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山子
作者:董力勃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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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几个女人,去干沟割苇子。
干沟并不干,洪水过后,会在低洼处留些水。过些日子,太阳把水蒸发了,水坑会变成泥沼。变成泥沼后,会有许多苇子长出来。别的地方也长苇子,可长出的苇子,没有这里的苇子粗,也没有这里的苇子高。
苇子长了一些日子,会由青色变成黄色。队上会派人去割一些回来。苇子用处很多。可用来编席子、编筐子,还可以打成苇把子,盖房子用。
割苇子,不算重活。一般派女人去。女人接受了这个任务,会拿着镰刀。说说笑笑着朝干沟走。女人中一个叫娥子的,是个组长。别的女人,全比她大。别的女人,差不多都结了婚,屁股比她大,说话声音也比她大。好像都比她更适合当组长。不过,组长不是选出来的,是队长指定的。侯队长让谁当,谁就可以当,谁就得当。
娥子当组长,并不说什么。要干什么了,自己就去干。自己一干,别人看见了,就会跟着去干。往干沟走,没有什么路,娥子走在前边。别的女人在后面跟着,下了干沟也一样。娥子朝满沟苇子看一会儿,看到哪一片长得茂盛,就朝哪个方向走。她一走,一群人就跟了上去。
钻进苇地,举起镰刀,还没有落下去,娥子叫起来。
跟在娥子后面的人,朝着叫声看过去。看到娥子前边站起一个东西。东西是活物,可被烂泥涂染,被枯草叶遮掩,看不出具体样子。只知是个活物,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是什么东西,就会瞎想。这一瞎想,娥子想到了鬼。
不但想到了,还喊了出来。
这一喊,后面的女人马上就把这活物当了鬼。
见了鬼,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跑。别的女人跑,娥子也跑。娥子是组长,可胆子并不比别的女人大。
这一跑,一转身,原先在前边的娥子落在了后面。娥子想跑在前边,可两条腿变不成翅膀。娥子觉得鬼正追她,觉得鬼的手已经抓到了他衣服领子。娥子腿软了,跑不动了。娥子不跑了,人再跑也跑不过鬼。娥子蹲在了地上,闭上眼睛,只好随意等鬼来处置自己了。
等着鬼扑上来,却不见鬼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倒是听到鬼说话了。鬼说,救救我。
结果,鬼没有能把娥子怎么样,倒是娥子把鬼给救了。
这鬼还有一个名字,叫山子。
山子当然不是鬼,山子是个人。
和好多人一样,山子往新疆跑,是想找个地方活下去。
山子在荒野上找不到了路。
山子想遇到个人问问,可山子遇到了狼。
山子两只拳头很有力,狼没有把山子吃掉,只是把山子的一块肉从腿上咬了下来。
山子快要饿死了,也快要渴死了。
山子像野羊一样,吃地上的青草。
山子从吹来的风中闻到了一股湿气,山子连滚带爬到了干沟里。
山子想喝到水,没有能喝到。
山子掉进了泥沼里。
从泥沼里爬出来,山子比真的鬼看起来,更像鬼。
还是那个山子,没过多少天,再出现在娥子和一群女人面前。女人们都有些发呆。女人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山子,和在干沟里看到的那个鬼往一起联想。
山子膀子又宽又厚,腰却不粗。
山子的脸有点儿黑,却光滑得很,一点点疤痕都没有。
山子的牙齿白白的。这里好多男人的牙齿都是黄的。
离山子还有好远,就能闻到山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儿。不是汗味儿,不是好久没有洗澡的那股臭味儿,更不是好多男人都有的臊味儿。
山子身上的味儿,说不出来是什么味儿。只是这味,让人闻过了好一阵子不能忘记。还想再闻。
不过,也有一点儿不足。山子的腿被狼咬伤。伤虽然好了,腿却不能和过去一样了。走起来,山子总觉得路好像有点坑坑洼洼。
好在这点跛,对山子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山子走起路来,一点儿也不比别的男人慢,一样踏起地上的尘土。
女人看山子,会比看别的男人多看那么几眼。但多数人,不光是女人还有男人也一样,都不会太把山子看在眼里,太当一回事。
这不奇怪。别看这个地方很偏远,很荒凉。可这里的人,却不简单。尤其是男人随便找一个出来,说说经历都很传奇。这些男人,差不多都和日本鬼子打过仗,谁的箱子底下,都会压着两三块闪闪发亮的勋章。
和这些男人比,山子实在不算个啥。
山子好像很明白这一点。能活了命,有了饭吃,有了水喝,山子很知足。
让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从不说不字。
不管别人说什么,让他听他都会认真听。边听边点头。
有什么事,大家都在说,轮到他了让他说说看法,他总是笑着摆手。
山子有点儿像哑巴一样。
明白自己的身份。山子在许多事情上,就不能和别的男人一样。
这里的男人,很了不起。可对待女人,这里的男人,便和天底下的男人没两样了。看不到女人,就说女人。嘴和舌头很厉害,硬是能把一个远处的女人,扯到跟前来。还能用一种语言,把这女人的衣服全脱掉。
别人都说,山子不说。
一块在地里干活。干一阵子,要歇一会儿。山子坐到田埂上,别的男人不坐,去和女人闹。女人好像也喜欢这样闹。闹的时间,男人的手会有意无意地在女人身体凸起来和凹下去的部位停留。
别人都闹,山子不闹。
不但不闹,看到闹得不像话了,山子还会把脸转到一边往别的地方看。
女人说山子,说山子真老实。
男人说山子,说山子还不让人讨厌。
农场的干部一起开会,说到下面发生的一些事,说到一些人就会提到山子,说农工们要是个个都像山子多好,不知会省多少心。
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山子不去做别的事。好像连想都不想。
山子不想别人,不想别的事。可不等于别人不想。
走在路上,去地里干活。好多人一块儿走,边走边说着闲话。说话走路,路会变短,还不会觉得累。可山子一个人走,没有人和他一块儿走。他也没想着和谁一块儿走。
营地上有许多女人,可要说山子认识谁。说实话,山子脑子里能记住的就是娥子。
给玉米锄草。
一个人一行往前锄。
山子手脚不但有力,还很利索,快快地锄到了地头。
回过头一看,娥子还在弯着腰,落在了好多人后面。
山子马上回到地里,帮着娥子锄草。
一些女人看了,给娥子开玩笑,说山子看上她了。娥子说看上我了,也不奇怪啊,我也不难看啊。
女人说娥子真是不知羞。
别人说娥子不知羞,是开玩笑。可有个人说娥子不知羞,就是真的气恼,这个人是侯队长。娥子在路上,走到山子身边,和山子说话,侯队长看见了。山子帮着娥子锄草,他又看见了。
收工时走在路上,侯队长把娥子拦住。说要跟娥子谈个事。娥子问有什么事?侯队长说,别跟那个盲流来往,盲流没有几个好东西。
娥子说,我看他挺好的。
侯队长说,你怎么知道他好。
娥子说,我看他的样子。
侯队长说,好不好,样子怎么能看出来。
娥子说,样子好,人就不会太坏。
娥子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娥子没有说出来。可侯队长好像听出来了。娥子分明是在说,样子不好人也就不会有多好。
侯队长说娥子,娥子不听。还说难听话,侯队长有些生气,可也没办法。娥子是个大姑娘,她说谁好,想和谁好,是她的事,队长管不着。
要是别人,侯队长不会去管。可是娥子,侯队长就不能不管。因为对娥子,侯队长有些想法。
侯队长样子不太好,有点儿尖嘴猴腮,可侯队长早早就有老婆了。按说,自己有老婆了,对别的女人就不该有什么想法了。但好多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侯队长也做不到。不当队长还好一些,当上队长就更难做到了。
2
把灯吹了。
侯队长对他的老婆麻子女人喝道。
麻子女人愣怔了,她想起刚结婚的那会儿,他是怎么也不让吹灯的。面对着激动得脸色通红的侯队长,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说,我难看。
那会儿,侯队长还没有当队长,是个干活还不及女人的被大伙儿瞧不起的萝卜头似的男人。麻子女人见他老受别人欺负可怜他,又知道自己的满脸麻子不会被能干的男人看中,就重重叹了一口气嫁给了侯队长。把侯队长感动得躺在麻子女人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自他当了队长坐到了办公室里,一些想法就跟着变化了。
把灯吹了。
侯队长又说了一遍,声调显得更严厉。
麻子女人不敢再耽搁了,赶忙把灯吹了。
好久没有那个过了,她怕错过了这会儿,又会好久不能那个了。
那个以后,侯队长转过身,不去看麻子女人。闭起了眼,可侯队长没有睡着。近来,侯队长老睡不着。不干那个事,睡不着。干了那个事,还睡不着。睡不着时,侯队长会想起娥子。
想起娥子,侯队长就后悔结婚早了。要早知道能当上队长,一定不找麻子女人当老婆。这会儿要让侯队长找老婆,他一定会找娥子。
娥子不光年轻,这里的女人都年轻,光年轻还不行,还得经得起看。不光脸经得起看,身子别的地方也要经得起看。别说穿了衣服看不出来,身子什么样用布遮不住,男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娥子就是那样的女人,只要让男人看见,都会有想法。
山子不说话,偏有人要找山子说话。只要山子在,一些人就要说。和山子说话,有一个好。说什么,山子不恼。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山子,听说你扑通一下就跪倒了。
谁说的?
侯队长。
那是的,那会儿,不管是谁,只要答应留下来我,让我有饭吃、有水喝,我都会给他下跪的。
侯队长还说,你连磕了三个头。
我是磕了。不过你要搞清楚一点呀,我可没给侯队长下跪磕过头,我是给场长下跪磕头的。
反正都一样啊。
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都是人,人和人不一样。都是干部,干部和干部也不一样。每次农场开大会,场长上台讲话,侯队长就不能上去讲。
侯队长尖嘴猴腮,让山子一下子就想起了村子里那个被人叫周扒皮的地主分子。山子家里穷,受过地主不少气,山子心里恨周扒皮,见了和周扒皮长得像的人也跟着一块儿恨。
恨是恨,心里十分清楚,两个人有着怎么样的不同。见了侯队长,一样会听队长说话,不管说什么,都会去照着做。
山子还明白,要想在这个地方,有得穿、有得吃、有得喝,到了月底,还可以领到一些零花钱。一定不能随便得罪队长。
看到山子帮娥子干活,侯队长不高兴,却也不好说。都是给国家干活,他不能不让干。夜里睡不着,为这个事他想了个办法。
地里庄稼长出来,要隔些日子去浇水。水顺着渠道流过来,要白天黑夜都有人守着。谁去守,让队长安排。侯队长想到了山子,安排山子去浇水,不是白天浇,是夜里浇。山子没有家,一个人没有牵挂。让他夜里去浇水,再合适不过。都觉得合适,连山子也觉得,这个活该他干。
浇水浇到半夜,可以回营地一趟。食堂里有人做饭,让上夜班的人吃。上夜班的人,不止山子一个。
吃过夜班饭,山子还会回到地里。
往地里走,得穿过营地的一片房子。
同样一个地方,白天走过和夜晚走过完全不一样。看上去不一样,听上去也不一样。
看上去,月光像水一样,月光笼罩的房子就有点儿像船,在轻轻地摇来晃去。也会有人发出好多声音,草叶、小虫子、沙土,白天全不吭声,一到了夜里也不知在说着什么。
山子并不会注意看什么,也不会去听什么。
可山子长着眼睛,还有耳朵。这些器官并不总是那么听话,有时候主人并没有给它们安排工作,它们也会去揽一些事情做。
比如说,山子走着走着,心里想着快点儿走到地里去,看看水渠垮了口子没有。浇水的人,不能让水渠跑水。要是跑水了就会受到批评,严重的还会给处分。
可山子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了下来。
这一停下来,山子就看到了一件事。
准确说,这件事不是先看到的,而是先听到的。
走过一间房子。
里边传出说话声。
…………
不行呢。
咋的?
今个不行。
咋的?
我来那个了。
真的?
咋敢哄你。
他妈的。
过两天你再来吧。
…………
听声音,不能一下子听出是谁。但能听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这些话,一听就能听出是什么话。山子是个单身汉子,可不是个傻子。有些话,只要一个人长到某个阶段,不用别人告诉他,他就会明白。
山子听出了话的意思。马上想着这话不该听,要赶紧走开。腿迈出去了,又想,这是谁家,两口子这么晚了也不睡,还要说这些话,倒挺有意思。便把脸偏过去一下,是想看到里边的人。门关着,窗子也关着,连灯亮都没有。山子只是想看看,这房子是谁家的。
营地人家不多。住久了,某一家住哪间房子全都会知道。山子一看就看出这房子是谁家的了。只是这一看出来,山子的腿就有点儿迈不出去了。
没错,房子是花子的。
没错,那女人的声音,是花子的声音。
可花子还没成家,花子还是一个人。花子的家里没有男人,就算平常会有男人串门,也不会过半夜还不走。就算过了半夜还不走,也不该说出那样的话。
这个男人是谁?
山子一下子好奇起来。
山子从不管别人的闲事,可看到了什么事,还是想在心里弄明白。
山子站着不动了,想着再听听屋子里的人会说什么。想着再听一会儿,没准就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山子想了,只要听出是谁的声音,他就马上走,并且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个事。
可接下来的事,让山子很意外。山子只想听听声音,听出是谁就行了。但结果是山子没有听到声音,却知道了是谁。
因为屋子里的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门一下子开了。
很突然,那个男人就站到了他的跟前。
夜并不黑,月亮其实挺亮。
那个男人一张脸,还有山子的脸,都被照清楚。
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谁。
这个男人是场长。
场长也看出了是山子。可场长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场长从山子身边走过去,就像走过一根电线杆子。
场长走得没有影儿了。
山子才像被人踢了一脚,转过身跑起来。
一口气跑到了地里,没有看到水渠,掉了进去。掉进去后,没有马上爬起来,趴在水渠里,脸埋在水里,好大一会儿,才抬起来。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山子一个人。山子用手扇自己的脸,扇出的声响在夜里听起来很大。
连着好些天,山子睡不着。老去看门,总觉得门口站了个人。这个人随时都会走进来,走进来后,这个人什么也不说。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那刀快得很,轻轻地朝他脖子上一抹,他的脑袋就掉到了地上。
直到有一天,场长走到了他跟前,场长对他说了几句话。听了场长这句话后,山子夜里睡了个好觉。
那天,不是给庄稼浇水,是割麦子,一人一块地。山子不怕干活,只要是庄稼活,没有山子不会干的,也没有山子干不好的。
山子正挥舞着镰刀,场长出现在他的跟前。
一看到场长,山子马上想到了那天夜里的事。
山子正想着怎么样跟场长说话,场长先说了话。
山子,割得很快吗,也割得很干净吗。
场长……
好好干吧,以后当个组长、班长什么的。
场长……
还没有对象吧?看上谁了,跟我说,我给你做媒。
场长……
好了,干活吧。我到那边看看。
场长……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呀,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晚上?山子,我晚上可从来没有碰见过你呀。
场长……
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看错人了。
看错人了?噢……让我想想……噢,是看错人了,我是看错人了。场长,不是你,我看见的真的不是你……
没什么,明白就好。
场长,我明白了。
场长离开时,朝着山子笑了笑,还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一笑,这一拍,一直压在山子身上的一块大石头掉在了地上。这块石头掉了,山子就不用担心脑袋会掉了。
山子轻松起来。
山子吹起口哨。山子一高兴了,就会吹一段口哨。别人用嘴唱出来的歌,山子全能用口哨吹出来。
坐在刚割下来的麦秸垛上,山子朝四处看。
看到了娥子在另一块地上割着麦子。娥子割得也很快,马上就把一块地割完了。看来,用不着他过去帮忙了。
娥子直起腰,用毛巾去擦脸上的汗。她看到了山子在看她,就朝他笑了一下。看到了娥子的笑,山子觉得心里头舒服得不行。山子想如果能把娥子娶回家做老婆,那就会更舒服了。
长这么大,山子头一回把娶老婆的事想得这么具体。
想是想,可山子不会去做什么。山子知道娥子这样的女人,营地上好多男人都喜欢,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只要是男人,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那梦叫半夜做梦娶媳妇。可真的能把梦里的媳妇娶回家的却不多。
山子想娶娥子,知道只是想想,只是做梦。谁都不会拿梦当真,山子也一样。山子梦到了娥子,却不会为这事太烦心。
看到山子老帮娥子的忙。一些人见了山子,会和山子开玩笑。说山子干脆把娥子娶回家算了。
这样的话,山子听了不会恼。不但不会恼,还会笑。
笑一下,山子会说,人家救过我的命。
那意思是人家救了我的命,我帮人家一点儿忙,不算个啥,应该的。
3
这一天,发工资。除了娥子以外,所有的人都把这一日当作过节。不是娥子不喜欢用血汗挣来的钱,钱有多好,谁都知道。钱在什么地方都有用,在荒野上也一样。场部有个商店,里边有许多东西。只要喜欢,只要有钱,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到。
别人都去领了钱,连山子都领了。遇到娥子,问娥子领了没有,娥子说还没有。问娥子怎么不去领,娥子说,不想看到侯队长。山子说,我也不想看到侯队长。可那钱是国家给你的,不是他给的,你不能不去领。
娥子还是不想去。山子说,要不,我帮你去领。
娥子说,好啊。
每回侯队长给她钱时,没有痛快过,都会摸她手,还要摸她的腿。如果她不躲闪得快些,奶子也会被他抓到。现在由山子代她去领,让她不用见到侯队长,就能领到钱她当然高兴,当然要说好啊。
山子进了队部。不一会儿山子出来了,山子手上没有钱。山子说,侯队长说,领钱的事不是别的事,别的人不能替代。还说要是山子把钱拿走了,不给娥子怎么办。一定要娥子亲自来领。
山子说,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着你,不会有什么事的。
娥子进去了。
场长走过来,看到山子,问山子站在那里干什么。山子说,场长,娥子在里边领钱。山子还说,场长,娥子说,每回她领钱,侯队长都会……
场长说,我明白了。
场长走进了队部。正看到侯队长抓着娥子的手,不肯放。
场长掉下脸子。
侯队长看到场长有点儿意外,赶紧把手松开了。
娥子没有说什么,拿着发给的钱走了出去。
山子还等在门口。山子说,没事吧。娥子说,幸好场长来了。山子说,我给场长说了。娥子说,你不该说。山子说,为啥?娥子说,队长知道了,会生气。山子说,生气咋样?娥子说,给我们穿小鞋。山子说,有场长在,他不敢。
正说着,场长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山子和娥子跟前。场长说,我们这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大家一起不管是干部还是兵都平等,谁也不能欺负谁。有啥事来找我,我会主持公道的。
场长走了。走得看不见了,娥子和山子还在看,看场长的背影。山子说,场长真是个好人。娥子说,不是好人,当不了场长。山子说,真有福。娥子说,有啥福。山子说,没想到跑到这里,会遇到这么好的人。娥子说,除了场长好,还有谁好。山子说,还有你。娥子想听这一句话,可真听到了娥子却没有太高兴的样子。娥子说,光会说好听话。说完,娥子转身走了。
山子一个人,想娥子的话。娥子说他光会说好听的话,这是说他不好。山子想,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才让娥子这么说。山子好好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对娥子比对谁都好。
想不通,他去找娥子。要让娥子说明白。
娥子的屋子里,还有别的人,不好说话。娥子说,走,咱们换个地方说。
天快要黑下来,吹过来的风,像含了水一样。脸面碰到觉得凉爽,山子说,去我屋子里,我屋里没有人。娥子说不去屋里,咱们去沙丘。
出营地不远,有一棵胡杨,树下面是一个大沙丘。沙丘上没长草,却软如铺了一层草。人到了这上面,不管坐还是躺,都能让身心放松。
这样一个地方,好多男女知道。成了家后,躺在床上,还会说起那个沙丘。男的一说,女的就笑了。女的就会说,要不是那个沙丘,才不会这么快嫁给你呢。女的这么说,男的并不完全认账。男的也会说,明明啥也没有,你偏说有狼,往我怀里钻。我说没狼没狼,你还是不肯出来。
娥子有好几个女友,结了婚。跟娥子说话,没有遮拦,啥都说。娥子没来过沙丘,可沙丘上的事,娥子却知道不少。
沙丘的事,山子还不知道。和一个女子,单独一起,山子还是头一次。山子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娥子问山子爹在不在了。山子说,在。又问山子,妈在不在了,山子说,在。娥子说,爹妈在,咋还跑出来?山子说,太穷了,不跑出来,会饿死。娥子说,这里好不好?山子说,好。娥子说,有多好。山子说,好得不能再好了。娥子说,都啥好?山子说,有饭吃。娥子说,光有饭吃?山子说,还发钱。娥子说,再没有了。山子想了想,想不出来了。山子说,没有了。
山子说没有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娥子说,你说点儿什么吧。山子说,我不知道说啥。娥子说,你想说啥就说啥。山子说,你想听啥,我就说啥。娥子说,我想听啥,你不知道?山子说,你想听啥,我咋知道。娥子说,你真是个电线杆子。
电线杆子这个话,不是夸人的话。说一个人是电线杆子,就是说他有点儿傻。山子听得出来。山子想起了娥子说他光会说好听的话。山子问娥子为什么这么说。娥子说,我说错了,我现在才知道,你其实连好听话都不会说。
夜黑下来。往黑夜里看了一眼,娥子喊起来,说有狼。狼字刚出口,山子就跳起来说,在哪在哪?怕看不到山子,还跑出去了几步去找狼。转一圈,没有看到狼。山子走回来。山子说,你瞎喊,没有狼。
娥子笑说,我明明看到了狼。狼的眼睛还放着绿光。
山子这可有话了。山子说,狼来了,你不要怕。对付狼,我可有办法。
山子把他遇到狼群的事说了。说他一个人怎么样打败了一群狼。山子说,我的腿有点儿瘸,就是让狼咬的。
娥子说,看不出来。
天更黑了,吹来的风有点儿凉。不适合再坐下去。怕娥子受冷,山子说,走,回去吧。娥子说,坐得腿麻了,站不起来。山子伸出手说,我拉你起来。娥子被山子拉起来。拉起来后,山子想把手抽回去。可抽不回去,手被娥子抓住没有松开。
一直走到房子门口。娥子说,我到了。山子说,你进屋吧。娥子把山子的手松开了。娥子进了屋子,门关上了。山子转过身,往自己住的房子走去。
躺到床上睡不着,山子老觉得手上有点儿什么不一样。把油灯点起来,凑近了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大家一起干活,干累了会停下来歇一会儿。没有女人时,男人好像会很容易累。干不了多久,就说累了,歇一会儿吧。正在挖着的渠道不挖了,在渠埂上坐下。坐下后,多数男人做的事情,是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用撕成了条的报纸卷着抽。光抽烟不解乏,还要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不用说,也会知道他们说什么。山子不抽烟,也有人说,男人不抽烟,不是男人。也会给他烟,让他卷着抽。可他的手很笨,窄窄一条纸在手上乱抖。不等卷成卷,烟末子全撒到地上。看他那笨样子,大家笑起来,说山子一定做什么都很笨。问山子和女人在一起,是不是也这么笨。山子脸红了,不说话。有人说,看见山子和娥子去了沙丘。大家马上有了兴趣,围着山子问山子,在沙丘上做了什么。山子说,什么也没有做。大家全不相信。说大家都是男人,全去过沙丘。到沙丘上干什么,他就是不说,大家也明白。山子说,你们明白什么?山子一问,大家就说。明白了你在沙丘上做了什么。山子说,我啥也没做。大家说,你做了。你亲娥子的嘴了,还咬娥子的舌头了。山子说,我没有。大家说,那你肯定摸娥子了。山子说,我没有摸。大家说,你敢说你没摸娥子的奶子,没摸娥子的屁股。山子说,我真的没有摸。我要是摸了我就不是人。大家又笑起来,说你没摸你才不是人。是人都会亲,都会摸。这些话真下流,用来说他,他可以不当回事,可要说娥子他不能不当回事。山子脸上有愤愤的表情,把脸转到一边。大家一看,说山子真没意思。自己不说实话还不让别人说,太没有意思了。算了,不理他了。排长吹响了哨子,大家站起来去干活了。和山子说的一大堆话,马上随风飘散了。
再干活。别人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再想。山子却没有做到,他没有要想,可他管不住自己,他老是去想。那些男人说过的话,像树叶子,在风中乱飘,老落不下来,把他的心搞得有点儿乱。大家说的那些事,山子真的没有干。为什么大家不相信,非要说他干了。山子明白了,这说明大家到了沙丘上,全干过那些事。再想想娥子在沙丘上的一些行为,山子心里清楚起来。明白了说他没有做过那些事才不是人的话。
山子有了主意。下次和娥子去沙丘,自己一定要像个男人一样。大家那样说他,看起来是在笑他。其实是在告诉他,到了沙丘上该做什么。
只有一个人不这样说。侯队长也知道了他和娥子去沙丘的事。侯队长找到山子,对山子说,以后你不要再和娥子去沙丘。
山子看着侯队长,对他冷笑了一下。那意思是说,你的话我要反着听,你不让我干的事,一定是好事。你不让我去沙丘,我偏要去。不让和娥子一块儿去,我偏要和娥子一块儿去。
这时的山子,有点儿不把侯队长放在眼里了。场长说了,会给他主持公道。有了场长的话,山子就不怕侯队长了。
有了新想法,山子有点儿急。这样的事,放到谁身上都会急。可光山子急没有用,还得让娥子急。那天晚上看起来,娥子好像有点儿急。山子想,娥子见了他,肯定还要说,我们去沙丘。山子等着娥子来说,可连着等了好几天,娥子也没有来说。
山子急了,亲自去找娥子。娥子是找到了,可娥子并没有马上跟着他去沙丘。娥子说,去干什么。要说话,在什么地方不可以说,用不着去沙丘。娥子说这个话时,样子有点儿不高兴,看来娥子生气了。山子知道娥子为什么生气。山子想,这次去了沙丘,他不会再让娥子生气了。他要让娥子很高兴。
山子要去。娥子坚持了一会儿,就没有再坚持。娥子说,你先走。我过一会儿就到。山子明白娥子的意思,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大家都一样,这样的事都不想让别人看见。山子说,我先去,等你。山子走出房外,朝着营地外面的那棵胡杨走。离得并不远,走着走着,走得再慢半个小时就到了。山子有点儿着急,明白了前边沙丘会有什么事在等着他。山子是有点儿急。说到底,山子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太多不一样。
可是那天,山子没有走到沙丘。那天已经走过林带了,已经看到那棵胡杨了,但山子不得停下了脚步。因为山子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山子停下,说要给山子说个事。这个人不是侯队长,这个人是场长。是场长,山子就没办法了。别人的话,山子可以不听。可场长的话,山子不能不听。场长说,山子,你去什么地方。山子不好意思说去沙丘。山子说,没有事,转转。场长说,你别转了,你帮我个忙。场长让他帮忙,他不能说不字。他说,好吧。
场长的家一只鸡,找不见了。老婆让场长找。场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正好遇到了山子,就让山子帮着找。那只鸡可真不好找,一直找到大晒场,才把它找到。原来,大晒场上有许多玉米,它吃饱了就不想动了。跑到草垛上睡起了觉。找到鸡后,场长对山子说,谢谢你了。听到这话,山子有些激动。长这么大,还没谁说过谢谢他,更别是说场长了。
等到山子帮着场长找到了他家的老母鸡,再跑向胡杨树下。老远看到沙丘上坐着一个人。不等跑到跟前,就喊起了娥子的名字。听到山子的喊叫,那个人转过了脸。山子一看呆住了,原来这个人不是娥子,而是侯队长。
4
吃过饭,看到媳妇那张布满麻子的脸,侯队长心里烦。走出门去并没有事做,也没有一定方向要去,只是在营地上乱转。恰好看到娥子走出门,心里动了一下。看着娥子头脸梳洗得光亮,走得很快,像是有事要去办的样子,没有喊娥子,让娥子走。等娥子走出一段了,才远远跟在后面。
看到娥子走到胡杨树下,站下了四处看。侯队长想一会儿,肯定还会有个人出现。可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另一个人。娥子干脆坐下了,坐到沙丘上,打算一心等下去。又过了一会儿,还没有别的人来,侯队长从草丛里钻出来。那个人没来,侯队长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娥子不会等别人,她等的是山子。想到山子来,想到两个人坐到沙丘上,会说的一些话,会做的一些事,侯队长恨恨的。一恨,侯队长就走到了娥子跟前。
突然冒出一个人,以为是山子,娥子一喜。定了神一看却是侯队长,马上变了脸,不去看他。心里在想,这个山子,说了先来的,怎么不见影子。侯队长好像看出娥子在想什么。他说你就不要等了,山子不会来的。
娥子仍是不理。对有些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不理。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理,他才会没空子可钻。娥子不说话,侯队长说。侯队长的话,有些早就说过,有些话却头一回说。侯队长说,娥子,嫁给我吧。我和我婆娘不过了。离婚,我娶你,我保证对你好,让你过好日子。和那个小盲流好,你不会有好结果。
看娥子坐着不动,不说话,侯队长有了另外一种理解。有些事女人愿意了,却不说出来。侯队长要进一步确定,就换了个方法。不用言语,侯队长伸出了手。如果手伸出去,娥子还是坐着不动,还是不说话。那他就可以接下去做个好梦了。
娥子没有说话,可娥子没有坐着不动。娥子站了起来,走了。离开沙丘,三十六计走为上。好多时候,走掉是最好的办法。
娥子走了。侯队长没有跟着走,他啥也没干成,可他还是有些高兴。一是和前几次不一样,这一次娥子没有骂他。二是搅了山子的好事,让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至少这个晚上没有发生。
光是这个晚上没发生,侯队长觉得还不够。得想个办法,让这个事再也不发生。说真的,一想到娥子会被山子搂在怀里,侯队长难受得像有一把刀子在心里乱扎。
知道山子过一会儿肯定会来,侯队长就没有走,还坐在沙丘上等。边等边想,怎么样才能让山子对娥子死了心。
果然并没有等多大一会儿,山子就来了。
侯队长劝山子不要再和娥子来往。侯队长说只要山子不和娥子好,山子想干什么活儿都可以,队上的活儿随便他挑。山子觉得侯队长的话,有点儿像娃娃的话。山子哼了一声,山子刚刚从场长身边离开。场长是这里最大的官,谁都要听他的话。连场长都对山子客气地说谢谢他,山子怎么会把这个侯队长放在眼里。侯队长看出了山子没把他当回事。侯队长说,你可不要自找苦头吃。山子冷笑了一下,心里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让我吃什么苦头。
真要给山子吃苦头,也不容易。天天想着给山子派最重的活。可山子身强力壮,多重的活儿山子都能干得下来。交给任务不但全都完成,还完成得很好。
就算侯队长要和山子过不去,山子也还是不怕。他身后有场长,他用不着怕。很快发生的一件事也证明了这一点。
收割完了麦子,稍稍有了些空闲。庄稼地空闲了,人不能空闲。农场决定盖房子,建一个大房子当大礼堂。这样,夏天开大会不会被太阳晒。冬天开大会不会被冻得发抖。
盖房子用土坯盖,土坯要一块块脱出来。年轻的男劳力全抽了出来,集合到一块很大的空地上,打土坯。
一个人一天打多少块有个定额,完不成定额会把名字写到黑板报上,并在上面插个黑旗。超额完成了,前三名也会把名字写到黑板报上。不过,名字后面会贴个红色的小纸旗子。
全是些年轻男子,个个都要面子。谁不想让名字插上红旗。要插上红旗,就得多出力气,多流汗。
差不多天天黑板报上,那纸红旗下面都有山子的名字。
大家围着看。
看到大家围着黑板报看,山子心里很美。
一辆推车装满了侯队长的忌恨,驶进了汗臭味浓烈的土坯场。
它绕来拐去越过了许多土坯垛,吱地一声停在了山子码起的坯垛前。
侯队长在往推车上摆放土坯时,故意撞动出极大的声响。
果然,正在歇息抽烟的山子扭过脸看见了侯队长在搬运土坯,就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朝侯队长走过去。
侯队长说,我要用些土坯垒个鸡窝。
山子说,这些土坯是盖礼堂用的,私人不能用来垒鸡窝什么的。
侯队长说,我是领导干部,有权力使用这些土坯。
侯队长说着继续搬土坯。
山子火了,说像你这么自私自利的人,算什么狗屁领导干部。
听到吵声,许多人围过来。
侯队长不理山子,还要把土坯往车子上装。
山子抓住了侯队长的手不让他装。
侯队长想从山子手中挣脱开来,却被山子把手腕子的筋骨捏得咔咔响。
侯队长疼得龇牙咧嘴。
侯队长说你敢打我,说着抬起脚朝着山子踢过去。
踢到了山子的腿上。侯队长虽然瘦小,可也是个男人,再加上心里有恨,这一脚出去,分量怎么也不会轻。
山子那么壮,却差一点儿被他踢得摔倒在地上。
山子真火了。
明明自己错了,还踢人。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山子不想白白挨这一脚。
不过,山子没有用脚。山子用手还了一下,只是这手握成了拳。山子的手握成拳飞了出去。飞到了侯队长身上,没有飞到别的地方,而是飞到了侯队长的脸上。
侯队长顿时满脸是血。
侯队长说,好啊,你想打死我呀。
侯队长没把脸上的血擦掉,跑到队部打电话喊来了场保卫股的人。
一辆马车拉着山子。保卫股的人抬起捆绑住了手脚的山子,喊着一二三把他扔进了苜蓿地。
只有短裤遮体的山子,散出咸腥的汗血气味儿,被一阵接一阵的小风吹扬出去,把三里以外的蚊虫都动员了起来。它们怀着嗜血的渴望穿越灿烂的阳光,像飞翔的云片一样朝苜蓿地汇聚。
渐渐地,在山子身体上方的空中,形成了无以计数的嗡嗡轰响的灰褐色的蚊阵。并且成团成伙地朝他俯冲下来,占领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不少蚊虫因为过分贪婪,被鲜红的血浆撑大了肚子无法飞起,便如同红色的雨点纷纷坠落于草丛中。
山子手脚被捆缚,只能一边号叫一边在苜蓿草下翻滚。但始终无法逃离与他的躯体连成一片的蚊阵。
好多人听到山子叫,听到是听到了,并没有觉得这事有啥了不起。把队长打成那个样子,受罚也是应该的。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想,这人是娥子。
如果不是她。侯队长不会故意去找山子的碴儿。如果不是她,山子也不会把那一拳打得那么狠。
说真的,娥子还在生山子的气。那天娥子到了沙丘上没有见到山子,反倒遇上了侯队长。让娥子再不想理山子,娥子觉得男人不能说话不算数。
可就算还在生山子的气。让山子受这个罪,娥子还是不忍心。
娥子去苜蓿地,想去给山子把绳子解开。让山子从蚊子的包围中逃出来。
娥子去了一看,地边上站着侯队长和保卫股的人。娥子还没有走到跟前,侯队长就喊起来,让她快走。
躺在苜蓿草里的山子,看到了娥子,大声喊起来:娥子,快去,快去找场长。
不大一会儿,娥子真的把场长找来了。
场长来了,把侯队长和保卫股的人一顿臭骂。
场长给山子把身上的绳子解开,对山子说,你受委屈了。
场长还让侯队长和保卫股的人给山子道歉。
听到侯队长对自己说,我错了。山子被蚊虫咬得满身疼痛一下子全没有了。
山子把侯队长打得满脸是血,到了最后侯队长还要向山子承认错误。这件事不大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下野地农场。大家都说真没想到山子会这么牛,连场长都会给他撑腰,帮他说话。看来,再也不能小看山子了。
5
看得出,大家看自己,目光和过去有些不同。山子有些得意。
不过,山子还想更得意些。山子觉得如果能把娥子娶上,那才真叫得意呢。
山子去找娥子。
和过去不一样。过去在娥子面前,总有点儿不那么气壮,觉得娥子可能会看不上他,但现在不这么想了。虽然上次帮场长找鸡,去晚了些,让娥子不高兴了。这个气没什么大不了,过一阵子就会消掉。如果娥子真生气,就不会帮他去喊场长了。去喊场长,说明她心里有山子。不想让山子受罪,心疼山子。
娥子看到山子来,没啥表情,像啥都知道。山子来干啥,心里想啥,嘴上要说啥,全知道。
娥子知道,也要说。山子说,娥子,嫁给我吧。
想着娥子会一口答应。哪怕是不一口答应,也不会说不字。还想着娥子会脸红,会不好意思,会羞答答的低下头。
想了那么多,只有一种情况让山子看到了。娥子没有说不字。山子说出了那句话。娥子看看山子。想到了娥子不会说不字。可没有想娥子会说出那么一句话。
听到了没有想到的一句话。山子并没有生气。准确一点儿说,山子还有点儿高兴。和听到娥子一口答应差不多高兴。
因为,娥子说,你去问场长,场长让我嫁给你,我就嫁给你。
山子说,不用去问。
娥子说,你还是去问问。
山子说,用不着问。
娥子说,还是问问好。
山子说,行,我去问。不过,要是场长同意,你可不能变。
娥子说,我和你一样,都听场长的。
山子去问场长了。
场长说,娥子不能嫁给你。
山子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山子说,为啥?
场长说,娥子要出去上学。
山子说,上什么学?
场长说,去农机学校,学习开拖拉机。
山子说,开拖拉机也得嫁人。
场长说,嫁了人就不能去学习了,这是上面规定。
山子说,换个人去。
场长说,这是组织决定,不能随便改动。
山子说,去学多久?
场长说,最少一年。
山子说,我等她回来。
场长说,学习期间不准谈对象。
山子说,那我怎么办?
场长说,女人多得很。
山子说,可我就想娶她。
场长说,你也可以想娶别人。
山子说,我听你的。
场长说,我不会让你打光棍。
真快,说走就走。没过两天,娥子提着行李站到了路边。一大群人全是干部,送娥子上车。说娥子再回来,一定要开着拖拉机回来。到那时候全农场的人,排着队夹道欢迎。娥子挨着个和干部握手。握完了,跳上卡车。车子开动了,娥子向人群招手。干部们也招手。
知道娥子要走。山子早早起来,想着要给娥子送行。可走出门一看,全是干部,不好意思挤过去。就站到了路边的树林里,看着娥子上了车,看着车子开走,消失在一阵烟尘中。干部们送走了娥子马上散去,去忙工作了。山子看不见娥子,却还站在那里,在想着什么。
想到了一个事,觉得有点儿怪。去找娥子时,娥子的样子,说话的口气,都说明娥子让他去找场长,并不是乱说的,是早想好的。也就是说,场长会对他说什么,娥子也早知道。早在这以前,场长就对娥子说过,要让她去上学,去学开拖拉机。并且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谈对象,不能结婚。如果说,场长早给娥子说过,那么是什么时间对娥子说的呢。山子想这个事。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了。反正娥子已经走了,再想也没有用了。不过,山子并不打算完全听场长的话。山子想过一段日子,找个借口去师部一趟。娥子在师部学习,他要去看看。学习班管得再严,一个单位的同志来看看总还是可以的吧。到那时候,再顺便问清一些让他想不明白的事。当然,如果,顺便还可以说些别的话,做些别的动作,山子也一样不会错过机会。
师部并不远,也就是三十多里,走路不到半天就到了。山子一直想去师部,可一直没有去成。要离开生产连队得请假。山子去找侯队长请假,侯队长总说地里活儿太忙,等闲下来再说。可农场的活儿一个接一个,总也干不完,搞得山子一直没能去成师部。
6
娥子不在了,和山子没有抢的了。再看场长对山子,又是那样的态度。侯队长觉得再和山子过不去,自己就太傻了。
侯队长这样的人,只要想去做,没有做不出来的。山子正干着活儿,侯队长走过去让山子歇一会儿,给山子递上一支烟。
山子这样的男人,一个大毛病就是吃软不吃硬。侯队长一这样,马上觉得自己不能给脸不要脸,也对侯队长说起了软话。山子说,侯队长,你是队长,用不着这样,有什么事尽管说。侯队长说,没什么事,看你挺仗义的想和你交个兄弟。
侯队长不光给他烟抽,还让他去家里吃饭。山子不去,就把山子拦到半路上,不让山子回家,硬把山子扯到家里。
麻子女人脸不好看,但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侯队长让山子喊麻子女人嫂子。
回家。走在路上,遇到一个人。
半夜了,天黑得厉害。没有一下子看出是谁,只看到一个白影子。影子晃得厉害,看得出走得快,还走得急。
这么晚了,一般人早睡了,不会在外面乱跑。就是跑也是像他一样,往自己家跑。可这个人,好像正相反,从一片房子间跑出来,往野外跑。
这人是谁,为什么往野外跑。山子有点儿想弄明白。山子喊了一声,问是谁。
那个人听到喊声,不但不停下来,不说自己是谁,反而跑了起来。
这一跑,山子警觉起来了,觉得这个人肯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怕被别人抓住。遇到了坏人,山子当然不会让他跑掉。
山子追起来。便追边喊,站住,站住。同时,在猜想这个人是谁。
那个人不站住,跑得更快。
不过,跑着跑着,那人不跑了,站了下来。山子一看,知道这个人停下来,不是不想跑了,是没法跑了。
山子听到了水的响声,知道前边有一条大渠。那大渠的水很深,曾有人和牲畜被淹死过。
这个人站下了,站在水渠边。山子走到这个人身后。山子说,你是谁,你跑什么?
这个人转过脸,有月光照着,又离得近。这个人的样子,山子一下子看清楚了。
山子愣了一下。猜了不少人,却怎么也没有猜到这个人原来是个女人。更没有猜到这个女人是花子。
看出是花子,山子又问,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干什么?
花子满眼泪,看着山子,不说一句话。看得出她有好多话,可她好像并不想说给山子听。
山子知道花子连话都不会想和他多说,觉得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山子转过身想回屋子睡觉去。
刚转过身,听到背后“扑通”响了一声。声音好大,夜里什么声音都会放大。山子转过身一看,发现花子没有了,再一看,花子正在大渠的激流里上上下下地沉浮。
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山子跳到渠中把花子从水中抱了上来。
山子把花子送回她的房子里。山子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向场长说啊。场长肯定会帮你解决的,你真的用不着这样啊。
花子不吭声,只是不停地流泪。
山子去找场长,场长已经睡了。场长说有什么事,山子说有急事。一听说有急事,场长起来了。他知道,一般的事山子不会半夜喊他起来。
山子把场长领到花子屋里,把情况给场长说了。说完后,山子走出来,想着这个事和他再没关系了。山子回了家才觉得有点儿累。往床上一躺,马上睡着了,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第二天一大早,在操场上,布置完了工作。大家一齐转过身往荒地走。山子刚走了几步被场长喊住,场长说找他有事,让他去场长办公室。
山子想不出有什么事找他,可他还是去了。去了后,场长没有先说什么事,而是先搬了个凳子让他坐。又泡了一杯茶放到他跟前让他喝。还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说是大前门牌的,给他点着了让他抽。
场长对他好,他知道,可对他这么好还从来没有过。搞得山子有点儿不好意思,有点儿不自在。山子说,场长,有什么事要我办的,你尽管说。
场长说,别喊我场长,喊我大哥。
山子心里一热,眼眶差一点儿湿了。虽然没有把大哥两个字喊出口,但那样子已经激动得有点儿不像话。
场长说,大哥现在有个难处,只有你能帮大哥。
山子说,你说吧。
场长说,你只要帮了大哥,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
山子说,你说吧。
场长说,你把花子娶了吧。
7
山子真的娶了花子。
花子像朵花。场长看上的女人,自然不会差。别人不知道场长和花子的事,知道山子娶了花子,都说山子有福。又知道山子这婚事,是场长做的媒。都说,场长对山子是真好。
一时,山子不知让多少男人羡慕。
花子不但好看,还很懂事。头天晚上花子把所有的事,都对山子说了。起初山子不让花子说,可花子非要说。花子说,只有全说出来了她才能和山子过新日子。一听花子这么说,山子不吭声了。听花子说了好多,没有说到那天跳水渠的事。山子想搞明白,就问花子咋要跳河。花子说,肚子里有孩子。这一说,吓了山子一跳,赶紧去看花子的肚子。花子笑了说,没有了。山子说,咋没有了。花子说,渠里的水很冰,一激就流掉了。山子说,你再不要跟别人说。花子说,我又不是傻子,咋能跟别人说。山子说,过去的事,你别老想。花子说,我不想。我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山子说,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说起容易,做起来不容易。不让花子乱想,自己偏要乱想。花子脱光了,白花花的让山子抱。头一回抱女人,山子还不会抱,抱得不太好,不太得劲。这方面,花子经历过有些经验,就给山子一些教导。这一教导,山子身子觉得舒服了,心里却有点儿不是个味儿了。看到花子那闭上眼睛,扭来扭去的样子,没法不去想花子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子下的情景。花子好像知道山子的想法。这时花子会把山子抱得更紧,把嘴贴到山子耳朵上说,山子,你才是男人。别人都不是。
这话山子爱听,一听就更来劲,就不再乱想,就把一张床整得好像要塌一样。好好过日子,就是让日子快乐。花子给山子的快乐,绝不止一个方面。山子干活回来,一进屋子就有热水一盆,摆在面前让山子洗。干活出了一身汗,花子还帮着擦。洗干净了会换上洗过的衣服,散发着香皂味儿。要吃饭了,也不要山子动手,摆到山子面前。全是山子爱吃的东西。该睡觉了,要洗脚从不要山子自己洗。都是她蹲在山子跟前,抱着山子的脚给山子洗。山子不想让花子洗。山子说,我脚臭自己洗。花子马上说,谁说臭,一点儿不臭。说着在山子脚上亲了一下。把山子亲得魂都没有了。到了床上,那就更不用说了。
山子知道,花子为啥这样,凭啥这样。换个女人,随便一个女人,能这样对他吗?他算个啥,一个盲流,一个干苦力的。这些享受,原本他是不可能得到的。但现在他全得到了,他不能不知足。这么一想,再想起场长,再想起一些别的事,山子真的不那么生气了。
山子只想着把这样的日子,长久过下去。不过,没事时一个人还会想起娥子一下,会把花子和娥子对比一下。不过,这种对比不会具体。和娥子没有过过日子,没有什么可以比,山子只能去想象。山子想了想,觉得要是娥子,一定不会像花子这样对他。
有些庄稼地,离住的地方远。去干活,光走路要走很久。为了不把体力耗在路上,到了地里后会从早上一直干到下午傍晚。中午不回家,由炊事班把饭做好送到地里。那天在地里,刚吃过饭,下起了雨。一下雨地就湿了,全是泥。不能进去乱踩,会把地踩坏了。侯队长说,不干了,雨休。
有些人看到下雨,不想让雨淋。会找个地方,到树林子里或者到干沟的洞里去躲雨。也有人不怕雨淋,冒着雨往家赶。到了家大不了把湿衣服换下,并不影响什么。反倒可以利用雨天,钻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
这两者比起来,多数人会往家跑。山子也一样,知道花子在家。农场给花子分了个活儿,花子手巧,让花子搓麻绳。连队装运东西要用好多绳子。搓绳子不用下地,在家里可以搓。这个活儿是个轻活儿,好多人想干,干部不让干。花子没有说要干,是山子不想让她太累。山子给场长说了,场长马上就给安排了。
想到花子,山子在雨中疾跑起来。山子知道,花子这会儿肯定在烧热水,在熬姜汤,等着他回来。一进屋子就会看到炉子里红红的火苗,花子会赶忙给他脱掉湿衣服,用热毛巾给他擦去皮肤上的雨水。还会端上姜汤来让他快点儿喝,把身体暖暖。喝了姜汤还会让他快点儿躺到床上去,给他盖上棉被子。花子把他安置好了,再去编筐子。可山子不会让她去,他会一把拉过她,把她也拉到被窝里。她的衣服虽然没有湿,山子还是会把它们脱下来。花子不会让他很容易脱下来,她会和山子笑一阵,闹一阵,把一件事的过程拉得很长。这正是山子希望的,外边在下雨别的事做不了,正好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那一件事做得更好些。这方面,山子进步挺大,好像没有什么不会了。
门是关着的,没有锁。家里有人,当然不会锁。山子没有敲门,自己家的门用不着敲。山子一推就推开了。
推开了门,山子没有马上走进去。他好像把自己变成了一扇门,堵在了门口。
山子朝屋子里看着,没有看到热水,也没有看到姜汤,更没有看到炉子里红红的火。
是不是走错了房子,没有。肯定没有。因为,山子看到了花子。
花子躺在床上,身上趴了一个人,正撅着屁股乱动。听到有动静,花子抬头看了一下,看到山子,花子喊了一声山子,声音似乎很惨。山子好像还看到花子脸上的泪水。
听到花子喊,花子身上那个人有点儿不情愿地回了一下头。
身上那个人看到了山子。山子也看到了压在花子身上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场长。
山子手提着一把镰刀,可他没有冲过去。山子张大嘴巴,可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山子看到自己的小屋似乎一下子塌了。一阵尘土飞扬,山子两腿一软,两眼一黑,被重重地砸压在了下面。
不知过了多久,山子醒过来。
山子一下子跳起来,看到房子没有塌。赶紧跑进去,看到花子也在。只是花子不在床上,也不在地上,花子正在空中晃荡。
花子的脖子上套着她刚搓好的麻绳。两只脚没有挨地,脚下面有一个被蹬倒的木凳子。
山子把花子从房梁上放下来。山子喊花子的名字,花子不出声。山子把手伸到花子胸脯上,摸到了花子鼓鼓的奶子,但没有摸到花子的心跳。
山子说,花子死了。
山子跪在花子身边,一直跪到天亮。
8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雨把天洗了,把地也洗了。不管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全焕发着鲜艳的光亮。
山子走出门,手里提着一把镰刀。
山子走了没有多远,遇到了侯队长。侯队长说,今天干活不用镰刀。
山子不理他,还往前走。
侯队长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干什么去?
山子说,我要去杀一个人。
侯队长说,你要去杀谁?
山子说,我要杀一个人。
侯队长抱住山子,夺下了山子手中的镰刀。侯队长说,山子,你不要胡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把山子拖到荒原上,四周没有一个人。侯队长让山子说。山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侯队长说,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哭有什么用。山子不哭了,山子把所有的事都和侯队长说了。说过以后,山子说,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侯队长说,是该杀了他。山子站起来:那你不要拦住我,让我去把他杀了。侯队长还是拦住了山子。侯队长说,你不能去杀他。山子说,为什么?侯队长说,你要是杀了他,你也得死。山子说,只有杀了他我才解恨。侯队长说,再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杀掉他。他是个打过仗的人,身手并不差。你去杀他,如果杀不了他,那么你就不但报不了仇,自己还要去蹲大牢。山子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侯队长说,有一个办法。山子说,什么办法?侯队长说,去告他。这些事,要是让组织上知道了他就完蛋了。不进劳改队,也会身败名裂。山子说,怎么告?侯队长说,走,我带你去。
果然和侯队长说的一样,场长完蛋了。上面来了人,把他的事查清楚了。走的时候开了个大会,宣布撤销场长的职务,并把场长带走,留待进一步审查和处理。同时,还宣布场长的职位由侯队长顶替。侯队长变成了侯场长。
当了场长,侯队长很高兴。高兴时侯队长没有忘记山子。没有山子,侯队长怎能当上场长。为了感谢山子,侯队长让麻子女人做好吃的菜,把山子请到家里来喝酒。
虽说,场长被处理了。可花子死了,场长只是撤了职。山子觉得有一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山子心情不好,也正想喝酒。一喊就来了,到了侯场长家没有让侯场长劝,自己端起酒杯就喝。
没有喝多少杯,山子就喝醉了。有些人醉了,马上就像死猪睡了过去。山子不这样,醉了后更兴奋,不停地说话。什么话都说。说他想花子,还想娥子。说花子没有死,就在他身边,说着就要去抱花子。一抱,差一点儿抱住了麻子女人,女人赶紧躲开。女人对侯场长说,他醉了,快把他弄走吧。侯场长说,你这是什么话,他现在是我的恩人。你要给我好好伺候他。去,把他弄到床上,让他歇一会儿。麻子女人过来扶山子,山子一把推开她。山子说,花子没有了,还有娥子。娥子是我的女人,她去学开拖拉机了。等她回来我要娶她。你又不是娥子,你离我远一些。侯场长在一旁赶忙说,山子,她就是娥子,她真的是娥子。麻子女人说,你不要胡说。侯场长说,你说是娥子,他就让你扶了。麻子女人赶快说,我是娥子。一听是娥子,山子一下子老实了。让麻子女人扶到床边。麻子女人说,你躺下歇一会儿,过一会儿酒就醒了。山子说,我没有醉。你干什么,你想跑呀。花子跑了,跑到天上去了。你也跑了,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再也不让你跑了。山子拉住了麻子女人,怎么也不肯松手。麻子女人喊侯场长,让他过来帮个忙。
侯场长一直看着。听到麻子女人喊他,他站了起来。不过,他没有按麻子女人说的走过去帮她,而是转过身走出了房子。
山子喝多了。一方面的力气会小,可某些方面的力气却会很大。看到娥子想逃走,他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使了劲把她扯到床上,摁在了身子底下。女人在山子下面一个劲挣扎。喊侯场长,侯场长不来,还走出去。女人明白,侯场长这么做的意思,也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女人不能不拼命反抗。她可不能让侯场长找到借口。麻子女人想好了,就是死也不能让山子干成什么事。
侯场长走到房子外面,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边自己女人的喊叫,侯场长脸上笑了一下。
走到一间房子里,侯场长看到几个人在打扑克,看到他进来,全站了起来。侯场长又升官了,权更大了,见了他不能不站起来,表示敬意。侯场长喊了其中两个人,说走,到我房子喝酒去。那两个人不管想不想去,也得跟着他走。走在路上,对两个人说,山子已经在我房子里了。人太少,喝酒没意思。你们两个来,凑个热闹,会喝得更痛快。其中一个人说,侯场长请我们喝酒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一定喝个痛快。
到了房子门口,打开了门侯场长让两个人先进。两个人朝着里边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不进。侯场长说,进啊,都到了门口了怎么不进啊?那个人不说话,眼睛直直地朝里边看。听到侯场长还在嚷着让他们进,其中一个人说,侯场长,你看。
侯场长朝屋里边一看。也一下子不说话了。
山子还在屋子里,不过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
麻子女人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把镰刀。呆呆地像个傻子。
侯队长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发生这样的事情,说真的,侯队长没有想到。他想着该发生的事,是另一种样子的。不过,既然没有发生,还是不要说了吧。
9
山子死了。死得很惨,被镰刀砍了好多下。没有人同情山子,说山子真不是个东西。侯场长请他来喝酒,他不但不识抬举,还要干出那样的下流事。山子真是死得活该。
麻子女人被判了刑,送进了劳改队。麻子女人有许多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法官也考虑到了她的理由,没有判她死罪。因为,说到底,山子喝醉了。再说了,要想不让山子干成坏事,用不着砍那么多刀,只要一刀就够了。对着一个人砍那么多刀,不怀着仇恨是做不到的。可要说麻子女人对山子有什么仇恨,麻子女人还真说不出。
侯场长没事。不管从哪方面说,发生的事都和他联系不上。他虽然有些好色,但好像没干过什么更坏的事。再说了,好色又算个什么。天下的男人又有几个不好色的。麻子女人出了事后,变成了坏女人,这样的女人,侯场长当然不能要了,侯场长很快地和她办了离婚手续。
娥子回来了,开着一台拖拉机。
下野地农场像过节一样,给拖拉机披上红绸子,给娥子戴上了大红花。
娥子从拖拉机上走下来时,多少人鼓起了掌。侯场长第一个走上前去和她紧紧地握手。
一大片荒野,娥子不大一会儿就把它犁成了地。
娥子开着拖拉机时,侯场长也坐在里面看着娥子开。开着开着,透过窗子看到不远处的土丘上有两个坟墓。娥子问,里边埋的是谁?侯场长说,是花子和山子。想着娥子会问他们怎么会死。娥子一直没问。
没过多久,侯场长把娥子娶了。进了新房,要睡觉了。娥子问起以前的那个场长去什么地方了。侯场长说,他犯错误了,调走了。娥子说,干什么去了。侯场长说,在一个新建的农场里当场长。
侯场长说,睡觉吧。娥子不吭声,吹了灯。上到娥子身上,过了一会儿侯场长说,你不是头一回呀?娥子说,你少说废话。不想干,就下来。侯场长不吭声了,本来想好好干一下子,多干一会儿。结果,一会儿就完了。下来后,侯场长还想不通。问娥子,你明明是从没有结过婚的,你怎么会……这个人是谁,你告诉我。娥子说,你是不是真想知道。侯场长说,当然想知道。娥子说,听着,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娥子睡了。侯场长没睡,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娶头一个女人是个麻子,长得难看。好不容易离开了,娶这个女人,长得倒是好看,却没想到已经让别人睡过了。说真的,本来侯场长打算娶了娥子后,要把自己的坏毛病改掉。再不偷荤摸腥。可是让娥子这么一打击,把侯场长的打算就全打乱了。
侯场长是干部,不用下地干活。可以背着手到处转。转到一个地方,看到一个女子顺他的眼,他就会抱上睡一觉。不过,侯场长从来不白睡,睡过后,一定会让那女子得些好处。所以一年下来,没出过什么事。直到有一天,侯场长在玉米地里,让人用镰刀砍了。没有把他砍死,只是把他两腿中间的那个东西砍坏了。坏得很厉害,坏得不能干那个事了。上面来了工作组,想找出凶手。现场丢下一把镰刀,上面全是血。拿着镰刀,让大家认。没有人认得出。地里干活的人每人都有一把镰刀,全一个样子。上面又没刻名字,没办法认出是谁的。工作组费了好大劲也没找出凶手,只好不找了。有人对工作组说,侯场长乱搞女人。工作组去落实,却一件也落实不下来。问到的女人,都说和侯场长没那个事。找不出侯场长的证据,只能继续让侯场长当场长。当然,继续当场长的侯场长,在男女方面再没有犯过错误。侯场长当场长,在这个地方一直当到退休。
娥子没有和侯场长离婚。可娥子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得又聪明又好看。他们喊侯场长一样喊爹。侯场长也一样会答应。侯场长对娥子和两个孩子好得不行。对了,那个麻子女人,后来在监狱里生了病。没有治好,死了。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董力勃,山东荣成人,生长在新疆兵团农场,毕业于新疆师大政治系,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在新疆作家协会任职。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黑土红土》、《地老天荒》;长篇小说《白豆》、《烈日》、《清白》、《乱草》。多部小说发表后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等报刊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