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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作者:何玉茹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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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大头这个人,我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可在电话里,他就像个常常见面的老熟人,他说,大妹子,回来一趟吧,我有事对你说。我问什么事,他说,大事。我问什么大事,他说,甭价问了,回来就晓哩了。我说最近很忙,他说,会(和)你大哥还拿嘛架子,回吧回吧。他没容我再推辞,就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这东西,是太有侵犯性了,我想,凭什么我要跟他说话?凭什么我就得回去一趟?
       可是,过了些天,我到底还是坐上了回村的公交车。是因为,米大头之后嫂子又来过电话,问我回哩(去)不回哩,说米大头也找过她了。我问嫂子他有什么事,嫂子说他没说,可他是个实诚人,说有事就一准儿有事。嫂子说,三儿啊,你就回一趟吧,他没事嫂子还有事呢。
       二十多年前,我就改说一口的普通话了,我再也没说过“甭价”、“晓哩”、“回哩”什么的,这生硬又拖泥带水的村话,听起来就像蹿到身上的蚂蚁一样叫人不舒服。
       我居住的城市,离我出生、长大的南北村不过二三十里,坐公交车半小时就到了。可我很少回去。
       我挨了窗口,车外的行人、车辆眼见得稀少起来,马路两边高高低低的建筑也渐渐被绿色和白色的菜田替代了。初夏的阳光照下来,白色的塑料薄膜就像菜田里的水色,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波光粼粼。我将目光转向车内,看着自个儿的一双脚。我曾在菜田里干过十年,它的景观一点不能打动我。我的脚上是一双黑红两色的休闲鞋,样子、颜色都很一般,但我宁愿看着它们。
       米大头这个人,印象中是个单薄身子,细长脖子,晃晃悠悠的大脑袋,脑袋上是乱蓬蓬的头发,一双有些呆滞的大眼睛。可他却是骄傲的,他的大脑袋常常扬得高高的,大眼睛傲视一切地眯起来,肩头上披了件黑褂子,走起路来褂子呼扇呼扇的,就如同一只大蝙蝠。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有嘛?”仿佛天下事全不在他的眼里。我考上大学离开村那年,他也说过这话,这有嘛?不过一个大专。 还记得,他是学过木工的,锯子、凿子、斧子什么的全备齐了,还正式地拜了师傅,但两个月不到,师傅就再也不肯认这个徒弟了,因为他在背地里议论师傅做的一张桌子,说,这有嘛?不过几张板子一粘的事。师傅不肯教,他便自个儿学,半年之后,他的木工房里只多了十几个不规矩的小板凳。他将小板凳送给弟弟二头,二头送给自个儿的孩子,但孩子一坐上去就摔跟头,有一回还打翻了饭碗。磕破了脑袋,二头一气之下,将板凳们全扔进灶膛当劈柴烧了。后来他又改学中医,功夫下得颇狠,一本《伤寒论》都背下来了,学习笔记也记了几大本,但临到给人看病了,被他看好的却不见几个,一个患痛经的女人,吃他的药痛是止住了,经却停不下来了,每日每日地流血不止,气得那女人的丈夫拿了把铁锨直要跟他拼命。中医自是不能再学,他又改学裁缝。裁缝多是要和女人打交道的,他却不会,平常些的,他对人家话头冷硬,出众些的,他又惊慌、呆笨,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引起了几乎所有女人们的反感,又兼他裁的衣服也不合身,便有个好事的,一家一家地串通,说死了谁也不找大头裁衣服,大头只好从此扔了剪刀,又学起了别的。别的,那就是我离开村子以后的事了,大约是糊裱匠、钟表修理一类的吧,听说也一样地以失败而告终。
       不过,以上都是他的副业,在那个集体化的年代,他的主业还是农田里的劳动。他的副业是失败的,主业却不能说失败,甚至可说是成功的。农田里的劳动,主要凭的是力气,他的身子虽说单薄,却是有力气的,干起活儿来也不惜力,别人拿六七分,他肯拿出十分、十一分来。他这样的劳力,最得生产队长的喜欢,有了别人不愿干的脏活儿累活儿,生产队长头一个就会想到他。为此二头曾在社员会上为他的哥哥打抱不平,生产队长还没说什么,大头却一跃而起,反将他的弟弟批了一通,他说,都像你一样,生产还咋搞上哩(去)?生产搞不上哩,到年底还咋分红?红分不上,大伙吃嘛穿嘛?他的发言赢得了大伙热烈的掌声。大伙都是喜欢实诚人的,有实诚人在,自个儿才可能偷懒少干一点。就是说,喜欢归喜欢,没有哪一个真去做实诚人,做实诚人是要付出的,付出了又得不到,何苦呢。全生产队的人,仿佛只有大头一个不在乎得到得不到,干起活儿来永远要拿出所有的力气,出圈、送粪、拔菜秧子一类的脏活儿累活儿里,永远晃动着他单薄的身影。他的大脑袋,在繁重的劳动里可怜地低垂着,但一有机会,它便高高地扬起来,张口宣布他的看法说,这有嘛?不过……要说他一点不在乎得到得不到,也不是实情,有一回队长在会上表扬了几个人,大头第二天干活儿就没精打采的,队长问他咋了,他说,我干件儿(活儿)草鸡过吗?队长说,谁说你草鸡了?他说,那凭嘛没我的事?队长怔了半天,才明白是没表扬到大头,当即就答应,再开会一定表扬他一回,像他这样的社员,不要说表扬一回,就是回回表扬都是应当的。队长说到做到,后来的社员会上,果真回回都有对大头的表扬了。大头也不负队长,干活儿愈发地不惜力气,还自个儿做了个小本子,队长表扬一回,他就在本子上打个×,一天一天地打下去,本子上的×竟也浩浩荡荡,相当地可观了。有人开他的玩笑,说你是要枪毙队长啊还是要枪毙你自个儿啊?他就沉了脸傲慢地说,这是荣耀,懂嘛呀你?他的弟弟二头,也曾十分不屑他的小本子,说,队长的表扬算个屁啊。为此他许多天都不理二头,还是他们的母亲强迫二头给大头认错,大头才算原谅了弟弟。
       我看着脚上的鞋子,竟是想了半天的米大头。抬头再次望向窗外,发现车已开到了南北村的村口了。
       南北村的街道,早已不是我在时的样子了,拓宽了许多,两边的平房也都换了楼房。我知道南北村这些年发展很快,村里人都进了工厂,菜田都租给了外地人种,人们的生活和城市人已没什么两样了。嫂子对我说,如今会(和)南北村没啥挂连的城里人都整天往南北村跑了,找工作,谈朋友,喂鸽子,唱京戏,照相、录像,做嘛的都有,南北村真成了块香饽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还是很少回来。
       天已近晌午了,街道上看不见什么人影,只闻到阵阵熟悉的酱香。我记起南北村的人中午是习惯吃炝锅面条汤的,炝锅用的是自个儿做的西瓜酱或豆酱。看来这两种酱村人们还一直做着。我还想起早晨的饭食多是小米稀粥,熬得黄亮亮的,喝一口就一根淋了香油的咸菜,那香啊,一整天跟它都是亲的。我一边狠狠地吸着鼻子,一边惊异着这突如其来的熟悉和亲切。
       嫂子家所在的街道,比从前似也长了许多,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西头的村口。我看到一群小孩子,从那个胡同里冲了出来,后面跟了两条狗,他们跑,狗们也跑,他们叫,狗们也叫,就如同一股旋风,一下子旋得街道热闹起来。
       再往前走,见两个年轻媳妇,从一扇铁门里走了出来,像是一个送一个的,那被送的一个,满脸乌云,回头对后面的一个说,一辈子
       都不再蹬你家的门边了。后面的一个笑笑说,你不蹬俺家门边,俺蹬你家门边行不?前面的一个决绝地甩过头去,说,不行!就见她脚步迈得嗵嗵的,眼看要走进对面另一扇门去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就往回走,走过那笑着的媳妇身边也不看她,径直进了铁门。转眼间,便见她怀里抱了只小黄猫出来,正与那要跟进去的媳妇撞了个满怀。不知是被撞的还是小黄猫被抱走的缘故,这笑着的媳妇也不笑了,口气也冷了许多,说,走吧走吧,反正好也是你坏也是你,谁还稀罕它了?抱了猫的媳妇不依不饶地说,我这人就是这样,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像你,把心藏了掖了叫人猜。说着就要走,却被另一个一把拽住了,这一回,那另一个比先恼的一个还要恼了,满脸涨得通红,话音都打了颤了,她说,你说清楚,哪个藏了掖了?先恼的一个,目光反而不敢正视这一个了,嘴上却仍硬挺了一句,哪个藏了掖了哪个知道!这一句,就如同在宣告战争的结束,边说边硬性地甩开自个儿被拽的胳膊,逃也似的向了对门去了。而被甩掉的一个,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我这么一个陌生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像没看见一样。
       住在城市里,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吵嘴了,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不为她们难过,反倒有些儿莫名的欣喜。想想我住在村里的时候,恍惚也有过这样的吵嘴的,真是单纯无比,只知道心要见心,却不知心更多的时候是要猜的。
       走啊走的,又见一户坐北朝南的人家,敞开了大门,门上方挂了几根白布条,门的一侧,插了白花花的一簇白幡,白幡由一根竹竿儿挑了,风一吹,哗啦哗啦地直响。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白幡了,虽是丧事,心里却不悲,反倒觉得这白幡是有几分活泼气的。
       这户人家,与别人家一样是两层的楼房,四方的院落,宽大的门洞,只是这家的阳台上下都用有色玻璃封了起来,围墙和门洞比别人家也高出了许多。门洞里站了几个年轻人,头上缚了白布条,胳膊上戴了黑纱,脸上却笑嘻嘻的,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的,无忧无虑地嬉闹着。
       我停下来,问几个年轻人,这是谁家有人过世了?一个年轻人说,米厂长家。我问哪个米厂长?年轻人说,还有哪个米厂长,米二头米厂长啊。我心里不由地一惊,问,过世的是谁?年轻人说,老太太,米厂长的老娘。我才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想起那老太太,约摸有八九十岁了吧,我在村里的时候,她就显些驼背了,走路总拄一根高过她头顶的木棍儿,嗒嗒嗒嗒,她走到哪里木棍儿就响到哪里;到了晚上,她会把木棍儿放平,嗒嗒嗒嗒地探路。她的眼神不好,一双眼睛永远是混浊不清的样子。
       我想我是应该进去表示一点悼念之意的,因为她一定是记得我的,那时候,她曾在街上用那根木棍儿指了我,对身边的街坊邻居们说,这闺女以后是要有出息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说,但当时很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向门里迈了几步,我却还是退了出来。我忽然想到了大头,既然是二头的娘,大头也一定在里面,说是为他而来,我却又本能地不想见到他。
       嫂子家住在街道的尽西头,再往西,就是村委会的办公楼了。村委会原来只有几间平房的,现在是一排四层的楼房,楼前设有喷水池、绿地什么的,就像城市里的办公机关。
       我站在嫂子家门口朝村委会望着,村委会门口挂了“南北村村委会”字样的牌子,我想起过去的牌子,写的是“南北村生产大队”的。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转身去看,原来是嫂子迎出来了。
       哥哥到市里上班去了,两个女儿也出嫁了,只有嫂子一人在家。嫂子包的饺子。饺子是她最拿手的茄皮馅儿。我问嫂子有什么事,嫂子说,俺能有什么事,就为叫你吃顿饺子。茄皮是去年的,炒茄子时将皮子削下来,挂在绳上晾啊晾,直晾得嘎巴嘎巴响,便可以摘下来,清水洗,开水烫,菜刀剁,沉实又清香的茄皮馅儿就成了。
       吃着饺子,嫂子将这做茄皮馅儿的过程又说了一遍,完了又说村委会,说离得村委会近了,村委会里放个屁她都晓哩,打架的,骂街的,偷盗的,还有唱歌跳舞搞宣传的,热闹着呢。说东说西,她却总也没提起米大头的事情。
       直到饺子吃完,嫂子才终于问我道,你从街东头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嫂子说,米家的白幡儿,看见了?
       我又点点头。
       嫂子说,今儿来了也好,赶上看了。
       我说,看什么?
       嫂子说,看出殡啊。
       我说,谁还没看过出殡。
       嫂子说,今儿这出殡可不一样,有大头在呢。
       我说,他娘死了他不在谁在?
       嫂子说,你不晓哩,他会(和)二头不对付,他娘死在二头家里,他可村里嚷嚷,说是二头害死的。
       我说,不可能吧?
       嫂子说,我也说不可能,全村的人都说不可能,可钻了牛角尖的人,谁拿他也没法子。这两天过丧事,大头尽找碴儿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花圈都买来了,他硬是叫换了白幡儿,说花圈花红柳绿,对他娘不敬。这些年,谁家过事儿还挂白幡儿啊。听说,二头怕今儿出事,派了不老少的民兵在跟前,大头见了,还跟二头嚷,你会找民兵,我会找黑社会,看看哪个厉害!
       我想起二头家那几个笑嘻嘻的年轻人,便说,黑社会敢来么?
       嫂子说,就是敢来,人家也不会听大头的呀,大头穷的,到如今还住在老街的小平房里呢。不过,找不来黑社会,大头自个儿也不会消停的,村里人都憋足了劲,等了看这场好戏呢。
       我看着嫂子,不由地问道,大头找我来,你真不知什么事?
       嫂子摇摇头,说,你早来两天就好了,大头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娘还没事呢,估摸着,今儿他是顾不上了,得等明儿了。
       嫂子又说,我猜,兴许是写书的事,早听说他在写本书,有一回我问他,你又想当作家了?他说……
       我接过去说,这有嘛?
       嫂子笑道,还真叫你猜对了,他说,这有嘛?不过把经见过的事儿写成字儿,谁也会。
       嫂子说,要能帮上忙,你就帮帮他,一辈子也没娶上个媳妇,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的。看人家二头,干嘛成嘛,娶老婆,生孩子,办厂子,如今村委会主任都当上了。一个娘生出来的,咋就哪哪都不像呢。
       我说,大头不是在二头的厂子看大门么?
       嫂子说,那都是前两年的事了,早不干了,嫌挣得少,骂二头是剥削工人的臭资本家。二头看他没收入,派人送钱给他,他舍不得不接,接了又一巴掌打在地上,说,这昧良心的钱,看见心里都堵得慌。
       我说,那他还是接了?
       嫂子说,不接他吃嘛?不过二头也不肯多给他,给个一张两张,饿不着他就算了。唉,没见过这样的人,二头的厂子,多少人都想往里挤啊,城里还总有人来找二头呢。
       我还想问什么,就听得外面忽然一声炮响,嫂子立马拉了我说,快走快走,要出殡了,看看去!
       随了一声一声的炮响,许多人也正从家里跑出来,拥向米二头家的门口。嫂子拉了我,一路小跑着,边跑边还催我,快点快点!我
       知道,村里的白事红事总是很热闹的,人们就像是去看一场大戏,况且又是米大头米二头这样的兄弟。但我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奔跑了,我问嫂子,要是大头看见了我呢?嫂子说,看见咋了?我说,要是他跟我说话呢?嫂子说,你不是就在等他说话吗?我不知该怎样跟嫂子说明白,这时我其实是更想往回走的,对大头的拒绝,有点像对南北村的拒绝,说不出什么理由,却是异常地强烈。但嫂子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我的腿也一跃一跃的不肯听话。嫂子看看我,说,就是看见他也不能随便说话的,他是老大,他得打幡儿呢。
       来到米二头家门口,见两侧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们,门上的白布条已被摘去了,白幡儿也被跪在地上的一个人举在了手里。这人全身孝服,头上还戴了肥大的孝帽,看不清脸面,只听见呜呜的哭声,他腿前的地上,被眼泪打湿了一小片,一挂鼻涕几乎拖到了地上。他的后面,也是一个全身孝服的人,手里举了根白纸和秸秆儿糊成的丧棒,弓了腰,哭得身体一颤一颤的。他们两边都有人搀扶,后边依次排列了几十个人。这几十个人虽都一样地跪在地上。但孝服简单了许多,前边些的只穿一件白上衣,后边的就只有脑袋上一根孝条,胳膊上一块黑纱了,脸上的表情也颇安然,不喜,也不悲。
       炮声依然一声接一声地响着。不知从哪里开来了几辆大大小小的汽车,汽车喇叭也声声地叫着。这时就见有人手举了只盛满灰土的碗,啪嚓一声摔在了门前,仿佛一声令下,又仿佛水决了堤,跪在地上呜呜哭着的人们顷刻间变成了号啕大哭,连表情安然的人也忍不住放出了悲声。
       我站在人群里,觉出手已被嫂子松开了,她正抬手擦着脸上的泪水。我想起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和嫂子、哥哥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围观的人们也和现在的嫂子一样擦着泪水。这些年住在城市,我已很少为不相干的人掉眼泪了,可现在,眼睛也禁不住地潮湿了。
       号啕大哭一会儿,跪在地上的人们就要站起来,上车往墓地去了。我在泪眼模糊中,看见那排在第二位的全身孝服的人正在被人搀扶起来,而前面打幡儿的一个,仍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两边搀扶他的人,正竭力拽着他的胳膊。
       我听到身边有人说,看吧,大头要闹事儿了。另一个说,这时候不闹,到坟上就没人看了。我看看嫂子,见嫂子的目光也正在大头身上,眼泪都顾不得擦了。
       这时,就听大头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啸,两条胳膊随了这长啸,粗暴地将搀扶他的人推开了。
       场上的人们,都被吓住了似的,屏了呼吸,目光全朝了大头去了。
       大头抬起头来,脸面朝天地喊道:
       娘啊,你死得好苦啊!
       娘啊,儿子大头无能啊!
       娘啊,你养了个杀人不见血的畜生啊!
       娘啊,儿子大头死也不甘心啊!
       虽是带了哭声,大头吐字却清晰无比。
       我听着,觉得这哭声和“清晰”混在一起,有些悲壮,却也有些别扭。
       大头又哭着喊:
       苍天在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要明察啊!
       天下的福,不能只给坏人,不给好人,老天爷你要公正啊!
       大头还要喊什么,却忽然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两个壮汉,一边一个,提了大头就走,轻易得,如同抓一只小鸡。
       大头奋力挣扎着,两条腿徒劳地又蹬又踹,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大人擒住的淘气撒泼的孩子。
       嫂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我站得稍稍靠后些。大头愈来愈近了,两个壮汉的脚步咚咚咚的,把人们的心都震得嗵嗵跳起来了。
       大头的孝帽不知什么时候被弄到脑后去了,头上光秃秃的,几根白发东倒西歪地躺在上面,以下,是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
       这与二十多年前的大头,已是判若两人了,只从那大脑袋和哭得通红的大眼睛上,还多少能记起当年的样子。
       两个壮汉脚步匆匆。但没想到,有一瞬间,大头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是在和我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他显然把我认出来了!
       壮汉依然匆匆地走着。我听到大头忽然嘹亮地喊道,米二头,我跟你没完!你害死亲娘!你盘剥工人!你行贿受贿!你贪污公款!你罪恶滔天!我大头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的成功之日,就是你的完蛋之时……
       大头终于被塞进了一辆汽车。
       车门关住了,车开动起来了,大头仍在车里喊着,但声音减弱了许多,外面的人已听不清喊的什么了。
       围观的人们,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看完一场好戏似的笑意。
       汽车渐渐开离了人们的视线,人们也渐渐地散开着。我听到有人说,这就完了?没劲。另一个说,还想咋着,黑社会的都搬来了。哪个是黑社会?架大头的那俩,不瞅着眼生啊?眼生就是黑社会啊,没谱儿的事甭价瞎说。爱信不信,眼生跟眼生还不一样呢。哎,大头说成功是嘛意思?大头说话还能当真啊,这辈子你见他哪件事做成过?
       我看出来,似乎没什么人真的同情大头,就连嫂子,边擦潮湿的眼睛,还边说道,这个大头,骂得过分了。
       我对大头也说不上什么同情,但他的目光,一下子让我记起了一个相似的场景:
       也是许多人围观,也是两个壮汉架了个徒劳挣扎的人,但那被架的人,是一个叫三儿的女孩子。村里一群戴红袖章的人,对女孩子的父母又踢又打,女孩子扑上去相救,便被人架了起来。这时,女孩子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她一直敬重甚至爱慕的人,她不由地顿长精神,大喊父母是冤枉的,大骂造反派是一群混蛋。最后她被关进大队的一间小屋里,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任何人来看她,包括那个与她目光相对的人……
       这大约是近四十年的事了,我一直没去碰过它。但这个米大头,却让我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我狠狠掐了下自个儿的手,心里是非常非常地不快,那个叫三儿的女孩子,跟他米大头怎么能扯到一起呢?
       和嫂子回到家里,嫂子到厨房收拾碗筷去了,我上了二楼的阳台。向远望去,天的尽头,可见到无数参差不齐的建筑,那建筑们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大气层里,就如同那里遇上了阴雨天气一样。我知道,那便是我所居住的城市。目光依次地收回来,灰蒙蒙的颜色淡去了许多,却仍看不到天的蓝色,云的层次,只有一颗太阳孤零零地挂在天上。下面,是绿色和白色交相辉映的田野,远处的公路上,可看见玩具一般大小的汽车一辆一辆地飞驰而过。近处的田间小路上,正有几辆大大小小的汽车缓缓地行进着。那正是米家兄弟的送葬队伍,他们的母亲,那位拄了根木棍儿嗒嗒嗒嗒行走的老太太,将永远地远离村人,安息在那片田野里了。这世上,似再不会有人来真正地关心米家兄弟的争吵了。
       我走下楼,对收拾已毕的嫂子说道,嫂子,我要回去了。
       嫂子惊诧道,不是还没见大头么?
       我说,算了吧。
       嫂子说,你真是,能帮就帮,帮不了就算,他还能咋样你?
       我没听嫂子的劝阻,背起包,执意走了出去。嫂子跟在后面,一直将我送到了车站,她显得很是失望,反反复复地说,就是不见大头,也该住一宿吧,就是不住一宿,也该等你哥回来吧,好歹是你长大的村子呢。
       我明白嫂子是对的,但我的身体不听话,走得是急急匆匆,不管不顾。我猜,大头还会打电话给我的,他若是真想出书,能找的就只有我了。那就让他打吧,反正这回是躲过了他了。我奇怪着自个儿的“躲”,难道我用得着害怕一个米大头么?
       回到城市,我继续着出版工作的忙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我始终没接到米大头的电话。松一口气的同时,我还是忍不住给嫂子打了电话。嫂子说,大头也没再找过她,听说,他跟二头和好了,二头把那两层楼的宅院送给他了,还给他说了媳妇,这些天正忙着收拾新房呢。嫂子说,这二头也是,早把事办停妥了不就没那天的事了?看起来呀,天下的事不怕讲理,就怕不讲理,大头一不讲理,二头就扛不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听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嫂子那边问,三儿啊,你听着没有啊?我说,听着呢。嫂子说,幸亏那天你没等他,要是等他他不来,叫嘛事啊?哪天见着他我得问问,你那书写好没有啊?还找不找俺们三儿了?我说,别问,你不用问他。嫂子说,为嘛不问,用不着了屁都不放一个,忒不懂事了吧?说着嫂子竟是呵呵地笑起来。
       嫂子一笑,我便知她是不会问的了。她和村里许多人一样,是不喜欢较真的,天大的事,都可以当儿戏一样一笑了之。
       放下电话,我强迫自个儿把大头的事忘掉,忘掉了大头的事,就等于忘掉了自个儿的事了。生活一天一天地在继续,我也许该向嫂子学习才是。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庄人。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7年河北省作协创研究。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3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