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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碰我的床
作者:孙 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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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假如肖纳新没带女人动家里的这张床,无论怎样都还是可以原谅他的。
       郝敏靠着卧室门框,眼神僵直地盯着那张双人床,手指失控地在门框上画着不规则的圆圈。一圈,一圈,又一圈……闪出门缝的一个钉子尖,被她敏感的指尖准确捕捉,冰凉,硬硬的,麻酥酥的,像个消极等待的暗号,郝敏毫不犹豫地按上去:
       钝痛倏地穿过她,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一般,丧失了重力。
       郝敏的表情愈发僵硬。客厅的电视机里正播出“快乐大本营”节目欢快的开场音乐,而她的这个周末却被一颗意外的钉子彻底钉死。
       她实在想不通,肖纳新为什么偏偏要动家里的这张床?
       大街上那么多家宾馆酒店那么多张床,大床房、特价房、小时房随便挑,他又不是花不起这个钱,干吗非要把女人带家来,带到她这张床上来?
       郝敏紧皱着眉,仔细梳理能想起来的那些个日子。似乎也没什么明显的异常,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发现日子里存在什么异常。肖纳新虽说忙,在家的时间少,但对她也确实不错,月月给的家用只多不少,还交代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够用随时开口。这趟去西安旅游也是他操办的,说是一个朋友的旅游公司开业,邀他俩免费去西安度个“蜜周”。
       难道,这次旅游也是肖纳新精心谋划的?郝敏头皮一阵发麻。
       至于吗,这么处心积虑?
       晚报的周末生活版说近段时间一些新潮夫妻很流行去陌生的城市度个“甜蜜周末”,给单调的婚姻生活添点色彩,有助于增进夫妻感情。郝敏没去过西安,又是肖纳新的提议,便对这个“蜜周”之旅充满盼望。
       出发前一天,郝敏特意去美容院修剪头发,经不住那个面孔精致手指纤细的美容小姐再三劝说,又连续做了皮肤护理和香熏按摩。虽然被账单上的三百多元吓了一跳,可一对照镜中容光焕发的自己,也就勉强原谅了这次浪费。为配得上这张一次消费了三百多元钱的脸,郝敏又专门花掉半个下午,置办了一身打折名牌套裙。从钱包往外数钞票时尽管非常心疼,但想着明天出现在肖纳新面前时的效果,还是咬牙付了钱。
       万万未料到,第二天一早刚赶到旅行社约定的集合地点,郝敏就接到肖纳新的电话,说马上要去机场接个重要的上海客户,这趟西安不能陪她了。
       丈夫缺席的“蜜周”还有什么意思?郝敏懊恼地扯扯额前新修剪的刘海,不禁为昨天花的那些冤枉钱后悔不已。四下一打量,同车的游客基本都是成双成对的,不是甜甜蜜蜜的手拉着手,就是搂腰勾肩地表演亲密,唯独空下个罩着一身打折名牌的隆重的她——衣着老式,一副居家妇女模样,似乎离这个社会十万八千里。
       郝敏花一千多元充值的自信迅速缩水,所有的兴致登时丧失殆尽,恨不能立刻拎行李回家,锁上门再也不出来丢这个脸,可手机里的肖纳新却一再坚持让她去,说西安那边的日程都安排妥当了,她平常出门少,还是去散散心,并信誓旦旦地答应以后有时同一定重新补个“蜜月”给她。
       拒绝人是郝敏从小到大最不会做的事情,何况是自己丈夫的一番好意。肖纳新的话让郝敏稍觉安慰,终于别别扭扭地上了车。
       按照计划,当天应该随“蜜周”旅游团住西安的,可出城不久,中巴车便抛了锚,又临时换车返回,将原定行程推迟一天。出师不利,看来这趟西安压根就不该来。郝敏烦躁地打电话告诉肖纳新这个意外:
       “车坏半路了,今天走不成了。”
       肖纳新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紧张,急切地问:“你没事吧?现在在哪呢?几点能到家?”
       郝敏欣慰着肖纳新的紧张,连忙回答:“没事.我没事,正在返回的车上。”
       电话那边的肖纳新明显松了口气,连声说:“人安全就好,到了早点回家休息,公司这边还有个饭局要应酬,就不去接你了。”
       待郝敏一脸疲惫地把钥匙插进家门的锁孔,天都黑透了:想想今儿这日子真是诸事不宜,干什么什么不顺,她咕哝着打开门,将手包挂上门后的挂钩,调整到不偏不倚的中间位置,方才赶紧脱掉高跟鞋。坐了大半天车,两只脚又酸又疼,比平时涨出一圈,都有点不像她的脚了。
       咦?怎么回事?换拖鞋时,郝敏看见鞋柜里自己那双粉红色的真丝缎面拖鞋已经不是她走时摆放的样子——左右反了。这样的错误显然违背她整洁的生活习惯。
       看来有人来过。并且,还应该是个女人。
       再一细琢磨,越来越感觉今天的房间有些异样,具体异样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但女人就是天生这样的第六感,如果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和谁发生的,但一定知道这里有事情发生了。怪不得肖纳新刚才再三追问她什么时候到家呢?原来如此!一股无明火“呼”地蹿上心头,燎得郝敏嗓子眼儿直痒痒,
       果不其然,刚进卧室的门,她就发现床头摆的那张大结婚照不见了。郝敏咽了口唾沫,用力清清嗓子,再次接通肖纳新。
       “我到家了,咱卧室的那张大结婚照怎么不见了?”
       肖纳新回答的语气倒自然:“哦,相片啊,好像在床底下,今天中午想回家午睡结果没睡着,就顺手收拾了一下房间,那大相片一直摆在床头,擦灰特别不方便,我抹床头的时候随手塞进床底下了,可能走之前忘了拿出来。你去找找看。”
       收拾房间?真新鲜!日理万机的肖纳新居然有这样的雅兴?自打成了“肖总”以后,肖纳新在这个家做过最大的力气活儿恐怕就是床上运动了,吃完饭向来是碗一推就出门或者跷着二郎腿看电视,根本没进过厨房,连搬家时手指头都没伸一下,怎么会徒增打扫卫生的兴致?何况床单明明是她临走前一天刚换过的。
       郝敏竭力压着心头的怀疑,没多说什么,只用鼻子应一声,回了句:“哦,是这样啊,那我找找吧。”
       可临到挂电话的瞬间,她到底没憋住,装作无意地问了声:“今天,有人来咱家了吗?”
       “没有啊,怎么啦?”
       肖纳新的手机背景人声嘈杂,听不出他的异样。郝敏咬咬下嘴唇,说:“没什么,忙你的吧。”
       还是应该相信肖纳新的话,既然他说了没有,那就是没有。挂上电话,郝敏又有些后悔不该追问这句话,女人话多会招男人厌的。她可不愿做那种扯着男人衣襟,时时处处追魂追命查考勤的蠢女人——男人是骨头,得使小火慢慢炖、耐心熬,不能拿牙齿去硬碰硬。
       再看看,屋里确实也像收拾过的。或许是肖新做完卫生赶着出门,换拖鞋时把她的那双碰掉了,又草草放回去。郝敏眼前反复回放出这个说服自己的片段,再不愿多想,从床下拖出相片,放回原位。她还是爱肖纳新的,毕竟是她丈夫,她应该也必须爱他。爱这东西,像万金油:婚前说可以骗人,婚后重复可以骗己。
       抽回手时,郝敏还是忍不住用指尖在相片底部顺了一下,又拿另一根手指在放相片的床头抹了抹?翻过一看——两根指头都有灰。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这个古典名同甚是狡猾。也就是说,妻子只能领导卧室那么大点儿的地盘。可郝敏这唯一的地盘,似乎也过了安全期。
       
       2
       这张双人床是郝敏的陪嫁,漆红油滑的床体反着亮光,是郝敏妈妈把家里珍藏多年的老红木拿出来,找家具厂定做的中式婚床,古朴中透着雍容,木香细腻沉郁,郝敏和肖纳新都很中意。床头挂着的那张三十六英寸结婚彩照,比真人的脸还要大,是新婚的肖纳新和她。年轻的他们头挨着头,眼神热烈地向远方做憧憬状,一脸不知深浅的幸福。
       郝敏还清楚记得刚领到结婚证的当晚,刚吃完饭,肖纳新就迫不及待地往她身旁蹭,边蹭边做她的思想工作:
       “你瞧,大红的结婚证书在手,咱已经不算无照驾驶了,还是早点开张营业吧。”
       郝敏羞红着脸使劲推搡他的手:“别!别!还没典礼,你就挺到新婚夜吧。”
       但肖纳新不依不饶地坚持:“没办法,挺不到了;反正就差两星期,提前尝一口也问题不大吧,亲爱的娘子,你就从了吧……”
       郝敏的决心就在肖纳新手下一点点瓦解开来,瓦解在这张结实的床和崭新的油漆味里,当年爱上张士博时,少女郝敏就想一定要把自己完整地留到新婚夜,结果却是留到了分手夜。既然还剩两星期,也就不必再为这样的坚持破坏气氛。
       女孩子就像一份包装精美的新年礼物,过时不候,迟早是人家的人,迟早得由人解开红缎带,随肖纳新去算了。于是,郝敏就在这张床上,在半新不旧的出租房内,将紧抓着腰带的于指一丢,似是而非地把自己放弃了。
       时间真会施障眼法,还没什么感觉,这一丢手,竟快七年了。
       结婚后,青涩的小女生慢慢变得越来越像个小母亲。学着给肖纳新织毛衣,收拾房间、做饭,提醒他上班时别忘了带上胃药,连看他的眼神都是溺爱的。肖纳新工作起来,有时会忘了喝水、吃饭。郝敏不打断他,只是悄悄下楼,买了东西,然后放在他手边。
       新婚的肖纳新激情似火,整日见缝插针地寻缠绵,天刚擦黑就大张旗鼓地摇撼那张结实崭新的红木床,结果典礼后两月不到郝敏便怀了孕。虽然这计划外的爸爸妈妈当得匆忙了些,虽然住在出租房什么都没有,两个年轻人仍然欣喜,计划着怎样攒钱买婴儿衣服、婴儿用品。对于这条不清白到的小生命,肖纳新特别新鲜,每晚临睡前都会摸着郝敏的肚皮,在是儿子还是千金的猜测上浮想联翩,还特意翻了几天字典,琢磨出一个可以两用的名字——“肖一凡”。
       哪知天不遂人愿,起下这名字没两周肖纳新便调了个新岗位,忙得成天不着家。郝敏的单位是国企,考勤极严,更不允许员工请长假。偏偏赶着她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一醒就要呕吐,一闻见饭味就要呕吐,整日在床上虚虚地躺着,根本起不了床。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小两口儿头挨头商量了好几宿。到底没想出什么两全之策,只得先忍痛放弃未来的“肖一凡”。
       从医院回来,肖纳新紧紧握住郝敏的手,神情黯然地望着她煞白的脸和瘪下去的肚子,发狠地说:
       “肖一凡你放心,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家人。你爸爸我—定努力干,让你和你妈以后过上好日子,现在实在是没办法,对不起了!”
       肖纳新这决心下得颇为咬牙切齿,让虚弱的郝敏也悲壮起来,擦掉眼角的泪,翻过身扣紧他的手:“没关系,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两个年轻人的悲伤内包裹着结结实实的希望,心想着等将来房子、面包、牛奶挣足了,孩子还不是跟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早晚在自己地里,跑不掉的。
       肖纳新做事情一向投入,新单位人少事杂,样样都要亲历亲为,每天两眼一睁忙到天黑,而且动不动就开会、出差,一月实在难得有几天顾得着郝敏。阅览频率从一日一撕的台历,很快变成墙上一月也懒得翻一下的月历。即便,肖纳新这一两月翻一回的每次,也跟应付刷牙一般——草草捅几下了事。
       这,郝敏也能理解。男人吗,有事情忙是好现象,一天到晚拴在老婆的裤腰带上,能有什么出息?
       还好没变成年画。
       郝敏有时会这样幽上自己一默。说心里话,她其实不怎么在意阅览频率的多与寡,丈夫就好比女人腰上拴着的救生圈——用上用不上,有就能安心。这世道,男人在外面不好混,想混出个人样儿更得脱上几层皮,辛苦一天回来,再爬到床上辛苦,她都替男人累得慌。
       所以,只要肖纳新每晚能回家来躺在她身边睡觉,哪怕磨牙、放屁、说梦话呢,她都感觉无比塌实,感觉这个家还是她的家。至于做不做那回事,郝敏倒真无所谓的。少年夫妻老来伴,虽说还没老到戴假牙的份儿上,可新婚时的那点激情早变成了每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前那个一看见她就冒泡就沸腾的男人,不知不觉变成了一杯寡淡的温开水,拉灯后的一点亲密倒像是应景之作了。
       结婚六年多,郝敏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家庭保姆,一个整日系条围裙转锅台的肖郝氏。不过,作为家庭保姆肖郝氏来说,这几年还是很可圈点的:肖纳新自结了婚就鸿运当头,先调至一家证券公司的大户室,又恰逢那阵子股市顺风顺水,日日飘红,“牛”得挡都挡不住。脑筋机灵的肖纳新公私兼顾,三年不到就赚了个盆溢钵满,辞去公职,注册一家电子科技公司,正经八百做起老板来了。
       新公司开张后,肖纳新动员郝敏辞掉原来的国企会计工作,来公司帮他打理财务。再后来,公司慢慢上了轨道,资金转开了,人手电富余了。再再后来,郝敏就撤回家,安心当起了全职太太。因为肖纳新给她布置下一个新任务——赶紧替他们老肖家生个儿子,山东老家的爹娘为这事没少跟他着急。郝敏便顺从地在家操持家务,帮繁忙的肖纳新全心全意照看好后院。
       但郝敏能理解的肖纳新的繁忙却破绽不断。比如文不对题:明明说去外地出差,却被同学在某酒店门前撞见;比如词不达意:在家接听手机总是支支吾吾,不明就里;比如欲盖弥彰;比如指东打西……
       偶尔,郝敏也会含蓄地提醒上一半句“在外头注意卫生”什么的,可肖纳新常常是拿一句话来打发她:“你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太神经过敏了吧。”
       所以关于那些破绽,只要不涉及她的原则,郝敏也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省心。可她的原则究竟是什么呢?
       真要让郝敏说,她自己也讲不出个一二三来。她只知道,结婚后,丈夫就是女人的天,阴晴雷雨都正常,反正一年到头算总账还是晴天多数。她还知道,自从结婚后,自己的双脚就在一直不停地往后撤退:撤出她少女时代的诗意幻想,撤出原来的生活圈子,撤出工作单位,甚至撤出了她大部分的脾气和爱好,一直撤退到这个二百多平方米的家里。家里的这个肖郝氏整个就是一圆规,只能围着支点——丈夫肖纳新二十四小时转悠。
       是圆规,就只能有“圆则”,不能有“原则”。
       不过,女人“圆”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做老婆不能太透彻。特别锋利的刀,不可避免会划伤身边的人,包括自己。
       十个男人九个花,剩下一个是大傻。就男人的本性而言,对金钱、权力和性的看法基本一致,即便有差异也不过是个机会和胆量的问题。听说被全世界男人列为典范的日本老婆,替老公整理出差用品的
       时候,还会悄悄放几个安全套进去,以备老公不时之需。如此“人道”的思想境界,郝敏真是自愧弗如。但她更不愿意找茬儿给自己添堵,虽然偶尔也会想肖纳新在外面会不会拈花惹草,不过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
       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总是在所难免,只要肖纳新没有付出真心,没有将花花草草带到她的世界里来,她也就安之若素了。所以郝敏从来没问过肖纳新那些个问题:无论他说实话还是撒谎,对她而言,都是——种痛苦。不想知道的事情,就不要追问。
       再说了,一个男人要想做这种事,当老婆的想抓也抓不着,就是抓着又怎么样,无非听他再虚情假意地表演一番,说上几句下不为例或痛改前非的话,也就过去了。有几个成熟老婆发现丈夫有婚外情就马上提出离婚的?
       《智慧老婆手册》第一条:“装糊涂”;第二条:“如果实在装不了糊涂,就闭上你的眼。”
       哪个女人不愿意做个智慧的老婆呢?褪去爱情糖衣的平淡日子,难免弯曲或褶皱不断,若不想中途退场,唯有自觉绑上正义女神那样的障眼布。
       综上所述,对肖纳新的那些个破绽,郝敏还是愿意参照一位高人总结的精辟哲学——“不要在倒掉洗澡水的时候,把水里的婴儿也倒掉”。她最先要学习的,就是把肖纳新的那些破绽一分为二地看:如果他懒惰,便会多有在家待着的时间;如果他不上进,才会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如果他没钱,又长得时人厌,自然会少很多发生破绽的可能。郝敏将日常的口子按照“相对论”这么一分,还真就容易对付多了。
       心情不错时,肖纳新也会在茶余饭后拍着胸脯表忠心:“瞧你多舒服呀,风刮不着雨打不着的,也不用看人脸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成天在家享清福,我整日在外奔波玩命赚钱,还不是为了你和咱的这个家吗!”
       这些话听着真比人感动!郝敏真的很愿意相信这样动听的表白,但她心里也清楚,这样的表白不仅可以逃避家务.还能为夜不归宿或者花花草草的事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郝敏放弃自己,死心塌地做成功男人背后“光荣”了的女人。
       郝敏了解肖纳新,他可从来不是甘居人下的男人,如此玩命奋斗应该首先是为脱离他的农村背景,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为有条件像周围的成功男士那样驰骋江湖、笑傲世人。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眼见着别的男人香车美女别墅高尔夫的,他肖纳新当然得玩命奋斗,这个明码标价的趋利时代,只有成功男人具备给自己生活涂脂抹粉的权利。
       其次的其次,才是家里这个很好养活的糟糠妻——略微施恩点儿边角料便已知足够用——糟糠妻一般都舍不得花钱。
       记得结婚第二年郝敏过生日,肖纳新说要去首饰店给她买一颗钻戒,她怎么也舍不得,连声说自己手指不习惯戴东西,干家务活也不方便,还是把钱攒起来换个大冰箱划算。又比如,肖纳新说这星期天咱俩出去吃火锅吧,郝敏心疼钱,再三摆手说免了免了,还不如我自己买了回来做,火锅店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
       还记得有一回,好像是肖纳新公司开张那年的情人节,下班后肖纳新兴高采烈带厂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回家,郝敏惊喜的同时不免又有几分心疼,便忍不住抱怨道:“花这冤枉钱干嘛?一百多块呢,要买菜够买多少啊!”没想到肖纳新听了脸色顿时大变,转身就走,扔下一句话:“你怎么变得这么庸俗!”留下郝敏一个人捧着那一大束玫瑰花在原地发呆,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竟惹肖纳新发如此大的火。不过,肖纳新那天只出去五分钟便回了家,但自那以后,也就没习惯给郝敏买什么礼物了,去外面吃饭的建议也不再提。
       或许女人天生如此,有了家就一心为家为未来的孩子考虑,也不想那些漂亮衣服了,也不想那些奢侈享受了,什么都变得“经济实用”第一!那次郝敏在菜市场买鱼,为几毛钱,和色档老板大吵了一架。回到家,想起来都后怕!自己还是大学生呢,怎么会变成这样市侩?真如肖纳新说的那样庸俗了?
       读书时从来没为钱的事发过愁,现在结婚了,不仅得想办法买房子,还要为将来的“肖一凡”多有些钱,上学呀看病呀,今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哪个女人不想天天描摹得光鲜靓丽,举止优雅地去超市买成品菜,买进口水果,买鲜花——那样扮淑女能省得下来钱吗?
       可这糟糠妻省来省去都省出什么好来了?
       瞧瞧身边那些风光的成功男人,良心好的,赐糟糠妻锦衣玉食已屑难得,还能指望他对糟糠爱情涛声依旧?至于那一小撮良心大大坏了的,早预先把离婚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谁会留恋个家庭保姆?所以呀,丈夫不成功便罢了,一旦成功,背后这个“光荣”了的家庭保姆能享他几天福,根本是个未知数。
       3
       那年郝敏和肖纳新结婚,不少同学从天南海北赶来参加婚礼,诚挚地祝福他们珍惜这份好姻缘,因为他们俩是班上几对情侣中唯一“修成正果”的一对儿。在大家眼里,和美的他们简直是幸福婚姻的样板,让那些劳燕分飞的旧情侣触景生情,羡慕得直掉眼睫毛。
       谁说好事不成双?如今肖纳新的公司是一年好过一年:食有鱼,出有车,豪华公寓,锦衣丽服,比起当年寒窗共苦的学友们不知提前小康多少年。
       女同学们全票羡慕郝敏当初的长线眼光,慧眼识英才,抓到肖纳新这只上升势猛的“潜力股”,要知道,这“潜力股”在当年可真不咋地,连一丁点儿绩优的苗头都没有,没几个女生正眼看他的。可现在呢?一位叱咤商海的少壮派老板,掌控业绩不错的公司,住着黄金地段的大房子,开着气派的私家车,很算钻石级了。两三个自持长相优良的女生私底下没少议论:也不知道姿色平平的郝敏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过上这种少奶奶的生活?真是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呀。
       只有郝敏自己知道,她根本不具备女同学们啧啧称赞的那些先知先觉。当年,刚逃出失恋的她之所以会很快答应肖纳新的求爱,就是觉得不优秀的用人道德安全系数会高些,不至于像她优秀的前任张士博那样脚踩两只船。哪曾想风水轮流转,当初肖纳新身上的那些隐藏的优秃迅速崭露头角,而她最在乎的安全感反而遍寻不见,
       未来的“肖一凡”也是捣乱,匆匆露上一面后再无踪影。日子就这么恶作剧,当年无心插柳柳却成荫,现在什么料都备齐备足,反而栽不开花了。
       “造人运动”前期,肖纳新戒烟戒酒门口进补,着实努力过好一段儿,“肖一凡”却丝毫不给面子,任他老爸千呼万唤,就是存着气按兵不动,千呼万唤不出来。医院跑过好几家,什么精子成活率。卵巢功能、激素水平等等,能检查的都检查了。结论是——一切正常。真是造化弄人,他们都是身心健康的男人和女人,在双方生命的前三十多年里,几乎连感冒、头痛这样的小病都不曾多得,“肖一凡”一号没打招呼就报到了,怎么这二号就这么困难?真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听从中医专家的话,郝敏还是坚持喝了一百多服中草药:前几个月,家里每个角落都是浓浓的中药味儿,她的衣服上、头发上,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中药味儿。中医专家一会儿说调补肝肾,一会儿又说理
       气健脾,每天两大碗苦涩的药汁,喝得郝敏那阵子看见什么都没胃口,可喝完也没见任何效果。
       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肖纳新有些不耐烦了。阅览的热情越来越低,夜不归宿的偶然却急剧升温。急躁、焦虑和日渐冷漠的身体接触,让最近的郝敏愈加敏感。连基本的呼噜声也难以维系,她怎能对自己地盘上明显的破绽视而不见?
       生活依旧继续,但日子变得越来越平淡寡味。
       尤其近些口子.郝敏很害怕碰上老同学老朋友。怕大家问起什么时候生孩子的话题,更不愿见到自行车后座上捎着小儿女的年轻母亲。那些和她同龄的老同学老朋友,无一例外当上了父母,一个个嘴里喊着累啊累的,但一抱上孩子就梢气神儿十足。每次从幼儿园门口路过,看到那么多翘首以盼的家长,还有接到孩子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情景,郝敏的心就像被针戳了一样疼,躲避瘟疫似的落荒而逃。
       她开始到处打听偏方,只要能怀上孩子,就算每天在外奔波、每餐都要喝各种千奇百怪的药她也毫无怨言。“我要生孩子”——这是郝敏现在生活的全部内容,只要在电视上看到治疗不孕的医院广告就要马上投奔过去,走在大街上也处处盯着角落的偏方小广告做记录。
       只要能怀上孩子,再苦再难郝敏都愿意尝试。针头扎进身体的疼痛让她死死咬住下嘴唇,舌头很快尝到一丝咸腥的血味——肖一凡,如果你真能降临到这个世界,你知道妈妈为了你承受多大的痛楚吗?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
       郝敏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自己的肚子高高隆起,甚至能感觉到分娩前的阵痛。但阵痛之后,却看不见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儿那张粉红的小脸,即便有时已经感受到那香软的小身子贴在她胸膛上的温度,和乳房被吮吸时的酸痒……
       一睁开眼,所有的美好都在瞬间消失。郝敏恍恍惚惚如坠五里雾:从小到大,自己始终以良善之心待人,见着蚂蚁都要绕道走,为什么这几万分之一的坏运气,偏偏落在她的头上?地不是想入非非的人,她只想做个平凡女人,有个自己的孩子,孩子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到晚上和她一起下楼等丈夫回家,这是每个普通人都能有的生活方式,不是吗?为什么她连这基本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如果没有孩子,婚姻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不清不楚吃下去那么多药,吃得郝敏整天一点胃口也没有,心情又忧郁,生理功能都紊乱了,皮肤青黄无泽,脸上常有红痘痘冒出来,再去医院检查,医生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一味叫她吃中药调理。中药苦涩难咽,煎起来又麻烦,郝敏实在吃够了,也灰了心。
       那些大大小小的药包,放着放着就发了霉。
       医生们异口同声地安慰她:你的身体没查出什么器质性病变,只要有信心,坚持努力,就有希望。郝敏知道凡事要努力争取,可她已经付出这么多却仍看不见任何希望,还要怎样争取?
       而且,郝敏最担心的是丈夫肖纳新还有没有坚持的耐心——毕竟怀孕这种事由不得女人自己说了
       每天早晨,任意打开一份报纸,几乎都能看见有关婚外情的内容:什么老婆走娘家早回来一天,或是丈夫提前了出差的归期,还有手机里暖昧的短信、衬衫上残余的口红等等等等,哪一条都能成为离婚海啸前暗涌的潮水。电视剧里滥俗的套路,却丝毫不低于生活的想象力。
       然而,万一发现了破绽背后的真相,她真的就想离婚吗?
       这是个可怕的疑问句,郝敏不知道答案。她真不知道。
       夫妻之间,费力深究事情的真相,是很愚蠢的。每人背后都可能藏有不堪的一面,全部揭露出来,只能让俩人都没有后退的余地。所谓成熟,就是要学会装假,因为若想平静地生活下去,非如此不可。
       即便手边的生活像倒吃廿蔗,越嚼越没味儿。
       除去这些,还有个客观原因也无法剔除,那就是——钱:这些年,肖纳新对郝敏娘家的事没少照顾,且不说帮郝敏哥哥买房子时赞助的几万元,丈母娘生病时的住院费,就连郝敏妹妹现在读大学的费用,也全是肖纳新挣的钞票:正由于肖纳新的慷慨,郝敏在她们家族里一直很受尊重,所有人都为她找了这么个体面又懂事的丈夫感到荣耀。
       郝敏以前一直觉着。既然是不分你我的夫妻俩,经济账没必要算那么清楚,反正都是一口锅里的菜,搁谁碗里都无所谓:这些年家里家外令靠肖纳新,用多给多,用少给少,也没什么私房钱可攒,可一旦真涉及离婚,方方面面的问题就全暴露了:钱这东西,虽跟厕纸似的俗不可耐,关键时刻少了它还真不行、郝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自己与那些傍大款的“小姐”们有什么区别?
       当然,多一张盖红戳的结婚证书,除此之外呢?
       无非“小姐”们是迫不得已,自己是甘心情愿,反正一样是靠男人的钱吃饭——不过嫁人是批发,“小姐”于零售而已。而且,批发的远没那些零售的挣得多、花得理直气壮。
       看来人的很多行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辜和悲壮。掂量来掂量去,郝敏决定还是放过那张床,放了它,所有人的日子都能正常过下去,包括自己。
       想清楚以后,她一下子轻松许多,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可拿起牙刷,不抹牙膏就往嘴里塞;衣服没脱,却站进浴缸拧开了淋浴旋钮……郝敏知道,自己一系列心不在焉的肢体动作背后,藏着一双临阵倒戈的眼睛。梳子,毛巾,浴缸,抽水马桶……她的不屈不挠有些走火入魔。
       但让郝敏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火眼金睛竟然真瞄中一个目标——在抽水马桶底侧,沾着一小片女用卫生巾的包装纸!
       她条件反射地蹲下身仔细察看,立刻又后悔不迭,忽的站起。起身的动作太快太猛,郝敏感觉一阵晕眩,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破掉了,尖尖利利的一地。晃得她差点跌倒,赶紧扶住马桶,皱着眉头,双目紧闭。右手抓的湿毛巾忘了拧干,一直滴水,把脚上的缎面拖鞋都滴湿透了,她却浑然不觉。
       这东西显然不是她的。那么,是谁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的卫生间?
       阴影面膜般慢慢覆盖住郝敏一整张脸。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好容易抛下的那些个破绽似乎都得到了召唤,掉头朝郝敏款款走来……
       可这是她想要的标准答案吗?如果按照标准答案的思路来解释,这东西至少可以有一百个出现在她家马桶内的理由:沾在鞋底带进来的?清扫走廊夹进扫帚里的?超市买的卫生纸里恰好卷进这么一片?
       密封的啤酒瓶还会出现死蟑螂呢,何况敞开的马桶!还是假装没看见算了!郝敏咬咬牙,闭上眼睛,大力按下冲水开关。水箱的水满了冲一遍,再满了再冲一遍……
       反复冲了十几遍,郝敏仍觉得不干净一那片可疑的包装纸似乎牢牢嵌在了她的眼球上,怎么冲也无济于事。这时,她一下瞅见了脚边的那瓶“洁厕灵”,便拧开盖子猛倒进马桶,拿起刷子使劲刷着。硫酸刺鼻的气味把郝敏的眼泪都熏出来了,她却非常感谢这种蔚蓝色的液体。在持续的动作里,这个“问题马桶”变得越来越洁白,越来越洁白……
       洁白的马桶说服了郝敏一步步退回卧室。既然不愿意了解更多的破绽,干吗非要和自己过不去?知
       道的越多,烦恼越多,掩耳盗铃也是需要本事的。
       什么道理都明白,下一步该怎样做也再清楚不过。可上床前,郝敏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床边慢慢蹲下,仔仔细细审视这张床。她心存侥幸,希望这张床能帮助自己,帮助她反驳那两根沾了灰的手指,帮助她反驳那个添堵的“问题马桶”。
       谢天谢地,床上还真没什么特别的。
       床单是新换过的,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可疑的褶皱或者毛发,除了空气中一丝陌生的香味,味道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有便有说无便无,郝敏果断决定将其忽略不计。绕着床转过一圈,再没什么可疑的信号。
       自己太杯弓蛇影了,一切都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郝敏欣慰地舒口气,坐在床边发呆。这段连接中的空白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好,也不确定应该再做些什么才好,便习惯地抻抻床单角,又顺手抱起松软的大枕头理了理枕套,拍了拍枕芯。
       万万没料到,她这随意地一拍竞拍出大问题来了:从枕头罩里突然掉出一包东西来,竟是——安全套。
       郝敏大惊失色,呼吸急促起来,脑袋也忽的大出一圈,眼前金苍蝇劈啪乱闪,胸腔里却有个秤砣样的东西急剧坠落。
       呼吸!深呼吸!
       这回再没什么理由解释了。她定了定神,颠来倒去审察着手里这包东西。怎么越看越觉得熟悉?
       哦!郝敏终于想起来了——这包东西正是她以前买的,因为“造人运动”一直没开封,也不知道随手塞哪儿了。这个国产牌子不很贵,而且起了个好笑的名字。望着外包装上好玩的卡通形象,郝敏“扑哧”笑出了声。原来是这样啊咱己这是瞎折腾什么呀?太多心了吧!她暗暗谴责自己不该抱着“疑人偷斧”的心态小题大做,肖纳新好心好意帮她收拾一次房间,却被她当贼一般审来查去。她如释重负地叠着那包东西,忽然很想肖纳新,想他能快些回家,夫妻俩在床上好好花香鸟语一番,开始一个如水月色的夜晚
       想归想,郝敏还是抑制住了马上给肖纳新打电话的冲动,男人在外面应酬时最讨厌老婆叨扰,看看床头的石英钟,九点一刻,估计饭局也该结束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换一套性感些的内衣,像电影里的外国女人那样,躺在床上迎接丈夫。
       该穿哪套内衣好呢?郝敏想象着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将她的睡裙一点点撩上去,眼神不禁有些迷离。
       忽然,她的手停了下来,又冒出一个新麻烦——那沓东西少了三个!
       不会吧?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怎么可能?郝敏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仔细数了两遍,没错,确实少了三个。
       对了,是不是落在了枕头罩里她没发现?郝敏高兴地想到这个最合理的可能性,一把抓过离她最近的大枕头,迅速剥下枕头罩。抖了好几遍,又把角角落落仔细摸过一遍——没有。她又马上抓过另一个大枕头,如此解剖一番——还是没有。
       这可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想当作没事发生都不行。
       郝敏抱着枕头,怔忡半天,才想起要放下它。她紧紧咬住下唇内侧,胸脯一顶一顶的,手和脚都有些哆嗦,像一条被开膛的鱼在沸腾的油锅里煎熬。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使劲按了按胸口,轻咳一声,故作镇静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却发现什么也没喝着,杯子是空的。郝敏呆呆地握着空杯子,喉咙愈发干燥,像两片砂纸在摩擦,咽口唾液简直比吞个馒头还困难。
       到底是一次用了三个,还是用了二次?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右手不听使唤地扭着左手的食指,扳手拧螺丝似的愈拧愈紧,全部思维都绕着那个该死的数字“三”飞速转圈——越描越黑,越描越粗!仿佛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郝敏猛地从床上跳起,逃到门边,狠狠地攥着那包安全套,全身像贫血一般变得冰冷僵硬。
       三个莫名其妙的安全套,像三根火柴,“哧”地一下点着了她,照亮了她原本努力遮掩的生活,郝敏觉得火苗离自己愈烧愈近,她快要爆炸了……
       4
       “快乐大本营”早已在笑声和掌声中结束,肖纳新没有回家。
       郝敏靠着门框固执着僵硬的站姿,坚持攥着那包少了三个的证据,狠狠攥着,直至骨节苍白——她在等肖纳新回来解释——她希望肖纳新至少能给她个合理的解释。事实上,从进门看见那双放反的拖鞋到现在,她始终在帮肖纳新寻理由,替那些破绽开脱。郝敏喜欢简单,对复杂的人和事,一向发怵。只要能有个简单的理由给她,她就会相信。
       十点的晚间新闻也播完了,肖纳新仍没回家。也没任何电话打来。郝敏痴痴地望着门,多么希望能在下一秒钟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多么希望那个身影能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那些都不过是她的误会。
       一秒钟,又一秒钟,她想象的画面没有出现。
       家门外的楼群中每一扇窗户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每一盏灯都是那么温暖,只有她形单影只地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
       刺痛的手愈来愈没有力气,腿也开始发软,郝敏的悲哀像窗外的黑暗般堆积,堆积,愈积愈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同在一个空间的那些笑声、掌声、欢呼声,似乎都在嘲笑她的黯然,那些形形色色的国内外新闻——总统大选、公共巴士爆炸、法国巴黎时装周、一级方程式赛车,简直与自己的生活一点干系没有——身外的这个世界丝毫没有因她的悲伤和难过停滞半秒钟,无足轻重的她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弃了,能陪伴她的只有脚下的影子。
       影子被吊灯投射得变了杆子,任她的身体羁押着,她一动,它就动。变形的它颜色深黑,线条清晰,使她产生踏在一个结实物体上的错觉。郝敏本能地往后一缩,不知道刚抬起的脚该落在哪个位置才能不伤害到它?
       自己救不了它,郝敏想。明亮的她和不明亮的它没什么区别。
       她无力地移动,去摁电灯开关的胳膊几乎抬不起来。灭掉光亮,关闭声音。很长很长的黑暗使郝敏终于脱掉影子,更贴近完全赤裸的自己。
       尽管一直努力憋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湿了满脸。它们的挣扎单薄而滞缓,像菜青虫被碾压后冒出的液体。一股悲伤从头凉到脚,一点点汇集,终于澎湃出一条汹涌的河流,将她弥漫,将她淹没……
       都说好色是男人天性,一辈子也不会消停。都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茶壶和茶杯,像饭锅和饭碗,每月一个的卵子根本满足不了一次三亿多的精子。都说天下男人一般“黑”:年少轻狂腿脚勤,跑步前进追女人;成年以后屁股勤,时刻瞄准泡女人:人至中年心思勤,日夜不停想女人;垂垂老矣嘴巴勤,怀想当年数女人……
       男人靠得住,公猪会上树。这些物理常识郝敏不是不懂,整日保持缄默微笑的她,本想以这张床为掩体,将表面的幸福维持到底,她一直以为,丈夫只要知道养家,知道回家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肉体的忠贞是最次要的。
       然而事实一旦摆在眼前,郝敏便发现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力。夜光表上绿色的分针、秒针勾勾搭搭着,继续不紧不慢地转着圈儿,仍然没有肖纳新开门的声音。郝敏紧绷的身体逐渐逐渐松懈下来,筋疲力尽地摸索到床边,蜷缩在一角——曲拧的体姿
       像个跑气儿的旧车胎。
       结婚后,郝敏的身体一直和这张床保持着旺盛的关系。睡觉,做梦,看书,做爱,包括纳闷和发呆,粗略算算,她在这床上的时间远超过了和肖纳新在一起的时间。
       想想刚躺在这张床上时,新婚的她还是年华锦色,光洁的额头,无忧无虑的眼睛,纯洁又简单。在她那时的理想中,爱情是件一劳永逸的事.有了幸福的开始,就可以永远幸福下去!可无情的现实却告诉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是理想?理想就是年轻人不理智的想象,看看现在镜子里的这个女人吧——标准怨妇一个,三十多岁,显山露水的皱纹和黄褐斑即将包围住原本还过得去的五官,没有工作,没有孩子,房子、财产也在肖纳新的名下,郝敏吃惊地坐起:自己除了没回家的老公和这张床,竟然什么都没有!
       谁不想洞房花烛夜吹一盘面粉就能保证白头到老?
       谁不想买一双鞋从此就合了脚不用生一肚子闷气忙着退换?
       谁会吃饱了撑得没事于闹离婚玩?
       谁不是闹心得实在没办法,才走此下下策?
       女人离婚,约等于男人破产。万一现在真离了婚,她不仅彻底丢了终身饭票,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
       一个早衰的一无所有的中年离婚妇女,这串名词想想都恐怖!郝敏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居然连淡离婚的资本都没有!
       结婚后,以前的同学和朋友都没再怎么联系,常交往的全是肖纳新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翻开薄薄的电话号码簿,居然连一个谈谈心说说话的朋友也找不到!公司也早与她不沾边,一直是肖纳新在打理,她甚至连有多少位工作的员工都不清楚。假如再没了肖纳新和这个家,郝敏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太可怕了!
       活了三十多岁的她,竟然像个数字零,只有与别的数字挤靠在一起才发生意义。
       郝敏愈想愈恐慌,愈琢磨愈没有自信,连哭也顾不得了。与外面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比,她根本不具备任何竞争优势——不再有那种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也没有大把的青春可奢侈享用!
       女人如石头,越磨越损,男人却像刀,越磨越利,
       能怎样呢?明知自己输不起,还敢制造赌博的机会?
       郝敏当下唯一能做的,也是最现实的,就是抓牢自己的老公肖纳新——她需要这块含金量不低的金字招牌,她和她的生活都无比需要。单纯、理想化、不记后果,这些在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身上又可爱又个性,可放在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只能是低能,是缺陷。郝敏愤怒的勇气不多时便被自己消耗殆尽,抹着眼泪,自己使劲可怜着自己。像她这样的女人,总是需要一些眼泪来说服自己,安抚自己的心。
       忽然,她的心狂跳起来——门响了,肖纳新回家了。
       5
       郝敏悄悄翻过身,装出睡熟的样子,缓慢而均匀地呼吸,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耳朵。
       耳朵眼里的肖纳新打开灯,换了拖鞋,穿过客厅在卧室门口驻足片刻,就直接去卫生间洗漱,还冲了澡。淋浴室断续的水声中,郝敏无法抑制适才的惯性思路:肖纳新是否在清除身上的女人味儿?
       那一连串的破绽,像条无形的锁链,捆缚住她,令她无法挣脱开。
       踌躇了很长一段时间,郝敏还是屈从了自己的软弱,更准确说足无奈,反正,是她先把手伸到床那半边的。除了增加怀孕的几率,她还想试探一下肖纳新的身体反应,假如他刚才真的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会是什么表现?
       她讨好地抚摩着熟悉的他,反响却不明显。郝敏有些无趣,那东西在她手里黏糊糊、软奇耷的,像条被人咀嚼过的口香糖。
       想到这条东西极有可能刚从另一个女人的体内拔出来,郝敏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恶。那种厌恶就像有几万只毛毛虫在胸腔内到处乱爬,一直传达至每个毛孔、每根发梢,喉头一阵痉挛,郝敏赶忙张大嘴,连吸了几口气。一股火辣辣的热,从她的耳根蔓延到脸上。
       黑暗中,郝敏轻轻地摇摇头,她很清楚此时不仅不能呕吐,甚至连反感和起鸡皮疙瘩的反应也不能有,必须驱赶走那些阴影,集中注意力完成这件事情,理智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神经,控制她,帮她快速清醒。
       虽然郝敏为集中注意力所做的种种努力毫无起色,但在她坚持不懈的动作下,它终于慢慢涨大起来。郝敏丝毫不兴奋,却表现出非常渴望的样子,幸好灯是灭的,黑暗没有出卖她。黑暗中的肖纳新没有拒绝,没有说话,没有异常的表现,动作和往日一样拖泥带水。夫妻间就是这样,时间一长,身体和语言都在逐渐退化。
       怀疑、不安、紧张与熟悉的他一起,穿越黑暗,进入郝敏的身体……
       她使劲清除那些影响情绪的因素,全力以赴进入状态,但实在无法控制它们——她的身体已经被那些拖鞋、香味、问题马桶和安全会做了记号。这记号将她一段段间隔起来,认真而精确,使她的脸出现一种神秘的不可把测的表情,偶尔泄露出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
       跟往常一样,索然无味地开始,又索然无味地结束,像看一出并不可笑的哑剧——刚张开嘴,还未发出笑声就偃旗息鼓了。
       这次,甚至还不如从前,郝敏勉强干涩的身体没有一丁点儿合作的意思。她的身体帮不上她的忙,郝敏惴惴不安地暗中使劲,却无任何效果,肖纳新的进行由于她的排斥而显得异质,格格不入。床中央一上一下的两具黑影,好比卧室墙边那两个大大的衣柜,看着一个紧挨一个,就是彼此不通气。
       郝敏身体的排斥不是动作上的,也不是愿望上的,但就是不开闸放行。肖纳新也感觉到了这勉强,有一会儿,他甚至试图放弃,被郝敏温柔地制止了,卷土重来,几次三番地努力,好容易完成任务,肖纳新倒头躺下,呼呼睡去。郝敏却仍然弓着身子,很奇怪地抱一个大枕头趴在床上——医生说这个体姿便于怀孕。
       她目前全部的希望,就维系在一尾生命力旺盛的精虫身上。
       肖纳新深浅不一的呼噜声里,郝敏却没有丝毫睡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雨后苔藓般在全身肆意蔓延、假若人的烦恼也能放入冰箱冷藏起来该有多好,就不会滋生那么多失眠症患者了。看着窗外透过的车灯一闪而过,听着引擎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街道上的每一种小声响都在她耳畔无限放大,郝敏忽然记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过的一句话:一个没有孩子的妻子就是情妇,一个有孩子的情妇就是妻子……
       想着想着。郝敏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万一外面的哪个女人抢先怀上了肖家的种,那这个家可能就彻底不需要她了!
       刚过去的这几个小时,权当是场噩梦吧,她不应该再主动进入它:想继续正常的生活,最合适的方法,就是把那三个安全套当做倒霉处理。
       或许,是自己记错了数呢?
       或许,是掉在哪个自己没发现的角落里呢?
       再或许,是当初买的时候就不够数呢?
       黑暗中,郝敏坚持不懈地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两口子的事情没什么对错,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真要把这个窨井盖硬掀开的话,那分手也就近在咫尺了。如果地不想让风朝离婚的方向刮,
       还是把这三个安全套就口唾沫咽下算了。两害相权择具轻。除了隐忍和耐心,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至少,隐忍要比吵闹更有尊严。
       生活多滋味,咸淡两由之。看来,所有的真实和欺骗都不是无可反驳的,谎言重复的次数多了,也能变成唯一的版本。
       明天再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等自己顺利怀了孕,二比一,这些小事就都迎刃而解了——母凭子贵;孩子将是她在这个家中最有重量的砝码。平静下来的郝敏又接上了以前的保姆神经,忽然记起,厨房的绿豆忘了泡在锅里。
       6
       清晨的太阳在窗帘缝隙间一闪一闪,像窥探人世的眼睛。风开始凉了,但还没凉到添衣服的程度,反而感觉皮肤清爽、偶尔有一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窗前漫不经心地掠过,很快便消失在街边蒙着些许灰尘的树叶中。
       新的一天开始得一切正常,正常得就像餐桌中央那锅熬得稀烂的绿豆粥,根本分不清水和豆。郝敏原本的计划是先打电话到旅行社,推掉西安之行,早饭后直接去医院的,可听见肖纳新早餐时问的那句话,她顿时改了主意。
       “去西安什么时候走?”
       随着最后一个“走”的尾声在空中抛物线般滑落下来,郝敏手里盛粥的动作慢了好几拍。他干吗这么着急盼她走?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在这慢动作的连接空隙,她迅速瞅了一眼对面的肖纳新。肖纳新刚咬下一大口葱花油饼,半敞的嘴做着圆周运动,嚼得心满意足——绿豆粥,葱花油饼,都是他最喜欢吃的早点。
       开公司应酬繁多,肖纳新一日三餐也就早餐能固定在家吃,为了他的这个喜欢,郝敏婚后几年一直是六点钟准时起床,把昨夜泡好的绿豆熬上,面和好。再回去小睡一会儿。在肖纳新起床前,将熬好的粥盛在碗里凉着,然后开始烙饼。等肖纳新洗漱完毕,饭桌上的粥不烫不冷,葱花油饼也刚刚出锅,再加上一小碟放了香油的榨菜丝儿和两块王致和豆腐乳——她和他都已在这样规律的生活中生了根,
       可是,她看不见的那个肖纳新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他干吗总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走?是不是想支开她?郝敏感觉一脚踏空了似的,悬在这若干个问号中。
       “一会儿就走。”
       郝敏端着半碗粥,不动声色地坐在肖纳新对面。
       “要住两天吧?”
       郝敏看不见肖纳新说这句话的表情.他刚仰起脖子,碗底遮住了他大半张验。
       “要住两天,”她回答。
       肖纳新咽下最后一日粥,匆匆抹了抹嘴,拿上包就往大门走:
       “今天还要和上海客户谈事情,没时间送你了,回来的给我个电活。我去接你。”
       “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郝敏低眉顺眼地跟到门边,伸手帮他掸掉肩上的几粒头皮屑,习惯地叮嘱道。
       防盗门慢慢合拢,郝敏顺势将眼睛贴近门中间的猫眼儿:门外的肖纳新从腋下夹着的皮包中取出于机,边拨号边匆匆下楼,溢出皮带外的一小圈肥肉随着他下楼的动作微微颤动,像套着个游泳圈。
       古人云“君子不重不威”,发了福的肖纳新确实比当年尖嘴猴腮的模样更像老板了。猫眼儿使运动中的肖纳新出现了哈哈镜的效果,显得陌生和神秘,似乎一个前面还有一个……刚才那个念头再次闪现——家里的这个肖纳新,郝敏自然了解,可她看不见的那个肖纳新每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一个新念头骤然迸发在郝敏脑海中,她立时像上了发条,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卧室中央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双人床,成了郝敏最直接的假想敌,望着它,她忽然生出一种从云端俯瞰世间的悲怆和孤独——这个最具弹性的容器,盛得太满:昙花一现的激情、赤裸的梦、爆裂的欲望、原形毕露的肉体,还有肉体背后人多的秘密——它简直像台灵魂的内窥镜,诚实得残酷。
       如何破解这台内窥镜的密码呢?
       郝敏多年喜好阅读侦探小说和悬疑电视的经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那些侦探片、间谍片里屡试不爽的手段,只需稍加改进就可付诸实施。女人大概天生就适合干侦探,郝敏行动的同时,甚至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没想到自己这么富于想象力,简直像个捕猎的蜘蛛。真相总是难以捕捉,因为它最善于隐藏。
       没有一只苍蝇愚蠢到愿意自投罗网,这点蜘蛛清楚,郝敏也清楚。
       捕猎者的最高境界就是不露痕迹,她敏捷地在床铺四周钻来钻去,学习并实践着蜘蛛的智慧。谁讲的那句话——“婚姻就是场斗智斗勇的游戏”,真是经典:这张双人床,现如今就是她和肖纳新交火的前沿阵地。
       一切布置妥当后,郝敏才心满意足地提上行李箱,直奔旅行社的集合地点而去。这趟“蜜周”,她要给自己好好放个假。
       只给自己。
       7
       太近的距离有时会是种破坏。
       日头底下的西安,让郝敏对古城质朴的想象打了不少折扣:每一处景点都塞满了拥挤的游人和导游,叫卖赝品的小贩更是无孔不入,三两块成本的东西开价好几百,专蒙那些白脸皮蓝眼睛的老外们,反正秦始皇是没能耐从地底下钻出来索要知识产权了。郝敏拿出菜市场的经验,大刀阔斧地“砍”下几个泥塑的兵马俑,还不到十元钱,好歹算是给这趟蜜周之旅留了个纪念。
       晚餐是西安的名吃老孙家羊肉泡馍,却没多少蜜周旅行团的人参加,车上几对年轻的亲密男女,天一擦黑便没了踪影,说去逛街看夜景,自己解决晚饭,旅行社的地陪自然乐得省下几份餐费。坐郝敏餐桌对面的那一对,你喂我一口,我填你一勺,让她着实没食欲。都三四十岁的人了,大庭广众之下,电不嫌寒碜。郝敏不耐烦地皱着眉,心想:这俩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夫妻,是夫妻也一定是二婚头!男人都喜欢“回头觉,二房妻”,要是天天见面的原配,再好的名画也看腻味了,哪还有这么稀罕的?
       肖纳新要是换个新鲜女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殷勤?难道他所谓的忙只是没兴致和自己出来?
       对面的“二婚头”把远在西安的郝敏再次拖到家里那张双人床边,拖到那张她精心布置的“网”旁,彻底倒了胃口,便草草扒拉几筷子羊肉泡馍,借口身体不舒服先回了酒店。
       房间的橘色地灯颜色暧昧,床更暖昧——那么大的双人床,比她那张红木床还要大出两圈。能睡得了这么大的地方吗?游泳都快够了!郝敏盯着这张庞大的床,忽然有些愤怒。真不愧是“蜜周”之旅,连床都是配套的,看来是特意给那些“二婚头”们操练“双人泳”用的。可她就自己一个人,除了睡觉,还能在这么大的床上干什么?郝敏烦躁地拉开窗帘,推开窗,心有些发抖。
       窗外灯景辉煌,曾以为自己的将来就像这灯景,绚烂光彩,没想到也只是短暂的虚华。
       眼泪凝固在脸上,又干又紧,仿佛迎面糊上一层蜘蛛网。郝敏又不由自主想起了家里的那张网,似乎看到一对男女正粘在那张透明的网上挣扎,剧烈晃动的网、扭动的躯体、喷溅的体液……她使劲摇摇头,试图把粘上的那层网甩掉,若照这个思路走下去,今晚别想睡着了。
       微凉的夜风迎面扑来,郝敏长出一口浊气,想努力把思绪拉回西安来。
       
       酒店的位置不错,正对着钟楼,夜色中的钟楼凹陷在一大堆亮丽的现代建筑中间,神秘而庄重,传递出一阵阵晨钟暮鼓的悠远。由窗口俯瞰下去,二十一点的西安街道流金,霓虹满城,浮华的背景比衬着沉默的千年古楼,仿如海市蜃楼。
       一瞬间,郝敏释然许多,几千年的恩怨沉浮现如今都可以如此淡然,何况那些无形无质的东西?譬如怀疑、譬如嫉妒、譬如几簇驿动的心绪,只要坚持视而不见,就根本是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不能伤害她分毫的。
       再往远处眺,郝敏的视线马上被灯光边缘几串彩色的风筝吸引了。在她的印象中,风筝一向是属于山野空旷的郊外,怎么在拥挤的西安城中心也会有风筝飞?而且是夜晚?她穿起外衣,拿上钥匙,很高兴终于找到这么个出门的借口。
       马路对面是个宽阔的广场,走出地下通道,郝敏马上被眼前热闹繁华的夜市吸引了,她适才从窗口看见的风筝,就是从这里飞起来的。郝敏一元钱买了串冰糖葫芦,捏在手中边咬边逛。夜市摆的大多是民间艺人自己做的民俗物件,艳丽的颜色,精细的手工,件件让她爱不释手。尤其那些活灵活现的风筝,比寻常风筝要小不少,中间有个孔,可以穿在一根线上放到天上,在灯光的映照下,活像一条条跃向夜空的彩色溪流,美得让人心绪荡漾。
       郝敏看得呆了,整个人都醺醺的,感觉开始漾漾地漂浮,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少女郝敏甩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跟在高大的张士博身后,奔跑着,欢蹦乱跳着,望着张士博高扬的掌中冉冉升起的蝴蝶风筝,快活地大笑着……那样的日子像身后的夜风,一去再不复返,而那些风筝,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藏进她的身体,仿佛渗入泥土的雨水。
       相隔多年,张士博这个名字被这几串风筝从郝敏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人的大脑不过是个有限的数据库,存进新内容,旧的自然就被挤出去了。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张士博了,婚后的生活好比开闸放水,数不尽的大事小事一拥而入,将所有时间的空隙填满。忙着经营小家,忙着幸福,根本顾不上想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名字,何况当年的分手也不甚愉快,这顾不上也带着故意的大意。
       人和人之间不像玻璃杯,两个碎片可以迅速对接,黏合,重新使用。过去了也总觉着隔着些什么,很难轻易释怀。
       郝敏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少女郝敏,像小偷一样,在角落看着前面侃侃而谈的张士博,笔在纸上无意识地胡乱划着他的名字。张士博高她两年级,是校文学社的社长,会写诗,还弹得一手好吉他,是不少女生崇拜的偶像。讲台上的张士博从很多双向他欢呼的手中挑选了少女郝敏的,让少女郝敏一下子尝到被丘比特射中胸膛的滋味。
       那样一种近乎纵容的热爱,最终还是无疾而终。恋人之间也和朋友一样,分好几个档次,扶贫型、互助型、股份型等等,像跷跷板,如果一方智商过高的话,另一方就会出现压力,失去从容的幸福。张士博太优秀,她只是他年轻岁月中的一个小小气泡,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情节,更做不了他的主持人。
       这点,郝敏开始就清楚,但还是不甘心,即使只是远远地在他身后跟着也感觉很美好。
       女人的爱就是这样没有主心骨,像卫星,一旦进入轨道,便只会围绕着一颗固定的星体运动。肖纳新第一次约会她的时候,郝敏根本没从张士博的轨道中出来,但她还是低声应了。“那好吧”,这是郝敏的口头禅。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唯恐自己的拒绝伤害到别人。而且,跟普普通通的肖纳新在一起她不紧张。
       肖纳新对她的关心是润物无声型的,一本她心仪许久却遍寻不到的小说,一份因为缺课而最想得到的整整齐齐的课堂笔记,还有寝室里永远满满的开水瓶,晚自习时总等着她的座位……这些追女生的小伎俩,用在郝敏身上总能体现事半功倍的效果,心软的她最见不得别人对自己好,即使这次没有丘比特背着弓箭来捣乱。
       茫茫人海,谁跟谁能碰到一起,成为夫妻睡在一张床上,生儿育女,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有点像在沙滩拣贝壳,总想拣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可又不知何时能拣到。遇上适合的,自己却又不一定合适别人。所以,郝敏和肖纳新能顺利结婚真是有些撞大运的意思。那时的郝敏哪里料得到肖纳新能有今天的发达。不过,也正因为郝敏的省城户口,农村出身的肖纳新毕业才能顺利留在省城,有了留省城的机会,才能有今天的一切。
       这个婚结得有点负负得正的意思,可现在的发展却显然偏离了正常的运算公式。或许。每个人的婚姻都像所房子,要不断修修补补才能维持下去吧:
       不知道当年优秀的张士博如今在哪里?他的婚姻有不一般的幸福吗?郝敏甚至突发奇想:如果能和张士博结婚现在会怎样?
       大于今天?还是小于今天?
       8
       望了一夜的天。
       西安宁静的夜空下,失眠的郝敏交叉着胳膊,抱住自己的肩,蜷在床角。她只开了一盏微弱的床头灯,脸和身体大半在暗里隐着眼角闪着依稀的泪光。
       心不在焉的她胡乱想着当年的他们,想着当年的自己。那张不带一丝皱纹的青春的脸,回忆起来真似一场梦啊!
       一段短暂的青春短得来不及回味,便已迅速老去,像一块用了多年的旧抹布,或者是隔了季的旧衣裳,被遗忘正角落。
       这些年要当真是场梦该有多好,还能被闹钟叫醒,洗把脸,背起书包去上学。郝敏笑了一下,连她都被自己幼稚的天真逗乐了。
       电话响了,是旅行社的人通知去吃早餐。一夜没睡,郝敏两眼昏花,脸色苍白,眼睛像被水泡过一样,肿胀得睁不开,黑眼圈也出来了。真是老了,年轻那会儿值夜班熬两宿也跟没事人似的。郝敏轻拧两下不再光洁的面颊,很难确定自己这张黯然无华的脸,是否有再联系张士博的勇气。
       时间不多了,郝敏丢下胡思乱想,赶紧进卫生间洗漱,行李也要提前收拾好,再玩半天就该回家了。一想到家,她又接上了昨天的思路。回去后,该怎样面对她那个家呢?
       乱糟糟的行程,乱糟糟的心情。郝敏木然地跟着旅行社的小彩旗走来走去,导游解说的景点故事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对付家里的那张床。
       必须赶在肖纳新接她之前回到家,布下的那张网得她亲自去收。
       返回途中,郝敏尿急般坐卧难耐,与去时一样的路线怎么变得那么长?总也走不到头似的。好容易盼到旅游中巴下了高速路,驶入城区。等不及开到车站。郝敏就要求下车。不待站稳,便心急火燎地冲上路边的一辆空出租车,车门还没关严就一迭声地叫道:“快,快,师傅,快走!”
       “您这是去哪儿呀,这么着急,不告诉地名我怎么走啊再快也得安全第一呀!”这是位慢性子的中年男司机,郝敏不禁有些后悔选择这辆车,匆匆报了地名,不再言声。
       这钟点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出租车跑得很快,不多会儿,熟悉的街景已出现在眼前。郝敏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此刻一定要坐在出租车里。平常的这个钟点,她应该是在家里哼着小曲儿收拾屋子,或是一个人随意逛逛才对,而不是现在
       这样赶着去搜集老公肖纳新不忠的证据。
       迷茫之中,郝敏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不由脱口而出:“不要,师傅,请慢点儿开!”
       出租司机疑惑地从后视镜里瞅她一眼:“刚才不是你叫快点儿开的吗?”
       “我……我知道,快到了,可是……现在还是开慢点儿……”郝敏紧张得有些口齿不清。
       “你这人可真是奇怪,到底要快还是慢呀?”司机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说话间,已经看见了小区的大门,郝敏嗫嚅着不敢叫司机停,又过去一个路口才犹豫着下了车,掉头往回走。离家愈近,郝敏愈忧心忡忡,就要掀开那张床的秘密了,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理智告诉她不要这样,万一探究到什么不想看的场面,只能徒增一段伤心,而且还将再无法面对肖纳新。但情感上她又无法容忍自己作为肖纳新的合法妻子,却只能想象他把别的女人带到她的床上来鬼混,她凭什么要那么卑怯那么忍气吞声?她又没做错什么。
       熟悉的家门近在眼前,郝敏绝望又不甘心。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对自己说了声:怕什么,进去!她可以接受自己欺骗自己,但她却无法接受肖纳新对她的欺骗,尤其是在她的床上!
       钥匙插进锁孔,门缓缓地张开了。在脚迈进家门的这一刻,郝敏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走之前没布置下那张网。
       9
       一个女人的身体远比一张床的身体要经不起摧残,床上的女人已经开始老了。这张床却依然兴旺喧嚣。
       郝敏斜倚在床头一侧,神情恍惚地望着手中的磁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临去西安之前,她在床上床下粘了多处透明的双面胶,还有沙发上、地毯上、靠垫边、拖鞋内,包括枕头、毛巾和浴巾;并且戴上手套把家里所有的玻璃杯都洗净抹干,以备万一被准用过,可以清晰甄别上面的指纹;这些都是跟电视里的侦破片学的,那里面的警察就是这么干的。
       没想到还真好使!这张无形的“蛛网”,果然粘住了她最不愿意看见的“苍蝇”——一根鬈曲的褐色长发,就在客厅的地毯上。
       郝敏多年一直是黑色的短发,这根头发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段出现在她的家,显然已经无法用偶然来解释:头发很长,很软,郝敏捏着它,难过但并不惊慌,反倒轻轻吁了一口气,好像料定的一天终于等来了一样:看来这个家真有女人来过,一个留着褐色长发的女人。
       玻璃杯倒没什么异样,但饮水机旁的纸杯似乎少了。可是,仅凭这些就证明肖纳新干了坏事,似乎还证据不足。这点郝敏早想到了——有候补的,郝敏走之前特意在床底暗处藏了一部微型录音机,还是年前肖纳新去日本出差时买回来的高科技感音产品,一旦房间有声音,它就会自动启动录音功能。
       刚才郝敏还在担心这高科技玩意儿的质量,现在看来纯属多余——录下的120分钟磁带就在她的手上。
       听?还是不听?一个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
       磁带若没什么问题,生活还能继续假装下去,假如真录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声音,可该如何是好?离婚的念头又开始像鱼咬钩的浮子一样,在郝敏的心头上下翻滚。
       时间在到底听不听的矛盾中悄然过去,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十二点。仍然不见肖纳新回来,电话也没有一个。郝敏终于等不及,拿起电话拨了肖纳新的手机号码。“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you called turn off.Please try later.”一个冷冰冰的电脑女声重复着这句暧昧的回答。
       郝敏抱着电话机,一遍遍地按着重拨键。一遍遍地听这个可恶的电脑女声,按得她手指都麻木了,可听到的始终是那句话。
       石英钟的指针绕了一圈又一圈,郝敏愤怒的情绪渐渐被不安代替。以前肖纳新夜里不回家住,总会提前打个招呼的,今天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肖纳新一直是开车出去办事,现在外面交通事故那么多,万一碰上什么可怕的意外……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也没心思考虑听不听录音了,草草将磁带塞进行李箱,拧开大门的防盗锁,虚掩着等候肖纳新回家。
       郝敏焦躁地在房间里米回踱着步,楼梯间有一丁点儿动静都要赶紧出去看看是不是肖纳新,什么磁带呀长发的,此刻统统被抛至脑后。她甚至在心里暗暗祈祷,只要肖纳新能平安回来,即使他在外面真干了什么坏事也可以接受。毕竟是一起生活了近七年的丈夫,他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家可就塌天了!
       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多,肖纳新才醉醺醺地推开门,鞋都没脱,一头扑到床上便打起了呼噜。看来他真是喝多了,连衣服上都吐脏了。郝敏一阵惊喜,始终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肖纳新一身的脂粉香却让郝敏刚放下的心又凉了半截。
       算了,平安回来就好。
       郝敏无奈地叹口气,伸手脱下肖纳新的皮鞋。正待脱掉他的外套和裤子时,却怎么也扳不动熟睡的肖纳新,费了好人劲儿,只勉强拽掉了裤子,外套无论如何也脱不下来,拉扯间,有个东西忽然掉在了地板上,郝敏捡起一看,原来是肖纳新的手机。
       面对这个金属外壳的电子玩意儿,郝敏的心脏一阵狂跳。无数个和手机有关的镜头在她眼前飞速闪过:肖纳新拿着手机支支吾吾、肖纳新躲进卫生间发短信、半夜的手机铃声,还有电影《手机》里那些男人骗老婆的高超伎俩……这个高科技的电子玩意儿简直就是为了谎言而诞生的。
       床上的肖纳新喃喃着似乎在叫谁的名字,郝敏怕他再呕吐,赶紧俯过身去拿垃圾桶,他却翻个身又睡着了——原来是在说梦话:可那声音显然不是叫她。自己丈夫连梦里梦见的都是别的女人。郝敏的眼眶湿了。
       看看熟睡的肖纳新,再看看床上的手机,郝敏伸出手,抓起手机进了卫生间,打开灯,轻轻关上了门。
       明明是寻找丈夫不轨证据的正义者,反倒偷偷摸摸的像个贼。
       坐在马桶盖上的郝敏感觉很糟糕,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压住了这种不舒服——她咬咬牙,终于按下了开机键。
       10
       这夜之后,郝敏感觉到自己的丈夫肖纳新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又说不清楚具体不一样在哪里,仅凭女人的直觉感到他总在回避她的目光。即便郝敏想跟他谈点儿什么,他也是目光游移,随口应付,郝敏觉得,肖纳新的闪烁其词后面,好像藏有什么“鬼”。
       男人一变心就突然变得像个外星人,一个借用了地球人躯壳的外星人、明明还是自己原先的那个丈夫,却出现两种不同的生活习性和怪异的眼神。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原来熟悉的那个肖纳新不见了——身上的香皂味经常和家里的不一样;心神恍惚,常常像在想心事;和她在一起时很沉默,梦话中却经常出现陌生的名宁等等等等。
       天要下雨,夫要变心。遇上这天灾,女人再发疯也没用,这顶尴尬的绿帽子丢不下就戴着,戴不了就丢掉——就这么简单。
       但郝敏遭遇到这顶帽子,却没那么简单——丢又丢不掉,戴也不想戴;怎么办?没办法,只能先这
       么勉强捧着:说简单的人,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轮到自己头上。
       这夜之后,郝敏感觉自己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神经变得极度敏感、紧张,既像侦探又像小偷,她的嘴唇经常紧紧抿着,带着近乎病态的自尊、矜持和矛盾。她偷看肖纳新的手机时也是这种表情。虽然她尽量使自己不动声色。肖纳新是个粗心的男人,到家后便将手机四处乱扔,而且收发短信的记录从不删除——这让郝敏很容易得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几乎每次,郝敏都能找到肖纳新和一个叫“布丁”的相互发的短信,语气相当暖昧。
       “布丁”是谁?谁是“布丁”?郝敏不知道,她只相信那一定是个女人。
       两天后的黄昏,郝敏租了一辆出租车,等在肖纳新公司楼下,待他下班时悄悄跟在他车后,看看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么。
       她的努力很快得到了回报:不多时便看见肖纳新挽一个青春艳鲜的女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一家宾馆,跃动在那女人身后的,正是一头鬈曲的褐色长发,郝敏浑身哆嗦着收回目光,再没勇气跟着他们一直上楼去……
       望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群,郝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那么无助和自卑。这茫茫人海中,她竟连一个可以靠着哭的朋友都没有,眼前这一幕,像只粗硬的拳头,打得她支离破碎,锥心的痛苦迫使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半天缓不过气来。原来世间的一切都可伤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跟随脚下的盲道,郝敏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这条黄线伸到哪儿,她就走到哪儿。
       路过一间公厕时,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在避风的拐角处争吵哭泣。女孩子哽咽着说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男孩子怒吼道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吗……两个人,四行泪,滂沱不止。郝敏从他们身边走过。竟然十分羡慕:能不顾一切地在大街上争吵,就还是有爱情的,而她和肖纳新,架都懒得吵了。
       误打误撞拐进一个宽敞的路口,走半天发现竞是条死胡同。正欲掉头回去。却看见路边有家咖啡馆,起了个奇怪的名字——“今夜无人入睡”。郝敏心里一动,便推门进去,随便点一杯墨西哥黑咖啡坐下。
       黑褐色液体带来的苦涩口感,正与郝敏心底的苦涩相呼应。一口气灌进胃里去,眼泪终于缓缓浸热眼眶,麻木错乱的神经得到暂时的舒缓。
       信与不信,事实就在眼前。可此刻的郝敏竟更关心丈夫肖纳新的反应——到底是男人逢场作戏的一时之欢?还是辞旧迎新另有打算?她无从知晓,心里似乎被塞进一大坨头发,又堵又乱,后悔不该轻易扯破这层障眼布。
       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地揭穿他?
       如果肖纳新真有了别的女人,她是不是该有风度地主动让位?
       如果他迷途知返,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回到那段只有他们两个人奋斗的、单纯快乐的岁月?还找得回来吗?
       若当年不轻易辞职,她不说有多大作为,最起码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经济来源,可现在呢?不过是寄生在肖纳新身上一段可有可无的盲肠,一颗丢盔弃甲的卒子,由人挪一步,才动一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年的懦弱和逃避;自己的不堪一击。可若想要这个家,留住这个丈夫,她还得继续假装糊涂,容忍他的一切,把容忍变成习惯,在习惯中修炼成一个傻子,并且——
       并且永远傻下去!
       人这辈子好歹不过几十年光景,不就那么一回事,哪有绝对的真与假?
       郝敏狠下心,逼迫自己不要再偷看肖纳新的手机,也不要去想那个什么鬼“布丁”了。可惜偷窥就像吸毒一样,一旦打开了这潘多拉的盒子,只会越陷越深。
       逐渐的,郝敏已经不满足于偷看手机,还经常翻查肖纳新的钱包、口袋,以及出差回来的行李箱,甚至暗中查看他放进洗衣机的内衣内裤有无可疑的颜色,关键部位还要送至鼻下再三深嗅,以判断是否留有外面女人的气息。
       女人都是敏感的,丈夫衣服口袋里多出来的酒店发票、娱乐城的贵宾卡、陌生女性的名片,内衣上任何一点儿异样的颜色,样样都导致她神经紧张。明知道这些行为的不齿,明知道自己看了会不开心,却偏偏手痒得要命。偷窥时那发自内心的好奇和兴奋根本遏制不住,根本管不住自己的手。就好比一个长在动脉上的血管瘤,手术不是;不手术也不是。
       肖纳新回家愈来愈晚了,出差和加班也比以前勤很多。郝敏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丈夫,虽然是佯装的不知不觉,但还是反复强化着这种虚伪的信任——他身上并没有那些廉价的香水味,穿回来的也是家里衣柜常见的衣服,他并没有在外另筑香巢才对。
       可是,他们之间忽然变得很客气,客气到近乎冷淡。有时郝敏也会随口询问一下他的行踪,但只要稍有盘诘,他必然恼羞成怒,然后以一句“神经病,我看你是到更年期了”来做结束语。
       郝敏一直没向肖纳新泄露过那天黄昏的跟踪,精心录制的磁带也用报纸仔细包裹,藏进壁柜一只不常穿的棉鞋内——她不敢听!也不能听!
       既然决心不离开这个家,就要努力学习鸵鸟——遇上危险就把头埋进沙堆。
       然而,郝敏的身体却再也无法与肖纳新发生任何亲密举动。
       她甚至能感觉到子宫内那股潜藏的超速的衰老,它像一个正在腐烂的苍白的茄子,再也没有新鲜蓬勃的汁液涌出。
       床头那张看似鹣鲽情深的结婚照,如今再瞧却很有种讽刺的感觉!讽刺着她那时的天真。结婚前她始终坚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一定是自己的最后一个男人,没想到多年前那双疼爱她的,充满信赖、坦诚的黑眼睛,再看她时竟冷漠得像个陌生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不管肖纳新在不在家,郝敏都坚持着肖纳新在家时的早餐:绿豆粥、葱花油饼,坚持得带了偏执。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吃,一个人在餐桌旁面对一把空椅子。习惯的,她还是盛两碗粥,煎两块葱花油饼,然后慢慢地把它们全吃掉。去洗两个空盘子、两个空碗,就像以前的日子一样。
       既然不可能圆自己的幸福,那么满足一下物质的躯体也应该是幸福的一种吧!
       郝敏欣慰地望着镜中曾经纤瘦的腰腹慢慢丰圆起来。虽然里面装的不是她渴望已久的健康呸胎,而是让她温暖的脂肪。
       不过,胖了的郝敏反而显得红润、滋润了些,脸上的红痘痘也越来越少。她喜欢这种充满的触感——充满的胃,充满的腹部,会让她感觉自己生活得很充实。所以,只要一空下来,她就会用食物来填嘴巴的空,补日子的空。这可以让她显得很忙。
       似乎,她现在与生活唯一的接触就是这些食物了,每天都和一大堆食物同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边吃边看,边看边吃,敷衍着无聊的时间。可她现在不能看见电视里的女人哭,尤其是那种离婚的连续剧,得用掉一盒纸巾擦眼泪。很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觉孤零零冷冰冰的,似乎有一座大山正摇摇欲坠,会随时向她坍塌下来。
       幸好还有食物。食物们像五颜六色的创可贴,帮助郝敏把日子的一个个伤口粘住,让她暂时看不见裂门,看不见渗出来的鲜血。而那个一丈以外的丈夫,却变成了一个无色无味的代名词。
       
       郝敏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蜘蛛,粘住的猎物早撕破网跑掉了,却仍顽固地守着这张残破的网。
       没办法,这里是她的家。不守在这儿她能去哪里呢?回娘家吗?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么大岁数的老闺女再灰头上脸地回娘家,难道是什么光彩事?
       还是想想怎么将这张破网修补起来吧!
       这个丈夫再不热乎,毕竟有胜于无。
       11
       月历上的这个周末,早早就被郝敏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圆圈——红圈里的日期是肖纳新的生日,她想趁这日子庆祝一下,让丈夫好好感受感受家的温馨气氛。
       提前三天,郝敏就把家里做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任何角角落落都不放过,能拆洗的全部拆洗一遍,尤其是卧室的床,更是把每个木头缝都清洁到位。甚至包括枕头内的棉花,都被郝敏掏出来,晾在阳台上晒了一整天。
       整理衣物时,郝敏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找出一本结婚证,七年前,她和肖纳新正是被它拴在了一张床上,这么重要的证件却被遗忘了这么久。
       翻开它,昔日鲜艳的大红明显褪了色,手指摸着那个结婚照上的红章印,感觉这本东西竟很像菜市场鲜肉案台摆的猪肉——红肉皮上盖一个紫色的检验合格戳,不管检验员当时有没有犯迷糊,不管是谁盖的,不管真假,这个醒目的戳总是一种幸福的提醒:使用安全!
       自从发现了那盒不够数的安全套,郝敏的生活完全变了,简直像盒过期发酸的牛奶,只是她还不舍得丢掉。有时她会忽然很后悔,真还不如没发现呢。现在她会对每个衰败的东西产生联想,并与自己联系起来。
       郝敏直起腰。叹口气。但愿,那些倒霉的日子也可以淘洗干净,重新开始。
       周末大清早,郝敏就急急忙忙去菜市场采购,不仅头了平日里不舍得头的海鲜,还特意挑了两根大红的龙凤蜡烛、一瓶红葡萄酒,并在“好嘉利”面包房订做了一个最贵最大的双层奶油蛋糕。奶油蛋糕上层用巧克力拼出肖纳新的名字和年龄,侧面拿喜庆的红颜色写着“祝老公生日快乐”几个花字。
       煎炒烹炸涮,郝敏比照提前研究好的食谱,在厨房忙碌大半天,做了满满一桌肖纳新喜欢吃的菜。据说心和胃距离最近,她想在丈夫的心和胃之间打一条通道。
       她甚至还重新布置了餐厅,并在餐桌上摆了一瓶花——几支香水百合配着紫色的满天星,散发一室雅致的花香,希望肖纳新回来后能有耳目一新的感受,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郝敏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斟词酌句,拨通肖纳新的手机:
       “老公,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吃晚餐?今天我做了不少好吃的呢!”
       “晚上还要忙个应酬,回不去。你自己吃吧。”
       “今天日子特殊,能想想办法把应酬推了吗?”原本音调就不高的郝敏不自觉又将嗓门儿压低不少。她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过不去,可又退不回来,好像吊在半空中。
       “好容易才请到的领导,磕头还磕不及呢,推掉你能有本事把项目签来吗?”肖纳新很不耐烦,没声好气。
       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郝敏还是固执地哀恳道:“那,忙完了你能早点儿回家吗?”
       “再说吧。”不待郝敏提生日的事,那边便匆匆挂断了。
       “好吧,忙完了就早点儿回家。”郝敏对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嗫嚅道,努力让自己宽解丈夫的每一句话。嘴上虽难以相信这个事实,心早已绝望了。应酬、应酬,一年三日六十五天永远在外应酬。他到底在应酬什么?应酬别人还是应酬自己?
       一阵急促的风刮过,郝敏不禁打了个寒噤。原来客厅的窗户忘了关。刚才还圆盈盈挂在半空的月亮,眨眼就失了踪影,只见一团团疾风卷着地面的树叶来回窜,很快便落下大滴的雨来,
       屋内的灯光扑出去,和雨幕纠缠在一起。待郝敏握住窗棂的把手往回拉时,胳臂却僵在了半空,仿佛是个纸糊的人当胸被冷风穿过,单剩一个隐隐作痛的空洞。她知道连接她和丈夫的那个环正从焊接口慢慢锈开,便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那,就自己吃吧。”
       守着满桌的菜肴,从热守到凉,郝敏却一口也吃不下去,直勾勾盯着桌上的残羹冷饭。那条糖醋青鱼也圆睁着眼怨忧地与她对视——桌边的她,不正跟这盘中的它一样吗?
       盯久了,眼球开始像磨砂玻璃般模糊,头便有些晕。郝敏晃晃悠悠站起身,将满桌的菜一盘盘倒进垃圾袋,扔进楼下的垃圾桶,似乎那一大堆东西从来没进过她家的门。然后,再用洗涤剂把盘子一个个洗净、抹干,放回消毒柜,就像早晨根本没人拿出它们一样。
       就当是提前给自己过个生日吧!
       厨房里外都收拾利索,郝敏把自己放进浴缸,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吹干头发,换上衣橱那件新买的红色连衣裙。红色的她在梳妆镜前转了个身,裙角缓慢张开又妥帖在小腿周侧,很合身,但还是有点儿的遗憾——原是专为庆祝肖纳新生日买的,可现在只有镜子看得到。配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化个淡妆,心情不错的郝敏在空荡荡的几个房间走来走去,一间又一间,二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静得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和呼吸。不带丝毫纤尘的地板,幽静的四壁,梦游般行走的女人……
       脚踝的关节“咔嚓”响了一声,倒吓得自己一惊。这个家太空了,郝敏不得不打开所有的灯,用灯光来填满它们。
       亮一会儿,再迟迟的一盏盏灭掉。
       郝敏拿一盒火柴,重新坐回餐桌旁。随着一阵好闻的硫磺香,一支红灯的小火炬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妖娆地摇摆,眼看着移到她手指边,灼痛她的皮肤。她慌忙“噗”的一声吹熄它,再划一根,点亮了红蜡烛。两根熄灭的火柴杆在郝敏指间荡着若有若无的青烟,很快就化成一小截灰白蜷曲的焦炭。
       她小心启开红葡萄酒瓶的软木塞,斟满两只高脚杯。自己一杯,对面放一杯。殷红殷红的,像血。
       烛光下的奶油蛋糕仍然散发着诱人的甜香,郝敏伸出手,先把肖纳新的名字从蛋糕上挖下来,几口吞掉。没错,是巧克力味的,接着,郝敏又把那块写着年龄的吃下去,也是巧克力味。最后填进嘴里的,是“祝老公生日快乐”那几个红字——原来是用草莓酱画上去的,味道好极了!
       奶油下的那两层蛋糕,郝敏也狼吞虎咽很快消灭掉了,仿佛要用这些食物来结结实实填满她胸膛里的那个洞。
       “祝你生日快乐!”她舔净自己粘满红色草莓酱的手指,端起葡萄酒,微笑着,郑重地向对面的空椅子举了举杯,仰面饮干,打了个饱嗝,站起身,将蜡烛一口气吹灭。
       12
       除了日渐丰满的身体,郝敏和以前不同的还有体内潜伏的变化:一种难言的瘙痒像无数只长满刺的蚂蚁钻进她身体深处,痒得她寝食难安。
       而且,她还开始掉头发。手里的发刷简直像个小魔爪,一沾到头发就能抓下来一大把。郝敏怔怔地望着手里的落发,想把它们丢人垃圾篓中。一会儿再看,却发现那团乱发还牢牢掘在手里,原来神情恍惚的她将发刷丢了进去。
       莫名其妙的痒,脱落的头发,还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烦恼,都僳房子卫的灰尘——不理它时,安静得很,一旦打开窗,脚步踩几下,或者拿扫帚一
       扫,顷刻间便铺天盖地包围上来。
       开始她还没当回事,以为是过敏什么的,忍忍就过去了。没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些蚂蚁很快愈痒愈猖狂起来,似乎是先从下体发生,又逐渐洇满全身的,难言的瘙痒像个嗜血的蚂蚁军团,占领住她的每一寸血管,密密麻麻地、肆无忌惮地盘踞在她身体深处,向四面八方扩张,定时出来狂奔,扫荡她、凌虐她、吞噬她。
       忍住就好了,一会儿就过去了。
       郝敏曾成功地这样对付过疼痛。但她没想到痒是一种比疼痛更疼痛的绝望,那种绝望好像有无数只手指在她耳边刮黑板,好像牙医旋转的电钻在钻她口腔深处的龋齿,直钻进灵魂的深处。都不是巨大的噪音,但是让人忍无可忍。
       一痒起来,郝敏就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内侧。这里的皮肤痛感最直接,斑痕还很难被人发现。大腿被掐红了,指甲却挤得雪白。
       红褪了,就紫,然后青,再慢慢淡下去。
       她不得不留起指甲,这样抓起痒来比较过瘾。实在痒得忍不住时,郝敏就把热水器的温度旋钮拧至最高,让那烫人的水柱去灼那些瘙痒的位置,尽管烫得她直咧嘴,但咬紧嘴唇强撑着。带着绝望的执拗。她这才知道,痛远比痒舒服多了。尤其那些敏感部位,痒得让人发疯,想抓又抓不得,实在尴尬又难受,恨不得扒层皮下去才解恨。郝敏无力地贴靠着冰凉的瓷砖,和上面凝结的水滴一道。极缓极缓地滑落下去,精神几近崩溃。
       她有时在浴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白蒙蒙的水雾中,看什么都是虚空。她甚至想象过有一副鹰爪当空劈下,尖利的爪骨插进她的头颅,穿越神经网络,触及灵魂深处,将那个兴风作浪的妖怪抓出来,将这具折磨她的臭皮囊抛向九霄云外……
       夜半躺在床上,却又仿佛是躺在一个大肥皂泡里,明明是透明的,天花板就近在眼前,但怎么折腾也出不去。她使劲伸出去的每一拳都像是击打空气,每一声呼喊都哑然无声,不见任何回响。这个无形的大肥皂泡柔软又坚韧,包得她简直喘不上气来
       这些,当然是幻觉。人在生活面前江郎才尽时,就会依偎幻觉。
       除了幻觉,她还能找谁交流找谁诉说呢?一个没丈夫疼爱的女人,有什么可谈的话资?这些年,她全部的生活都挂在丈夫肖纳新的周围,像一块绷在绣花绷子上的白布,一旦离了撑架,没绣完的图案统统变成了针头线脑儿。
       郝敏陡地联系起去西安的前夜,莫非那晚和肖纳新的云雨之事是祸根不成?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起来:自己一定是病了。而且,很可能是肖纳新传给她的病。
       一想起肖纳新那条曾经无数次进出自己身体的、黏糊糊软耷耷嚼过的口香糖一样的东西,郝敏浑身就像爬满了虱子一样难受。他成天在外面,还不知道招惹过多少女人呢?现如今传染病那么多,保不齐哪个会被肖纳新碰上。再通过肖纳新的那玩意儿传给自己……
       郝敏惊恐起来。万一被传上什么脏病可怎么是好?
       地一直努力充耳不闻的伤害终于在这没日没夜的瘙痒中苏醒,爆发开来。
       正是他——那个自己百般时好的丈夫,带来这魔障一般的瘙痒,让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纠缠不去。郝敏不愿再忍受了,不愿再独自挨着漫漫长夜,
       觉惊醒濡湿枕巾,不愿再提心吊胆地看他脸色过日子。
       再重看这个亲于制造的整洁干净的家,郝敏竞感觉像个客人,她像个客人般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微笑着,保持着距离。她觉得一切都变得龌龊可憎,似乎处处都隐藏着数不清的细菌。那张双人床更是摸也不敢摸,似乎它就是一切痛苦的酵母,在密密匝匝地繁殖、汹涌,连那结实的红木床腿都变得扭曲起来……
       她匆匆收拾出门的手提包,逃出家门。
       13
       她和他之间还没有孩子。
       幸亏没有。当郝敏推门而出,下楼,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时,想。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三点半,准确地说应该是凌晨二点半,郝敏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她觉得现在的心情很适合点一根烟,但她平时又确实没这个爱好,又没东西可吃。便有些扫兴。看来,人有点儿不良嗜好有时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能使自已有个事情做。她忽然发现闲着的滋味在很闲的时候很不好受。在这个已经不陌生的城市里,似乎还没有夜里三点半可以去投奔的朋友,她立住想了想,有点儿沮丧。
       上帝向你关上一扇门时,也—定会向你打开另一扇门。这不是郝敏说的,是一位外国哲学家说的。背后的门是关上了,可她的另,—扇门在哪里呢?
       发了会儿呆,郝敏忽然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脏兮兮的流浪狗,脏得连毛都看不清颜色了。她慢慢向前踱着步,那条无家可归的狗也慢慢向前踱着步。间或,她看它一眼,但它丝毫不看她,只在她停顿的时候嗅一嗅她的脚跟,
       郝敏蹲下摸摸它的头。小狗乖巧地伸出爪子,使劲向她脚边偎。郝敏有些心酸:“小可怜,我都没地方可去,你跟着我有什么用呢?”
       身上又开始痒起来,郝敏狠狠心,站起身,伸手招了辆出租车。
       车开出好远,那小流浪狗还站在原地,她几乎不敢回头看它,心里就像被什么剜去了一块。
       市中心医院的急诊楼灯火通明。120急救车闪着刺眼的蓝色顶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说明这个表面光滑的城市之夜并不安宁。
       所有医院的味道都是一样的,郝敏皱着眉头,进去又出来,出来再进去。
       她不知道该怎样向医生讲述自己的病症,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病,可别让医生把她误会成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挂号窗口踌躇半天,瘙痒的痛苦到底占了上风,郝敏赶紧低下头,将手中攥得皱巴巴的钞票递进窗口。
       待郝敏好容易找到妇科诊室,却意外发现里面坐的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医生,一下子愣在了门口。
       男医生见她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情绪,就走过来说;“你是来看病的吧?只要能治好病就是好医生,又何必在意是男医生还是女医生呢?再说,夜班医生不多,你别光顾不好意思,把病给耽搁了。”
       郝敏看这戴黑边眼镜的男医生还蛮和蔼的,便鼓起勇气坐下。好在房间没有别的病人,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稍安了些心,小声叙说了自己瘙痒的症状。
       男医生听完她的话,伸手按了按她的肚子,说里面似乎有几个硬结,估计是子宫附件发炎引起的,让她进检查室仔细检查一下。
       见郝敏没有拒绝,男医生起身推开里面检查室的门,让她脱下一只裤腿,双腿张开躺在病床上。郝敏照他的话做了。
       男医生拿了个钳子,又从旁边药架上取出些酒精棉球,便关上了检查室的门。
       隔着一层乳胶手套,郝敏的身体也能感觉到男医生手指的冰凉。她局促不安地紧闭双眼,这个连她丈夫肖纳新电没看过的私处,竟然就以这样丑陋的姿势敞开在一个陌生男人眼前。她有些无地自容,双颊热得发烫。
       那几根手指来回摸索着,搁浅在郝敏下体的核心点,反复徘徊。她体内忽然萌动出一阵昏暗的旋律,在头顶凝聚、凝聚再凝聚。终于沸腾起来……像用咒语打开了一道密门,她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失去
       了控制力,说不清被什么东西支配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这个陌生男人的手指上一跃而出,淤积的欲望奔涌而出,交织着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湮没住她……
       郝敏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头昏目眩,浑身发软。这时,男医生又要求郝敏把上衣掀开,说要检查检查乳房里有没有不正常的肿块。郝敏犹豫着,还是掀开了上衣,但她越来越感觉不对,这检查怎么没完没了呢?
       随着那双冰凉的手在乳房上来回揉搓,郝敏清晰听见男医生口罩下传出粗重的呼吸声。而且,那双冰凉的手显然没戴乳胶手套。她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医疗检查了,便一把拉下上衣,坐起身,一言不发地穿裤子。
       男医生举着双手,尴尬地站了片刻,语无伦次地说着“没什么大毛病、没什么大毛病,”便退出门去开药了。
       一个没丈夫保护的女人,谁都敢来欺负她!
       郝敏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为遭到这色狼医生的骚扰而屈辱,为没个男人替她撑腰而屈辱,也为自己身体刚才强烈的反应而屈辱。她觉得自己脏了!
       像一块掉在地上的豆腐,不可避免地被这个污浊的地面染脏了。
       外面的男医生已经完全恢复了医生惯常的表情,正一本正经地坐在桌边写病历,手边还放了正冒热气的大茶杯,茶叶半睡半躺,浮在残留着黄色旧茶垢杯口,显然是刚刚沏上的。
       听见郝敏出来,男医生扶了扶黑边眼镜,故作镇定地咳嗽几声,头电不抬地递过来一张处方单,说:
       “没检查出什么毛病,瘙痒可能是过敏引起的,回去吃点儿抗过敏的药就好了。”
       这个无耻的衣冠禽兽,他居然还有脸给自己泡茶喝!郝敏只觉浑身的热血都奔涌进她的手掌,使她可以轻松握住桌上那只很烫的大茶杯。
       她轻松握住那只大茶杯。茶杯很烫,可她还是准确完成了下一个动作:将茶杯里的开水和开水中没沏透的茶叶,全部瞄准那个黑边眼镜。
       到底有没有眯起左眼瞄准,郝敏出门时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效果都一样——茶杯里的开水和开水中没沏透的茶叶,全部命中黑边眼镜!真的,一点儿都不夸张,大茶杯里连个茶叶梗电没剩下,没泡开的茶叶糊满了黑边眼镜的玻璃镜片。有点儿神似NBA赛结束的最后半秒钟远投命中一个三分球呢!
       她这些天所有的不快,都随着三分球如愿落袋、随着那个黑边眼镜的连声惨叫,彻底烟消云散。
       返回途中,郝敏又想起了那只可怜的流浪狗,心再次揪了起来,它那么小,根本无力反抗欺负它的人。她特意交代出租车司机在刚才看见流浪狗的地方停下,仔细—瞧,那只小狗居然还在街口守着,看见她就摇者尾巴跑过来,偎在她脚边,似乎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主人。郝敏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也不管它有多肮脏,抱在怀里就往家走。
       虽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改变一条流浪狗的命运,郝敏还是能做到的。小狗仰脸看看她,“汪汪”两声,仿佛在说感谢她的话。
       洗净吃饱的流浪狗躺在温暖的窗台上,躺在灯光下,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像个幸福的小婴儿,到现在,郝敏才看出这小可怜是只白色的西施狗,它惬意地闭着眼睛,四肢伸展着,全身透着慵懒,每一块肌肉都放松得如同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它从安睡中唤醒。它让郝敏羡慕不已:要是她也能这样放松,那该有多好啊!
       郝敏打了个哈欠,也似乎有了些睡意。她奇怪地发现,医院历险归来后,那梦魇般的瘙痒居然全部消失了。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可是,瘙痒消失的身体却并不安静。那几根冰凉的手指在她体内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散去,即使她用消毒液反复冲洗,还是能感觉到沸腾后的气味。郝敏无端地燥热起来,在淋浴下反复抚摸自己,想在身体中找到刚才那种陌生的令人愉悦的沸腾。然而她这几根手指的功能实在太单调,太杯水车薪:
       难耐的孤寂卷土重来,一种渴望被人关心被人爱抚的冲动左右住郝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电话就拨肖纳新的手机号码。
       关机、关机、关机……郝敏抱着电话坐到天亮,机械地不停按重拨键,听到的却永远是“您拨叫的用户现在关机,请稍后再拨”。
       原来绝望也是一种强奸——她快崩溃了,这样的丈夫,还没有一条小流浪狗给她的温暖多,强留又有何用?
       离婚!我要离婚!
       这个念头一旦从郝敏心头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既然肖纳新的手机关机,干脆发短信通知他——“速回电话!我决定和你离婚!”
       14
       郝敏双手装进上衣口袋,站在马路边的电线杆后面,一个人。
       虽然是条背街,依然不断人来车往。刚才有个反戴棒球帽的男人骑车飞驰而过,顺手在粘满“专治阳痿早泄”的电线杆上又加上——贴“诚信办证”的小广告。郝敏向右挪动两步,捋了捋刚修剪的头发,从电线杆的光影中站出来。时间快到了,她不能让刚调整好的从容被这些细节侵扰。
       她在等人。一个男人。电话里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这是郝敏定的,她觉得这个时间段阳光充足又不刺眼,街面的人也不多不少,比较有安全感。虽说彼此通了多次短信,但毕竟是没见过面的陌生男人,还是不免忐忑。
       这个陌生男人叫王歧,郝敏一点儿不熟悉他,但他的手机号码她却非常熟悉——那串数字和肖纳新的号码只差末尾一个号,她鼓起勇气发给丈夫的离婚宣言,却阴差阳错进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机。
       对方很快回来一条短信:对不起,我已经离过婚了。
       郝敏莫名其妙地盯着这行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短信发错了号码。多么现代的一个黑色幽默啊!她哑然失笑,躁郁的心情消散不少,急忙再发短信过去向对方道歉,没想到对方非常通情达理,说自己也刚办完离婚手续没多久,很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位知心的神秘朋友打进电话之前,郝敏还一点儿没想到——自己无比信赖的刚离婚的“大姐”,竟会是个男人!
       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郝敏还以为对方是位和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女人,满腹委屈在瞬间翻涌出来,化成一条条倾诉的短信,输进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对方也不厌其烦地一条条回复进来,开导她、安慰她。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居然往返了大半日。
       手表的指针刚蹦到三点,郝敏的肩头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她惊慌地扭头,却没有人。再转回头时,一张男人消瘦的脸悄然而至:
       “你好,我是王歧。”
       原来是他一个小小的恶作剧,郝敏释然地颔首,从衣袋掏出三根指头,轻拈一下他伸过来的手掌:“你好,我姓郝。”
       “前面不远有家新开的星巴克咖啡店,我们进去坐着聊吧?”
       这个叫王歧的男人像个老朋友般邀请道。郝敏点点头,忽然面对这个从手机中跳出来的男人,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他比她想象的要瘦,但瞧上去不像坏人,高高的身材,衣着也蛮时尚,看不出是奔四十的年纪,一条仿旧的牛仔裤,宽松的浅蓝运动夹克半挽到肘间,露出还算结实的淡褐色小臂。
       果然不远,很快便看见星巴克特有的绿色装
       潢。郝敏掉转视线,不好意思再暗中打量他。王歧紧走两步,替她拉开门:“请进。”郝敏含蓄地点头致谢,很不适应男人的殷勤。
       “你这发型在哪儿做的?很适合你。”王歧在对面安静地注视她。
       明知道是做工精细的讨好,郝敏也觉得蛮受用,咬着下嘴唇微微笑着。但她显然还没缓过神来,局促不安的身体有些颤,那笑便在隔着玻璃的阳光中,裹着灰尘荡漾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发疯了,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在咖啡店里约会。不过,这个瘦高的男人并不讨厌,细一端详,轮廓还多少有几分近似当年的张士博,这给了郝敏不少安慰。
       王歧主动替郝敏点了一杯“卡布其诺”,自己要了杯冰咖啡。郝敏也不知道那个奇怪的“卡布其诺”是什么,又不便阻止,只管由他。
       “卡布其诺”很快端上来了,原来不过是在半杯牛奶咖啡上面压一层厚厚的奶油泡沫。郝敏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这种气氛,便专心地搅拌这杯“卡布其诺”。杯子是造型别致的瓷器,小勺也很精美,只是“卡布其诺”不像普通咖啡那么稀薄晃荡,有点儿接近电视广告中巧克力凝固前那种质感的流动,还有点儿像她惯熬的绿豆粥,熬到一定时候就开始黏稠。
       王歧显然老于此道,几句家常的开场白就消除了初次见面的紧张。简单寒喧过后,聊的仍是他们熟悉的话题——离婚。
       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离婚战争,郝敏又忍不住哽咽起来。王歧善解人意地叹口气,一言未发,只掏出一沓纸巾塞进她手心。他这无意的温柔举动,对郝敏来说已很奢侈了。泪终于从眼里滚落出来。她迅速掩过头去,擦掉眼泪,只在心里唏嘘着,警惕自己沦为祥林嫂式的怨妇,逢人就说“我的阿毛……”
       似乎想转移一下郝敏的情绪,王歧点着烟,侧靠在沙发背角,尽量把抽烟的姿态调整得完美。然后,开始谈起自己的前妻。在袅袅上升的蓝色烟雾后,他的眼神复杂游移,郝敏禁不住暗自揣测这男人以前的生活,
       谈到自己的前妻,王歧便滔滔不绝起来:前妻许锦文是个标准的女强人,一心扑在工作上。会计事务所的工作本来就忙,她又是个想当所长的副所长,就连周末都不肯放自己的假,平日里更别提了——星星不照路,她是不会回家的。到家洗个澡就上床,不超过三分钟准能睡熟,有几次更是泡在澡盆里就睡着了。关于夫妻之事,也跟许锦文整天摆弄的财务报表似的,精确到时和分——刚结婚那会儿规定一周两次,有儿子后便修改为两周——次。许锦文一向说话算数,到日期便会在睡前提前洗过澡,准备好避孕工具等着他。如果因为出差或者加班错过日期,就在日历表上做个记号,顺延为下个周末。真的,痴迷工作的女强人没情趣极了,连她叫床的声音都像在报流水账……
       听王歧肆无忌惮地谈论和前妻床笫间的私密事,郝敏不由红了脸,垂下眼帘只顾搅面前的“卡布其诺”。蓬白的奶油泡沫渐渐融进咖啡的褐色中,只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白在勺间游走。
       手机铃声响了,俩人都不由自主去摸口袋,是王歧的。他笑笑打开手机,“哦,是个短信,”王歧说,又连着念了两个无伤大雅的黄色短信,哈哈大笑着,根本没看出来郝敏一直在走神。
       她默默地观察下午太阳投下的长长的影子,研究旁边座位上不断变换的男男女女,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黄昏跟踪的那一幕,三个安全套,还有肖纳新那张冷漠的脸,一幕幕闪现在郝敏面前的玻璃窗上,这些影像带给她的伤害,就像她鬓角长出的白发,只要出现一根,那个毛孔就永远别想再变黑了,拔了还长,再拔再长。
       郝敏在寻思:肖纳新最怕什么?怕丢脸!什么最能让他丢脸?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最丢脸!
       好吧,那就让他丢个够,让他也尝尝受伤害的滋味!郝敏将手里的勺子从咖啡中拿出来,送进嘴里吸了吸,放进盘子,下着决心。
       其实,自从亲眼看见丈夫和那个褐发女人亲热地进入宾馆,她就总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干出点儿什么不忠之举来报复肖纳新?但到目前为止还仅仅是纸上谈兵。不过眼前的这个王歧倒给了她灵感,他已经离过婚了,没什么家庭负担,倒是她实施报复的合适人选。
       做还是不做?郝敏脑子里的这两个小人,像孪生的连体婴儿一样难以剥离,一边一个,把她的心扯得紧紧的。
       王歧看郝敏走了神,伸出一只张开的手在她眼前晃动。
       “你还要再点些别的吗?”
       “不,不要了。谢谢!”
       郝敏撤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15
       除了星巴克,郝敏的下午约会,还延涉过好几家咖啡屋,什么“上岛”、“迪欧”、“在水一方”,有两家古怪的外国名字她都记不住了,真搞不清楚这个王歧怎么会记得那么多家咖啡屋的地址。
       这些咖啡约会。都喝过些什么咖啡郝敏已经想不起来了,谈了哪些具体内容她也无甚明晰的印象。反正王歧挺能侃的,还会逗乐儿,她只需配合着适时微笑就够了。这些咖啡约会唯有一点让郝敏记忆深刻——都是她最后埋的单?当然了。这点儿钱她还付得起,虽然没工资领,但丈夫肖纳新在给家用方面一向毫不吝啬,也从不问她去处。
       咖啡的账单不很贵,但郝敏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舒服。她的不舒服倒还不在钱上,而在王歧的态度上。比如,一到快该埋单的时间,他就比划出尿急的表情,匆匆投奔卫生间,而且正好掐着郝敏埋完单的时间慢悠悠走回来。落座后还装模作样地招手埋单,未遂后,总要加上一句:“看你,总抢在我前面埋单,下次一定我请。”或者,干脆直接说忘了带钱包,一脸的无辜。
       郝敏刚开始还以为是凑巧,有上这么两次,她就明白了——聪明人和笨人,前后最多错五分钟。她就算反应慢几拍,可绝对不傻。
       不过,郝敏也盘算着她的小九九。交往这个王歧的作用就是为了报复肖纳新,在一个工具身上花些成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个工具并不讨厌,使她的计划可以就汤下面.不必太费周折。能说会道的王歧的确给她带来不少轻松的下午,最起码帮她把沉重的日子掀开个小缝隙,漏进几丝新鲜空气。
       幽静温暖的房间,舒适柔软的沙发,若有若无的钢琴声,洒在肩头的斜阳,咖啡香味后的男人
       郝敏还真喜欢上了咖啡——喜欢咖啡苦而不涩、浓而不腻的味道,喜欢咖啡温暖的颜色,喜欢咖啡不轻佻的暗香,喜欢咖啡刚端上来时丝丝袅袅的雾气。更重要的是,她喜欢这段咖啡时间,似乎只要有咖啡伴着,就可以将密密匝匝的心事抛到九霄云外,享受一下午的闲适与自在。
       一来二去的,咖啡约会不知不觉成了郝敏生活里一个重要的时间段。
       就算王歧有不拘金钱的小节,也被他的开朗、整洁、善谈掩盖了,再加上郝敏内心深处那个张士博的影子垫底,她有点儿被这个男人吸引了。谁能没一点儿毛病呢?可能他最近确实手头紧,但还想与她继续咖啡约会。所以不得不玩点儿虚荣的小把戏。这不更说明他重视自己吗?
       如果他不重视她,怎么会留意自己的妆容的细微变化?怎么会记住地上次约会时裙子的颜色?怎么
       会不厌其烦地赞美她?
       “你今天系这条丝巾真的很漂亮,简直光彩照人!”
       “很高兴和你在一起说说话,你嘴角静静的微笑比蒙娜丽莎还迷人!”
       “你真会保养,脸还跟小姑娘似的,根本看不出多大年龄!”
       好像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异性对自己的溢美之词,郝敏也不例外,尤其她本来就不讨厌甚至还对这个男人有些好感。即便感觉到这或许是他殷勤的口头禅,她还是会愉悦和兴奋,尽管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脸矜持平静的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夸赞过她了,不管她穿什么,哪怕只披着树叶,肖纳新也从来不会多动一下眉梢。
       因了这面积不大的咖啡约会,郝敏会提前一天精心挑选赴约的衣物,着意修饰。美容院那个面孔精致手指纤细的美容小姐,已经成了郝敏的朋友,在她的专业指点下,郝敏的妆容开始注意尽量不露痕迹,皮肤护理和香熏按摩更是家常便饭。她开始买一些时尚杂志看,学着上面教的穿衣打扮,衣柜也已缤纷多彩,粗具规模。
       当然,郝敏绝对不承认自己的改变是为了听那可口可乐的赞美,她给这觉醒的概括是——亡羊补牢。就好像一只飞不动的热气球,必须一件件地卸掉负担,才能确保自己能够安全前行。
       以前的她简直傻透了!省什么省,省给谁用?她要从现在开始享受生活,享受咖啡,享受每一天。
       望着王歧脸颊侧处线条分明的暗影,郝敏恍惚回到了少女时代,似乎又看见了当年的少女郝敏,像小偷一样,在角落看着前面侃侃而谈的张士博,笔在纸上无意识地胡乱画着他的名字……
       大概在她凌乱的记忆底片上,永远留着一片对初恋的向往。
       在各式各样咖啡的暗香中,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小声地开心,愉悦地笑,还有默契的小手势,惯用的幽默词,等等等等,任何人从他们身旁经过,都会认为这里坐的是一对经年的老友。甚至,他们已能从彼此平静的面部表情中读出些不平静的内容来。
       或者说,这咖啡后的一男一女,内心都已经开始期待着什么。
       16
       这周的咖啡约会,地点改在了郝敏家。是王歧在电话里建议的,说想尝尝她的厨艺。她沉吟片刻,同意了。
       郝敏习惯把人往好处想。她估摸着王歧是想来看看她收拾家务的能力和下厨的水平,或许有点儿择偶试用的意思。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先要留住男人的胃,对于讲究吃喝的南方男人王歧来说,老婆的厨艺早被他列为重要硬件之一,也几次在郝敏面前提起过,希望再找个会下厨的老婆。
       既是试用期,两种选择都有可能,所以郝敏对这顿饭的态度还是重视的。从采购原材料,到设计菜品菜样,都暗暗动了心思。而且,在围裙内穿了上次那件特意买的红色连衣裙。
       既然肖纳新不愿意看,那就让别的男人看个够。
       郝敏心头腾起报复的快感。这王歧虽不是最好的选择,倒也一副知书达礼的样貌,日后要真和肖纳新离了婚,好歹能算个候补。留不住满园春色,有枝红杏在手也多少是份安慰。
       正歧看郝敏麻利地端出左一盘右一碗,很快摆了大半个餐桌,红的绿的白的黄的,鸡鱼蔬蛋,色香味俱全,家常又不缺精致,便由衷称赞道:
       “要吃还是家常饭呀,这桌手艺足够四星级了,你老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这称赞一小半是礼貌的夸奖,一大半是遗憾,结婚近十年,哪里享受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咧!
       郝敏听得这句,鼻子一酸眼窝一热,差点儿落下泪来,她不禁悲愤地想起丈夫肖纳新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忽视,自己每天这么知冷知热地伺候着,肖纳新连个笑脸都很少露给她,更别提说句暖心窝子的话了。郝敏赶紧一低头,借门拿汤匙,进厨房自顾抹眼泪。
       调整好情绪,再次现身餐厅的郝敏,已是娥眉淡扫,一袭红裙,自然又被王歧赞个不停,
       一顿饭吃得宾主甚欢。王歧边吃边夸,说郝敏的厨艺要是去美国去巴黎开个中国餐馆,那可发财大了,人又靓,谁有本事时到做老婆可真是三生有幸呀。郝敏也高兴,饭菜去了大半,说明王歧确实喜欢吃自己做的菜。而且,再三夸自己是个好老婆,难道不正是暗示对她的爱慕?
       饭后,郝敏在窗边用一把长长的水果刀削苹果,一根纤细的苹果皮不间断地落在盘子里,聚成一圈圈向外扩散又收紧的圆弧形。两只鹤形的塑料叉子,站在码起来的最高那一只苹果上,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的他们。
       王歧点了一支烟,四处转着。一会儿转至郝敏身后,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捏了捏,体恤地说:“忙半天了,休息会儿吧!”
       郝敏的身体一抖,于里那条长长的苹果皮削断了。
       她的心怦怦跳着,脖颈和肩膀开始发酸,极不自在,似乎预感到快发生什么了,遐想像一只彩色的小七星瓢虫悄然爬过心头,麻酥酥的。但地没有拒绝那只手,只在心里使劲犹豫着。王歧顺势取下郝敏手里的水果刀,又把那个装果皮的盘子拿过来,大拇指把烟屁股弹了弹,从烟头里掉下来一些灰末。他伸出的那只手,本是试探的意思,见郝敏一动未动,便顺着她的肩膀继续往下走。
       是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安分守己,却盼望别人的老婆温柔多情。王歧惬意地欣赏着郝敏的紧张,帮她把双手环上自己的脖子,将嘴唇垂在她耳珠后,轻柔地吻蹭着。
       郝敏颇有些尴尬和踌躇,笨拙地把双手吊在王歧脖颈上,却总觉得不自在,悄悄挪一下脚,调整调整重心,还不对劲,于是再换一个。不知道应该怎样配合他的动作才好。王歧察觉到了郝敏的不自在,老练地帮她调转身体,更老练地反复抚摸她的身体,边动作边在她耳边柔声道:
       “知道吗?像你这样贤淑安静的女人,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做个好老婆!”
       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无外乎是婚姻的诚许了。郝敏的眼眶湿润了,垂下眼帘,所有的犹豫马上丢盔弃甲,身体也柔软下来。
       多年以来,郝敏一直扮演着一个循规蹈矩的居家女人,可她这么规矩的身体,却在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手指下嘴唇湿润,面色潮红,心跳加速,而且——而且她居然根本不想阻止他。虽然很清楚自己并不爱这个男人,可是她非常需要这种背叛的感觉。亦或许,每个女人都暗藏了一颗私奔的心,即使是一个好妻子,也会生出突然放纵一下自己的想法,只不过在现实生活里不得不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欲望。
       王歧的手指循序渐进,很快探到郝敏胸前的敏感区域。一阵电流般的激颤骤然而至,由他的指尖进溅出来,瞬间游遍她的全身……郝敏猛地清醒过来,现在可是在自己的家呀——不,是她和肖纳新的家!一种莫名的心理障碍总让她进不了角色。
       郝敏阻止住那双手,小声说:“我们出去吧。”
       王歧对郝敏去宾馆的暗示只当不理会,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动作。男人都喜欢偷情,愈是危险愈是乐在其中。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更是别有一番刺激。
       “要不,去你家也行。”郝敏退而求其次。
       王歧依旧不说话,只伸手去解郝敏裙子上的腰带,并拉开了她裙子后背一半的拉链。男人满足了
       吃面包的愿望后,总会再生出吃蛋糕的愿望。可这时,如同蹩脚电视剧里的毫无创意的安排——拉链卡住了。他在她背后忙活半天也没任何进展,就放弃了,急急忙忙把一只手伸进裙下去扯她的内裤。
       郝敏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竟有种梦里不知身何处的恍惚,似乎不敢相信这些竟会发生在自己身
       她用力去拉开他的手,他再次试图伸进去,她再次拉开,他们彼此沉默着,对峙着,好像在玩一种比较耐心的游戏,最后还是王歧先没了耐心——这女人半推半就的时间也忒长了些,干脆拦腰抱起她,向卧室快速走去。
       眼见着到了卧室门口,郝敏用力绷着双腿顶住门框,气喘吁吁地哀求着:“换张床吧,旁边客房还有张折叠床……”
       王歧根本看也不看她,干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紫色的直线,额角青筋暴起,与他平素的从容淡定简直判若两人。男人毕竟力气大,郝敏拼命挣扎也挣不脱他,只得任由他把自己抱进卧室,扔进宽阔的双人床。
       一沾到这张双人床,郝敏就条件反射地想起自己去西安前在这儿精心布下的网——透明双面胶,精心擦拭的玻璃杯,床底隐蔽的录音机,藏进棉鞋里的录音带——一切的一切,仿佛毒蛇缠上她的脖颈,嘶嘶地吐着芯子,越缠越紧,勒得她大张着嘴,喘不上气来……郝敏长长地呻吟一声,徒劳地向后躲闪着。
       刚仰脸,便清楚看见床头那张三十六英寸结婚彩照,比真人的脸还要大,新婚的肖纳新和她头挨着头,眼神热烈地向远方做憧憬状,两张幸福而年轻的脸……
       郝敏眼前忽然模糊一片,胃开始萎缩、痉挛,恶心难耐,挣扎着要爬下床去:
       “不!不行!别碰我的床!”
       王歧却已经解开裤子扑了上来,坚硬的下体抵住她的小腹,脸涨得通红,粗重的呼吸一浪高过一浪,口腔内裹夹着烟臭的腥热气体离她的脸庞越烧越近,越烧越近……
       郝敏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使劲一拧身,挣脱开王歧的胳膊,猛抬双腿,一个“兔子蹬鹰”将他踹至床下。
       “听见没有,别碰我的床!”披头散发的郝敏翻身坐起,怒视着床下的王歧,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着。
       狼狈倒地的王歧愕然地望着郝敏,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神经病呀!不想让干瞎发的什么骚!”
       他很快爬起身,正待扑回床上,忽然有个白色的小东西咆哮着飞蹿进来,死死咬住他的脚后跟。毫无准备的王歧惊慌失措,再次跌了个嘴啃泥。
       郝敏定睛一看,居然是她捡回家的那条流浪狗。她一早就把它喂了关进杂物间,怕打扰这场温馨家宴。哪想到,这条通人性的小可怜儿,听见自己的叫喊后便不顾一切地扒开门,冲进来拼命咬住王歧不松口。发现不过是只小狗,王歧不再紧张,抬起另一只脚使劲踹它的脑袋,可它就是不松口。郝敏担心王歧踢伤小狗,赶紧跳过去护住它,将它紧紧搂在怀里。
       王歧低头一瞧,袜子已经被那小东西咬烂了,脚后跟还多了圈渗血的牙印,他摇了摇头,嘟哝着:“X!今天算我倒霉”,站起身把裤子的皮带系好,拉链拉上,又摇了摇头。郝敏清楚看见,他摇头的时候,裆下的那个软东西也跟着听话地摇了摇。
       小狗在郝敏怀里依然不停地向王歧龇牙咆哮,一直叫到他拉上裤子拉链,整理好头发和衬衣,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直到,摔门声像个屁一样响在他身后。
       郝敏放开怀里安静下来的小狗,虚脱般瘫倒在床上。她又想起了那盘120分钟的磁带,里面到底录了些什么现在对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听。是的,她还没有听。郝敏张开双唇,颓然地嘘出一口长气,就像吹熄蛋糕上的最后一根蜡烛。
       床中央的她,和身上那件被拦腰抽去束带的裙子一同松懈着——鲜红一片。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孙瑜,女,70年代出生。曾从事过编辑、记者、期货经纪人等职业。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曾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过长篇、中篇小说数部。现为河南省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