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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儿随风去
作者:滕肖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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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叶闻莺到车间来的那天,穿一身浅蓝色的裙子,头发松松的扎起,绑一条白手绢。凉鞋式样很简洁,只是两根纤细的带子,往后一串,再一系,便包住了脚踝。叶闻莺笔直站着。眼观鼻,鼻观心,恬静得很。加上五官生得精致,整张脸便给人很舒服的感觉。问题出在眼神上——她的眼神是往里收的,是松的。看人的时候搭不牢,轻轻一碰就落下来。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看她。可她谁也不看,即便看了,也是不大上心,草草了事。这就让人觉得她很骄傲。有人心里嘀咕了:傲什么傲,你还以为是过去啊?渐渐地,大家看她的眼神倒是变的越来越实在,是实实在在的不满,实实在在的气不过。到后来还有点幸灾乐祸。肆无忌惮了。叶闻莺依然静静站着。挺胸、收腹、肩膀微微朝后。她的站姿像松柏,站的久了,便有种气势出来。像练武人的金钟罩,刀枪不入。这层东西护着她,外面坚不可摧,里面却是柔暖无比,像保温瓶的内胆,又似棉衣的那层夹里。叶闻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沉闷又坚实。她知道从此刻起,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开始了。前面的路又黑又长,要一点点去摸索。
       关伟是叶闻莺的师傅。十九岁进厂,干了快十年了。他技术好,耐性也好,因此每次有新人进来,都会跟着他学一阵子。算起来,关伟已经带过七八个徒弟了。叶闻莺的哥哥——叶知秋也曾是关伟的徒弟。那时,叶县长还在任上。叶知秋被车间主任小心翼翼地带进来,宝贝似的交到关伟手上。叶知秋长得蛮俊秀,可惜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有点弱智,讲话还大舌头。关伟挺喜欢“叶知秋”这个名字,用在他身上,可惜了。不到两个月,叶知秋就调到机关去了。关伟早晓得是这个结果,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这十年里,车间里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关伟像海边的大石头,看着潮来潮往,屹然不动。日子久了,大石头上渐渐长出青苔,越来越多,越积越厚。关伟知道,这块大石头就在他心里,硌得他很是难受。空闲的时候,关伟会拿本英语书背单词。背着背着,又想,就算把整本书都背下来又怎么样呢?便觉得气闷。憋在心里,又不能说给别人听。关伟连自己爸妈都不说。实在气闷不过,就拼命地干活。大家都说关伟聪明、能干,知道的人还会叹口气,说关伟就是可惜了。关伟听了不吭声,心里的委屈一阵阵袭来,几近酸楚了。惋惜的人多了,让关伟生出些怀才不遇的感伤,到后来,反倒是另一种安慰了。
       关伟起初以为叶闻莺的名字是“叶文英”,及至看到她的工号牌,才晓得是“闻莺”。关伟想,这对兄妹的名字倒是都不坏。叶闻莺在厂里挺有名气,不全是因为她爸爸。她人漂亮,又会拉小提琴,每次厂里搞联欢,都是她主持。她喜欢在台上穿旗袍。县里偶尔也有女人穿旗袍,但完全是两码事。叶闻莺的旗袍是长在身上的,连着肉的,每一寸都服服帖帖,味道从里面慢慢透出来——别的人穿不出这种味道,跟她一比,就是笑话了。叶闻莺的美,是有些突出的。加上她爸爸那层关系,便完完全全是个仙女了。叶县长倒台后,叶闻莺从宣传科调到动力车间。车间主任分配完毕,叶闻莺朝关伟微微侧身,点了点头,算是对师傅的谒见。相比其他人,已是格外不同了。关伟也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既不格外热情,也不显得夹生。做师傅就该这个样子。关伟对这个女徒弟其实并无太多的好感,纨绔子弟罢了——就像她哥哥一样。关伟把轻蔑藏在心里,包起来,只留条缝,透些气。要让她有所察觉,但又不能太露痕迹,否则就是小儿科了。
       关伟对叶闻莺说,车间里的活儿不太难,仔细些,老老实实按步骤做,就不会出错了。叶闻莺说,嗯。关伟说,这两个月你跟着我翻班,今天我是早班,明天休息,后天做晚班。叶闻莺说,嗯。关伟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叶闻莺说,嗯。关伟拿了一套工作服过来,说,换上吧。
       叶闻莺把长发盘到头顶,戴上帽子,工作服有些偏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叶闻莺看到镜子里的她,愣了愣——都不像自己了。她一声不吭地从更衣室出来。车间里弥漫着塑料和橡胶的味道,起初没什么,时间一长就觉得头晕,还是那种令人烦躁的头晕,恨不得立刻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叶闻莺抬头看,天花板很低,直愣愣的压下来,没有窗户,阳光透不进,常年阴冷潮湿。这里像是监狱——爸爸进了监狱,现在,她也到监狱来了。爸爸判了十年,她是无期徒刑,连个盼头也没有。叶闻莺在心里叹了口气。午饭时,她到哥哥那里去了一趟。那些人正撺掇叶知秋打电话问天气预报。他们把办公室另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叶知秋,说是天气问讯电话。叶知秋便打过去,那边,一个调皮的青年接起来,怪声怪气的说:今天傍晚局部地区将有八到十级地震。叶闻莺沉着脸站在一旁。叶知秋挂了电话,心急火燎的告诉叶闻莺:妹妹,妹妹,要地震了,怎么办?叶闻莺不说话,朝那些人看。他们憋着笑,被叶闻莺这一看,都讪讪的。叶闻莺淡淡地道,地震就地震,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放在过去,这些人是绝不敢这样对叶知秋的。叶闻莺死死地把一口气忍着,好不容易散开来,却像飓风过后的村庄,狼藉一片,更加难堪了。
       叶闻莺在走廊里遇见江厂长。江厂长笑吟吟的,问她,怎么样,还习惯吧?叶闻莺嗯了一声。江厂长说,凡事开头难,慢慢就好了。叶闻莺朝他看。他也看她,意味深长的。叶闻莺忽然笑笑,道:我要是一直不习惯呢?她嘴角一撇,拿眼瞟他。很妩媚了。江厂长心里一荡,刚想说话,叶闻莺截住了他,脸上满是冰霜。她冷冷道:咦,你眼屎没擦干净。说完快步走了。再也不看他一眼。叶闻莺觉得畅快了些。回家时,门前那条林荫小道,再也不是盛夏时缤纷的感觉,吸一口气,鼻尖触到的也是微凉的空气,地上一片片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听着便晓得是深秋了。一眼望去,干净倒是干净,只是过了头,有些清冷惨淡了。
       叶闻莺知道那些人背后会怎么说她。过去就常有人说她骄傲。其实叶闻莺自己清楚,那时的骄傲和现在是不同的。那时的骄傲,是实打实的,现在的骄傲,只不过是陷阱上铺的一层稻草,是虚的,走过去就会扑个空。叶闻莺的心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靠上面一点东西撑着。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叶闻莺弯腰把床底下一个盒子拿出来。盒子外面上了锁。她并不打开,拿布擦拭上面的灰尘。盒子是老货了,斑斑驳驳褪了漆,现出木头的原色。叶闻莺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的,就像它是一件稀世珍宝。叶闻莺静静地看着盒子,露出微笑——这是她的底线,最后那层骄傲,就靠它苦苦撑着。只有看到它,心里才踏实些。
       关伟除了教叶闻莺手艺,并不多与她说话。叶闻莺也只是默默听着。俩人一教一学,都在安静中进行。遇到难的地方,关伟就停一停,等着叶闻莺问他。谁晓得叶闻莺并不问,眼睛微抬,等他讲下去。关伟径直讲了下去。末了再问她,叶闻莺稍一思索,居然都答了出来。关伟这才知道她与她哥哥是不同的。叶闻莺不说话,垂手站在一旁。她看上去恭恭敬敬,比车间里每个人都温婉得多。关伟却看出她这恭敬中透着不恭敬,她是有些不屑的,她愈是不说话,心里的话就愈多,一条一条都在脸上写着呢。这样才难办,你还不能说她,说了就是落了下风了。关伟不喜欢她这种气势。气势这东西谁也看不见,可就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实实在在把关伟压了下去。关伟心里清楚,压他的是什么东西。
       关伟讲到最难的环节时,停下来看叶闻莺。叶闻莺依然是不吭声,眼珠微微动着,应该是在琢磨。关伟想,要是你连这个都懂,我才服了你。这时,车间主任过来了。关伟让叶闻莺去机器上操作。叶闻莺慢慢地做,做的都不差。关伟故意拿刚才的内容考她,这回叶闻莺难住了,愣在那里。车间主任皱皱眉头,说,还是要加强学习啊。车间主任走后,叶闻莺轻声问关伟刚才的难题。关伟讲了一遍。叶闻莺说,能不能再讲一遍?关伟又讲了一遍。叶闻莺沉吟着。关伟知道她没有全懂,便让她演习一遍。叶闻莺果然还是做不来。关伟也不责备,一遍一遍地教。叶闻莺脸有些微红了,睫毛不停闪动。动作更不协调了。关伟晓得她是有些难为情了。做到第六遍时,她才彻底学会。关伟看看表,说,该下班了,去换衣服吧。叶闻莺换好衣服出来,说句“师傅,我走了”,默默走了出去。关伟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似是被熨斗熨过,本来坑坑洼洼,一下子平坦了,顺了许多。旁边一个同事夸他好耐性,说,也只有你啊,换了我老早不耐烦了。关伟笑笑。
       
       叶闻莺在工厂门口遇见卢子明。她本想避开的,偏偏卢子明还上来跟她打招呼。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叶闻莺便也笑一笑,说,你好。卢子明是她的高中同学,母亲是县里的纪委书记。读书时,卢子明曾向叶闻莺表示过好感,被拒绝了。高中毕业,卢子明考上省里的大学,叶闻莺由于生病,错过了高考,便不读书了,进了工厂上班。四年后,卢子明又回到县里,也进了这家工厂,当厂长助理。叶闻莺倒不是讨厌他,只是每次见到他,就会想到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葫芦,一个长得好好的,另一个被雷劈到,掉在地上枯死了。有了对比,便更现出此刻的落魄来。叶闻莺匆匆走了。卢子明站在那里,看到她背上两片凸出的肩胛骨。她比以前又瘦了些。卢子明轻轻叹了口气。想上前安慰她几句,又不晓得该怎么说。他是有些了解她的。如果说得不好,比不说更糟糕。
       次日上班,叶闻莺在更衣箱里发现一支玫瑰。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她拿起来瞟了一眼,便揉成一团,扔了。花也扔了。
       江厂长让叶闻莺吃完午饭到她办公室去。叶闻莺过去时,江厂长正在躺椅上休息,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起来给叶闻莺倒了杯茶,反手把门反锁上。叶闻莺问,你锁门干吗?江厂长不管,看她一眼,问,我送的花还喜欢吧?叶闻莺不说话。江厂长又问,车间里上班很累吧,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要不要买点补品给你?叶闻莺依然不说话。江厂长笑笑,扯开话题,说叶知秋的事。他说,厂里对你哥哥都很有意见啊,你也晓得你哥哥那个人,你爸爸在位的时候,他们还不敢怎么样,现在情况不同了,天天都有人缠着我说这件事。江厂长叹了口气。我和你爸爸也是老交情了,他走的时候,拜托我一定要照顾你哥哥,说你还不要紧,你哥哥就不一样了,我答应下来,说一定保住你哥哥。可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厂里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也得听听大家的意见,你说是不是?江厂长说到这里,朝叶闻莺看了看,伸手想碰她的肩。叶闻莺眉头一皱,避开了。江厂长叹道,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中国人就这个德行,没办法呀。他说完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给叶闻莺。叶闻莺去接,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轻轻搔着。一遍又一遍。他瞟她,目光直直的划过她的胸部。叶闻莺见了,手一松,茶杯掉在地上。咣啷,摔个粉碎。江厂长一愣,叶闻莺趁机离开了。临走时,把门重重的一关。
       晚上,隔壁张大婶气呼呼地拉着叶知秋来告状。她对叶闻莺说,你管管你哥哥吧,他竟然吃我们家阿秀豆腐。叶闻莺一怔,道,不会吧?张大婶说,怎么不会,我亲眼瞧见的还会有错——他摸我们家阿秀的脸蛋。叶闻莺朝叶知秋看。叶知秋一个劲摇头,说,我没有,阿秀脸上有个虫子,我、我帮她拿掉,努,我把虫子捏死了。他给叶闻莺看手指上的血迹。叶闻莺对张大婶说,你听见了吧?张大婶凶巴巴的扔下一句“还没到春天呢,就发花痴”,走了。
       叶闻莺在厨房洗碗。叶知秋低着头过来,可怜巴巴地说,妹妹你不要骂我。叶闻莺对他笑笑,说,我不骂你,你到客厅去看电视吧。叶知秋立刻高兴起来,说,哦,现在有奥特曼的。他蹦蹦跳跳地过去。叶闻莺叹了口气。再想起白天江厂长的话,不由得眉头紧蹙起来。无精打采的。
       洗过碗,叶闻莺到房间里,把门锁了,从床底下拿出那个盒子,打开锁。取出厚厚一沓钞票出来。纸币上印着外国人的头像,——是美金。一共十万元美金。爸爸入狱的前一天,把钱交给叶闻莺。他说,你妈死的早,我走了以后,这个家就靠你撑了。爸爸的眼里含着泪,语气却是坚定无比的。他的话,是一颗种子,落在叶闻莺心里,生根发芽。叶闻莺小心呵护着,这是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却也是最坚硬的。十万美金,换成人民币就是八十多万。每天晚上,叶闻莺眼前都会浮现出爸爸的脸,很慈祥的微笑着。耳边响起的,是爸爸那番话。叶闻莺知道爸爸犯的是贪污罪,那阵子闹得很凶,连市里也惊动了。叶闻莺不去想这些,爸爸再怎样,始终都是爸爸。爸爸如何贪污受贿,她没看见。可是爸爸倒台之后,她从大房子搬到现在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天到晚断电断水。没有保姆,她必须自己烧菜做饭,打扫房间。小提琴放进大橱,她再也没有那个心情拉小提琴了。没有漂亮衣服,没有精致的首饰。那么一点点工资,要扳着手指花销才行。世界一夜之间就变了样——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叶闻莺把美金摊在床上,一张张地数。一张、两张、三张……一百元一张,一共是一千张。叶闻莺数完一遍,再数一遍。这天晚上她一共数了五遍。每数一遍,她的心头就轻些。等到第五遍数完,觉得舒坦了许多。她知道这样轻松的心情并不能维持多久,等到第二天上班,又会变得沉重了。因此,她只能不停地数,像吸毒的人,上了瘾。叶闻莺把盒子收好,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眼睛刚闭上又睁开,闭上又睁开,像装了弹簧。到后来,索性一直睁着,过一会儿,不知不觉,倒是睡着了。
       二
       卢子明去找车间主任,拜托他对叶闻莺多多照顾。车间主任的妻子以前和卢子明的妈妈是一个办公室的,也算有点交情。卢子明说,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帮忙,她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她爸爸刚出事,这阵子心情又不好。车间主任答应下来,朝他看,笑笑。卢子明有些窘了,忙说,其实也没什么,这个,我和她是高中同学——车间主任摆摆手,笑道,我晓得,我晓得。卢子明说,谢谢。车间主任说,谢什么,到时候请我吃喜酒就是了。卢子明脸一下子红了,说,什么呀,别开玩笑。车间主任回到车间,见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说叶闻莺的是非。什么玩意儿,她还以为她是孔雀呢,我呸。一个女人一边吃瓜子,一边骂。另一个女人说,就算是孔雀,也是只拔光毛的孔雀,还美个屁啊。女人们低低地笑。车间主任咳嗽一下,女人们便不笑了。车间主任说,不要在背后议论同事,人家又没得罪你们。女人们撇撇嘴,散开了。
       叶闻莺拿着扳手修机器,弯着腰,工作服上有好几处污迹,手套也全黑了。关伟在一旁看着。车间主任见了,问,怎么,机器坏了?关伟说,出风口堵住了,一会儿就好。机器里冒出来的热气,蒸的叶闻莺满脸通红,汗水滴滴答答往下落,像下雨一样。车间主任看看她,说,放下吧。叶闻莺说,没关系的,我能修好。车间主任说,让你放下就放下,去洗把脸,休息一会儿。叶闻莺走后,车间主任对关伟说,这种事让男人做就行了,小姑娘没力气,做也做不好。关伟说,修机器是一定要学会的,万一轮到她值夜班,机器坏了找谁修?车间主任笑笑,说,机器也不是豆腐,哪里会一天到晚坏?关伟说,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要学,这是没办法的事。车间主任说,你看车间里那么多女的,有几个会修机器?关伟说,她们不是我带的,我的徒弟就一定要学会修机器。车间主任有些不悦了,说了句“随便你”,就走了。关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了。倘若不是叶闻莺,说不定他早让步了,偏偏那人是叶闻莺,就让他很气不过——怎么你生来就是公主的命,连个机器也修不得?一会儿叶闻莺过来了。关伟说,休息够了吗,休息够了就继续干。叶闻莺说,好。关伟冷冷地看她修机器,有几次叶闻莺都快成功了,只是欠缺经验,差了那么一点。关伟也不提醒,站在一旁只是看着。叶闻莺被喷出来的蒸气熏到了眼睛,热辣辣的睁不开。关伟问她,要紧吗?叶闻莺说,不要紧。足足修了一个多小时才修好。叶闻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问关伟:这样总可以了吧?也不待他回答,便跑到卫生间去洗脸了。关伟一愣。那几个女人又凑上来,说,看到吧,她在跟你怄气呢。一个女人说,关伟你就多让她干点,挑重的活,累死她,看她还傲!关伟说,她还是挺能吃苦的。另一个女人说,嘿,她是装的,当面这样,背后不晓得跟主任怎么说你坏话呢,小女人会发嗲,老头子最吃这套了。
       
       叶闻莺洗了一遍又一遍,蒸气渗进皮肤里,整张脸红彤彤的,看去都有些肿了。灼热的难受,她走出来,瞥见那些女人在跟关伟小声说话。叶闻莺大大方方的上前,往她们旁边一站。女人们便停下了。叶闻莺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也不说。那些人倒尴尬了,话题陡然打住,很不自然了。叶闻莺朝她们笑。笑得很甜很纯,眉眼都亮了。她就是要笑给她们看。她笑得越是灿烂,心里就越是看不起这些人。叶闻莺也朝关伟笑。嘴角微微歪着,带着些许嘲弄。叶闻莺是要让他明白,她不是傻瓜,忍着瞥着,是不和你一般见识。这笑容里,有着居高临下的意思——她比他们高出整整一截呢。叶闻莺脸上笑着,肚子里包着一汪眼泪。她委屈得很。她想,怎么这么难啊。叶闻莺坐下来,把刚才修机器的内容记在本子上。写完了,拿过去给关伟看:师傅,是不是这样啊?关伟看了一遍,说,差不多。叶闻莺嗲嗲的说: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师傅你好好帮人家看看嘛。她故意拿眼去瞟他,还眨了几下。叶闻莺看到关伟脸微微红了一下。心里冷笑。
       中午,叶闻莺在食堂里吃饭。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卢子明端着饭菜过来,问她,我坐这里好吗?叶闻莺抬头看他,说,好的。卢子明坐下来,见到她盘里的菜是番茄炒蛋和炒刀豆,便道,你吃的太素了。叶闻莺说,我喜欢吃素菜。卢子明说,车间里都是体力活,光吃素菜怎么行呢?便把自己盘里的红烧狮子头拨到她碗里,见叶闻莺眉头皱了皱,忙解释道,我还没动过,是干净的。叶闻莺说,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吃吧。把狮子头又拨了回去。卢子明说,不喜欢这个,太油腻了对吧,吃溜鱼片好不好?叶闻莺说,不用。卢子明又道,那就吃蚝油牛肉吧,我这里还有卤鸡腿和炒虾仁,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叶闻莺朝他的盘里瞥了一眼,竟有七八样菜,想,这人胃口倒不小。心念一动,顿时明白他买这么多菜其实是为了她。心头一暖,道,我吃炒虾仁好了。卢子明很是开心,一边给她拨菜,一边说,多吃点,我看你最近有些瘦了。
       卢子明的母亲给了儿子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撑小花伞的年轻姑娘,脸圆圆的,倚着一棵树微笑。卢母说,隔壁刘阿姨给你介绍对象,这个小姑娘我看不错,是幼儿园老师,她爸爸刚从部队调回来,在市检察院工作。卢子明瞟了一眼,说,我现在不想谈恋爱。卢母说,都二十四了,该谈了。卢子明说,反正我就是不想谈。卢母看看他,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卢子明说,没有。卢母说,我看你是有了。卢子明说,没有就是没有。卢母笑笑,把照片塞进他抽屉。没人的时候,卢子明把照片拿出来看,渐渐地,姑娘的脸变了,变成叶闻莺的脸,眉毛弯弯的,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鼻子小小巧巧,嘴唇薄薄的,皮肤白得透明。卢子明目不转睛地看,看到后来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定神,叶闻莺不见了,又成了那张陌生的脸。卢子明轻轻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抽屉。
       市里派了检查组到县里,重点是几家大工厂。检查组到厂里的那天晚上,在县里最高级的海鲜城吃饭。江厂长特意把叶闻莺叫过来作陪。叮嘱她把小提琴也拿过来。叶闻莺原先不想来的,江厂长说,既然你不肯帮我的忙,那你哥哥的忙——他说到一半,朝她看。叶闻莺只得来了。席间有个人原先是认识叶县长的,也见过叶闻莺,便说这位小姐好像很面熟啊。江厂长说,她是我们前任县长的千金。大家都恍然了。看叶闻莺的目光也变得不同。江厂长说,先让她给领导们敬酒,待会儿再拉段小提琴助兴。大家连声说好。叶闻莺说,我不会喝酒的。江厂长说,不会喝也要喝,这是诚意。叶闻莺便说喝啤酒,一个人笑了,说哪里有喝啤酒的道理。硬要她喝白酒。叶闻莺倒了半杯白酒,江厂长又帮她加满了。叶闻莺端着酒到居中那人面前,说,我敬您。将酒干了。喉咙里顿时升起一团火,呛的咳嗽起来。连着敬了三个人。头有些发涨了。叶闻莺对江厂长说,我不能再喝了。江厂长说,还有好几位领导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好不容易敬完一圈。叶闻莺回到座位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难受得很,想吐。正想去卫生间,一个人端着酒杯过来了,说,今天遇到这么美丽的小姐,我一定要再和她喝一杯。叶闻莺说,我不能喝了,再喝就要吐了。那人不肯罢休,说,叶小姐是不是不肯赏脸?叶闻莺觉得自己像是古代犯官的女儿,沦为官妓供人消遣取乐。心头一阵悲凉,借着酒意,便不理他。那人窘了,愣在那里。叶闻莺酒劲上来,胆子也大了,索性手抱胸,大咧咧地看他。江厂长过来打圆场,说,闻莺你陪赵科长喝一杯。叶闻莺干脆的说,不喝!江厂长眉头一皱,说,快陪赵科长喝一杯。叶闻莺笑笑,说,奇怪了,我为什么要陪他喝酒,他是来检查工作的,又不是来喝酒的。话一出口,几个人脸色都变了。江厂长只好道,闻莺你喝醉了。叶闻莺打个酒嗝,笑道,我哪里喝醉了?你才喝醉了。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先是待在那里,忽然砰的一声,在江厂长头上重重打了一下。江厂长猝不及防,痛的大叫起来。叶闻莺得意极了,咯咯笑着,拿起小提琴飞快地奔了出去。
       叶闻莺在街上转了几个圈,脚下打着飘,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厂里。车间里只有关伟一人在值班。关伟见了她,有些意外:你不是被厂长叫走了吗?叶闻莺笑了笑,道,走了就不能再回来吗?关伟闻到一股酒味,问,你喝酒了?叶闻莺点了点头,说:没、错!关伟看看她,说,你醉了。叶闻莺说,我没醉。关伟哼了一声,说,醉成这样还说没醉。叶闻莺大声道,我就是没醉。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没醉。她朝四周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忽然着急起来:小提琴呢,我的小提琴呢?关伟又好气又好笑,道,小提琴不是在你手上吗?叶闻莺一看,放心了。她说,为了证明我没醉,我拉段小提琴给你听。请你先鼓掌,这是礼貌。关伟从没见过这样的叶闻莺,倒是有些新奇了。便鼓了两下掌。叶闻莺站定了,一弯腰,朝他深深一鞠躬。
       她演奏的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关伟以前也听过她拉小提琴,但那时她都是站在舞台上,台下有好多人看着。他只是几百人中的一个。他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他面前演奏。不可思议了。关伟怔怔地听着。琴声仿佛长着翅膀,扑腾在他耳边飞着。琴声又似是能看见的,曲曲绕绕,荡漾在四周每个角落,柔得像水。拉琴的人,就在他身边,离他这么近。叶闻莺的脸,白得像玉砌出来的。眉目如画。她似是完全沉浸在琴声里,眼睛微微垂着,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她的眉毛在动情处会稍稍往上一扬,嘴角一翘,整张脸便又是另一种味道了。她很美。美得似是不食人间烟火。关伟原先不喜欢别人说她是“仙女”,但此刻,他居然也有这种感觉。漂亮姑娘多得是,可谁也不能跟她比。关伟又有些气不过了,不过这次和平常不一样,是气自己,是妥协的气不过,认命了,没脾气了。关伟这么想着,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些别样的东西,是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那么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在心头绕啊绕的。
       叶闻莺还没拉完一曲,忽的胃里一阵痉挛,连忙将小提琴放下,冲进卫生间。关伟跟到卫生间门口,大声道,哎,你不要紧吧?里面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叶闻莺脸色苍白地出来了。身子摇摇晃晃。关伟要扶她,被她推开了:没事,我自己能走。叶闻莺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关伟连忙上前拉起她。她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就势便伏在他肩上。关伟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靠得这么近。一动也不敢动。叶闻莺先是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很快就安静了,似是睡着了。关伟就那样让她靠着。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背上凉飕飕的,衣服像是湿了一片。他轻轻掰她的手,想松开她,谁晓得她紧紧抱住他,动弹不得——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关伟一怔,这才想到她是在哭。叶闻莺身子微微颤动,到后来都能听见抽泣声了。关伟背上湿湿的一片,还有些黏糊糊,应该是鼻涕。他不禁有些好笑。平常冷若冰霜的一个人,怎么就哭成这样。关伟伸出手,想拍她的背,犹豫了半天,没拍下去。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哭得很是伤心。刹那间,关伟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一件事——她平常那些骄傲,其实是硬撑出来的,是做给别人看的,像草莓,外面看着光鲜厚实,却一戳就烂。因为她爸爸那层关系,她过得其实比别人都苦,是变了味的苦,比苦还要难熬的。关伟想明白这点,便有些黯然了。他想,其实早该想到的。他停在半空的那只手,过了片刻,终于还是落了下去,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次日清晨,关伟醒来,发觉自己坐在凳子上睡了一晚。旁边沙发上,叶闻莺已经不见了。他站起来,一条毯子从身上落下来——想必是叶闻莺为他盖上的。这天还是晚班。先回家睡了一觉,六点多钟起床,吃完晚饭,骑上自行车便到厂里来了。见到叶闻莺,眼圈有些发黑,大概是没睡好。俩人依然是不说话。连起身坐下都是轻轻的,似是怕吵着对方。其实是拘谨。夜班本来就冷清,这样一来,便更冷清了。只听见机器的声音。叶闻莺去搬零件,厚厚一大包,分量不轻。关伟抢在她前头搬了。她朝他看了一眼。关伟察觉了她的目光,正要迎上去,她却已避开了。关伟想说,你小提琴拉得真不错。却总是说不出口。话憋在嘴里,难受得很,只能一遍一遍地咽口水。干活都有些没心思了。
       叶知秋到底还是被辞退了。劳人科下了通知:因该同志身体状况不适合工作,故劝其辞职。叶知秋只能待在家里。叶闻莺每次上班前,都再三叮嘱——不能玩水,不能碰电线插头,不能开煤气,她回家之前,不许溜到外面去。叶知秋手里拿个变形金刚玩具,嘴里含着棒棒糖。叶闻莺把饭菜做好,放在桌上,关照他自己吃。一切料理停当了,走出门,心头像是堵了块大石头,闷得厉害。
       叶闻莺到监狱去看爸爸。爸爸的精神还好,就是瘦了许多。爸爸问她最近情况怎样。她说,还可以。爸爸又问,你哥哥好吗?她说,挺好的。她带了爸爸最喜欢吃的虾肉馄饨。爸爸问,这是你自己包的?她点点头。爸爸说,真好吃。笑眯眯的,一连吃了十几个。她不晓得,其实爸爸心里酸得很,女儿娇生惯养,以前连青菜也没炒过一个,现在却已学会包馄饨了。临走前,爸爸说,打起精神来,好日子在后头呢。爸爸朝她一笑,是充满鼓励的。叶闻莺点点头。也笑了笑。
       叶闻莺给当初教自己拉小提琴的李老师写了封信。李老师是省音乐学院的教授,几年前退休了。叶闻莺在信里写道,她有意报考音乐学院,想麻烦李老师帮忙打听一下报考程序。叶闻莺把信塞进邮筒时,心跳得很快。好像握着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性命攸关的一道符,关系着她、哥哥,还有爸爸。叶闻莺再三检查了信封上的地址和邮票,心里默念“老天保佑”,将信投了进去。
       工厂食堂里十点到十一点供应面条和糕点,专给做晚班的同志当夜宵。关伟去吃了,回来时带了两客小笼包给叶闻莺。叶闻莺一愣。饭盒边有个小袋,里面装了醋和麻油。很细心了。叶闻莺说,谢谢。拿到一边吃了。关伟看着她,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你拉小提琴,这个,很好听。嘴微微发抖,听着别扭得很,反倒不像真心夸人了。关伟懊恼得要命。叶闻莺笑笑,说,谢谢。她吃完小笼包,赞道,味道真好。关伟脱口便道,那我明天再给你买。叶闻莺一怔,有些愕然。关伟见到她的眼神,恨自己冒失了,只得说,明天不行,这个,明天休息,下次吧。叶闻莺“嗯”了一声。
       半夜一点多钟时,关伟接到电话,说是另一个车间机器坏了,让他去看看。关伟对叶闻莺说,你在这里守着,有事打电话。叶闻莺说,好的。关伟走后不久,叶闻莺听到有动静,回头一看,江厂长赫然站在身后。她一惊,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她问。江厂长先是不答,继而笑了,反问,你说呢?叶闻莺头皮都麻了。她说,我师傅很快就来了。江厂长笑道,这个我晓得,他一时半刻还回不来。叶闻莺向后退去。江厂长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怕我,我又不是老虎,我这么喜欢你,难道你不晓得吗?叶闻莺朝外面看,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她沉声说,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江厂长笑笑,走近了,伸手去搭她肩膀。叶闻莺惊叫一声,避开了。江厂长还是笑,突然一下子笑容不见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叶闻莺拼命挣扎,奈何他的手臂像铁箍似的,抱的她牢牢的,动弹不得。江厂长伸嘴亲她,她拿手死死抵住。江厂长喘息着,说,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我会亏待你吗,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工人?他用力一拉,把她胸前衣服撕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叶闻莺惊叫:你——。还没说完,江厂长重重一推,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与此同时,整个人便扑了上去。
       这时,门外有人咳嗽一声。
       江厂长顿时惊觉,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快步走了。叶闻莺披上衣服,走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心有余悸。身体不住发抖,连嘴唇也在抖。脸上全是泪水。她听出刚才咳嗽的人是关伟。他一定是怕她难堪,所以没进来。周围一下子静得骇人,只听见她的呼吸声,是带着颤音的,抖抖的。叶闻莺呆了半晌,忽然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李老师的回信很快来了。信中详细写明了报考的有关程序。叶闻莺向车间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是到外地看望生病的亲戚。临走前一天,她把床底下那个盒子拿出来,一叠叠的美金,整整齐齐。她摸着这些钱,想,这里,有我的学费。她为叶知秋准备了足够吃一周的干粮。叶知秋问她,妹妹,你要去哪里?叶闻莺笑笑,没有告诉他。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一缕阳光,虽然不太强烈,但也够了。这里的每一天,都是阴云密布,心也像黄梅天的屋子,总是湿湿冷冷的。她需要阳光。去省城的路,便是阳光灿烂的。她不晓得去了之后会怎样,但总归有了盼头。这盼头,像菜肴里放一点糖,能吊鲜,硬生生把滋味吊了出来。
       去了省城,她住在李老师家。早晚不停练琴。大约是太累的缘故,面试那天,她居然发烧了。李老师给她吃了片退烧药,安慰道,不要紧张,没关系的。叶闻莺在门口排队时,头昏沉沉的,想睡觉。她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放松,放松。轮到她了,她走进去,老师们坐成一排,朝她看。她先是鞠了个躬,报了名字,便开始拉琴。手竟有些抖了。强自镇定着。前面拉的还行,坏就坏在最后那几个音,也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手上出汗打滑,竟然走调了。错得很离谱了。结束后,她又鞠了个躬。额头上全是冷汗。一颗心沉了下去。一个女老师说,乐感不错,就是太紧张了。她回到家,饭也没吃,便躺在床上。李老师问她,怎么样。她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李老师帮她到学校打听消息,回来时不住叹气。叶闻莺一看便明白了。她愣在那里,居然还笑了笑,说,李老师你说有趣不有趣,我高考那年也是因为生病所以没读下去,现在又是生病,我这个人一到考试就会生病,你说怪不怪?当天晚上,叶闻莺高烧发到三十九度八,不停的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到医院打了吊针,两天后才退烧。整个人瘦了一圈。李老师劝她,没关系,今年不行,明年可以再来。你还年轻。她点点头。嘴巴里苦得很,像是刚刚生吃了一根苦瓜。喝了口水,连水竟也似是苦的。剥了颗奶糖放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奶糖也变苦了。苦得一塌糊涂。苦得心都要揪起来了。
       叶闻莺回到县里。还没走到家门口,便有个女人告诉她:你家昨晚遭火灾了。叶闻莺一惊,飞快的奔回去,消防队刚刚收队,楼上还在冒着青烟。叶闻莺朝四周看,不见叶知秋,急道,我哥哥呢,我哥哥呢?居委会干部告诉她,没事,受了点轻伤,在医院呢。她这才稍稍放心。消防员板着面孔说她,你怎么能把你哥哥一个人留在家里呢,他烧开水,居然睡着了,火苗蹿出来,他拿床单去灭火,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人。叶闻莺忽然想到一件事,心顿时提了起来。急急地冲向屋子。消防员想拦她,可她动作太快了,没来得及。叶闻莺噔噔奔上楼,房门已经没有了,里面是一片废墟。她抱着一丝希望,奔到里屋,床烧成一段烂木头,四分五裂了。她找出那个已经变成黑炭的盒子,打开,里面的钱没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她愣在那里,呆呆的,眼珠成了两个黑黑的空洞,一丝光芒也没了。窗也没了,风直直地吹进来,把那堆灰烬吹得飘起。顷刻间,盒子便空了。一会儿,连那堆灰烬也无影无踪了。叶闻莺眼前一阵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笔直地倒了下去。
       
       三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短袖衬衫还没脱下多久,便已换上羊毛衫了。而且来势汹汹,人在屋子里,听见窗外呼呼的狼嚎般的风声,总觉得心惊肉跳。那种老式的房子,窗格被吹得嘎吱嘎吱响,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外面就更不用说了。狂风夹着树叶、沙土,还有马路上的碎屑,劈头盖脸朝你扑过来,皮肤顿时便有刺痛的感觉,忙不迭地拿衣袖护住,快步往家里赶。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那阵势,不像走路,倒似逃命。渐渐地,行人就少了,尤其到了晚上,整条马路光秃秃的,树也是光秃秃的,天空灰得没有一颗星星,仿佛被一块黑布兜头蒙住,昏天黑地的。
       叶闻莺坐在窗前折纸鹤。五颜六色的美工纸放在左边,一张张地叠,叠成一只只纸鹤,放进右边的篓里。篓里的纸鹤满了,便倒进脚下的塑料袋里,松松地绑个结。已有七八个塑料袋了,装着五颜六色的纸鹤。她一边叠,一边在想,他怎么还没来。菜都洗切好了,只等他来一炒就好。鸡汤拿小火煨着,香气飘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她坐的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楼下,谁家的小孩放学了,谁家的男人单位里发了点东西,推着自行车过来,谁家的女人拎着菜篮在和人聊天。她特意坐在这里,为的是能早早地看见他。
       卢子明到楼下的时候,仰起头,见她隔着窗在对自己微笑。卢子明心里暖洋洋的,加快脚步上去,把楼梯踏得噔噔响。门开了,叶闻莺站在那里,斜睨着他。他要进去,她偏不让。她问他,怎么这么晚?他看表,六点零五分。不过比平常晚了一刻钟。她在向他撒娇。他心头似被什么搔了一下,麻麻痒痒的,很是惬意。便故意说,路上见到个老同学,多聊了一会儿。她问他,男的女的?他笑而不答。她撇嘴说,是女的对吧,嘿。他喜欢看她这副吃醋的模样。笑而不答。叶闻莺转身到厨房烧菜去了。卢子明从包里拿出一小盒东西,进去搁在灶台旁边——是她最喜欢吃的苏式酥糖。他说,兜了个大圈,去帮你买这个,谁晓得你还怪我。她看他一眼,低头将番茄倒进锅里炒。卢子明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叶闻莺把炒好的番茄炒蛋给他,柔声道,端到桌上去。
       叶闻莺将鸡腿撕下,一只给叶知秋,另一只给卢子明。叶知秋拿起来便吃,卢子明要让给叶闻莺。叶闻莺不肯,说,你不吃,我就不开心了。卢子明这才吃了。叶知秋吃完饭,嘴巴一抹,说要下楼玩一会儿。叶闻莺说,只能玩半小时。叶知秋答应着,兴冲冲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叶闻莺看卢子明,卢子明也在看她。俩人目光一对视,都笑了笑。卢子明把手放在她手背上,轻轻抚着。叶闻莺问他,累不累?卢子明说,累死了,一整天都在写文件,一刻不停,写得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叶闻莺说,我帮你揉揉。她站到他身后,捧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伸出两根手指,点在他眼窝那里,轻轻揉着。她一边揉,一边问他,舒不舒服?他说,舒服极了。她手指慢慢移到眼角,再移到眉心,最后移到两边太阳穴,微微用力。卢子明说,这个穴位不能用力的,性命攸关的。叶闻莺撇嘴说,我偏要用力,弄死了才好呢。卢子明笑了,问,弄死我,你有什么开心?叶闻莺叹了口气,说,我是不开心,可是没法子啊,你活着一天,我就受一天的罪。还不如把你弄死算了。卢子明糊涂了,问,为什么?
       叶闻莺又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不在的时候,我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吃饭的时候,就想,你在吃什么,吃的好不好,有没有营养。睡觉的时候,又想,你老是失眠,不晓得现在睡着了没有。看书的时候,又想,这段挺有趣的,做个记号等你来了给你看。满脑子都是你,连晚上做梦都天天梦到你。好不容易等到你来了,憋了满肚子的话想告诉你,可是总想不起来,等你走了倒又想起来了。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我每想你一次,就折一只纸鹤。我一边折,脑子里一边想着你的样子。你看看那边,我折了多少纸鹤?唉,这样下去非变成傻子不可。你说说看,我到底该怎么办?
       卢子明站起来。他看到她眼里都噙着泪水了。她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哽咽道,干脆把你弄死算了,好不好?卢子明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伸手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叶闻莺把头埋在他怀里。有几根发丝钻到他鼻孔里,痒痒的。他的心也变成了一根根发丝,细细的,像琴弦,一拨就动。胸口有什么东西满满当当的,似是要溢出来。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身体暖暖的柔柔的。他想,要是能够这样一辈子搂着她该有多好。俩人就这样搂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过了多久,卢子明忽道,我们结婚吧。叶闻莺一震。卢子明又说了一遍——我们结婚吧。叶闻莺先是愣在那里,继而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像天边徐徐而来的彩霞。卢子明朝她微笑,她羞得低下头去。他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叶闻莺送他到楼下。他说,晚上回去给你打电话。她点点头。他衣服有些皱了,她伸手帮他抚平。她说,天黑了,走得慢些,别心急慌忙的,小心汽车。他说,我晓得了,老婆。她白他一眼,说,现在不许这么叫。他问,那什么时候能叫?她说,等我们——。话到一半,便停住了,说,你这个人很不老实,我偏不说。卢子明呵呵笑着,说,我走了,你上楼吧。叶闻莺说,你走得慢些,我到楼上再跟你挥手。她飞快的奔上楼,到窗台前,往下看,他果然才走了几步。她朝他挥挥手,他也朝她挥手。他走几步,便回头看她。短短一段路,这么频频回首,居然走了有十来分钟。终于转弯了,看不见人了。叶闻莺把窗帘拉上,坐下来。觉得疲倦了。整个人有种陡然松懈下来的感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轮明月挂在窗外。叶闻莺眨也不眨地看着。房间里冷冷清清。她倒宁愿这样的冷清,没人打扰,静静的。她好久没去看望爸爸了。不是不想去,只是不忍心看到爸爸黯淡的眼神。他是想笑的,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对着爸爸,心里一阵阵酸楚。那次临走前,爸爸忽然说,其实再想想也没什么,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饿死呢,心平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爸爸的话到后来听着像是佛理了。叶闻莺知道爸爸原先并不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便愈发地难受了。十万美金没了,叶闻莺原先已是绝望了,见爸爸这样,倒又不甘心了。她想,怎么就真到了这一步呢,不至于呢,不至于呢。回去的路上,她把“不至于”默默念了几千遍,脑子里本来空荡荡的,忽的一下子,蹿进个人来——卢子明。豁然开朗了。接下去的事,并不太难。他本来就有心,她只是顺着他罢了。一点一点,不急不徐,节奏是刚刚好的,既不拒人千里,也不热络得让他生疑。像渔翁钓鱼。叶闻莺是花了点心思的。刚才说那番话时,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很楚楚动人了。纸鹤是饵,眼泪是鱼钩。他心甘情愿吞了饵,上了钩。
       厂里都知道卢子明和叶闻莺的关系了。卢子明的妈妈是下届县长的热门人选,卢子明年轻有为,仕途一片光明。车间里那些女人不敢再说叶闻莺的闲话了,都猜她原先那套房子大概风水不好,烧了倒走运了,反找着了个好男人。孔雀到底是孔雀,拔光毛的孔雀也是孔雀,照样能引来凤凰。叶闻莺和卢子明走在一起的时候,旁边都是艳羡的目光。不久,叶闻莺调到劳人科去了。调令下来那天,江厂长把叶闻莺叫到办公室,说,闻莺啊。声音激动得都带哭腔了。叶闻莺鄙夷地看着他。江厂长说,闻莺啊,我很喜欢你,这点你是晓得的。如果说我过去有什么地方得罪你,那也是因为太喜欢你的缘故。你一定要原谅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白金项链,说,我早就买了想送给你,可一直都找不到机会。现在送给你,当是你和小卢的结婚礼物。叶闻莺说,我们还没结婚呢。江厂长说,迟早总要结的嘛,你收下,就算给我个面子。他道,闻莺啊,虽然我很喜欢你,但看到你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归宿,我真心真意替你开心,这个,喜欢不代表一定要占有嘛。叶闻莺没理他,东西也没收,出来了。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她却不晓得,江厂长是担心她把过去的事告诉卢子明,才这样扮小丑的。江厂长心里其实忧虑得很。得罪了卢子明,就等于得罪了卢子明的妈妈。卢子明妈妈是个厉害角色,做人做事都风风火火,连县长见了她都忌惮三分。伤脑筋啊。江厂长知道她喜欢喝茶,刚好前天有熟人捎来两罐极品乌龙,准备找个机会给她送去。
       
       叶闻莺到车间收拾东西。车间主任笑吟吟地说,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走呢,像你这么勤快的工人现在可不多。关伟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干活。叶闻莺收拾完了,走过去,说,师傅,我走了,你多保重。关伟嗯了一声。他看她的背影,觉得心头有东西堵着,憋气得很。这跟以前的憋气还不同,多了些怅然。更不是滋味了。车间里有个与他相熟的人,约他晚上一块儿去喝酒。酒过三巡,那人道,你也别气了,再气也是白气,谁让你没后台没靠山?我晓得你聪明有本事,要不是家里没钱,老早就读博士了。可没办法,谁让你爸妈是农民,供不起你读大学呢。我跟你讲,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呢,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工人吧,这就是命——他以为关伟是为这个不高兴。关伟不说话,将酒一饮而尽。那人又道,听说厂里要搞竞聘了,你实在心里不痛快,就去试试,聘不上也别生气,聘上了算你小子走狗屎运。关伟有些醉了,听了便大声道,我去,为什么不去?凭什么我就是一辈子工人的命,凭什么好处都他们得了,要钞票有钞票,要女人有那个、女人……那人听了嘿嘿直笑,说,我看你是想女人了。关伟大着舌头,说,为、为什么不想?他眼前浮现出叶闻莺的脸,微微朝他笑着。他想起那天晚上她拉小提琴的情景,心里一阵发酸,一会儿,酒精涌上头了,晕乎了。那人道,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关伟摇摇头。那人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关伟不说话,眼神呆呆的。那人说,我晓得你喜欢的人是谁。关伟朝他看,说,你晓得?你、你倒说说看。那人道,是小芳对不对?关伟说,不对。那人又道,是不是丽丽?这小女人去年还给你织了条围巾,一定是她。关伟说,也、也不对。那人猜不出了,便道:你自己说,是谁?关伟打个酒嗝,朝他傻笑,说,你猜不到的,我告诉你——凑近他耳朵,带着熏人的酒气,轻轻说了三个字:叶,闻,莺。
       卢子明的母亲并不很喜欢叶闻莺。她对儿子说,你们将来结婚了,她哥哥也得跟着,是个大累赘。卢子明说,跟着就跟着吧,他是闻莺的哥哥,照顾他也是应该的。卢母说,你倒说得轻巧,又不是小猫小狗,是个大活人,你们以后肯定会有小孩,又要照顾小孩,又要照顾他,你想想,这日子怎么过法?卢子明听了不作声。卢母道,我不是泼你冷水,结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方方面面都要想清楚,现在一时冲动,将来要后悔的。卢子明说,这个我晓得。卢母道,我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死心眼。比她条件好的女孩又不是没有。卢子明笑笑。卢母叹道,有些话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清清楚楚了。
       星期天,叶闻莺到卢子明家里吃饭。叶闻莺每次来吃饭,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有疏忽的地方,时刻警惕着,一顿饭吃下来,倒比上班还累。她到厨房去帮卢母的忙,被卢母笑着推了出来,说,你是客人,坐着吧。卢父在装烟丝。他是轻度青光眼,每次往烟斗里装烟丝,都要折腾半天。叶闻莺见了,便说,伯父我来帮您弄。她小心翼翼往里装着烟丝,堆的紧实,又不掉下来,点起来也方便。她把装好的烟斗交给卢父,甜甜地说道,您慢慢抽。叶闻莺将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放在沙发上叠。一件件叠得棱角分明,服服帖帖。卢子明要她到他房间里坐会儿,她不肯,轻声说,不大好。卢子明不明白了,说,到房间坐会儿又怎么了。她笑笑,说,还是在客厅里坐着吧。叶闻莺知道卢子明是想跟她亲近亲近,可他爸妈都在旁边,尤其是她母亲,心眼比谁都多。她不想给他们留下轻佻的印象。吃饭时,叶闻莺举起杯子,说,伯父伯母,我敬你们。卢子明的外婆快九十岁了,叶闻莺坐在她旁边,不停为她夹菜,“外婆这块鱼有刺,我来帮您挑掉”,“外婆这块鸡最嫩了,您尝尝”,“外婆您胃口真好,怪不得身体这么壮”。卢子明的外婆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吃完饭,叶闻莺执意要洗碗,她对卢母说,伯母您忙了半天了,我来弄,您去看会儿电视吧。卢子明要帮忙,也被她拒绝了。她哄小孩似的说,你乖乖的,待会儿我切水果给你吃。叶闻莺一边洗碗,一边回想刚才的举动,每个细节都不放过,猜测他父母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又担心是不是过于殷勤了,反而弄巧成拙。一颗心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患得患失了。
       卢子明送她回家。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是阵雨,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就落了下来。俩人都没带伞,便到一旁的商店门口躲雨。叶闻莺说,又不是夏天,怎么说下就下?卢子明一只手拿包,另一只手搂着她。他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他将她前额一绺头发朝后捋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叶闻莺嗔道,当心给人家看见。卢子明道,看见就看见,多几个人看见才好呢。他凝视着她,说,真希望这场雨一直别停,最好下到明天,我就可以这样一直搂着你。叶闻莺笑道,我哥哥还等着我呢,要是雨一直不停,家里就闹翻天了。卢子明听了,不说话。叶闻莺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道,闻莺,你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叶闻莺说,还有个阿姨,不过很久没联系了。卢子明哦了一声。叶闻莺看看他,道,怎么忽然问这个?卢子明笑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他心里憋着话,又不晓得该怎么说,揣摩了半天,道,那个,我们结婚该买多大的房子呢,你哥哥,给他住朝南的房间好,还是朝北的?他说完看叶闻莺。叶闻莺想了想,说,这个,再说吧。俩人接下去都不说话了。都等着对方开口,可又怕说了反倒更糟。有些僵持了。只得转身朝外,呆呆望着屋顶上落下的水珠,时而连成一条线,时而又断断续续的。
       雨停了。卢子明送叶闻莺到家门口。叶闻莺说,你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你妈一定急了。卢子明说,没关系的。叶闻莺从家里拿了一把伞给他,说,拿着,怕一会儿又下雨。卢子明接过,怔怔地朝她看。叶闻莺微笑着,拍拍他的脸,说,发什么呆呢,快走吧,回家早点休息。卢子明说,你也早点休息。她点点头。等他下了楼,她才进门。叶知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脚跷在茶几上,另一只脚却伸到嘴里。他见了叶闻莺,兴奋地说,妹妹,妹妹,你看我厉害不厉害,我能吃到自己的脚趾头!叶闻莺没理他,坐下来,回想刚才卢子明的话。她知道他的意思。叶闻莺眉头蹙得紧紧的。叶知秋站起来,拉她的袖管,说,妹妹,我饿了。叶闻莺道,怎么,你没吃饭?他道,吃了,可是又饿了。她到厨房给他煮了碗面条。叶知秋狼吞虎咽,很快便吃完了。他拿着碗到厨房去洗,只听得“咣啷”一声,碗摔在地上,碎了。他愁眉苦脸地问,妹妹,怎么办?叶闻莺没好气地说,把碎片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小心别伤着手——话音未落,就听见叶知秋杀猪似的叫起来,她奔过去,见他右手食指被碎片割开了,流着血。她到药箱里拿了绷带,给他包上。叶知秋两行眼泪挂在脸颊上,可怜兮兮的。她叹了口气,道,你坐着吧,我来收拾。
       她回到房间,翻出通讯本,找到阿姨的电话号码,正要打过去。想想还是放下了。姨父身体不好,常年吃中药,阿姨单位效益也不好,表弟又在上大学。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过了一会儿,拿起电话又要打。拨了几个数字,犹豫着,还是挂断了。叶闻莺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角落里有个蜘蛛网,一只蜘蛛停在上面。昨天才刚打扫过,隔了一天,蜘蛛网就结成了。倒是挺快。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心想,你再辛苦又有什么用,拿把扫帚就能把你灭了。你这个小东西,你就忙吧忙吧,再忙也是白忙。叶闻莺关掉灯,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叶闻莺挑个星期天,一大早就出门了。阿姨家住在另一个县城,坐汽车要三个多小时,到那里刚好是吃午饭时间。叶闻莺买了些水果糕点,还有一只烤鸡,专给午饭添菜的。打开门,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朝叶闻莺看,问,你找谁?叶闻莺激动的叫了声:阿姨!女人一愣,又定睛看了看,这才认出来。闻莺!她惊讶极了。姨父和表弟也从里面出来,见了叶闻莺,都是一脸的诧异。叶闻莺朝他们笑,说,好久不见了。
       
       叶闻莺说明来意。她说,阿姨、姨父,我现在除了你们,一个亲人也没了。你们要是不肯帮这个忙,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完全是求恳的语气了。阿姨和姨父对视了一眼。叶闻莺说,阿姨你是自己人,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要不是想拴牢那个男人,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哥哥在这里最多住一年,等我们结婚了,我一定会把他接回来。阿姨为难地说,闻莺啊,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只不过,我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房子小,你姨父身体又不好,唉——。叶闻莺说,这个我知道,可是阿姨,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带了点钱过来,虽然不多,但请你们收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她说,一共是两千块。我所有的积蓄都在里头了。阿姨,我这是孤注一掷了。要是我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我一定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叶闻莺眼里泛着泪光。
       叶闻莺带叶知秋去监狱里看爸爸。爸爸问叶知秋:你怎么样,最近乖不乖啊?叶知秋说,我一直都很乖。爸爸笑着说,你要听妹妹的话,知道吗?叶知秋点点头,津津有味地咬着手指,再“呸”、“呸”,把指甲吐出来。叶闻莺在他手里塞了根棒棒糖,让他吃这个。爸爸叹了口气,对叶闻莺道,你哥哥不像你,不会照顾自己。叶闻莺说,这个我晓得,我会照顾好他的,爸爸你放心吧。
       临走前一天,叶闻莺把叶知秋的东西整理成一个大包。她对叶知秋说,明天送你到阿姨家去。叶知秋嘴一撅,说,我不去。叶闻莺哄他说,阿姨家可好玩了,阿姨会烧红烧肉和糖醋鱼给你吃,姨父会变戏法,还有表弟可以陪你下跳棋。叶知秋说,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叶闻莺说,你要是不去,阿姨会不开心的,爸爸也会不开心的。叶知秋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问,那要去多久?叶闻莺说,如果你乖的话,我很快就把你接回来。叶知秋一挺胸,说,我很乖。叶闻莺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第二天,叶闻莺早早地起床,给叶知秋下了一大碗面条,加两个荷包蛋。她看着他吃,说,多吃点。中午到了阿姨家,寒暄几句就出来了。叶知秋送她到楼下。苦着脸,一只手死死拽着她的衣袖。叶闻莺说,别这样,表弟看见会笑你的。叶知秋只得放开了。他说,妹妹,我很乖的。叶闻莺说,我晓得。他又大声说了一遍:妹妹,我很乖的!叶闻莺心里一酸,说,我晓得的,你一直都很乖。她朝他笑笑,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卢子明知道了叶知秋的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敢问叶闻莺。一天他到她那里,俩人吃完饭,在沙发上说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都有些动情了。卢子明吻她的嘴唇,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去解她扣子。也不知怎的,脱口说了句“你哥哥不在,倒是自由多了”。叶闻莺一下子没了兴致,推开他,坐起来。卢子明看看她,说,你怎么了?她道,没怎么。他去扳她的肩膀,她不理他。卢子明愣在那里。俩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叶闻莺叹了口气。卢子明说,我知道你在怪我。叶闻莺说,我没有。他道,你就是在怪我,我知道的。她道,我没有怪你,我是在怪自己。卢子明握住她的手。他说,你这样等于就是在怪我。叶闻莺摇头,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要不是因为太喜欢你,也不会把我哥哥送走。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卢子明一把抱住她,说,闻莺你不要这样,我看着心里很难受。这天晚上,俩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俩人眼睛盯着屏幕,心里都在想事情。卢子明是有些内疚的,可再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有些事情叶闻莺本来就该想到的,不该由他提出来,倒像是他的错了。心里别扭得很,又不能说出口。他轻轻推了推她。她看他,微微一笑。卢子明想,做人还真是挺难啊。叶闻莺心里也不舒服,想,人都已经送过去了,还跟他怄什么气啊。懊恼得不得了。俩人看完电影出来,走在路上。依然是都不说话。路灯把俩人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叶闻莺去搀他的手。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里。他问她,你喜欢我吗?她道,傻话!他又问,你喜欢我吗?她一笑,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说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说,我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俩人相视一笑。
       叶闻莺回到家,本想看会儿书再睡的,也不知怎的就没了精神,躺在床上,觉得累了,却又睡不着。就那样呆呆地躺着。看着窗外。好久没擦窗了,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玻璃上的灰尘被雨水一冲,干净是干净些了,不像前阵子那样灰蒙蒙的,只是留下一条条印子,夹着残余的污渍,看着反倒更怪了。几天前的那只蜘蛛还停在那里,一张网是越织越大了。叶闻莺看着它,想,小东西,你慢慢织吧,我不来碰你,看你能撑多久。
       四
       厂里是没有秘密的,尤其男女间的情事,传得比风还快。一夜间,人人都知道了关伟在暗恋叶闻莺。他们经过关伟身边时,总会忍不住朝他多看几眼,再笑一笑——意思都在里头了。关伟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恨不得把那个多嘴的人舌头割下来。他想,好端端地喝什么酒。关伟不单单是后悔,还有比后悔更难堪的。他晓得那些人背后会怎样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关伟心底最深处那点自尊被伤了。一直以来,关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差,没钱没地位并不代表没本事。他靠这点自尊在厂里待了十年。倘若那人不是叶闻莺还好些,偏偏是叶闻莺,谁都晓得叶闻莺是天上的仙女,你关伟再臭屁,也是高攀不上的。到后来,众人看关伟的目光,不光是可笑,简直有些可怜了。
       卢子明原先与关伟是不相熟的,话都没说过半句。那天,俩人在工厂门口遇上了。一个推着自行车从这边过来,一个从那边走来。打个照面,都是一怔。这一怔,便表示俩人心里有事,是本能反应。只是短短一秒钟,很快的,卢子明笑了笑,关伟也笑了笑。一前一后进去了。卢子明把脚步放慢,走在关伟后面,向旁边几个认识的人打招呼,脸上带着笑,比平常还要热情些。一人问,几时喝你喜酒啊?卢子明笑道,急什么,到时不会少了你。又一人问他,哎,说说看,到哪个阶段了?——贼忒兮兮的笑。卢子明道,这个嘛,不方便告诉你。说罢将那人的脖子轻轻一按,再一笑。关伟听见身后的嘻笑声。他猜他们应该是在看着他的。嘻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他心底有些狼狈,脸上却比往常更加坦然。“我没做错事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这样说给自己听。从厂门口到车间这段路,他走了十年,从没像今天这样长。似是怎么走也走不完。好不容易走到了,进更衣室,把门一关。是那种古古怪怪的难受,看似没什么,却又是伤筋动骨的,闷着憋着,到后来,恹恹的都有些心灰了。
       卢子明与叶闻莺吃饭时,说,你走的时候,怎么没请你师傅吃顿饭?——他装作不经意的,朝她看。叶闻莺说,我跟他不太熟,再说车间里也没这个风气。卢子明“哦”了一声,道,这个人技术不错。叶闻莺说,是啊。卢子明又道,听说他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都快结婚了,女方父母嫌他穷,又吹了——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叶闻莺看他一眼,说,是吗,我倒不知道。卢子明讪讪地扒了口饭。忽然,鱼刺卡进喉咙里,进出不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叶闻莺拿来醋,他咕噜噜喝了一大口。过了一会儿,总算是好了。她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挑了块鱼肉,仔细的将刺剔掉,喂到他嘴里。她问他,喉咙疼不疼?他道,不疼,你喂我就不疼了。她笑笑。俩人一边吃饭,一边在想接下去该说什么。因是刻意的,斟字酌句,便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干脆不说了。吃完饭,卢子明只稍坐了会儿,便出来了。走在路上,回想刚才的场景,都有些难为情了。叶闻莺那样聪明的人,其实还不如直说,拐弯抹角反倒显得不磊落了。卢子明又悔又急,恨不得立刻回去再说清楚。夜里风大,狡猾得很,直往人脖子里钻,身体一下子就凉透了。
       叶闻莺躺在床上,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她给叶知秋打了个电话。是长途,匆匆讲了几句便挂了。叶知秋告诉她,他吃坏肚子了,屙了整整一天,屁眼都屙疼了。他带着哭腔,说,我很乖的,妹妹,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叶闻莺说,快了。他又道,我很乖的,很乖很乖。叶闻莺挂掉电话,鼻子酸酸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她关灯躺下,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拿手机给卢子明发了条短信:我爱你。拇指按下去,便有些后悔了。又不能收回来。一颗心吊在半空,悬着。两分钟后,手机响了——这两分钟像两年那样漫长。叶闻莺看到屏幕上的四个字:我也爱你。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再一想,这四个字轻轻巧巧,焉知不是惯性作用下的产物。她看不到他的人,也看不透他的心。这么一想,依然还是个不踏实。叶闻莺拿自己的心去猜他的心,一颗心揉来揉去,揉得都要碎了,到后来只觉得累。
       
       第二天是周六,卢子明没过来,电话也没一个。叶闻莺有些气了,想你这算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不晓得,卢子明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怕又闹得不愉快。那种气氛促狭得很,让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说不得也骂不得,完全使不上力。他想女孩子的性情多变,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好了。叶闻莺在电话旁待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卢子明忍不住了,打个电话过来。约她次日出去逛街。叶闻莺想也不想,就说没空。卢子明问她,你是不是不开心?她反问,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卢子明碰了个钉子,心里不大舒服,就说,我怎么晓得。俩人在电话里僵持了一会儿,叶闻莺说,我要睡觉了。也不待他回答,便挂了电话。说的时候爽气,说完又后悔了。把刚才的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起初觉得是有些过分,多想几遍,也觉得没什么。她安慰自己,耍耍脾气又怎么了,平常就是对他太客气了。叶闻莺睡到半夜,只觉得口渴,起来倒了杯水喝,又觉得浑身发冷,喉咙疼得厉害。
       第二天,叶闻莺到药房买药时,遇见了关伟。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可惜慢了一拍,目光刚好相接。她只好说,来买药啊。关伟点点头,问,你也来买药?叶闻莺道,嗯,有点感冒。关伟说,怎么不去医院?叶闻莺道,星期天要挂急诊,算了。关伟“噢”了一声,指指手里的药方,说,快冬至了,给我妈抓服中药补补。营业员将各种各样的中药拿出来摊在纸上,再一包包扎好。关伟付了钱。俩人走出药店,叶闻莺说,再见。关伟也说,再见。嘴上这么说,脚却没动。叶闻莺察觉了,朝他看。他也看她。关伟有些窘了,胆子反倒大了,说:这个,一块儿走走怎么样?叶闻莺有些意外,一怔。关伟是豁出去了,心怦怦地跳。过了一会儿,听见叶闻莺轻轻柔柔的声音:好的。关伟愣了愣,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叶闻莺笑道,我还没有请师傅吃过饭呢。关伟听了不是滋味,倒像跟她讨饭吃似的。叶闻莺说,对面街新开的那家火锅店不错,去尝尝好不好?关伟忍不住道,我没有让你请客的意思。叶闻莺一笑,说,我知道,就当陪我去吃,人家说感冒的人吃火锅发身汗就好了。
       火锅店开张不久,装潢布置都是新的,也没有发腻的烟火味。干干净净的。羊肉是内蒙古空运来的,很新鲜,连蘸料也不需要。一会儿啤酒送上来,叶闻莺要给他倒,关伟推辞道,不喝了,我这人一喝酒就要犯傻。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有些尴尬了。叶闻莺依然给他倒上了,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叶闻莺笑道,其实我也不能喝酒,一喝就出丑。关伟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感慨万分。他对她道,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喝醉,不大好。叶闻莺点头说,知道了。关伟接着说,对身体也不好,伤胃。叶闻莺说,嗯。关伟涮了两片羊肉,夹到她碗里。又将汤表面的白沫撇净,舀了半碗汤给她。叶闻莺想起当初他为她买小笼包的情景。他真是个很细心的人。叶闻莺朝他看。他触到她的目光,柔柔的,比平常亲切了许多。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呢。他常常会梦见她,也是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即便想起了,也不晓得怎么说。索性不说了。他也朝她看,只看了几眼便移开了,笑道,你别这样看我,我要不好意思了——他是想开个玩笑的,说出口,才觉得不伦不类。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卢子明来找叶闻莺,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他打她手机,却是关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只得走了。过马路时,见叶闻莺和关伟从对面走了过来。卢子明愣在那里。叶闻莺瞥见他,也是一怔。关伟连忙解释:闻莺到药店买药,我们在那里碰见的。卢子明问叶闻莺,你不舒服?叶闻莺道,没什么,有点感冒。关伟不想给叶闻莺惹麻烦,打声招呼便走了。卢子明闻到叶闻莺身上的酒气,问,你喝酒了?叶闻莺说,吃火锅,喝了一点。卢子明问,和他一起吃的?叶闻莺瞟他一眼,说,你不是让我请师傅吃饭嘛。卢子明心情不好,没听出她话里撒娇的意味,倒听成挑衅了。他把叶闻莺送回家,门也没进,便道,我走了。叶闻莺想开口留他,迟疑了一下没说。她看他走下楼梯,心想,让你吃吃醋也好。过了一会儿,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发烧了,四十二度。她本意是想吓吓他,谁晓得他竟没回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有些后悔的,自己却又不肯承认。这些日子乱糟糟的,脑子也乱糟糟的。叶闻莺怔怔的,忽的一下子想起爸爸,还有叶知秋。清醒了些,却愈发难受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蒙得紧紧的。直到快喘不过气了才掀开。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先是发了会儿呆。继而冷笑了一声。她恶狠狠地说,叶闻莺,凭你也配跟男人耍小性子发脾气,劝你还是安分些吧,你这个倒霉蛋。她说完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一滴又一滴,流到头颈里,衣服上。
       卢子明倒不是故意不回短信。他手机没电了,到家也没察觉,直到第二天换上电池板才看见。上班时经过劳人科,往里瞟了一眼,见叶闻莺坐在位子上,这才放心了。卢子明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有个同事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脱口而出:谁晓得,早着呢。下班回到家,他母亲见他这副模样,便问,跟闻莺吵架了?他说,没有。卢母又问,厂里的事不开心?他道,不是的,你别乱猜。卢母笑笑,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上次那个女孩,她爸爸当上副检察长了。卢子明皱皱眉头,回房间了。坐在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东西,无意间看到那女孩的照片。嫣嫣笑着,没有叶闻莺明艳,却也算是清秀了。卢子明怔怔看着,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渐渐地,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脑子也清楚多了,想事情不那么拘泥了。换个角度,再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了。卢子明在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连饭也没吃。第二天早上向母亲说那番话,卢母笑了笑,说,我早晓得,我儿子傻是傻,可也没傻到家。卢子明忙说,不是的。卢母一摆手,说,你跟我解释什么,我是你妈,我还能笑话你不成?卢子明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又想,只是见见面,也没什么呢。
       叶闻莺上班时遇到卢子明,问他,这几天怎么都不给我打电话呢?她嘴角带着笑,似是忘了前阵子的不愉快。卢子明倒不晓得怎么说了。叶闻莺看看他,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卢子明说,没有,我很好。他问她,你呢,还发烧吗?她道,早好了,要是烧到现在,人都烧焦了。她咯咯笑了。卢子明也跟着笑。叶闻莺说,今天你过来,我炖鸡汤给你补补。她笑吟吟的,心里却是没底。卢子明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今天就算了,我有点事。她依然笑吟吟的,说,噢,没关系,那就过几天吧。
       接下去一段时间,卢子明都没到叶闻莺家去,电话是每天都打的,却只是寥寥几句,言辞间客客气气,像普通朋友的寒暄。叶闻莺听到厂里的风言风语,说卢子明在和另一个女孩交往。女孩的父亲是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叶闻莺装作毫不知情,人前人后,倒比平常更加温婉体贴。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让卢子明过来一块儿庆祝。卢子明买了个蛋糕——蛋糕不是别的东西,吃完就没了。他没准备其他礼物。叶闻莺心里凉了半截,脸上却还是笑着。吃完饭,她换了身紫色的羊毛套裙,是新买的,紧身收腰的式样,曲线妩媚动人,很性感了。卢子明还是第一次看她穿这样的衣服,顿时就有些不自然。叶闻莺浅浅笑着,坐在床沿上。她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一点一点,慢慢的往上移,最终放在自己胸脯上。叶闻莺心跳得像打鼓。这是背水一战,不能有顾虑了。她眼波柔得像溪水,嘴唇湿湿润润,整个人都是泛着光的。她看到他脸刷的一下红了,局促起来。她闭上眼睛,等着他来吻她。她是温柔的水,却也是撩人的火。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她睁开眼睛,见他站在那里。她没说什么,只对他笑了笑。他迟疑着,去拿桌上的自行车钥匙,说,我要走了。叶闻莺听见自己身体里有根东西嘣的断了,勉强撑着,说,这么早就走了?卢子明说,嗯,家里有点事。叶闻莺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无限依恋的。他装作没看见,转身要走,她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卢子明愣住了。叶闻莺哽咽着说,求求你,别走好不好?——她满脑子是“大势已去”四个字,却兀自存着一线希望。泪水把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卢子明有些不忍心了,拿手去抚她的头发,却只是轻轻一下,便放开了。他想起那个女孩。笑起来嘴巴有点歪,照片上看不出,见到真人才晓得她额头上有条疤,说是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摔伤的。好在不算太深,拿刘海一遮就遮住了。相亲那天,双方父母都来了,女孩的父亲身材高大,举手投足活脱是个军人,他对卢子明印象不错,临走时还笑眯眯说了句“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啊”,不像未来岳父,倒似领导的口吻。这话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前面千条万条路,阡陌交通,而摆在眼前这条,便是朝阳大道了。情势一下子明朗了。卢子明这才晓得自己原先是太过混沌了。小打小闹了。他在叶闻莺肩上拍了拍,轻轻叹了口气。叶闻莺望着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一滴又一滴。刚恋爱那阵,她也常在他面前哭。但那时的眼泪,像立夏后的雨水,每落一阵,温度便升一点,是锦上添花的妙物。现在的眼泪,却是立秋后的雨水,落一阵便冷几分了。眼看着已快冬至了。远处,树枝光秃秃的,一根根张牙舞爪地竖着,青得发白。空气里透着冷冷的木木的味道。叶闻莺站在阳台上,望着卢子明渐渐走远。很快的,缩成很小的一个点。看不清了。她也不哭了,就那么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几周后的深夜,一场特大暴雨袭击了邻近的几个县城。闪电划过长空,屋里一阵亮一阵暗的,惊雷一个接一个,咣啷一声砸下来,似是砸在人的头顶。雨水在窗玻璃上急速落下,像瀑布。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就觉得心惊肉跳。按理说这样的季节不该有大暴雨,怪异得很。叶闻莺坐在家里正看着电视,一个雷陡地劈下来,屋子顿时漆黑一片。想必把高压电线给打断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电,她只得拿出蜡烛点上,一抹孱弱的黄色的光,抖抖索索的。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叶知秋。每次打雷,他总会逃到她的房间来,抱着头蜷缩在她身边,哈巴狗似的。他其实更像她的弟弟。他把她当姐姐,也当妈妈。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四个人在一起,他应该不会害怕吧。叶闻莺想打个电话过去,又怕太晚了打扰人家休息。只得睡了。躺在床上,又是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耳朵都震得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怦怦直跳。睡了一会儿,心还是跳个不停。扑通扑通要跳出胸腔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片刻,周围稍静些,黑寂寂的,却又有些怖人了,总觉得心里有事。迷迷糊糊中,她似是听见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大清。渐渐地,有些清晰了,像是叶知秋的声音——“我很乖,我很乖的。”轻轻细细的,“我很乖,很乖很乖。”一遍一遍的,在她耳边回旋。她想起叶知秋那张脸,咧开嘴,傻傻笑着。一只手拿根棒棒糖,另一只手放在嘴里,咬指甲。叶闻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她想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打雷嘛,方寸竟都乱了。
       第二天清早,她接到阿姨的电话。阿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隐隐有回音。她还没开口便哭了出来。叶闻莺的心也跟着收缩。阿姨叫道,闻莺啊!阿姨本来说话声就尖,因是边哭边说,夹着鼻音,听着更怪,都有些诡异了。
       阿姨告诉她,叶知秋昨天半夜里偷偷溜出去,今早,被人发现躺在附近的菜田里。全身烧成一段焦炭——被雷劈死了。
       接下去的日子过得很慢,一天天难熬得很,都是数着秒针过去的,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墙上挂钟的声音。滴答、滴答……听得久了,觉得这钟似是敲在人的心上,都震得疼了。说是慢,却又快得很。一觉醒来,想着叶知秋还在隔壁,去叫他起床,走到客厅,看到五斗橱上的遗照,这才猛的醒觉。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有他的身影。吃饭时,对面坐的是他;看电视时,他在旁边咬手指甲;出去时,他乖乖地跟在后面,说,妹妹,我很乖,很乖很乖。只一眨眼的工夫,便隔着两个世界了。叶闻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傻了似的。起初是后悔,难以言喻的后悔,排山倒海的,压得都喘不过气来。渐渐的,平静了些,却不晓得那些情绪已渗入五脏六腑,流到血液里,是蚀骨的毒药,一点一点,把整个人都能蚕食了去。追悼会那天,爸爸也来了,身后跟个警察,是特批出来的。爸爸的脸色比躺在那里的尸体还要差。他作的悼词。声音在空气中打着颤,一句一句,从嘴里滑出来,飘浮在每个人的头顶。爸爸念着念着,有些站不住了,两个人上前扶住他。到后来几乎听不见声音,只看见他的嘴在动。向遗体告别时,爸爸先是怔怔地看着儿子,忽的就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嘴唇白得像纸。休克了。救护车来了,送到医院抢救。爸爸苏醒后,把头蒙在被子里。叶闻莺听见爸爸的哽咽声,一阵一阵,像小孩似的。她走过去,说,蒙着头睡不好,缺氧。爸爸没理她。她要掀被子,爸爸猛的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叶闻莺晓得爸爸是在怪她。她坐在一旁陪着。整整一晚,爸爸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姨和姨父帮着料理后事。阿姨几次想和叶闻莺说些交心的话,都被叶闻莺岔开说了别的。阿姨是急性子,包不住事,就直截了当问她,闻莺啊,你是不是挺恨我?叶闻莺说,没有啊。阿姨急急地说,那天晚上都一点多了,我们全睡下了,我怎么晓得你哥哥他会一个人跑出去。叶闻莺点头,说,我知道,阿姨我不怪你,你帮我的忙我谢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叶闻莺说的是实话。换了是她自己,也未必会察觉。只是她口气冷冰冰的,阿姨以为她在说反话,又是气又是委屈。阿姨其实心里也有疙瘩——当初叶县长掌权的时候,她没得过他一分好处。叶闻莺的妈妈死得早,按说姐夫官做得那么大,也该照顾一下小姨子的,皇帝都有几门草鞋亲呢,他倒好,势利得连过年过节都不来往。叶闻莺来求她的时候,阿姨想到这层,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再想想死去的姐姐,就答应下来了。现在反倒成了恶人。阿姨都有些灰心了。对丈夫儿子说,吃完这顿豆腐饭,以后大家各顾各,老死不相往来。
       厂里派了几个人来参加追悼会,卢子明也来了。他对叶闻莺说,节哀顺变,当心身体。说完这两句,便走过去与同事在一起。叶闻莺哭得背过气去,他也不来劝慰——反倒连一般朋友也不如了。叶闻莺知道他是想避嫌疑,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到了这一步,反不觉得伤心了。只是有些来不及反应。她曾以为他是把她放在心坎尖上的,就算时间长了会滑下来,也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没想到他动作快得很,吱溜一下,就把她赶了下来,又换了个人上去。她从不晓得他是这样果断的人,做事一点不拖泥带水。那时她还想,等结婚以后,要改掉他温吞水的毛病。现在看来,竟是自己多虑了。叶闻莺并不十分怪他,换了她是他,说不定也是如此。她拿她的心映照他的心,便能看得更清楚些。吃饭时,叶闻莺一桌桌地招呼,到卢子明那一桌时,刚好服务员在上一锅鸡汤,她忽然想到当初为他熬鸡汤的情景,小火煨着,香气飘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汤里有她的心思,满满一锅的心思,慢慢熬着。她是一只小鸟,把他当成大树。良禽择木而栖。现在她才晓得,其实他也是一只鸟,女孩的爸爸才是大树。她都有些感慨了。
       爸爸只待了一天,便回监狱了。临走时,叶闻莺拉他袖管,轻轻叫了声:爸爸。他没吭声。她又叫了声:爸爸。都含着泪了。爸爸转过身,看了看她。爸爸的两鬓全白了,才五十来岁的人,看着像六十岁。叶闻莺心里酸得很。爸爸伸出手,想抚她的头发,伸到一半又放下了。爸爸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说,为什么要送你哥哥过去?叶闻莺眼泪也流了下来。她说,我是为了这个家。爸爸喉头滑动了一下,想说话,没说出口。眉心蹙成一个川字,嘴唇哆嗦着。身体晃了两晃。叶闻莺扶住他。爸爸看着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说,不怪你,不怪你……他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上车了。车子启动那刻,叶闻莺隔着窗子朝爸爸挥手。爸爸也朝她挥手。叶闻莺使劲地挥手,挥得手都酸了。她想哭,强忍着,对爸爸微笑了一下。直到车子驶得远了,她还在招手。很快的,她眼泪夺眶而出,哗哗地流。周围有好几个人朝她看,她不在乎,越哭越凶,到后来干脆哭出声音了,哭得酣畅淋漓。这一刻,她什么也不在乎了,她要把心里的不开心全都哭出来,谁爱看就看吧,她就是要哭个痛快。她回到家,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晚上睡觉时,想到天花板上那只蜘蛛。一看,果然已不见了,干干净净,踪影全无。她一怔,居然还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早说了,你这个小东西撑不了多久的。看,我没说错吧?
       叶县长回到监狱后,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便开始信佛了。成天“阿弥陀佛”挂在嘴上。他觉得这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那几天他常常梦到叶知秋。不说话,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他。叶县长说,儿子啊,我对不起你。叶知秋咧嘴笑。叶县长想去拉他,一拉就拉个空。醒了。叶县长想起当年,他还是个技术员时,脑子活络,很得领导喜欢。有个副厂长最爱打八十分,他时常陪着打通宵,再说些甜言蜜语,哄得领导眉开眼笑。那年,叶知秋六岁,叶闻莺四岁,兄妹俩体质都不好,三天两头感冒。有一次孩子妈到外地出差,两个孩子托邻居照看着,半夜里,叶知秋高烧发到四十度,邻居心急火燎地跑去找他。领导牌兴正浓,他走不开,心想小孩发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忍着不回去。第二天再送医院已是迟了,脑子硬生生被烧坏了,成了白痴。他后悔得一塌糊涂,恨不得去跳河。叶知秋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一连几天滴水未进,把身体弄垮了,不久,也病死了。说来也怪,从那以后,他仕途倒是一帆风顺,不到几年,便当上了县长。呼风唤雨,很威风了。他心里总觉得亏欠了两个孩子,尤其是叶知秋,想着将来要加倍地补偿他,别人有的,这孩子一样不能少,还要娶个千娇百媚的媳妇,皇帝似的侍候着。入狱后,他倒也不为自己难过,反正该享受的,他那几年里都享受了,值了。他是替两个孩子担心。叶知秋死讯传来那天,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躺在床上,先是睡不着,眼泪都流干了,后来忽的想明白了——这是报应,其实该天打雷劈的不是叶知秋,是他。他知道,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他呢,让他下半生都不得好过。他宁可死的那个人是他。不久,叶县长开始念佛了。逢人便说,少做坏事,老天爷看着呢,会有报应的。狱中那些人听了都笑,说,你现在开始信佛,是不是晚了点?他不理,只管自己念佛。遇到打雷闪电的天气,他先是缩成一团,抖抖的,继而跪下来,冲着天上喊:打我,打我!该天打雷劈的是我!又是哭又是笑的。旁人都说,这人疯了。其实他并未全疯,平常好端端的,只有见到雷电才会失常。后来狱警总结出了规律,每遇到雷雨天气,便把他押到一个单人囚室,让他疯个够,等天气好了,再送回去。让他念他的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尾声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长,立春都过了一个月了,却还连着下了几场雪。冷倒也不算太冷,只是缠缠绵绵的,棉衣始终是脱不下来,捂着都有些烦了。前两天下的雪,到现在还没有融尽,屋顶上、枝头上、墙角里,都是散落的白点。积雪的光反射到空中,成了千道万道亮线,洒落下来,像瀑布,又似流星。
       叶闻莺与关伟是年初领的证。没办宴席,只叫了几个亲戚,简简单单凑成一桌。算是结婚了。关伟的父母原先想搞得热闹些,叶闻莺不喜欢,她这边没什么亲戚,关伟那边的亲戚大都是些种田务农的,她懒得与他们打交道。关伟知道她的心思,便劝父母打消了念头。结婚那天,叶闻莺穿一身红色的旗袍,抹了些胭脂,整个人看着很喜气。不久,她又从劳人科调回车间工作了。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想着这世界怎么像小说里写的一样,过于戏剧化了。一天,她在走廊里遇到江厂长。江厂长笑眯眯地说,闻莺,恭喜恭喜啊。叶闻莺说了声谢谢,问他,厂长,那根白金项链呢,不是说好给我当结婚礼物的嘛。江厂长愕然了。她一笑,露出嘴角的酒窝。江厂长误以为她在撩拨他,心里一痒,正要接腔。叶闻莺面孔一板,冷冷的迸出三个字:王八蛋!江厂长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叶闻莺又骂了一遍:王八蛋!她歪着头看他,嘴角带着不屑——到了这一步,她什么都不必顾忌了。解气得很,像喝完可乐打个嗝,浑身都通畅了。
       三月里,卢子明和那女孩结婚了,风风光光地办了几十桌,请的都是县里的名绅要人。婚后,卢子明住在丈人家,很快的,便调去市政府了。叶闻莺只见过他一面,匆匆忙忙的,一手挽着新娘子,一手拿着皮箱。俩人都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天,关伟也不知怎的,正看着书,忽然抬起头对叶闻莺说,你老公没本事,委屈你了。叶闻莺晓得他是非常在乎这些的,便笑一笑,道,谁说你没本事?我老公是匹千里马,只是还没遇到伯乐罢了。你就等着吧。
       叶闻莺居然一语成谶。几个月后,厂里新进了一批机器,是从国外进口的,不料才两个星期就瘫痪了,当初派去国外学习的技术员也束手无策。眼看着高价引进的机器成了废铁,厂领导急了,闲置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啊。正要和厂家联系,关伟站出来了,说,让我试试看。车间主任知道他的本事,同意了。关伟三下两下,机器便运转自如了。变戏法似的。周围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关伟说,机器没坏,只是操作手法上有点小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讲来,一旁的技术员顿时面红耳赤。新上任的副厂长是个爱才的人,说,这么好的同志,在车间里倒三班,埋没了嘛。当下一拍板,关伟调到业务科,成了技术员。他是副厂长亲自提拔上来的,业务又精,大家心中有数,对他便格外不同。半年后,关伟破格升为副科长。
       叶闻莺生孩子那天,是难产,医生要家属签字剖腹产,偏偏关伟在陪副厂长打麻将,他父母急急地把他叫来时,孩子已出生了,是龙凤胎,大小平安。关伟松了口气,走进病房。叶闻莺睡着了。两个孩子躺在旁边,粉妆玉琢,眼睛骨碌碌地转。阿姨和姨父专程来看叶闻莺,都说这两个孩子长得好,女孩像妈妈,男孩像娘舅。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大妥当。阿姨说,闻莺啊,你算是苦尽甘来了!叶闻莺笑笑,转头去看两个婴儿。刚吃完奶,在那里玩自己口水。叶闻莺喝完一盅当归乌鸡汤,懒懒地靠在床背上,朝窗外看。已是初夏了,太阳暖暖地照进来,地板上一个亮亮的白影。关伟又去陪领导了。她晓得下个月厂里调整干部编制这阵子是紧要关头。叶闻莺打个哈欠,有些累了。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听见阿姨说,闻莺啊,将来让这小姑娘也去学小提琴,考音乐学院,你说好不好?叶闻莺含糊答应一声,便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熟。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在浦东国际机场工作,上海作协新世纪首届青年创作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钟山》、《小说界》、《青年文学》、《萌芽》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篇。作品曾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精选》、《作家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