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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作者:唐 镇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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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将军还不是将军。
       也没有想过以后会当上将军。
       甚至于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能够活过四十岁甚至三十岁!
       那时候整天不是走路就是打仗。不是撵着敌人跑,就是被敌人撵着跑。枪子儿嗖嗖地尖叫着从头上飞过,从耳朵边儿飞过,不定啥时候就革命到底了。虽然还根本就闹不清“革命”这两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第一次挂彩的时候还悄悄抹过眼泪,后来就成家常便饭了,不当回事儿了。这里那里小小不然的伤口根本就不去找卫生员了,自个儿抓把黄土按上就齐了。如同当兵之前下田插秧被蚂蟥咬了一样。第一次看到一块儿出来的一个祠堂的兄弟在自己身边扑通一声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时,将军难过得三天没有吃下一口饭。可是后来.需要的时候将军会命令——个排的战士迎着敌人猛烈的炮火冲上去而眼睛都不眨一下:是残酷还是麻木?将军不是秀才.压根儿就没有这一类形而上的思考。将军早已无意识的把生命置之度外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人家的。
       什么叫战争?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你给他说一百遍也没用!亲身经历过的人你一句话也不用给他说。
       将军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已经是赫赫有名的独立团团长的他,竟然会忽然考虑起死亡的意义和价值。那时将军不知道什么“意义”和“价值”,将军想的是就这样死去冤不冤?值不值?
       那是一个戈壁滩上的午后,将军的这个团刚刚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正在村口过年唱大戏的土台子前开庆功会。战士们面对土台子整整齐齐席地而坐,怀里的枪横直成线。老乡们一层一层地围在外面看戏一样的看。
       政委站在前面讲了一通话,一套一套的,将军记不住,也学不来。后来政委说:“下面,请罗团长讲话!”将军就在战士们哗哗的掌声中站起来走到了台前。
       将军走到台前,犀利的目光把战士们从最前一排看到最后一排,又从最后一排看到最前一排,这才大声说:“同志们!司务长把猪买回来了!”
       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让战士们都愣住厂,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将军又喊口号一般说了第二句:“今天加餐!”
       战士们又一怔,这才大笑着鼓起掌来。
       将军却不笑。将军严肃地说:“仗要打好,酒要喝好!但是!政委指示的总结会更要给我开好!”
       会场一下子安静了。将军把手一挥:“我的话完了,”又指指台下说,“吴主席,士兵委员会有什么要说的吗?”
       士兵委员会的吴主席就站了起来。
       将军招招手说:“上来!上来讲。”
       吴主席说:“不用!我就一句话。我代表士兵委员会向团长提一个要求。”
       将军说:“说!”
       吴主席说:“我说了你得答应。”
       将军脸上还是一点儿笑容也没有地说:“那得看什么事啊!你要是说今天就想见你媳妇,那我可办不到!”
       台上和台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吴主席转过身,向战士们眨眨眼睛,“阴谋”地一笑说:“同志们,咱们有酒喝,有肉吃,是不是还得乐呵乐呵啊?”
       战士们心有灵犀地齐声笑答:“对!”
       吴主席说:“罗团长的京剧可是地道的一个好!请他来一段咋样?”
       战士们立刻一片欢呼。掌声如雷。
       将军终于笑了:“你这个老吴!出我的洋相啊!”
       台边上的警卫员装模作样地端上一碗水:“团长,您润润嗓子。”
       将军把警卫员一扒拉:“你小子也敢给我凑热闹?一边待着去!”
       战士们嚷嚷着,渐渐成了整齐的喊声:“罗团长,来一个!罗团长,来一个!”
       将军说:“好!来一个就来一个。”然后装模作样的捏捏喉咙,伸伸胳膊,唱了起来——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战士们立刻乱哄哄地叫起了“好”。
       将军有板有眼的唱着——
       这一般虎将哪个有……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敲击将军命运的马蹄声急促地传来了。
       两匹战马热汗淋淋的飞奔而到。保卫局那个被人背后喊作“韩疤子”的副科长飞身下马,大步穿过席地而坐的战士,径直登上了土台。那个叫何大毛的小战士拴好了自己和韩疤子的马也追上来了,
       战士们惊诧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政委起身迎上去,喊了一声:“韩副科长!”
       韩疤子不理睬政委,一直走到将军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看将军,一言不发地打开皮挎包,拿出一纸命令。
       将军当兵以来一直“亨通”的官运就在那一刻突然拐了一个弯。
       将军的独立团团长被撤掉了。
       而且还要立刻被韩疤子押解去军部接受“组织审查”。
       将军怔住了。
       政委怔住了,
       将军的警卫员怔住了。
       台下的战士们全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韩疤子说:“请你把枪交出来。”
       将军没有动。将军看着韩疤子手上的那纸命令发呆。
       韩疤子又大声说了一遍:“罗万山!把你的枪交出来!”
       韩疤子看看何大毛,何大毛立刻上来下将军的枪。
       警卫员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何大毛的手。在这同时台下一阵骚动。将军看见不少战士抓着枪站了起来。将军看见韩疤子也拔出了枪。奇怪!向来反应敏捷的将军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幸亏政委啊!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政委疾步走到台前大吼一声:“都给我坐下!”
       然后又强笑着对韩疤子说:“韩副科长。冷静。冷静。”
       看到战士们都坐下去了,韩疤子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用那只小手枪点着将军,掩饰不住得意地说:“罗万山,我告诉你,我有权随时枪毙了你!”
       将军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将军交出了自己的驳壳枪。然后在战士们惊诧莫名的目光里被押出了会场。
       驳壳枪背到了何大毛的身上。枪带很长,驳壳枪垂到何大毛的大腿上,一下一下拍打着。
       将军的警卫员不甘心的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向团部走去。去那里拿将军的行李。
       走进村口时他们碰到了司务长。毫不知情的司务长迎上来说:“团长,猪买回来了。可是没人会杀啊! ”
       将军说:“我来杀!”
       司务长怔住了:“团长,你、你还会杀猪?”
       将军说:“人都会杀,还不会杀猪?”
       那头猪捆在长凳上嚎叫着。将军走到跟前,从警卫员背上一把抽过大刀,噗的一下一把刀全捅进了猪肚子。
       猪血溅了将军一脸一身。
       他们走上了热浪蒸腾的戈壁滩,三个人,三匹马。不过,将军的双手是被反绑着的。韩疤子说怕将军跑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将军思索起死亡的意义和价值。将军当然绝对的知道自己不是反革命,不是托派,不是特务。可是,重要的不是你是不是,而是上级说你是不是,将军想起了独立团的前任政委。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从大城市跑到革命队伍里来的年轻人,说一声托派就被砍掉了脑袋。将军弄不清什么是托派,可将军有眼睛,那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同志
       啊!看起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大姑娘一样,可是上了战场却立马成了一头雄狮猛虎!一个对敌人毫不留情的人,他自己怎么会是敌人呢?将军一直想不明白。没想到今天,这个不明白突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将军看看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如果上级硬说我是敌人,也要砍我的脑袋,我怎么办呢?那个时候是把脖子挺直了呢?还是跑他娘的呢?将军不怕死。可是被自己人杀死冤不冤?这是一个比他娘的攻下一个山头还难的问题!将军想不出答案。他只是在自己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娘的!想要老子的人头?没那么容易!”
       韩疤子一脸兴奋,他不时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看将军。后来他勒住马,笑笑地看着将军说:“罗团长,很有意思啊!你刚参军的时候是我的部下,可后来,我成子你的部下,而且是不讨你喜欢的部下。我以为你罗万山这辈子注定要一路飞黄腾达了,没想到你也有走背字的时候啊!”
       将军冷冷地回望着他,一言不发。那时候将军还是班长。有一次战斗,敌人一个连嗷嗷叫着向他们阵地冲来,排长韩疤子害怕了,命令撤退。而且自个儿带头往回跑。将军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拿枪顶住了他。将军说,你他娘的再往后跑一步老子就毙了你!战斗结束后,上级撤了韩疤子,任命将军当了排长。
       韩疤子得意的哈哈大笑着,挥起一鞭狂奔而去
       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了总部所在的那个村庄。然而总部却提前开拔了。一位老乡告诉他们,一大早就开拔了,奔了正西!
       韩疤子拨转马头说:“快走!一定要追上总部。”
       将军看看天边已经接近了地平线的夕阳说:“恐怕今天追不上了。”
       韩疤子说:“你什么意思?”
       将军说:“天晚了。我们应该先住下来。明天早晨再走。”
       韩疤子冷笑着说:“罗万山,你以为你还是团长啊?”
       将军忍了忍说:“这大戈壁滩,我们人生地不熟,容易迷路。特别是晚上。”
       韩疤子的马鞭往地上一指:“这能迷路吗?”
       地上是宽大的一条十分明显的脚印、马蹄印、车轮印。韩疤子说:“罗万山你记住了,从今天起,你再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了。也没有骂人的权力了。更没有枪毙人的权力了。知道吗?别想给我耍花招。住下来?住下来你好逃跑是不是?”
       将军冷冷地看着韩疤子说:“我罗万山从娘胎里出来身上就没有逃跑二字,”
       韩疤子噎了一下说:“你少废话!快走!天黑之前一定要追上总部!”
       将军毫不口软的说:“我没法走快!”
       韩疤子看看将军反绑的双手,看看天色,终于下定决心的说:“罗万山你听好了。我现在把绑给你松了,你别给我耍心眼。如果你要逃跑,可别怪我姓韩的不客气!何大毛,给他松绑。”
       将军活动了一下自由的双臂,他又感到了血脉里那汩汩流淌的热血,
       他们没能撵上大部队。天边晚霞将尽之时他们看到了远处的一缕炊烟。然后看到了炊烟下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几十年以后将军已经把许许多多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忘掉了,可是,一望无际没有人烟的戈壁滩上那座孤零零的小院子却总是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
       他们刚刚接近那个小院,一只大黄狗就冲出来朝着他们响亮地吠叫起来。接着,那个叫兰花的姑娘出来了。兰花清亮的一双大眼迅速扫过他们三人,朝狗喝了一声:“阿宝!”那狗就乖乖地趴到兰花脚下了。
       将军看到兰花脚上是一双很漂亮的绣花鞋。
       兰花爽朗地说:“你们是红军?”
       韩疤子连忙下马,高兴地说:“对!对!我们是红军。我们……”
       韩疤子话还没说完,兰花已经甩着大辫子跑进屋里去了。
       一位饱经风霜身板挺直的老人出来了。他看一眼将军的红领章,又看一眼韩疤子的绿领章,目光中露出一丝困惑。
       韩疤子说:“老人家,我们是红军。”
       兰花说:“我爷爷耳背,您得大点儿声。”说完,瞟了何大毛一眼。
       韩疤子对着老人的耳朵大声说:“我们是红军!”
       老人指着韩疤子的领子大声说:“你这领章怎么不是红颜色啊?”
       韩疤子知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给老人讲解那对绿领章的高贵和威严,他说:“老人家,我们要在您这儿借住一宿!”
       老人说:“好!好!兰花,快给同志们烧水!”
       他们把马牵进院子里的马棚下。那里已经有一匹马了。
       老人屋里的墙上挂着一支土枪,钉着大大小小几张毛皮。他们这才知道老人是一位猎人。
       帮老乡干活是红军的光荣传统,这传统已经成了习惯,将军找到一把斧头,搬过墙根的一个很大的老树根甩开膀子劈起来。何大毛抢过了兰花肩上的扁担去挑水。老人絮絮叨叨的一边和几匹马说话,一边给它们喂草。韩疤子好像是肚子不好,一头钻进院子角落的茅房里半天没出来。
       何大毛挑水回来以后他们借了老人家的锅灶开始烧饭。将军坐在灶口烧火,拉风箱。何大毛提着干粮袋往锅里倒了一点儿小米。韩疤子无所事事的坐在炕上随手玩弄着将军的驳壳枪。
       老人看着何大毛瘪瘪的于粮袋说:“这么—‘点儿黄米子够你们吃?”就高门大嗓地叫兰花拿两块红芋来。兰花在院子里清脆地答应一声,很快就双手捧着两个大红薯进屋里来了,将军看到红薯上粘着一些潮润的泥土。
       晚饭之后他们上了炕。老人把烟笸箩递给将军。将军不客气地捏起一缕烟丝,又掏出自己的哈德门给老人递上一支:“大爷!您抽一口这个!”
       老人看看烟盒子,大声地说:“好烟!”
       将军给老人点上了烟。老人抽了一口说:“你是大首长!”
       将军连连摇头,大声说:“我不是!”
       韩疤子这时候就笑了,大声地问老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说:“大首长才抽哈德门。”
       又指指何大毛说,“还有卫兵给背枪。”
       又指指将军胸前露出一截的表链说:“还有金壳怀表!”
       将军忍不住笑了。
       韩疤子说:“您看我哪?”
       老人看都不看地说:“你是个副官!”
       韩疤子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何大毛在擦枪,兰花用一台玩具似的小铡刀给爷爷切烟叶。两个年轻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都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突然听到韩疤子的大笑,就都愣怔了一下。
       老人又大声地问:“小伙子哪儿人哪?”
       将军大声地说:“湖北!”
       老人点点头说:“那咱们挨着!我去过保定!沧州!你是河北哪儿啊?”
       将军哭笑不得地说:“不是河北,是湖北!”
       兰花扭过头说:“爷爷!你又听不见!还老问这问那!”
       老人朝兰花摆摆手说:“你去睡觉吧!”
       兰花站起来,把切好的烟丝抓到烟笸箩里。老人抓起一把烟丝一看,粗的粗,细的细。气呼呼地说:“你今天这烟叶是怎么切的?”
       兰花看一眼那些粗细不匀的烟丝,一笑,说:“刀不快!该磨了!”
       老人说:“我今天早上才磨了的!”
       
       兰花又是一笑,不再分辩,拿起墙洞里的一盏小油灯,对着炕桌上的大油灯点着,走到里屋门口,看一眼何大毛,撩起门帘进去了。
       远远的传来了野狼的嚎叫。将军看看墙上的狼皮,大声说:“大爷,您打过多少狼啊?”
       老人说:“记不住了!”
       将军说:“还打不?”
       老人说:“老了!只能打兔子了!现在是打兔子的好时候啊!你只要有枪,只要枪里有子弹,你半夜里到滩上去,闭着眼睛都能打上!”
       何大毛笑起来。
       老人说:“不相信?夜深了我带你们去!”
       将军说:“信!相信!”
       老人说:“那好!你们先睡一会儿!我待会儿喊你们!别看你们的枪好,不一定比我老头子打得准!”
       兰花撩起门帘探出头,看一眼何大毛,大声对爷爷说:“爷爷!你快睡觉吧!打什么兔子啊!红军同志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哪!”
       老人怔了一下说:“对!对!你们还有任务:g6就都睡吧!”
       炕桌搬下来了。老人一挥手说:“你们睡里边!”
       将军说:“大爷I我们年轻,身板儿硬,挡风,您睡里边儿!”
       “不行!这是规矩!你们是客人了老人不容置疑地挥挥手,出去了。
       将军一圈一圈解开绑腿布准备睡觉的时候韩疤子说话了。韩疤子冷冷地笑看着将军说:“这觉怎么个睡法啊?”
       将军不知道韩疤子什么意思?看他一眼说:“你说怎么睡就怎么睡。”
       韩疤子说:“好!有罗团长这句话就好办了,何大毛!把他给我绑起来。”
       将军说:“你要干什么?”
       韩疤子笑笑地说:“没别的意思。我想睡个放心觉,可又怕你半夜里跑了,只好委屈你一下。”
       将军说:“我再说一遍,我罗万山从娘胎里出来身上就没有逃跑二字。”
       韩疤子轻飘飘地说:“谁能担保呢?”
       将军说:“我用我的党籍担保。”
       韩疤子一笑:“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傻呢?你的党籍从你被撤职审查的那一刻开始就自动停止厂。”
       将军说:“我顶多也只是接受审查,组织上并没有说我就是反革命。”
       韩疤子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说着抽出了手枪,“罗团长。还要我拿枪顶着你吗?”
       将军冷冷地说:“韩疤子!你公报私仇!”
       韩疤子转动着小手枪,嘻嘻笑着说:“罗团长言重了。我韩疤子只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命令而已。你要是跑了,我的脑袋那可就真要搬家了!”
       老人关好院子大门,用一根带杈的树棍顶上,回身走到马棚里,又一个一个试了试马的缰绳是否系紧了,拍一拍门口的阿宝,这才回到屋里。
       老人一进屋就怔住了。看看他们三个人,愤怒地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我的屋里绑人!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何大毛看看韩疤子。
       韩疤子说:“老大爷!你听我说……”
       老人哗地拉开门吼着说:“要就松绑!要就给我走人!”
       野狼的嚎叫一声声传来。韩疤子终于无奈地把手枪插进了枪套,说:“松开。”
       将军拿过绑腿布,像以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把每一根绑腿布都一层层卷好,放好。又解开皮带放好。脱下鞋整整齐齐放好。然后盘腿坐到炕上,掏出怀表,眯起眼睛,平心静气地一把一把上劲……
       将军很快就在戈壁滩惯有的风声和野狼的嚎叫声中进入了梦乡。何大毛有点儿莫名的兴奋,躺在炕上睁了好半天眼睛,后来也沉沉入睡了。只有韩疤子一夜没睡踏实,头枕着将军的驳壳枪,手抓着自己的那把小手枪,时不时忽然就睁开疤瘌眼看一下将军那结实的后背,就这样一直把自己折腾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他们很早就离开了那座小院。老人蹲在那个没有劈完的大树疙瘩旁抽烟。将军走过去说:“大爷,谢谢您了!”就把一包哈德门和两块大洋放到了老人的烟笸箩里。老人瞟了一眼就发火了,烟袋锅在那半个大树疙瘩上重重一敲,大声说:“你小子成心埋汰我咧!拿走!”
       将军说:“大爷!我们红军有纪律……”
       将军话没说完老人就吼了起来:“给我拿走!”
       将军无奈地拿起了烟和大洋。顿了顿,还是又放下了那包哈德门,大声说:“大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老不收也得收!”
       他们走出小院以后兰花追了出来。兰花清脆的喊着“大毛——”跑过来递过满满一皮囊水。何大毛说:“我们带水了。”兰花说:“多带点儿好!”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背后忽然传来了兰花的歌声。那是一首缠绵而古老的情歌。他们回过头来,隐约可见兰花还站在小院前。大漠的晨风把兰花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他们就在那缠绵古老的情歌中,沿着印满了脚印、马蹄印、车辙印的大路向前走去,一直走到看不见了兰花,一直走到那座小院也成了拳头大的一块,如同那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的一块石头。
       后来黑毛子风就突然从天边滚滚而来了。那是让人怎样恐怖的风啊!将军感觉那根本就不是风,而是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灰布长衫的巨人一步上里地向他们大踏步走来。那巨人太高太大了,他们只能看见他那脏兮兮的灰布长衫的下摆呼呼作响地向他们迎面压来。韩疤子和何大毛都惊骇地呆住r。将军大喊一声:“黑风来了!快下马趴下!”
       霎时间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飞沙走石击打着尤处掩身的他们。何大毛的马就在这时突然撒蹄而去。当那匹马从将军面前跑过时,将军想都没想就一跃而起扑了上去。那马背上驮着他们全部的干粮和水啊!
       将军抓住了马缰绳。
       而韩疤子也在这时拔出了枪。
       将军倒下了。
       枪声中,另外两匹马突然也一跃而起,长嘶而去
       转瞬之间大漠又静如处子。那挟风裹沙的巨人走过去了。他那灰布长衫巨大的下摆如同一把巨大的铁刷子把这方圆数十里划拉了一遍,于是高的矮了.矮的平了,地面上的一切转瞬之间面目全非。
       韩疤子、何大毛先后从黄沙下站了起来。他们抖动着、拍打着、掏摸着头上、身上和脖子里的沙土,
       何大毛四下看看,沮丧地说:“韩副科长,马没了,干粮和水……都没了。”话音里便带了哭腔。
       韩疤手四下看着说:“哭什么?最重要的是,别让罗万山趁机跑掉了。”
       何大毛不说话了。是啊!这才是最重要的。让一个暗藏的、最危险的敌人跑掉了。何大毛往远处看去,希望能够发现这个敌人的身影。只要能够发现,哪怕跑到了天边,他也会追上去。
       何大毛忽然呆住了。不是天边,就在不远的二三十米处,一个沙堆动了动。
       何大毛愣怔一下,立刻抓起马枪向那个蠕动的沙堆跑过去。
       何大毛跑到那个沙堆跟前的时候,将军正摇晃着脑袋艰难地站起来。
       何大毛兴奋地回头喊道:“韩副科长!他在这儿!”手中的马枪就平端起来对准了将军。
       韩疤子提着将军的驳壳枪走过来,得意地说:“罗万山,你到底没跑掉!”
       将军没有理睬韩疤子,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将军轻轻地咬着牙,右手捂着左臂。自顾用脚这里拨拉几下,那里拨拉几下。兰花送给何大毛的那个皮水囊很
       快出现在将军脚下:
       何大毛惊喜地叫一声:“水囊!”抢似的扑了上去。
       韩疤子看看水囊,看看将军,把驳壳枪插进了枪套。水囊带给他们的小小的兴奋很快就像戈壁上的雨云一样过去了。他们忽然发现他们不知身在何处了。他们周边的参照物全都改变了。他们面前的脚印、马蹄印和那深深的车辙全都不见了。他们茫然四顾,头上是整个儿一个灰蒙蒙的大,脚下是整个儿一个灰黄黄的大地,眼到之处毫无二致。
       何大毛怯怯地说:“韩副科长,我们……往哪里走剩?”
       韩疤子说:“往西。”
       何大毛说:“哪儿是西啊?”
       韩疤子四下看看,游移不定地抬起脚说:“跟我走。”兀自走去。
       将军站着没动。
       韩疤子回头说:“走咧!”
       将军四下看看说:“在方向不明之前.我们最好停下来。”
       韩疤子说:“停下来?”
       将军说:“原地不动。”
       韩疤子冷冷一笑:“我们的大郎队已经走了。你原地不动想等谁呀?”
       将军说:“等太阳,等当地百姓,或者等星星,等月亮。”
       韩疤子说:“你是说一直等到晚上?”
       将军说:“要不然,我们可能越走离总部越远。”
       韩疤子知道将军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不能接受: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他冷笑着说:“告诉你罗万山,我们必须走!等下去就是等死!走!”说完自个儿大步向前走去:
       何大毛在后面轻轻地推了一下将军的右臂说:“走啊!”
       将军没动。将军咬住自己的衣袖,一摆头,嘶啦一声撕下一条来。然后还是用牙帮忙,自己给自己包扎起伤口。何大毛顿了一下上前说:“我来吧!”就从将军手上接过了布条。
       将军说:“谢谢!”
       何大毛笨拙地包扎着,默然无声。
       他们往前走着。身边和眼前没有任何参照物,感觉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掏出怀表看看,也不过一个来小时。满身大汗的韩疤子站下来,喘息着说:“喝口水吧!”
       何大毛递过水囊,韩疤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在韩疤子喘口气准备再喝几口时,将军说话厂。将军说:“我们的方向也许错了。为了防备万一,这点水我们必须控制着喝。”
       韩疤子不悦地看看将军说:“那你就不喝吧!”把水囊递给了何大毛。
       何大毛小小的喝了一口水,想把水囊递给将军,又不敢。
       韩疤子此刻才忽然注意到将军是两手空空,他点着头说:“大首长真是一身轻松啊!”想了想,拿下身卜的驳壳枪,卸掉弹夹,把空枪扔给将军说,“你还是自个儿背着吧!”
       何小云和孟排长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
       一开始他们只是看到远远的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在那荒无人烟的大漠中你看到哪怕是一只狼都会感到生命的亲切啊!韩疤子立刻高兴地摘下帽子摇动着大喊起来:“哎——”
       将军一把按下了韩疤子。
       韩疤子啃了一嘴沙,呸呸地吐了两口,愤怒地抓住将军的领口说:“你要干什么!”
       将军说:“在没有分清敌我之前不能暴露自己!”
       将军这个时候又是说一不二的将军了,他回头对何大毛说:“蹲下!”
       将军的话很轻,语气却不容置疑。何大毛立刻就乖乖的蹲下了。
       韩疤子气呼呼地盯着将军,半晌,又狠狠地吐了一口沙。
       将军看看他们俩人说:“我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我们只能首先把他们当作敌人。现在要做好战斗准备。咱们三个人分开,在沙梁子后面隐蔽起来。何大毛去那里,韩副科长你去那里。”将军分别朝左右指了指又说:“我就在这里守着。行动吧!”
       何大毛弓起身子准备跑去时被韩疤子拦住了。韩疤子说:“等等!”
       韩疤子冷冷地对将军说:“你现在不是团长!一切听我指挥!”
       韩疤子抬头看看前面。热浪蒸腾中,那两个晃动的人影正一点点变大。韩疤子左右指指将军刚才指示的地方说:“何大毛你去那里!罗万山你去那里!我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行动!”
       何大毛答应一声伏身跑去了。将军却原地不动。韩疤子说:“行动啊!”
       将军把驳壳枪移到胸前说:“报告韩副科长,我枪里没子弹。”
       韩疤子看看前方的人影,打开挎包,拿出弹夹。将军伸手去接的时候韩疤子突然恍然大悟般猛然收回了手。韩疤子盯着将军冷冷一笑说:“罗万山,我差点上了你的当!”韩疤子把弹夹放回皮挎包,抽出自己的小手枪说,“你也不要到那里去了。就和我一起待在这里。我警告你,如果敌人来了你轻举妄动,我第一枪就毙了你!”
       何小云和孟排长渐渐走近。将军忽然感觉他们是自己人。是的。还什么都看不清。但那相搀相扶的步态给了将军一个判断。他不由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是我们的人。”
       韩疤子说:“你看清了?”
       将军摇了摇头。
       何小云和孟排长越走越近。将军渐渐感觉他们不仅仅是自己人,而且是自己熟悉的人了,他看清了他们的体形,看清了他们的装束,当孟排长的络腮胡子隐约可见时,将军自信地站了起来。几乎同时,何大毛喊着“姐姐”飞奔而去。
       韩疤子也站了起来。
       何小云和盂排长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三个大活人惊住了。孟排长把何小云往身后一扒拉,手中的棍子同时就握成了武器横在前面。何小云猛地掀开她的药箱,抓起了里边唯一的一颗手榴弹。
       何大毛大喊着:“姐姐——我是大毛——”
       姐弟俩拥抱到了一起。
       孟排长扔掉棍子,粗放的四川大嗓门哈哈大笑着说:“哈哈……罗团长!我正想你的哈德门呢!你就送上门来啰!”
       韩疤子走上前说:“何护士长,你们怎么在这儿?”
       何小云还没开口,孟排长就骂着说:“龟儿子!抬担架的两个民伕把我扔下跑啰!”
       韩疤子说:“那你们应该沿着大部队的脚印走啊!”
       孟排长说:“还用得着你来讲!”
       何小云说:“我们就是沿着大部队的脚印走的。可是后来起了黑毛风,呼啦啦,脚印都没了。”
       韩疤子说:“那你们应该往西走啊!”
       孟排长往前一指说:“这就是西啊!”
       何大毛说:“不对!这才是西!”往孟排长身后指了指。
       孟排长看着何小云说:“那……是我们走错了?”
       将军说:“不一定。反正,我们都迷了路。”
       大家都呆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何小云看到将军胳膊上染血的布条,立刻走上前说:“罗团长。你又挂彩了?”
       将军点了点头。
       何小云说:“又是左手。”
       将军说:“老天爷照顾我,留着右手好打枪。”
       何小云说:“坐下。”
       将军就老老实实的坐下了。
       布条系的死扣,而且系得紧紧的,何小声解不开,摇摇头说:“大名鼎鼎的独立团团长没学过战地自我救护?这伤口怎么包扎的?”
       一边站着的何大毛讪讪的说:“姐,是我包扎的。”
       何小云看一眼何大毛,打开药箱拿出剪刀剪开了布条。何小云一看到伤口就说:“你这是新伤?”
       
       将军无言地点点头。
       孟排长说:“怎么?你们遇上敌人了?”
       韩疤子走过来,不以为然地说:“是我开枪打的。”
       何小云、孟排长不明所以的看看韩疤子,又看看将军。将军轻轻一笑说:“韩副科长擦枪走了火。”
       何小云看着将军血肉模糊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惜没有水,”
       何大毛说:“有,姐。我们有水。”飞跑回去,拿着水囊跑回来了。
       何小云接过水囊,拉过将军的胳膊就冲洗伤口。
       将军一把抓住了何小云的手:“哎——停下!”
       何小云说:“你伤口里有很多沙。要是发炎,这条胳膊就丢了!”
       将军说:“沙就沙吧!不管它了。水得留着。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两天三天走不出这戈壁滩怎么办?”
       何小云放下水囊,拿出药棉轻轻擦拭伤口。她突然怔住了,仔细看了看说:“罗团长。子弹头还在里面:”
       将军说:“那就把它拔出来吧!”
       何小云摇摇头说:“没有麻药。也没有工具。”
       将军说:“没别的办法了?”
       何小云不语。
       将军说:“那就让它待着吧!”
       何小云沉默一下说:“有一个办法。”
       将军说:“什么办法?”
       何小云说:“你真不怕疼?”
       将军笑说:“斯大林同志说过,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何小云说:“那你转过脸去。” 将军笑说:“不用。” 何小云说:“你必须转过脸去,要不然我就不拔。”
       将军看看何小云,就转过脸去了。
       何小云和将军背靠背,右胳膊夹住将军的左胳膊,俯下脸,以牙作钳咬住了弹头,猛一甩头,居然把子弹头给咬出来了。
       将军猛然张大了嘴巴,不过那一声“啊”还是被他压在嗓子眼儿里了。
       何小云吐出满口血水。血水中有那颗子弹头。
       何大毛瞠目结舌。
       孟排长伸出大拇指说:“团长!你硬是这个啊!比关云长还关云长!”
       何小云往伤口上撒消炎粉,垫纱布块,用绷带包扎。韩疤子这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同志们!是党员的请把手举起来!”
       韩疤子的这句话太突然。大家不知所以地看着他。韩疤子说:“我再说一遍。是共产党员的,请把手举起来!”
       孟排长奇怪地举起了手。何小云匆匆地举手示意一下,继续着她的包扎。将军看韩疤子一眼,也举起了手。何大毛看看大家,急急忙忙地说:“报告韩副科长!我是团员。”
       韩疤子说:“罗万山把手放下。请你暂时到一边等会儿。其余的同志开一个党小组扩大会。”
       将军站起就走,带掉了何小云手中的绷带。何小云喊着:“哎——等等!”追过去,继续给将军包扎伤口。
       孟排长如坠雾中的问韩疤子:“这……咋子一回事?”
       韩疤子盯着何小云的背影,没有回答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听见孟排长的话。
       何小云包扎好了伤口,又做了一个绷带圈套到将军脖子上,把将军受伤的胳膊放进去说:“合适吗?”
       将军点点头说:“合适。谢谢!”
       何小云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将军说:“我也不知道。”
       何小云看着将军。
       将军说:“我真的不知道。”
       韩疤子在那边喊起来了:“何小云!开会了!快点儿!”
       韩疤子说:“我们开一个党小组扩大会。按党的组织原则,我们现在有三名党员,可以成立一个临时党小组。有反对的没有?”
       孟排长猛烈地摇头。何小云轻轻地摇头。何大毛看看他们,忙说:“我也不反对。”
       韩疤子说:“何大毛同志,你是团员,没有表决权。只能列席会议。”
       何大毛说:“列席……是什么意思?”
       何小云说:“你只听,别说话!”
       何大毛眨眨眼睛,还是不大明白。
       韩疤子说:“我们首先应该选出一位同志担任临时党小组组长。”
       何小云看看韩疤子说:“就是你呗!”
       孟排长说:“没得意见。你是保卫局的,又是副科长,当然是你!”
       韩疤子说:“好吧!已经两票了,超过半数,我也就不客气了。还应该选一个副组长。”
       何小云说:“孟排长。”
       盂排长说:“不行!不行!我没得文化。还是护士长当!”
       韩疤子说:“我也同意何小云同志为临时党小组副组长。两票。超过半数。”
       何小云也就不再出声。
       韩疤子说:“我这个组长首先给大家通报一个重要情况。罗万山有重大反革命嫌疑,已经被撤销团长职务,我和何大毛同志的任务,就是押送他回总部接受审查。”
       孟排长说:“你讲啥子?罗团长我还不晓得?从来冲锋在前退却在后,他咋子可能是反革命嘛!”
       韩疤子说:“同志们,我们不能光看表面现象!暗藏的反革命最大的特点就是他往往比革命者表现得更加勇敢、更加革命!你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啊!”
       何小云、孟排长一脸茫然。
       韩疤子说:“难道你们还怀疑组织决定吗?”
       何小云、孟排长都摇了摇头。
       韩疤子说:“这就对了!我希望你们配合好我的工作,严防罗万山逃跑,甚至反手杀掉我们去向敌人请功!”
       一堆小小的篝火燃烧起来。将军和韩疤子、何小云、孟排长、何大毛围火而坐。整整一个白天他们没有走出戈壁滩,他们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将军掏出烟,耸出一支,习惯的伸给了孟排长。孟排长看将军一眼,把头扭了过去。将军顿了一下,没有表情的收回手,自己含上一支,从火堆里扯出一根树枝点着了。
       何小云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包着一块玉米面饼。何小云说:“这是最后一块干粮。”
       五双眼睛看着那一块玉米面饼。
       韩疤子拿过饼,掰下拇指大的五小块说:“每人一块。剩下的,明天再吃。”
       大家依次伸出了自己的手。
       孟排长一口就把他那一份吃了,咂咂嘴,看看剩下的大半块饼,扭过脸去。
       何大毛把那一小块饼放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地咬着。笑笑说:“真香!”
       何小云低着头,动作缓慢的包好剩下的大半块玉米饼放回药箱。
       韩疤子把自己那一份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何大毛终于吃完了。把饼渣归拢,仰脖倒进嘴里。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手心,意犹未尽地看看手掌。
       何小云默默地看着自己那份干粮。
       何大毛把水囊拿给韩疤子说:“韩副科长。水。”
       韩疤子说:“从你开始,一人喝一口。”
       何大毛喝一小门,递给孟排长。孟排长喝一口,递给了何小云。何小云顿了一下.打开药箱,拿出一小块纱布,倒一点水在上面,把水囊递给韩疤子。
       所有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何小云。
       何小云用纱布沾沾干裂的嘴唇,然后一点一点的擦了擦眼睛、鼻子、额头、两腮、脖子……篝火映照下,擦净灰尘的何小云美丽、清纯,如同戈壁神女。
       将军垂下眼,往篝火上添了一根树枝。篝火里噼啪一声炸响。呆看着何小云的韩疤子一惊,猛的喝了
       口水,却呛住了,连连呛咳着把水囊递给将军。
       将军接过水囊,沉默了一会儿。等到韩疤子不咳嗽了,看着篝火说:“这个季节,夜里是打野兔子的好时候。”
       大家都愣住了。半晌,孟排长叫起来:“对!我们手里有枪,为啥子不去打两只兔子回来?要不然,大家饿也要饿死了!”
       何大毛兴奋地说:“对!对!兰花爷爷也说了,现在这个时候,正好打兔子!”
       将军默默地喝了一口水,把水囊递给何大毛。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他那一份玉米饼放进嘴里,甜甜地嚼起来。
       除了将军,其他人都看着韩疤子,等他表态。
       打兔子确实是一个好主意。韩疤于看看孟排长。
       孟排长指指腿说:“我只能守株待兔了。”
       韩疤子又看看何大毛。
       何大毛说:“我……我打不准。”
       韩疤子瞟一眼将军,站起来说:“我和党小组副组长何小云同志研究一下。护士长,你来!”
       何小云站起来。他们向夜幕深处走去,在远离篝火的地方站住了。
       韩疤子说:“现在我们研究一下,是不是让罗万山去打兔子?”
       何小云说:“我看可以。要不然,大家真的饿也饿死了,”
       韩疤子说:“这小子的枪法没说的。可是,有一个问题。”
       何小云说:“什么问题?”
       韩疤子说:“如果枪到了他身上,我们就都很危险了!”
       何小云说:“枪本来就在他身上。”
       韩疤子说:“那是一把空枪。没子弹。”
       何小云不懂的看着韩疤子。
       韩疤子从皮挎包里拿出弹夹说:“弹夹在我这里。”
       何小云说:“那你就自己去打吧!”
       韩疤子说:“你知道,我笔头子可以,枪头子可不行。”
       何小云说:“那怎么办?”
       韩疤子掂着弹夹,突然停住说:“有办法了!”
       韩疤子走回来说:“罗万山,我们研究决定,派你去打兔子。”
       将军平静的抽着烟,好像没听见韩疤子的话。
       韩疤子卸下弹夹里的子弹,留出一颗,把空弹夹和那一颗子弹扔给将军说:“给你一颗子弹。你不要想耍花招!”韩疤子说着拔出手枪。“我们一起去。你走在前面,在枪响之前不许回头。只要你回头,我就开枪打死你。”
       将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韩疤子说:“你笑什么?”
       将军捏着那颗子弹吹口气说:“我要想打死你,根本就用不着回头。”
       韩疤子说:“那就试一试吧!走!”
       将军却慢悠悠地说:“打兔子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韩疤子说:“说!”
       将军说:“除非还有一个人跟着我。”
       韩疤子说:“为什么?”
       将军轻轻一笑:“我怕你的枪第二次走火。那样,我可就死得太窝囊了。”
       何小云走上前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将军说:“好!”驳壳枪在膝盖头上猛地一磕。咔的一声推上了弹夹。人就站起来了。
       韩疤子冷笑道:“罗万山,如果我的枪它要走火,谁跟着也没用!”
       将军平静地说:“我知道,我要的只是一个人证。”
       将军提着驳壳枪,不回头地大步走去。
       五分钟后,一只野兔倒在了将军的枪口下。
       谈不上饱餐。又没有盐。但大家已经吃得很舒服了。
       韩疤子在衣服上擦着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老罗,你枪法又好,又会打仗,前途无量,干吗要反革命?”
       将军把烟头弹进篝火。掏出怀表一把一把上劲,谁也不看地说:“这戈壁滩上遍地是狼,说不定还会有敌人或土匪光临。你们得排个班,轮流守夜。”
       将军说完把怀表放到篝火旁边,倒头便睡了。
       韩疤子站起来,踢踢将军的腿说:“哎——你睡觉,我们轮班给你守夜啊?”
       将军说:“要不你睡觉,我来守夜?”
       韩疤子说:“少废话!老规矩。把绑腿解下来!”
       何小云、孟排长不懂地看着他们。
       韩疤子说:“动手!听见没有?”说着拔出了手枪。
       将军咬咬牙,一只手一圈一圈解开绑腿。
       绑腿全部解开了。韩疤子用枪给何大毛作了一个示意。何大毛站起来,慢吞吞走到将军身旁,拿起绑腿布绑将军的胳膊。
       何小云厉声说:“何大毛,你要干什么?”
       韩疤子说:“这是安全措施。防止他逃跑,”
       何小云走到跟前,指着将军包扎着的胳膊厉声对何大毛说:“你没长脑子啊?这胳膊还经得住一绑吗?”
       何大毛看看姐姐,看看韩疤子。
       韩疤子看一眼何小云说:“那就……把他的腿绑起来!”
       何小云把韩疤子叫到一边说:“韩副科长,罗团长本来就受了重伤,你再绑住他的脚,他还怎么睡觉?咱们红军就是对俘虏也从来没有这样虐待啊!”
       韩疤子冷冷地说:“护士长,他可比俘虏重要得多,能耐也大得多!”
       何小云说:“这大戈壁滩,一个身负重伤的人能往哪儿跑?”
       韩疤子说:“万一跑了哪?我怎么给组织交代?”
       远处传来一声声狼嚎。
       篝火燃烧着。
       捆脚而卧的将军居然睡得那么香甜。这个人真的是反革命吗?何大毛抱着马枪坐在篝火旁,嘴里下意识地咬着一节草根,看着将军想。
       何小云忽然坐起来了。何小云对何大毛说:“大毛你睡吧!我来放哨。”
       何大毛看看怀表说:“姐。没到换岗的时候。”
       何小云说:“姐不困,你多睡会儿。”何小云说着把何大毛怀里的枪拿了过来。又说,“你给罗团长把绑松了!”
       何大毛怔住了,说:“姐!”
       何小云说:“姐是临时党小组副组长。他跑了我负责,”
       何大毛又喊了一声:“姐!”
       何小云说:“别说了!我了解他。”
       何大毛犹豫一下,动手给将军松了绑。
       将军慢慢坐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何小云。
       他们之间是那堆小小的篝火。篝火不时噼啪一声轻轻炸响。
       深重夜色下的沉沉大戈壁,只有那一点儿篝火是个亮点。
       天亮以后他们又开始了自以为向西的行程。何大毛和将军走在最前面。孟排长背着药箱走在第三位。孟排长身后拉开十几步远的距离是并肩而行的韩疤子和何小云,他们在进行着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韩疤子说:“何小云同志,往轻里说,你这是自由主义,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往重里说,那就是党性问题、立场问题!你知不知道?”
       何小云无语。
       韩疤子说:“你也太大胆!太自作主张了!”
       何小云依然无语。
       韩疤子说:“你想过没有,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何小云这才开了口说:“他没跑。”
       韩疤子说:“我是说他要是跑了怎么办?我们怎么给组织交代?”
       何小云说:“他没跑。”
       韩疤子急了:“何小云同志!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是说假设他跑了!你怎么办?”
       何小云说:“我们干吗老在假设的基础上谈问题?事实上他没跑!”
       韩疤子说:“你!你!……我是为你着想!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时他突然向你扑过去,你会多危险I我
       想着都后怕!” 何小云说:“我手里有枪。” 韩疤子说:“枪?枪在你手里还不跟烧火棍一样?”
       何小云瞪韩疤子一眼,快步向前走去。韩疤子追上去说:“小云,我不是小瞧你。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知道这小子的厉害。别说你一个姑娘,三个小伙子都对付不了他一个!你不了解这个人。”
       何小云说:“我了解!去年青川一仗他左胳膊被打断了,在我们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天天给他换药的就是我!”
       韩疤子说:“换出感情来了?”
       何小云说:“无聊!”
       傍晚时分他们的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院。一座独立的小院。
       何大毛高兴地回头喊着:“韩副科长!前面有人家!” 大家都兴奋起来。 韩疤子走上来说:“同志们!我说方向不错吧?何大毛!把水囊拿来!大家把那点水都喝了!加把劲走快点!”
       水囊传递着,一人一大口。最后传给了将军;将军拿着水囊,轻轻地说:“我们好像……又走回来了。”
       韩疤子说:“你说什么?”
       果然又走回来了。
       前面是老猎人的家。
       激动地奔跑着的何大毛猛然站住了,他心里既沮丧,又莫名的有一丝兴奋,
       院门大开。安静异常。韩疤子喊了一声:“老乡!老大爷!”
       无人回应。
       何大毛喊道:“兰花!”
       还是无人回应。
       将军看到了马棚下他没有劈完的那半个老树根,那把斧头斜斜地砍在上面。
       何大毛又喊了一声:“阿宝!”
       何大毛快步走进屋里,立刻呆住了。
       老猎人手里握着那杆土枪,头冲里屋门扑倒在血泊中。墙上的野物毛皮一张都没有了。屋里一片狼藉。灶上的锅砸破了。盐罐子砸破了。水缸打破了,水桶踩扁了。装烟丝的小圆筐扣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
       里屋门上的兰花布门帘轻轻摆动着。何大毛看到了门帘上的两个弹孔。他大喊一声:“兰花!”一把撩开门帘。
       里屋也是一片狼藉。炕桌掀翻在地上。旁边是破碎的梳妆盒。炕上一片血迹。
       他们埋葬了老人。将军把老人的土枪狠狠地插到坟前。
       何大毛提着那只小水桶默默地去打水,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
       他看见了阿宝。
       阿宝就蹲在井口旁。
       何大毛喊着“阿宝!”跑过去。
       阿宝血迹斑斑的一条前腿按着一只绣花鞋。
       那是兰花的鞋。
       何大毛怔住了。
       阿宝看看何大毛,朝着井口哀哀的呜叫了两声。
       何大毛向井口看去。一下子呆住了。
       井面上漂浮着兰花的尸体。
       何小云跟着跑来了。探头一看,立刻捂着嘴,干呕一声,转身跑走了。
       何大毛把小水桶狠狠地砸到地上,对着空旷的戈壁滩疯狂大叫:“混蛋——我要杀了你们——”
       打破了的水缸缸底还残留着一点水,何小云拿着破碗一点点把水往水囊里刮,刮得满屋沉闷的空气哧啦哧啦响。将军走过去,提起破水缸说:“我来倒吧!你接着,”就用脚趾头勾住缸底一点点往起抬。
       居然有小半碗水。
       大家默默地看着那小半碗水。
       孟排长忽然愤怒地骂道:“这帮土匪!该千刀万剐!”
       将军说:“恐怕不是土匪。”
       韩疤子说:“不是土匪是什么?”
       将军说:“土匪是靠老百姓存在,靠老百姓活着的,他们会勒索老百姓的钱财。他们会向老百姓要吃要喝。但是,他们一般不会把事情做绝。他们不会砸破老百姓做饭的锅,不会打破老百姓的水缸。因为,那样,他们自己就喝不上水,也吃不上饭了。总之,他们不会破坏老百姓的基本生活,要不然,他们自己就没办法待下去了。”
       韩疤子说:“罗万山,你不要自作聪明!事实是他们抢了东西砸了东西,还杀了人!这还看不明白吗?他们要糟蹋兰花,兰花她爷爷就拿起了枪,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开枪杀了人。你们说对不对?”
       孟排长和何大毛点了点头。
       将军自言自语般说:“埋老人的时候我看了看那支枪。虽然只是一支土枪,可质地很好,这支土枪在正规军队里毫无作用,因为没有子弹给它,可是,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支土枪已经是很好的武器了。如果是土匪,他们一定会拿走它。”
       韩疤子说:“罗万山啊罗万山,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毁就毁在你的自以为是上!”
       将军默然无语的点着一支烟,不再说什么。
       孟排长瘸着腿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说:“啥子吃的都没得。韩副科长,我看晚上还是叫……叫他去打只兔子吧!”孟排长用棍子指一指将军。
       韩疤子不说话,
       将军抽了两口烟说:”院子里可能有个地窖。也许还能找出点儿红薯。”
       孟排长说:“真的?地窖在哪里?”
       将军说:“可能在马棚里吧?”
       他们果然在马棚下找到了那口地窖。找到了红薯。孟排长孩子似的说:“格老子!两天也吃不完。我们不走算了!”
       韩疤子冷冷的看着将军说:“罗万山,你这个人确实很会演戏啊!知道怎么样演效果最好,最能抓住人心,你显然知道马棚里有个地窖。可你就是不说。直到把大家的胃口吊足了才说出来。哼!”
       韩疤子把孟排长喊到院子里谈话,孟排长拿着红薯一瘸一拐走出来,嘴里咀嚼着说;“韩副科长,啥子事情?”
       他们走到距离屋门口远些的地方坐下后韩疤子说:“我们谈谈心。”
       孟排长看看韩疤子的绿领章,嘴里的咀嚼慢了下来。
       韩疤子拍拍孟排长的肩膀说:“你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天,”
       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随便聊天”呢?孟排长茫然地点点头。
       韩疤子说:“你是罗团长手下的排长。对罗团长应该是比较了解的。”
       孟排长点点头,想了想又连忙摇头说:“我只是个排长,上头还有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隔着好远的,说不。上话的。”
       韩疤子说:“罗团长其实是个好人。”
       孟排长一头雾水地看着韩疤子说:“你说啥子?”
       韩疤子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孟排长说:“那……为啥子要抓他?他到底犯了啥子事情?”
       韩疤子摇摇手说:“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条。罗团长抓回去以后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孟排长急急地说:“那……是不是要杀头?”
       韩疤子叹了一口气。
       孟排长急急地说:“那你要帮着他说话啊!”
       韩疤于说:“罗团长是你的老上级,也是我的老上级,我能不帮他吗?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科长,能说得上话吗?”
       孟排长说:“那……你想个办法啊?”
       韩疤子说:“办法倒是有一个,”
       孟排长说:“啥子办法?你快讲!韩副科长。”
       韩疤子说:“逃跑。”
       孟排长说;“逃跑?当兵的逃跑,抓回来是要枪毙的。”
       韩疤子说:“我知道。可是,他不跑,到了总部不也是杀头吗?”
       孟排长不解的看着韩疤子。
       韩疤子说:“其实啊!昨天晚上打兔子的时候,我就是想让他一个人逃跑的。深更半夜,荒郊野外,他
       一跑,我上哪儿追去?我朝天打两枪不就完事了吗?可他不明白我的意思。硬要再拉上何护士长跟着!你说,老孟,这事,我也不能明着给他说啊?是不是?”
       孟排长看着韩疤子。半晌,说:“韩副科长,我晓得你的意思了。”
       韩疤子意味深长地拍拍孟排长的肩膀,起身进屋去了。孟排长看着韩疤子的背影心里感动地想,这也是一个好人哪!
       孟排长上茅房的时候喊上了将军。孟排长说他不太方便,让将军给他帮帮忙。一进茅房孟排长就急急地说:“团长,你快翻了这墙跑吧!”
       将军说:“跑?跑什么?”
       孟排长说:“跑走啊!”
       将军说:“跑哪里去?”
       孟排长说:“只要跑走了,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啊!”
       将军说:“你是说.让我偷偷地跑掉?”
       孟排长说:“对头!”
       将军笑了:“我罗万山从来就不会逃跑。从参加红军那天起,我就发了誓不离开队伍。”
       孟排长说:“不是逃跑!就是……就是暂时的躲一下子!”
       将军说:“躲一下组织的审查?”
       孟排长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将军说:“你放心!老孟!审查就审查。我罗万山从来光明磊落,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自己最清楚。”
       孟排长说:“嗨!你自己知道没得用!你不晓得!你的事情怕是要杀头的!”
       将军看看孟排长说:“是韩副科长告诉你的?”
       孟排长说:”他是为你好。”
       将军说:“让我逃跑也是他的主意?”
       孟排长说:“他是想帮你。”
       将军微微一笑说:“我一不是特务,二不是改组派,三不是反革命,我怕什么?我要一跑,不是做贼心虚了?那就黄泥巴掉到裤裆里,真的说不清了。”
       孟排长说:“罗团长,你莫要死心眼!”
       将军说:“老孟,你放心吧!车到山前自有路。反正我绝不逃跑。”
       将军跟着孟排长去茅房以后韩疤子就走进了何小云所在的里屋。
       何大毛不知道韩疤子要干什么,一边擦枪,一边听着里屋的动静。
       韩疤子走进屋,看看脸色冷冷的何小云,自己坐到了炕沿上。
       坐在炕桌那一边的何小云拿过药箱放到腿上,默然无语地打开盖子,毫无必要地整理着里面不多的几样东西。
       韩疤子说:“我来和你商量一下明天的事,我们两个是正副组长。”
       何小云说:“这个问题最好大家一起商量。而且,不应该把罗团长排除在外。”
       韩疤子说:“为什么?”
       何小云说:“这还用说吗?他经验最丰富,办法也最多。”
       韩疤子说:“可他是组织审查对象。”
       何小云说:“就算他是敌人吧!我们也应该利用他的才能。”
       韩疤子说:“他这个人是很狡猾的。如果他出卖了我们哪?”
       何小云说:“出卖我们?你、我、孟排长和我弟弟?”
       韩疤子点头。
       何小云笑了。
       韩疤子说:“你笑什么?”
       何小云说:“我们这四个人值钱吗?他要想出卖,早就把整整一个独立团给卖掉了!”
       韩疤子说:“你好像是在为他说话?”
       何小云说:“没有啊!你不是说他很狡猾吗?我只是说,一个很狡猾的人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韩疤子恨恨的站起来说:“何小云同志,我想提醒你一句。你是临时党小组副组长,你要带头从思想上、行动上、感情上和罗万山彻底划清界限。对敌斗争是残酷无情的。我说的不仅仅是外部的敌人,更是我们内部的敌人!你很年轻,千万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何小云不说话,轻轻的抚摸着那把手术剪刀。
       如果说戈壁滩的夜是一首交响乐,那么风声和狼嚎就是它不变的主旋律了。
       依然是看着将军的怀表轮流值哨。不过比昨天晚上都要松懈得多。有了一间屋子,还有一个插上了大门又顶上了门杠的院子。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个阿宝。
       何小云已经给阿宝包扎了腿伤。此刻,它像一名忠诚的哨兵一样蹲坐门口。
       多亏了那个阿宝啊!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阿宝是在半夜里突然猛烈地狂叫起来的。在它狂叫的头几声,值哨的孟排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没有听见风声狼嚎中隐隐传来的不止一匹的马蹄声。将军和韩疤子立刻都惊醒了。将军低低地喊了一声:“有情况!”人已经下了炕,穿上了鞋。
       何大毛一骨碌爬了起来。何小云握着手榴弹走出了里屋。外面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顷刻之间已经清晰可闻。将军刷地抽出驳壳枪又突然顿住,向韩疤子伸出手说:“子弹!”
       韩疤子看看将军,
       将军盯着韩疤厉声地说:“快给我!”
       外面传来了打门声和怪腔怪调的喊声:“大姐!开门哪!我们又回来了!”接着是一片淫荡的笑声。
       阿宝狂吠着。
       将军一把抓过韩疤子的皮挎包,哗地倒出了子弹,将军一只手快速地往弹夹里压着子弹,接着抬腿一磕,推进弹夹说:“准备战斗。”
       孟排长抓过了何大毛的两颗手榴弹。
       狗叫声中传来了猛烈的打门声。
       大门很快就被踹开了。
       阿宝忽然不叫了。
       将军贴着门缝往外一看,不声不响的阿宝忽然斜刺里冲出,像一头狼一样扑向刚刚走进院里的一名军官模样的敌人。
       那军官抽出了手枪。在那同时阿宝一口咬住了军官的手。
       人、狗搏斗中,当的一声枪响了。旁边的一名当兵的忽然抱着自己的腿“唉哟唉哟”叫喊起来。那个当官的也倒在了地上,挥舞着鲜血淋漓的手大吼着:“快!给我打死那条狗!”
       聪明的阿宝却已经冲出院子,霎那间消失在夜幕里。几名当兵的跑出院门,胡乱打了几枪。
       将军回头看一眼孟排长,向他做了个手势。握着手榴弹的孟排长点了点头。
       将军猛然拉开门。当当当……抬手就是几个点射。孟排长的手榴弹同时飞了出去。院子里的七八个敌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躺下五六个不动弹了。剩下两个鬼哭狼嚎地跑出了院门。
       将军突然冲了出去。连孟排长都不知道将军是要干什么时,硝烟弥漫中,将军已经拖着两条长枪回来了。将军把一支枪扔给孟排长,对大家说:“外面是敌人的骑兵,大概有十几名。我们必须在他们没有清醒过来之前立即突围!”
       将军说完疾步走到里屋门口,撩开门帘。将军的目光迅速扫过三面没有窗户的墙,转过身说:“我和孟排长正面阻击敌人。你们三个人赶快把里屋后墙打穿!明白吗?”
       何小云点点头。
       将军说:“动手吧!”
       敌人显然被打蒙了,外面好半天没有—点动静。
       孟排长说:“团长,敌人是不是撤了?”
       将军说:“如果是你,你会撤吗?”
       外面突然传来了喊话声:“红军兄弟!投降吧!我们知道,你们就是几个掉队的伤病员!你们跑不了了!”
       孟排长看看将军说:“格老子晓得我们的情况。”说着当的一枪打了过去。马上就传来了一声“哎哟”。
       敌人立刻就还击了。一排子弹洞穿门板后又扑扑的打在墙上。
       敌人毕竟不知虚实,又是夜里,不敢贸然往里冲。一时便僵持住了。
       
       将军跑进里屋看看。何大毛用刺刀在墙上挖着,何小云用锅铲在墙上铲着,而韩疤于是用菜刀在墙上砍,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可是那用胶泥沙石夯实的墙体几乎纹丝不动。将军扫一眼他们手中的工具。转身出去了。
       将军走出里屋,四下看看,想了一下对孟排长说:“掩护我。”
       孟排长说:“你做啥子去?”
       将军说:“马上就回来。”
       孟排长当当打出两枪。
       将军趁机弯着腰冲到马棚里,拔起老树根上的斧头跑了回来。
       将军提着斧头跑进里屋,对韩疤子说:“你去协助老孟阻击敌人。”
       将军用斧头在墙体上下试了试,跳上炕,在墙头上部奋力砸起来。很快就打出了一个小洞,将军把斧头交给何大毛说:“接着打,打完了你们就跳出去!记住,出去以后分开跑,一直往西。”
       将军跑出里屋说:“老韩,墙打穿了。你带领大家赶快钻出去撤!我来断后。”
       韩疤子看着将军,感动和愧疚同时涌上了心头。
       一排子弹打来。将军打去一枪说:“老孟,你也快撤!”
       孟排长说:“团长。你撤!我断后!”
       韩疤子说:“不!你们都撤!我断后!”
       这时何小云急急地跑出了里屋说:“罗团长,墙洞打好了。”
       又是一排子弹打来。将军急切地说:“都不要争了。我比你们有经验,我会冲出去的。大家记住,出去以后分开跑,一直往西。赶快行动!”
       孟排长一把抓住将军,嘿嘿一笑说:“老罗你不要在这里指手划脚!你不是团长了。汉得发号施令的资格了!我是排长,还没有撤职,你得听我的。”
       将军说:“老孟!”
       孟排长拍拍自己的大腿说:“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我反正是跑不动了。这个英雄我当定了。你是审查对象,重要人物。你要是不回去,审查个球?韩副科长,你莫把将军搞丢了哦!护士长,你那个铁砣砣,就留给我吧!”
       何小云含泪递过了自己的手榴弹。
       孟排长又笑着对将军说:“给我一颗哈德门吧?”
       将军掏出哈德门放到孟排长手上。孟排长抽出一支夹到耳朵上,把烟又放回将军口袋里说:“团长!老孟对不起你!你莫要记恨我啰!”说罢,一瘸一拐扑向了门口。
       将军看孟排长的背影一眼。一咬牙,跑进了里屋。
       将军跳上炕说:“快!跳下去就跑!分开跑!”说着一把扯过何大毛:“你先跳!”
       何大毛看一眼姐姐跳下去了。韩疤子拉着何小云的手,把她送下去。然后对将军说:“老罗,你跳。”
       将军说:“你快跳吧!”
       韩疤子握住将军的手,愧疚地摇一摇,重重地叹一声说:“老罗!”
       外面枪声忽然密集起来。他们听到了孟排长的骂声:“龟儿子们!跟老子上来!”跟着是啪啪的枪声。
       韩疤子转身跳了下去。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
       将军喊了一声:“老孟!”
       ;
       将军听见敌人在喊:“抓活的!”
       将军接着听见了孟排长哈哈的大笑声,然后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将军咬着牙从洞口跳了出去。
       将军发现何小云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何小云蜷伏在一道沙梁子后面,仿佛一只可怜的小狗。何小云显然太累了。她沉沉酣睡,居然—‘点儿也没有听到将军刷刷的脚步声,直到将军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悚然惊醒:她条件反射的一把抓起手边的石头跳起来,看清是将军以后,她丢下石头,忽然就扑到将军怀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一样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将军一开始手足无措,后来就把何小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心中忽然之间都同时感受到了生命的宝贵和稍纵即逝。于是在那上天下地的茫茫大戈壁滩上.他们毫无障碍地一起倒下了……
       谁能相信呢?连将军自己都不相信啊!两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红军战士,在刚刚经过一场激战侥幸突围之后,在疲惫不堪的一夜奔跑之后,在还没有脱离险恶环境之时,在那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滩:上,在那蓝天白云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顷刻之间还原成了本原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赤裸裸的大戈壁滩上无所顾忌的扒光了对方也扒光了自己……
       一阵颤栗的快感涌遍全身之后,将军疲累至极地呼出于一口长气,如同一台拖载着满载货物的长长的列车的老式蒸汽机车终于到站后的那一声疲倦的呼吸……
       心功能监视器的波形就是在这个时刻突然恢复了正常。
       重症监护室里顿时出现一阵小小的、兴奋的骚动。王天来水泥般令人窒息的空气开始松动,所有的人几乎也都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如同将军一样。
       将军听到了女儿罗小云轻轻地呼唤;“爸爸!爸爸!”
       将军听到了妻子宋萍那毫无花甲之态的清脆嗓音:“老罗!老罗!”
       将军都听见了。但是将军没有应答。也没有睁开眼睛。将军还沉浸在那一辈子魂牵梦绕的戈壁滩上。何小云,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啊!假如三个月之后的那次战斗她没有牺牲;她也会给我坐下一男半女吗?
       哦!戈壁滩!真想在那光天化日之下再做一次啊!
       将军忽然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在蠢蠢欲动。将军羞赧的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娘的!你这个糟老头子是个小流氓呢!”
       将军终于睁开了眼睛,又像一位将军那样轻轻地、然而却是不容置疑地说;“给我一碗黄米子粥。”
       在氧气瓶旁忙乎着的小护士听到了将军的话,她惊讶的扭过脸来,看看将军那宽宽的下巴和坚毅的嘴角,咬着另一名小护士的耳朵轻轻说:“这老爷子!生命力好顽强啊!”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唐镇,男。本名蔡大彭,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机械系,现供职武汉市文化局艺术创作研究中心。在《十月》、《当代》、《花域》、《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处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多部中、短篇小说分别或同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武汉文学艺术基金奖、优秀剧本奖、湖北屈原文艺创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