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右手握拍
作者:北 北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有儿子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一下子有两个就不容易。李威的大儿子叫紫电,小儿子叫青霜。说是大小,其实也仅是半小时之差。前面一个儿子,后面又是一个儿子,那天产房外李威俨然成了明星,羡慕的眼光快把他烧死。他自己也乐,手插裤袋在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脑子隆隆响,突然被自己的能干弄得非常非常有成就感。
       生活就是在那天开始起变化的,一点点变化,变到现在,紫电青霜都已经十五岁了。
       这时候是下午五点左右,阳光还未褪去,但已经开始发软,只能在西面的外墙上做最后的流连,漏几束摇摇晃晃地穿过玻璃窗,落到地上,地上就黄了一块,塑料般虚假。李威在卫生间里脱掉毛衣与棉毛衫,将T恤往下一套,白色瓷砖墙面上,就映出一个黝黑的人影。然后换裤子。短裤与T恤不同,不是纯棉的,而是纤维、冰丝、尼龙等成分的混杂,虽然内里有一层白色网状的衬,贴到大腿上时,李威身子还是不免一缩。有点儿冰。
       但他并不急着马上把毛衣外裤重新罩上,就那么T恤短裤地走几步,站到窗前,站在那一块黄色的地面上,提提裤头,将衣摆塞到里头,眼望到楼旁那排刚冒出绿芽的黄花槐树,它们在斜阳中,有几分无邪的窃喜。
       这一层楼共有大小办公室十六间,李威的办公室在最东头,卫生间在最西头。如果没有出差或开会,每天这时候他都要把球衣球裤卷好捏在手里,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换上,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单看外表,一切照旧。有趣就在这里,似乎没变,却分明变了。走廊上铺着暗红色的大理石,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这时候,李威脑子里相当热闹,暗渡陈仓、兵不厌诈之类充满诡秘色彩的词语会鱼贯而出。
       换衣服是为了打球,这其实也不是秘密。
       重新走进办公室时,一进门,恰好老余从电脑中抬起脸。老余说,好啦?
       李威随口答,呃。
       老余说,何必去卫生间换,那儿多臭呀。
       李威说,臭吗?一点儿也不臭。
       老余眯着眼呵呵笑起。李威知道,这么笑的时候,通常意味着老余要逗乐了。老余头往前伸了伸,他的对面坐着小卢。怪麻烦的你说是不是呀小卢?他李威的肉有什么可稀奇的,以为是你小卢啊。
       小卢摇摇头,很认真地装傻,她说,他怎么可能是我?我有那么难看吗?
       然后笑,三个人一起笑。
       助理调研员老余,主任科员小卢,调研员李威,办公室摆三张桌子坐三个人。三个人中李威级别最高,却是最迟进来的。李威对他们不错,反过来他们对李威也行。办公室这个空间很特别,有时像船,需同舟共济,互相配合,共同掩护;有时又像车,金属外壳虽然不动声色地光洁华丽,引擎盖下却是横七竖八陡峭嶙峋。船与车不是一成不变的,但谁都希望是和平的船,至少非船非车,否则日复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不好受。
       离下班还有近半小时,李威这时候要做的事一共三件:往塑料壶里泡上茶,把桌面上的材料摞到一起,再坐下拨个电话。对方并不马上接,铃声一遍遍地响,李威充满耐心,他知道这时候杜若在厨房。响到第五声或第六声,那一头终于喂一声过来时,李威甚至都能感觉到杜若握住电话的手还是湿的。喂,杜若,紫电青霜还没回来吧?
       杜若说,没有。
       李威讨好地笑笑。青霜紫电读初三,这时肯定还在学校,他这么问都是闲话,接下去才是真正要说的,他说,我去打一会儿球啊。
       杜若嗯了一声,说,不要太迟。
       李威说,不会。你没事吧?
       杜若说,没事。
       李威说,那就好。不要太累了。
       杜若说,知道。
       放下电话时李威嘘一口气。杜若没事就是他的大事,拿起话筒时,他心总是条件反射地紧一下,铃声响,铃声又响,直到杜若接起,传出声音,他才猛地一松。他可以去打球了,杜若没事他才能往球场去。
       老余说,唉,这都什么世道,有人打球快活,有人却要回家当牛做马。他双手一举,夸张做挽袖状。他的办公桌下已经搁着青菜以及鱼肉或者海鲜。省府大院一百多米外就是农贸市场,老余每天下午三四点一定要溜出去转一圈,用一个公文袋装回晚餐的美食,整个办公室便因此淡淡弥漫着海鲜、青菜、血肉交相辉映的腥臭味。
       李威知道老余对美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已经心甘情愿把人生浓缩进厨房,做痛苦状无非是欲进反退、欲扬先抑之类的把戏,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李威说,天下有几个老余这样的好丈夫啊。说得不客气一点,只要人人都像老余一样模范,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小卢呵呵一笑。我要把老公叫来让你们培训培训,他懒得跟猪一样,既不锻炼也不做家务。李威,让我们家老公跟你一起去打球吧。
       小卢的老公做外贸工艺品生意,李威以前见过。李威说,那我不如带你去。
       小卢说,我去你们那个狼窝虎穴干吗呀?
       老余很无辜的样子说,帮狼擦汗,帮虎捡球。
       小卢嘴一撇,你以为他们是马琳王励勤啊?
       李威没有再纠缠下去,他跟老余摆摆手,跟小卢点点头,就提着帆布包出去了。帆布包里放着球鞋、球拍、毛巾以及刚刚泡好的还是滚烫的茶水。
       二
       李威打球的地点是有讲究的,星期二、四在党校,星期一、五在省委办公厅,星期三在经贸委,周末一般去电视台。各单位都有高手,也都有一般群众,水平参差很大的两大阵营是聚不到一张台上的,彼此都不乐意,渐渐就分道扬镳各占山头。
       办公厅的乒乓室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大的。李威两面反胶弧圈结合快攻,常常要退到中台拉扣,空间的意义就明显了。李威跟东道主老张打,三比二,老张输了,但不服,他尖起嗓子说,反了反了,居然跑到我们办公厅作威作福了。一旁的人大笑,起哄说,党委部门终于内讧了。李威说,不好意思,得罪领导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呀,水平就是高,不是一般的高,而是相当的高。他说到“相当”二字时,放沉音调、拖长尾音,模仿宋丹丹的东北腔,就有了滑稽的效果。老张把球拍往桌上叩叩说,放你一马都没觉察?政治警惕性哪儿去了?再这么下去,这次提处长,还是没你的份儿。
       李威怔了一下。提处长?哪里提处长?但他忍住,没问出声。
       经贸厅的老欧马上冲过去顶上老张的位置,跟李威开打。
       李威今天本来状态奇好,好得见谁灭谁,火得他都兴奋得万分嚣张,不断举着球拍指向其他人,不怕死的,来呀。看你们一个个吓得缩在那儿发抖了吧。
       状态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很,状态不好时,一点手感没有,怎么打怎么下网,手稍一抬腕稍一用力,又出界。一旦好起来,又怎么打怎么到,对方突如其来一个大角,眼看已经无望,却又鬼使神差一步跨过,照样捞起,而且不偏不倚,居然擦边,球咯地一声落地。李威很少有这么顺风顺水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状态弄蒙了。后来他想到一个词:乐极生悲。人确实不能太顺,太顺了连老天都要嫉妒。
       打赢老张是李威今天最后一盘赢球,接下去,他急转直下,怎么打怎么输。
       球场上的玩笑跟别处不一样,混熟了后谁也不再正经,甚至故意不正经,比赛似的把红与黑、正与邪的话混杂一起,混杂得反差越大,越有爆笑效果。即使反差不大,也笑,笑成一片。球场仿佛有特殊磁场,一进来,笑细胞就都浓描艳抹化好妆,随时候场,只等大幕一拉就急不可耐地挤上舞台。说话也不一样,不是说,全是喊,大声喊大声笑。
       但是李威抽抽鼻子,嗅到藏在老张那句话里的非玩笑元素。这次他们厅里又要提几个处长?老张是办公厅政文处的,比别人提早得到一些消息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究竟是哪几个处?哪几个人?李威眼光追着球,眼角却不时瞥着老张。老欧打削球,李威扣一板,再扣一板,都被接回,第三板,放在平时李威照样质量很好地扣过去,可是现在,他手臂一紧,球下网了。那些人大喊,李威李威,你怎么不威了?这么菜的球也好意思打出来!
       
       李威做出痛苦的样子,捏着拍子败下阵,一屁股坐到老张旁边。
       老张说,李威,你就那么恨我吗?打我拿出十二分狠,打老欧却软成这样。
       李威用毛巾先擦脸上汗,再擦球拍上的汗。老张虽然跟他说了话,但老张注意力都在场上。老欧退到中台一拍一拍慢慢削,总要等球落到台面之下再捞起来,手臂左一下右一下在台前划出弧线。攻过来的球再急,老欧都不急。老张却看急了,老张竖起手上下舞动,快点快点,他喊,老欧你这样一局几小时都打不完,真是气死了。老欧嘻嘻笑,节奏仍然不变。这是战术,知道吗,战术。老欧一边说一边伺得机会,再突然一步跨前,猛地反扑,球弹到对方台上后迅速飞走。
       战术,知道吗?老欧直起背,手叉腰,抬抬下巴。朱世赫要是没把我这一手学走,四十七届世乒赛他能打掉马琳进决赛吗?
       老欧发球,新的一轮牛皮糖战术又开始,球来一下去一下,一时半会停不了。李威咳一声,喝口水。把茶壶盖子拎上时,李威喊道,老欧,吴仪来视察了,看你这么没效率,非撤了你不可。然后,几乎没有间隔,没有停顿,李威猛地降低声音,嘴靠近老张,似乎无所谓地问,你说我们那里要提处长?
       老张说,没有啊,我说了吗?
       李威没有再问。恰好老欧被对方一个大角度扣死,大家鼓掌,李威马上把茶壶往两腿间一夹,也鼓。就这么打就这么打,他喊,声音又陡峭地上升了,刚才对老张的那一问,像墙缝里的一株小草,仅探个头就被忽略过去了。
       但是骑摩托车从办公厅回家的路上,李威脑子里缠的还是这件事。真的要提几个处长?哪几个处?都会是谁?
       杜若已经把菜煮好,都温在电饭煲里。李威进门时,青霜紫电前脚也刚回来。中考在即,他们能否上重点高中,真是一点底都没有。非常奇怪,小学六年里,俩人的各科成绩从来没有低于九十分,初二后,考试单双号分开,与其他班级穿插排位,麻烦就出来了。紫电青霜如果在同一考室,即使隔几排离很远,照样拿高分;一旦分到两间不同的考室,成绩就参差了,分数丢得厉害。同卵双胞胎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心灵感应,但中考是电脑随机排位的,没有人可以保证到时他们一定在同一考室。
       李威冲儿子的屋子喊,吃饭!
       马上劈劈啪啪响,紫电青霜出来,直接去厨房,帮杜若把饭装上,把菜端出,然后整齐坐下,吃饭吃菜,动作同步划一得如同一人。
       复习得怎么样了?
       青霜说,不错。
       有问题吗?
       紫电说,没有。
       因为学校离得远,紫电青霜中午不回来,晚上在饭桌上,李威都把这两句话作为常规性的问题提出。答案虽然每天一致,让他们说一说,听起来就放了心。李威相信,这也是杜若想听的。成绩很好,充满信心,这时刻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更能让做父母的宽心了。
       接下去,李威很想把老张的话说出来让杜若听听。他扒饭时瞥了杜若一眼,一下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杜若脸相当寡淡,隔山隔水的。
       三
       认识杜若是在1985年省直机关乒乓球团体赛上,那时李威大学毕业刚两年半,虽然稍有球艺,在厅里的老少高手中却未脱颖而出,让他跟去现场,主要是因为年轻人善做后勤服务。李威送水送面包送牛奶,比赛一开始,他又成了拉拉队员。在大学时,他当过两年中文系学生会主席,这类活熟门熟道的十分称职。他们厅抽个上签,林业厅、交通厅、政协都不是强队,半决赛又超水平发挥打掉广电局,就进了决赛。决赛跟省妇联。赛事规定四男一女五局三胜,开赛前都以为妇联女人成堆,成不了气候,没想到预赛、复赛、半决赛,他们牛气冲天。四个男的至少三个体现了有过专业训练的痕迹,这还不要紧,这种五对五的比赛大家都清楚,四个男的不可能水平均衡,不可能都强,只要布阵合理,先灭掉一个弱的,再侥幸胜一个强的,就二比二了,胜负的关键就看那个女的。李威这个厅女的是位大姐,推挡不错,相持能力也好,本来也有几分底气。没想到妇联上来的是个细眼睛的小丫头,直拍快攻,正反手能扣能挑,拉得出高吊弧圈,就这几样,她一上场就风卷残云。
       省直机关乒乓球赛每年举行一次,一向疲软的妇联,居然突然发力,成为黑马,夺去冠军。真的很诧异,让本来知己知彼的各厅局纷纷放下架子去打听,才知道那四个男的有三个都是一年内陆续从基层调来的,小时都在少体校待过,算半途而废,后来又业余消遣数年自娱自乐地练,终于变废为宝。而那个小眼睛女孩,大学刚毕业,只因为她履历表特长一栏中填写着乒乓球,妇联就要定了。在屡遭败绩,屡屡垫底之后,妇联主任恼火地发话说,我们不能老是让人小瞧了,小瞧妇联就是小瞧妇女,必须为妇女长长志气。
       大家心里感慨万千,不免回过头希望自己单位的领导能以人家为榜样。凡事都经不起领导重视啊,除了工作,居然连乒乓球都概莫能外。
       发奖结束后,各队忙着整理东西,场地内有几分钟的杂乱。李威看到,妇联那个女孩倚在乒乓桌旁,手插在裤袋内,一副事不关己的恬静。她的眼不大,鼻子嘴巴也小,分头来看五官都无可挑剔,但组合到一起就算不上美人。李威确实不是觉得她美才走过去的,那时,25岁的李威给自己的一个单纯理由只是要向她祝贺一下,他说,你好,打得真棒!
       女孩看他一眼,莞尔一笑,露出色泽浅浅的牙床。李威奇怪了一下,他记得自己的牙床映到镜子中时,从来都是通红的,不是这么浅,浅得最多只能称为粉红。那个那个。他做着手势比画着,反手的这一挑我也一直在练,练不好。
       女孩脸慢慢转过来,看了李威一会儿说,想学?
       李威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
       女孩说,想学拿拍子来。
       李威喜出望外,连忙跑去借了一块拍,再返回时,女孩已经也拿着拍子和球站在球台一端了。李威一站定,她就发球,一来一往几个回合。李威看出来了,她并不真打,因为身体是松的,并不弓下,腿也不弯着。李威倒是拿出十二分的劲。看了三天比赛,三天里手上抓的都是牛奶面包矿泉水。这样的场合,球台只能给上场的队员留着,老机关见缝插针上去玩几把都不合适,何况他这样的小青年。现在比赛既已结束,又有人主动邀他,邀的人竟是女的,他很高兴。
       这样对吗?李威挑一个球,马上问。人家就是为了教他这个动作才开球的,他识趣地围绕主题。但女孩并不答,她还是笑笑,继续把球潦草打过来。你们厅高手很多嘛。她说。
       李威说,再高还是输你们。
       女孩说,我们也有输的地方。
       李威问,什么?
       女孩说,拉拉队输你。你嗓门那么大,那么激动,好玩。
       李威脸不禁一红,拍子在手上就有点僵硬,球老是出界或是下网。不好意思,他说,我打得很差。
       女孩把捡起来的球往桌上叩叩,哒哒哒,又用拍子接起。就这样吧,行吗?
       李威不敢说她根本还没教他怎么挑,他道了谢。事情到此本来结束了,但接下去,李威问了一句关键性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杜若。
       噢,屈原在《九歌》中吟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你是香香的草。
       三年后在他们的婚礼上,李威当着双方来宾的面得意炫耀自己的两步好棋,那个主动上前祝贺是单纯的吗?同志们啊,一点都不单纯啊,内心其实险恶得很哪。至于名字,那是随便问的吗?一点都不随便啊。省直机关通讯簿上有妇联的电话,但没有杜若的电话,我难道能打电话去说请找那个会打乒乓球的女孩吗?中国会打乒乓球的女人多如牛毛,找错了怎么办?找错了嫁给我的就不是杜若而是别人了。
       妇联的人笑得东倒西歪,都说哇,李威太好玩了,活宝啊。
       李威单位的人就承上夸道,我们李威能说能写,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么说其实是客观的。李威一分配就在厅宣传处,这是做大小材料的主要阵地。有没能力很大程度取决于会不会弄材料,弄得怎么样。大家都清楚,在这样的部门,做材料就相当于做升级的台阶,一篇材料提供上去,就一天天向领导岗位靠拢过去。新婚之夜李威说,我要对付工作,我们迟两年要孩子。杜若没有任何异议,杜若说,我还小,我更不想马上生。
       
       其实那时杜若也不小,已经二十六岁。两年后,当李威转为主任科员,杜若终于怀孕,这一怀怀了两个。厅里从几个正副厅长开始,都以生女儿居多,他们开玩笑地哀叹风水不好。李威扑通扑通连生两个儿子,所有人见了他,都羡慕嫉妒交织地一番大恭大喜。
       李威就觉得自己运气好。那时,李威的运气确实非常好,很多东西都指日可待。
       四
       杜若一病,李威才发现自己运气出问题了。
       紫电青霜周岁多一点,杜若二尖瓣突然狭窄了。这么说当然与事实不符,事实是小时候杜若得过风湿热,怀孕后诱发了心脏问题,她气喘,老是喘,硕大的肚子让她举步维艰。我心脏被挤到肩上去了,她说得泪眼婆娑。医生开出利尿剂和血管扩张剂,还开出小剂量维持电解质平衡的洋地黄。杜若把药往地上一摔,歇斯底里地吼起,你想害死我儿子啊!医生很平静地说,实在不行,得考虑中止妊娠。杜若脸色大变,这才肯吃药。
       剖腹拿出紫电青霜后,杜若已经不像杜若了,她身上的血被两个儿子瓜分光了,走两层楼梯就大口喘气,就头晕,就两颧潮红嘴唇发紫。李威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带小孩,杜若手一按太阳穴一按胸口,母亲就撇嘴。以为是西施啊?以为就她会生啊?李威说,妈,你不要这样。母亲就爆了,她也憋了很久。猪狗生了仔都还有奶水供给哩,杜若却没有,一滴都没,只好不停地泡奶粉米糊,还怎么也喂不饱两个小肚子。他们哭,一起哭,一起闹,连发烧腹泻也约好了一起发作。这都是什么怪胎啊!母亲生过三男两女,带大子女带孙子,带过好几轮,都快成专家型人才了,轮到紫电青霜,她吃不好睡不好,真是焦头烂额。李威是她最小的儿子,她本来想好歹咬个牙也就过去,偏偏李威还要说她。她正准备喂米糊,猛地把手中的碗勺一摔,指着李威说,哦,我连说都不能说呀?你爸你哥你侄子,这一大堆我都丢下了,跑到你这儿当牛做马,说都不能说了?你这没良心的,生两个没良心的兔崽子,整天折腾死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不知道?
       李威就是在这时听到卧室里的异样声音,类似于一部老机器开动的嘎嘎声,沉闷中夹着些许凄厉的破碎感。他起先不是太在意,光看着母亲发呆。母亲嘴巴能说是村里闻名的,她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只是此情此景毕竟过了。他正想着应该让母亲明白,杜若没有奶水不是故意的,紫电青霜同闹同哭同生病不是刻意安排的,他还想说两个哥哥生的儿子是她孙子,他生的儿子同样也是她的孙子。但是李威其实什么话也没说,他还来不及说,卧室里就传来骇人的一声惨叫。
       杜若咯血了,咯了一地的血。李威下意识觉得该让她躺下,手刚插到她腋下,她就一歪,整个人软到他臂弯上。
       送医院,治了一阵,医生还是说要手术。杜若的胸腔被打开,心包被切开,病变的二尖瓣叶、腱索、乳头肌被切除,植入一个由合成材料制成的机械瓣膜。如果贴近她胸部,离半米远就听得见与机械钟走动相类似的滴答声。
       出院前,杜若对李威说,让你妈回乡下吧。
       李威挺为难。紫电青霜这么小,杜若难道能带?杜若不能带难道他能带?杜若说,花钱买平静,一个保姆不够就雇两个,两个不够雇三个。
       那天厅里专门派一部小车接杜若回家,李威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杜若揽在身上,脸望向车外。是个阳光不错的日子,街上人很多,等红灯时,甚至看见一旁有位时髦女人耳朵上挂对酒杯口粗的黄金大耳环。李威低头瞥一眼杜若,她闭着眼,无限疲倦。李威把手伸向她耳垂,在那里揉揉。杜若的耳垂又大又厚,相书上说,这是聚福拢财的象征,可是她聚了吗拢了吗?李威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司机老黄回头看他一眼,没话找话地说,厅长今天在博物馆开会,厅里很多人都去了。
       什么会?李威也就是礼貌性地随口问。
       纪念鲁迅诞辰一百一十周年。
       李威感慨地噢了一声。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课本中都断不了鲁迅的作品,读着读着,不知不觉间都把他当成熟悉的同事或亲戚了,其实是这么久以前的人物。人站在时光中,不知觉间就恍惚了。这样的会,厅长少不了讲话,要讲话就得有人写稿。如果不是请假,十有八九是李威写。他写,不停地写,连绵而来的会议需要连绵不断的讲话稿,那些材料摞起来足有半人多高了吧?如果是文学作品,撇开名气,好歹也换回一堆稿费了。在校时李威差点心血来潮力争去当作家,就是到厅里后,心也没死透。但后来他慢慢开始接受别人的观念:不要目光短浅,放眼未来就知道,一份材料就是一个跬步,积下跬步就能至千里,就可以获得另一种更实惠的稿费。
       这一刻,把杜若从医院接回家的这一刻,他心里对千里之外的那个景色还是充满自信的,也愿意踏踏实实辛辛苦苦一点一点地积他的跬步。
       事实却不可能了。
       杜若不是病一次,而是病一串,她最后连班都不上了,在家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医疗改革后,她这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对付超标的药费都不够。李威的工资除了养自己还得养两个儿子。保姆三个两个不可能,一个却是必要的,但雇到紫电青霜三岁上幼儿园后,也不得不辞退了,换成做卫生的钟点工。
       那几年没有领导把材料扔给他写,家里已经这样了,单位还能不照顾他?单位每年给他的困难补助都有限,既然不能给更多的钱,只好帮他腾出一双手来。李威可以不上班,也可以上了班马上就走,他腾出来的手不是煮饭买菜,就是喂饭把尿。直到紫电青霜上了小学,直到杜若身体相对稳定到可以早上下楼买买菜、下午进厨房完成钟点工预先洗切好的晚餐饭菜。然后李威蓦然回首,厅里的材料已经不需要他写了,新的人早就奋不顾身地顶替上来。他在宣传处闲几年,到老干处闲几年,调到办公室任助理调研员基本上也是闲。紫电青霜初中时,他轮岗轮回到宣传处,提了半级,变成调研员,正处级,却仍不是领导职位,或者称为有职无权,除了工资多一点外,跟一般主任科员没有区别。
       日子在杜若一病之后就这样一截两断了。
       但杜若病一难受,总是瞪着眼对紫电青霜吼,都是你们害的,不生你们我好好的,我本来好好的知不知道,你们这两个讨债鬼!
       这么一追溯,原来是断在两个儿子身上。
       但杜若也懂追溯,种子是李威下的。她说,我都半死不活了,你还这样!李威想我怎样了?我没怎样呀。
       五
       查B超时,医生一说是双胞胎,李威脑中就闪电般浮出一个句子: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大学时,李威差不多背下王勃的《滕王阁序》。古文中奇峰林立异壑万众,为什么却独独偏爱此篇?李威自己也无法细说。杜若说,这个名怪怪的。这至少说明她当时就反对过了。李威却坚持说,不怪,简直是天赐的。杜若又问,什么意思?李威说,都是宝剑。是剑?杜若眉头皱起来,剑不是会伤人吗?李威得意地大笑,伤谁?还能伤自己?最多伤别人,伤别人中的敌人。
       但是后来,李威心开始一点一点地虚了。他常常盯着两个儿子出神,难道不幸被杜若的乌鸦嘴言中?
       外人看紫电青霜的脸是一模一样的,李威却一眼就看出区别,区别很细微,紫电脸宽,青霜脸窄,相差大约一公分。而且紫电牙床浅淡,有着注水猪肉的色泽。李威有一次见电视里一头猩猩张大嘴装模作样嗷嗷叫时,一下子就想到紫电的牙床。想到紫电的牙床其实就是想到杜若的牙床。两个儿子脸盘上半部像李威,下半部像杜若,模样俊朗,个头高挑。每天晚饭一完,不用催不用赶,他们就立即进入自己的房间,并排坐在两张桌前,拧开台灯,摊开作业。台灯把他们脑袋放大数倍,看上去像两粒毛茸茸的球。
       这个时候,李威内心又被温暖吞没。他们很努力,至少努力了。有时即使考不好,也不是完全错在他们,他们是同卵双胞兄弟,他们是特殊的,天生与别人没法一样。
       
       李威不是没动过给儿子改名的念头,紫电改吉祥,青霜改如意,李吉祥李如意,叫起来也很上口。他悄悄把两个新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剑是双刃的,也许正因为叫紫电叫青霜,儿子才如此健康懂事,换一个名字,谁知道会不会风水大衰哩。杜若是一个,儿子是两个。李威放在心里偷偷一比,比出了更想要的,一咬牙,还是让两把宝剑继续寒光闪闪。
       一株弱草即使再芳香,也挡不了锋利双剑。杜若被砍倒了,李威被株连,他在浪涛上荡来荡去历经了几个回合。一开始心歇下,脑睡着了,只剩手脚漫天飞舞。两个儿子一个妻子,谁如果有幸被三个搅和成一盆糨糊般的生命突然拖去当伞,都只好把浑身每一块肉都悉数撕扯下来,尽可能撕大扯薄,否则怎么够得着三个的遮风蔽雨?单位、工作、升级、材料,这些词汇被医院、药片、奶瓶、尿布一一取代。渐渐安稳下来后,左右一看,别人的兴致仍然勃勃,只有他已经被甩出舞台了,只能从幕布一侧窥几眼他们脸上的油彩。
       三年前回到宣传处上班的第一天,他的面目比较模糊,似强弩之末,又似老树新枝。处里的人风水轮转,从处长到一般干部,都早不是当年那些面孔。处长让他在会上讲两句话,他没有推辞,但言语很简。他说,在厅里我是老同志,在现在这个处里我又是新兵,欢迎批评,欢迎指导。然后他站起来,对大家鞠个躬。
       一个厅的一幢楼的,前先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李威的客气就有点亲切的滑稽感,让人意外也很受用。没有人看出来,李威在弓下身子的那一刻,一股气浪刹那间就从小腹腾地喷出。还有一拼,四十六岁不是男人的终结,该重头收拾旧山河了。处里的材料常年不断,处长派工时,这个人一段那个人一点,最后由他统稿,成绩就算他的。李威把属于自己的那一段领回,既照顾总体风格,又保持个人特点。天底下最容易与最困难的写作,都集于公文一身。模式化的语言不能不用,也不可死用。至于上头的精神、领导的意图,领会上哪怕出半点差错,都可能前功尽弃。李威很卖力,卖力是他的本色,学生时代从组长到班长到学生会主席,一步一步都是卖力地投入激情展示才华的结果。即使知道写得再好,最终也可能只是成为贴到处长脸上的金片,他也不计较。
       他不能计较,这是正常的。现在给领导写讲话稿,以后当了领导别人替你写讲话稿,每一行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就是美国,也没让布什孤军奋战在所有发言场合,早有智囊团拟好稿子等在那里了。想到“智囊团”这个词,李威愉快了一下。这三个字组在一起实在别致,有动感,有征服,有温暖。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事实上也充当着类似的角色。
       幸亏没有武功全废,那些公文格式像一群久违的亲戚,起初稍有隔阂,但一捡也就捡起来了。年终考评,李威已经连续两年评为先进。先进不一定说明什么,但确实也能说明一些什么。
       星期五再去省委办公厅打球时,他有意无意地靠近老张。他不再见谁灭谁,而是谁见他灭他。他沮丧地仰天长叹,完了完了,我成了误入狼群的羊了。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是轻松的,他清楚自己的球技不是不明不白地退步的。那一瞬间突然想,刘国梁狠杀国家队恋爱风也不是没道理的嘛,乒乓球跟花样滑冰的卿卿我我怎么能一样?注意力不高度集中,眨眼间就兵败如山倒了。
       今天来状态的是老张,老张打掉李威,又打掉老欧,再打掉党校的老周。李威喊,老张你吃伟哥了啊!其他人大笑,跟着喊,早一阵干吗不发飙啊?你要发了不就直通不莱梅了吗,省得国家队那群小屁孩争得死去活来。
       老张头顶已经光秃,剩两旁有限的一些发毛,他小心把右边的留长,覆到左边,用摩丝固定住。摩丝能够制服的只是静态的时候,现在老张一跑动,头发就造反了,就挣脱了,就顽皮地跳回自己的右边,挂在耳边,随着扣球拉球搓球而剧烈晃动,像风吹动晾在架子上的线面。
       赢球让老张忽略了头发,他的头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只有打球的人才能真正体会赢球的畅快,真的畅快啊,上下通气不咳嗽。即使接下去,老张再也跑不动,输给第四个人,他退场时也仍然保持壮士十年归的宏伟气势与得意之情。
       老张已经浑身湿透,他这时候得喝水,而他的茶壶边就坐着李威。
       老张一屁股坐下时,李威顺势把茶壶给递去,很自然,一点不做作。生猛!李威说。老张张大嘴,呃呃呃地承接。谦虚都在会场上,在球场除了比球,还比骄傲。老张手一扬,继续放出大话,胶皮不争气,知道吗,这块胶皮老化了,中午本来抽空出去买,又被头叫住干活。要是换了胶皮,嗬嗬,宰你还不是踩豆腐?
       放在以往李威一定会正面回击,打嘴仗已经是球场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个乐趣谁都会见缝插针地捣鼓。但现在李威只是把老张的球拍拿过。这是块红双喜拍子,拍柄底部有两道被拇指与食指磨出的痕迹,可见老张用它已经有些年头了。李威用指尖在胶皮上压压,他得在延续以往风格的基础上注意分寸又有所创新。他说,老了吗?这不跟十八岁的小妞一样嫩吗?不要心虚找借口,老张,等会儿看我怎么报仇!
       你?老张转过脸夸张地瞪大眼,还没输怕?鲁迅说得好,确实要痛打落水狗。你看看你看看,我刚才对你太心慈手软,你就试图反扑了不是?
       李威大笑,适时转入弱势。嘴仗到此为止,俩人都忙着看场上的球去了。老张的球拍还留在李威手上,完全无意识的,李威像打音乐拍子似的把球拍在掌心轻轻击两下,老张猛地一跳,起身一把夺过拍子,嘴里咝咝吸着冷气。哎,想破坏啊!
       对不起对不起!李威连忙道歉。
       忘了这是我二奶了?
       罪过罪过!李威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了。打球的人爱惜球拍无异于战士爱惜武器,而老张尤甚。每天打完球,用湿毛巾把拍子擦一遍,晾干,再粘上塑料薄膜,以免胶皮氧化,这一点大家都一样做,只不过一样的事一样的程序,做得用心和细致的程度却天壤之别。老张那哪是清洁球拍呀,简直与对待一尊千年薄胎瓷器无异,小心轻放不说,眼中放出的光在珍惜中还夹着无限的怜爱。
       李威知道这时候他不能再向老张打听厅里的事了,时机不对。一个晚上的苦心经营,却毁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上,想想都懊恼。
       六
       如果那天老张不是无意中漏一句关于厅里提处长的话,李威的想头还冬眠着。人都经不住挑拨的,欲望一冒个火星,马上就可能呈燎原之势。
       李威只是放在心里暗暗燎原。
       当年一同进省直机关的大学生,正厅副厅都有了,更无论正副处,而他,却仅仅是调研员。按实际情况,就是什么级别都不给他,也是活该。这十几年他干了什么了?一生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十几年被生生截掉了,就仿佛脚下一块地突然塌陷,黑糊糊中只听见路上千军万马仍生龙活虎脚步匆匆呼啸而过。
       现在新一轮的呼啸又要掀起,李威好不容易从坑中遍体鳞伤地爬上来了,他抬起脚,却不知能不能被行进的队伍卷入。
       小道消息已经有了,机关里这样的传言总是生机勃勃。第一天老余压低声音说,唉,我听说吴平要调文化厅当副厅长,龚三林要去社科院当副院长,你们有没听到?吴平是办公室主任,龚三林是干部处处长,他们是省属后备干部中的两员,提拔是迟早的事。
       李威问,还有谁?不会只这两个吧?
       老余就摇头说,唉,关我什么事呢?我这么老了,反正没戏,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小卢说,老余你五十六岁算什么?放在中央,都算后起之秀。
       李威附和笑着,心里却想,不会只动两个处长吧?按以往的规律,不动则已,一动就有多米诺骨牌效应。
       果然过几天,陆续又传出机关党委书记可能去报社当纪检委书记,调研处处长似乎是去新闻出版局当副局长。最惊人的是,宣传处处长,也就是李威老余小卢的顶头上司叶卫星要提为副厅长。
       
       有人提拔,就意味着有位置空出,如同一盘棋,一动百动,全盘皆活。
       夜里躺在床上时,李威常偷眼看黝黑的天花板。一旁的杜若睡着了,垫了很高的枕头,几乎半坐着,呼吸还粗粗的不顺畅,人造心脏瓣膜滴滴答答响。这个女人的身份是妻子,可是她又怎么能尽职执行妻子的职责?遵医嘱,做爱的频率、力度、时间一律受限,这种事一受限还有什么滋味?但李威不能有任何怨言。也是遵医嘱,做过二尖瓣手术的人都必须有一个愉快的心情,连刚出生时能哭能闹的紫电青霜,在杜若一病之后也蓦然大变,变得乖巧安静,多大委屈都悄悄忍下。被刀一切,心脏都不是心脏了,而是脆弱的气球,生气会把血往那儿推,会推出什么结果真的很难说。十几年来,这个家里都只有女人朝三个大小男人吼,女人吼得理直气壮,男人有口不能言。憋到极限时,李威最多到楼下逛一圈,回来又面带微笑。
       医生的另一个嘱咐是,百分之九十二的病人做过打开心脏的手术后,损害了心理上的调节,以致造成各种心理变化,出现抑郁、自信心缺乏等问题,你们得多理解。的确得多理解,也只有理解一条路。
       不是有人害,倒霉是自己摊上的。
       如果杜若没病,他会对她说说机关里的事。结婚前后那几年,杜若对职位的在意程度远远在李威之上。比如她会很自然地说,像我们这样的高干子女。其实她父亲一直到退休也不过是副师长。又比如她说起妇联主任怎么怎么笨嘴笨舌没有能力时,表情与口气都明显藏有潜台词,那就是:如果我是主任。她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宿舍旁边就是军区乒乓球队驻地,成长环境不一样,对机关的气氛比李威天然敏感几分。李威那时还有玩心,要跟她一起打球,她说,认真工作吧,别玩物丧志。是因为乒乓球俩人才认识结婚的,到了家庭生活中,反而没有了乒乓球的位置。厅里其实也有一个活动室,放着一张省体委送的双鱼牌球桌,偶尔见有人在里头开打,李威也溜去玩几局,杜若知道了,还不高兴。你这样给领导什么印象?她黑着脸说,好印象不是一天两天堆积起来的,坏印象也不是一天两天沉淀下来的。千辛万苦才让自己在领导心中留点位置,很可能一个小细节就全毁了,知道吗?
       李威没什么可反驳,人家说得句句在理。
       但是后来一病,杜若对球的看法也变了,她让李威去打球,催他去。李威从两个方面理解她的意思:一是这场大病让她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二是觉得李威照顾她和儿子这么辛苦,也该放松放松。
       李威是在最近这三年才真正有时间和精力去打球的。先前每天灰头土脸,终于儿子长大杜若状态稳定,要不他怎么走得开?这一开戒,马上就非同一般,仿佛饿了数年的穷人,面对一桌的大鱼大肉,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要把失去的损失夺回来的热切。热过头了,杜若脸上好像又隐约现着忧虑,但她没说。没说李威也看出来了,他其实也想调整一下,稍微收敛一点,但没用,到了傍晚,只要不出差,他的生物钟就自然定在打球上。喊呀,杀呀,扣呀,推呀,拉呀,挡呀,拼呀,不在于打了几盘,而在于那个现场,它那么充满魔力地使他身心如此松弛酣畅,一刻千金。
       他原先确实是单纯享受球的快乐,与那几个球友混在一起,彼此从不在意官衔、职位、单位性质等诸多区别,仅为了球。但是现在,球之外其实还是有什么的。不打球,他听不到老张说的那一句话。而老张说的那一句话很有可能正在慢慢变成现实。办公室主任吴平比李威还晚一年分配到厅里,初来乍到时还处处以李威为楷模。而干部处处长龚三林当初跟李威一起待在研究室时,他写出来的材料,李威可以低看三分。
       所以,不能怪李威有心理波动,就连神仙到了此时心电图也不可能正常。
       但四周水茫茫,看不到任何浮桥栈道。李威侧脸瞥一眼身边,沉睡身边的女人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给他主意,替他分担。一具如履薄冰的身体,哪还能拿出多余的热量温暖别人?
       七
       早上到厅里时,看到办公楼前停一部钛银色的东风标致307。厅长们的车都是黑色的别克,黑色庄重沉稳,与领导的形象契合。李威断定又有人购车了。这一阵私家车成风,白色的凯越,冰蓝色的飞度,沙砾金色的赛拉图,厅里有车一族在成长。他们中不可能有李威,李威没钱。
       前一阵小卢学车时,曾邀李威一起去。我挺怕的,有个伴,胆子会大些。小卢说。李威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说,我更怕,那么大一堆机器,怎么捣鼓得了?说的时候,李威乐呵呵的,心里其实却是另一种滋味。所有男人对操纵与驾驭的向往都是天生的,加上打球,打球锤炼了李威反应的灵敏度与手脚的协调性,不成问题的,他肯定可以很快上手。可是,他只能拒绝。不说学车的三千多元费用,就是学了,拿到本了,又哪有钱买车?没车有本,不是更难受?
       办公室里只有小卢,老余还没来。小卢手托下巴正看一份文件,见李威进来,瞥一眼。过一会又瞥一眼,再瞥一眼。李威泡好茶,坐下,拿起报纸,终于还是被小卢瞥出诧异来。怎么了?他问。小卢就不看文件了,抬起头,继续托下巴,她笑。
       李威抖抖报纸,眼睛已经落到第一版上。以前当学生时,所有报纸都是从最末一版往上看,看到第一版时,兴致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到机关后,慢慢颠倒过来,直至现在,每天上班不把第一件事用来关心报纸的头版头条,心里就觉得空了一块。
       当然他不忘问小卢。怎么了,捡到一包美元了?
       小卢说,哪里能捡到美元,我这样的倒霉蛋如果能捡到美元,就一定先买一辆法拉利,最不济也得把杨钰莹的那部红色保时捷拍回来。
       李威眼还看报纸,脑子却慢慢转过来了。那部新车,那部东风标致,它的主人不是别人,是小卢。有几秒钟李威心里杂乱了一下,但很快他选择了激动。无论如何他得激动给小卢看。他把报纸往桌上一拍,以如梦初醒的方式欣喜问道,你买车了?就是那部307?
       小卢似乎想矜持,结果还是得意地笑了。怎么样,看见了吧?款式是不是很难看?
       李威说,嫌难看就送给我啊。
       这时老余慢悠悠地进来,接口说,送什么呀?我也要有一份。
       李威说,小卢买车了,我们的美女终于有香车了。
       小卢类似娇嗔地一笑,说,香什么呀?我老公一定要我买,我本来说买个小QQ代步就行了,我老公不让,他说那多丢份儿啊,买不起宝马奔驰,最差还得要欧系车呀,德系的更贵,就买了东风标致。
       李威说,标致好啊,那头小狮子很可爱。
       小卢说,我主要是喜欢它的外壳,你们不觉得它有肌肉感吗?
       老余大笑。新鲜,车子还有肌肉感!小卢你是买车还是买男人啊?
       李威替小卢挡一下,他说,都一样都一样,有肌肉感才有安全感。小卢是我们这间办公室第一个有车的,也算为我们争光了。
       小卢说,老余当然看不起我了,人家老余是不买,要买的话,向女儿一伸手,日元就大大地来,什么雅阁丰田皇冠都不在话下。
       老余笑一笑,不再往下接话。这是老余不想说的话题。几年前他女儿考上北大,大二时就结识一个日本留学生,很快恋爱很快同居。如果有可能,以血肉之躯来拼死阻拦老余都愿意,问题是他越阻女儿越勇往直前,一毕业干脆招呼都不打就嫁掉,然后去了日本。
       这一天的开始有点含混不清,一部标致把办公室弄得怪怪的。老余开电脑上网,两眼专注盯屏幕不再理人。他围棋好是厅里出名的,有时其他处的人会找来,关上门下一两盘,老余从没失手的纪录。前几年厅里装了宽带局域网,又给每个人配了电脑,老余原先对自己没信心,觉得手指头都僵硬了哪还能噼噼啪啪弄键盘,不料字果真没怎么能打,却学会了另一手:在网上下棋。他用“黑心男”为名,在联众网上名声大噪,每天都一堆人等着跟他过招,让他饱享胜利的快感。
       叶卫星出现在门口时,是李威先看到的。李威的桌子正对着门,只觉得跟前黑了一下,叶卫星高肥身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李威不慌,他清咳一声,直直身子,脸仰着。叶卫星要找的人通常是他,不过无论找谁,提醒一下老余都是应该的。老余的桌子斜对着门,站在门口是看不见电脑屏幕的,所以老余很从容地移动鼠标,把界面最小化,收起棋局,也仰起脸看叶卫星。叶厅长,你好!他开起玩笑。
       
       叶卫星说,别乱叫,哪有什么厅长呀?
       老余到厅里的时间比叶卫星长得多,树一老就成精。老余说,嘿,叶厅长还不许群众爱戴你呀?到时至少得请我们处的人撮一顿吧?
       小卢很可爱地帮腔,是啊是啊,不理别人总不能不理我们这些田间兄弟吧?人家陈胜还苟富贵不相忘哩。我们好歹算是跟你打江山的呀。
       叶卫星举起右手像打扇子一样连扬几下,暧昧地笑。然后,他手又往前一伸,很有气势地指着李威说,下午你跟我一起去省委办公厅第二会议室开个碰头会,祁副书记的讲话稿要开始做了。
       李威说,好。心里不免动了一下。今年全省表彰大会马上要开,姓祁的省委副书记分管意识形态,每次他的讲话都是由办公室主任代表副厅长出面牵头,这次由叶卫星牵头,看来形势已经明朗。
       叶卫星又说,对了,刚才工会打电话来,说下个月月底要举行省直机关乒乓球赛,你团体个人都得参加。你可得好好准备一下,替厅里争光啊。
       宣传处共有三间办公室,叶卫星在第一间,两个副处长在第二间,李威的这个第三间叶卫星每次来,大家都习惯各坐各的,没有任何客套。但这时,李威边点着头,边站了起来。此情此景,就觉得有一股气从下而上把他硬拉起,没法坐得住。固然马要鞍装人要衣装,但单单一层衣服是不能把男人撑出多少气度来的,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得有内核的东西,这东西现在体现在叶卫星身上就是那个指日可待的副厅长职位。看看口气已经多不一样了,他的鞭策忽然间已经上升到厅的高度,要替厅里争光啊,而不仅是替处里。
       厅里的黑色别克很快就会多出一部。正处与副厅看上去只差一个级别,但正处骑自行车上下班,副厅却有专车接送,能一样吗?
       八
       下午的碰头会老张也在,还是主要人物。这会儿老张的头发十分工整,一根根都服服帖帖地横在头顶。其实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头皮的劣势仍昭然若揭,最大的价值不过是安慰了自己,达到自欺欺人的效果。
       第二会议室是椭圆形的,几个人环桌而坐。某次某个省级领导肯定也在此主持过会议吧?那么这个位置会是谁坐过?李威不免挪挪屁股,真皮的椅面与裤子摩擦,突然发出与放屁类似的声音。他有点尴尬,偷看左右,好像别人并没在意,才放下心来。
       老张摊开笔记本,神色端庄,语气也很正式。祁副书记今天没出席,但之前与老张交谈过了,关于相关工作的总结与今后的展望,祁副书记提出一些要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去年表彰大会时办公室写过一稿子,书记的新要求听起来与去年的区别并不是太大,但李威跟别人一样还是低头记录。老张不是球场上的那个老张了,李威知道自己此时其实也与球场上判若两人。
       墙上挂有一个钟,指针指向五点三十五分了,会议还没结束。李威想,今天的球看来打不成了。他瞄几眼老张,老张兴致尚浓,还在要求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一直讨论到六点,才散会。
       李威有意留两步,等到老张一起出会议室。还去打吗?他问。老张说,算啦,不去。
       李威说,下月月底的比赛你参加吗?
       老张说,参加。
       因为明显感觉到老张并没有交谈的兴趣,李威就没敢多问下去。场合不同,气氛就不同;气氛不同,效果就不同。李威每天打球的时间是五点半到六点四十分,偶尔拖一拖会拖到七点,太迟了回去就是杜若不说,自己也不好意思。今天确实一定要去,也还可以打半个小时。但这样的时间是最不尴不尬,身体还没打开,就得收摊,不如不去的好。
       回到家,杜若正在发火,脸通红,一声声地骂。紫电青霜缩着脑袋站在她面前。
       这是比较少见的现象。杜若反复再三把自己病因强调了,紫电青霜从小耳朵就听出茧子,他们乖得像猫一样,哪里还敢造次。怎么啦?李威问。
       杜若手指头在紫电青霜头上狠戳几下,怎么啦?都什么时候了,逃学,下午没去上学,老师打电话来问了。
       李威拍拍杜若的背,说,好了好了,不气,我来解决。又推一下两个儿子,回你们屋去!
       李威把门掩上后问紫电,逃课?去哪儿了?
       紫电摇头说,没有。
       李威说,没有?那么是老师瞎说你妈瞎骂?
       紫电说,不是。
       李威吼起来,那是什么?没有逃学,不是瞎说,那你们都去哪儿了?
       紫电双手放在小腹前绞着,爸爸,我们以后不敢了。
       青霜马上附和,不敢了。
       李威半晌不吱声,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初三压力大,报纸不时刊登哪里哪里学生因厌学出逃,但他从来没把紫电青霜与之联系上。儿子甚至属于过于循规蹈矩的一类,在家都不敢造次,何况在校?爸爸,我们真的不敢了,你不要生气,你一生气妈妈就更生气了。紫电说的时候,还拿胳膊往李威身上蹭。青霜几乎同时也做出一致的动作,俩人连表情都一模一样,他们就是这样,总能这样,基因这东西不服都不行。李威心软了。反正是初犯,再追究下去也无益,只会耗时耗力。他说,下不为例知道吗?
       紫电青霜的头就点得像电动玩具一样。
       杜若斜靠在床上喘气,李威从儿子房间出来,坐到杜若床边,帮她拉过被子盖好。不要生气,他说,没事,淘气了一下,跟同学去看电影了。杜若说,都什么时候了,看电影?李威说,就是啊,千不淘气万不淘气,到这时候淘气。不过,也挺可怜的,学习负担确实太重了,换了我,可能也会这么干。说到这里他耸起肩做个鬼脸,以这个动作将自己跟儿子归入同一行列。
       通常晚饭后李威会陪杜若散散步,但今天杜若不去。杜若说,你自己去吧,我有点累。
       李威下楼后给儿子的班主任打了电话。按手机键时,他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要语气平静态度温和。王老师,他说,紫电青霜的妈妈身体不好,我以前不是交代过了,有什么事麻烦你以后直接找我。
       那一头,王老师好久不说话。
       李威一时有点拿不准,他回忆了一下刚才说话的内容,觉得也还行,没有太出格。家里的情况班主任很清楚,既然清楚还把电话往家打,就是有不对之处,就得容许家长稍稍有生气的表示,否则以后不是还打?
       这时王老师说话了,她是个女人,中年女人,声音粗糙,缺乏平仄。紫电青霜爸爸,你是省直机关干部,我一向很尊敬你。但是,我觉得你今天很没修养。我今天下午不是没给你打电话,我打了,可是你的手机一直没有信号。怎么办?我只好往你家打。你要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打,我听你的,就不打了。
       李威听到她说出“没修养”三个字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时至今日,还从来没人把这个词往他身上安过。他自己有时候检讨起来,最多也就想到没才气、没运气、没福气之类,其余的似乎都尚可。谁知突然连修养都没了。他决定修正一下跟老师的关系,功利一点看,毕竟儿子还得在她手中捏上两个月。王老师,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下午我在省委开会,可能会议室手机屏蔽,所以没接到。你不是不能打家里电话,实在是我太太身体太糟了,动气不得。这不怪你,真的,不好意思。
       王老师说,只逃学半天就气了?
       李威心里又不高兴了一下。什么话,只逃学半天,还要怎么逃?
       王老师说,紫电青霜爸爸,我们当老师的没什么社会地位,所以也不敢乱讲话。我下午打电话去的时候,如果是你接的,我就不会那么小心翼翼地只说半天了。
       李威马上嗅出她话里有话。不是半天吗?
       不是。是很多个半天,我数了一下,这个月俩人已经缺课12节,按每天下午三节课计算,他们每星期有三个半天不知去向。
       李威太阳穴嗡嗡嗡响。他们去哪儿了?
       王老师说,我问过,他们都说家里有事。分开问,回答也一模一样。没办法,双胞胎有感应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我批评一次,他们表示改正一次。但是过后还是老样子。
       李威有种被人拿刀一步步逼进断头巷的感觉。这三年,他和班主任打交道不下十次,每次看进眼里的都是平面直板,像一块洗旧泛白的粗布,缺乏立体,没有层次。没想到一转眼,却深不可测。但他已经没有耐心跟她玩猫与老鼠的游戏,他需要谜底。王老师,他们究竟去哪里了?
       
       王老师说,这样吧,你等我电话,我会给你答案的。不过,你暂时不要跟紫电青霜捅破。
       九
       李威是在第三天等到王老师的电话。杂音很多,她声音又作神秘状压得很低,不觉间李威就提高了声音。老余小卢都在办公室,就一起伸长脖子好奇。李威说,喂,在哪?哪?澳洲路?哦哦,二舟路,知道了。
       李威站起要走时,小卢问,有事?
       李威说,没事。
       小卢不丧气,继续友好,需要我用车送你吗?
       李威奔出门,丢下一句:不需要,谢谢。
       二舟路,读大学四年,工作二十二年,都在这座城市,李威还从不知道有二舟这条路。但拦下的士一说,司机一点都不疑惑,马上按下表就走。太顺了,反而心会生疑。李威从后窥镜里看司机,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木无表情。师傅,二舟路,没听错吧?他想要是听错了,就走错了,那王老师在那儿可能等恼火了,甚至一走了之。
       二舟路怎么不知道?司机不以为然。
       李威就明白了,这个二舟路只是他不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却是熟门熟道。他试探着问,这条路上都有什么呀?
       司机说,有什么?什么都有。
       比如什么?
       比如人。比如房子。比如树。比如吃喝嫖赌杀人放火。
       李威屏住气静止了几秒钟,仿佛站到三岔路口上,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最后只能继续往下问,他得在到达二舟路、见到王老师之前,大致弄到心中有底。他说,二舟路电子游戏店很多吗?这么说是因为中小学生被网所害太甚,没见紫电青霜在家玩游戏,就是上网他们也只看新浪考试网页。但是,说不定哩,说不定别人一邀,他们就随之而去了。
       司机哧地笑起。你外地来的吧?我刚才还以为你逗我哩。真不知道?二舟路又叫野鸡路也不知道?那里酒吧夜总会桑拿洗脚房演艺吧啥都不缺哩老兄。
       李威终于开始真正紧张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仅仅是电子游戏,一下子扩张到夜总会演艺吧,把他手脚都弄凉了。王老师在电话里就是让他在金皇演艺吧前下车的啊。
       王老师站在芒果树下,脸色黝黑。看见李威,她说,你来。她就径自往里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们看一眼就出来,什么话都不要说。听着,什么话都不许说!
       李威点头。
       王老师轻轻拉开虚掩的门,穿过一条通道,拐两个弯。很暗,没灯,也没人,但有音乐传来。音乐越来越响,歌声越来越清晰,是一男一女的对唱。但大厅的舞台上却是三个男人,一个背对着台下,眼盯着两个拿麦克风的。扭,扭,扭,对,幅度大一些,媚一点,再媚!
       再媚的要求是对两个男人的其中一个提出的,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他们唱的是首情歌,不知道歌名,有很多爱,爱比海深什么的。两个男人都可以唱女声,一会儿甲唱男乙唱女,一会儿又乙唱男甲唱女,边唱边作缠绵状,贴脸,亲吻,摸屁股。
       李威被王老师挤在角落,地上有些湿,粘着鞋,他气喘不过来,胸憋着。他往外挤,要出去。王老师就捏住他胳膊,二话不说,往外拖。
       到门外,站到芒果树下,王老师叹了口气。如果不让你亲眼看看,你不会相信。我也不相信啊,那天下午得到消息,我本来就是要让你来见一见的。
       这是干什么?他们在干什么?
       我了解到的情况是,这家夜总会要把他们训练出来,然后晚上在这里表演,取乐客人。
       表……演?李威舌头都硬了。路上不时有车刷地开过,喷起烟,油烟味裹着厚厚的尘土。
       王老师说,你现在先回去。
       回去?李威突然扯起嗓门,手往夜总会一指。他们还在里面,他们!
       王老师抿抿嘴,很平静。他们交给我。
       交给你?为什么?!
       王老师突然身子一凛,断喝道,不要吼!马上又放缓声音说,事情不能闹大,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我比你大几岁,你得听我的。
       怎么听?李威神志慢慢开始恢复。
       只要有可能,这事暂时不要扩大,甚至学校都不一定要知道。你明白我的用意吗?
       李威不是太明白,但他及时点头。
       中考只有两个多月了,必须把影响降到最低程度。这事我也有很大责任,我也不愿闹大。两个啊,我班上一下子出了两个这样的学生!我现在进去带他们,你在外面,躲起来,不要出面。以后,也不要再提这事,永远不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做得到吗?王老师定定看着李威,眼光利得像刀片。
       李威只有点头。
       王老师重新进入夜总会时,李威到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靠窗的地方坐下。时间过得慢,太慢了,他几次掏出手机,踌躇半天,不知该给谁打。杜若吗?杜若如果知道这事,心脏像爆竹样炸开的可能都有。然后还有谁?没有了。他父母亲都健在,但来往不多。十几年前杜若一出院母亲就回乡下了,和气也伤到尽头,彼此最多打两个客气的电话,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各奔东西打工,被生活累得温情所剩无几,见李威都在省委做干部了,也不能帮他们什么,心里也凉凉的不愿多答理。至于杜若的父母,她父母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得起过李威,家庭不好,不见升迁,不会挣钱,这样的女婿有什么可疼可爱的。
       头上戴着红纸帽,上面写有大大“M”黄字的小姐过来,笑眯眯地问,先生,你需要些什么吗?
       李威摇头,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他所熟悉的那对一直猫一样安静的儿子,为什么突然之间判若两人了?
       谁能替他解答一下?
       十
       第二天中午李威再次见到王老师,地点在与学校隔两条街的温泉宾馆,他们一起坐在大堂的沙发上。
       都弄清了,王老师说得很轻松,不能怪紫电青霜,他们用意是好的。
       什么用意?这个问题李威已经在心里憋了一天一夜。
       王老师说,他们想挣钱。夜总会承诺正式演出后,每晚给他们一百元。你想想,这么小的孩子,一百元在他们眼里是多大的数目。
       可是,谁要他们挣钱了?我们不需要他们挣。
       你们需要,至少他们认为需要。你老婆不是病了吗?你老婆不是整天在家休养吗?他们认为那都是因为你挣不了大钱,有钱,你老婆就可以去北京上海甚至纽约伦敦治病。毕竟是孩子啊,能这么想,也是孝心一片,我都感动了。
       李威手掌侧托着下颚,他没想到是这样。要说感动,他也有,但更有股说不清的酸楚或难堪汩汩冒着。他是挣不了大钱,从来没挣过,几年潦潦草草地上班,不扣工资,单位已经很大恩大德了,还怎么挣大钱?况且机关哪有大钱可挣?连贪污受贿都缺条件。
       王老师从手提包拿出一张纸递过。交涉了半天,夜总会才放人,但他们说是专门请人培训紫电青霜的,得把费用算清。我威胁要报警,紫电青霜还是未成年孩子哩,他们才软了。不过我想还是多少算一点吧,免得以后再纠缠,就给了他们五百元,这是收据,你看,盖了他们的章哩——这钱得由你出。
       李威在身上摸来摸去,很狼狈,他没带这么多钱。
       王老师说,没关系,不急,以后再说。
       李威拿出金穗卡。宾馆门外有取款机,刚才进门时他看到了。他说,你等等,我就回来。
       五百元钱从机上哒哒哒地吐出来时,王老师也从宾馆里出来了。她从李威递过来的五张百元人民币中抽走三张。我也有责任,她说,也该罚两百块。
       李威急了,把剩下的两百元往她手中塞。他说,王老师王老师,不能这样,你已经费了这么多心,哪有再出钱的道理?
       你把钱收起,收起!王老师的口气很硬,你不收起,我会理解成你有不满,万一到校长那里告个状,我就惨了。懂吗?或者这样,两百元你就先收着,一定要给我,等中考过后,紫电青霜考上重点校了,再给我也不迟。
       李威觉得还是不妥,但他说不出话。生活再次教训了他,这世界谁都不能小瞧,谁都不能。昨天在麦当劳里,透过玻璃看到她双手分别揽着紫电青霜从夜总会出来,拦下的士,把紫电青霜先推上车,然后自己跟进。那个瞬间,李威羞愧不已。他真的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女老师竟有如此强大的一面。
       
       王老师说,现在得保证紫电青霜注意力集中,情绪不能波动。如果想教育他们,也得忍着,考完试再秋后算账。是不是这样?
       李威觉得他得说几句感激的话了,心里真的已经堆满感激。王老师,他说,碰到你这么好的老师,真是紫电青霜的幸运,也是我和他们妈妈的幸运。说到这里他停下。真奇怪,好好的话一说,反而变成公文似的,居然假了。
       我好吗?王老师斜着眼问,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也许这时好,马上下一刻又不好了,人是最不可靠的动物——你是省里的领导,我这么说可能不对。
       说得对说得对,不过你确实好。
       那么你呢?你好吗?
       李威一怔,她问得别有深意。
       王老师说,你有别的女人?马上她又收了嘴,笑笑。对不起,她说,冒犯你了。是这样,那天下午打电话到你家,紫电青霜妈妈接起后,很不友好,一直追问我是谁。我本来是不打算跟她说紫电青霜的事,她要出了事我也担待不起。可是,那时,不说都不行了,她可能把我当成你的相好了。
       怎么可能?李威惊得气都出不来。
       王老师又笑笑,我不管你可能不可能,别影响到孩子就好,至少在这两个月之内。
       李威点头,但他心里憋着气。王老师话里的意思傻子都听得出来,她还是认为他有问题。要是在以前,王老师的看法好歹他肯定都不会在意,可是现在,他在意了。面对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们通常的反应总是也非常希望能获取对方的尊敬。如果有可能,李威是想辩解的,但王老师显然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愿。李威突然记起一件事,这件事很实际。他说,王老师,中考时紫电青霜能不能想办法帮他们排在同一考室?分开考他们成绩出不来。
       王老师摇头。多两个学生考好,对学校也有利,但我们无能为力。
       任何可能性都没有?
       没有。中考不是人为安排教室,而是电脑随机安排。所以,只能看他们的运气了,运气好也有碰到一起的可能。不过,你别介意,我实话实说,这事我一直觉得有点怪。
       什么怪?
       双胞胎以前我不是没碰到过,但没有像他们这样的。
       李威想说即使是双胞胎,也不见得心灵感应程度都一样。紫电青霜会同时感冒,同时腹泻,同时眼肿,甚至同时打喷嚏同时放屁,别人会吗?别人不一定会息息相通到这种程度。但王老师急着回校,她扬扬手说声再见就径自走了。李威待在原地,心里真是不舒服。相好?真是见鬼,他有相好?杜若从没在他面前流露一丝此类想法,但王老师也不可能编造,那么,是真的,杜若真的那么想?
       下午上班李威脑子还老缠着这事,他几乎一言不发。到了五点,他把黑色帆布包从桌底拖出。换T恤,换短裤,泡茶,出发。何以解忧,唯有打球。他不能就这件事一直想下去,再想,脑子就破了。
       今天的球在党校打。党校校长老罗球姿跟他长相一样,土得掉渣,腿不曲,腰不弓,事实上鼓囊囊的大肚子也让他弯不了腰。可就是这样,李威只要不状态超好,都输他。李威怕生胶,老罗恰好打生胶,克上了。第一局11比8,第二局11比5,第三局11比9。李威气呼呼地败下阵后,在老张右边坐下。老张说,你怎么老不长进呀?李威笑笑,抓过茶杯猛灌几口。老张说,以前我也怕他,现在不怕了。说到这里老张大声喊起,老罗,现在我不怕你了。老罗说,哈哈,还有个不怕死的。老张喊,顶个大球打小球,吓唬谁呀?推他正手空当!又回头低声说,你看,他一退台接正手,反手速度就跟不上了。拉,拉弧圈!老张又喊起来,下面那句对李威说时,声音又压下去:要拉高,拉慢,他就借不上力了。说着老张用拍子比画几个拉球的动作。他是左撇子,拍子舞动起来时,李威发现不是那块旧拍子,拍子变了,由旧变新,由圆形变方形。李威顺手把拍子拿过来,老张没反对,好像还挺乐意。手感不一样,李威掂了掂,断定底板是碳素纤维的,细看柄上的商标,BUTTERFLY,日本蝴蝶牌,胶皮也是。这样的皮,李威知道,不禁磕碰,没几天就会破裂掉屑,于是还得再换,换一张就是五百多块钱啊。
       鸟枪换炮了嘛,李威说。老张笑笑,把拍子拿回,指教的热情仍然持续着,他说,无论正胶还是生胶其实都不难对付,把它琢磨透了,就不可怕,要可怕,刘国梁肯早早退了当教练?
       趁对方捡球,老罗跑过来喝两口水,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说,有王涛大吗?你们总不会忘记王涛是怎么把金泽洙打得屁滚尿流的吧?大肚子有大智慧。老张说,老罗啊,一个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老罗就高举右手,作扔东西状。老实点,他故作面目狰狞地说,我用馒头砸你一个血案啊!大家都笑,笑声从身体深处放纵发出,声源幽长而且厚实。
       李威笑声最小,而且短促。那个瞬间他心里一扭,突然就有些酸楚了。这几个人都报了省直机关乒乓球赛,都可能是他的对手。他有把握胜他们吗?没有。他低下头,转动拍子。他是右手,两面反胶,红双喜底板,友谊729胶皮,一切都是最普通平常的,跟乒乓江湖中成万上亿的人一模一样。太平常了,所以泯然众人,所以紫电青霜都认为他挣不了大钱,所以,他连相好其实都没有,所以他年近五十了,还只是有职没权的调研员。
       如果由反胶改长胶有没可能?
       如果请省体工队的戚教练指点指点会怎样?
       他确实该赢一赢了,哪怕仅是一场机关内部的乒乓球赛。
       十一
       倒退三十多年,戚教练名字在省报上偶有出现,他拿过一次省冠军两次省亚军,还差点进国家队,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李威跟他认识是在前年的一次酒桌上,别人介绍说这是省乒乓球队教练时,李威眼睛亮了一下。桌上聊一阵球,喝一阵酒,吹一阵牛,高山流水相见恨晚地亲热,过后其实再没往来。
       李威在名片夹中翻了半天,他记得那晚彼此是交换过名片的,但是没找到。
       打电话到省体委一个熟人那里问,他说,戚教练?好像退了吧。你等等,我回头给你电话。过一阵电话打过来时,果然说戚教练去年年底已经退休了。李威觉得退了并不影响其水平,教他反正绰绰有余。那个熟人就报出一个号码,他说,你打这个电话试试,他现在被火凤凰乒乓球俱乐部聘去了。
       李威没有先打电话,他直接去火凤凰。这是全市最大的一家私人乒乓球营业场所,场地、器材、教练都很专业,服务也好,收费因此就高,每小时50元。前年地税局跟厅里搞联谊活动,曾在这打过球。
       其他家乒乓球俱乐部很少有宾馆式的总台,这家却有。打扮俏丽的小姐笑眯眯地望着李威。李威说,请问戚教练在吗?小姐摇头,戚教练今天没有班,找他有事吗?李威说,我想请他教教。小姐表情更可人了,她说,他每星期只有二、四和周末在。其他教练可以吗?李威说,不可以。
       星期六李威在火凤凰见到戚教练时,对方已经想不起他了。但只要按规定缴足费用,戚教练仍愿意教他。戚教练说,有没人点拨肯定不一样的,要不马琳王励勤那么高水平的运动员为什么还要有教练?但反胶改长胶被戚教练否定了,戚教练说,怎么可能?变长胶,拍形、手势甚至海绵厚度等等都得变,剩一个月时间来不及了,别人不适应你,你自己也不适应自己,划不来。
       况且,戚教练有几分不屑。水平得靠技战术来提高,玩弄胶皮这些雕虫小技一点意思都没有。来,你先打几个球看看。
       俩人找到一张空球台,来往打了几个球,戚教练眉头就皱起,走过来拿起李威的球拍看一眼,一把扯掉正手胶皮。换掉!他说,换狂飙3!
       从这天起,李威每天都来火凤凰。星期二、四、六、日,戚教练到场时,他打一至三小时;戚教练没来,他坐在旁边看别人打,听其他教练指导球。很管用,以前跟老张他们打,志在逗趣,乐在宣泄,怎么扣怎么拉怎么冲怎么吊怎么变线,并不多想。现在戚教练逼他想,不是想一拍,而是想下一拍对手回过来会怎样,再打过去又是怎样,想手腕加力时球的转速和落点,想两个大角调动时步法的移动与衔接。
       
       他心里充满隐秘的快乐。没有人知道他在火凤凰练球,甚至杜若他都不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躲进密室修炼的武林高手,秘笈在左,宝典在右,风生水起却又滴水不漏,直到华山论剑之日,才石破天惊,技压四座。
       但是杜若还是发现他有变化。杜若在饭桌上不时瞄他,眼神飘忽。杜若用筷子指指儿子说,他们很快就要市质检了,接下去还有省质检。李威看看紫电青霜,俩人都低头大口扒饭。那天从夜总会出来至今,这件事李威没在家里提过半句。王老师说得有理,他得听王老师的。况且他们错了吗?他们只是要替家里分忧。这么一想,李威几分心酸又几分爱怜。他们懂事成这样,还能再说什么?
       李威分别夹起肉放到儿子碗里。多吃点,他说。
       紫电说,谢谢爸爸。
       青霜也说,谢谢爸爸。
       李威眯眼打量他们。多么乖巧,与夜总会舞台上丑态百出地扭唱的是同一个人吗?熟悉的人突然陌生,这样的反差会把人撞出暗伤,李威一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有隐痛。
       杜若说,这时候了当然要多些营养。但是要营养就要多花钱。
       钱不够吗?李威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家里的经济一向很清楚,杜若的那点工资用来日常开支,其余的费用由李威解决。虽然只有百分之八十,杜若一个月也有一千多,买菜足够了。但李威也不敢肯定,两个儿子以及杜若的身体都极需营养,这方面不能紧缩。真不够吗?他问,不够我明天去取点给你。
       杜若撅起嘴,她眼小,幽怨之情就来得隐蔽,常常已经翻江倒海了,露出来的也只是冰山一角。所以可怕,所以李威得费力捕捉苗头。他十多年反复做类似的事,筋疲力尽却又反复忍耐。两个儿子换得一身病痛,包括儿子寒光闪闪的名字,暗地里李威对她确实心有内疚。他给过她什么欣慰?钱没有,官也没有。
       祁书记的那个讲话稿李威已经粗拟一遍交给叶卫星,叶卫星提些要求,让他再过一遍。
       李威把稿子交给叶卫星时,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刚开始先说稿子,这是工作,将工作作为与领导交谈的开场白是再合适不过了。叶卫星边听边插话,适时提出自己看法。这都正常,连气氛也融洽。李威觉得是时候了,他给叶卫星打下手三年,从来没提出任何要求,即使现在也不能提,他只是说自己的经历,哪年到部厅里,哪几个前后到厅里的人现在都在什么职位上。他把语调放低,轻松而不失庄重,几分委婉的遗憾和淡淡的伤感,分寸都在,分量也有。他想叶卫星是何等聪明的人,肯定听明白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组织部已经来人考核,然后公示。传言不是白传,都在慢慢得以证实。也就是说叶卫星很快就不是宣传处处长,他仍是李威的上司,更大的上司。至少在直觉上,李威感到他是欣赏自己的。宣传处还有两个副处长,但这次给祁书记写讲话稿,叶卫星却弃他们不用,而启用李威。在他即将升为副厅长前夕,给分管书记写的讲话稿对他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啊。
       李威站起来,他笑笑,把所说的话又归结到工作上。他说,我按你的意思再改改。
       叶卫星说,对,时间上稍微把握一下,会议下星期开,不能耽误了。
       李威说,不会,明天就给你。
       叶卫星点头,突然问,杜若近来身体怎么样?
       李威说,还好,不错。
       儿子也好吧?快中考了啊,准备报哪所中学?
       李威说,过半个月就市质检了,接着又省质检,这两场考试成绩出来,才能估算怎么报志愿。
       叶卫星又点点头。你很不容易啊,他说。
       十二
       在全省表彰大会之后,叶卫星就搬到楼上厅长办公室上班了,其他的几个提拔的处长,也陆续离去。部里一下子感觉不一样了,像一块萝卜地,拔走几株后,豁开的窟窿就格外刺眼。明摆着马上要重新洗牌。
       没有想到最先动的人是老余。老余不是提到厅里其他处,而是调到卫生厅宣传处任处长。从副处级的助理调研员到处长,其实也仅跨了半步,关键是老余五十六岁了,这个年纪居然还能动一动,那就不是一般的能耐了。
       关于老余的升迁有几种说法开始流传,一种是老余自己找厅长痛诉待遇不公,他在副处这个级别上待了十一年了,没偷没抢没贪污没受贿,不提的理由在哪里?另一种是说老余在日本的女儿接待过赴日经贸洽谈的省长,双方相处和睦,老余女儿见机提出请省长照顾一下她忠心爱国的父亲,以弥补她内心的愧疚。还有一种说法是老余其实跟省委办公厅政文处张处长有拐个弯的姻亲关系,老余让女儿从日本买回蝴蝶牌乒乓球拍和一堆胶皮送张处长,张处长与祁副书记关系密切,他跟祁书记一说,老余就成了。
       没有哪一种说法是绝对可信或绝对不可信的,如果一定要从中挑选一种可能,李威选最后那个。他见过老张的蝴蝶牌拍子和胶皮,但除了老余女儿赠送,老张自己难道买不起?
       老余来办公室理整东西时,非常低调,没有平日那股倚老卖老的邪劲。小卢说,余处长,以后但愿我长命百岁,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一定要挺身而出啊。老余说,没问题没问题,你永远健康永远美丽。
       李威把老余送到大门外,心里难免悲欣交织。说起来这三年俩人相处得还不错,老余心眼不少,坏心眼倒不多。这样的人做同事已经难得。反过来,老余的那些心眼都放在怎么少做事,怎么多空出手下几盘棋,他其实都不惜自毁前程了,只等退休一天的来临,谁知竟还能峰回路转。李威说,真有你的啊老余,不吭不哼,却水到渠成。老余说,嘿嘿,狗年走狗运。她也蠢蠢欲动哩!李威没听明白。她?指谁?老余说,小卢呀,还有谁?
       怎么可能?李威不信,她离处长还远着哩。
       老余说,你看你,呆了吧。处长位置空了,不是副处长可以提上去吗?副处长提了,不就可能把她提到副处了吗?
       李威噢了一声,这他还真没想过。
       老余说,小卢想想也是正常的,谁不想呀?不过私下里大家猜测最大的可能还是你,你已经是正处,业务能力又在两个副处之上,凭什么不是你?
       李威拍拍老余的肩。谢谢,他说,谢谢。没有人这么真诚地肯定过他,老余以前也从来没有。
       手机响了,李威的手机。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喂,喂!李威声音提高,可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李威猛地把手机盖一合,顾不得跟老余道别,紧跑几步,拦下的士。在的士上他挂了120。
       果然是杜若出事了。家里的每一部电话都储存着李威的手机号,平日紫电青霜上学去了,紧急关头,杜若只要压一个键就拨出去了。
       急性肺水肿,这个病是二尖瓣狭窄的并发病,杜若不是一次两次犯了,但从未像这次这么严重。李威冲进家门时,杜若已经躺在客厅地板上,粉红色泡沫状血痰从她鼻中嘴中涌出。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120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从急救室,到ICU室,到撤机拔管转入普通病房,这是杜若一步一步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的过程。生命体征差不多已经丧失了啊,医生说迟一步就回天无力。杜若睁开眼时,李威正站在ICU室玻璃墙外往里探,他脸上的焦急不是装出来的,眼眶都陷进去了。急救室的门霍地关上的瞬间,他猛地紧跑过去,一声声追着喊,喊杜若的名字,声音嘶哑。天人永隔的悲戚把他击中了,那时他真的以为杜若就这么去了,再也见不到她。
       杜若的父母也被叫到医院,他们后来说了一句让李威哭笑不得的话:看来你对杜若是真的不错。
       这么说,以前他们认为都是假的?
       杜若靠在病床上轻轻笑着,很久没见她这么笑了。她说,爸妈,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李威就行。李威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家里两个儿子,单位有一堆工作。送走两位老人后,他在床沿一坐下,就觉得手被温了一下,是杜若从被子中伸出手把他的手抓紧。李威下意识地把手往回微微一抽。这种亲昵,已经久违了,非常陌生,不习惯了。他眼光在杜若脸上扫过,扫到她紫绀的唇上时,停顿了几秒。有多长时间没在上面亲过了?这个问题是突然想起的,却没有答案。
       
       这时杜若说了两件事。
       她知道紫电青霜去夜总会唱歌了,是去菜市场买菜时听紫电青霜同学的母亲说的。
       另一件事是关于小卢。小卢婚后不愿生育,而她丈夫公司的女秘书却迅速怀孕,所以去年她在得到一笔财产后离婚,用这钱她买房买车。
       李威把杜若的病与她得知紫电青霜去夜总会的事联系起来。王老师的消息是学生透给她的,要不打死她也想不到紫电青霜去了那里。所以包不住的,班上很多同学都听说了,杜若知道其实也只是迟早的事。
       至于小卢的东风标致与离婚,李威一下子很难联系到一起。不太可能吧,这一年多来没见小卢情绪有过任何波动,整天风和日丽,而且,不是还一口一口地称“我老公”吗?
       杜若在医院住了一周,这一周李威请假。白天在医院,晚上回家。没有杜若的床铺一下子空出许多,没有人造心脏瓣膜滴滴答答的声音,屋子也安静下来。但她的气息还在,那股特殊的与多种药物混杂在一起的气息,被子上有,枕头上有。
       迟一步就回天无力了,迟一步其实是多么容易,迟一步对家里电话做出反应,迟一步拨120电话……李威吓了一跳,他怎么居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冲着急救室门大声喊叫的悲戚连自己都记忆犹新啊。
       那一刻很真实。
       而这一刻呢?他有点恍惚,他说不清。
       紫电青霜几乎每天下午放了学都骑自行车去医院,趴在杜若床头,挨着她坐。这次杜若破例没有发火,没有责备。杜若很受用地左一眼右一眼看着他们,咧嘴笑着,眼泪不知不觉漫上来。紫电青霜就用手去擦。十五岁小男人的细致体贴,把杜若都快暖化了。她说,不管怎么样,生你们都是值得的。然后望着李威,说,不管怎么样,嫁你也是值得的。
       李威没有去呼应,他有意躲闪回避。突然之间,这个女人,包括她的身体,她的神情,她的言语举止甚至气味,竟都凉飕飕的,他止不住开始害怕,这种害怕在深处,宛若一条蛇隐秘地藏于皮肉之下,贴着骨头,冰凉地一寸寸缓缓爬过。
       过两天就市质检了,两个儿子不知道在不在同一考室。紫电说,在。准备得怎么样了?青霜说,很好。李威让他们早点回去,他说,你们认真读书,把成绩考好,才能对得起你妈。紫电青霜就重重地点头,嗯嗯嗯地答着。
       十三
       李威重新上班时,宣传处的工作已经由一位副处长主持了。李威没有想到会这样,老余说得很对,他本来已经是正处,业务能力又明显在两位副处长之上,即使是暂时主持工作,也该由他而不是别人。
       想了两天,他决定还是找找叶卫星。
       而且,他要单刀直入。叶厅长,他叫道,从叶处长到叶厅长,口改得很顺,一点没有别扭感。我们处现在有人暂时负责了,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是不是长久负责。是或者不是,明确一下,便于以后工作。他把“以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是啊以后,以后他还要不要再那么卖命?以后别人是不是还那么好指挥得动他?
       叶卫星笑笑,他的笑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副厅级的分寸感。怎么样,你夫人出院了?我本来要去医院看看,一忙,又拖下了。
       李威不答,定定地看他。
       叶卫星又笑一下,拿起烟,递一根给李威。李威摆手,他不抽烟的,本来就没有瘾头,杜若病后怕烟呛着咳嗽,就更戒了。叶卫星自己点一根,慢慢抽几口。
       我在厅长办公会上推荐了你,叶卫星说,你的能力几个厅长都是肯定的,这么多年大家对你是了解的。这件事……你看你家有特殊情况,你夫人身体一直这么糟糕,所以……所以其实也就是暂时的。你真的挺不容易,夫人病了这么多年,你都不弃不离,很了不起的。不过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
       话说得像绕迷宫,其真实本义却在里头血脉般隐约浮动。李威屏住气辨析一下,他想他应该明白了。还不是定局,还有一丝希望,但最终的结果不在于他,而取决于杜若病情会不会成为拖累,取决于其他几位厅长能否信任他,也取决于那个副处长能否最终有能耐从暂时顺利过渡到正式的。
       有几分恼火,但李威却笑了。既然还有一丝的希望,为什么要放弃?他站起,说,谢谢叶厅长,谢谢你推荐了我。
       回到办公室时,小卢眯着眼打量他。怎么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去找他了吗?她把握在手上的笔往上指指。
       他是谁?李威继续装傻。老余提拔捂得严严的,小卢离婚不透半点风声,谁不会装?谁都会装,谁都在装。
       小卢有点不高兴地撇撇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口。她说,哎,李威,你老婆很奇怪啊,居然托人打探我的消息。
       李威一惊。
       小卢说,我本来不想提这事的,她是病人嘛。可是,心里真的怪怪的,我招她什么了?我离婚了关她什么事?
       李威眨着眼,杜若的假想情敌原来是她。他说,对不起,她确实有病。
       小卢说,有病也别病到我这呀。难道我会抢她丈夫?难道我是为你离婚的?真可笑,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哩!
       李威说,我也不愿意。
       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讲的不是实话。从前他并没把小卢太当女人看,办公室这种场所里人都中性了。可是平心而论,小卢不错,五官洋气,穿着讲究,举止利索,而且,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非常……健康。
       手机响了,王老师找他。王老师说,紫电青霜爸爸,请你来学校一趟。李威心脏猛跳,又怎么了?王老师还是没有平仄地重复那句话,紫电青霜爸爸,请你来学校一趟。
       学校从昨天开始市质检,一切都与中考仿真,画了警戒线,分了考场,一个考场两名监考老师,一个考生坐一张桌子。
       是小卢开车把李威送到学校的。李威在门口给王老师拨个电话,王老师说她在三楼的校长室。
       校园很静,上午的考试还未结束。李威走进校长室时,里头除了校长、王老师,还有紫电青霜。紫电青霜勾着头站在屋角。李威伸出手跟校长和王老师分别握握,用这个动作他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紫电青霜惹麻烦了,这个麻烦一定比去夜总会唱歌更棘手,预感在接到电话那一刻就有了,但不知道是什么。
       紫电青霜舞弊了。咳嗽、摸头、托下巴、触鼻子、挠耳朵、抓头发……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可以是符号,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破译。王老师为什么也能破译?王老师靠在窗户上,木着脸说,我注意他们已经很久了,没有把握是不敢出手抓的。比如紫电手掌靠在腮边,三根手指头跷起,青霜就把笔在桌上叩一下,这是告诉他选择题第三道题的答案是a。如果是问答题,他们就打手势,手指这么弯一下是什么字,那么摆一下是什么字……我跟你说,太不可思议了,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没见过!
       问题是究竟谁抄谁?
       王老师说,互相,他们分工很明确,这个负责英语,那个负责语文。花样多着哩,回头你自己再问问。真想得出来啊!这种聪明劲要是花正道上,什么成绩拿不到?
       李威脑子嗡嗡嗡地叫,王老师生气的脸像漂在水中,被浪打过来打过去。他舔舔嘴唇,唇很干,都开裂了。校长去倒杯水,放在李威面前。校长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教育好。刚才王老师给你打电话时,那两个人,他用嘴努努紫电青霜,他们干什么知道吗?他们爬窗子,要跳下去。所以,一直到现在,你看王老师都在窗户前守着。我们也没办法,要不你先把他们带回家吧。出了意外,我们也不好交代。
       李威从三楼下来时,让儿子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背影一模一样的儿子,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一样的个头,他们一顿一顿地脚迈得很重,到了一楼,突然站住,然后同时往下一矮,跪下了。
       紫电说,爸爸,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青霜说,我们是想让妈妈高兴,我们……
       俩人开始哭,先是小声,然后越来越大,直至浑身抽动,号啕起来。
       李威身子僵硬地站着,然后缓缓过去,把他们拉起,抱住,拍拍背。这时候,儿子,他的儿子很需要有人伸出手支撑一下,这个人只能是他。李威说,不告诉,我们谁也不告诉。我们自己错了,自己改。还有一个多月才中考,来得及。是不是?我们来得及。
       小卢的车躲在校门旁的小巷里,大路上不能停车,她怕警察抓。李威让紫电青霜坐到后座,自己进了副驾室。倒车雷达开始嘀嘀嘀地响,然后车子退出小巷,鱼一样向前滑行。小卢什么都不问,她直接把车往办公室的方向开。一层玻璃之外,人变小了,房退远了,一条条路弯来弯去永无尽头。小卢轻松转动方向盘,向左向右向右向左。
       李威觉得五脏膨起,五官也一点点胀开,仿佛正有人拼命地急速地往他身上灌气。
       人生如果能像驾驶汽车一样从容不迫地选择方向,然后随心所欲地奔往某个目标,就没有这么多无奈与沉重;生命如果能任意倒车,李威愿意倒回到初次在球场上见到杜若的那一年。那一年他还多么年轻茂盛,一心以为前方良辰美景可以随意撷取,他尽力了,但命运的轮子不听使唤,他无能为力。右眼角越来越重,一道泪终于顺着鼻梁滚落下去。他侧过脸,他皱起来的脸映在贴着灰黑色防晒膜的窗玻璃上。
       小卢看了他一眼,把车载收音机打开,歌声刚响起,她马上又关掉了。喂,你手机响了。她提醒道。李威把手机接起,是戚教练。你怎么回事,这么久不来练球?不是马上要比赛了吗?李威一句话没应,烫着似的立即摁掉。比赛?他都忘了这事。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右手,拇指与食指握拍处有微黄的茧,对搓一下,硬硬的,不像肉,像塑料。
       右手握拍,绝大多数人都这样,他无非是其中之一。
       他一直看着这只手,慢慢蜷起,捏成一团,使上狠劲。你说,我要参加吗,乒乓球赛要参加吗?他问小卢,其实是问自己。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北北,女,本名林岚。已出版长篇小说《娥眉》、小说集《寻找妻子古菜花》、散文集《三坊七巷》等十二部作品。现居福州,供职于《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