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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密传奇
作者:梅 卓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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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藏区,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到在风中招展的风马旗,风马旗以它绚丽的色彩、神奇的传说、古朴的画面吸引着世人的目光,而藏人的日常生活也和它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它是人类通往神界的纽带之一,出现在山顶、湖边、房前、路口,是人类向神灵传达敬意的信使。在人们祈求神灵保佑生命、祝福昌盛的仪礼中,风马旗成为不可缺少的祭品之一。
       现代风马旗是用印版印制的,或印于绸帛麻棉织物上,或印于纸上,用蓝、白、绿、红、黄五色染成,大者长可数十米,小者仅有几寸见方。旗上图案多是一匹宝马驮着如意宝,正在向前奔腾,四角分别为大鹏、狮子、虎和龙,大鹏象征生命力,虎象征着身体,龙象征着繁荣,狮子象征着命运,而居于正中的驮宝骏马则象征着灵魂。人们常说,如果世上这五样动物同时出现在同一块土地上时,则所向无敌的胜利、战无不胜的荣耀就会降临。
       果密部落是安多藏区的大部落之一,辖地广大,其间有一条山脉,巍巍峨峨,绵延数里,正在走势浩荡之时,突然劈面拦断,据传古时术士曾预言此处为龙脉,是出皇帝的地方,当朝者闻言,恐生变故,即派人挖断了龙脉,形成如今这个样子。虽然未出皇帝,但还是出了几位风云人物,上个世纪初,就有三位形似鹏、狮、虎的人浮出水面,跃然出现在果密大地上,成为果密人津津乐道的英雄。
       有时人们对一段历史的认识是从核心人物开始的,这位核心人物必然成为改朝换代后的王,是众英雄里的灵魂,如同风马旗上的宝马,当然新的历史并非他一人开创,而是率领得力的大将完成的,这些左臂右膀们忠心耿耿的扶持使得王成就大业,如同风马旗四周的猛兽,所以王与大将缺一不可。然而果密部落中只出现了风马旗上五种动物中的三种,而传说中只有鹏、虎、狮、龙四种英雄同时出现,才能凝结一气,众星拱月般捧出象征着灵魂的宝马,可惜这也只能成为历史上的憾事了。
       雄狮吉加
       吉加是一名大个子武士,生于曲沟地方。他的头很大,长发茂密,目光冷峻,常常独来独往。当他盘腿坐在广阔的草原上,长风掠过他的头顶,头发飞扬时,远看就酷似一头沉静的雄狮。
       吉加虽然是一名武士,但他从来不带武器,藏族男人习惯佩带的长枪和腰刀,也不在装饰之列。但这并不说明他不是一名武士,武士这个耀眼的名称在藏人心目中,并非只有佩带武器者才能独享,而是要看他有过什么样的英雄经历。
       有一次他经过一片陌生的草原,他是去朝圣的,傍晚停下来,带着食物,点燃篝火,准备晚餐。一群强盗看到火光,追随而来,只见远远只有一人在野炊,于是放心大胆地让一员小将上去挑衅。草原上的强盗也是有规矩的,不能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也要寻个理由,找点机会,免得被世人说三道四,落个活该的下场。
       小将甲于是走上前去,挥着马鞭,对着吉加指指点点:喂,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正在埋头吃肉的吉加抬起头来,那颗庞大的头颅上乱发飞扬,他看也不看来人,只是举起手中的东西,朝东边一指,再朝西边一指,说:从那里来,到那里去。
       小将甲看清他手中的东西,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乖乖,你以为那是什么东西啊,是整整一条牛腿!此人单臂举着一条牛腿,轻松地朝东边指指,再朝西边指指,然后重新埋头吃起来。小将甲感觉到脊背上渗出一片冷汗,他迅速地估算了一下那条牛腿的重量:一头牦牛最小的也有一千多斤,那么一条牛腿最少也得一百多斤,而且他是握在牛腿的踝骨上,举起的重量远远超过牛腿本身的重量……面无人色的小将甲紧着退出几步,慨然承认自己的挑衅无功而返,第一场回合归于失败。
       远处候着的强盗头领听了报告,抚须良久。他们已在草原上晃荡了三天,没有一点收获,这是个牛肥马壮的季节,可是他们却饿着肚子,坐骑上的马鞍头都快顶到脊背上了,缚着衣袍的腰带都快勒到骨头了,现在却眼看着一块肥肉不能下手,怎能不叫人愁肠百结?
       想想那人举着牛腿左挥右指的样子,不得不让人气馁,为了保存实力,正准备偃旗息鼓之时,突然听到小将甲嘀咕道:好像没有带武器……
       强盗头领眼睛一亮,这个信息实在令人振奋!我们十几个人,个个腰佩三匝长刀,怎能不敌他一个人?
       强盗头领眼睛一亮,手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出道时间不长,没有什么见识,认为一个人再怎么力大无穷也不会赢过十几个人,何况他们饿了一天,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到头领眼神,立刻会意地包抄过去。
       当他们精神抖擞地来到吉加面前时,吉加已消灭了那条指来指去的牛腿,只见他抹抹嘴巴,站起身来,一手举着啃干净的牛腿骨,在另一只手心里敲着。
       就在强盗们犹豫的那会儿,吉加竟然把重达约百斤的牛肉吞下肚去,不得不使强盗头领重新犹豫起来。那条白色的腿骨在月光下散发出诱人的光芒,敲在手上的声音,发出阵阵闷响。篝火在吉加身后勾勒出一片光圈,让他庞大的身躯彰显无余,夜风吹来,吉加长发飘扬,完全是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雄狮!
       但他果然没有武器。
       夜风还带来残存的烤牛肉的香味,多么令人沉醉的香味啊!这香味使强盗们转瞬间失去了警惕,只是张开鼻孔,使劲把那味道抢过来,算是先享受上一顿嗅觉上的盛宴。追着那香味,饥饿的强盗们已失控地拥向吉加,全然把头领扔在了脑后。
       头领也是拼杀过疆场的人物,他完全可以揣测出面前这个人的厉害,可是局面已经不由他控制了。只听当当几声脆响,那人已用牛腿骨把一拥而上的强盗们的长刀打落在地,紧接着两手一抓,抓来两个强盗,面对面一碰,像碰响两只钗钹,扔下碰得昏死的,再抓来两个,继续面对面一碰……眨眼工夫,十几人已让他碰对碰得昏死一地!
       强盗头领往后挫着身子,已知大势已去。现在只剩下吉加和这位头领了,他俩远远相对而立,静默了片刻。头领眼看着刹那间自己的弟兄都已灰飞烟灭,万分痛心,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叩头求饶,丢了名节,遭人耻笑吧,万般无奈,只好保全自己,找一条生路了。他迅疾地飞身上马,转身就逃。
       可是奇怪的是他逃向东面,吉加就站在东面,再掉头逃向西方,吉加又站在西方,又逃向北面的山坡,吉加又站在山顶上,只见他朝手心里拍着那根牛腿骨,镇定地等待自己走近……真是奇了怪啦……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吉加竟伸出老长老长的手臂,一把就把他从马上揪了下来!
       吉加虽是武士,倒是从不取人性命,那群人只是被碰昏了而已。不过那位头领不是被碰昏的,是吓昏的。他戎马半生,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心脏的承受能力到了极限。等到他们陆续醒来,天已大亮,他们面面相觑一番,即作了鸟兽散。头领受到惊吓,又失去了众人的帮扶,只得放下屠刀,聊以乞讨为生。他每至一处,讨得糌粑一抟,茶水一碗时,为了表达谢意,就会不厌其烦地告知那些慷慨的人们:你们知道吗,我见过一位武士,他从
       不带武器,他是山神的化身,他无处不在,我叫他“赞”……
       多少年过去,当我们听到吉加的故事时,就是从“他是一位山神的化身”开始的。
       猛虎甘丹
       甘丹是果密部落属下一个小部落的头领。甘丹长相最有特点的是,他的嘴唇部分:上唇两边很长,下垂下来,盖过下唇,有数根唇髭,仁中突出,咀嚼食物时发出唬人的吱吱声,他能毫不费力地咬断小羊羔的脊椎,嗜食羯羊胸叉和羊肉包子,闷声撕肉时下垂的上唇抖动着,活像一只刚刚捕获到猎物的猛虎。
       甘丹以口才敏捷而著称,部落之间发生冲突时,总会请他到场调解,他心胸宽广,为人正直,判罚不偏不倚,奖惩公正严明,深得人们的拥戴。他的威信使得许多不相识的人也要来一睹他的风采,可好不容易拜见到他的人又有些失望,他并非人们想象中锦衣轻裘、高屋宝马的贵族,而是一个穿着一般皮袄、生活极其不讲究的普通人。
       甘丹喜欢吃肉和包子,所有请他调解纠纷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每次都要给他先摆上一只完整的羯羊胸叉,旁边是一盆纯羊肉馅的包子。甘丹吃饭时也很有意思,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用刀吃肉的人,他用手,他的手撕起肉来虎虎生风,牙齿铿锵有声,不一会儿工夫,一只胸叉就消灭干净了。然后他要吃羊肉包子,但他不吃面皮,他只吃馅儿,他掰开一只包子,一口吞下肉馅,顺手就把包子皮扔到脚边,那里早就有一个空盆候着,他再掰开下一只包子,如此往复,空盆很快满了,在换了第二只空盆的时候,他吃饱了。他吃饭的时候有多少人羡慕他啊,他吃起来那么香,那么专注,那么有声有色。
       甘丹身高马大,出门时必须多带一匹乘马,半小时就得换乘,否则就会把乘马累垮。据说他平生只爱过一位妇人,那妇人身材窈窕,面目美丽,她的帐篷里常年备着马鞍,那马鞍不是为乘马准备的,而是为甘丹准备的,当甘丹和她亲热时,必须得用马鞍支着自己的身体,不然会把心爱的妇人压死。他当然是不愿意压死她的,所以每次约会时,他都要先检查马鞍的结实程度,隔一段时间,还会找着最结实的木料,请人到她家去,再做一只新的马鞍。可见男人再粗犷、再英雄,遇到喜欢的事情,还是心细如丝的。妇人的帐篷里马鞍都快摞成山了,她干脆用它做凳子,招待客人用。男客们坐在马鞍上,望着她窈窕的身影,总会浮想联翩,久久舍不得放弃,但想起甘丹,均惧怕他的威风,一想到虎视眈眈的甘丹的样子,只得咽下唾沫,恨恨离去。
       英雄是受人爱戴的,甘丹的名字传播到很远,许多妇女听说后,常会生出爱慕之情,不由得偷偷备下马鞍,期望某个美丽的夜晚能降临到她们的青春岁月之中,甘丹会从自己的帐篷前走过,可惜甘丹的眼中只有一位妇人是世上最吸引他的,那些妇女们的马鞍只能伤感地空立一世。甘丹听说后,也只是扯扯下垂的上唇,露出洁白的两颗硕大门牙,淡淡一笑了之。
       说到甘丹的威风还有一个故事可以证明。藏人认为,每个健康的人身上都有七位神灵,附着在头顶、左肩、右肩等处,起着保佑生命、祛除鬼魅的作用,所以藏人忌讳别人拍打自己的头顶或是肩膀,以免伤及护身的神灵,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藏人最爱惜头顶,因为生命神就附着在头顶上,右肩上是父神,左肩上是母神,头前有家神保佑,头后有舅神守护,这五尊守护神中尤以生命神最为重要,生命神多以一种灯的形式出现,人们称之为命灯,一般说来,身体越健康的人,灯的亮度就越高,熊熊火焰光芒四射,血气旺盛,孤魂野鬼一般不敢轻易冒犯,但如果身体虚弱多病,命灯就会昏暗模糊,鬼怪前来害人,首先就会想方设法把人的命灯熄灭。 在腋下还有一种保护神,它能保佑人不要看到不好的事物,诸如鬼怪等,以防受到惊吓,影响身体健康,甚至危害到生命。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获得护身神灵保佑的。有的人因为前世的孽障种下的因籽,来到这一世时,就带着果的报应,具备了与常人不同的缺憾,当然这一切是我们凡间肉眼所不能看透的,只能从某些事件中看出端倪。
       玛曲大河流经果密地区,有一处丰美的草原叫赛塘,这片黄金草原开阔平坦,草质优良,是牧人们的夏季乐园,但到了冬天,由于气候寒冷,牧人都转场到了较温暖的冬季草场,这里就不常有生灵走动,所以显得空旷而辽阔。
       有位来自曲什安的男子在一个冬天经过赛塘,他要去措玉探望亲戚。此人用肉眼看上去与别人无二,有正常的头颅四肢,五官端正,只是体态有些赢弱,腰带有些松乱,面色不那么红润而已。
       这位曲什安男子看到草原上碧空蓝天,一望无际,正在心旷神怡之时,突然觉得头顶一阵凉风袭来,吹落了他的狐皮暖帽,跨下的骏马竟一下子挣脱,把他摔倒在草地上,独自狂奔而去,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眼睛竟然看到了鬼怪,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这群鬼怪头上长角,身上带刺,面孔凶顽,赤裸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它们张牙舞爪地向他奔来,其中一个正在鼓着腮帮子吹他的命灯呢。
       他护着头顶,左躲右闪地避免着那一阵阵吹来的冷风,眼看命灯将熄,护身的神灵就要离去,而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等待享受美味的鬼怪们已经张开了饕餮大嘴,腥臭无比的涎水流满了胸膛……佛祖啊!他绝望地发现已经无路可逃,只好念着玛尼经文,闭起眼睛,准备受死。
       正在这时,鬼怪群中响起了一阵躁动,他睁眼一看,流着腥臭涎水的鬼怪们惊惶失措地四散逃跑了,他不知何故,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的鬼怪回头蔑视他一眼,说:蠢蛋,猛虎甘丹来了都不知道?他的影子照到我们的身上,我们就九世不得超生,今天算你命灯未熄,运气不错。
       转瞬之间,鬼怪已经个个逃得无影无踪,剩下曲什安男子,抬头瞭望,四野茫茫,一马平川,哪有什么猛虎甘丹?
       他受了这一场惊吓,两腿虚空,再也无力挪动半步。两个时辰后,远远看到两匹乘马一前一后而来,后面一匹是空骑,前面一匹上端坐着猛虎甘丹。
       威风凛凛的甘丹一生都在享用羯羊胸叉和羊肉包子,可怜英雄一世,最后竟饿死在狱中,他死的时候因为饥饿,肥大的腹中空无一物,肚皮松弛得能盖住膝盖。不过,猛虎转世的甘丹即使瘦得只能用肚皮盖着膝盖,但那副大身架还是比常人沉重很多,六个年轻小伙子才把他抬起来,勉强送到天葬台上。
       啸鹏一西
       果密部落后来分成了两个千户管理系统,其中一位在曲沟地方,这位千户是拥兵自立的,他有一个儿子,出生时头上长着两只角,后来渐渐贴伏到头皮上,长角的地方不长头发,看上去与众不同。据说他母亲分娩时纷纷花雨自而降,彩虹飞架吉祥山上,瑞气升腾在千户大屋的四周,整个部落的人们都有一种莫名而来的喜悦,人们沉浸在喜悦中,奔走相告:部落诞生了一位大鹏转世的英雄。
       这位活佛赐名为一西的男孩也果然不负众望,臂力过人,能轻松地举起上百斤的石碾转几个圈,但他的特别之处并不是力气,草原
       上力气大的人多了去了,一西的特点在于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大而有力,大吼一声,竟能把人震倒。
       一西喜欢打猎,虽然带着枪和弓箭,但他从不使用它们,他只用声音打猎。当他看到猎物后,用眼睛目测一下猎物的远近,猎物的多少,来决定放声一吼的声音的高低、大小程度,以免出现声音过小,猎物不能一下子死亡而造成痛苦,或是声音过大,影响别的生物的生命。他从不伤及无辜,他的眼神太厉害了,目测的结果从来没有失误过,他对自己的目测能力要求非常严格,必须做到一测到位,这可能和他的道德观有关吧,藏人认为一个生命的形成,有上百种因素,缺一不可,因此生命是非常贵重的,人的生命如此,其他生物的生命同样如此,任何生命的价值不能以大小、贵贱区别对待,在藏人眼里,生命都是等值的。
       一西的父亲去世后,内忧外患之下,部落实际上已处于四分五裂的境地,有十三个年轻人始终站在一西的身边,跟着他辗转四处,游击为生。他们猎取野物,在牧人家乞讨一些糌粑,由于他是千户的独子,人们对他还是尊敬有加,从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
       据说在拉西瓦地方有一次著名的伏击战,他带领弟兄们埋伏在山上,看到敌人一走进峡谷中,即振臂一吼,呼啸声穿过峡谷,回音久久不绝,他的吼声在山谷回音的帮助下,竟一下子震倒了上百个敌人,简直不费一枪一弹,就取得了胜利。
       后来到峡谷中去拿取战利品,发现敌人的肩章都从衣裳上撕裂下来,真是匪夷所思。
       一西勇敢的名声越来越大,简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有人为了谋生,甚至冒充是他的弟兄,到牧人家里大吃大喝一番,走的时候洗掠而去,牧人们仍然说:如果知道一西需要这些东西,我们会全部奉献上的。
       一西也有软肋,那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对一西的疼爱,正如草原上每个母亲一样,是愿意竭尽全力的,自从一西离开家,母亲的诵经声就没有停止过,她为儿子祈祷,念诵平安经,盼望战事平息,儿子能够早日回到自己身边,娶妻生子,延续生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一西从小在母亲的爱中长大,深知母亲对自己的重要,母亲的爱胜于一切,他现在只有二十岁,仍然常常怀念年幼时代与母亲相依相存的温馨气氛,那时候阿妈说,男人应该晒太阳,太阳会赐给男人力气,男人是需要力气的。一西是男人,一西当然要晒太阳,少年的一西晒着太阳长大了,当一西能够举着上百斤的石碾转圈时,阿妈在阳光下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是,命运就是如此无常,你越是珍视的东西,越可能成为你的致命点,正是母亲的爱影响到了儿子,敌人知道一西的家史后,立即劫持他的母亲以要挟,声称如果一西不受降,那么他的母亲将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受降,那一切可以宽大处理。
       一西毫无办法地妥协了,这一点上,他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知道母亲不能死在自己手里。他的十三个弟兄,一个也不肯离开他。他们是发了誓的,在同一个鼻烟盒里吸了鼻烟,手握在同一个木碗上对佛盟誓绝不背叛,拜在圣湖岸边,请求湖神保佑他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有更甚于此的手足情分,跪在神山脚下,请求山神见证他们虽然未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决心。
       于是他们_起受了降。他和十三个弟兄,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但仍然没有像协议中的那样,获得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甚至没有审判,敌人就在一个阔大的平地上,让十四个人一字儿排开,以一个班的兵力实施枪。毙决定。
       周围站满了观众,他们心里默默念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少爷、曾经的英雄、今天的阶下囚,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同年轻的同伴们一样,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一西依然穿着他那件黑色的羔皮大氅,这件大氅是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他从少年时候就一直穿着它,原来领口处的绸缎装饰也早已磨损:失去了光华,大氅长可及地,如今虽然被绳子捆着,但仍旧给一西平添了一层神圣的、骄傲的色彩。
       就在敌人举枪射击之时,一西突然大吼一声,身上捆着的牛毛绳子叭啦啦断成几截,他扬起胳膊,那件大氅平铺在他的两臂之间,仿佛一只腾空而起的大鹏,把伙伴们挡在了身后,他说:让天底下所有人的罪过都由我来承担吧!
       行刑者们在最初的惊惶失措后,拾起被震落的步枪,重新开始射击。
       子弹无一例外地射向一西。一西一直敞着大氅,只听得耳畔子弹飞啸的声音此起彼伏,烟尘落处,大家惊奇地发现一西与伙伴们竟然都安然无恙。只见一西抖抖大氅,那些射在羔皮里的子弹哗啦哗啦地落在了地上。
       行刑者们目瞪口呆,彼此望着,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对行刑长官说:你们这样是杀不死他的,但我知道怎样才能杀死他。
       他笑着,声音冷漠而空洞。他在长官目瞪口呆的眼光中得到了鼓励,脱下脚上的靴子,走到一西面前,他说:侄子,你要受苦了。
       一西说:表叔,你的苦在后面呢。
       男人用靴子拍打了一西的头顶,他用肮脏的靴底熄灭了一西命灯的火焰,然后依次拍打了一西的左右两肩,以及前额和后脑勺,断绝了生命神、父神、母神、舅神和家神长久以来对一西的护佑。然后他帮着行刑长官把手枪塞进一西的嘴里,只听见一声闷响,一西的后脑被打裂了。
       随即,一西的十三个兄弟也在射手们疯狂扫射的长枪下命丧黄泉。
       行刑者们仍然是不甘心的,他们一定要弄明白一西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残忍地割开他的喉咙,发现里面竟和常人一样,没看出什么区别。 一西的表叔后来有一些奇怪的举止,不分白天黑夜,常常在牧场上疯跑不止,一会儿跑到山上,一会儿跑到河里,直跑得气喘如牛,累死累活,人们问他为何跑来跑去,他说有一只大鹏总是追着他要啄他的肉,他不让它啄,可是它偏要啄。你看你看,它又在啄了。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撕咬自己的胳膊,直咬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然后接着跑,跑得跑不动时,又咬自己的肉吃,他就这样把自己吃死了。后来听说在这之前家人曾经送他到医院检查过,检查结果说他脑中生了瘤,手术去之,犹不能治。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梅卓,女,藏族,1966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藏地秘史》,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土伯特香草》等。作品曾获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多次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拔尖人才奖。现为国家一级作家,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