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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乐的执迷不悟
作者:谈 歌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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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谈歌写的这个故事是民工乐满仓的故事。故事是从乐满仓走进了那家名叫“好运来食品店”买酒的时候开端的。
       一
       买酒之前,乐满仓正在跟儿子乐小勇吵架。乐小勇现在的身份是“平价菜蔬超市”的老板,这个超市是本市一个非常有名的菜蔬超市,还有两家连锁店。乐小勇从前也是一个普通的民工,每天蹬着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卖鲜菜。为了逃税逃工商管理费,还得东张西望地逃避着城管。乐小勇现在已经熬出来了,现在乐小勇走在街上,西服革履,牛皮烘烘,人五人六,完全是城里人的样子了。他早已经娶上了一个漂亮的名叫李媛媛的女人,他早已经住上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乐满仓则住在乐小勇空出来的二居室里)。他早已经处理了那辆已经开了五年多的二手的摩托车,早已经换上了一辆十万多的“富康”轿车。现在的乐小勇不仅是一个城里人了,而且早已经是一个城里人里的“人物”了。
       乐满仓跟乐小勇吵架,是因为乐满仓想把他居住的这套二居室的房子卖掉,而乐小勇死活不同意。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它就是二手房,十年前买进的时候只花了三万多块钱,而现在的行情能卖八万块钱。白白住了十年,还能挣五万块钱。对于乐满仓这个民工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可是乐小勇坚决不同意。乐小勇为什么不同意?按照乐满仓的理解,是因为乐小勇的老婆李媛媛不同意。乐小勇不是财迷,但是他惹不起他的老婆李媛媛。乐满仓始终认为乐小勇虽然有了钱,可还是没出息。怕老婆。乐满仓从来都认为怕老婆的男人是顶没出息的。男人为什么要怕老婆呢。乐家三代就没有怕过老婆。如果乐满仓怕老婆,当年也就不会进城打工来了。乐满仓非常沮丧地在乐小勇身上看到了乐家雄风的没落。
       乐满仓想卖房子,是因为乐满仓已经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回他的老家莫家庄去。他已经向他所在的建筑公司的王经理正式提出了辞工,不干了。乐满仓已经在王经理的建筑公司当了十年的仓库保管。王经理十分欣赏乐满仓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王经理认为乐满仓是一个非常有素质有教养的民工。现在乐满仓突然提出要辞职,王经理真有些舍不得。表达了几句惋惜之意,使得乐满仓深受感动,是那种被人重视的感动。感动归感动,乐满仓还是要坚决辞工。
       乐满仓坚决从王经理的公司辞工,是因为他已经认识了距离他村子不足十里地的刘家庄的寡妇刘凤琴。不仅仅是认识了,而且还相爱了。而且还要结婚了。刘凤琴是和她哥哥刘凤池进城来办理刘凤琴男人的后事,刘凤琴的男人葛爱社进城打工十几年了,也在王经理的建筑公司上班儿,葛爱社有技术,是电焊工,在王经理的建筑公司干得挺好,可是那天工地上突然出了事故,一面刚刚砌成的墙突然倒塌了,葛爱社当场就被砸死了。这个事故经过认真调查,责任在刘凤琴的男人,他已经下班了,可却不离开工地,和几个工人坐在那堵墙下面打扑克(赌小钱),谁想到那墙垛子会倒塌呢?刘凤琴来城里处理丧事。王经理也算仁义,尽管责任在葛爱社身上,谁让你下了班还不走呢?还赌小钱?可王经理总感觉人死了,是天大的事。于是,王经理在开的抚恤金上也很过得去,比规定的要多出许多(谈歌这里感慨一句,王经理是一个开明的建筑商,不像报纸上披露的那些狼心狗肺的建筑商,总是拖欠民工的工资)。刘凤池和刘凤琴也就无话可说了。兄妹两个就可以回去了。可是刘凤池在工地上见到了乐满仓,两个人互相认出来了,三十年前,他们曾经一同在乡里的中学念过书呢,是同学。乐满仓为刘凤琴男人的事情尽心尽力跑前跑后,为刘凤琴尽了一个老乡的情谊,也为刘凤池尽了一个同学的情谊,更为葛爱社尽了一个工友的情谊。这在乐满仓说来也算是人之常情,不料想老实厚道的乐满仓吸引了刘凤琴,刘凤琴知道了乐满仓是一个鳏夫之后,竟相中了他。乐满仓后来才知道,葛爱社是一个挣一个花两个的主儿,从不过日子。进城十几年,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挣了钱就是吃喝嫖赌。刘凤琴在老实厚道的乐满仓身上看到了好男人是什么样子。刘凤池是一个快人快语,得知妹妹看中了乐满仓,就找乐满仓说悄悄话:“满仓啊,我跟你同学过,也了解你。你是一个老实人。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妹妹一起过吧。我跟她提了,她同意。就看你的心思了。”刘凤琴比乐满仓小八岁。人样子也好看,乐满仓便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乐满仓当下就表示同意。不过,刘凤琴有一个条件,她不想在城里待着。她说葛爱社死了,她有点儿怕这城市了。如果乐满仓同意,就得跟她回乡下去。王经理已经给了她十几万的抚恤金,她就一个女儿,去年已经嫁出去了,这十几万的抚恤金够花多少年的了。她就想一心一意跟乐满仓过日子了,乐满仓一口就答应了。于是,乐满仓就跟王经理谈妥了辞工的事情,就决定卖掉房子,他已经通知了一些人后天在“得月楼饭店”吃一桌饭(请一些一同出来打工的老乡还有一些他这些年在城里交往下的朋友),算是告别。
       乐满仓进城快二十年了,他始终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农民。这种认为,是骨子里的,是血液里的,是脑子里的,乐满仓改不了这种认识。尽管他也像城里人一样会稀里呼噜地喝啤酒了,会马马虎虎地系领带了,会别别扭扭地说拜拜了,会大大方方地逛超市了,但是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农民。他不想改变自己这种认识。他不认为自己的农民身份有什么不好。没有了农民种地种菜,这城里人吃什么?吃屎都没人给你们拉。
       乐满仓的村子叫莫家庄。他当年进城打工,是因为他老婆怀孕了,没有生育指标,村里要罚款。罚款,乐满仓没意见,可是凭什么罚别人一万,罚乐满仓一万五呢?就因为他跟村干部吵过架,村里的干部是谁?村主任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哥。村支书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叔。按说应该关系亲睦,可是这两个人都跟他乐满仓吵过架。乐满仓看不起他们,乐满仓认为他们自私,处理事儿不公。村干部对他有意见,就串通乡里罚他一万五,他不服。再者,老婆生下了一个女儿,乐满仓觉得自己挺冤,被罚了一万五,得了个女儿,他觉得不值,若是生个儿子,两万也算是个值头儿啊。老婆当时劝他忍一忍算了。乐满仓忍不了,他硬是跑到县里把村干部告了。乐满仓是有名的倔汉,县里也知道他的名气。便派人到乡里查这件乱罚款的事情。结果,乐满仓算是赢了。可是村干部更恨他了,处处跟他找别扭,他一赌气只身进城来打工了。他永远记得,他进城那天,天空下着牛毛细雨,他的身上都湿透了,他的心也湿得透透的。
       乐满仓进城第一年,先是满大街捡酒瓶子,捡废纸。后来还帮助别人送外卖,帮助人家贴小广告(那时城里还不怎么管这种事,后来管理的时候,乐满仓已经不干了)。还在一家工厂看过大门。进城第五年,城里开始了房地产的行业。乐满仓经人介绍就在一个新建的花园小区里当看门的(那时还不叫保安)。这一年,他的儿子乐小勇没有考上高中,也进城来打工了。乐满仓暗自叹息,自己家里出不了读书人了。乐小勇进城后就蹬三轮卖菜。乐小勇勤快,干得挺好,乐满仓也很满意。又过了两年,刚入腊月,乐满仓的老婆和女儿中煤气死了。乐满仓伤心极了,他已经买好了年货准备带着乐小勇回去过年呢。他觉得自己窝囊,对不住老婆和女儿。如果他早早挣下些钱,把老婆和女儿弄进城里来,她们就不会中煤气死了。他带着乐小勇回村处理了丧事,发誓再也不回莫家庄了。大哥和当了村主任的二哥听了乐满仓的话儿,都惦记上了乐满仓的宅子,乐满仓看着两个哥哥贪心的表情,他又后悔了,说自己还得考虑考虑。将来在城里干不动了,他还是想回来的。这本是一句敷衍的话,可是一语成谶,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竟有了跟刘凤琴这档子好事儿。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乐满仓甚至想到了天上掉馅饼这句老话)。乐满仓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他也跟儿子乐小勇说了,他认为乐小勇从骨子里边不会同意给他找个后娘,但嘴上不能说反对。可是他没有想到乐小勇在卖房子的问题上跟他较劲。其实乐满仓想错了,乐小勇的真实想法是,不管乐满仓找刘凤琴或者李凤琴张凤琴乃至猪凤琴狗凤琴结婚,他都不会干涉,他从心里愿意给父亲找个老伴儿。他就是不同意乐满仓回老家,卖什么房子吗?老爹可以把刘凤琴或者李凤琴张凤琴乃至猪凤琴狗凤琴接到城里来嘛。乐满仓就跟儿子乐小勇吵架。吵也白吵,乐小勇坚决不同意乐满仓卖房子。父子两个正热火朝天地吵着,莫家庄的莫大福找乐满仓来了。乐小勇气呼呼地摔门走了。
       
       莫大福找乐满仓是来喝酒的。
       莫大福也是民工,只是刚刚进城六年多。“城龄”比乐满仓短多了。莫大福年纪比乐满仓小十岁,长的模样好像比乐满仓大十岁。莫大福家境不好,结婚晚,娶了一个老婆,过了门才知道这婆娘是一个药罐子。吃药快赶上吃饭多了。两个孩子都没成人呢,一个念初中,一个念高中。莫大福指望那几亩地肯定不行,莫大福就进城来了。先是经过了在大街上拣酒瓶子捡废纸以及替人贴小广告之类的初级锻炼,去年,莫大福应聘在一个南方老板的工地上当泥瓦工,和沙子灰,搬运石料。讲好一天五十块钱。莫大福挺满足,可是莫大福满足了没一年,就遇到了麻烦事儿。那个南方老板赖了莫大福三个月的工资不给。莫大福生气,就找到乐满仓发牢骚。乐满仓就想起了报社的张记者。
       乐满仓曾经在花园里小区当过看门的,张记者在花园里小区住,张记者爱说话儿,乐满仓也爱搭腔,二人就熟悉了。乐满仓虽然离开花园里小区多年了,可是他还记得张记者。乐满仓就带着莫大福去找张记者。张记者答应帮忙问问,后来张记者调查了一下,就写了篇稿子在报上发了。就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莫大福的事儿就解决了,就要回来了四千块钱的工钱。莫大福高兴得很,就动了请张记者吃饭喝酒的念头。那天就找到乐满仓说了这个意思。乐满仓说,人家张记者肯定不来。莫大福不相信,乐满仓就掏出手机来,当着莫大福的面打电话,张记者接了,说没时间,谢谢他们的好意。莫大福这才相信了。既然张记者不接受请客,莫大福当然就不用去饭店破费了。昨天,莫大福接到乐满仓的电话,说他准备回老家了,不再回这城里了。莫大福心里挺失落,他在这城里没有什么朋友,有一个堂兄莫大社,跟他还不来往。乐满仓在莫大福的眼里,不仅是老乡,还是一个精神依靠。莫大福今天歇工,就来找乐满仓,想找个小饭馆请乐满仓喝酒。乐满仓说:“就别去外边了。买点儿吃的喝的,就在我这里闹一顿儿得了。”莫大福同意了。乐满仓说喝点儿啤酒。莫大福摇着脑袋说不行,非要喝白酒。而且是喝“铁虎头”(一种五元多钱一瓶的低质白酒)。乐满仓笑话说:“莫大福哟,你来城里好几年了,可总不像个城里人,现在城里人都喝啤酒,你怎么不知道喝啤酒呢?”莫大福被伤了自尊心,不高兴地说:“满仓哥,你冒充什么城里人啊?当年咱们在村子里的时候,谁喝啤酒啊。啤酒算酒吗?花钱不少,喝下去,一点儿也不头晕。喝酒不就是为了头晕嘛。”当年在村子里的时候,乐满仓他们喝的是地瓜干酒。也不是常常喝。地瓜干酒虽然便宜,喝多了也是贵啊。乐满仓就说:“行,行,你爱喝什么就喝什么吧。我去买酒。”莫大福争着要去,说:“满仓哥,你这就不对了,酒钱当然得我掏了。”乐满仓说:“拉倒吧。到了我这里,还让你出钱?”乐满仓不愿意让莫大福掏钱,他知道莫大福的老婆常年闹病,开销很大。两瓶酒花不了多少钱,可花不了多少也得花啊。能让莫大福省钱就让他省钱吧。他还得捎带着买点儿下酒菜,比如香肠什么的,这也得十几块钱呢。争让了一番,乐满仓让莫大福坐在屋里的凳子上看黑白电视,他就出去采购了。如果乐满仓不去买这两瓶铁虎头白酒,或者乐满仓到另外一个商店去买这两瓶酒,下面这个故事就不会发生了,至少这个故事应该是另外一种版本了。而事实上乐满仓是去了这一家名叫“好运来”的食品商店。乐满仓跟“好运来”食品店的老板熟悉。老板是一个寡妇,名叫李素芬,四十多岁,长得不丑。每回乐满仓来买东西,李素芬总跟乐满仓聊聊天。乐满仓也喜欢跟李素芬聊天,两个人挺说得来。但两个人绝没有那个意思。乐满仓来“好运来”买酒,因为他知道“好运来”食品商店的铁虎头白酒比其他商店的便宜两角钱。乐满仓买了两瓶“铁虎头”,又买了花生、火腿、豆腐丝等一些下酒菜,李素芬一边给他装袋,一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笑话。乐满仓也说笑着付钱,并再次告诉李素芬,不要忘记他后天请她在得月楼饭店吃酒。李素芬已经知道了乐满仓准备回家的事儿,她知道乐满仓回家就不回来了,她心里有那么一丝伤感,她认识乐满仓许多年了,她认为乐满仓是一个非常老实厚道的人。她嘴上嘻嘻哈哈地问:“老乐,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啊?是不是有什么相好的等着你呢。长得好看吗?”乐满仓笑着说:“长得不如你好看。”说着,他付过了钱,当他拎起两瓶酒和下酒菜跟李素芬说完“回见”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向门口看了一眼,他的余光就看到了那张脸孔。那张脸孔刚刚在食品店门口经过。
       谈歌讲的这个故事,由此开始了。
       乐满仓在建筑工地当了多年的仓库保管,每天看到的脸孔太多了,乐满仓每天从工地回到住处,路上见到的脸孔就更多了。总之,乐满仓进城二十年了,见到的面孔数不清了。可以这么说,城里的面孔已经使他麻木了。而这一张面孔为什么会让他心惊不已呢?后来人们议论,也许是乐满仓的命运使然。乐满仓的心顿时紧缩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心中那根断了十一年的线索,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接上了。像一根突然被接通的电路,他思维中那些熄灭的灯泡儿突然全部亮了起来。尽管这张脸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十一年的岁月,在这张脸孔上刻下了沧桑,但是乐满仓还是认出了,看准了,盯死了。乐满仓心头怦怦乱跳,他感觉自己在这城里待了十一年,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天。他把两瓶酒和下酒菜扔在了柜台上,没顾上理会喊他的李素芬,就匆匆追出门去。可是街上人海茫茫,那个脸孔已经毫无踪影,就像刚刚发生了一场梦幻。一切都已经不再真实。乐满仓愣愣怔怔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马路边,他仔细回忆刚刚发生的情况,一时有些无措。行人匆匆,车流滚滚,那个脸孔已经无影无踪。一辆出租车鱼一般游过来,在乐满仓眼前骤然停住。一个大脑袋的司机探出头来,微笑问道:“先生,要车吗?”
       乐满仓没好气地摆摆手:“不要不要!快走快走!”
       出租车司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瞪了乐满仓一眼,低声骂了一句:“精神病。”
       乐满仓听到了,愤怒地瞪着出租车司机,挑衅地回敬了一句:“你才精神病呢!”
       出租车司机显然不愿意纠缠,忍着愤怒开车走了。
       是不是看错了?会不会是自己花眼了?乐满仓很快坚定了信念,不会!乐满仓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才有些明白了,当时与其说他相信自己的眼力,莫如说他更相信自己的心力。那个人就是张和平,而不会是别人。
       乐满仓怔怔地呆立在“好运来”食品商店门口,他心脏依然怦怦乱跳,乐满仓非常冷静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今后一段日子,不会轻松了。他在考虑自己接下来的行为,自己如何去向公安分局赵局长汇报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是啊,他下个星期就要回家了,他已经在这个城市待了二十年了,他不想再回到这座城市了。他甚至已经准备明天就去火车站提前买票了,他已经决定明天正式向他熟悉的人们告别了,他已经决定明天在得月楼饭店的雅间里摆上一桌,请大家吃一顿告别酒。当然也包括李素芬。他突然在十秒钟里做出一个决定,明天不买票了。暂时不回老家了。他要在自己回家之前,了结掉这件事。这不是普通的事情,是一件已经沉寂了十一年的案子。
       乐满仓现在已经发现了案子的主角:失踪了十一年的张和平!
       二
       乐小勇从他的“平价菜蔬超市”出来时,在门口遇到了刚刚聘用不到两个月的“情报员”吴小燕。吴小燕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挺有内容,乐小勇读懂了,吴小燕的意思是想跟他一同走。乐小勇心里热乎了一下,嘴上却说别的:“这几天怎么样啊?”吴小燕说:“都正常。”乐小勇泄气地哦了一声,他也感觉到了吴小燕的目光一下子失望了。他还是硬着心转身走了。乐小勇近来常常告诫自己,要保持与吴小燕的距离。这个吴小燕是一个什么样的背景呢?乐小勇还不是十分清楚。进城已经十五年的乐小勇,脑子也早就学得复杂起来了。对于女人,应该多动钱,少动情。
       
       乐小勇走到停车场,用电子钥匙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乐小勇把车开上了大街。街上车流滚滚,乐小勇感觉自己是被车流推动着前进。乐小勇的心情有些抑郁。这些日子,乐小勇的肚子里好像吃错了东西,总也舒畅不起来。第一个不舒畅是父亲坚持要回村,他不同意,他跟父亲已经吵了好几回了。他的心情就更加不舒畅了。
       乐小勇实在搞不清楚父亲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刘凤琴就至于离开城市吗?而且还一定要卖掉房子。乐小勇知道这房地产的行情,房子还一个劲儿看涨,二手房涨得更凶。乐小勇的意思是说,就是卖也不能现在卖。总要等一等,明年二手房的房价,会翻着跟头涨。可乐满仓就跟着了魔遇上鬼似的,一定要卖。而且态度坚决到不问什么价钱,卖了就走人的程度。乐小勇现在不缺少这几个钱,乐小勇在父亲的问题上从来不财迷。乐小勇是一个孝子,他现在有钱,他不在乎这一套房子卖出去之后能赚多少钱,他是不想让老爹回村子里去。他不知道老爹跟上什么鬼了。那个刘凤琴给父亲下了什么迷药了呢?父亲为什么就非要回去呢?难道他当农民还没有当够?那莫家庄有什么好呢?现在村子里的几眼井早都枯了,吃水都困难了。乐小勇思来想去,就是弄不懂父亲为什么为了一个刘凤琴就坚决要回莫家庄,从城里找一个老伴儿不行吗?莫家庄还有什么让父亲挂念的呢?爷爷奶奶都没了,两个伯父早都分家另过了。娘和妹子也死了。而且父亲的脾气和村里的干部一直闹不来。父亲出来这些年,应该习惯城市了。而且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在这城市过好日子的资本了。他劝父亲,可是父亲就是不听。这使得乐小勇非常生气。乐小勇真就不相信,那个刘凤琴有多大的魅力,莫非刘凤琴脑袋上长满了牡丹花,花迷了父亲的眼,勾走了父亲的魂儿了?会让父亲抛开已经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跟她回农村重新当农民。
       老爹啊,咱们父子在这城里站住脚,容易吗?乐小勇心中感慨万端。
       乐小勇十四年前进城打工,表面是因为乐小勇没考上高中,实际上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乐满仓得罪了村干部,乐小勇在村里也不好混下去了。娘让他进城来找父亲。乐小勇永远记得,他进城那天正刮着大风,乐满仓让灰头土脸的乐小勇把铺盖卷儿放下,就带着在刚刚下了火车就丢了钱包、饿得头晕眼花的乐小勇上街去吃了两碗兰州拉面。乐小勇一边吃,乐满仓一边吸着烟,一边数落乐小勇不争气。乐小勇吃完了,乐满仓也数落完了,乐小勇也没有听清楚父亲到底说了他些什么。乐满仓抽着第二支烟,看着端着大碗吸溜吸溜把碗里的汤都喝干净的乐小勇说:“我看啊,你也别念书了,你也不是什么念书的材料。你读了初中也就够用了。什么文化吗?你总认得男厕所女厕所吧。这就行了。你就在这城里混吧。”乐小勇茫然地看着父亲:“我能干啥?”乐满仓很民主地嘿嘿一笑:“别人能干啥,你就干啥吧。这城里的民工多了。你先转悠两天看看再说。”乐小勇就东张西望地在街上转了两天,他看到有进城打工的人做卖菜的行当。乐小勇就开始在菜市场摆了摊子卖菜。后来,他发现批发菜蔬利润更大,于是,每天早上,他骑着一辆从废品站里买来的破三轮车去郊区的批发市场进货,再赶回来在城里的早市上卖。当时街上卖菜的不是太多,乐小勇很快就发展起来了。挣了一堆钱的乐小勇,就租下一家已经破产的机床厂的一个车间,改造并装修了一下,就办起了“平价菜蔬超市”,这是本市第一家菜蔬超市,这一下竟是撞上财运了。乐小勇呼呼地开始挣钱了。五年前,乐小勇又凭借李媛媛在工商局当副局长的表哥赵建国,又开了两家连锁店,生意也照样兴隆。乐小勇相信,他和父亲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老爹啊,为了一个刘凤琴,你丢下这红火的日子值得吗?
       乐小勇还有第二个不舒畅,他跟老婆李媛媛不舒畅。他早想跟李媛媛离婚,可是他又不敢离。用句成语说,乐小勇投鼠忌器。乐小勇已经动了和李媛媛离婚的念头。可是乐小勇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他与李媛媛离婚,李媛媛肯定会把孩子带走,那样,不仅他的一半财产要被李媛媛带走,而且每年的抚养费,也一定是吓人的。可是乐小勇离婚之心不死。他仍然在寻找机会与李媛媛离婚。李媛媛也已经看出了乐小勇的想法,有一次李媛媛恶狠狠地对乐小勇说:“乐小勇,你别做梦了。你想把老娘甩了,老娘让你脱层皮。”
       真是投鼠忌器哟。李媛媛就是那一只可恨的大老鼠,什么是器呢?就是乐小勇的全部财产,就是乐小勇进城这些年来付出的汗水,智慧,精力和辛苦的劳动。就是乐小勇的“平价菜蔬超市”。他不能栽在李媛媛这个女人的身上。于是,乐小勇就雇用了一个“情报员”吴小燕,吴小燕是毕业了一年多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大学生,吴小燕是看到了“平价菜蔬超市”在报纸上的广告,才来找乐小勇应聘的。乐小勇看上了长相虽然不太漂亮,却聪明机灵的吴小燕。他答应雇用吴小燕三个月,他秘密地交给了吴小燕一个任务,让吴小燕跟踪李媛媛,乐小勇相信李媛媛外边有了男人。乐小勇相信自己的感觉。乐小勇现在以每个月三千块钱的价钱雇用吴小燕,让吴小燕随时提供关于李媛媛的“情报”。可是吴小燕跟踪了李媛媛快三个月了,还是没有发现李媛媛有什么情况。按说乐小勇可以解雇吴小燕了。可是乐小勇却和吴小燕好上了。那是一个月前的晚上,乐小勇在一个酒吧里听取吴小燕的“情报”,现在乐小勇也回忆不清,自己如何听着吴小燕的汇报,就把吴小燕搂到怀里来了。
       接下来两个人常常幽会,男女之间应该发生的事情,两个人都发生了。看样子吴小燕是准备把乐小勇绑在她的裤腰带上了。可是乐小勇暂时还不想把吴小燕绑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精明的乐小勇还吃不准吴小燕呢。就是跟李媛媛离了,他也没想跟吴小燕怎么着。别看现在吴小燕对他百依百顺的,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当年李媛媛的名字还是叫李春花的时候,不也是像绵羊似的对他百依百顺的嘛。可现在变成了一只大灰狼。羊和狼之间,大概就是一步的事儿。吴小燕会变成狼吗?
       走着看吧。乐小勇面对吴小燕时,常常这样想。于是,乐小勇没有解雇吴小燕,吴小燕依然当着乐小勇的情报员。
       三
       十一年前,当时乐满仓正在花园小区当门卫。
       花园小区发生过一件重大的案子,一夜之间一连八家居民住宅遭窃,最后一家是一个独居的姓郑的老太太,郑老太太睡觉轻,发现了窃贼,郑老太太没有被窃贼吓倒,而是挺身与窃贼搏斗,竟被窃贼杀死在客厅里。血汩汩地流满了楼道。郑老太太住在五楼。郑老太太的邻居发现流到楼道里的是血而不是水的时候,才惊慌地报案。警察们把门打开的时候,郑老太太已经死了多时。现场勘查表明,郑老太太身上被凶手扎了十几刀,老太太的血一直愤怒地流到了一楼。案子正发生在乐满仓值班的时间。清晨接到报案时,乐满仓的嘴里正在嚼着大饼卷油条,嚼得正香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把嚼在嘴里的大饼油条都吐出来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乐满仓不喜欢再吃这种大众早点了(他总能吃出一些血腥味儿)。
       乐满仓跟这个被杀的郑老太太很熟悉,郑老太太有时路过门卫的时候,还跟乐满仓笑逐颜开地聊聊天。乐满仓感觉郑老太太非常慈祥,没有城里人那种瞧不起人的眼光。这么好的一个郑老太太怎么就叫人杀了呢。乐满仓觉得自己对不起郑老太太。
       乐满仓当时非常狼狈,他三天两头地被警察传到东城派出所问话,一连谈了十几天,当时的派出所所长赵得亮举着一张男人的照片(后来乐满仓才知道那是张和平的照片),反复讯问乐满仓,要他使劲回忆头天夜里出入花园小区的人们里有没有这个人,乐满仓那些日子脑袋都涨得跟洗脸盆一样大了,他感觉自己就是花上吃奶的力气,也回忆不清楚这个人到底进没进过花园小区。
       
       乐满仓在小区当保安之前,曾经在一家工厂当过看门的(是一个亲戚介绍去的)。那些进出工厂大门的人都带有胸牌标志啊。如果没有胸牌标志,乐满仓当然也要问一问了。乐满仓在那家工厂看了两年的大门儿,没有放进过一个不应该放进去的人。后来工厂垮了。忠于职守的乐满仓便失业了,正赶上花园小区招保安,乐满仓觉得自己看门有经验,便来报名了,花园小区竟聘用了他。可谁知道这小区的管理跟工厂大不一样,住在这里的居民,没有统一胸牌标志啊。乐满仓不能随便拦住一个人就盘问吧。
       乐满仓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公安局已经断定花园小区另外几起盗窃案和这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是同一个人干的,疑犯的身高体重特征被疑犯留在作案现场的一些脚印手印所确认。罪犯名叫张和平,是本市棉纺三厂的工人。经查,张和平已经被厂里除名两年多了,父母双亡,有前科。乐满仓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小区物业里的一些人开始还曾经暗中怀疑过乐满仓与这个张和平有勾结,怀疑是乐满仓把张和平放进小区的。乐满仓后来听说了物业对他的怀疑,气得简直要吐血了。有这么怀疑人的吗?也是后来乐满仓才知道,当时东城公安分局判断张和平还会作案。一张大网在暗中悄悄撒开了。但全力等候了一个多月,张和平竟再也没有露面。公安局的警察们泄了气,张和平从此再也没有消息了。这当中,乐满仓还跑到东城派出所打听过一回,问张和平有没有消息。赵得亮没好气地告诉他:“这是我们公安局的事情。你不要再问了。”乐满仓很不理解赵所长的态度。为什么这么不痛快?乐满仓也是后来才知道,赵得亮之所以没好气,是因为赵得亮原来就要提拔当分局局长了。这件案子出了,一时破不了,赵所长就走不了,得忙着破案。分局局长的位置就让别人挤了。于是赵得亮所长这提拔的事儿就落空了。
       这件案子虽然没有告破,乐满仓却得到了一张张和平的照片。这张照片是赵得亮所长交给他的。乐满仓知道这张照片冲洗了许多张,公安局分发下去,让群众提供线索。乐满仓就保存下来这张照片。后来就把这张照片放在了他的钱包里边。
       这个张和平啊,不仅耽搁了赵所长的前程,也真是害死了乐满仓,乐满仓因为这起案子,被花园小区的物业公司炒了鱿鱼。还少给了他二十多天的工钱,乐满仓也没好意思去找。乐满仓失业一个多月之后,经人介绍便到王经理的建筑工地去工作了。但是乐满仓却仍然放不下这个张和平。乐满仓心中始终没有忘记张和平。那张放在他钱包里的照片已经被乐满仓记死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张照片在乐满仓的心中格外活跃起来了。乐满仓甚至能描绘出张和平走路说话的样子。他不相信这个小子不会再露面了。可是后来他听有人说,那个张和平已经跑到国外去了。乐满仓渐渐死了心。而现在,这个销声匿迹了十一年的张和平重新露面了。
       乐满仓想着心事,重新走进了食品店。他得取回那两瓶已经付了款的“铁虎头”。李素芬就取笑他:“老乐,你怎么了?看见老相好的了?看你刚刚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啊?买的东西也忘拿了。”乐满仓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刚刚在门口闪过的那个人,你认识吗?”李素芬摇摇头:“什么人啊?刚刚就你一个人啊。你撞见鬼了啊?”乐满仓失望地点点头,拎着两瓶酒走出了“好运来”食品店。李素芬喊住了他,笑着问:“老乐,明天请客你请我们吃什么?”乐满仓一脑子乱糟糟的,他不想跟李素芬多说,头也没回,支吾了两句,出了食品店。
       就在乐满仓走出食品店门口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激情,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被这种莫名的冲动弄得挺激动。他后来知道了,他这种冲动就是要亲手抓住张和平。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回过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方向,他笑了,马路对面,竟是他的老乡莫大社正向他招手呢。莫大社穿着一身灰色西服,在阳光下朝乐满仓微笑着,笑得挺满足,挺幸福。乐满仓半年多不见莫大社了,莫大社又胖了一圈儿,莫大社挺着城里人那种屡见不鲜的将军肚子,挺威风,挺国家干部的样子。
       莫大社在一家洗浴中心当搓澡工呢。
       乐满仓很服气莫大社,他总感觉村子里这些进城打工的老乡里边,除却乐小勇几个发了财的年轻人,应该属莫大社最有出息的了。莫大社挣钱最多了。莫大社说过,洗浴中心的活很多,莫大社每天搓澡都能挣一百多块钱。一个月下来就是好几千块钱。这是一个诱人的数字。当初莫大社也想让乐满仓去当搓澡工,可是乐满仓有风湿病,怕水。莫大社进城这十几年,悄无声息地买了房子,把老婆孩子的户口都弄出来了,大儿子学会了修理摩托车的手艺,开了一个修理店。还找了一个城里的媳妇。小儿子已经在城里念大学了,学习也不错,听说正准备考研究生呢。莫大社的老婆天天早晨起来卖早点,生意非常火暴。钱也挣得哗哗的。进城的老乡们都把莫大社当成了榜样。
       莫大社左右躲闪着汽车,横穿马路走过来,拉着乐满仓的手,就哈哈笑:“满仓啊,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听大年说,你要回老家了,明天还请客?”
       乐满仓笑道:“打你电话总是打不通,我就让大年通知你了。明天晚上在得月楼饭店,我请大家吃顿饭。六点钟,你别晚了。”
       莫大社疑问:“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干吗要走呢。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啊?”
       乐满仓摆手笑道:“我能出什么事儿啊。我不想在城里干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下来我再细说。”乐满仓本想跟莫大社说刘凤琴的事儿,可是刚刚让张和平闹得他没有了对莫大社说刘凤琴的心情。他拉住莫大社说:“走吧,莫大福找我来了,喝酒。你也去喝两口吧。”
       莫大社听了莫大福的名字,一脸的不屑:“莫大福,满仓啊,你答理他干什么,那家伙是个铁公鸡。喝酒,肯定又是你请他吧。”
       乐满仓含糊地说:“谁请谁还计较啊,喝瓶酒算个屁事啊。”乐满仓挺后悔,他后悔不应该在莫大社面前提莫大福,他们虽然是没出五服的同宗,可是一直不和睦。当年两家还为宅基地打过架,现在还记着仇呢。
       莫大社坚持着说:“肯定是你请他。这家伙太抠门儿。”
       乐满仓笑着说:“他家里困难哩,他婆娘是个药罐子,你不是不知道。”
       莫大社摆手说:“不提他,不提他。这阵子找不着你,你的小灵通怎么也不开机啊。”
       乐满仓苦笑道:“开什么机啊?我快连话费都交不起了。”乐满仓说的是实话也不是实话,他不开机是因为觉得每月的月租费太贵。他一个月打不了多少电话,可是月租费二十块钱,他掏得肉疼。
       莫大社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哭穷了。你儿子乐小勇现在都是城里的大款了,咱们县的名人了。你还缺钱?你干吗要走呢?是不是小勇给你气受了?”
       乐满仓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勇没出息,怕媳妇,我还能指望上他啊。我走是因为我不想干了。跟小勇没关系。”
       莫大社脸色黯然了:“是啊是啊。”他知道乐满仓跟儿媳妇闹不到一起,乐小勇让媳妇管得死死的。他忙着转了话题:“满仓啊,明天你这客请得好,我真是想跟老乡们见见呢。”
       乐满仓笑道:“你还在洗浴中心干呢?”
       莫大社笑笑:“早不干了。那家洗浴中心因为小姐的事儿给关张了。”他笑了笑:“我和几个人合伙开了一个小超市。”
       乐满仓惊讶了一下就笑道:“行啊,你更出息了。天天坐着就来钱了。”
       莫大社眉头皱起来,摆摆手:“什么啊,我现在天天忙死累死,天天当特务,我都后悔死了。不该开这个超市。”
       乐满仓吓了一跳:“当特务?怎么回事?”
       莫大社嘿嘿地苦笑了:“别吓着你。什么特务啊,就是每天化装成顾客,在超市里转,看着那些想偷东西的人。”说到这里,莫大社来了气:“说起来也生气,这城里不要脸的人也多着呢。这超市总丢东西。你说,一支牙膏值多少钱啊,一瓶辣椒酱值多少钱啊?他们也偷。真得看着点儿啊。小本买卖,总丢也丢不起啊。就是太累人了。”
       
       乐满仓不理解地看了看莫大社:“胡说哩,我怎么听说超市里都是电视监控啊。还用得着你天天当特务啊?屁话。屁话。”
       莫大社忙着摆摆手:“不行的。那机器哪里比人可靠啊。不说了,说多了你也不懂。我真不相信你想回去,你回去干什么啊?那几亩地你真舍不得啊?”
       乐满仓笑道:“还不瞒你,我还真舍不得。我总觉得这城里不是我这样的人住的地方。可真是,到城里二十年了,可我就硬觉得跟住店似的。”他看看手表:“莫大福就在我那儿呢,你去喝两口吧。”他继续邀请了莫大社一下。
       莫大社说:“我不去了,我真是还有事儿。对了,莫大福的工资要回来了吗?我前几天看到报纸上有记者采访他呢?”
       乐满仓笑道:“要回来了,要不怎么想起喝酒来了呢。”
       莫大社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莫大社掏出手机一看号码,就慌慌地接了,一个劲儿说:“行,行。我这就回去。”然后就收了手机,对乐满仓说:“我得赶紧回去,业务上有事呢。明天晚上再见。”说着,就匆匆走了。
       乐满仓就拎着酒往回走,一路想着。莫大社比自己还大两岁呢,人家怎么活得那么有精神头儿呢。人家当年进城不到一个月,就能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喝啤酒了,第二个月就能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系领带了,没有一年,就买了一个二手手机走到街上打电话了。走路说话都非常像个城里人了。可自己呢,现在虽然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喝啤酒了。可改名叫李媛媛的儿媳妇李春花现在还笑话他是一个乡下人。他妈的你李春花不就是个乡下人吗?你才几天不顶玉米缨子了?乡下人就乡下人吧。乐满仓懒得跟李春花这样的人抬杠。乐满仓也没有想着一定要做一个城里人,出来了二十年,刘凤琴似乎唤醒了他心底的一种什么东西,他发现自己还是想回家。他觉得那才是自己的根儿。他已经在城里挣了二十年的钱了,刨去吃的喝的,他还攒下了几万块钱呢。这几万块钱带回去,把房子翻修一下,真是能过几年好日子呢。农村不像城里,花不着什么钱。乐满仓已经设计好了回村之后的幸福生活的蓝图,他相信自己跟刘凤琴在一起过日子是能够幸福的。可是这个幸福的决定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就是在回去之前,他一定得抓住张和平。
       乐满仓心里装着张和平进了家门,莫大福已经坐在凳子上睡着了。嘴里还淌着挺长的口水,黑白电视机还开着呢,一群妇女正在演一个牙膏的广告呢。乐满仓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忙着关了电视,就喊:“大福,醒醒,喝酒哇。”
       四
       有人说,当代男人不爱回家是一种时尚,是一个成功男人的标志。乐小勇算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但他并不时尚,他不回家是懒得看李媛媛那张脸。乐小勇进家的时候,他计算了一下,他已经有十二天没有回家了。进门前,他先关了手机,他怕吴小燕突然打进电话来,让李媛媛怀疑。刚刚进门,他就听见妻子李媛媛大着嗓子正在训斥她的堂妹李春燕。
       半个月前,“平价菜蔬超市第一分店”门前拓路。李媛媛关了门。等拓路之后再开张。李媛媛天天在家里歇着。乐小勇根据吴小燕的汇报,李媛媛这些日子或者在家上网,或者就带着那条名叫“欢欢”的哈巴狗上街去遛。
       乐小勇感觉李媛媛这几年变化很厉害,变化得有些突飞猛进。李媛媛这几年给人的感觉像一个贵妇人,当年那个纯情而且骄傲的女孩子,已经彻底没有了,谁还能知道李媛媛就是当年那个李春花呢?那个小猫似听话的李春花真的不见了,现在是动不动就大嚷小叫还时不时发嗲的李媛媛了。乐小勇总也把李春花和李媛媛联系不到一起。这似乎根本就是两个人。乐小勇几年之前就感觉自己已经在这个女人面前开始头疼了。“得让她滚蛋!”这句恶狠狠的话,已经悄悄地在乐小勇心里说了许多遍了。乐小勇深知,他和李媛媛的关系,就像爱情小说里说得那样:有了裂缝了。或者说,他们的关系已经不是一条裂缝,而是像一只已经裂成许多瓣儿的碗一样。已经锔不到一起了。
       乐小勇跟李春花结婚,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乐小勇开了饭店之后,钱挣得挺猛。就在城里有了名声。于是,他在乡里上初中的同学李春花就找他来了。李春花长得好看,是乡里出了名的大美人,她是距离莫家庄六里路李家庄的人,她和乐小勇过去都在乡里的中学念过书,没有在一个班,可是在一个年级。那时的李春花在学校里高傲极了,像晌午的向日葵,总是仰着脸走路。乐小勇的记忆里,李春花在学校里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乐小勇在她眼里像什么?像庄稼地边上的一棵草?像乡间土道上的一泡牛屎?可惜,骄傲的李春花的命运却和乐小勇一样,也没有考上高中,她不想回家种地,她也不想嫁给农村的男人,也不想给农村男人生孩子。李春花先是在县里学过几天美容美发,就到城里来闯荡了,可是手艺不行,哪儿也干不了几天,她又不想回去。后来她对乐小勇说,她就是不想回农村了。她曾经攀上过一个有点儿钱的老板,可那老板对李春花的模样和身条还满意,那老板挑明了说,他就是嫌弃李春花手指头太粗,怎么看怎么是个农村人,上不了档次。李春花恨极了,手指头粗怎么了?这也算毛病?这城里的人怎么这样啊?李春花被这个老板甩了之后,还当过一段时间歌舞厅的小姐,做那种生意。生意做得还挺兴隆热闹,可是后来让公安局给抓了一回,关了几天,罚了几千块钱,李春花给吓坏了,再也不敢干了。她还拎着两瓶酒去找过在城里上班的表哥赵建国,求告赵建国给她找个工作,那时赵建国在工商局当一个小干部,李春花想赵建国给她找个临时工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赵建国根本不拿正眼看她。那两瓶酒还让她拎回去了。李春花出门大骂赵建国是势利眼。正在无事可干的时候,她听说乐小勇出息了,她就来找乐小勇了。这一次她在乐小勇的眼里不像是晌午的向日葵了,倒像是一棵含羞草了。或许是她这种低姿态极大地满足了乐小勇的虚荣之心,或许她的失意样子打动了乐小勇的恻隐之心,乐小勇答应她来超市打工,她先是在乐小勇的平价菜蔬超市里当服务员,可是服务服务着,她就服务到乐小勇的床上去了。乐满仓上来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儿的,他总觉得李春花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人,乐小勇跟她结婚,还不得败了家啊。可是他们有了那种事儿,乐满仓也就没办法了。而且李春花半真半假地对乐满仓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事儿,我就去告乐小勇强奸。李春花跟乐小勇结婚之后,就生了一个男孩子,生了男孩子的李春花就更牛了。她坚持不再当服务员了,连领班也不当了,她要求当老板。正赶上乐小勇开了“菜蔬超市”的连锁店,就让她留在了一家连锁店掌管着。当了女老板的李春花显示出她的才能,连锁店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每月都有万把块钱的利润。几年下来,李春花的腰包就鼓了,李春花就春风得意了,也把名字改成了李媛媛。还跟乐小勇一样买了一辆“富康”轿车开着。而且她的那位已经当了工商局副局长的表哥赵建国见了她的面儿,也一口一个“表妹”,叫得亲热着呢。李媛媛彻底感觉到了一个有钱的女人是幸福的。
       李媛媛这两年常常对乐小勇发牢骚:“乐小勇啊,你牛什么牛啊?早知道卖菜也能挣大钱,我就不嫁给你了。我自己就开店了。”乐小勇听了,只觉得这个女人快成精了。有了钱的李媛媛狂得不行了,去年有一回,她去澡堂洗澡,坚持要把她的哈巴狗带进去,要服务员给她的哈巴狗也洗洗。让人家给制止了,她还大喊大叫。结果让报纸给点了名曝了光。她还一点儿也不害臊。这是个什么女人哟!
       连乐满仓都感觉乐小勇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犯了这样一个大错误呢?怎么把李媛媛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娶进门来了呢?乐小勇也没有办法。他知道父亲对李媛媛非常气愤,可是他暂时还不能跟李媛媛翻脸。乐小勇进城多年了,他看得多了,并不把离婚当回事,可是他知道,一旦离婚。自己的许多财产就要分给李媛媛。乐小勇舍不得。把李媛媛推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乐小勇这几天总想,如果李媛媛是那辆骑了几年的摩托车,乐小勇白白送人也心甘情愿。可是李媛媛不是“摩托车”,送不出去。
       
       去年秋天,李春花的堂妹李春燕也找来了,说是不想在农村干了,她说一年在地里折腾下来,累得要死,刨去乱七八糟,也剩不了多少钱。她要求在乐小勇的超市里上班。乐小勇说现在不缺少人手(实际上乐小勇是不想用亲戚)。就让春燕去春花的连锁店里上班儿。李媛媛却不同意,她当面对李春燕说:“你长得难看,去了超市,就没人来买菜了。”乐小勇感觉这话太伤人自尊了,可是李媛媛就硬能当着春燕的面儿说出来。春燕也就真能听下去。春燕不走,就暂时住在他家了。李媛媛就让春燕给她接送孩子打扫卫生洗衣服。一月给八百块钱。李媛媛说只当雇了一个佣人。
       春燕站在厅里抹着眼泪。李媛媛脸上贴着面膜,像电视剧里的那种有钱的女人一样的表情,她坐在沙发上嚷着:“李春燕啊李春燕,我告诉你多少次了,这不是你们老家,你们老家的地一年都不用扫。这地面是瓷砖的,是要讲卫生的。一天最少要拖五遍。五遍!记住了吗?李春燕!”
       李春燕两只眼睛泪汪汪的,不住地点头。
       乐小勇听了直皱眉,心里骂,他妈的这叫什么话啊?你们老家?那李春燕的老家就不是你李春花的老家了?他看看怒气冲天的李媛媛:“算了,春燕,你快给我煮碗面吃。我饿死了。”他的意思很明白,给李春燕解围。
       李春燕得救似的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乐小勇心里叹气,按说李春燕还是你李媛媛的没出五服的妹子呢,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呢?乐小勇感觉李媛媛使用李春燕就像他小时看过的电影上的地主婆,狠极了。就差拿针锥扎人了。
       李媛媛没好气地看了乐小勇一眼,冷嘲热讽地问:“多少天不见你的人影儿了,又做什么大生意去了?还是有什么红颜知己了?”
       乐小勇没理她,打开冰箱,取了一瓶矿泉水,坐下喝。
       李媛媛看出乐小勇不高兴,就换了话题说:“小勇啊,咱们把李春燕辞了算了。我看她笨手笨脚的,一个月她连吃带喝,咱们得花一千多块钱。”
       乐小勇心里有些火了,脸上就带了愠色:“李媛媛,她可是你妹妹啊。”
       李媛媛横了乐小勇一眼:“怎么了?我妹妹你倒是心疼了?”
       乐小勇压住火气:“行了,行了,这事我不管,你看着办吧。”
       李媛媛不高兴地说:“我看着办还用跟你说吗?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你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就扭着屁股去了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卧室里传出音乐声。乐小勇知道李媛媛又在放影碟了。他心里感慨,现在李媛媛真像一个城里人了。或者说,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了。乐小勇常常犯嘀咕,是啊,当时自己真是晕了头,怎么把这么个东西娶了呢。
       李春燕把饭热了,小心地端上来。她站在乐小勇身旁,尴尬地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乐小勇朝她笑笑,摆摆手:“算了,我不想吃了。”
       李春燕看看他,就要把饭端下去。乐小勇拦住她:“春燕,放着吧。”
       李春燕知道乐小勇是怕李媛媛一会儿看到了,又要挑刺了。就感激地笑笑。乐小勇看看她,就看到她脸上还挂着泪花。乐小勇心里就有了十分的别扭。乐小勇就恼怒地想,你春燕也真是的,挺大的姑娘干吗非要在这里受这个气啊。出去找点儿什么活干不能活呢。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李春燕接了,放下电话对乐小勇说:“超市找您的,是吴小燕。”
       乐小勇心里一紧,吴小燕怎么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呢?出了什么事儿了?他狐疑地接了电话,听了两句就火了:“什么?查卫生的,你们跟人家好好说,你们敢得罪人家啊。行了行了,我马上过去。”乐小勇撂了电话,就往外走。
       李春燕追过来问:“姐夫,吃不吃饭了?”
       乐小勇笑笑:“不吃了。你收拾吧。”
       李春燕送乐小勇出门,她的目光直看到乐小勇在楼梯拐了弯才回来。她刚刚要收拾桌上的东西,李媛媛已经穿戴好了,硬着一张脸从卧室里出来。她瞪了李春燕一眼,刺刺儿地说了一句:“李春燕,你现在可是得宠了啊。”
       李春燕不知道说什么好,目光湿湿地看着李媛媛。
       李媛媛瞪了李春燕一眼:“你中午接小乐的时候,带他去趟超市,他想喝饮料了,你看着给他买一箱,要进口的。”李春燕答应了一声。李媛媛就摔门走了。她今天要去见表弟赵建起,赵建起正在帮李媛媛跟踪一个人。
       赵建起是赵建国的弟弟,李媛媛当年在城内四处碰壁的时候,曾经求告过他们兄弟二人,可是这兄弟二人不理不睬,翻白眼儿,根本就没有帮助过她。而今李媛媛富了,赵建起却像苍蝇一样天天追着她。李媛媛从心里看不起这兄弟二人,可是她知道赵建起在这城市里的能量。李媛媛还得用他们办事。比如现在,李媛媛就是让赵建起跟踪胡庆田。
       当年胡庆田是开家具店的老板,是李媛媛当小姐时的客户,李媛媛洗手不干这个行当之后,就跟胡庆田断了联系。但是李媛媛心中记得这个胡庆田。胡庆田是一个长得仪表堂堂的男人,李媛媛经常陪他。胡庆田还是一个出手大方的男人,每次完事之后,总是多给李媛媛一些钱。出手阔绰的男人,常常会给女人留下印象。所以李媛媛一直记得这个叫胡庆田的男人。李媛媛当了老板之后,胡庆田来她的超市买过菜,两个人见面,互相认出了,重新接上了联系。李媛媛得知胡庆田已经破产了。于是,李媛媛经常与胡庆田偷偷幽会。李媛媛还经常给胡庆田花钱。李媛媛知道自己心中爱上了这个男人,但是她并没想嫁给他。李媛媛知道,在这个城市里,爱情离开钱是靠不住的,她还不能离开乐小勇。三个月前,胡庆田突然来找李媛媛,说他需要五十万块钱。有急用,也就是一个星期就能还上。李媛媛知道胡庆田正在倒腾文物,需要钱。可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这五十万块钱不是小数。如果被乐小勇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李媛媛抵挡不住胡庆田求助的目光,她还是把存折拿出来,给了胡庆田五十万块钱。可是胡庆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音讯了。李媛媛着急上火地等了一个月,她明白胡庆田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她不敢报案,如果报案,这件事情就彻底曝光了。乐小勇就会知道了。那还了得。她情急之下,找到了表弟赵建起。赵建起大包大揽下来,说找到胡庆田不是难事。可是快两个月了,赵建起仍然没有胡庆田的消息。
       李媛媛心中近乎绝望了。
       五
       乐满仓本来想跟莫大福喝完酒就去东城公安分局,找赵得亮副局长。可是莫大福喝上酒,话就多了,东扯葫芦西扯瓢,纠缠着不走,乐满仓只好陪着他喝听着他说。一下子就喝到下午了。乐满仓送走了似乎还没有喝够也没有说够的莫大福,感觉自己也喝得不少了,想去东城公安分局找赵得亮副局长,又怕自己带着酒相,让赵局长讨厌,便赶紧上床眯了一觉。一觉醒来,都快五点了。他便爬起来,认真地洗了把脸,便去了东城公安分局。到了东城公安分局的门口时,他心理非常矛盾地停了下来,思考再三,他在公安局对面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掏出一枚硬币,犹犹豫豫地给赵副局长打了一个电话。他打的是赵副局长的办公室电话,如果赵副局长不在办公室,乐满仓就准备打赵副局长的手机。乐满仓兜里的小本子上边第一页第一行就记着赵副局长的手机号。
       据乐小勇后来说,乐满仓曾经多次讲过,他总感觉自己对不住赵副局长。是啊,张和平案发的时候,人家赵得亮是风头正劲的优秀派出所所长,已经被上级考察过好几回了,已经准备提拔当分局局长了。可是张和平的案子一出,硬是给耽搁了。过了两年赵所长才提拔起来,而且赵所长只提拔成了一个副局长。而且这快十年了,赵副局长一直没有动窝儿。乐满仓总感觉是自己耽搁了赵副局长的前程。乐满仓心里总觉得亏欠了赵副局长。
       赵得亮副局长真在办公室,他接了电话,喂了一声,乐满仓忙着自报了姓名。赵副局长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老乐啊,好长时间不见你了,上个月我听你们的王经理说,你干得不错嘛。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乐满仓笑道:“也没有什么事儿。”乐满仓左右看了看,没人。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赵局长啊,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张和平了。”
       赵副局长似乎怔了一下,他浓重的声音问:“哪个张和平?”
       乐满仓拿着电话继续左右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就是十一年前在花园小区杀人的那个张和平啊。”
       赵副局长停顿了一下,问道:“老乐啊,你现在什么地方?”
       乐满仓说:“我就在公安局对面呢。”
       赵副局长沉吟了一下说:“那好,你到我的办公室来说吧。我在办公室等你。我在三楼。三一五号。”
       乐满仓忙说:“我不好进去的。所以才给您打电话的。”
       赵副局长笑道:“我给门卫打个电话。你给门卫报个姓名。”
       乐满仓放下电话,就往公安局里走。果然,一个大个子门卫拦住了他。他急忙报了姓名,门卫看了看他,微微笑了。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乐满仓笑了笑,就挺胸走进了办公楼。乘着电梯,到了三楼,找到了三一五号房间,他小心地敲敲门,听到里边说了一声:“请进。”乐满仓就进了赵副局长办公室。
       六
       心事重重的赵建起坐在酒吧的一角,他面朝外,视线对着门。他知道自己坐的这个位置很好,他可以观察到每一个走进酒吧的人。他精心地看着进出的女子,暗自挑剔着她们的服装,猜测着她们的身份。他感觉这城里的女人们都像是被某一个工厂的某一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她们的衣着打扮总有一种批发出来的味道。终于,他眼睛一亮,他看到了穿着小羊皮水手夹克和印花裙子的李媛媛。赵建起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忙着站起身打着招呼:“表姐,来了。这边坐。”他心里又想起八年前李媛媛第一次进他们家的样子,那时的李媛媛还叫李春花呢,进了他们家连坐都不敢随便坐的怯怯生生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土妞儿。而现在,这李春花可了不得了,成了人人羡慕的富婆了。走路就跟外国总统的第一夫人似的。这人啊,真不好说,过去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这话真得改了,有时候昨天河东,今天就河西;上午河东,下午就敢河西了。你就弄不清楚一些人是怎么发的财。这个李春花过去明明是当小姐的,是做那种地下生意的,可是才几年不见,就成了城市贵族了。还把名字都改了:李媛媛。赵建起有时觉得这生活就像做梦。
       赵建起曾经是文化局的一个小干部,前些年机关干部分流,他就下海了。开了一个歌舞厅,那些年真是挣了点儿钱。可是到后来连歌舞厅都不好做了。城市的人们玩儿什么都有够,现在谁还跳舞啊。赵建起由此走了背字,总也翻不过身来,这期间他也干过别的生意,可是都赔钱。最近他又开始倒腾文物,大概是挣了点儿钱。他不经意知道了李媛媛也做文物生意,他最近给李媛媛推荐了几件东西。当然,赵建起从中也能得到些好处。
       李媛媛看到了赵建起,也微微笑了。她认为自己笑得很地道,很优雅,是衣食无忧的城市女子那种微笑,进城将近十年了,李媛媛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现在,李媛媛围着流苏的丝巾,挎着华丽的金属色手袋,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优雅的气质。她感觉得一点儿也不错,她有时就是觉得自己比城里人还城里人,这不仅仅是因为李媛媛早已经有了城市户口,城市户口算什么?城里人有许多下岗之后生活艰难的市民,他们都有城市户口呢,而李媛媛却不是这种倒霉的角色,她有户口还有钱。还有一个会挣钱的丈夫。自己还有一个挣钱的超市。自己还开着一辆轿车。李媛媛可不是那个李春花了。甚至她自己也已经不记得李春花跟她有过什么关系。她心里更看不起自己对面的赵建起,这是个势利小人。当年自己进城时,不是没有找过他,可是那时李媛媛(李春花)在赵建起兄弟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呢?她至今记得赵建起连水也没让她喝一口。
       李媛媛款款地坐在了赵建起对面,点头问:“建起啊,你到底找到找不到胡庆田啊?如果你没把握,我重新雇人了。”
       赵建起点上一支烟,吐了个烟圈儿,笑道:“表姐,我可是真尽心了,可一时找不到嘛。这小子最近总不露面。你再等等。”他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说:“表姐啊,这次我可真是费了力气了,你可不能亏了我啊。”
       李媛媛笑了:“你放心。赵建起,你把这五十万给我找回来,这里边也有你的好处,如果找不回来,耽误了事儿,我可饶不了你的。”
       赵建起忙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他抽了一口烟,用余光瞄了瞄李媛媛,心里骂道:“臭娘们儿,神气个屁啊。”他脸上仍然笑着:“我上次给你看的照片,你看中哪几样了?”上个月,赵建起给了李媛媛几张文物照片,问李媛媛是不是有意。
       李媛媛倒腾文物,是由胡庆田引起的,她不懂什么文物不文物,她纯粹是想挣钱。她从心里觉得开菜蔬超市虽然挣钱,可总是一个辛苦的行当。前年,胡庆田的一个熟人急等着钱用,将一个明代的青花瓷瓶出手给了她,要了一万块钱。李媛媛当时并没有觉得这么个破瓷瓶子值一万块钱,她只是看着胡庆田的面子,就收下了。就摆在了办公室里,谁知道有一天来了一个客户,盯着那瓷瓶看了半天,一定要买走。李媛媛没有打算卖给他。张嘴要了一个五万的价格,她想把这位要跑了。可谁想,这位连价都没回,当下拿卡到银行给李媛媛划出五万,就抱着那瓷瓶走了。惊得李媛媛目瞪口呆。后来胡庆田来了,直怪李媛媛傻,说那瓷瓶在文物市场上能卖三十万。李媛媛悔得肠子都青了。由此,她喜欢上倒腾文物了。到胡庆田失踪前,她已经收了十多件了,像汉代的铜镜,她就有三块。她偷偷找人估过价格,人家说她的收藏已经价值三百多万了。李媛媛由此对收藏文物成瘾了。而这些,乐小勇一直蒙在鼓里。
       李媛媛笑了笑:“建起啊,我真看了,那几样东西,我都喜欢。你得帮我看看,看仔细了,我什么也不懂。”
       赵建起笑道:“表姐啊,你放心,我肯定走不了眼的。”
       李媛媛说:“那什么时候见见真东西呢?你这位朋友怎么不出面呢?”
       赵建起说:“你不知道,我哥们儿手里的这东西值钱啊。而且有几件是国家不让倒腾的啊。他能不小心嘛。如果让公安的给盯上了,把本钱赔进去不说,还得坐牢呢。”
       李媛媛冷笑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哥们儿不会把哪个皇帝的墓给盗了吧?我想弄点儿值钱的文物不假,可我也不想犯法。建起,你可别把我往局子里送啊。你那就坑了我了。我可饶不了你的。”
       赵建起连忙摇头:“表姐啊,看你都说到哪儿去了啊。我真要是坑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李媛媛说:“行了,我信你的。你还得赶紧着给我找胡庆田。我得跟他要钱呢。”
       赵建起说:“我这就问问,我这几天可是派出去好几个哥们儿盯着呢。”说着,他就掏出了手机。
       七
       乐满仓快乐地进了赵得亮副局长的办公室。赵副局长正在看报纸。见乐满仓进来,赵副局长起身笑道:“快坐。”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烟扔给老乐:“抽吧。”又起身走到饮水机旁边,用纸杯给乐满仓沏了一杯茶。
       乐满仓小心地接过纸烟,小心地扯开一个口儿,取出一支,点着了。又忙着接过了赵副局长递给他的茶水。
       赵副局长坐在乐满仓对面的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老乐抽烟:“老乐,好久不见你了,你真不显老啊。”
       乐满仓苦笑:“赵局长,您就别挖苦我了。我还不老啊,头发没几根黑的了。行了,先说正事吧。”就讲了张和平的事。
       赵副局长认真地听了,又认真地想了想,就问:“老乐啊,你果然看清楚了?”
       乐满仓点头:“烧成灰我也认出他了。当年的照片我记得死死的。他没什么变化,就是腰好像弯了些。”
       赵副局长点点头,脸上收起了笑容对乐满仓说:“老乐啊,我实话告诉你,这件案子公安局始终没有放下。现在我们正在追捕张和平,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不要对别人讲。”
       
       乐满仓忙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事过一年之后,谈歌采访赵得亮副局长时,他对谈歌说,他非常后悔他与乐满仓这次谈话,他后悔自己没有跟乐满仓谈得清楚一些。如果谈清楚了,赵得亮相信就不会发生乐满仓后来的事情。可是,当时他实在不好跟乐满仓谈清楚张和平的案子,张和平十一年前作案之后,就逃到境外去了,这次回来,是跟市里的几件绑架案子有着关系。公安局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只是暂时没有动张和平,想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赵得亮副局长当时是不能跟乐满仓讲这些情况的。
       赵副局长转开话题,笑着问:“小勇怎么样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他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生意还好吧?钱又挣了不少了吧?都说他牛了。”
       乐满仓的脸就红了:“什么老板啊,他不就是还卖菜呢嘛。就是挣了钱又怎么了?不也是一天三顿饭嘛。他牛什么牛啊?”
       赵得亮笑了,他知道乐满仓讲的是心里话。他对乐满仓的感觉一直很好,这是一个进城多年的民工,没有学城里人那些狡黠的毛病,却一直保持着农民那种质朴,这点很让赵得亮感慨。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副局长笑道:“老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咱们今天就先谈到这里。我一会儿还有一个会要开。”
       乐满仓笑道:“好。好。我不耽误您的正事了。”就急忙站起身,他又抓起茶几上的纸杯,一口喝了纸杯里的茶水。茶水还是挺烫,乐满仓感觉自己的嘴被烫了一下。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迟疑地说:“赵局长,我也知道公安局还在抓张和平,我也实在是想把张和平抓住。这件事已经憋了我十一年了,怎么说呢,我有时做梦,还能梦到那个老太太的鲜血,真是让人难受的。”
       赵副局长笑道:“老乐,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刚刚讲得没有误差。我想我们会抓住张和平的。”
       乐满仓突然没有跟赵副局长再讲的兴趣。他感觉出赵副局长没有认真听自己最后这几句话。他笑着说:“没事了。赵局长,您忙吧。”
       赵得亮起身说:“光说张和平的事儿,我还没顾得上问你呢,你这些日子怎么样啊?我真是想抽空跟你坐会儿呢。”赵得亮说得挺认真。
       乐满仓感觉到了赵得亮的真诚,他没好意思说出来他准备回家的事儿,他支吾地笑道:“我还那样子。”
       赵得亮看看手表,笑着说:“行,就这样吧。老乐啊,抽个空咱们坐坐,喝点儿。咱们可是老朋友了。”
       八
       见过赵得亮的第二天下午,乐满仓揣着钱去了得月楼饭店,他虽然暂时不回去了,但还是要请客,乐满仓从来说话算话。他还想做得气派一些,不能让人看不起,他没有点菜,而是花了一千五百块钱包了一大桌,有鱼,有虾。应该算是够气派的。
       莫大社第一个到的,笑着问:“有个有钱的儿子就是好啊。”乐满仓眼睛一瞪:“大社,别瞎讲,这是我自己掏钱请客,跟小勇没关系的。”莫大社奇怪地看着他:“满仓啊,你犯什么糊涂了?请客也得让乐小勇掏钱啊。你是他爹,他是你儿子,你不吃他吃谁?你应该找他去要钱嘛。”乐满仓摆手,坚定地说:“我不去。我不给他找麻烦。”乐满仓真的不想给乐小勇找麻烦,他懒得看李春花那张脸。这话他不能讲给莫大社听。莫大社不理解地一个劲摇头:“当爹的不吃有钱的儿子,自己掏钱请客,怪事。”乐满仓不高兴地瞥莫大社一眼,讥讽地说:“我就不相信,老子不吃儿子就过不了?”
       乐满仓一共宴请了十五个人。这些人中,有莫大社莫大福几个民工身份的人,他们都是从莫家庄或者附近村里进城来打工的老乡。还有李素芬等几个城里人,他们都是乐满仓进城二十年来他自认为交往下的好朋友,这十几个人,都是平常跟乐满仓来往比较多的,应该是乐满仓在这城市生活二十年中,最为重要的社会关系。当然,乐满仓心里还想请建筑公司的王经理和赵得亮副局长以及报社的张记者,这几个人也都自称跟乐满仓是朋友关系。但是乐满仓心里清楚,人家说跟他乐满仓是朋友,人家那是跟他乐满仓客气,是面子话。即使是上门请人家,人家也是一定不会来的。
       喝下了第一杯酒,乐满仓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突然改变的决定:他暂时不回家了。大家都为他的决定感觉到突然,是啊,老乐不是说得铁铁的,一定要走嘛。怎么突然又不走了。他前几天突然宣布要回乡,所有在座的还都挺伤感的。他们觉得老乐这个人挺好的,挺朋友的。一旦走了,他们心中有点酸酸的离别,他们甚至想到了比如人生苦短种种这类境界比较高级的话语。老乐突然不走了,他们都有了些意外的高兴。那一丝丝伤感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酒就喝得热烈起来了。
       酒过三巡,乐满仓脸已经红红的了。他站起身,粗着嗓子说:“我有个事情要求大家帮忙。”众人都拍着胸脯说,有什么事,你就只管讲。只要你不去砸银行,不给公安局添麻烦,我们都肯帮你办。乐满仓便从钱包里掏出了张和平的照片,他一共翻拍了二十张。在座诸位每人发一张,还有富余。乐满仓要求大家帮他找这个人。乐满仓并且在每张照片的背面都写了他手机的号码。乐满仓这只手机是他今天刚刚买的,他担心自己使用的小灵通信号不好,误事情。他要求大家如果发现了照片上的这个人,就立刻打他的手机。
       李素芬打量了一会儿这张照片,纳闷道:“老乐,你请我们吃饭,就是为了让我们帮你找这个人啊?”
       乐满仓忙问:“你认识啊?”
       李素芬哈哈笑起来:“我认识他是老几啊?我是说,这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啊。有点明星的味儿啊。挺招女人喜欢的样子嘛。”
       众人笑起来。有人取笑李素芬:“老乐这是给你老板娘找梦中情人呢。”
       乐满仓让大家静一静,就说了他要找的这个人是个坏蛋。
       莫大福不解地问:“满仓哥啊,这抓坏蛋的事儿,不是有公安局嘛。你掺和什么呢?”
       有人笑道:“满仓啊,你什么时候替公安局工作了啊?”
       还有人问:“老乐啊,是不是抓住这坏蛋有奖励啊?我记得上回抓什么杀人犯,凡是提供线索的就有奖啊。”
       众人就乱说起来。乐满仓心里不高兴,他又不好讲明白十一年前那件事。他吆喝了两声,酒桌上安静下来。乐满仓说:“你们也别想着奖什么的。什么奖也没有。这个人跟我有仇,我想逮住他。你们就等于帮我一个忙,行了吧。”
       莫大社不理解:“满仓啊,那你干吗不去公安局报案呢?你要逮住他,那是很悬的事儿啊。这小子万一手里有枪呢?”
       众人就跟着莫大社嚷嚷起来,是啊,这小子要是个亡命徒呢。那就太危险了。老乐啊,你干吗不去公安局报案呢?
       乐满仓不耐烦了,他感觉自己请客实在是没有道理了,这帮人如何竟这样呢?问东问西的。干什么吗?乐满仓把眼睛一瞪,脸就吊了下来:“算了,如果你们不愿意帮我就算了。咱们喝酒。”
       众人笑了起来。李素芬说:“哟,老乐,看不出你这个人还挺小性儿呢。谁说不管了。我要是看到这小子,先替你把他捆起来,再打电话告诉你。”
       有人笑道:“老板娘,你行吗?就你这两下子,把你捆了还差不多。”
       莫大社苦笑起来:“满仓啊,我刚刚想明白,你就因为这个小子不回家了?”
       乐满仓把一杯酒猛地灌了下去,他坚定地看着莫大社,坚定地说了一个字:“对!”
       有人指着照片背面的电话号码问:“老乐,如果看到了这个人,就给你打这个电话吗?”
       乐满仓点头说:“对,就打这个电话。从今天开始,我的小灵通不再用了,这个手机日夜开着。”
       莫大社笑道:“满仓啊,你可是真下本钱了,进城多少年都没有买过手机,这次买手机了。”
       乐满仓也笑了:“是啊,逮个鸟儿还得丢把米呢。逮这个坏蛋也得下点儿本钱嘛。”
       乐满仓绝没有想到,后来第一次给他打手机的竟是张和平。
       九
       几个月后,谈歌采访了被判了死刑的张和平。地点在看守所的死囚号子里。戴着重镣长铐的张和平提到乐满仓这个人时,神情非常沮丧。他说他在外埠隐姓埋名躲了十几年,本不想回来的,这次回来是想倒腾几件文物的,可是本市的文物生意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手里的货都是盗墓弄来的,不好出手。于是,他们与本市的几个黑道儿上的哥们儿商量,准备绑几款大票。目标是本市房地产老板张文远等几个大款。其中乐小勇夫妇也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张和平相信这十一年来,这个繁花似锦而又忙忙碌碌的城市应该已经把他淡忘了。他当年作案时,还是一个青年男子,而十一年过去,张和平已经人过中年了。他改名换姓跑回来,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冒险。使他想不到的是,竟有一个名叫乐满仓的民工盯住了他。他更没有想到,他最后会栽在乐满仓手里。
       
       张和平对谈歌说,他很后悔给乐满仓打那个电话,如果他事先知道这个名叫乐满仓的民工会是这样一个倔强的脾气,无论如何张和平也不会去触怒他的。这个乐满仓既然这样死命地盯住了他,就会一直盯到底的,也就是说,乐满仓绝不会轻易罢手的。张和平判断,是自己那个一时气愤的电话激怒了这个民工。张和平沮丧地对谈歌讲:“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谁知道他会死死地盯上了我呢?我只是在一家食品商店的玻璃柜台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照片,我才知道有人盯上了我。那开食品店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告诉我,有人要找照片上的这个人。于是我气愤了,我把照片拿走了,我看到了照片后边的电话号码,就按照这个号码给这个名叫乐满仓的人打了一个电话,我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我后来想,我这个电话一定更加激怒了他。我非常后悔打那个电话。”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会死死地盯上你呢?”谈歌问张和平。
       张和平泄气地说:“凭我的直觉。”
       十
       十几天过去了,李媛媛负责经营的平价菜蔬超市分店也重新开业了。可是李媛媛的心思不在生意上,她还惦记着胡庆田。这天晚上,赵建起终于给李媛媛带来了好消息。
       赵建起在电话里说:“表姐啊,胡庆田露面了,他正跟几个人在‘海天酒家’吃饭呢。”
       李媛媛恨道:“他终于露面了。他跟谁吃饭呢?”
       赵建起说:“我一个也不认识,五六个人。如果想逮他,我现在就找人去堵他,当下就催他还钱。”
       李媛媛忙说:“你先别动他,派人跟着他,看他在哪儿住?跟谁住?”
       赵建起说:“那就听你的。对了,表姐,我的那位朋友,想跟你见一面呢。我想,你是不是准备好款子啊。”
       李媛媛说:“表弟啊,款子的事儿好说,不过你可得看准了,我不懂眼,别让人蒙了。”
       赵建起大笑起来:“表姐啊,你放心吧。对了,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李媛媛问:“什么事儿?”
       赵建起说:“算了,我还是跟你讲了吧。终归你是我表姐啊。我最近总看见表姐夫跟一个女的在一起,这女的我了解过了,是你们超市的,叫吴小燕。”
       李媛媛鄙薄地说:“吴小燕?我知道她。就她那模样,还想着上乐小勇呢?乐小勇看得上她吗?”
       赵建起忙说:“表姐啊,你可别大意。这男女的事情谁也不好说。”
       李媛媛说:“行了,那你就给我盯着点儿吧。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李媛媛放了电话,冷笑起来。李媛媛现在并不在意跟乐小勇离婚。李媛媛不是当年的李春花了,李媛媛倒腾文物已经把心思倒腾大了。她从心里看不大起乐小勇了,你乐小勇有什么了不起呢。你不就是个卖菜的嘛。你开再大的超市也就是个卖菜的。就是离婚,你的财产也得分给我一半啊。李媛媛已经在南方联系好了一个城市,李媛媛与赵建起联系的这位文物商人一旦成交,李媛媛就想把“菜蔬平价超市分店”盘出去,反正房产手续都在李媛媛手里。李媛媛想去南方了。
       可是满心高兴的李媛媛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内幕,赵建起已经给她做成了一个套子,他给李媛媛推荐的几件文物,竟是几块烫手的山芋。全都是盗墓贼盗窃来的,等后来李媛媛知道这些东西是祸害的时候,她后悔得肠子都青紫了。
       谈歌后来在看守所采访了因倒卖国家文物被刑事拘留的赵建起,赵建起告诉谈歌,他对李媛媛推荐的那位手中有文物的朋友,就是张和平。张和平一开始并不打算跟李媛媛做文物生意,他准备绑架李媛媛和乐小勇。但是当他向赵建起了解了乐小勇李媛媛的夫妻情况之后,张和平罢手了。张和平认为,这一对夫妻已经同床异梦,毫无感情可言,如果绑架了乐小勇,李媛媛肯定不会付赎金,后之,绑架了李媛媛,乐小勇也同样不会付赎金的。所以,张和平放弃了绑架乐小勇夫妻的计划。张和平退而求其次,他想把盗墓盗来的文物卖给李媛媛。
       而这一切,李媛媛是根本不知道的。
       十一
       十几天过去了,乐满仓每天早上定时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钟才回去吃饭睡觉,中午随便找一个大排档吃点儿快餐。他在城市里的各条街道上寻觅着,搜索着,可是根本见不到张和平的影子,他那天请客请帮忙的那些朋友和老乡也没有给他一点儿消息。他新买的手机一次也没有响过。他曾担心过是不是这个手机有毛病?他用公用电话往自己手机上打过一个,是通的。他才放心。他这才发现这个城市是这样的大,找一个人并不比在公共厕所里找一个带记号的苍蝇容易。乐满仓有时怀疑,自己那天在李素芬的店里会不会看花了眼?认错了人?或者说,是不是一种幻觉?可他总是随时纠正自己,没有错,自己肯定没有看错。但是这十几天来,他的内心真是有些微微的动摇了。但是,他竟然接到了张和平的电话。
       乐满仓接到了张和平的电话,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张和平会给他打电话。他开始认为是那天请客的老乡或者朋友给他提供张和平的消息呢。一听声音不对,他又觉得是打错了电话。当他刚刚要挂断的时候,张和平破口大骂了:“老东西,你他妈找死啊?”
       “……你是谁?……干什么的?”乐满仓愣怔了一下,气愤了。
       “你干吗盯着我?”电话里的声音好像刚刚感冒。
       “你是谁?你……”乐满仓突然心跳起来,他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的了。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记得电视剧里经常有这种镜头,要摸清对方的电话号码,他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认真地问道:“喂,你是张和平吗?”
       “对,我就是你张大爷。你要再盯着我,我要你老东西的命。你听清楚了。”张和平把电话挂了。
       乐满仓怔了一下,他急忙把电话回拨过去。可是对方没有人接听。他仔细端详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他猜测这个电话号码应该是一个公用电话。那么,张和平至少应该在这个公用电话附近活动。他一定要找到这个电话。乐满仓很为自己的发现高兴。可是张和平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呢?乐满仓经过一番思考,他终于认定了一个事实,一定是那天他请客吃饭中的某一个人,将照片丢了。因为每一张照片的后面都写着自己的手机号码呢。也就是说,张和平很可能跟丢照片的人接触过。
       谁会把张和平的照片丢了呢?这张照片丢到了何处?又如何到了张和平手里的呢?乐满仓决定查一查。
       十二
       刑警队长李大同气呼呼地走进了赵得亮的办公室。
       赵得亮看着李大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笑道:“怎么了?大李。谁给你气受了?案子有进展了吗?”
       李大同坐在赵得亮的对面说:“赵局啊,几个案犯似乎还在等什么?张和平也在跟什么人联系,还不到收网的时候。可出了一档子事,我得跟您汇报。”
       赵得亮问:“什么事?你慢慢说。”
       李大同看着赵得亮:“一个名叫乐满仓的民工,总在跟踪张和平,还到处散发张和平的照片,弄得张和平好像警觉了什么。我气坏了,准备训斥一下这家伙。这不破裤子乱伸腿嘛。可我听人说,您认识他。我先来问问您。”
       赵得亮摆摆手笑道:“你说乐满仓啊,算了,你别找他,有些事情我跟他没讲清楚。我找他谈谈吧。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
       李大同惊讶了:“赵局长,您有这样的朋友啊?怎么看着傻兮兮的啊。”
       赵得亮恼了:“李大同,你怎么说话呢?我这朋友怎么了?”
       见赵得亮急了,李大同赶忙赔了个笑脸:“赵局,我是开玩笑,行了,您快找他谈谈吧。我找您就这事儿。”李大同抬起屁股就走。
       赵得亮喊住他:“大李,乐满仓总在什么地方转悠啊?”
       李大同转过身来说:“他这几天总在光明电影院一带活动。”
       赵得亮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案子抓紧点儿。”
       李大同答应一声,出门走了。
       赵得亮想了想,就给乐满仓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打不通。赵得亮想了想,决定自己上街去找乐满仓。
       
       十三
       李素芬没有想到一向和气的乐满仓向她发这么大的火,她和乐满仓认识十几年了,乐满仓也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或者说,李素芬根本就不知道乐满仓原来也有脾气,而且脾气还挺大。乐满仓对她发脾气的原因是那张照片。
       乐满仓先是找过莫大福莫大社几个人,他们手里的照片都在。乐满仓排除了他们。他又来到李素芬的店里,先问她有没有见到张和平。李素芬却把这件事情给忘干净了,她懵懵地问:“张和平?哪个张和平?”
       乐满仓心里别扭了一下,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负责呢。他皱眉道:“你真是忘干净了,就那天我请你们吃饭时,我说到的那个张和平,你那天白吃了?”
       李素芬这才想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我真没有见到那个人。我要是见到,不就早给你打电话了嘛。”
       乐满仓不高兴地问:“我给你的照片呢?”
       李素芬笑道:“在呢。在呢。”她在柜台上找了找,没找到说:“咦?真是的,哪儿去了呢?我就放在柜台上了吗。”
       乐满仓的声音里就有火药味了:“李素芬啊,你的脑子进水了?还是让门框给挤了?照片你怎么会给弄丢了呢?你知道你会耽误多大的事儿吗?”
       李素芬不高兴了:“乐满仓,你这么大声嚷嚷干什么?不就是一张破照片嘛,有什么金贵的?丢了我赔你。”
       乐满仓真火了,吼了起来:“你赔个屁啊。李素芬啊,你真是没素质。太没素质了!”
       事后李素芬才知道,张和平的确是从她的柜台上偷走了那张照片。他从那张照片的后面知道了乐满仓的电话号码。
       乐满仓判断的非常正确。这个张和平就是从李素芬这里偷走了照片。
       李素芬被乐满仓的话刺激了,或者说,李素芬被乐满仓伤了自尊心。李素芬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当年在棉纺厂上班时,年年当先进工作者,下岗之后,她开的这个“好运来食品店”,也被工商局评上过一回模范店。你乐满仓凭什么说我没素质?她直着脖子嚷道:“我怎么没素质了?我怎么没素质了?你说清楚。”
       乐满仓看出李素芬真生气了,就耐下心来说:“素芬啊,不是我怪你,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张和平就是从你这里取走了照片。你一定见到了他,你怎么就没有认出来呢?”
       李素芬气呼呼地说:“乐满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肯定他从我这里偷走的呢?我得找找,丢不了。一张破照片,除了你拿着当宝贝,谁也不会看到眼里。”她低头在柜台里边找了起来,可是她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找到,等她抬起头来,乐满仓已经走了。
       抓住张和平之后,谈歌采访过李素芬。李素芬难受地告诉谈歌,她实在是对不起乐满仓。她当时就是没有把张和平的照片认真对待。“我的觉悟没有老乐高啊。老乐说得对,我这人真是没素质啊。”李素芬感慨万端。
       十四
       赵得亮副局长找到乐满仓的时候,乐满仓正在电影院门口转悠呢。赵得亮让司机停住车,他下了车,朝乐满仓走过去。他伸手拍了乐满仓肩膀一下,乐满仓惊慌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来,僵僵地笑了:“赵局长,怎么在这儿遇到您了?您真是吓了我一跳。”
       赵得亮笑道:“老乐啊,你最近忙什么呢?”
       乐满仓说:“赵局长,我正在……”他左右看看,低声说:“我正在……”
       赵得亮摆手笑道:“好了,老乐,我今天请你喝杯茶。”赵得亮已经看到了电影院附近有一个茶社。
       乐满仓急忙摆手:“不行,不行,赵局长,您真是的,大天白日的,您请我喝什么茶啊?要喝茶,哪天我请您喝。这茶社里贵死个人。我跟乐小勇进去过,一壶茶要一百多块呢,杀人呢……”
       赵得亮揽住乐满仓的胳膊:“走吧。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二人就进了茶社。赵得亮拣了一个靠窗子的位置与乐满仓相对坐下。赵得亮花十块要了两杯茶,一盘瓜子。赵得亮抓了几颗瓜子扔在嘴里嗑着。
       乐满仓笑道:“赵局长,真是苍天有眼啊。”他左右看了看。
       赵得亮笑道:“你说吧,没有人听。”
       乐满仓神秘地凑近了赵得亮:“赵局长,我告诉您,您肯定高兴,我已经查清了张和平经常在什么地方活动。”他指了指窗外:“您看,他就在这个电话亭给我打过电话,您看到了嘛,那个电话亭,那就是一个投币电话。我相信他还会出现。您信不?”
       赵得亮丢下手里的瓜子,笑了笑:“老乐啊,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这件事啊,你不用管了。也怪我,上次没有跟你说太多。这个张和平啊,就在我们公安人员的视野之内。我们现在不抓他,是因为我们还不想抓他。你这样跟踪他,起了打草惊蛇的作用,对我们公安局侦破工作不利啊。”
       乐满仓傻了。他脸上刚刚还很兴奋的表情完全褪去了,他的目光僵硬了,他怔怔地看着赵得亮。他大脑一时一片空白。赵得亮的话他听懂了,完全听懂了。他这些日子等于白折腾了,也就是说,他自认为自己做一件好事,却不知道自己给公安局添了麻烦,给公安局帮倒忙了,做了一件大傻事。一时间,他非常泄气。
       他也听得出,赵得亮局长没有批评他,但是已经批评他了。他感觉自己的脸发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沮丧地对赵得亮说:“唉,赵局长,真对不起了,我没想到影响了公安局的工作。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这人没什么文化……”他努力从大脑里寻找一些进城后学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可惜他大脑里这类词汇储存得不多。
       赵得亮摆摆手:“老乐啊,不要这样说,都怪我当时没有跟你讲清楚。其实啊,咱们公安机关破案要依靠群众,这是我们公安的一个传统啊,也是我们国家的特色。可惜啊,现在真是缺少你这样的人啊。”说到这里,赵得亮感慨了:“老乐啊,你这种精神,我们要表扬啊,你喝茶啊,这茶不错。”
       又说了几句,赵得亮喝了几口茶,又劝乐满仓喝茶。乐满仓喝了两口,却没喝出一点儿滋味。赵得亮说他还有事,就站起身,乐满仓跟在赵得亮的身后走出了茶社。赵得亮告辞走了。乐满仓一直望着赵得亮的车子湮没在车流里,乐满仓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他低声骂道:“乐满仓啊,你这不是大笨蛋嘛。”
       他怔怔地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刘凤池拨通了。那边刘凤池听出了他的声音,不高兴地说:“满仓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正想找你呢,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就直说。”
       乐满仓忙说:“凤池啊,你说什么呢?你别误会,我这些日子有点儿事绊住了腿。见面我再跟你细说吧。我明天收拾一下,最迟后天动身。你跟凤琴说一声,我今天先不打电话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乐满仓放了电话。他突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轻松了。是啊,他准备结婚去了。想到了刘凤琴那圆圆的脸颊,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是啊,先回去,结了婚再说。关于房子的事情,他还没有决定卖掉,他不想让乐小勇为这件事生气。等结了婚再说,反正房证在自己手里。李春花想也白想。
       十五
       乐满仓真的决定回家了,他到火车站买了预售票之后,就给刘凤琴打了电话。刘凤琴很高兴,说了几句路上小心的话,就说电话费挺贵的,咱们见面再说吧。乐满仓听得心里热乎,这女人真是过日子的人啊。他又给刘凤池打了电话,刘凤池高兴了,一劲儿说:“满仓啊,你回来就是了。你和凤琴赶紧把事儿办了,我也就踏实了。用不用我去车站接你啊?”
       乐满仓打完了电话,就收拾了东西,然后进了楼下的大众浴池,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为了找到张和平,他这些天没有时间洗澡),在池子里泡着的时候,他认真想了想,他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他出了浴池,就给莫大社和莫大福分别打了一个电话。
       他决定走之前跟莫大社莫大福喝一回酒,他还有几句话要讲。
       乐满仓找了一家小酒馆。叫了几个小菜,就安心等着莫大社和莫大福。
       莫大社和莫大福前后脚就到了。莫大福笑道:“满仓啊,你怎么又请客呢?你是不是挣钱挣得多了,一个人花不掉啊?”
       
       莫大社鄙视了莫大福一眼,笑道:“满仓啊,今天算我的。不能让你请了。我可不是那种总吃别人从不放血的小气鬼啊。”他这话是讲给莫大福听的。
       莫大福讥讽地笑了:“满仓啊,要说呢,你这客不应该请的。你跟我一样,都是笨人,不奸。只能出傻力气挣钱。不像那些奸人们来钱来得容易。”
       乐满仓摆手笑了:“行了,今天我是请你们兄弟二人。我明天就回去了。我也不瞒你们。真是有件事,你们都坐下,我说给你们。”乐满仓就说了准备跟刘凤琴结婚的事儿。
       莫大社和莫大福都听呆了。莫大福笑道:“满仓,你行啊。”
       莫大社问:“长得好看不?”
       乐满仓摆摆手:“都四十多岁了,好看能好看到哪儿去。”
       莫大福数着手指头:“天,比你小十岁呢。满仓哥,你可是娶了个小媳妇儿啊。”
       莫大社笑道:“行,今天该喝你的。这就算是喜酒吧。”
       乐满仓笑道:“这不能算是喜酒。喜酒另说。我明天就走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放心不下。我还是想跟你们说说,听不听呢?在你们。说不说呢?是我的事。咱们先干了这杯酒。我再说话。”乐满仓举起了杯子。
       莫大社和莫大福都怔了一下,俩人也都勉强举起了杯子。乐满仓笑了:“干!”
       三个人的杯子撞在了一起,三个人都干了。乐满仓没动菜,抬手抹了抹嘴,说道:“我心里有些放不下你们两个,你大社和大福要互相帮衬啊。在这城里边,总是老乡近啊。是灰总比土热吧。你们要我说你们什么好呢?挺大的岁数,都是老爷们儿,总不能像妇女似的吧。你们如果听我的,咱们三个就再喝杯酒。怎么样?”乐满仓看了看莫大社和莫大福,就笑眯眯地往三个杯子里倒满酒,推给了他们。
       莫大福和莫大社两个人相互看看,都端起了酒杯。
       乐满仓摆摆手,叹了口气:“你们先放下,再听我说几句,咱们再喝。”乐满仓就开始数落莫大福和莫大社的不是。数落完了,乐满仓端着酒杯说:“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莫大福不好意思地说:“满仓哥,你讲了这么多了,我就说一句,我真是挺感动的,你这话是为了我们好。我要是不听,那我真是猪狗不如了。大社怎么想,我不管了,我先干了。”莫大福端起酒杯,仰头喝了。
       莫大社尴尬地笑了:“满仓啊,我真是服了你了。我莫大社是个人,总能听出好坏话来吧。你真是为了我们。我也干了。”
       乐满仓笑了:“这就对了嘛,我也干了。”说着,他也干了杯中酒。他吃了口菜,接着说:“别嫌我啰嗦,你们俩人还是一个祖宗呢,没出五服呢。就算你们在村里有些疙瘩,出来这么多年了,也应该解开了。都是出门在外,何况你们还是同宗的兄弟呢。真的,我请你们喝酒,你们得听我的。行了,我不再多说了,我这个人喝点儿酒,说话就啰嗦了。”
       莫大社红着脸说:“行了,满仓。我知道了。”
       莫大福也表态说:“是我小心眼儿了。满仓哥,你放心走吧。”
       三个人开始热热闹闹地说话,乐满仓想起了张和平的照片,问莫家兄弟二人:“我给你们的照片带着呢吗?”
       莫家兄弟二人都说带着呢。二人把照片掏了出来。乐满仓接过来,心里感慨了一下,还是乡亲们情谊重啊。那个叫李素芬的城里女人还真是靠不住啊。
       十六
       乐小勇这几天忙得脚朝天了,他只能把阻止父亲回乡的事情放在一边了。乐小勇半年前,已经看中了一块地皮,那是城市北边的一个废水坑,乐小勇想把它填平,盖一个更大些的菜蔬超市。之前,赵建国已经答应帮忙,市规划局的领导与赵建国关系十分的好,乐小勇最近忙着找赵建国,他想要赵建国出面,尽快签下合同。可是乐小勇看出赵建国对他的事不是那么上心了。乐小勇听说,城里的某一个房地产商也看中了这个废水坑。乐小勇有些急了。可是赵建国总是躲着不见他。乐小勇想让李媛媛去找赵建国,他们毕竟是表亲嘛。由此,乐小勇决定暂时不能把他与李媛媛的矛盾升级。
       乐小勇由此做了一个决定,他与吴小燕雇用三个月的合同已经期满,他要辞掉吴小燕。一则,吴小燕一直没有给他拿来关于李媛媛有外遇的情报。二则,他冷静地想过,他认为吴小燕与他热恋是有目的的。在没有处理清楚与李媛媛的关系之前,他绝不能在女人的问题上让李媛媛抓住什么把柄。而在他拿到这个废水坑之前,他还要利用李媛媛与赵建国的关系,所以,他必须让吴小燕从自己身边走开。但是,乐小勇没有想到吴小燕竟是十分的不容易摆脱,而且吴小燕爱乐小勇爱得如获至宝。乐小勇后来感慨万端,男人是不能随便与女人上床睡觉的,如果与一个不爱你只爱你钱的女人睡觉,应该是很好处理的事情,你付钱就是了。如果与一个爱你也爱你钱的女人睡觉,她就会要求一辈子与你睡觉了。谈歌将在另外一篇小说里写乐小勇与吴小燕的故事。
       十七
       乐满仓终于没有走成,他在火车站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阻止了他回乡的念头。写到这里,谈歌十分感慨,人往往是被命运掌握着。如果乐满仓不接这个电话,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也就没有谈歌这篇小说了。可是乐满仓接了电话,也就有了谈歌这篇小说。
       后来莫大福提到此事,也常常为乐满仓叹气,这人都是命啊。如果乐满仓不为他和莫大社摆那场酒,乐满仓也许就会提前一天回乡了。那样,乐满仓也就不会接到那个电话了,当然,乐满仓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乐满仓是在站台上听到了衣兜里的电话响的。这时,火车已经进站了,等车的人们已经大包小包拥挤着准备上车了。归心似箭的乐满仓也将行李卷扛上肩,也准备加入到拥挤的人群中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他的手机响了。他把行李卷重新放在站台上,忙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他寻思会不会是城里的朋友们在电话里给他送别。他一时觉得这城市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他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他接了电话,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您是乐满仓吗?”
       乐满仓忙说:“是我,是我。您是哪位?”
       电话里的人说:“我是公安局刑警队队长李大同。您现在哪里?我找您有点儿事?”
       乐满仓忙说:“我在火车站,马上就要上车了。我要回家了。您不要找我了。”
       电话里的李大同似乎迟疑了一下,又说:“我能不能耽搁您一下,我想跟您商量点儿事儿,是关于张和平的事儿。”
       乐满仓惊异了一下:“张和平的事儿?”
       李大同说:“对,是张和平的事儿。我们还得找您。”
       乐满仓为难地说:“可是……李队长,可是我都要上车了。”
       李大同说:“我们真是有急事儿找您,您能不能晚点儿走,火车票先退掉。如果退不掉,火车票钱我们负责出,不会让您损失的。”
       乐满仓嗫嚅道:“不是车票的事儿……”他实在有些为难了,他扭头去看,站台上的人都已经上车了。这个叫李大同的警察找他谈张和平的什么事呢?当然一定是急事儿,否则,他明知道自己要上车了,还是要坚持找他谈。张和平怎么了?
       李大同似乎明白了乐满仓的心思,李大同在电话里直言不讳地说:“是这样,张和平失踪了。我们找不到他。我们刑警队需要您的帮助。”
       乐满仓犹豫了一下,他终于决定下来,他泄气地踢了一脚行李卷,说:“好吧,我这就出来。咱们在哪儿见面呢?”
       李大同说:“您在火车站广场等我。我这就去接您。真对不起,耽搁您回乡了,我代表刑警队先谢谢您了。”
       乐满仓说:“好吧,我这就出站。”
       事情是乐满仓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工作疏忽,张和平竟然失踪了。李大同队长找乐满仓是为了让乐满仓帮助寻找张和平的。
       实事求是地说,乐满仓的心里是很复杂的,即使在他挂了电话之后,他还是很为难了一下,本来嘛,他已经决定走了。公安局怎么会突然找自己呢?不是你们不让我掺和的时候了。这不是用人靠前,不用人了靠后嘛。此时,他还有一个机会,他可以上火车走,不必在意李大同。但是,他很快就决定了,他不能走,既然现在公安局找不到张和平了,那么,张和平就不再是只属于公安局的了,他也是属于乐满仓的了。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一种十分激动的感觉。他要抓住张和平。
       
       李大同在火车站广场见到了乐满仓,李大同先是出示了他的警官证,然后自我介绍他就是公安分局的刑警队长李大同。李大同队长开门见山地告诉乐满仓,张和平本来在公安局的监视之下,可是突然消失了。公安局判断张和平仍然在本市活动,李大同希望乐满仓能帮助公安局寻找一下这个疑犯。李大同说完之后,乐满仓当下就答应了。李大同非常感谢地跟乐满仓握了握手,乐满仓觉得李队长很看得起他。
       乐满仓重新回到他的二居室。他放下行李,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刘凤池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暂时不能回去了。刘凤池大出意外,非常不高兴,在电话里嚷了起来:“满仓啊,你怎么说变就变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出来你有什么事比结婚的事更大。你要是有了别人就直说,别拿我妹子戏耍啊。”乐满仓忙说:“凤池啊,你想到哪里去了呢。好了,我电话里不跟你细说了,我也不好意思给凤琴打电话了,你告诉她一声,我忙完了这件事就回去。”乐满仓担心刘凤池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就忙挂了电话。
       十八
       十几天过去了,乐满仓没有找到张和平。他整天在街上转,每天都累得很。他觉得自己这十几天走了几十年的路程。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走路也是一种劳动。
       又是十几天过去了,乐满仓渐渐地有些泄气了,他心中那种最初的冲动,那种一定要亲手逮住张和平的冲动,渐渐地有些平缓了。他不知道张和平这个狗东西什么时候还会出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遇到这个狗东西。他甚至有点儿后悔了,不应该冒冒失失地答应李队长做这件事。如果不答应,他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刘凤琴正等着他呢。那天他在一个话吧里跟刘凤琴通了一次电话(他舍不得总用手机通话,太贵),他不好再跟刘凤池通电话,他知道刘凤池一定会误解他,一定会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他。刘凤琴却像理解乐满仓似的说:“满仓啊,你先忙你的吧。什么时候回来,提前给我通个电话,我到村口去接你。你年纪大了,做事慢着点儿。”乐满仓听得心里一热一热的,这个女人真是不错,知道疼男人啊。刘凤琴在电话里的声音十分好听,乐满仓听得心里有了一种丝丝痒痒的感觉,他听得很舒服,听得他很想放下电话就回乡去了。
       刘凤池却给乐满仓打了一个电话,刘凤池气呼呼地催乐满仓快些回来。刘凤池质问乐满仓:“满仓,你这样犹犹豫豫的样子,是不是你家里人不同意啊?”乐满仓忙说:“这件事情谁都不知道呢,凤池啊,我估计马上就能办完那件事了,办完了事,我这几天就动身。你别着急啊。”乐满仓放了电话,心里就苦恼,是啊,张和平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正当乐满仓苦恼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莫大福的电话,莫大福在电话里告诉乐满仓,他说他昨天在乐小勇家附近见到了照片上的那个人。乐满仓高兴坏了:“你看准了?”
       莫大福说:“应该没错。你猜不出这个人跟谁在一起。”
       乐满仓问:“快说吧,你就别卖关子了。”
       莫大福下边的话,把乐满仓吓了一跳。莫大福说:“这个人跟小勇的媳妇在一起呢。”
       乐满仓怔了:“你……没看错吧?”
       莫大福说:“满仓啊,我绝对没有看错,我相信我的眼神还没有到差劲的地步。”
       乐满仓愣怔了一下,他说:“大福啊,这件事你别跟外人讲啊。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我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乐满仓到了乐小勇家的时候,李媛媛正要出去。乐满仓闻到了一股子化妆品的味,他心里有些不快。他知道李春花用的化妆品都是价钱很贵的。乐满仓不理解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子,怎么说变就变得比城市的女人还女人呢?乐满仓听说她背的这个牛皮包,就值三千多块钱呢。这不都是钱烧的嘛。
       乐满仓看了一眼李媛媛:“春花,我问一件事。”
       李媛媛不冷不热地说:“什么事儿?你赶紧说,我还有事。”她现在非常讨厌别人叫她春花这个名字。她也跟乐满仓提过,她现在叫李媛媛,可是乐满仓就是记不住。
       乐满仓不在乎李媛媛冷淡的态度,他走进屋子,坐在沙发上。
       李媛媛似乎感觉到乐满仓有什么重要的话说,就把包放下,又坐在客厅里。但是她的表情是很不耐烦的。
       乐满仓掏出张和平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
       李媛媛扫了一眼照片,摇摇头:“没见过。”
       乐满仓耐心地说:“你再仔细看看,你认不认得他,有人说你跟他在一起来着。”
       李媛媛火了:“爸,你不是有毛病吧。有人说我跟这个人在一起,你就相信?”
       乐满仓没词儿了,是啊,或许是莫大福眼神不济,看差了呢。
       李媛媛冷眼看看乐满仓:“爸,你是不是到医院看看啊,你不觉得你有病嘛?”
       乐满仓一愣,就看着李媛媛:“春花,你讲什么?我有什么病?”
       李媛媛冷笑一声:“你有病,精神病!”
       乐满仓心一下子被刺痛了。他看着李媛媛,没有提防李媛媛会这样对他说话。他火了:“李春花,你胡说什么呢?”
       李媛媛站起身来,也嚷嚷起来:“您说您这样没日没夜到处乱走是要干什么啊?您知道外边人都说您什么嘛?我和小勇都跟着丢人。”
       乐满仓啪地一声拍了一下茶几,他呼地站起来,怒目瞪着李媛媛:“你给我住嘴。”
       李媛媛得理不让人吼了起来:“您还不让人说了?您就是有病啊。您就是老糊涂了。”
       看着李媛媛大叫大嚷的样子,乐满仓心中一阵悲哀,乐家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孝顺的儿媳呢?乐满仓心中为乐小勇悲哀,为乐家的家风悲哀。他愤怒地看了李媛媛一眼,就转身出来了。
       街上已经狂风乱扫。一派雨象。
       乐满仓四下张望,仍然没有张和平的影子。
       但是乐满仓还是感觉到张和平就在这个城市里,他或许躲在什么地方偷偷地笑呢?
       十九
       张和平没有笑,相反,张和平真有些紧张了,张和平已经知道有一个名叫乐满仓的民工整天在街上找他。张和平有些胆怯了,他甚至躲在自己的租房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了。乐满仓是不会知道这一幕的,张和平实在不理解这个乐满仓,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与这个民工结下了梁子,这个民工似乎对他有着深仇大恨,否则,这个民工就不会这样不依不饶地跟踪他了。张和平几乎把脑袋想爆炸了,也没有想出来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名叫乐满仓的民工。张和平开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个民工,算什么?他打过那个电话之后,他天真地认为这个名叫乐满仓的民工肯定害怕了。可是现在,张和平知道了,乐满仓并没有害怕,而他自己却真的害怕了。
       张和平甚至偷偷地跟踪过乐满仓两回,当他看到乐满仓拿着他那张照片到处找人寻问的时候,张和平心惊肉跳了,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非常不好对付的对手。张和平决定躲避这个人,他观察到了乐满仓的活动规律,乐满仓常常在城东转悠,张和平就从城东搬走了,他在城西重新租了一间房。他得远离乐满仓经常转悠的地方。
       张和平还是没有想到,乐满仓已经像猫盯老鼠一样盯住了他。乐满仓这只老猫竟然会判断张和平这只老鼠会搬家。乐满仓又跟踪他到了城西。几个月后,电视台采访张和平的时候,张和平无奈地说:“我就是搞不清楚,这个乐满仓怎么会盯住了我呢?他怎么知道我会从城东搬到城西呢?真是奇怪极了。”
       谈歌至今仍然记得张和平在电视里的那副沮丧的神情。
       二十
       刘凤池终于发作了,他特意进城一趟,他要找到乐满仓,他要当面问乐满仓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乐满仓到底娶不娶我妹妹,你这样占着茅坑不拉东西,算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把我妹妹当成城里人说的那种二奶了?刘凤池后来说,他当时连跟乐满仓动手打一架的心思都有了。他有一种被乐满仓戏耍了的感觉。
       刘凤池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快过去半年多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乐满仓推迟回乡的理由,你乐满仓为什么呢?刘凤池一定要当面问问清楚。他是在街上找到乐满仓的。刘凤池找到乐满仓的时候,乐满仓正坐在一个小区不远的地方吃盒饭呢。乐满仓的目光远远地盯着小区门口出出入入的人和车辆。
       
       刘凤池喊了乐满仓一声,乐满仓回过头来,他看到刘凤池的目光是尴尬的。刘凤池上前拉起了乐满仓。乐满仓狼狈地喊着:“凤池,你先让我吃完嘛。”
       乐满仓带着刘凤池回到他的家里,两个人相对坐下。刘凤池用愤怒而且不解的目光盯着乐满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乐满仓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向刘凤池讲清楚了。
       刘凤池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听完了乐满仓的解释,刘凤池惊讶了,之后就沉默了。
       乐满仓讲完了,像卸去了千斤重担,他看着刘凤池:“凤池,就是这么回子事情。”
       刘凤池不说话,或者说,他是被乐满仓这种行为弄蒙了。或者说,他实在不理解乐满仓这种行为。他呆呆的目光看着乐满仓。过了许久,他仍然不理解地摇摇头:“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呢?可说是呢,你要是抓不住这个混蛋,岂不是说不清楚吗?可是话说回来,抓不抓他,有公安局呢。说来道去,这里边没有你什么屁事嘛。”
       乐满仓摇摇头:“凤池,不瞒你。如果抓不住这个混蛋,我睡觉也不会安生的。你信不?”
       刘凤池点点头:“我信。可我还是弄不明白,抓住他,政府有奖金吗?”
       乐满仓摇摇头:“没有。”
       刘凤池不解地摇头:“你傻嘛,没有奖金你岂不是太吃亏了嘛。”
       乐满仓盯着刘凤池,叹了口气:“你说啥呢吗?凤池啊,要你说我怎么办?十一年前,这个混蛋从我手底下跑了。这一次我能让他再跑了吗?”
       刘凤池怔了一下,他喃喃地说:“是啊,应该抓住那个王八蛋啊。满仓啊,也许我想得太多了,这事儿跟咱们没大关系……再说,我妹妹可是等着你结婚呢?要不……我的意思是说,你先回去结婚,然后再回来……”
       乐满仓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如果这个混蛋再跑了呢?”他眼睛瞪了起来:“这个王八蛋是太可恨了,怎么会让他跑了十一年呢?我一定得抓他。凤池啊,咱们怎么能知道坏人不抓呢?我刚刚说过了,他是十一年前从我眼皮子底下跑了的啊。那个姓郑的老太太死得太可怜了啊。这个混蛋如果再跑了……”
       刘凤池摆摆手说:“我是说……”
       乐满仓看着刘凤池,不知道刘凤池说的是什么意思。
       刘凤池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一大口水,也许是喝猛了,他凶凶地咳嗽起来。咳嗽得脸都涨红了。
       乐满仓忙着站起来给刘凤池捶背:“你慢些喝嘛,无人跟你抢的。”
       刘凤池吭哧着说:“你呀,我也说不明白了,你怎么能不听劝呢……”
       乐满仓坚决地说:“凤池啊,你也别劝我了,你告诉凤琴,再等上我几天。我赌上气了,我要不亲手抓住这个王八蛋,我就吃不香,睡不着,心里就不安生。”他红红着两只眼睛盯着刘凤池。
       刘凤池看着乐满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知道,眼前这个乐满仓仍旧是当年那个倔强的乐满仓,进城二十年了,他的脾气一点儿都没改。刘凤池呼地站起来,冲冲地说:“我依你了。我也留下,我跟你一起捉那个王八蛋。”
       乐满仓怔怔地看着脸色涨红的刘凤池:“你说什么?”
       二十一
       乐满仓仍然整天在城西一带转悠,他的身旁多了一个刘凤池。他告诉刘凤池,他相信张和平一定会住在城西,他相信张和平一定会上街,他相信一定会在街上碰到张和平。他不相信这个张和平会躺在某一个地方不出来了。而且,他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张和平一定会住在城西,而不会继续住在城东。因为城东有张和平的熟人。这一个简单的判断,也就使得乐满仓把张和平锁定在了城西。事情过后半年,张和平被枪毙的时候,有《城市晚报》的记者采访他临终感想,张和平冒出的一句话就是:那个民工如何就认定我住在城西呢?于是,记者在稿子上写了这样一句:罪犯带着这个疑问上了刑场。
       出事是在一个下午,是在一个小饭馆里,乐满仓和刘凤池吃兰州拉面。二人要了一瓶酒,两个小菜,边吃边喝。
       刘凤池喝得猛了些,赤红着脸问:“满仓啊,你说这东西还在城里吗?”
       乐满仓说:“他一定在呢。”
       刘凤池恨恨地说:“这个王八蛋怎么不出来呢。”
       乐满仓长叹一声:“是啊,这个王八蛋怎么不露面呢?凤池啊,要不你先回去?我怕凤琴等急了呢。”
       刘凤池摇头说:“回什么回吗?我倒是想回去,可我也得帮你逮住那个王八蛋啊。”
       饭馆门口一阵说笑声,乐满仓不经意地抬起头,他刚刚要说话,心头却突然一震,他感觉到心脏狂跳起来,几乎就要跳出来了。几个吃饭的人走了进来,其中那个戴礼帽的就是张和平。乐满仓按住心跳,匆忙撇开了刘凤池,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去。他站在张和平身后,拍了一下张和平的肩膀,大喝一声:“张和平。”那人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目光就与乐满仓对接住了。
       是那张脸,尽管苍老了些,尽管变化了些,乐满仓还是太熟悉他了。这张脸已经困扰了乐满仓十一年了,多少次出现在乐满仓的梦境里。又有多少次让乐满仓从梦中惊醒。而每每惊醒之后,乐满仓都感觉自己的希望在落空。而现在,这张脸就这样生动而且真实地出现在乐满仓的面前。乐满仓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激动。
       乐满仓微微地笑了,张和平懵懂地看着他,乐满仓猛地用力,将他扳倒在地上了,他飞快扑在了张和平的身上,他一边飞快地掏出兜里的绳子,这是一条已经在乐满仓的衣兜里装了许多日子的绳子,是乐满仓在商场精心挑选过的一条尼龙绳子。乐满仓在农村时捆过猪羊,捆过庄稼和柴火。他现在仍然熟练那种捆扎的手法。张和平还没有缓过神来,那条尼龙绳已经绑在了他的身上,张和平愤怒地挣扎着,可是他挣脱不开。后来他才知道,乐满仓用的是捆猪的手法。他是绝对挣脱不开的。跟随着张和平的两个人醒过神来,冲过来猛打乐满仓。其中一个人嚷嚷道:“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
       乐满仓感觉自己被人推搡了几下,一件硬硬的东西扎进了他的后背。他听到刘凤池喊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快来人啊。”紧接着,他听到了器皿的碎裂声。乐满仓又听到有人惊慌地喊道:“杀人了,快找警察啊。快打110啊!”
       乐满仓心头一阵难受,他仍然坚持着死死按住张和平。乱七八糟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渐渐模糊了。他感觉到自己特别困,他很想睡觉。他涌上心头的最后一个念头,我可以回家了。我没有对不起谁了。
       饭馆里一片大乱。
       二十二
       赵得亮副局长赶来时,乐满仓已被送进了太平间。赵得亮眼睛湿湿地问:“乐满仓留下什么话了吗?”
       众人摇摇头。
       李大同轻轻叹息了一声,头就低下去了。
       赵得亮看看蹲在一旁抱头痛哭的乐小勇,叹口气:“小勇啊,你……”
       乐小勇眼睛红红地站起来,看着赵得亮,突然嚷道:“赵局长,您了解我爸爸吗?您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怎么样一回事嘛?他本来是要回家的,可是突然就不走了。这事儿您知道不知道?”
       赵得亮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乐小勇:“小勇啊……,”只此一句,赵得亮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他的泪就雨一样落下来了。
       …………
       刘凤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时,他一时弄不清楚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他看到他的床头摆着几束鲜花。他努力地去想,还是想不出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了。但是他知道这是医院。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他开始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终于看到一个女大夫走了进来,他怯怯地问了一句:“大夫,这是医院吗?我是怎么进来的啊?”
       女大夫笑了:“您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啊,您抓住了一个大坏蛋啊。他们扎伤了你,不碍事的。您住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说到这里,女大夫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您放心吧,您的医药费公安局都付过了。”
       刘凤池哦了一声,他这才想起来,他是跟乐满仓一起抓住了那个罪犯张和平。他现在已经记不清楚那个坏蛋长得什么样子了。他只记得那个坏蛋有两个帮手,他们用刀扎了乐满仓,他记得那瓶酒没喝完,他是用酒瓶子砸了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那家伙像一麻袋土豆那样倒下去了。刘凤池笑了,真没想到,自己这回真的当英雄了。
       刘凤池想起了乐满仓,就问女大夫:“跟我一起的那个民工呢,他叫乐满仓。他受伤了吧,他是不是比我伤得厉害呢?”
       女大夫不再笑了,淡淡地对刘凤池说了一句:“您刚刚醒过来,别多说话了,先休息吧。”
       刘凤池听话地点点头,他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后来说,他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乐满仓一同回了家。他妹妹刘凤琴正在村口迎着他们呢。刘凤琴正冲着乐满仓笑呢。后来刘凤池出院之后,在跟别人说起这个梦的时候,眼里总是含着泪水。
       跋
       谈歌写完这个故事时,已经是深夜了,恍惚间,谈歌耳边响起乐满仓的阵阵笑声,乐满仓的笑声十分爽朗,是那种具有感染力的笑声。谈歌清醒过来,乐满仓的笑声顿时消失了,窗外的鞭炮声已经漫天漫地,已经是2006年的春节了。谈歌的热泪悄悄盈了满眶。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谈歌,男,河北顺平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家园笔记》、《黑风白日》、《认识你真好》等,小说集《大厂》、《城市热风》、《我曾让你傻半天》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