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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所有发生的一切，起源于单车。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正是放学后的下午，这是个普通的日子，小辉推着自己的单车出了校门。
       无边无际的蓝天下，阳光少年简单无忧的人生就像这下午的空气一样清新透明。小辉的单车是父亲给买的，父亲为他挑了一部当时商场里最贵的单车，从高一到高二，一年多的时间里，小辉骑着它每天上学放学。日子在单车轮的转悠下平静地过去了。
       推着单车的小辉在这个下午的阳光中遇见了路边等车的佳豪。
       佳豪是另一个班的同学，小辉前不久刚在篮球场上认识的。佳豪十分热情地招呼小辉，原来你骑单车上学啊。小辉说，是呀，我天天骑车上学。佳豪笑了笑，说明天我送你个车把怎么样?小辉纳闷的看看佳豪又看了看自己的车，有些奇怪，你说什么?车把?我有啊！佳豪说，我拿来你就知道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两个快乐的少年，整个下午都因为他们的笑容而鲜艳无比。
       第二天佳豪真的带来了一个车把，佳豪告诉小辉这是他淘汰的，送给小辉。车把是灰黑色的，材料和光泽都透着高级。换上新车把后单车神气了很多，就像一个穿军装的士兵，肩头配上有杠又有星的肩章，神采就完全不一样了。小辉心里充满感激。佳豪说这是小意思，我淘汰的零件多得很，你喜欢就好。小辉有些不解，问佳豪说，没见你骑过单车，你哪来这么多零件?佳豪笑了笑，说我是单车发烧友。小辉不明白，说什么?佳豪说，我是专门玩单车的，你慢慢就知道了。
       小辉在佳豪的笑容里看到一丝丝的神秘。
       小辉开始一点点地更换着他的单车部件。先是车把，然后是挡泥板，车座。都是佳豪陆续给他的。看着单车的变化，小辉心里总有一股冲动。觉得每天都很新鲜，每天都有高兴的事儿。跟佳豪比，小辉也有自己的强项，那就是玩电脑。小辉是学校有名的电脑游戏高手。为了答谢佳豪，小辉送了佳豪很多游戏光盘和游戏手柄之类。小辉和佳豪一起打CS和NBA电脑游戏，一来二去，两个少年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这一天，小辉认为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天：佳豪把他的单车骑学校来了。
       佳豪推着车，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笑着向小辉招手。小辉仿佛被他身边那一团光焰击倒。那是怎样的灿烂啊!车身上每一处都闪着星光，星光有如流火，一束束地从小辉眼边划过。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束光芒都使其他的一切黯然失色。小辉呆站在那里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佳豪叫道，快来呀，看我的车。
       小辉看到了他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单车。当然一万八千元的造价也吓坏了小辉。他概念中的单车不是这样的价。爸爸给他在商场买的最好的单车也就是一千多。
       小辉几乎是—厘米一厘米地观察着佳豪的单车。雪白的车架上印着CT两个字母，那是一个昂贵的车架品牌的标志。脚蹬像蛋卷一样，佳豪说这种脚蹬叫打胆器。与脚蹬相连的牙盘，银光四射，shimano的标志在太阳下散发着富人们才有的闲散之气。链条看上去薄了许多，齿轮的格数也比小辉的单车多了几档。前轮的轴心有两根线直通到车把，佳豪告诉小辉这是XT级的手拨，一共有九个档位。可以轻松的上坡下坡。车把上还有一条线通到前后轮的轴心，那里有一个像朵花一样的银色金属片，是通常摩托车上才会用的碟刹，刹车时一点前冲的感觉也没有，速度再快，也会像钉子一样稳稳的停住。佳豪笑着说，我管它叫魅影行者。
       小辉一下知道了大堆的单车知识，还有那些陌生的名词，平常小辉记英语单词，背几遍都记不住。小辉总跟妈妈抱怨自己记忆力早衰。而这回，佳豪只说了一次，那些字眼就像刀刻在石头上一样，刻在小辉的脑子里，火烧水冲都抹不掉它们。
       与此同时小辉也知道了什么是华贵。
       佳豪开始向小辉表演他的骑术。虽然只有小辉一个观众，但佳豪却非常认真。他一个飞身上车，将车把轻轻一拉，车头高高翘起一跃就上了学校门口的台阶。佳豪用车把控制着单车前轮，在第一级台阶上停留了几秒，再拉一下车把又上了第二级台阶。满脸自信的佳豪骑着他闪亮的单车，在小辉羡慕的目光中，沿着学校大门口的台阶上上下下，如履平地，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单车就像是长在他腿上一样。小辉看傻了，这一刻的佳豪在小辉眼里就是全天下最伟大的英雄!
       佳豪表演完，把车停在了小辉面前。佳豪的脸庞被风吹得发红，眼睛闪闪发亮。佳豪说，我觉得最爽的事就是骑车，可惜没有伴。你们都只知道篮球呀CS呀什么的，我只好跟外面的人骑。小辉说，是吗?我看着都觉得爽。佳豪说，要不，你骑我的车试试感觉?小辉说，这车太贵我怕骑坏了。佳豪大笑，说车哪能骑坏?又不是豆腐做的。你放心大胆地骑，我还指望你也变成单车狂，以后跟我做伴呢。
       小辉有些诚惶诚恐，但还是禁不起这车的诱惑。他从佳豪手上接过车把，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小辉强作镇静地说，好吧，那我就试试。
       只几秒，小辉的身体就在车上了。小辉觉得屁股刚一落座，车就刷地飚了出去。甚至还没来得及寻找方向，人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原来好车是这种感觉，小辉的腿越蹬越快。
       呼呼的风贴着耳边刮了过去，风响的声音跟平常完全不同。而整个世界也在飞快地向后退，两边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观突然变得陌生。所有清晰的线条一律模糊起来，所有明亮的色彩一律显得含混，仿佛抽象画一样。整个人都像要飞起来了。速度改变了世界，世界变成全新。小辉觉得真是爽啊!路边的单车被他纷纷超越。一个民工正骑个破车，拼命地蹬着，他身体很壮实，可是再壮实他也追不上我呀，小辉想。想完他挥了挥手，暗道可怜的民工大叔，这种飞起来的爽，你一辈子都享受不了吧。
       小辉上了大路，他连佳豪都忘了，只知道蹬车，快得连汽车都追得上。一个司机恼火地叫道：小子，你发癫呀卟辉听他这一声叫，真想放声大笑。他是多么热爱这种计入癫狂的速度。学习的烦闷，妈妈的唠叨，老师的严厉，高考的负担，倏然间全都不见。它们随着后退的世界一起远去，剩下的只有小辉自己，只有风声，只有一条供他飞驰的路以及路两边抽象的画。
       那一瞬间，小辉突然发现了自己一生的梦想，那不是大学文凭。不是金银财宝，不是高官厚禄，不是美女如云，甚至不是电脑空间不是走遍世界，而是拥有一辆如同座下一样的单车，以及骑着这样一辆单车自由飞翔的感觉。
       十七岁的少年小辉在这个阳光的下午，找到了自已的最爱，那就是骑着单车飞翔！
       二
       来福骑着那辆破单车拼命地赶路。老板早上命令他去一个客户家改修浴室墙面，现在又突然来电话让他马上去他的办公室。五十分钟的车路，老板只给了他半小时时间。来福只有玩儿着命地蹬车，速度快得他觉得车轮都离开了地面。深圳的路比他乡下的路好骑多了，来福想，如果在乡下，这么长的路程，一定是高高低低，拐弯抹角的，那样的路，他至少得骑一个半小时，而在深圳就不同。深圳的马路可以让你骑车骑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来福想，这种飞
       起来的感觉，只有深圳才能给我呀。
       突然，他的身后“呼”的一声，风一样刮过一辆闪闪发光的单车，车上是个神采飞扬的孩子。孩子很帅，满脸得意，冲他挥了挥手，立即就飙不见了。来福吓一跳，心想，妈吔，我的单车骑得已经够快了，你骑单车怎么像开汽车一样呢?来福被他骑的那辆单车晃得睁不开眼，但却于蓦然间记住了那孩子得意的面孔和灿烂的笑容。
       来福四十多岁，是个装修工人。专门负责贴瓷砖。来福不爱说话干活却很细致。他贴的瓷砖整面墙都显得又平又直。因为这个，老板总喜欢把他调来调去，替那些没做好的工程返工，以博取业主的原谅。来福很喜欢贴瓷砖。来福觉得每一面墙郎是自己的作品。每次完成一幅墙面，他会像画家欣赏画一样，长久地欣赏自己的劳动，对他的这点喜好，老板夸过几回，说是能这么看自己活儿的人，一定会把活儿干得出色。来福凭着好手艺总能从工头那领到活，每个月发钱的时候，来福也总是最多的。
       米福来深圳打工好几年了，他跟许多装修工一起住在一个不时会漏雨的工棚里。
       来福最现实的快乐就是寄钱回家。通常他会选一个风和口丽的天气，先蹲在工棚里把领到的工钱数上三四遍，尽最大极限凑个整数，剩一点零头留绐自己。然后就骑上他那辆叮当作响的单车，悠然地上到邮局。来福会在柜台前，粗声大气地一句，来张汇款单。寄钱回家的日子是来福最感到自豪和满足的日子。
       来福大汗淋漓地赶到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却只跟他讲了三分钟的话，老板说他的朋友买了新房子，让他派一个手艺高的人贴瓷砖。老板就想到了来福。其实电话里几句就能说清楚的，老板却要来福掐着时间拼命赶路地专程跑一趟公司。来福心里有些闷闷的不爽，觉得老板使唤自己像使唤狗一样。但老板就是他的皇帝，不爽也是活该。
       来福回到自己住的工棚时，有些累了。便坐在门口的小桌子边抽着水烟，这是来福闹时的享受。来福抽的水烟城里很少见，半米长的粗竹管做成烟筒，中间开了个小口，水在底部。放一撮烟丝。够抽上三四口。水在烟管的下面咕噜咕噜地响，像一个人惬意地哼着歌。来福就这么放一撮，抽几口，吞吐吸纳，循环重复，一天的烦和累就都在这咕噜声中淡下去了。
       来福的面前放着一份报纸，他在研究彩票，这是来福的最大爱好。来福会用各种方式组合数字，组合好后并不舍得都花钱买，他只是保持每个月买一次的固定频率。彩票是来福的精神寄托也是来福的希望。来福有信心中奖，因为他模拟的数字竟有中二等奖的，那是几十万呢。来福从未向工友提起过他的研究成果，那是他内心的最高机密。
       这天，当来福正在写写画画组合新数字的时候．对面单车店的伙计阿标过来找他。
       阿标看见来福坐那写写画画颇感奇怪，伸个头说，大叔写什么呢?你认得几个字?正聚精会神的来福被阿标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把面前的报纸一叠。阿标却似忘记了自己适才的问话，他看也没看来福神秘叠起的报纸，一屁股坐在来福旁边，往来福的水烟袋上加了撮烟丝说，大叔，让我试试这水烟，看着挺过瘾的。说着嘴巴就凑了上去，一口吸下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来福把水烟筒拿过来，说你吸不了这个，这是乡下人吸的。说完又问阿标，你不看店跑这儿来干吗?阿标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大叔，我们店里翻新要贴瓷砖，你下了班过来贴就行，三个晚上肯定能干完。我跟老板说了，两百块钱工钱，你看怎么样?来福半天不吭声，来福说话的反应就是慢。阿标看透了来福的心思，接着说，哎呀大叔，没人会知道的!你们那个工头更不会知道。来福看了看阿标还是没表态。阿标说，放心吧大叔，老板是我表叔你也知道呀，只要我不说，谁会晓得?你到了店里只管干活别吭声，别的都有我兜着。来福听到这地方，笑了笑说，好吧，拿了工钱我请你吃米粉。
       阿标高兴起来，连声说大叔谢谢你；下午还得进货我先回去了。你今晚就过来干活吧。来福把水烟袋晃了晃算是答应。
       阿标刚满二十，来自粤北的小村庄，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阿标在来福工棚对面的一间单车店做伙计：
       阿标的最大优点是一个“勤”字，手勤脚勤眼勤脑袋动的勤，阿标喜欢张罗，喜欢认识人，成天一副闲不住的劲儿。阿标是个热心肠。单车店周围的人和对面工棚里的打工仔都跟阿标相熟。
       阿标凭着他的年轻勤快聪明，来深圳没多久，就掌握了各种单车零件的性能价格甚至安装。单车店老板是阿标的远房亲戚，阿标来了以后店里热闹了很多，生意也明显的好了。老板十分高兴，渐渐地连进货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交给阿标去做。
       阿标不亏待别人也不会亏待自己。这不，他给来福揽了个小活，跟老板说是三百，跟来福说是两百，这样阿标从中就挣了一百块。阿标知道老板如果去找工头的话，四百块一分少不了。而工头叫来福干最多给来福一百五。可是现在阿标帮老板省了一百，还帮来福多挣了五十，自己还能拿一百。什么叫本事?阿标想这就是了。唯一倒霉的是包工头，谁叫他什么也不干还从中挣钱。阿标不觉得内疚，这一百块钱阿标挣得安心得很!
       这家单车店位置好资格老，在卖单车零件的同时也是全城单车爱好者的集聚地，还有个协会名为“骑行者”。在这里阿标结识了许多单车发烧友，其中一个就是佳豪。
       佳豪是香港人的孩子，父母在深圳做生意所以佳豪也就在深圳读书。骑单车是健康爱好，佳豪的家里十分支持。佳豪是店里的常客，有事没事都会过店里转一圈。只要有合适喜欢的零件，佳豪就会给他的单车换上。换下来的零件也不会浪费，灵活的阿标会帮着转给其他需要的会员。这对于阿标是个生意又能帮买卖双方省钱大家都开心。
       阿标很快进了货回来，这是一批最新款式的零件。有变速器、碟刹、中轴、车架、牙盘。这批零件昂贵豪华，阿标最搞不清的事情就是：越贵的零件却偏偏越有人爱买!所以阿标每次都挑最贵的零件进货，这回也是。
       阿标把新零件一一摆好在了墙边的玻璃展示柜里，转身告诉老板说，贴瓷砖的工人已经找好了，今天晚上就开始干活。工钱三百块。老板点点头说，行啊，这事你就跟到底吧，要注意质量啊。阿标笑着说老板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两天晚上，来福就悄悄地在单车店里贴瓷砖。
       店里关门晚，天黑透了，车迷们都出来活动，一些车迷围着玻璃柜里的零件指指点点，拉着阿标问长问短，个个都很兴奋。来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让他们兴奋的是柜子里的零件，而零件上的标价活活把来福吓坏了。差不多都上了四位数。一个零件就足可以头好几辆他骑的那种单车。
       来福跟阿标说你们老板太黑心了吧?阿标说，大叔好好贴你的砖，你又不懂这东西，它就有这么贵，不贵还没人要哩。来福心里有些不服，走到柜子跟前又把那些零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没看出它们凭什么这么个贵法。来福心想这城里人大概是钱多烧得慌，单车这东西，能骑着走就是上好的，花这
       么多钱真是造孽啊。
       阿标见来福这般样子，心里暗笑。觉得来福真是土得很。阿标开始擦拭着玻璃柜子。这次到的零件确实漂亮，性能又极其好，价钱虽然贵了一点，绝对不愁它没人买。深圳是什么地方?就是花一百万买间厕所的事都有人做。阿标对此十分有信心，阿标知道，他的信心就是对深圳这个地方的信心。这地方的人拿着钱不知道怎么花才好，徜让他们买东西不挑贵的，那些钱虽然放在银行里，但放在心里的钱数却会被沤得发霉。
       阿标来深圳，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他刚来深圳时候，有一天一个老板在他店里一口气买了几万块钱的零件。阿标吓得收他钱的手颤抖个不停。那老板对阿标说，嫌我花多了?告诉你，小伙子，战争时期，最痛快的事是杀人，和平时期，最痛快的事是花钱。我花这个钱，买的不是零件，而是痛快。这时阿标才知道，城里有钱人的想法，跟他们乡下人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个人就成了阿标的榜样。
       阿标进城已经好几年了，他在外表上早已不像一个乡下人。他在这里长了见识，学会了挣钱也挣到了钱。他天天晚上看香港电视，他从电视里看到香港那些个亿万富翁，当年个个也都跟他差不多的穷酸。阿标想，只要自己够聪明，够努力，够胆量，就会有一天成为跟他们一样的人。
       现在阿标卖力地擦着柜台的玻璃。玻璃已经擦得晶亮。透过这晶亮，阿标仿佛看得到自己的人生目标。阿标人生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拥有一个小店，一个卖高档单车零件的小店。
       三
       小辉最近无心学习也干不了任何事情，他脑子里的唯一的记忆就是那天骑车时飞驰的感觉和呼呼作响的风声。他想，无论如何他得拥有一部和佳豪一样的单车，这样才能痛快的体验速度。
       小辉突然发现自己真正热爱的是速度。在高速的单车上，思想是透明和集中的，摆在眼前的除了道路还是道路。所有的烦恼都化成了风，所有的压力化成了风，所有的茫然也化成了风。速度把风甩在了脑后，速度让眼前的世界都胆陆地向后倒退，只有骑在车上的他一往无前着。那是何等痛快淋漓的感觉啊，小辉长这么大设这么爽过。这种人生的快感就是速度带给他的。
       佳豪淘汰的零件已经不能满足小辉了。小辉开始琢磨着彻底改装他的单车。
       这天佳豪带着小辉来到了阿标的单车店。阿标一见佳豪立刻热情地打招呼，佳豪呀，又到了新零件，漂亮得不得了，佳豪指了指身边的小辉，这是我好朋友，他也要开始玩车了。阿标高兴道，太好了，要什么我帮你们挑。佳豪摆了摆手，说我们先看看，你忙你的吧。
       小辉看着琳琅满目的零件，简直傻了眼。佳豪耐心地一件件给他介绍各个零件的用途和性能。最后说的是价钱。价钱都标明在零件上。小辉看到那些数字，跟佳豪说，这些数字比数学题还让我烦。佳豪笑了，说没关系，你可以一样一样慢慢换。
       阿标跟在两个少年旁边热情地说，没错：不着急慢慢来；佳豪的单车也都是一件件换的。你喜欢的我可以先帮你留着，有钱了随时来拿。小零件先拿去用都没关系的，佳豪是老顾客，我跟老板说一声就成。
       小辉觉得阿标够意思，也很会说话，佳豪也觉得阿标很给他面子。两个少年心里一高兴，就挑了一对脚瞪和一个手拨。临走时，小辉指了指玻璃柜里的零件对佳豪说，那些才是我的目标!
       阿标开心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这些昂贵的零件，能碰上—个买家一起买走，也是小店子天大的事。阿标一个劲说太好了，我给你留着。佳豪说那你就留着吧，我朋友肯定会来买的。阿标的笑容几乎是讨好了，他追着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是老熟客，熟客就是朋友，我一定给你们打折。
       小辉一回家就开始清点自己去年剩余的压岁钱，数来数去，都离玻璃柜里的零件标价差得太远。小辉的家境很好，爸爸做生意，妈妈是个医生。爸爸对小辉要求很严，从他那里弄到这笔钱不太容易，但妈妈却对他溺爱无比，辉觉得从妈妈这里突破，可能还有些门道，于是，他开始每天向妈妈展开宣传攻势。
       小辉说，你知道吗?妈妈，我同学有一部一万多块钱的单车。妈妈眼睛睁圆了，看着小辉以为他在说胡话，你搞错了吧，是不是摩托车?小辉说，真的是单车，妈妈。你不了解单车，那是一项运动，最好的单车要十几万呢！妈妈说，那孩子的家长疯了吗？买这么贵的单车干什么。再说骑快车多危险呀，路上都没有单车道，出了事怎么办？小辉说，不会的，我同学骑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妈妈说，你也想要?小辉听妈妈说出这句话，以为有戏了。忙说，是呀。说完满怀希望地听妈妈的答复。但是妈妈却说，钱我不在乎，但是我知道，你一骑这种车就会飙车，速度太快了，出了事我可承受不了，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你的命比我的命都要重要。你不要再说了，还是去学习吧，这事儿我想想都会怕!
       妈妈的溺爱和爸爸的严格，出发点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小辉心里烦，觉得这些大人们真没见识。他们宁可花几万块买劳力士表戴给别人看，而对单车这种自己享受的东西却不屑一顾。小辉想，长大了我才不像你们这样活哩!
       外公是在小辉最心烦的日子里来的。外公长住美国，这次是专程回国探亲。小辉是外公的骄傲。因为小辉长得像妈妈，而妈妈像外公，所以小辉几乎就跟外公小时候的样子差不多少。外公看到了小辉，就觉得看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样子，对小辉喜爱得不得了。
       外公的出现让小辉暗自窃喜。全世界都知道美国人最有钱，长住美国的外公，应该不是个穷人。小辉觉得机会来了。
       以前外公来的时候，老想跟小辉多说说话，小辉嫌烦，谁愿意陪一个老头儿聊天呢?这回小辉却一反常态，主动跟外公搭讪。高兴得外公连连夸小辉，说小辉长大了，懂事了。妈妈在一边听了，笑眯眯地直点头。
       小辉说，外公，美国人骑单车吗?外公说，当然了，美国人最喜欢运动。到户外骑单车是他们很开心的事，小辉说，外公，我也喜欢骑单车。外公说，这是非常健康的爱好，当然好。小辉高兴起来，说外公你可不可以赞助我一部单车？不不不，只要赞助我一些零件就可以了。外公说，那有什么不行?多少钱你说吧。外公还想着要给你买点东西哩，这正好。小辉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说，美国人就是开明，外公你给八千块就够了，剩下的我自己凑!
       外公愣在了那里。他惊讶的看着小辉，说你说什么?八千块？那差不多是一千美金呀。在美国买部汽车都够了。小辉说，这是高档的单车呀，而且还不是最好的哩。外公说，就这，你还要自己凑?单车是运动，能骑就行。国内的消费怎么这么高?小辉，你不要吓我。
       小辉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美国人的光辉形象立即在他眼里作烟云散去。小辉的妈妈赶快过来解围，说爸爸你别理他。最近这孩子神经病，老是缠着单车不放。转过身又对小辉说，告诉你死了心吧，我连你爸给你买这辆车都是反对的。你还想再花一万块改装?我要支持你那是我疯了!你要飙车飙出点事来，我还活不活?真是的，交了些什么坏朋友，一点
       不学好，赶快回你房间做功课！别让外公着急。
       小辉沮丧的心情无以形容。他突然生出一种厌倦，对一切的厌倦。从小就被捆得死死的没有一点自由，小考中考大考，每门课都考个没完，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一种永无出头之日的考试生涯。每天的口子都像是铁轨上的列车被规定了路线规定了方向，从来都没有自己可以走的路，也没有自己可以做主的机会。在他没有自己的方向时，别人牵着他走，他也就这样走罢了。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的最爰，却没有拥有的能力，他依然要听从大人们的摆布，小辉想，这是多么痛苦的事，这样的痛苦你们大人有吗?
       小辉一晚上都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条笔直的大路，璀璨的灯光下来来往往奔驰着无数车辆，小辉能从声音上判断出司机是平静的心情开车还是豪放地飙车。判断得出如果他骑着单车，哪些汽车将被他甩在脑后，哪些汽车可以跟他打个平手，那种在汽车前面飞驰的感觉，令小辉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鸟，飞翔的愿望塞满了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却不知道怎么飞出眼前的笼子。
       四
       来福贴瓷砖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这是老板派活儿的技巧。出于省钱，老板经常只是让来福一个人先贴瓷砖，这样业主就觉得每天装修都有进展。其实干活的就只有来福一个人。等瓷砖快贴好时，其他的工人再过来于活。老板工地多，几班人马来回倒，节约成本就等于挣了钱。
       于了半天活，来福放下了工具歇口气，他把手伸进泡着瓷砖的水缸里，洗了几洗，然后打开大门，点着了他的水烟。一面墙已经贴完了，这是来福欣赏自己作品的时候。他眯着眼睛左右歪着看了看，满意地吐了一口烟幽。心里盘算着，大女儿今年初中毕业，老婆打电话来问还要不要让她继续读书，学费要几千块呢。唉!一个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读了初中就该出来挣钱养家了，还是应该把钱攒着给刚五岁的小三，毕竟还是儿子重要!可是话说回来，大女儿也不容易，每天帮她妈妈干不少活儿，就这样还在班上经常考第一第二的，不让这孩子读书也是可惜了。来福想起大女儿乖巧的样子心里有点疼。
       来福前天刚买了福利彩票。他是专门为女儿的学费买的。彩票过不几天就要开奖。这次来福破例买的是二十元。因为他上次的模拟号又中了个四等奖。有几千块也不错，起码够大女儿的学费。为了女儿读书，他这次特意用女儿的生口组合了一组号码，希望能有个好运气，如果中了奖就是闺女的福气，中不了也是没办法，怨她自己命苦吧，谁让她投生了个穷人家。
       来福坐在门门漫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个大男孩从对面的房间走出来，这两个人一人耳朵上挂着一个耳机，手里还举着个手机在摆弄着。推着一辆他从没见过的高级单车说笑着往外走，那单车的光芒，义晃着了来福的眼睛。一个男孩看见来福对他友善地挥了挥手。来福一下想起了这就是那天在路上飙车的孩子。来福忘不了男孩满脸阳光一样的笑容，那是来福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过的。
       透过打开着的门，来福看见了对面人家豪华的装修。反着光的红檀木地板笔直平滑的在整个走廊客厅展开，又温暖又气派。对着大门的走廊很长，上面装了华丽的吊顶。走廊的尽头是一个观景台，一盏金色的水晶壁灯下，挂着一幅西洋油画，画上的女人美丽祥和，静静的凝视着前方。大门的斜对面可以看到悬挂在客厅墙上的超薄电视机，还有电视两边不知是真是假的绿油油的树和一盆灿烂的花。
       来福心想做这家人的孩子多么开心，什么也不用愁!来福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们，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往水烟袋里又加了一锅烟丝，狠狠地吸了几口，心道，没什么好比头，干活吧。心里这么想着，便拿起工具接着干活去了。
       出门来的是小辉和仕豪。俩人说是写作业，结果玩了一下午的电脑。小辉送佳豪出门，看到蹲在对面门口抽水烟袋的装修工人。佳豪没见过这种水烟袋，一直在电梯上跟小辉讨论关于水烟袋的问题。小辉的心思不在水烟袋上，而在佳豪的车上。他的手把玩着佳豪单车的刹车，哼哼哈哈地应对了几声，这个工人的样子，也只从他脑子里划过了一下。
       小辉送走了佳豪回家后，家里人都还没回来，只有钟点工小王在厨房做饭。小辉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他的脚碰到了——个什么东西，他俯下身看，见是一个信封。小辉漫不经心地捡了起来。信封有点硬，他随意地打开，眼睛像被电打了一下：信封里竟是厚厚一沓崭新的红色人民币，
       小辉将信封放在茶几上。在信封接触到茶几的瞬间，小辉的脑子早突然剧烈地转动起来，速度甚至快过了佳豪的单车。他的手停在那里，心开始咚咚地跳。
       家里很安静，静得仿佛让小辉窒息。他连连地扫了几眼大门，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下声音。外面也很安静，屋里也只有钟点工嚓嚓炒菜的声音。小辉迅速地将大门反锁上，转身回到茶几旁，伸了几下手，犹豫又犹豫，最后终于还是拿着它冲进了卫生间。
       小辉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把钱反复地数着，共数了三次。小辉从来没触摸过这么多钱。数的结果两次是一万，一次是九千八，两个数字都比小辉找外公开口要的数目要多，这么一想，小辉就懒得数了。
       信封上面印有英文字，可以断定这钱一定是外公掉的。小辉想我能不能拿这笔钱呢?我该不该拿这笔钱?
       厕所里有点闷，小辉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拿着钱的手开始冒汗，可是小辉又不敢走出去，他怕家里人突然回来。小辉换了个坐姿开始说服自己。钱如果是外公丢的，那只能算是外公倒霉。他要是丢在外面不也就是丢了吗？还便宜了捡到钱的陌生人，现在捡到钱的是我——他的外孙，这就是外公赚了，老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丢掉的钱给外孙花总归比给外人花强百倍。
       阿标单车店里那些闪闪发亮的零件像蛇一样在小辉心里慢慢地爬动。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一万块钱，小辉觉得实在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遏制自己的欲望。可是小辉终究还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孩子，万一被发觉了，爸爸严厉的面孔和结实的拳头多少让他有些恐惧。可是小辉转念一想，为了自己人生的梦想，难道还怕吃点苦头吗？就算老爸死揍了一顿又怎么样呢?他还能把他用过的单车零件退回去不成?不管是爸爸揍还是妈妈发脾气更或是外公生气咆哮，扛住这些暴风雨过后，他拥有的是一辆可以让他飞翔的单车。那时候，伴随他的只是阳光和风。每一个成功的人士，在达到自己的目的前都吃过苦头，跟他们吃过的苦头相比，小辉觉得自己将要面临的那些暴风雨几乎不算什么。第一不会开除家籍，他们就他一个儿子，第二不会抓去坐牢，他们会舍不得，第三不会要他赔偿，因为他没有钱。如果非要赔的话，小辉可以把这个时间延时到十年之后。真等十年后，就算爸妈和外公还记得这件事，那时的他赔一万块钱一定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小辉把最坏的结果想过之后，心里一下子晴空万里。他知道他应该怎么处理这笔钱了。小辉想，这笔钱当是上帝派外公来赞助他的吧。
       小辉立即给佳豪打了一个电话，佳豪刚到家，
       接到电话有些意外，但也为小辉无比开心，俩人立即约了去阿标的单车店。小辉放下电话便出门，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在计划着改装他的单车。他把阿标柜子里的零件价格在脑子里加减了一遍，一万元足够！小辉已经完全忘记了钱的来源，他的两眼因兴奋而闪闪发亮，脸红得像燃烧一样，脑子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单车零件灿烂的金属光芒。
       小辉赶到单车小店门口时，佳豪已经等在那里了。阿标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汽水，他看上去比小辉还要兴奋、就连小辉咳嗽一声，他都要赶紧上来问问怎么样子。小辉头一回买东西享受这样的待遇，里的快乐便更加浓烈。在佳豪的指导下，小辉用了一个多小时挑定了他的所有零件。阿标按他先前说的给他们打了九折，这样一万元的零件，他们只花了九千多，小辉觉得这是佳豪的画子，于是，买完零件，又和佳豪一起找了家餐馆大吃了一顿。吃饭时，服务员都不晓得把菜往哪里放，因为桌上全都是单车零件。小辉仔细的把玩了—番，佳豪呢，带着卖弄和夸张，又把每个零件的性能特点以及装上单车后骑行的体验海吹了一通。听得小辉两脚在地上直蹭，只恨不得佳豪立马就为他装配好。
       但马上装配好显然不行。天已经黑了，他们还有大量的作业，小辉和佳豪都不敢怠慢这些作业。这个时间段的老师比爹妈都要厉害。他翻倍让你再重做一遍作业，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俩人约定明天安装。佳豪说他明天把工具箱带到学校来替小辉把零件全部换上，放学后就一起骑车上银湖再上莲花山。甚至更远的计划佳豪都为小辉制定了。那就是周末佳豪带小辉参加他们骑行者的一次集体活动——城市越野!佳豪的这些计划，似乎在小辉的飞翔之梦上镶嵌了一道金边。
       小辉抱着沉甸甸的零件往回走，他真的是开心之极。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了十七年，还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幸福。小辉想，这话要是说给妈妈听，妈妈一定要气歪嘴巴。
       揣着这份快乐，小辉一直走到家门门，正想腾手按门铃时，突然觉得怎么向爸爸妈妈解释这些零件的来历呢?瞬间他意识到这笔钱是怎么来的。意识到这一点后，紧接着就明白，这些零件他不能抱进家里。他有点后悔没让佳豪带到他家去了，可是他实在不好意思再一次打电话把佳豪叫出来。小辉在楼道里转了两圈，紧急地考虑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突然他看到楼道里配电箱的小柜子。这楼道平常没有人，小柜子长年来也都是关着的，很安全也很隐秘，放在这里一定没问题。明天一早上学，他再带走就是了。
       想定后，小辉浑身轻松了。
       五
       小辉打开家门看见爸爸，妈妈，外公包括钟点工小王都坐在客厅。小辉怔了怔，知道有问题了。他强作镇定地叫了声爸妈，又热情地跟外公打了声招呼。
       爸爸的脸是虎着的，一见小辉，二话没说就发问，你拿了外公的一万块钱吗?信封的样子立即浮在小辉眼前，他想果然是外公的。不过我肯定是没拿，要问捡没捡到还差不多。小辉说，什么—万块钱呀？我没拿，外公生怕冤枉了小辉，赶紧解释道，是这样，小辉。我昨天刚去银行换了一万元人民币，准备给你外婆买点东西。可是现在钱找不到了，我也不记得放在哪儿了。外公也是有点老糊涂了。
       小辉说，是吗?那您好好想想呀?是不是丢在外面了。外公没说话，爸爸却开了腔，你怎么知道是丢在外面了?你看见了吗?爸爸的语气像审问小辉一样，小辉知道这屋里就他一人最难对付，妈妈一边不高兴了，说你老是跟孩子过不去干吗。难道自己的孩子还不信任吗?
       爸爸不作声了，而妈妈却开始审问钟点工小工。妈妈话外有音，小辉的心这时候开始跳了起来。妈妈说，小工，你今天做卫生真的没发现什么？这家里就这么几个人来过呀。你现在说实话我们一点都不会怪你，但是如果我们报了案，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小王显然已经被问过多次了，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句话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小辉一见小王落泪，心就紧了，像是被人用手死死地掐着一样。小工哽咽道，阿姨，我在你家干了三年，我的为人你们是清楚的。我虽说是穷，可我做人从来是清白的。外公您还是好好想想您把钱放哪儿了，这不是小事。要不然，我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小辉没听小王说完，已是满心的内疚。小王是四川人，平时对小辉极好的。自己的孩子放在老家没法照顾，所以把这份疼爱转给了小辉。只要小辉说声想吃什么，她就会千方百计的弄出来给小辉吃。小辉的房间是家里的卫生重灾区，每天都像打劫过一样乱，但只要小王转上一圈，立即就干净整洁。小辉有时候会不好意思，小王却每次都笑着说，没事，男孩子都这样，不乱哪里像男孩?
       小辉实在不想小王被冤枉，于是对外公说，是啊，外公，年纪大了记忆力肯定下降，你再好好想想是丢在哪里了?你今天出去拿包了吗？在包里找一找呀、外公很是着急的样子，想了想说，我没带包，我根本就没有包啊。小辉一下抢过话，你看你看，说你糊涂吧。你肯定丢在外面了，那么大个信封揣在兜里最容易被小偷发现。肯定是给人家发工资了。小辉话说很流畅，然后他对小王说，小王，没你什么事，你赶紧睡觉去吧。我外公肯定是把钱丢在外面了。
       小辉刚说完，就发现外公，爸爸、妈妈都一起惊讶的盯着他。小辉说，你们干吗，盯着我干吗?爸爸一下子站起来，扬手就给了小辉一个大嘴巴：你没拿怎么知道有个信封，你这个混蛋！
       小辉捂着脸愣在那里，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小辉的妈妈一把拽住爸爸，叫道你有话好好说，还没问清楚干吗就动手。叫完又转过来对着小辉喊，怎么回事，快跟你爸说清楚!
       小辉知道自己完了，他是真正要面临一场暴风雨了。他沉默地低着头半天不说话。急性子的爸爸却等不了他的沉默。他大声吼叫着，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一万块都敢偷!小辉听到个偷字不干了，他抬起头大声反驳道，我没有偷!我是捡的。在客厅的地上捡的，我没偷！不是小偷。爸爸听了声音稍微小了一点，捡的？家里的地上可以算是捡的吗？好吧，就算是你捡的，现在钱在哪里?交出来吧!小辉又沉默下来。
       妈妈着急地在一旁说，你爸爸说的对，在家里见到钱就应该赶快交给大人，怎么能说是捡的呢?钱放哪里了，赶快还给外公!小辉还是不说话。外公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替小辉打圆场，好了好了，捡到就好。这不能算偷，别难为孩子了。也怪我老糊涂了，尽给大家添麻烦。
       爸爸看着小辉一直不吭声，又急了，吼道，你到底把钱放哪儿了?快点拿出来。三个大人一起看着小辉，都等着他拿钱出来。但小辉还是沉默：他心里想，我哪里拿得出来呢?
       妈妈突然醒悟过来，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花了?还剩多少?你快说话啊!小辉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决定选择实话实说。他抬头看着二个人人，慢慢地况，我都花完了!
       三个大人立即既惊讶又痛心地看着小辉，小王甚至惊得张开了大嘴。爸爸连吼的气都出不来了，而妈妈完全语无伦次。妈妈说，都花完了，我的天啊？你买什么了?就这一会儿工夫你花了一万块?孩
       子你该不是学坏了吧？你不会去买什么摇头丸什么的吧?你可不要吓我呀。妈妈说着说着，竟哽咽丁起来。
       小辉见妈妈错得太离谱，又见她如此难过，立即后悔自己不该花掉那笔钱，他赶紧回答道，我没学坏，我头了单车零件。爸爸这时候缓过气来，说东西呢?怎么拿回来的就怎么拿回去。先听说小辉已经把钱花完，外公显得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半天没作声。这一会儿听说买的是单车零件，立刻又精神起来。外公说，不要紧不要紧，跟店家说，是小孩子私自拿大人钱头的，一般都能退。听到外公如此一说，小辉的爸爸妈妈也一起松了口气。
       小辉带着爸爸来到楼道里，他指着配电箱的小门说，就放在那里面。爸爸说，你马上跟我一起去退，我就是砸了他家的门面，也得将东西退了。小辉嘀咕道，退就退呗，说什么砸门面这样的狠话。
       爸爸伸手将配电箱的小门打开，令小辉大吃一惊的是，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爸爸说，你在骗我们?你敢跟我玩儿这一套?爸爸的吼叫声，对于小辉来说，仿佛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声音。站在那里的小辉几乎傻掉了。
       小辉是被爸爸拎着耳朵弄回房间的。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妈妈既心疼钱，又为小辉逃不脱一顿毒打而担心。丢失钱的外公发现这笔钱多半回不来了，不停地在客厅里叹着气走来走去，嘴里一直自责着只怪自己不小心，惹了这么大的祸来。钟点工小王虽说脱了干系也不敢走开，她守在小辉的妈妈跟前，隔一会儿递给她一张纸巾。
       小辉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他低着头不说话，样子有些倔倔的。从发现零件不见了那一刻起小辉就心如刀绞。他原想以自己吃一顿苦头来换一辆他心仪的单车，是很值得的，而现在，他的宝贝零件居然不翼而飞。难道他放这些零件进去时，有人看到了?难道有人有特异功能，知道这里面有值钱的东西?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没有了呢?会不会阿标一直跟踪在他身后，或者佳豪跟着他?
       小辉的心里乱乱的。爸爸一直问着他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到。爸爸的恼怒显然已达顶点，他冲进房间拿出一根皮带。不顾妈妈的尖叫，扬手就往小辉身上抽打。皮带在小辉的身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小辉穿着短裤的腿上立即显出几道血红的印痕。
       但这一切都没有让小辉开口。小辉内心的痛苦远胜过了皮肉。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爸爸在干什么。小辉奇怪的表情令大人们有些害怕，爸爸原本有力的手也开始软了下来，外公说，别这样呀，孩子吃不消的。妈妈哭喊着，儿子，你怎么回事呀?你怎么也不躲闪一下呢?妈妈的话提醒了爸爸，爸爸觉得小辉的表情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不哭不叫也不回避，如一个木头人呆站在那里。爸爸一下子就收了手。妈妈立即扑了过去，抱着小辉说，疼不疼呀，儿子，疼不疼呀。一万块钱妈妈来还给外公。你可不能有什么事呀，宝贝儿。你疼不疼呀?
       小辉终于听清了妈妈最后的三个字，小辉目光呆滞，他指了指心口，说这里疼。
       这回小辉的爸爸也有些发怔了。他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行为和表情显得那么怪异。小辉的爸爸担心再逼他万一精神上出了问题，那就不是一万块钱的事了，千万百万电不抵一个健康的儿子重要。他呆站了半天，似乎是想清楚了，对小辉说了声，回你房间睡觉去吧。
       六
       来福今天的活儿做得很不顺利，他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厨房拐角的地方怎么贴都贴不好。心里像是有什么不安的东西在挠着他。所以来福一直在返工，返得他直发烦。
       来福准备把一块大出一圈的瓷砖割小一点。一开割砖机，半点动静没有。来福气的把瓷砖扔在地上，拿起了水烟袋，狠狠地抽了几口。心想今天难不成要倒霉么，怎么这么不顺呢?水烟的呼噜噜声让来福的心慢慢静了下来。他想肯定是电线短路跳了闸。于是他打开门，晃晃着走到楼道的配电箱前。
       来福不紧不慢的打开楼道角落的小门，一大包东西落了下来。包里的东西硬邦邦的，正好砸着来福的脚。来福倒吸着冷气暗骂着，哪个王八蛋，这不是想谋害我么?来福也不想低头细看，心想怕是维修电工把工具落在这儿了。说是今天倒霉，走哪儿都倒霉。来福把包裹踢到一边，伸手合上了电闸。
       来福担心维修电工的工具被人拿走，想想觉得还是给他还原好。干是弯下身捡起刚才掉下的包。拎到半截，一个零件从包里漏了出来，又砸了来福的脚一下。来福咧嘴刚要叫，突然被那熟悉的形态揪住了视线。那闪亮着的蓝色光泽一下一下地刺激着来福的眼睛。这不是阿标柜台里的零件么?这不就是可以买他好几辆单车的零件么?来福有些吃不住劲了，贼似的两边望望，楼道无人，他赶紧抱起那个包，冲进屋里，确认大门已经关得死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来福这时将包完全打开，所有的零件都摊在了地上。曾经贴在上面的价格也都还在上面。那加起来将近万把块钱呀，这得来福流血流汗地干上大半年活，才能达到的数目。来福想，你砸了我的脚就归我对不对?你是老天见我可怜专门送来给我的对不对？你是知道我闺女差学费了对不对?
       来福再也无心干活了!来福想，原来今天所有的不顺都是为了让我现在有一个六六大顺呀。老天爷，看来你有时还是会想着我们穷人呀。来福这么想着，从心里冒出的笑容情不自禁爬得满脸。
       突然，对面的房间里传出严厉地呵斥声。来福吓一大跳，心里不觉有些紧张，他三下两下地把零件包好，拎着它跑进最里面的房间，就仿佛对面的人瞬间会攻进来似的，来福跑到里间站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可笑。来福想，难不成这声吼叫就是为了这包零件?就算是了，难不成你们还打进门来?就算打进来了，难不成你们还想怪我么？这是它自己掉到我脚上的，我只不过把砸了我脚的东西拎到屋里来的而已，我又没偷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来福想过后，就坦然地回到了客厅。这时，他听到对面开门的声音。来福下意识地又想往里退，但转个念又觉得大门关得死死的，有什么可怕的。
       门外有两个人说话，来福将耳朵贴在门上，他听清了他们的交谈，感觉到他们走到了配电箱，又打开了那个小门。这箱里肯定是空的，来福很清楚。他预料着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果然，来福瞬间就听到一个大人愤怒的吼声。
       现在来福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包零件是对面那个孩子的。一定是那孩子偷了家里的钱买下了这些东西。来福开始可怜对面的家长，看来当个有钱人也是很烦的。瞧他们养的孩子胆子有多大，这么多钱也敢偷，这么贵的东西也敢买，买回来还随随便便就扔在外面，这不是败家又是什么。而来福的闺女，一分钱都要节约，来福每次回家给她的零花钱，她总舍不得用。上回她妈生病，家里没钱了，闺女就把自己攒起的钱全部拿出来给她妈看病，虽然只十六块钱，可那是她全部的财产呀。想想自己的闺女，如此听话如此乖巧，来福立即神气起来。心想，你家有钱，可我家的孩子强呀。钱是可以赚来的，可孩子争气却是千金难得。想到这里，来福便决定，不管这回彩票中不中奖，都得让女儿上学
       去。
       孩子挨打的声音也传过来了。来福多少有些内疚。来福把门开了一道小缝，听到孩子的妈妈在哭，还听到皮带抽人的声音，那一下一下的击打声，电抽在了来福心口。对面那个少年阳光般的笑容浮现在他的面前。是这个滦亮帅气的孩子在被父亲抽打，来福对这么严厉的处罚深觉不忍。万一打伤了脸，破了相，岂不是太可惜?男人混社会，也要靠一张脸呀。来福突然就有了一种把东西还给对面少年的冲动。
       来福打开了门，正想出去，可是走了几步，又缩了回去。这包零件对于他来说，就是现钞，可以把他眼前面临的所有问题都解决掉。女儿上学一点不成问题了，剩下的还可以把老家漏了的屋顶修一修，免得一下雨老婆就端着盆子满处接水。来福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圈。客厅本来挺大，来福转圈只觉得它小，转得他都有些晕了头。最后来福还是拿起了自己的水烟袋，强迫自己先抽上几口再说。在咕噜噜的声音中，来福终于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想，只当是我借你们的，等我的彩票中了奖，我再还给你们。保证还。另外我还会多给那孩子一百块钱，算是对他挨打的补偿。不过，他胆子这么大，这钱找着找不着，他都该挨一顿打，只不过，不要打这么厉害就是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来福听了听，对面似乎也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但来福已经不敢再干了。因为一开机器，万一对面听见动静找上门来，他这包零件就等于白捡。
       来福将零件分开来，小的放进裤兜里，大的放在自己工具袋的底下。试了几次，都不敢出门。他蹲在门口又抽了一袋烟，看看天色实在太晚，只能鼓起勇气往外走，来福闭了闭眼，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终于拉开门走出了自己的第一步。只要第一步走出去，其实后面的步子就不难了，大门离楼梯近，离电梯远，来福一拐就先拐进了楼梯里，下了几层楼后，腿有些酸，心想对面人家绝对不可能追上来了，这才绕到电梯处，一直坐到了底。
       出了大门，走到街上，来福知道，这近万元的东西真正属于他了。
       七
       这天的下午，阿标正收拾着玻璃柜。仕豪带朋友把昂贵的零件买走了，老板回来大夸了阿标几句，然后说，想不到这玩意儿竟然这么好卖，这有钱人也真是烧得慌呀。说完又嘱咐阿标再去进一批货。
       老板交代完事情，便坐下来喝茶。这时来福提着一个大包过来。来福招呼阿标说，阿标，我今天发了工钱，请你吃桂林米粉。阿标说，老板在这儿，我能开溜吗？老板正高兴着，听阿标这么说，忙道去吧去吧，吃完了再去进货也不急。阿标笑着说，来福叔，你今天不上工吗？来福说，昨天干得晚，我上午休息。阿标和来福说笑着便离了店。
       但来福并没有带着阿标朝米粉店去，而是转到了僻静的横街里。来福走得很快，像是怕人追似的。阿标跟在后面累得直喘，不明白来福要做什么。最后阿标索性停下来，边喘边说，喂，你这是带我去哪?想累死我呀。
       来福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又扯着阿标走了几步，转到一个死角方停下来。阿标越来越觉得奇怪，说大叔吃个米粉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来福不说话，走到墙边把手里的包打了开来。阿标一眼就看见了袋子里的单车零件，这是他头天刚卖出去的零件。阿标愣了一愣，说你想帮那小孩退货?
       来福说，怎么会?阿标说。那你这是怎么来的?来福便将昨天的事说了一遍。说完解释道，你看，这不能说是偷的吧？只说算是捡的。是它落到我脚边。阿标说，那你还不还给人家算了。来福说，还?你捡了这东西会还么？阿标没有作声，似乎是在想，如果自己捡了会怎么办。想过，他问来福，你打算怎么办呢?来福说，所以找你讨主意呀。
       阿标的脑子立即飞转了起来。老板刚才还让他去进货。这货进价是八千。如果阿标把这袋子提回去，八千块钱立马就到了手。既没有麻烦也没有风险。与来福二人分成，怎么也都可以拿到三四千块钱。对于阿标来说，这还真不是一笔小钱。
       阿标想了想说，老板刚才倒是让我再去进一批这种货，你怎么想?来福说，那好哇，我就把这货进给你就是了。钱你给多给少我无所谓，我也只是为了女儿的学费，有个两三千就够了。
       阿标心里有了底，心想这大叔还真不算贪心，照说他是可以要大头的，但东西的来路不干净，他也不敢贪。如果这样，他就可以得五千块，而且跟白捡来一样。不过，阿标想到佳豪和他的朋友小辉，心里有些不自在，便又犹豫了一下，说大叔，这包零件是我那个熟客买的，他们一直挺信我，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到时候我怎么交代啊。
       来福听阿标如此一说，不吭声了，他又拿起水烟袋点上了一锅烟，靠在墙边抽了起来、阿标听着他那里一阵阵咕噜噜的声音，心里麻痒痒的。阿标想，如果不这样，难道退回去?退回去，不就是让吃到嘴里的鸭子又飞回湖里去了?
       俩人不说话，各自想着心思。来福抽完一袋烟，把包一拎，站了起来，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着阿标，又好像是对着自己说，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该想，大家都不容易。阿标你去忙吧，我也上工去好了。阿标没明白他到底想怎么做，他担心他会拿到别的单车店去当掉。忙道那你怎么搞？来福说，还能怎么样?还给人家呗。那孩子昨天为这事还挨了打，也可怜。阿标说，事情已经都走到这步，你去还？你以为人家会说你是好心?照样臭骂你一顿。因为你根本就不应该拿走它。
       来福—听这话愣了。是呀，他如果还回去，那孩子白挨了一顿打，心里对他的那个恨呀，牙齿都咬得碎。而那家的男人把自己的孩子打得那么厉害，如果见到这东西，没准还打到他的头上哩。因为如果不是他来福拿走了他孩子的东西，他又怎么会使暴力打自己的孩子？再有，如果他不上他家，而将这包东西放回配电箱里，那家的人万一再也不去看配电箱，而是维修电工去了，这包东西的命运又会怎么样呢?来福想到这里，觉得想要还回去却也不是桩简单的事。
       旁边的阿标一样地在用脑筋。阿标想如果来福把零件还给小辉，他家的大人一定会把这批东西退回店里，那么他昨天忙乎了半天的生意等于白做。老板的表扬，转眼就会变成训斥。他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笔货再卖出去，还真说不准。阿标想着，觉得来福还回去的结果，对他阿标来说，也是弊大于利。于是阿标拽住来福，说大叔，让我们再想想。
       来福说，朝哪方面想呢?还回去不行，你又不要，拿它们当废铁卖又可惜。阿标说，当然不能当废铁卖掉。来福说，那你替我想吧。阿标想了想，开始说道理，仿佛是想说服自己也同时说服来福。阿标说，大叔，这你是捡的没错吧。捡来的东西，想还给人家是高尚情操，可是不想还呢，也是可以的。来福说，是这个理。阿标又说，大叔的女儿上学连学费都没有，这有钱人呢，有了单车还要换更好的。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呀。总得有些人或者有些事情，来把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扯平一点。来福说，是呀，我就是这么想的。阿标说，这就当是他们有钱人赞助你女儿读书，要说也是为他们积德。有了钱，为社会上的
       穷人做点慈善事业也是应该的。人家香港的李嘉诚和霍英东他们就经常捐慈善款，比这可捐得多得多。来福眼睛亮了，说阿标你说的很在理呀。阿标说，你闺女读了书，将来成了人才，事情做大了，没准还会帮到他们头上去哩。因为是他们帮了她呀。来福说，是呀，风水轮流转。他们那小子将来肯定出息不了。我闺女往后肯定能帮他们。这事我会交代给我闺女的。
       来福想到这里，心里敞亮了。阿标的心里也敞亮了。心里一敞亮，再作决定，就容易了。阿标说，大叔，你还把这东西拿回去，一会儿我跟老板说去进货，就过来取。钱也带给你。这零件进价是六千，我们两个对半分吧。来福说，你们六千的货卖人家几千，也太黑了吧?阿标说，这是商业秘密，你可千万不要对外说呀。阿标想，你反正只要三千，我说对半分，是让你心里好受点。我们哪里会一笔货赚三千呢，要能这么个赚法，老板早就成李嘉诚了。
       阿标和来福开始往回走了。虽然—口米粉也没有吃，但阿标心里爽得实在是不行。阿标说，那孩子是有些亏了，不过，往后他来我店里买东西，我尽量按最便宜的价给他，也算是对他的补偿。来福说，阿标，你也是个好心人。你一定得这么做。如果他们家以后要装修，我免费给他们贴瓷砖去。
       来福回到工棚没一会儿，阿标就过来了。阿标不敢回去太快，怕老板生疑心，就坐在来福的工棚里跟来福打扑克。打了几圈后，来福没心思。说你自己找个地方转去吧，我得干活去了。阿标笑，怕是想数钱吧。来福也笑，说有什么好数的。又不是没见过。
       但阿标走后，来福真是坐在工棚里一遍遍地数钱。来福从来没有一次拿这么多钱。三千块呀，真是天外之财。来福心里很满意，对面孩子挨打的声音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来福觉得阿标这个人也算够朋友，心想不管怎么，还是得抽个空请他吃一顿米粉。
       来福数钱数够了，便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贴身内裤的小口袋里。老婆出门前专门为他在每条内裤上缝上一个小口袋。这是老婆规定放钱的地方，说是放在这里，小偷是偷不走的。来福当时还笑，说外面女人要是知道他的钱放在这儿，肯定都想来跟他睡觉。为了这句话，老婆把他的腿都给揪青了一块。来福想着当时的情景，忍不住自己就笑出了声。来福决定一休息，就把这钱寄回家去。寄走了，心里才会真正踏实。
       拿了五千块钱的阿标这时候却已经在银行排上队了。阿标现在的感觉实在是好，他存款上的钱一气窜到5位数。这时候的阿标从银行小姐手里接过存折的派头有些傲慢。他嫌存折打印的字迹不够清晰，又嫌存折有些旧了，怪银行换存折换得太不勤，硬逼着小姐给他重新换了一本新的，弄得排在他后面的人个个怨声载道。
       下午，阿标便在店里的玻璃柜里摆上了跟原来一模一样的零件。老板问阿标怎么没进些新货？阿标说现在这些货正是流行，最好卖。又说这次进货还省了几百块，但仍然能卖老价钱。老板听他如此一说，高兴得嘴都笑开了，说阿标你可真让我省了不少心，好好干吧你，以后肯定比我强。
       阿标又去对面工棚里找了个电工给玻璃柜装了个射灯。那些金属零件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雍容华贵。老板看了看柜子，说阿标把价钱再打高点，咱们也多挣点钱。
       来福下午上工路过单车店的时候，看见玻璃柜里已经又摆上了闪闪发光的零件。射灯照耀着沉默美丽的金属，它们依然静默安详地坐落在玻璃柜里，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老板坐在店里跷着腿喝茶。来福看看阿标，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八
       佳豪按照头天的约定，放学后提着工具箱在学校门口等着小辉。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辉却是垂头丧气的一副样子，他两手空空着，单车上也什么都没有。佳豪有点奇怪。问小辉怎么回事。小辉沉默牛天，才将昨天的事说了出来。
       佳豪听罢也怔了半天，一来觉得这事太怪了，二来又觉得小辉太倒霉了。两个少年就坐在学校门口的路边默然不语。佳豪不知道怎么安慰朋友，只说明天我把单车骑来学校让你骑吧。小辉摇了摇头，只说了两个字，算了。小辉的声音里充满着心灰意冷。佳豪只觉得这声音里有一种寒气逼人的东西。
       小辉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远处用力一扔说，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出去打工挣钱。这日子过得真没劲。佳豪说你别傻了，那是不可能的。小辉说，我就是突然不想上学了，你觉得考大学有意义吗，为什么非考不可，你看阿标天天在单车店过得多开心，他没上大学连高中都没上，不也能养活自己吗，我们干吗非考大学不可?佳豪愣了愣说，大人让考就考呗，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明天一定把车骑过来给你。下午放学在门口等我。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佳豪然后请小辉在学校门口吃了点东西，小辉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佳豪难过。佳豪说我们去逛逛吧，小辉还是打不起精神，说有什么好逛的?去哪里逛啊?佳豪说待着也是烦，还不如走走。小辉说我想抽烟。佳豪说抽吧．抽了就不烦了。俩人在小店里买了一包烟，一人点了一根溜达着。不知不觉就逛到了阿标的单车店。
       玻璃柜子里的零件仍然一下子吸引了两个少年的目光，阿标不在店里，老板热情地招呼着两个少年。小辉提出想看看柜子里的零件，老板高兴地打开柜子说，看看看，尽管看。阿标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刚刚进的货。现在最流行的款式好卖得很。你们看这碟刹多漂亮，你们慢慢看呀。
       小辉拿着零件轻轻地抚摸，心想，我要挣钱，我非要把你们买回去不可，突然，小辉看着碟刹的商标愣住了，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小辉不动声色地把零件一个个仔细看了一遍，转身问老板，你知道阿标去哪里了吗?老板说就在后而的小店里吃饭，怎么你们想买吗？小辉不说话，拉着佳豪离开了单车铺。 小辉和佳豪站在单车铺的拐角处，小辉激动万分地对佳豪说，那些零件是我的，百分之一百是！佳豪大惊，说你没看错吧?这怎么可能?小辉坚定地说，绝对没错，这些零件就是我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俩在餐厅看零件的时候我想撕商标，你让我别撕，你说撕不干净更难看，你还说商标都是名牌，放在上面更酷，你想起来没有?佳豪急忙点头，没错没错，我足说过。小辉说，碟刹的商标是揭开又按回去的，手拨的还被我撕了一半。柜子里的那些跟我的一模——样。佳豪说，竟然有这事？走，我们再回去看看！
       两个少年又回到店里。佳豪说，老板，我们还想看看，回头好跟爸妈商量。老板说，没问题，说了让你们看个够的。于是又打开柜子让他们仔细看子一遍。标签上显示的痕迹跟小辉说得一模一样。佳豪相信了，这就是小辉头天头的那批零件。
       佳豪和小辉重新站在了街角。佳豪百思不得其解，他说，的确是我们昨天买的那批，可是它们怎么又跑回来了呢?这事真奇怪呀，小辉说是啊，我也搞不懂。佳豪想了想说，真是活见鬼了，难道阿标有什么特异功能？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去问问他怎么回事。小辉说，没错。阿标肯定知道这些零件的来历。
       小辉和佳豪来到米粉店，阿标坐在那儿吃得正
       香，看见两个少年朝他走来，心里有些虚，但还是高兴地跟他们打招呼。小辉和佳豪并不理会阿标的热情，佳豪一把将阿标从座位上提起来，阿标急忙说你们怎么啦，有话好好说啊。佳豪将阿标脚不沾地的从米粉店拖到街的转角，路边的行人有几个向着他们张望着。阿标不知发生什么事只是一个劲说怎么了?怎么了?
       佳豪把阿标气哼哼地放在街角，朝小辉一摆头说，问他！小辉盯着阿标的眼睛说，告诉我，你玻璃柜里的零件从哪来的?
       阿标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单刀直入。他强装镇定，还伸手将佳豪拽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说当然是进货进来的，怎么啦?
       佳豪不由分说地给了阿标一拳，大声说阿标你这个混蛋，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人，你竟然偷我朋友的零件!阿标未曾设防，一屁股坐在地上，阿标说，佳豪，你想想怎么可能，我人没离开过店，我上哪去偷呀。小辉大声说，那些零件是我的!我有标记，不信我们一起回去看。这绝对就是佳豪带我来买的那批，佳豪可以作证。你要耍赖，我要去找你老板，你老板耍赖，我就报案。
       阿标发现这两个少年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实，有些害怕，半天说不出话，佳豪扬手又是一拳，打得阿标嗷嗷叫。小辉拦住佳豪，对阿标说，你只要告诉我们零件是从哪里来的就没你的事。佳豪说，别跟他客气，我平常这样照顾他的生意，他竟敢耍我，我不打平他的脑袋，我这口气咽不下去。
       阿标人坐在地上，心里却在急剧地转动，他想如果把佳豪得罪了，他把他的车友们拉到别的店去，他的生意受的影响那就大了。别说老板对他不客气，就是他自己将来想开个店子，哪里又还会有人气?想想他觉得还是老实说好了。阿标从地上爬了起来，讨好般地对佳豪说，佳豪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哪里会去偷零件呢？这些东西是一个装修师傅捡的，他要卖给我，我哪里知道是你们买走的那些？我想反正我要进货，就进他的货好了。我这也是花了点钱的，只不过花得钱少一点。佳豪说，装修师傅?你瞎扯什么呀?装修师傅怎么会偷这些东西?他偷到手了还专门会送到你这里来?除了你派他去，他又哪里知道小辉买了零件?阿标说，是真的。他就住在对面，叫来福。一会儿就会回来，你们自己去问他好了。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佳豪望着小辉，想看他是什么意思。小辉突然想起在他家对面于活的装修师傅，他抽着奇怪烟袋的样子立即出现在小辉脑子里。小辉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他拉着佳豪说，走，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小辉和佳豪来到来福住的工棚门口，工人们都还没下班。小辉和佳豪便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等候。佳豪说，这工人师傅手脚怎么这么不干净?就算放在配电箱里，也不是他的，他凭什么拿走?小辉说，他一定知道这玩意儿贵，所以他拿来换钱了。俩人边聊边骂骂咧咧。
       夕阳沉了下去，工棚里的打工仔们陆续放工回来，四周的声音嘈杂了起来。打闹声，骂人声，说黄笑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地袭击着小辉和佳豪的耳朵。小辉说，老师说劳动人民最善良最朴实，我怎么没看出来?佳豪笑笑说，你怎么跟我妈说的活一样?不过我觉得他们也可怜。因为太穷，有时候就什么都不顾了。小辉说，用穷这个字，就可以解释一切吗?佳豪又笑了，丢一回零件，把你弄成个思想家了。小辉听佳豪这么笑他，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小辉在零件丢失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远远的，来福骑着他那辆破车过来了。小辉和佳豪就站在那里看着来福吃力地蹬车上坡。待来福近了，他们俩人一起上前，肩并肩地站在来福的车前。
       来福埋头骑得正累，突然眼前冒出两个人挡住他的车，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见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两个少年，他一下愣在那里，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着，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小辉盯着来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见过面啊，你在我家对面干活是吧?来福有些胆怯，说我不知道呀?我没见过你们呀。小辉说，少装蒜了。把我的零件还给我!佳豪一手抓着来福的车把，摆出架势似乎随时就要揍人。来福颤抖着嘴唇，极力地装着糊涂，什么零件?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想拦路抢劫吗?
       来福最后一句突然放大了声音。工棚里的打工仔来来去去的，有几个人就围了过来。一个大个子叫着来福，怎么回事呀，来福?
       小辉看他们的人太多，就对佳豪说，让他好好想想，我们走吧。佳豪指着来福的鼻子说，你想清楚，我们还要来找你的!你不把东西还回来，我会让你什么也干不成，直到你在这里待不下去!
       来福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虚得厉害。来福想，你你你，你们两个毛孩子，能有什么本事?你们还能不让我活了？
       九
       阿标离开佳豪和小辉慌慌张张回到店里。老板见他不悦道，吃个米粉怎么那么久呀?来了几拨客人，想听你介绍这些零件的好，也没等来你，真是的。阿标忙说，人太多，排了半天队。
       阿标拿了块抹布走到玻璃柜子前。他一边擦玻璃，一边拿出一两个零件看了看。阿标想，你小子居然做了记号?阿标一下子看到价格标签撕过的痕迹。他知道佳豪和小辉为什么会认出这批零件了。
       现在他该怎么办？万一他们再过来直接找老板说这事，他阿标这饭碗就算砸了。在深圳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自己攒的钱离独立开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如果把刚存的那五千块钱拿出来，再从来福那里要回三千块，重新进一批货给那两个孩子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也实在可惜呀，这等于鸭子煮熟了，还都已经吞到肚子里，现在却要倒出来，阿标觉得这也未必太难受了。真是舍不得。
       阿标一向觉得自己脑子聪明，什么事都能想出高招来，这回他却有些为难了。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阿标想，晚上还是找来福商量一下吧。
       阿标拿着抹布，一个一个地擦着零件。那曾经被小辉撕掉重新贴上去的标签，突然掉了下来。阿标捡起它，准备贴回去。正贴时，心里猛然一亮。阿标想，这东西又不会说话，我死活不承认，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来福肯定也会不认账的。再说这东西是来福捡的，来福要把这东西交给他卖，来福愿意只要三千块钱，他阿标又有什么错?佳豪生气也不要紧，这事过后，想办法送他一点小玩意儿，他还不就算了?再说这丢的也不是他的东西，他哪里会一直替别人操心?
       想到这里阿标心里踏实了。一个上好的主意，立即冒了出来。他把抹布一扔，拿起电话打给平时进货的货家。叫他们马上送一套单车零件的商标和价格吊牌过来。阿标简直要为自己的这个主意叫绝。
       放下电话，阿标找到一个带钢丝的刷子。他把柜子里的零件所有的商标全部撕掉，然后一个个重新擦得个干干净净。老板见阿标忙个不停，问他怎么回事?阿标说，你不是让我把价钱提高一点吗？那我就得把标价商标全换了，这事越早越好，免得有人看了老价就不肯认新价。老板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就又变得和蔼起来。
       小辉和佳豪离开工棚重新回到单车小店。离得
       老远就看见了阿标在擦柜子擦零件，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小辉和佳豪开始都以为阿标只是在干活，直到他们见有人提个胶袋来到店里，之后阿标从里面拿出一个个商标往零件上粘贴，他们才发现大事不好。阿标把有记号零件标签全部销毁，让零件彻底改头换面了!
       小辉和佳豪对这个发现，十分震惊。小辉说，完了，证据没了。如果他们两个串通好，死不承认，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佳豪叫了起来，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我要跟他们俩拼了。
       佳豪怒气冲天。他刘小辉说，我今天非砍了阿标这个王八蛋不可。我帮他做了这么多生意，他玩儿狡猾玩儿到我头上了。他大概连命都不想要了。小辉担心佳豪真的会莽撞起来，真要动了刀子，这祸就闯得更大了。小辉拉着佳豪往家走。小辉说，佳豪，你太够朋友了，但这事你别再管了。佳豪说，我不管你怎么办?就让他们黑了你的东西?小辉说，我回去把这事跟我爸说，实在不行，找公安来侦破，佳豪说，这点小事公安还会来帮你侦破?别做梦了。不如我找几个朋友，带着家伙，让阿标说老实活。你拿个录音机，录下来。我就不信他不怕死。小辉说，可是他到时又会说是你拿刀逼他，他不得不这么说的。他有多狡猾你还不知道?佳豪急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俩还得被他放在手心里玩儿?小辉说，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佳豪只好依了小辉。
       小辉回到家里，一声不吭，脑子里一直想着阿标，想着来福。想着他们两个的眼睛和表情。他默默地吃完晚饭，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餐桌到他房间门口，只短短的几米距离，他的背心像燃烧着一样。他知道，全家人的目光都在那里聚焦。
       窗外一如平常一样的万家灯火，窗外的路上一如平常一样的车水马龙。日子同以前没有两样，但小辉的心却全然改变!十七岁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人世间何其的复杂。阿标柜子里的零件虽然就是他曾经买下的，但是经过阿标的改头换面，他已经无法证明它们曾经是自己的了。就算佳豪和他俩人一起据理力争，面对着矢口否认的来福和阿标，在两票对两票的情况下，他们又怎么能让人相信只有他和佳豪俩人说的是真话？就算父亲也未见得就信得过他。
       这天晚上，小辉彻底失眠。他睁着眼不甘心的反复思考如何让人相信自己，盲想到快要天亮才筋疲力尽地睡去。
       小辉的梦很短。在这个短短的梦中，小辉看到自己在飞翔。阳光下一辆闪亮的单车飘来飘去，他坐在上面，单车和他加在一起都显得没有重量，他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倒退的景观，有的只是他自己。仿佛骑在云上，又仿佛飘在雾里，最后他看到了一个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一直冲到悬崖旁边，佳豪说过，这车安装的是摩托车用的碟刹，一刹就能像钉子一样钉住，一点都不会朝前冲。他在车轮抵达悬崖边沿时，使劲地掐住了刹车，但是，车却没有刹住，像飞一样，一直冲向大海。那又是另一种飞翔的感觉，是与骑车时的飞翔感觉完全不同，是那种完全不受控制，不知道结果的疯狂飞翔。当大海呈现着一派蓝色盲逼他眼前时，他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瞬间的恍惚，小辉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是在床上。醒来的小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丢失的零件，也想起了对面抽着水烟的装修佬。
       小辉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对面的装修佬来福说实话。
       十
       第二天一早，小辉背着书包出了门。但他并没去上学。他隐藏在楼道的防火通道里。隔着门缝，他看到家里的人陆续出来坐电梯走了。
       小辉要在这里等待来福。
       对面的门终于发出了响声。小辉看到来福那个猥琐的身影。他拉开门，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正准备进屋的来福吓了个趔趄，手里的水烟袋也掉在了地上。
       来福有些紧张，瞪着小辉说不出话来。小辉说，做了坏事，紧张了是不是?说着便一把拉住来福，一边朝外走一边大声说，走，一起去阿标店里。是你拿了我放在配电箱里的零件，你去给我说清楚!那是我的东西，你们必须还给我!来福甩开被小辉拽住的手，一着急竟然有些结巴，什、什么零件，你你你，你胡说!我、我听、听不懂!
       小辉看着来福这副耍无赖的样子，非常生气。小辉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的零件卖了!卖给阿标了，你们两个怎么可以这么无耻?为了这点钱，串通好了，欺负我!
       来福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说话也顺畅了一些。但来福毕竟心虚，不敢对小辉太强硬，他软语相劝道，孩子你别闹了，上学去吧。你看现在闹也没用，你说是不是?小辉可不管这一套，继续气势汹汹地对着来福大嚷，你这么大年龄当了小偷，还好意思耍无赖!赶紧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少在这里啰嗦!
       来福被他逼得急了，也大声起来，说你老缠着我干什么？东西是我捡的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说我偷?再说准能证明那东西就是你的？你叫它它能答应吗?再闹我找你家长了！
       来福的话音还没落，小辉已经把掉在地上的水烟袋捡起来照着来福挥去。来福没有防备急忙向屋里后退。狂怒的小辉又挥舞着水烟袋追打过来，嘴里大喊着，你这个混账，偷了我的东西还敢这样说。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小偷!来福一边招架一边向后退，水烟袋里的水飞溅到来福的身上和脸上，也飞溅到小辉的身上和脸上。
       已经被来福气得几乎疯狂的小辉眼睛通红着，头发也竖了起来。他疯一样地追打着来福。来福个头虽然比小辉大，力气也自然比他大，但来福做贼心虚，怕真的打出什么事来，一旦追根究底，他的所作所为就会被揭出来。来福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所以还是躲闪为好。这么想着，来福就一直往后退。情急中，只顾退而没管后路，来福退到了刚拆完栏杆却未封好的阳台上。
       小辉亦迫到这里。来福退到了这里，方发现后面已无退路。小辉追得距离近了，他冲到来福面前，顺手将捏得紧紧的水烟袋照来福的头砸过去。来福下意识地朝旁边一闪，重心未能控制好，身体一歪，便从阳台上掉了下去。
       这是二十三楼。
       来福在一刹那间，意识到了极度的危险。平常少言寡语的他发出了他平生最大的声音。“啊……”的恐怖叫喊瞬间回荡在正午寂静的空气里。十七楼的天棚将来福挂了一下，撕开了来福的衣服，一张张红色的钞票随着来福的叫声满天散落。
       钞票来自来福的贴身口袋，那是用小辉的零件卖得的三千块，是为女儿上高中准备的学费。现在，这些钱却什么都不是了，它们成为了来福生命的最后祭奠。
       来福的水烟袋比来福更早一秒落到了地上掉得粉碎。随着一声闷响来福落到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发生并在几秒钟内结束。
       来福死了。
       满天飞舞着一张张百元的红色钞票，像是红色的乌鸦一样盘旋着落在来福四周。近处的人被这一突发事件吓得发出一阵阵惊叫。惊叫过后即看到天上飞舞的钞票。一个人说，是真钱。紧接着几个人凑了过去，人越来越多，有人弯腰在捡，有人仰头等落。只一会儿，钞票就没了，地上只剩下躺在那里的来福。
       小辉因为及时抓住了阳台的边框，才没有随着
       来福一起掉下去。小辉眼睁睁看着来福一直下坠，看着空中突然飞出无数红色的小纸片。飞舞的纸片像一个个小小的精灵，随风飘荡。当来福的叫声戛然中止，被“嘭”的一声巨响替代时，小辉的眼前一片空白。抓着边框的手由于用力过度已经变得惨白，他双腿一软便坐在了阳台的地上，情不自禁地浑身发抖起来。仿佛只几秒，一切就都安静了。突然的安静止小辉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小辉第一次发现呼吸和心跳的声音竟是如此恐怖。
       小辉觉得自己在静默中呆了很久很久。当他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才试探着朝下望去。他看见来福已经成了地上的一片黑斑，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的人。小辉突然就想起了昨天的梦。他有些奇怪，为什么碟刹没能刹住车，而我却刹住了呢?这个梦暗示着什么?
       救护车响起来的时候，小辉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小辉想，如果警察来了，我应该怎么说?是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追打他，使他掉了下去，还是说我根本没出门?因为他自己如果不小心也可以失足落下去的。小辉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想，这个人的死，是因为他太贪婪因为他说谎，结果上天让他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按照他的路去走，我必须诚实。
       很快，警察就来了。警察敲开了小辉家的门，对小辉说想了解一下情况。小辉没等警察询问，便告诉了他们事情的全过程。警察有些惊讶，他们在沉默了几秒钟后，将小辉带走了，小辉以为他们会给自己带上手铐，但警察没有。
       小辉的父母赶回家时，小辉早已到了公安局。小辉的妈妈没等警察说完过程就晕倒在电梯门口。小辉的爸爸头发一下就白了一半，他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救护车上的医生抬走小辉妈妈时，小辉的外公跟着车一路小跑，他哭得老泪满脸，一边哭一边骂自己。
       夜晚，小区的人都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大家叹息着。为来福也为小辉。
       十一
       小辉判决的日子终于到了。他的全班同学几乎都到场了。同学们强烈要求要看看小辉，老师觉得这也是个受教育的机会，就带着他们都去了法院。
       小辉戴着手铐走出来时，女生几乎都在哭。小辉本来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看到同学，他的眼泪涌上了眼眶。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面孔上充满的关切和担忧，小辉都看到了。小辉的母亲没有来，据说是一病不起。小辉的父亲坐在那里，他的表情呆滞，他的头上已是满头白发。看见小辉，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小辉看见父亲，没有说话，他心如刀绞。他知道，此刻他的父亲也一定是心如刀绞。小辉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他想见她。他不知道外公怎么样了，他也想见他。他知道因为自己的过失，致使他一家人和另外的一家人，人人心里都有了无法恢复的创痛。
       佳豪也来了，佳豪坐在最后，平常那么潇洒那么英气冲天的佳豪，看见小辉走出来，眼泪竟是断了线一样哗哗往外流。佳豪满脑子是小辉以前的样子，长长的鬓角，略有点带鬈的头发，却从来没有料到此刻的小辉竟被剃成了一个小平头，头发短得不足半寸。他的手上甚至戴着手铐，后面有警察押解。佳豪这时候才明白，小辉是个犯人了。是他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的囚犯。
       佳豪痛苦得甚至没办法让自己继续坐在那里。他跑到洗手间痛哭了起来，哭得上不来气。眼泪落在佳豪的脚边，佳豪就站在自己的眼泪上想着这事的来龙去脉，他觉得小辉走到今天，都是他佳豪造成的。如果没有这辆单车诱惑，小辉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佳豪想，小辉呀，如果那天晚上由我来修理那个装修佬，你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小辉看到了佳豪的眼泪，他的目光追随着佳豪跑出去的背影。小辉知道佳豪一定到外面去哭了。小辉想，他再进来时，我要朝他笑。我们朋友一场，我不能让你为我而痛苦。所以当佳豪哭完回来时，一进门他就发现小辉的目光盯着他在看。小辉脸上露着笑意，还朝佳豪抬了抬手。佳豪眼睛红着，但他也赶紧强装笑容对着小辉招手示意。两个好朋友算是打过了招呼。
       法官和律师交替着发言。他们说些什么小辉一句都没有听清。小辉想，他们会不会判我死刑呢?如果没判死刑的话，等我出来，我一定要去赚钱，然后非得到阿标那里，买下那些属于我的零件。就算别人买走了，我也要买跟那一模一样的。
       判决很快就出来了。小辉未满18岁，属于过失杀人，而且事出有因，所以判了两年劳动教养。
       法庭的另一边坐着一排乡下人。那是来福的家人，他们已经在小辉的家里吃住了很久。小辉听完判决竟是怔了一下，心想才两年，我就可以出来了啊。但是女生们在听到判决后，却都哭成了一片。有三个女孩子站了起来，高声朝小辉叫道，小辉，坚强一点!我们永远爱你!小辉认出来，那是他每次打篮球时，都会在场外帮他呐喊的三个女生。小辉想，她们真可爱呀。
       小辉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雕。法官敲了敲桌子宣布退庭，小辉转身跟着法警往里走时，叫了父亲一声。那一瞬间，小辉的父亲才像醒了过来，他喊了一声，孩子，在里面要听话啊!话一说完他就捂着脸坐了下来。小辉急了，放大声音问道，妈妈怎么样了?外公好不好?小辉的父亲抬起头，显得有些茫然。小辉又喊了一声爸爸！小辉的父亲这才说，他们都没事，你要听话。以前脑袋多么灵活，言语多么睿智的父亲，现在竟然成这样了，小辉刚刚轻松一点的心，又变得沉重无比。
       佳豪挤了过来，他说了一句，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小辉—下就听懂了他的话。小辉想，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跟他的心是相通的，这个人就是佳豪。因为只有佳豪飞过，只有佳豪知道飞起来的速度将会把他们带到什么样的境界。
       事情发生后，市里的报纸很快就报道了这起案件和由此引发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赔偿问题，来福死了，小辉的家人要不要赔偿?有些人说要赔，但也有相当多的人说这是来福咎由自取，小辉也是受害者，不应该赔。而来福的家人在小辉家里久住不走，甚至比小辉的爹妈更像主人，辉的父亲无奈之下报了警。这消息又一次登在了报纸上。
       这天的报纸上还有一则新闻，内容大概是彩票的头等奖本期累计奖金500万，号码公布多日无人领奖，再有一天就过期无效等等。报纸还特别用很大的黑体字打出了中奖号码。上面的标题十分醒目——“寻找本期福利彩票头奖得主”。
       一个月后，佳豪去看望小辉。他带去了几条烟。但到了探视室才得知烟是不让带给犯人的。佳豪很遗憾，心想，下次来看小辉时还是多带点好吃的东西给他吧。
       两个少年都长大了，几个月对于他们的人生来说既是太短又是很长。佳豪看着小辉说我不教你玩车就好了。小辉对佳豪笑笑，说你傻啊，你不教我玩车，我哪里知道人生还有那样的一种快乐。佳豪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小辉说，我后悔是我太冲动了。害了两家人，但我玩车这事一点也不后悔。佳豪说，你这样说，我心里舒服多了，小辉说，其实是你给我一个目标。就是因为心里有这个目标，我在这
       里的日子才不觉得难熬。佳豪听到这话，略有一点惊讶，他说是吗?小辉说，当然。你呢，一定要替我考个好大学，以后当个大老板，我将来给你打工!你给我工钱升高一点，我去把阿标店里的东西买空。佳豪笑了，说好吧。一言为定。
       佳豪看过小辉回来立刻去了阿标的小店，佳豪决心为了小辉好好修理一下阿标。可是佳豪到那里时，老板正气呼呼地在骂人。佳豪听清楚他骂的正是阿标。老板说，王八蛋，老子对你不错，你就这么偷偷地溜掉了?做人哪有这么做的?我一时间到哪里再去找人手?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将来走到哪里都不得好死。
       佳豪呆住了，他想起分手时小辉说的一句话，最黑的地方是人心。
       玻璃柜里的零件像以前一样摆放着，它们依然散发着迷人的蓝光。佳豪想，小辉，虽然最黑的地方是人心，可我想让你知道，最亮的地方也是人心。
       十二
       从那天起，佳豪几乎每天都要到单车店门口看上一眼。已经入了冬，天气变得十分清冷，单车店也有些冷清得没有什么客人。但佳豪还是来，他来的目的就只看这些曾经属于小辉的零件。老板有些奇怪，说光看个什么，买呀?佳豪说，肯定会买的，在攒钱哩。老板说，那就攒够了再来吧。佳豪说，看到它们在柜子里，心里就踏实。老板说，如果卖掉了，我再给你进一模一样的就是了。佳豪说，不，我就要这些。老板说，小孩子的心思就是怪。
       佳豪下决心要自己攒钱把这些零件买下来送给小辉。马上就要过年了，等过年的压岁钱一凑足，就来买这些零件。佳豪认为它们是属于小辉的，无论如何它们只能属于小辉!
       这是一个阴天的下午，刚刚降温，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佳豪又来到单车店，他看见一个高高的女孩推着一部单车站在店里。女孩跟佳豪差不多大，戴着漂亮的鲜黄色帽子和手套，一副专业骑行者的派头。在老板的煽动之下，女孩一口气买下了玻璃柜里全部的零件，一个新来的伙计殷勤地帮她安装着。
       佳豪看到这情景真是欲哭无泪。他却没有办法阻止人家。安装上那些零件的单车果然漂亮，女孩满脸的快乐笑容，灿烂的照亮了这个阴冷的下午。
       可是这份快乐本该是小辉的，你们凭什么掠夺而去？
       女孩子骑着改装好的新车，载着她的快乐而去。佳豪情不自禁地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居住的小区。此后佳豪不再去单车店，而是每天都去女孩住的地方，看着女孩骑着车进进出出。
       快过年的一天，佳豪又去了女孩家的小区。女孩骑车出来时，看到了佳豪，她朝他走去，说你是谁啊?你这么长时间老跟着我干吗?佳豪没说话，他在想应该怎么回答。女孩又问了一遍，佳豪看了看女孩说，我只是想买你的单车。女孩笑了起来说，你真不高明，这个借口一点也不好，佳豪认真地说，是真的，再过几天我就来买你的单车，请你一定保管好，我是肯定要买的。佳豪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佳豪在过年期间一反常态地跟着父母出席他以往绝不会去的所有应酬场合，就连母亲走亲访友到处拜年他也跟着去了。佳豪的父母十分高兴，觉得儿子真是长大懂事了。
       佳豪在父母的称赞中，终于凑够了一万块钱。
       这一天，佳豪来到了女孩家楼下。佳豪在寒风中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看见女孩推着单车走出了大门。佳豪拦住了推单车的女孩，伸手将一万块交到女孩手里说，无论如何请把你的单车卖给我。你拿这钱再去买一辆新的，这钱足够了!
       女孩惊讶地看着佳豪说，你疯了?你为什么不买新的?为什么非要我的单车?佳豪说求求你，卖给我吧，我必须要这辆，我只要这辆车!佳豪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女孩怔了怔，说不能说明原因吗？佳豪说，我说不出口，但是的确有重要原因，请你卖给我吧。女孩想了好一会儿，说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那我就卖给你好了!
       佳豪将单车擦的干干净净推到了小辉的家门口。
       小辉的父母把佳豪赶了出来，他们说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任何单车。这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请佳豪赶快推走。
       佳豪有些难过，他默默地离开小辉的家。
       单车的金属光芒仍然是那么的炫目。那些零件并没有因了世事的变化而有一点的改变。也没有因为拥有它的人的变化而有任何的感觉。佳豪想，我现在有两件事了，一是要帮小辉保管好这辆单车，让小辉出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它的光芒；二是要考上一个好大学，这也是帮小辉考的。如果小辉将来读不成大学，我要好好照顾他。
       就在这个初春的黄昏中，一个刚刚成人的男孩漫想着心事孤独地走在夕阳的余晖中。他推着一辆美丽而豪华的单车，满脑子都在想念着他的朋友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邱禾，1961年11月出生于北京市，1983年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地球物理系，毕业后在地质部北京计算机中心软件室工作，1986年调到深圳图书馆计算机部任工程师，后辞职，在深圳潮江春集团，香港佳宁娜集团，深圳联华集团从事行政管理工作，现任深圳世纪英才文化公司副总裁。本篇为邱禾的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