛苦。早餐是油条老豆腐,午饭和晚饭都吃快餐,喝酒从来不超过三块钱。每次喝得两耳绯红,眉间的痣颤起来,他就拍着我的肩,老兄,跟我干吧,早晚一天我会有出息的。他也很温和,不随便骂人。两年时间,老板就出息了,他成了老板,而我依然是老样子。老板有了泡妞的资本,有了随便发火骂人的资格。我不觉得委屈,只要老板不拖欠我工钱,怎么着都行。老板与我是两个世界的,我没奢望过什么。老板身上已没有过去的影子,他怕提过去的事。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容得下赵燕子?他未必真的讨厌赵燕子,他讨厌的是自己潦倒的过去和一个农民的痕迹。老板的目标与我和肖荣的想法一致,但他更决绝,更彻底。可怜的赵燕子,她根本不清楚老板在想什么,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心中涌着压抑的伤感,我怪怪地笑了笑。
       肖荣推我一把,干吗呀,黑天半夜的。
       我说,想事。
       肖荣说,想赵燕子?
       我没好气,你正常点儿就不行?
       肖荣把手搭过来,我随随说说,你急啥?这个赵燕子挺可怜,你说咱帮不帮她?
       我听出意思了,故意说,我怕丢了工作。
       肖荣说,我看还是帮她一把,我不信你那个老板的心肠比铁还硬,一个女人苦苦等了这么多年,他见都不见。就算他不认赵燕子,总该认孩子吧? 我说,那就试试? 肖荣的语气又硬了,赵燕子真是个死心眼儿,干吗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装个糊涂,附和,是呀,她死心眼儿。
       第二天,肖荣把我俩的决定告诉了赵燕子。赵燕子意外而不安,小声问,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肖荣一脸豪气,准还没个难处?
       改天,我领活儿时带上了赵燕子。她又瘦了一圈儿,衣服架在身上,袍子一样,但劲头十足,走着走着就超过了我。我则越走越慢。我有点儿担心,不是怕老板嚼我的咸菜,而是替赵燕子着急。她找见老板又能怎样呢?老板能留下她吗?老板身边那么多妞,赵燕子算什么?我无法想象她彻底绝望的样子。那半提包杏核儿未必能打动老板,老板毕竟在城里泡了这么多年。
       我决定给赵燕子打打预防针,不要报太大希望。我哎了一声,赵燕子看我,我又迟疑了。
       赵燕子问。哥是不是后悔了?
       我忙说,没有,老板脾气不好,他还要离婚,或提出别的什么,你别着急,这事得慢慢来。
       赵燕子说,这次来我也想通了,我不会赖在他身上,不指望他回家,更不指望他把我接进城,离婚更没啥,现在还不是和离婚一样?
       我惊愕不已,那你找他干吗?
       赵燕子说,我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我要他相信我。
       我差点把牙闪掉,你耗这么多天,就是等他一句话?
       赵燕子说,是呀,就算他不要我和孩子,我也要和他说清楚。
       赵燕子一本正经,我万万没想到她是这个念头。也许老板早就明白她是清白的,可老板会说出来吗?
       我问,他要是不说那句话呢?
       赵燕子反问,他为什么不说?夫妻一场,讨句真话还这么难?她的眼神纯净而固执。
       我回答不上来。我的舌头是个胆小鬼,遇到难题就往里缩。
       老板给我和黑眼儿派了许多活儿,他说正联系一笔大买卖,下个月等着装钱吧。黑眼儿兴奋得直搓手,好像被烫着了。老板说,我不会亏了你们。要不是听赵燕子说,谁会相信老板抛妻弃女呢?老板问,周水怎么了?连话也不说。我掩饰,我一高兴就说不出话。我正暗暗着急,我让赵燕子十分钟后进来,她怎么不露面?老板哈哈一笑,那就别说了。突然,老板的笑凝固了。我回过头,看见赵燕子抱着花布提包站在门口。老板阴阴地瞥我一眼,我装出一副傻样子。老板摆摆手,你们先走吧。他脸色很难看,像被人涂抹了稀泥。
       和黑眼儿分手后,我站在巷口对面的小店等赵燕子。不知赵燕子能不能交涉出结果,老板看了那些写着字的杏核儿是怎样的反应。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这简单的事情了,女人只要男人一句话,男人连一根汗毛也损失不了。但赵燕子未必如愿。对老板来说,不单是一句话的问题,那会让他看到已经丢弃的过去,看到心底深处的灰暗。
       小店的老板娘肥硕四溢,随时流淌的样子。极力向我推荐店里的袜子、鞋垫,说能给我带来财运,那个修鞋的就是穿了她的袜子,抓彩券中了奖,娶上了这条街漂亮的小寡妇。见我死死盯着对面,她马上问是不是女人有外遇了,你这么抓不行,最好当场抓住,狠狠敲男人一笔。要是他没钱,就让他打欠条,那种时候让他尿几股他就尿几股。我说你经验不少哇,女人得意地说年轻时也是经见过世面的。
       老板出来了,身后没有赵燕子。老板匆匆忙忙,贼一样。
       胖女人说,看那小子就是个有钱的主,搞了钱,别忘了来买袜子啊。
       老板拐过弯,我几步奔到巷子口,冲进屋里。
       赵燕子跪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杏核儿撒了一地,亮亮的,像一粒粒眼珠子。花布提包丢在角落,很委屈的样子。我小声说,他走了。泪珠扑到地上,溅起硬硬的声响。我蹲下去捡杏核儿,杏核儿上有许多歪歪扭扭的“爸”字,大约是那个女孩写得最多的一个字。赵燕子没有阻拦我,她似乎麻木了。我拽她,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哥呀……终于哭出了声。
       赵燕子没讲她和老板交涉的过程,只说老板被油烟熏蒙了眼,这么多年还是不肯相信她。
       我猜得没错,简单的事情并非有简单的结果。
       肖荣一听就火了,大骂老板不是东西,这种男人就不能让他有钱,连亲生闺女都不认,该拉出去枪毙。那情景像她摊上了这种男人。肖荣仗义地出了嘴上的恶气。奇怪的是,赵燕子倒显得平静,如果不是那双忧郁的眼睛,很难相信她受到沉重的打击。肖荣建议赵燕子告他,卫生队有个女人刚和男人打完官司,打赢了,肖荣说可以跟她学点儿经验。赵燕子摇摇头,我想孩子了。肖荣问,要回去?赵燕子说,明天就回。肖荣说,也好,想开点儿,天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
       第二天,赵燕子病倒了,声音嘶哑,说话无力。我给她买了点儿药,她死活不吃,直说自己没事,给我们添了麻烦,实在不好意思。肖荣说她这是心病,吃药不管用。我说,就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肖荣说,咱们再帮她一把。骨子里的肖荣绝对是侠义心肠,我挺感动,可怎么帮?肖荣看出我的疑惑,说,我有办法,把你老板的手机号告我。我说,你不是和他见面吧?肖荣说,放心,我不会失身。我努力闭紧嘴巴,不再漏出一个字。
       肖荣打通了老板的手机,但老板不和她见面。肖荣说,你要抛弃赵燕子,我和你没完。老板问肖荣是谁,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号。肖荣说,你甭管,你们公司在黑夜干的那些烂事我全知道,你要坏到底,我就举报你!老板挂了电话,肖荣再拨,已经关机了。肖荣铁青着脸对我说,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10
       
       我把老板举报了。
       若问在皮城什么东西最令人讨厌,肯定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办证广告。我和黑眼儿为了多挣几个钱,几乎写疯了。我不止一次听人诅咒该死的广告,说它就像苍蝇,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路边乘车,乘客痛斥,站牌被办证广告覆盖了,找不见站点;去医院看病,病人抱怨,广告跳到介绍专家的牌子上,认不出专家是男是女;去店里买东西,店主骂娘,办证广告写在了玻璃上,好多人以为他就是办证的。写广告的生下孩子没屁眼儿,走路被车撞死。其实,他们应该骂老板,骂那些办假证的,骂那些需要假证的,我只是一个靠写广告养家糊口的小卒子。虽代人受过,倒并不觉得委屈,假如没有他们,我咋挣钱?在是否举报老板这件事上,我稍稍犹豫了一番。肖荣愤愤地说,除了举报他,还能有啥法子?你一个大男人,不怕找不到活儿干。肖荣一锤定音。
       我举报的正是时候。最近,好几家店铺商城和公交公司打官司。他们花钱在公交车上做广告,大街上跑的车全是办证字样。那是我和黑眼儿的杰作。公交公司重新漆了车身,没过几天,我们的作品又出现在上面。店铺认为自己花了冤枉钱,要求退款,而公交公司说他们才冤枉呢,不但没挣钱,反贴进去不少,还憋了一肚子气。
       老板被逮起来,两天后又放了,只交了点儿罚款。老板是个能人,这种事难不住他。老板说皮城的生意到头了,收拾东西到别的地方发展了。当然,那肯定是个城市,在农村没有办证市场。
       这些是黑眼儿告诉我的。黑眼儿在一个大排档喝酒,看见我,硬把我拖过去。黑眼儿的眼睛越发黑了,像揉进了煤末。黑眼儿说他和那个女人分手了,一没活儿干,那个女人马上把他赶出来。黑眼儿愤愤地骂,你说谁这么缺德,和老板过意不去?也许黑眼儿猜到是我,我老老实实地听着,谁让我断了他的财路呢?也许他根本没朝我头上想,骂几句更无所谓了。我劝他找找小毛子。黑眼儿嘿嘿冷笑,你以为他还是当年的小毛子?人家成了主治大夫,鼻孔都朝天翘了。黑眼儿的目光红红的,又是骂又是唱,我悄悄撤了。
       赵燕子离开了皮城。我把老板的事告诉她,她苦苦一笑,我不会再来了。去车站途中,她一扬手,花布提包飞到大桥下。河床干涸很多年了,到处是裸露的石头。杏核儿击在上面,撞出一阵细碎的声响。落在乡村的土地,也许能长成一片杏林。可惜了!
       我彻底下岗了。肖荣不让我说没事干,坚持用下岗,并强调说城里人都这么说。我再一次顺从了肖荣。没多久,肖荣也下岗了。耗子死光了,猫还能干啥?
       半年后,一个新老板收编了我,还是写地下广告。我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白天睡觉,夜间行动。我能吃苦,又有丰富的经验,老板很赏识我。我却担心,等皮城大街小巷都写满广告,我还有什么用?一脚就被老板踢开了。我没有傻等,买了两瓶酒,在一个傍晚敲开卫生队长的家门。肖荣又去卫生队上班了,干的还是从前的活儿。俩人都有了饭碗,心就踏实了。我和肖荣像过去一样,做爱得瞅空子,每次我都感觉偷了别人的女人。肖荣还是那么爱唠叨,不时揪出我的毛病痛斥一番。偶尔,我也会爬上小白山,傻傻地望着月亮发一阵呆。
       日子也许就是这样的。
       我不知赵燕子现在怎样了,不知她女儿是否还往杏核儿上写字。有时,我的手指触到那枚杏核儿——我一直在兜里装着,还会想起赵燕子抱着花布提包的样子,但她离我已经很遥远了。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等。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