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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生活
作者:温亚军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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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热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从严格意义上讲又不属于“梦生”,就是说乌热出生的时 候,父亲还在这个世上,只是没见过面罢了。
       乌热钻出娘肚子的瞬间,正是父亲边吉把那支老枪枪口塞进嘴里的当口。
       乌热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在娘肚子没待上十个月就急不可耐了,头十多天就想出 来,出来看看驯鹿看看山林看看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撮罗子。
       你瞧,这小子拱得多有劲,那天夜里索亚把丈夫的一只大手捉到自己的肚皮上说。
       你说的?儿子!要是个丫头片子我就杀了你,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敖楞老爹传下来的老枪没有 人来接。边吉在女人膨胀如鼓的肚子上轻轻地摩挲着,发出嘿嘿的笑声。
       话是这么说,其实边吉十分自信,边吉揍(做)出的小孩儿得个个是儿子,边吉是谁呀,鄂温 克 的头等猎手,有不服的吗?别说整个鄂温克没有,就连整座大兴安岭上的老棕熊嗅出我边吉 的气味儿都落荒而逃。边吉的卵子里装的全是儿子,压根儿就没往里装丫头!
       索亚心里猛地一颤,能生出一个人模人样的孩子就谢天谢地了,管他是男是女。从那次遭遇 后 ,那只泛着白沫大嘴的大黑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眼前,可是索亚知道,这只能是她一个 人的秘密,女人的秘密到死也不能向任何人讲出。
       边吉没注意索亚瞬间的惊恐,在女人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 翻过身睡了,他给了女人最经典的褒奖。
       索亚很少有过这样的幸福了,她轻轻拥了拥鼾声骤起的丈夫,胆怯地说,要不把雪屋先筑下 吧。
       那,那费什么劲,一撮口烟的工,工夫……一句话没说完边吉的鼾 声又震天般地响起来。索亚轻声叹了一口气。
       索亚嫁过来已经三年了,边吉壮得像头熊,只要不上山,每天晚上都要把索亚折腾个死去活来,可索亚就是一直不显怀,索亚的心一直悬着。大屁股生小子,当初敖楞酋长看中的还不是自己的体格吗,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就不配作鄂温克,更别说是作酋长家族的人了。这回索亚放心了,其实打第一次月经没来她就偷偷地在萨满神前许过愿,果然在神灵的护佑下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随着肚子的胀大,索亚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渐高贵起来,有一天男人们商量猎熊的事,老酋长甚至没让索亚回避。索亚坐在篝火旁第一次听男人们说事,激动得眼泪直流,这都是肚子里的儿子给争得的面子。当然也是边吉整夜辛苦的结果。边吉张口大睡,鼾声震得撮罗子的布围子呼塌塌响,他太累了。边吉当着许多小光棍说过,揍(做)孩子是世上最累的活了,不信到时候你们试试。一帮小光棍咧着嘴傻笑,但是他们相信这绝对是真的,边吉说的话没有一句掺假。
       第二天一早,树上的松鸭还没有醒来边吉就提着裤子走出了撮罗子,他要为临产的妻子筑一座产房。他记得昨天晚上他答应过索亚的,说过的话就是射出去的子弹,必须击中目标,要不就别做男人别长卵子。边吉十分看重自己说过的话。
       开江风已经刮起好多天了,雪开始变硬,铁锹下去发出嚓嚓的玻璃破碎的脆响。边吉把狍皮短袍甩在雪地上,狐狸皮帽子下冒出一绺绺白气,在春日的逆光里像顶着一屉蒸笼。边吉这才知道这活儿没他事先想象的那么轻松。
       筑雪屋最好是在深秋或者晚春,那时候气温高,雪的黏度大,容易踩实。鄂温克的雪屋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是要把纤尘不染的雪一点一点堆起来,同时一层一层地踩结实,越结实越好,又不能用其他工具,必须是男人的双脚,这样到时候女人心里才会踏实,才不会发生难产。踩结实后再在中间一点点掏空,外面浇上水,这样的雪屋才不透风才暖和,女人才不会在里面坐下病。本来盘算着肚子里的孩子要等到开江时才能生,那是筑雪屋最好的时候。没承想乌热这小子这么急性子,那天边吉摸着在索亚肚子里面乱动的胎儿说:“这小子,性 子咋这么急。”索亚骄傲地瞟了丈夫一眼,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没看看他爹是谁呀,癞蛤 蟆不长毛——随根儿!”
       索亚担心的就是生下一个全身黑毛的孩子,那只黑公熊太可恶了。
       边吉什么也没理会,嘿嘿地笑了。
       边吉给女人筑雪屋还是第一次。鄂温克之间什么活都可以帮忙,唯独筑雪屋不行,这是做丈夫的责任,也是神圣权力的象征,女人的身子摸不得,女人的雪屋碰不得。
       可不是一撮口烟的工夫了,整整一个上午,撮罗子里索亚已经烙好二十张面饼,高高的摞在 那里。隔着帘子索亚看到丈夫狗熊一样健壮的身躯被已经造起的雪屋挡住大半,浑圆如油蘑 一样的雪屋顶在春日的阳光下闪出金子一般耀眼的光芒,在白桦的簇拥下,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看着专为自己建造的宫殿,顿时一阵幸福感电击一样战栗过索亚的全身。那里将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要在那里接受一次炼狱般的洗礼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鄂温克女人。萨满神把女人打发到阳间来就是要女人为鄂温克传宗接代的,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是鄂温克女人!
       边吉坐在雪地上喘气,口里呼出一团团白气把他整个变成一个森林小火车头。边吉痛恨日本 人把铁路修进大森林,但是对小火车头挺感兴趣。这东西力气蛮大呢,他怔怔地瞅着一只被 小火车撞死的老熊第一次感到过心跳。
       雪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边吉眯起那双小眼睛想。眼前幻化出森林的雪地上一座又一座女人们用过的没用过的由自家男人造出的各式各样的雪屋,他有点困惑了。此前他对筑雪屋的男人从来都不屑一顾,总觉得婆婆妈妈,男人就该去干男人的事情,为女人干的事边吉就从未留神过,以至突然有这么一天自己要做父亲了,要亲手筑雪屋了,才显得有点气短心慌。
       边吉有点儿累,边吉把一撮口烟抿在牙床子上,让苦辣辣的烟汁从舌根直接渗透到胃底。鄂 温克从来不抽烟,一是防火,森林是鄂温克的命,跑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二是抽烟会被猎物发现,烟味儿能顺风吹过十几里地,要是抽烟猎人就别想打住猎物,所以只能吃口烟。边 吉吃的口烟是敖楞酋长亲手调制的,味儿正,有劲。和别人不一样的是,敖楞酋长制的口烟用的是清一色黑龙江亚布力的叶子,每年都是他亲自出山,用最好的鹿茸鹿胎跟烟民换回来,放在晾棚上阴干着,等到冬至那天才拿下来,再掺入下水就沉的阴沟老杜松根木木灰。一般人的口烟多数掺桦木灰,特别是女人和老人吃的那种,劲小,绵软。老酋长的口烟有劲,而且用酒熏制的时间也长,所以也就特能挺时间。牙床上抿一撮,翻上三座山头也不会犯瘾。更为重要的是敖楞酋长的口烟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走味儿的事。深山大岭里的猎物从没和人打 过交道,嗅觉特别的灵,稍微闻到一点异味就会立刻逃得无影无踪,这是所有鄂温克最不能接受的,所以口烟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边吉一面享受着全鄂温克最好的口烟带给他的浑身通透的舒服,一面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尽管雪屋筑得不那么地道,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劳动成果感到满意,他毕竟干了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更为了萨满神。萨满神是不能亵渎的,敖楞老爹说撮罗子里迎门供着的那尊神像,是老酋长的父亲用白头崖下的那棵雷击木亲手削成,又用朱砂搓过的,灵验得很。萨满神要是被女人的血污玷污了,不但失灵还会把灾难带给整个家族,所以祖祖辈辈的鄂温克女人没有一个是在撮罗子里生孩子的,所有的鄂温克不论春夏秋冬,不管冰天雪地没有一个不是落地在这样一些小小的雪屋或者杜松棵子围成的产房里。产房的外面肯定会有一棵大树,刚刚剪过脐带的婴儿装进雪兔皮睡袋裹上厚厚的狍皮,桦树皮游车里—往树杈上一吊就算完成了他们人生的第一课。
       所有鄂温克无一例外地盼望自己能出生在雪屋里,要是运气不济,老娘在无雪的夏季生下 他,那他长大了总会觉得在别人面前低一等。雪屋里出生的鄂温克才算得上真正的鄂温克,来到人世间,一露头就能受到零下40度严寒考验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鄂温克。对于这一点敖楞老酋长从来就不掩饰,每次喝完酒他总会用狍子头大小的拳头把他面前小伙子的胸脯砸得砰砰响:“你们瞧瞧,都瞧瞧,雪屋里生出的,这家伙,壮得像一 头熊……”而对夏季里生在小撮罗子里的人却不屑一顾。说来也奇怪,鄂温克的男孩大都出 生在雪屋,而女孩多半生在杜香花围起来的小撮罗子里。鄂温克女人大多都有一种杜松味的 体香,可能与此有关。
       
       乌热运气好,索亚妈妈已经走进了雪屋。
       乌热性子急,就在边吉老爹为索亚妈妈筑好雪屋的第二天晚上,就在边吉老爹为了追踪那只一连咬死几十头驯鹿还不肯罢休的老棕熊走进黑松林的时候,乌热发起了来到人世的 最后一次冲击。
       猛烈的宫缩使得羊水提前破了,破水后的产程就变得异常艰难。血水把身下的狍皮褥子浸 得水涝涝的,随着索亚身体每一次痛苦的扭动,身下就会发出一种“扑叽,扑叽”的声音。几次宫缩过后,索亚觉得腰已经断成两节,剧烈的疼痛让她全身像萨满神附体一样不由自主地抖动,她呵呵地呻唤着,一口一口地倒抽冷气,两只手像垂死的熊爪死死地抠进雪屋的墙壁,每一次挣扎就有一些血水溅到四周的雪墙上,摇曳的熊油灯把小小的雪屋映成一个血红的世界。索亚后悔了也有点害怕,刚才达古拉姨妈来看望她还说怕是今晚不会生的,你先回去睡吧。没承想老人一走自己的肚子就疼得动不了了。姨妈的撮罗子离她家至少也有二里地 ,她别无选择。
       已经是下半夜了,一勾上弦的冷月挂上大桦树梢,山风吹起积雪,把门帘压得严严实实,小小的雪屋奇异地变得暖和起来,一阵折腾索亚竟出了满头的大汗,同时也感到了阵阵窒息 。
       熊油灯熬尽了最后一点脂膏,慢慢地熄灭了,森林里的天光透进来,雪屋变成了一座蓝色的冰宫。
       索亚的双手在湿滑的冰壁上乱抓,指缝里和下身的血涂得满墙都是,在蓝色背景的映衬下像一幅莫名其妙的图画。
       索亚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大张着嘴却没有多少气呼出来,两只眼睛空空地睁着,像一只涸在犴蹄坑里的哲里鱼,乌热的头骨太大了,卡在那里了。
       乌热像他的父亲。边吉就有一颗硕大的头颅,硕大的头颅架在宽宽的肩膀上,活脱脱一个萨满神!他是鄂温克的骄傲也是索亚的骄傲,可是这时候索亚却恨死了这尊萨满神。
       你不能不上山吗?看着边吉把她烙好的二十张面饼统统装进犴皮口袋的时候,索亚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边吉一点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冷冷地说,不上山?鄂温克不上山?猎最狠的老熊边吉不上山?!见索亚在一旁悄悄的掉泪,声音又软下来,女人生孩子狍子下个崽子,有啥大惊小怪的,有达古拉姨妈呢怕什么,我守着你人家是会笑话的。看呀,边吉蹲在雪屋外等着女人给他生孩子呢!那我的脸皮得有树皮厚才行!
       索亚止住哭,一声不响地把犴皮口袋绑在背夹上,她知道边吉的性格,他认定的东西说也没用。在边吉的心里只有猎物和猎枪,女人只是下山后的一顿晚餐。
       索亚跟在边吉身后绕过驯鹿围栏,把满满的一只日式军用背壶烈性酒塞进丈夫的怀里,掖紧了衣襟又把袢带系好,说一声,盐和肉干在食袋里。边吉每次上山索亚都这么做。
       边吉没有出声,把枪挎在肩上,用戴着犴皮大手闷子的手摁了摁腰间的口烟荷包,拍拍妻子的脸颊,一摇一摇地消失在老林里。
       索亚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一股冷气袭上心头,她本能地感觉到今天走在雪道上的丈夫的脚步的沉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她全部的印象里,边吉上山就像城里的男人去舞厅那样兴奋,今天的情形大不一样。
       女人总是细心的,索亚的猜测没有错。筑雪屋的那天晚上,边吉忽然被敖楞老酋长喊了去。柴烟熏黑了的撮罗子里,一大锡壶酒已经热好在篝火旁的青石上,盛盐的桦皮篓旁是烤得吱吱作响的鹿肉干。萨满神前的供品刚刚被换过,燃起不多久的熊油灯还在跳着灯花,一 脸严肃的堂弟海图盘腿坐在酋长的对面,把篝火对面的位置留给他,整座撮罗子里四处迷漫 着只有祭祀时才有的庄严气氛。
       一切迹象表明,这将是一场重要的家族会议。
       见他进来,老酋长从他那张铺着熊皮的地铺上坐起来,海图就把倒满酒的大碗双手擎到他的面前。老酋长无名指蘸了酒敬天敬地敬神灵,然后接了放在自己的面前。边吉知道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边吉小声地问:“敖楞老爹,您有什么要吩附的吗?”
       老酋长没出声,用一只枯瘦的大手不停地抚摸地铺上的熊皮。熊皮已经铺用多年了,边缘上的毛掉得稀稀落落,露出白花花的皮面。
       边吉的心不由得一震。
       他十分清楚这张熊皮的来历。
       这是一张整皮。
       尽管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鄂温克猎手是从来不主动猎熊的,但是当一辈子猎手没打死过熊的还真不多,白头崖的岩洞中沉睡了多年的几十只老熊便是明证。可是地铺上的这只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张整皮出自老酋长之手。
       老熊易得,整皮难寻。整皮就是整张皮子上没有一个枪洞,没有一处刀伤。猎得整皮的猎手是鄂温克最了不起的人。
       这张皮子有二十年了,所有的鄂温克对二十年前那个精彩的场面记忆犹新。
       一只棕熊洗劫了全村,这是只十岁的母熊,它残暴无比。半月之内每晚准时光顾,把全村所有的四百多只驯鹿全部咬死,一只不剩。咬死后也不肯离开,整天在村子外转悠,敖楞的父亲,当时的酋长知道鄂温克的灾难要降临了。他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开枪 ,他知道这不是熊的过错。
       半年前,伊里胡鲁山北,漠河边上的姻脂沟被日本人发现了。本来那是当年老佛爷后宫姻脂开销的专供金矿,已经荒废了多年了,日本人准备重新开起来派人去寻找,一队人迷了路死得只剩下两个人,一天饿得要死的两个日本兵钻进熊洞把两只熊崽打死吃了,结果老熊回来了把这两个日本人连同他们吃下肚子还没有消化掉的自己的孩子一起吞进肚里。
       人吃了它的孩子,它就要把人都吃尽,亡子之痛燃起的复仇之火烧得它彻夜难眠,于是它辗转数月在山南找到了鄂温克村。
       人和熊已经对峙了八天了,母熊还没有发起最后的进攻,它在考验着人的耐心。老酋长把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俄式战刀不知磨过了多少遍了。那天一早他又拎出了战刀,儿子敖楞站在了他的面前说:“够快了。”老酋长不再说什么,双手把刀端在儿子的面前。儿子双手擎 刀双膝跪下,面前是那尊红色的萨满神像。
       最后的时刻到了,村外的桦林边是块塔头地,现在让积雪铺得平平展展。老熊头也不回地朝那里走去。敖楞尾随其后。老熊走走停停,不时把一些碍手碍脚的小树折断,敖楞则把老熊折断的小树扔到一边,人熊配合默契。一切都有序,一切皆公平。
       老熊在一棵大松树前站下,敖楞也在另一棵大松树前站下,两树相距不足两丈。老熊忽地站立起来,用铁钩一般的前爪挠树皮,顿时一阵乱雨纷纷下,两搂多粗的一段树干露出白花花的木质。敖楞两眼盯着老熊一动不动,忍受着它疯狂示威的折磨。
       一阵疯狂过后,老熊四腿站定了,两只小眼睛直逼敖楞,鼻子里冒出一丝悠悠的白气,表示着它一点也不累,它有得是体力,它能像抓树皮一样把面前的对手抓成齑粉!
       敖楞开始向前移动,他知道这是老熊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主动。老熊见敖楞向它走来,并没有立即摆出迎战的架势,而是一屁股坐在那里,还抬起一只前掌悠闲地舔了起来。这是一种对对手极端藐视的表现,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敖楞捕捉到了它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扫视,这就是说,其实它对对手还是十分的看重,甚至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惧怕。这一信息的获得十分重要,敖楞轻蔑地朝对手吐了一口唾沫,老熊受到了刺激再也坐不住了 ,它前腿突然下伏,作出了前扑的准备。敖楞一个骑马蹲裆,把重心放在两腿之间,作好躲 闪的准备。结果又是一阵对峙,熊没有发起进攻,敖楞也恢复了站立的姿势。至此心理上较 量一比一扯平了。接下来老熊显出了急躁,一只后腿把雪刨得纷纷扬扬,敖楞没有后退,死 死盯住老熊这只不停刨动的后腿,他知道只要重心一移到这只后腿上,老熊就会向 他突然发起进攻。果然老熊一下子停了下来,一个旋身夹着一声震天的怒吼,向一丈开外的 敖楞直插过来,启动的突然让敖楞猝不及防,移动重心已经来不及了,敖楞上身急忙向一侧 躲闪,只听得嚓的一声,犴皮裤腿被从上到下豁了个通透,一股热乎乎的溪流从大腿上向下漫开。远处观战的人群发出轰的一阵惊叹。敖楞心里一震,果然出手不凡!一回头老熊已经站到了刚才敖楞站过的地方,抬起一只爪子舔着,那上面粘着敖楞一丝鲜血。敖楞让老熊占了个先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耻辱,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手里的大战刀的刀刃也随即翻转向上。一步、二步、三步……敖楞一点一点把全身的力量聚集到攥刀的右手上。老熊感到时间的流逝带给自己的不利,它要速战速决,在敖楞离它还有两米远的地方突然跃起,全身 向对手压过来。泰山压顶,凭借着八百多斤的体重,它想把对手压成肉饼。敖楞早料到老熊这一招,他双腿跪下,急速下潜,顺势一个仰卧,避开了这座压顶的肉山,与此同时仰面朝天的敖楞使出平生的力气把那把锋利无比的大战刀向上使劲一挺,准确无误地插进了老熊的肛门。一股血的喷泉从天而降,老熊长啸一声带着那把战刀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的头顶滑过 ,重重地跌落在离他两丈开外的雪地上。决斗在两分钟内完成。
       
       骤然间欢声四起,人群急速地向山下奔涌,在老熊嘴里还嘟嘟冒着血泡的时候,敖楞就被欢呼的族人举过头顶,像抛彩球一样远远地扔进松软的雪地里,女人们蜂拥而上,眼含热泪用嘴吸吮着他大腿根部长长的抓伤。
       就在年轻人狂热成一团的时候,有人忽然发现老酋长不见了。敖楞一怔,一个就地十八滚逃出人群的重围瘸着一条腿往家里跑,可还是晚了那么一小会儿,老酋长已经静静地挂在撮罗子旁边的大桦树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朱红色的萨满神像。
       这是权力的移交,一切都顺理成章。
       敖楞深深跪下,仰望着树杈上套在父亲脖子上的那只犴皮索套,那是当年挂自己游车的地方。
       如今,伤疤早已平复,熊毛磨掉了大半,时光的利刃削平了一切。
       敖楞的手在不停地摩挲,边吉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倒一半在地上给在天之灵的老酋长,然后仰脖一阵咕嘟,把剩下的小半碗端到海图面前,海图二话没说,一饮而尽。
       敖楞老爹眼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把酒喝完,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儿,都是他眼瞅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儿子勇猛似虎,侄儿机敏如豹,各有各的长处,但论打猎的能力都不相上下,枪法更难分伯仲。敖楞轻呷了一口酒,混浊的嗓音变得清晰起来,他说:“看来二十年前的一场戏要重演了,这是一劫,躲不过的。它死了二十年了也该 托生了,这不,它又回来了。村子里的驯鹿死得差不多了,你们得上山了,全村人的希望都在你们这两杆枪上,枪不比刀,整皮难得呐,不过祖宗留下规矩,破不得的。你们中间只有一人可能能拿回整皮,将来只有一个人能坐在我的地铺上,我无法全都顾及,老熊也不会给你们那样的机会。这一切都在定数里,这是天意。”
       敖楞老爹说完话就只顾自己喝酒,边吉和海图这对生死兄弟就这样各自站在了对方的枪口前面。海图双手捧壶把酒给边吉满上说:“哥,干。”边吉瞅了一眼眉清目秀的弟 弟说:“干!”
       那天,边吉喝多了。
       那天,海图喝多了。
       那天,三个人都喝多了。
       现在是早晨九点钟,快点走,天黑前能赶到白头崖下,边吉估计海图走下道可能会比自己早到一撮口烟的工夫,不过边吉还是选择了上道。他想到过要想得到整皮,必须一枪同时穿透老熊的两只眼睛,也就是说要想让子弹从老熊的一只眼里进去,从另一只眼里出来。苛刻的条件要求除了射击的准确外还必须掌握好角度,左右的角度好移动,上下的角度就没那么容易。边吉打算在开枪前自己的位置要比老熊高出一些,等它听到动静站起来的时候,脑袋正好和枪口处在同一高度,这样成功的把握就会大一些。但是上道较远,边吉不由加快了步伐,积雪覆盖的山脊上就出现了一溜歪歪斜斜的脚印。
       伊里胡鲁山是大兴安岭上最大的一座山,白头崖是伊里胡鲁山的最高峰。崖顶上的山泉一年四季流水不断,冬天流下的水积成的冰,一个夏天都化不完,以至不论什么时候远远看过去都是白晃晃的一顶大帽子,大帽子下的岩洞深不可测,那是萨满神的寝宫,也是鄂温克的食品仓库,里边储藏的猎物足够整个鄂温克吃上十几年。所有的鄂温克男人都知道,老婆孩子的一日三餐要靠自己的一杆猎枪换得,上岩洞里讨生活的人是整个鄂温克最没出息的男人,也是鄂温克的耻辱,而把吃不完的猎物不断地送进岩洞的才是鄂温克的骄傲,才是最受族人尊敬的人。
       边吉是整个鄂温克首屈一指的猎手,边吉却很少进洞,他不愿意和那些死在自己枪口下的成千上万个灵魂见面,作为一名猎人这是最难说清楚的一件事情。除非是像飞龙雪兔一类的小东西,他打到的猎物从不带回家也不送进洞,而总是在自家的撮罗子里喝足了酒,把全身的精力都释放在索亚身上后才有意无意地嘟哝上一句:“一只犴,在老河套对过的矮崖下 ,我解开了……”接下来的便是响彻山林的呼噜声。这时候索亚就会像山猫一样地从丈夫的臂弯里悄悄地爬起来,从围栏里牵出那只名叫古姆的老驯鹿一起上山,找到猎物再把它送进洞里。
       做这样的事情索亚并不觉得吃力,山林里的方位感是与生俱来的,鄂温克了解大兴安岭的每 一座山头每一条沟岔,就像城里人了解自家的三室一厅,去厨房的冰箱里拿瓶冰水来这么简 单。等从大岩洞里返回来的时候,正是新的一轮朝阳挂上大桦树梢的光景,索亚披一身的阳光,老古姆鼻子上拖着长长的冰溜子,鹿铃一路叮咚响进村子,这时所有的女人都向她问好,所有的男人都送给她一个充满敬意的微笑。索亚一一打过招呼步履匆匆回 家,她知道边吉还在被窝里等着她,等不耐烦了就会骂,“真她妈的没用,一只犴……去了 一整夜……这样的女人……”索亚用最快的速度脱光衣服,“哧溜”一下鱼一样钻进 被窝,把冰棍一样的四肢一起放进丈夫热烘烘的怀里,过不了多久,整座林子就会被一种奇 妙的声音所充斥,高亢而充满刺激。所有的鄂温克都会停下步子,把敬意的目光投向声音响 起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鄂温克,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边吉走进黑松林,白头崖看不见了,他知道那只老棕熊很可能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不能再走了,虽然今天没风,但那只老棕熊对他的体味太熟悉了,他们已经遭遇过不止一次了。哪一次都是势均力敌,哪一次较量的结果都是互相对对手充满了敬意。
       其实,那次边吉在把匕首上的血擦向翁代靴筒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手曾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在思维的一闪念中他曾估量过自己与对手的力量。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离他不过三十米的对手,那家伙正坐在雪地上把流出来的肠子一点一点塞回去,动作认真而从容,让边吉打颤的原因是,对手做这一切的时候竟然连瞅都没瞅他一眼!
       整理好肠子的对手用一把山毛草塞住伤口捂着肚子慢慢地走了,竟没有回过一次头也没给他留下一点暗示,瞅着鲜血染红的一大片雪地,边吉久久没有离开。
       一晃三年过去了,对手是老了呢,还是比先前更强壮了呢?边吉喝着酒嚼着肉干心里揣摸着 。
       此刻海图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黑松林从伊里胡鲁山北坡顺势而下,郁郁葱葱漫延出几十平方公里,随着地势的逐渐低缓,林子也变得越来越稀疏,而且也逐渐掺进了白桦。在松桦交织的地带,就会有灌木生长 ,林子里的路就显得十分难走,这也正是雪兔狐狸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海图选择这条路虽然难行,但走的是直线,到白头崖要比山腰上的路至少近十里,更重要的原因是,海图估计老熊从白头崖进村,每天选择的一定是这条路,一是隐蔽二是随时都会有猎物送到自己的爪下。海图打算在没和老熊打照面前,想从它的脚印上了解一下老熊的精神状态,他要等它在最亢奋的状态下开枪,这样除了皮子外还会有一只体积最大的熊胆。棕熊最爱生气,一生气胆囊就会迅速膨胀,胆汁就会把胆囊灌得满满的,一只上好的熊胆能卖上好几千元呢。
       可是有一个重要的细节让海图给忽略了,老熊昼伏夜出,昨晚它在村子边上转悠了一夜,肚子早已空空,现在是早晨九点钟,正是老熊该进早餐的时候,等它吃饱了就会在白头崖下的某一树洞里美美的睡上一整天,然后等待夜幕降临,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果然就在海图进入灌木丛没走出二里地,老熊的脚印变得游移起来,这是它发现猎物的信号,紧接着步幅变小,这是它出击前的准备,紧接着步幅突然增大——它开始出击了!
       海图停止了前进。
       海图知道,和别的动物不一样,棕熊一旦捕获到猎物便会就地开餐,不像其他动物要把食物 叼到它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才下口。棕熊不会,当然老棕熊更不会,这是由它们实力决定的,它们心里明白自己开餐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种动物敢来捣乱。所以海图估计,如果一切顺利,老熊出击成功,那么它一定会在不远的一个地方进早餐呢。这时候是万万不可接近它的 ,一则为了护食,老熊会变得异常警惕而残暴;二则一旦接触你就无法退出,你就会在迫不得以的情况下开枪,这是海图最担心出现的局面。因为敖楞酋长把猎取整皮的任务也就是把未来的酋长的位置同时交给了他和边吉,那么二人的机会必须均等,昨天说好了是在白头崖下会齐,你提前下手就是不守信就是十分的不仗义,这是所有的鄂温克人最不能容忍的,更何 况这是一次意义极不寻常的出猎。有一点海图心里十分清楚,就是不管谁先到达目的地也绝 不会先下手,而是要等二人同时发现猎物取得联系后,真正的较量才正式开始。联络信号是 鹿哨。每个鄂温克人都有自己的鹿哨,每只鹿哨的声响都各不相同,鄂温克人听鹿哨就像别 的民族的人听语音一样,你一张嘴熟人马上就会辨别出是谁在说话。海图的鹿哨高亢而嘹亮 ,边吉的鹿哨雄浑而苍劲,这一点他们彼此非常的熟悉。
       
       海图把一撮口烟放进嘴里靠一个大松树坐下,他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熊的进餐 ,他透过树枝四处巡视,想看看老熊在什么地方进餐。树影太密看不出去多远,但海图听见 在不远处有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知道那是老熊咬断骨头的声音,这家伙吃得正香呢。〖JP 〗
       海图听得有点馋也有点犯困,不停地吧唧着嘴,靠在大树上的身子也一点点地向下滑动,不久便响起了一阵呼噜声。等他再醒来才发现情况不妙,老熊毛茸茸的嘴正在他脸前滑来滑去,凉津津的鼻头甚至已经蹭到他的脸上了。海图心里一阵懊悔,可是他一动没敢动,他心里清楚,这时候只要稍有动作老熊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下咬断他的喉咙。海图不能动,海图心里清楚,棕熊是森林里的绅士,从来不吃死去的东西,它要吃自己亲自捕猎到的活蹦乱跳的猎物以显示自己的实力。海图没动,老熊也不走,它似乎对海图怀里抱的猎枪发生了兴趣。为了防止走味,临上山时海图用獾油把枪认真地擦了一遍,也许老熊对獾的气味更感兴趣。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老熊嗅了一阵竟一下卧倒在他的身旁,肉乎乎的身子把他挤得歪向一边,老熊要守着他睡觉,还是等着他醒来?海图有点发懵。老熊粗重地呼吸着,浓烈的血腥味让海图喘不过气来。海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怀里的枪口也缓缓地平移。没过多久,老熊的左眼右眼和枪口已经同处在一条直线上了,海图的手指慢慢地伸向扳机……
       忽地,海图的心头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没错,这时候开枪,一张整皮唾手可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是鄂温克的又一代年轻的酋长,可是边吉呢?边吉这时候一定会在白头崖下等着他的鹿哨响起。这时候只要他的手指一动,边吉将失去一次公 平竞争的机会,同时也将永远地失去酋长的位置,而边吉才是鄂温克最出色的猎手。想到这 里,海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出了满头的大汗,他为自己的一闪念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
       边吉打着饱嗝躺在雪地上,静等着堂弟海图的鹿哨,每次出大猎总是海图先和边吉联络。海图真是个好兄弟,聪明能干,心眼好,对边吉十分尊重,边吉也十分疼爱这个弟弟。可是一只可恶的老熊却把情同手足的兄弟逼到一条有你没我的窄道上来。边吉曾认真地想过,敖楞老爹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按照常理酋长的位置非他莫属,可是要是单看打猎他和海图一样的出色,要是去处理村子里的日常事情,他相信海图要比自己强得多。他觉得真要有那么一天,他会对不起海图,对不起所有的鄂温克村民的,因为只有最强有力的酋长才能带领苦难的鄂温克人在这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才能让大家和平相处,才能让老婆孩子不 至受冻挨饿,他总觉得要把这么多的事情都做好,海图肯定比自己强。敖楞老爹做出这样的 决定是十分英明的,他不能在百年后让所有的鄂温克人说他偏袒儿子。苦津津的口烟汁使他 的头脑愈发清醒,他在盘算着如何给海图创造一个更为有利的猎杀机会。
       太阳已经移到头顶,两次口烟吃过后,还没听到海图的鹿哨。边吉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他起身钻进一座勉强能通过的密林匆匆向山下走去。
       密林一直向山坡下延伸,渐渐的变得稀疏,渐渐的掺进了白桦,渐渐的出现了灌木,边吉放慢了脚步,边吉知道这该是老熊经常出没的地方,这里距老熊白天藏身的白头崖底不过五里地。边吉端着枪搜索着前进,他担心海图出事,他防备着老熊的突然袭击。忽然边吉发现了一大片零乱的脚印和一只狍子被撕扯后剩下的皮毛和几节腿骨,他知道这是老熊用早餐的地方,老熊肯定就在附近,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朝自己猛扑过来。边吉的心陡然紧缩,边吉想找一棵大树,好防护他的背后,可是没有,这里清一色的幼松和白桦,而且脚下全是矮冬瓜一类的灌木。这对边吉十分不利,在这样的场地,人根本无法跑动和躲闪,而对老熊来说这些灌木就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草,它完全可以像一辆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边吉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这时候老熊很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单等有利时机向他发起致命的一击。猎物发现了猎人,猎人还不知道猎物在哪里,这是猎人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更何况这是一只经验十足、凶残无比的老熊!边吉完全处于被动地位,边吉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停止了前进四处张望。忽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看见在不足百米远的雪地上,老熊和海图紧紧地躺在一起,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无法确定海图的死活,而老熊的神态却是一副悠然自得。边吉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头脑在急速作出各种判断。边吉想凭着海图的经验,他不会遭到老熊的暗算,即使是突然遭遇也不会一手不还就立即毙命。边吉一直没有听到枪声,这说明海图肯定没有还手,那他这是搞的什么名堂,边吉头上的汗已流下,他彻底的懵了。他长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边吉知道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冷静是至关重要的。边吉就是边吉!果然没过一分钟边吉就完全镇静下来了,他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决定放弃猎取整皮的计划,他要把海图兄弟从熊嘴里救出来,他摘掉了皮手闷子 ,举枪瞄准。一百米的距离,一枪击中猎物的要害这对边吉不是什么难题,但棕熊不同于其他猎物,即使击中要害它也不会毫不挣扎就倒下,而这最后的一挣扎就足可能要了近在咫尺的海图的命。边吉举起的枪又放下了,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一阵短暂的煎熬过后,忽然边吉把手伸进了口袋,边吉掏出了鹿哨,边吉把鹿哨放进了嘴里,鹿哨是白桦皮做成的,边吉觉出了它淡淡的苦味。顷刻,一声苍凉的鹿鸣响起,那是一只老雄鹿在呼唤它的妻妾,群山回应,连绵不绝。蓦地老熊站了起来,朝着边吉藏身的地方愣愣地眺望,就在同一时刻边吉突然看见躺在雪地上的海图一跃而起,腾起的雪浪足有一人多高。老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蒙了,站在那里竟一动没动。边吉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儿,他知道动物的灵敏程度 要高出人类的几十倍,只要老熊回过神来朝海图发起进攻,无论海图是多么优秀的猎人,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做出任何动作的。猎人的本能让边吉的动作不再受大脑的支配,只见他顺过枪口就搂好火,一声巨响的同时老熊的头猛地震了一下,像是拳击手受到一记重拳的击打。一切都在瞬间完成,下意识的动作迅疾得让人无法反应过来。此刻也让边吉没有反应过来的是,就在他搂火的同时,他看见海图平端的枪口也冒出一团明亮的火光,海图的半自动和他的水连珠同时响起,构成一组美妙的和弦。群山回应,连绵不绝,就在这美妙的音乐里,老熊原地直立了足足有三秒钟,最后才直挺挺地倒下,像一棵訇然砍倒的老松。
       随着老熊在视觉里的消失,边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海图一次精彩绝伦的射击!距离二米,位置侧向,边吉完全能想象出老熊两只被海图半自动子弹洞穿的眼睛在怎样的流血。一张整皮到手了,一名新的酋长就此诞生!想到这里边吉突然怔住了,既然海图凭着自己的本领猎杀了老熊,那么自己这一枪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帮忙还是添乱?是援助还是坑害?本来是一张整皮,脑门上又无端地多出一个窟窿,敖楞老爹会怎么想,海图会怎么想?全村的鄂温克会怎么想?当然事情的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一百米的射程和二米射程的弹洞,就连刚穿上整裆裤的鄂温克都能辨认出来,那么你边吉这一枪怎么解释?想贪天功为己有?想坐上那张垂涎已久的熊皮地铺?边吉懵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那只中弹的老熊。几秒钟的沉寂过后,他忽然像疯了一样朝来时的路钻进密林,此刻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又一声清亮高亢的 鹿鸣的回应……
       边吉不顾一切地朝着山上疾跑,一路上他扔掉了背夹,甩掉了皮袄,最后摘下了片刻都不能离开的皮手闷子和狐狸皮帽子。他一手握枪,一手拎着日式军用水壶,随着他的跑动壶里的酒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边吉一直在跑,边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步履踉跄,最后一头栽倒在雪地上。酒壶开了,酒咕嘟咕嘟地流进雪地里。边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羞耻心折磨得他五内俱焚,他顺手抓起一把雪擦掉满脸的汗。
       
       边吉想起了敖楞老爹,想起他年轻丧妻含辛茹苦拉扯他的艰难,想起他对自己近乎残酷的生 存训练,想起他酒后对自己流露出的他百年之后的希望。此刻随着海图的一声枪响,一切都 化为乌有。他感到胸闷,他感到肩上千斤重担的压迫,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老爹的栽培,辜负 了整个鄂温克的希望,辜负了索亚没日没夜为他作出的努力,更辜负了他还没有 见面的儿子,而最让他无法面对的是未来的年轻的海图酋长。他躺在雪地上仰脸看那一棵棵 高耸入云的大樟松,他仿佛看见了大桦树上的那个皮套,看见爷爷手里紧紧攥着的萨满神像 ,还有他恳切的眼神,自己和海图都是他的孙子啊。想到这里边吉忽然笑了,笑得像孩子一 样天真,像六月的阳光一样灿烂,他一边笑着一边双手把枪顺过来,在把枪口临塞进嘴里 前还仔细地瞅了瞅,嘘嘘地把上面的灰土吹干净……
       索亚觉得自己真的要不行了,整个身体都在分崩离析,她对死一点也不怕,她觉得只要乌热 能顺利地生下来,她就对得起老酋长对得起边吉也对得起萨满神,她就完成了来到世上的唯 一使命。她用鄂温克特有的那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死死咬住乌黑的嘴唇,她在拼命地喘息,她 在积攒力气,她要作最后拼死的一搏,她死命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发出裂帛一般的号叫,边 ——吉——你在哪里——,突然,她感到一声强有力的震动从心底响起,乌热突然像一颗出 膛的炮弹,一下子从自己的下体轰然弹出。
       蓝天上阳光刺眼,一声嘹亮的婴啼远远地回应着白头崖下那一声老枪的钝响……
       边吉筑起的雪屋在乌热满月过后不久就化了,以后新雪屋又不断地筑起来,又被不断地融化 掉,随着雪屋的不断搭建又不断地融化,鄂温克许多老面孔不见了,一些新的更年轻的身影 出现在大森林里。
       人类对森林的无休止的砍伐使猎物失去了最后的栖息地,它们纷纷落荒而逃,逃向西伯利亚 ,逃向外兴安岭,逃向远东。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大岩洞里的猎物越来越少,甚至还出 现了有人偷出岩洞里的猎物卖给外人的丑事。
       “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这几天有人偷了岩洞里的猎物卖到山下的事,海图耳朵里已经 塞得满满的了,他打算听听乌热的意见。
       “一切都无所谓的,岩洞里的猎物是老祖宗留给后辈儿孙享用的,他们享用了也就正合了祖 宗们的初衷,至于怎么个享用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再说啦,林子再这么砍下去,猎物 早晚会跑得一只不剩的,那时候鄂温克将无猎可打。不打猎的鄂温克还能叫鄂温克吗?失去 森林的鄂温克还能叫鄂温克吗?没有了森林没有了猎物留着鄂温克还有什么用?”乌热手里握 着一条松枝,每说一句就折下一段,愤愤地扔进面前的篝火里,白色的飞灰飘起来,落在了 他的头上。
       海图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满脸胡子满头硬发,整个脑袋像一只大刺猬一样的年轻人,轻轻地叹 了一口气,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着。边吉死后一年,就在乌热刚会蹒跚走路的时候,海 图走进了索亚的撮罗子。为了让这个没爹的孩子能很好地长大,本来让索亚嫁给海图是敖楞 老爹的意思。那天夜里,就在全村人给边吉过完周年的那个晚上,敖楞老爹送走了所有的男 人,却把海图一人留下。敖楞咳嗽着伸手示意让海图坐下,七十岁的敖楞老爹已经风烛残年 了。一阵咻咻的喘息过后,敖楞老爹对海图说:“这件事就得委屈你了,看在乌热这个没爹 孩子的份儿上,明天就让你嫂子嫁过去,村里人可能会说些闲话,过一阵就会好的,要不孤 儿寡 母的怎么活啊。”海图定定瞅着老酋长一言没发,边吉的死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认为 是自己害死了边吉。送葬那天他几次想跟了边吉去,被敖楞一拳打昏,派人看了三天三夜才 回转过来。此后虽然打消了死的念头,却又无法面对索亚。每次出猎回来他总是把最好的猎 物偷偷地放到索亚的门前,自从边吉死后,他一直没有再迈进过这座撮罗子一步。今天害死 自己兄长害死自己救命恩人的人竟然要娶人家的遗孀,那么就证明一年前的行为是一次十足 的谋杀!海图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他没有这个勇气。敖楞看出了海图的心思说:“不要想那 些没有边际的事情,我不是还没死吗?再说村里的人也都会通情达理的。”
       乌热跑过来嚷着要爷爷抱,海图一手抱过孩子泪流满面,端起面前的大酒碗一饮而尽后说:“不能再难为索亚了,明天我就过去,倒插门!”海图擦干了眼泪告别了老酋长,把一句沉甸甸的话撂下。
       敖楞酋长看着消失在林子深处的海图,一副千斤重担彻底卸下了。他猛地一把操起面前的大 锡壶“咕嘟咕嘟”地畅饮起来,渐渐的整个身体也轻飘飘地飞起来,飞离森林,飞离大山, 一直朝那遥远的天国飞去……
       一个新家庭的组成没有给海图带来多少欢悦,随着年龄的增长,乌热也一天天地疏远了海图 ,而且在他的骨子里压根就没有瞧得起自己,这是这位新任酋长所始料不及的。
       早春的一个清晨,叔侄二人同乘一只桦皮船在阿鲁干河上打鱼,河面雾色浓重,十步以外不 辨人马。船至河心忽听得白茫茫的岸上有哔哔剥剥的声音,海图拿眼看乌热,乌热头都没抬 地说:“鹿。”海图用眼瞟了一下横在船舱里的枪,乌热二话没说操过来枪口一顺连瞄都没 瞄就是一枪,海图把小船摇靠了岸,乌热一个跨步跳上去,没出十分钟把一只血淋 淋的鹿茸扔到船上。海图一怔吃惊不小,但面色仍无表情,淡淡地问:“鹿呢?”乌热 鄙夷地朝岸上瞅着,头也没回地说:“它还小呢,过几年不迟。”没出两天那只鹿被别人窖 住了,果然是只三岁子,头上的枪茬锯过一样整齐。就在人们一边烤着鹿肉一边为乌热的枪法惊叹不已时,乌热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一样冲进来,你们非得把它们赶尽杀绝不可吗!一句话把海图酋长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一枪,彻底奠定了乌热在整个鄂温克第一枪手的位置。这一枪,也让海图心里生起一团迷雾。海图一人喝闷酒,酒至半酣长长一声浩叹,现在的年轻人,你真猜不透他们整天都在想什么,唉,这样下去鄂温克还能在林子里活下来吗,他感觉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酋长,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边吉。
       不愉快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并逐渐地发展成叔侄之间的唇枪舌战。
       猎物是越来越少了,看着经常空手而归的海图,乌热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没猎可 打的日子乌热一手好枪法也派不上用场,乌热就把空啤酒瓶横过来,山风一吹便会呜呜作响 ,乌热用黑布蒙了双眼静等着山风吹来,只要瓶子一响,乌热的枪就会即刻响起,子弹就会 飞进五十米开外的瓶口,把瓶底打出一个圆圆的小洞。乌热一天要喝掉一整箱啤酒,所有的空瓶底无一例外地有一个小洞,而所有的瓶口都无一例外地完好无损!海图进进出出看着乌热游手好闲的样子,心疼得直摇头,他无法理解的是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不去打猎整天窝在家里打酒瓶子玩,是不是让老林子里的恶鬼给缠住了。
       这样下去鄂温克终究要毁在你们手里的!忍无可忍的海图,一把扯下蒙在乌热脸上的黑布 说。
       乌热一动没动,嘘嘘地吹着枪口上的青烟说,汉人把林子砍光,我们把野物杀光,再这样下 去,毁掉林子的,毁掉鄂温克的就是你们这些家伙!
       海图一下子僵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十六年心血竟换了这样的回报,他不理解乌热为 什么会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乌热终于走出了大山,那年他十八岁。森警,还没离开大山和林子,不过乌热在呼和浩特上 了两年警校。
       乌热回来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一头浓发满脸大胡子的英俊男人,上学期间还两次被请去拍 电影。同学们就劝他干脆考电影演员得了,乌热说,我得回去,要不鄂温克很快就会从这个 世界上消失。和两年前的海图酋长一样,听了他不着边际的话同学们一下子都僵在那里,都 说乌热这家伙不可理喻。分手那天,女孩儿琳琳偎在他的怀里,白嫩的小手抚摸着他茂盛的 胸毛极尽温柔,乌热却两眼发直,问了好几遍还是那句话,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城里 ,他说他的魂儿在大山里在原始森林里。
       
       琳琳泪眼汪汪地看着乌热,女孩怎么也不理解乌热对大兴安岭对大森林如此的眷恋。此刻她 才相信当时的谣传可能是事实。
       琳,你可要想好了,这家伙是个没有进化好的野人。女友把一块方糖夹进琳琳的 咖啡杯里警告她说。
       我们居室的花瓶里装什么?
       花呀,琳琳答得漫不经心。
       这家伙的花瓶里装什么?
       什么?
       你猜呀——粪便!你能猜得出吗?
       为什么呀?
       这你得去问他。
       不可能吧。
       他把驯鹿的粪便装进花瓶里放在床头柜上,他说粪便的气味远比汽车的尾气好闻,他说一闻 到驯鹿粪便的气味就能安然入睡。你和这样的家伙在一起就得整天和粪便打交道。
       当时琳琳喝着咖啡当笑话听,她知道女友追过乌热,分手后说些对方的坏话好证 明自己的觉醒,这是女孩儿惯用的伎俩,也就不足为信。可是今天她信了,乌热离文明社会 真 的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回你的原始森林去吧,住你的撮罗子去吧,和你的驯鹿待一辈子吧! 望着远去的列车,琳琳在站台上跺着脚哭喊。
       乌热回家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山矮了河浅了林子瘦了,野物变贼了,人变躁了。拎着枪山里转了一星期,硬是连根禽翎兽毛都没打着。往日满树的飞禽,你打下一只,其余的都低着头瞅,再打一只活着的再瞅一瞅,打到最后一只也不懂得飞走。现在可好,枪声一响,轰的一声全都起来,等你撵了半天爬上山,一有响动就又飞了。鸟儿领教了人类的贪婪和残忍,学会逃生的本领。乌热望着大山,偌大的林子四下里没有一声鸟鸣,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这支老枪,烤蓝早退掉,枪身的油漆已荡然无存,这支传了三代的俄式老枪到底结果了多少性命已无从考究,那时候它是鄂温克生命的依据,打不到猎这个森林民族就会冻饿而死,就会永远地消失,可到了今天它的存在到底还有多少价值呢。乌热心乱如麻,面对被砍伐得稀稀拉拉的林子,面对墓碑一样漫山遍野黑糊糊的树桩,他茫然无措地站起来,那条心爱的老枪就顺手滑落下来,顺着山坡一直滑下去,最后咕咚一声掉进河里。乌热一阵眩晕,他觉得作为一名鄂温克青年对不起森林,对不起大兴安岭,对不起生他养他的额尔古纳河。
       乌热决定要做一件对得起大森林的事,乌热准备搬家,一个人搬到葫芦谷去住。
       乌热头也不抬地准备着自己的行囊,左边站着海图,右边蹲着大黑狗,他们似乎都知道有事 情要发生,但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四只眼睛不时地对视,又不时地盯着忙碌的乌热。
       等把简单的行囊背起来后乌热对海图淡淡地说,最后的那几只鹿也被偷猎者盯上了,再不看 管起来怕是一只也保不住了。说完又低下头对寸步不离的大黑狗说,豹子好好看家,没你的 事。
       黄昏时分乌热来到谷口,这才发现大黑狗也尾随而至。豹子,不是让你看家吗,怎么跟来了 呢,乌热有点不大高兴。大黑狗委屈地低下了头,发出了呜呜的低鸣,它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也知道一定要挨主人的惩罚,可是它心甘情愿,因为它太爱它的主人了。主人是它救命恩 人。当年妈妈生下它们姊弟八个,它是最小的一只,身单力薄挤不上奶吃,满月过了还瘫在 窝里不会走,主人就把它丢进雪窠里。是乌热把它揣进怀里,是乌热用驯鹿奶一口口把它喂 大,是乌热教会它一身强悍的捕猎本领,从而使它成为全村头等的猎犬。主人恩重如山,豹子对主人百般依恋。乌热上学的两年,豹子整天蹲在村头的路口上眺望,它坚信主人不会弃它而去,主人一定会回来。果然乌热返乡那天,豹子跑出去三十里地迎接,在人来人往的小镇火车站,乌热抱住豹子好一顿哭,全村的猎民也大为感动。可是这次豹子没听主人的话 ,它总觉得主人一个人在外太孤单、太危险,它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天近黄昏,乌热在谷口安顿下来,他点燃篝火准备晚餐,青色的柴烟给葫芦谷罩上一袭轻柔 的白纱。
       葫芦谷方圆四十里,口小肚大像一只巨大的葫芦横卧在白头崖下,谷地小河如网水肥草美,是犴鹿獐狍的天然栖息地,也成了偷猎者经常光顾的地方。多年的偷猎,犴獐狍子已经不多见了,只有天性机警的梅花鹿尚存活在这里,可是近日里已有一伙偷猎者开始注意上它们了。那天正午,乌热在给豹子弄吃的,三辆摩托车从山谷里驶出来,看样子像是跑山儿的,可是又什么工具都没带,总不能是旅游看风景的吧,豹子十分不友好地朝着远去的摩托车吠叫着,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不能随便行动,但根据它的表情那远去的三个背影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大概是五天前的一个上午,乌热和豹子为找一只小驯鹿进入谷地时发现这三个人的,小驯鹿受伤掉队,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当时他只顾摆弄小驯鹿了,对三个擦肩而过的人没来得及细想。他们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想干什么呢,乌热放下手中的活,努力猜想着不速之客进山的目的。
       乌热在新搭成的桦皮窝棚前慢慢地踱着,想着问题的最终结果,他返身坐在一截树墩上,往火堆里又加进几块籮子,等篝火跳起火苗的时候又抓了几把青草盖 在上面,烟雾又浓了起来,这是驱蚊的好办法,现在是初夏,蚊子还没有起来,但不管有没 有蚊子,乌热习惯总有一缕炊烟在窝棚前。
       谷地的尽头是白头崖,白头崖峰高林密,是野鹿藏身的好地方。乌热打猎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他跟着海图叔叔上过一次白头崖,正是那次惊心动魄的遭遇,埋下他叛逆的种子。
       那一阵子,海图叔叔很扫兴,跑了很多路,像样的猎物一个没打着,作为酋长,作为鄂温克独一无二的猎手,打不到猎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这一次只好上白头崖碰碰运气了,乌热知道那是一个打鹿的季节。其实我们不该来这里的,不过事到如今萨满神也不会怪罪我们的。海图一边走一边回头跟乌热讲。他发现一路上乌热一声不吭,这孩子人长大了,心思也大了。
       乌热还是没出声,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大概爬了刚到一半的山路,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两只鹿来,一只雄健的公鹿身后跟着一只肥肥的母鹿。海图犹豫了一下,乌热知道海图叔叔平日里很少打鹿,可是这次海图还是举起了猎枪。一声枪响过后,只见那头雄鹿身子一栽打了一个趔趄,但马上又一跃而起,身后的母鹿愣了一下也紧跟着雄鹿向前闪电般地飞奔了。对海图的枪法乌热深信不疑,大概是刚才瞬间的犹豫才错过了最好的猎杀时机。
       叔侄二人寻着血迹追上崖顶已是大汗淋漓了,当他们喘着粗气直起腰的时候被一幕场景惊呆 了。那只雄鹿站在崖顶的一块巨石上昂首傲视,它满身是血,肚子剧烈地起伏着,它的血大 概要流尽了,可是整个身躯看上去还是那么雄壮健美,它颈项修长,一对美丽的银灰色的茸 角珊瑚一样直指晴空。那只母鹿就趴在它的脚下,对他们的出现毫不理会,而那只雄鹿更是 瞅都不瞅他们一眼,炯炯有神的双目直视遥远的天际。他们下意识地接近着猎物,就在距那 块巨石十几米的时候,那只雄鹿高高跃起,朝着高耸的岩壁狠狠地撞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鹿角断裂,鹿头粉碎,健壮的身躯轰然倒下,与此同时那只母鹿也一声哀鸣像闪电一样跃下山崖。叔侄二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动弹,最后海图喃喃地说,把它埋了吧。
       打那以后,海图再也没打过鹿,乌热发现从此海图叔叔腰间多了一小节鹿角。
       可是现在居然又有人打起了它们的主意。乌热要用自己的行动保护这个可怜的鹿群,他要对 偷猎者实行有效的制止。果然,就在乌热驻进葫芦谷三天后的一个傍晚,那三个家伙又出现 了。
       混蛋们,等着瞧吧,有我乌热在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乌热骂着钻进了窝棚,把大黑狗也叫 了进去,豹子顺从地趴在乌热的身边,它知道没有命令是不许发出一点声响的。
       半夜时分乌热起身,大黑狗摇着尾巴跟在身后,他们要在黎明前赶到伏击地。那 时候鹿群会出现在小河边,饮第一次晨水,也许偷猎者早就埋伏在那里了。
       
       他们出发了,夜色不算太浓,乌热做出一个手势让豹子去前面侦察,没出半个小时豹子折了 回来,用头不停地在主人腿上蹭,乌热知道豹子发现了目标,根据往返时间乌热判断偷猎者 应在一公里之内。乌热跟在豹子后面加快了行进的步伐,没出一撮口烟的工夫,眼前出现了 三个黑影,一前二后走得不算快,乌热这才知道,他们一定是把摩托车放在山下、从后山绕 过谷口,进入谷地的。看来这几个家伙上次点踩得很细,在距小河不足百米处他们折进林子 藏了起来,乌热也和豹子选了一个低洼处躲了起来。
       天亮的时候,乌热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原来他们藏身的地方正是鹿群经过的地方,而且又是上风头。这样鹿群不等接近水源就会发现他们而逃走。当然这样那伙偷猎者同样也会一无所获,但是乌热想的是,要让这些家伙知道,这群鹿有人看护,从而永远不再打它们的主意。
       乌热四下?摸,发现了一个泥塘,他迅速滚进去打了几个滚儿,又把一簇水草叼 在嘴里,再让豹子后退一段距离,这样再灵敏的牲灵也不会有丝毫觉察了。
       就在乌热刚刚做好准备的时候,鹿群出现了,密林深处哗哗一阵响,首先出来的是一只雄鹿,乌热看得明白这一只比当年撞崖而死的那只一点也不差,威武雄壮,体形健美。它站在密林边上四下环顾,仔细地寻找着一切可疑点,几只母鹿和小鹿探了探头又回去了,雄鹿没有向它们发出安全信号。是时候了,乌热猛地跃出大吼一声,快跑啊,这里有强盗!话音未落,雄鹿倏地一下不见了,紧接着林子里哗哗一阵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砰砰砰……各式猎枪夹杂着愤怒一齐朝乌热头上泻下来。
       他妈的这鹿是你家的!
       干脆干掉他算了,让他多管闲事!
       几个家伙骂骂咧咧朝乌热这边走过来。
       这是乌热第一次徒手上山,乌热这才感到猎人没了枪就像猛兽没了利爪。他四下?摸,顺手 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桦木棒子准备迎敌,豹子也护在他的身边,准备随时出击。
       三个家伙呈扇子面包围过来,明晃晃的匕首握在手里。其中一个胖子说,这家伙壮得像一头 牛,抗打,往死里揍!另一个大个子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木棒。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 了对手的后面,还没等那家伙的棒子落下照着他小腿肚子就是一口,三个家伙只顾着 对付人了,一直没有发现猎犬的存在,大个子哎呀一声险些裁倒,乌热上前一个窝心脚彻底 把他放倒了。另两个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一顿乱打乱刺,乌热左右迎敌,忙乱中棒子失手掉在 地上。他左躲右闪瞅准蹿上来的胖子面门就是一拳,那家伙妈呀一声仰面倒下。手握匕首的 大胡子没有心思照顾同伴,一刀狠过一刀地刺过来,乌热且战且退,左臂上已经被划出一道 长 长的血口子。大胡子取胜心切一边大喊,快上呀,这小子不行啦!一边更加凶狠地逼上来。 乌热左臂酸麻,怒从心中起,瞅准时机一个虚晃,双手扼住大胡子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就 听得“咔嚓”一声,大胡子惨叫着滚倒在地上了,乌热轻蔑地啐了一口说,死去吧,看 你们还敢不敢再打鹿群的主意。就在乌热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缓过神来的大个子已经爬起 来,双手举起一块大石头向乌热头顶恶狠狠地砸下来。豹子一声长啸,高高跃起狠狠一口咬住大个子的脖子,乌热急回头,就见坐在地上的胖子双手捧着的枪口吐出一股火光,豹子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从眼前划过。豹子,豹子——乌热声嘶力竭地向豹子扑去,三个偷猎者趁机仓皇逃窜。
       豹子柔软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豹子的眼睛还睁着,乌热紧紧地抱着豹子号啕大哭,四周的 桦叶乱雨一样纷纷落下……
       乌热大病一场。
       病好后的乌热开始埋头写信。他给乡长写,给旗长写,给自治区的主席写,写大兴安岭惨不忍睹的现状,写保护森林的重要,写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写鄂温克民族未来发展的道路,写他自己对民族发展的意见和建议。在信中他恳切地写道,不错,鄂温克是森林民族, 是驯鹿的民族,可是鄂温克要是一直待在山上,大森林就会从地球上消失,驯鹿就会从地球 上绝种。要想保住森林保住驯鹿,鄂温克集体搬迁无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看着乌热整夜伏案写信海图的山羊胡子瑟瑟发抖,他对乌热的举动大惑不解,鄂温克不打猎 还能叫鄂温克?鄂温克离开森林还能叫鄂温克,他指着远处早已空无一物的树葬地说,祖宗 们都在看着呢,造孽呀你!
       刚刚入秋,写出的信竟然有了回音,其实政府早就有了这方面的动意,只是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乌热的信无疑给政府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契机,专家分析,科学论证,最后政府采纳了乌热的建议,决定让鄂温克举族搬迁,搬出大森林搬进城市去,不过为了考虑民族意 愿,到底去还是留要经过全民公决这种形式来最后决定。
       乌热为这事兴奋得彻夜难眠,他在村里所有的撮罗子间穿行,他要让全村人特别是年轻人 分享这份喜悦。
       乌热心急火燎地走着,有风吹来,额头的汗凉得冰手,乌热还是感到了大兴安岭特有的初秋 的凉意。
       这些天他走访了许多老人,得到的回答大体是,大兴安岭的家,鄂温克住了上千年了呀,北魏拓跋焘当皇帝时,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呢?搬出兴安岭搬出大森林,驯鹿怎么活?没了驯鹿,没了森林,还是鄂温克吗?
       真像一些人说的那样,走出森林的鄂温克就成一条流进沙漠的河,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吗?乌热不相信这些鬼话,这段时间乌热每晚只能睡很少的觉,他进出所有的帐篷和撮罗子 ,在仅有的二百六十几名族人中游说。他想说服所有的族人,离开森林是鄂温克唯一的选择 。
       乌热顺着来路返回家,他决定最后再找一次海图,这最后的一位酋长。只要他能带头投票, 事情还会朝着乌热希望的方向发展。乌热加快了步子,脚下的松枝发出啪啪的折断声,乌热觉得那是催人上阵的鼓点。
       海图叔叔睡了,松木杆搭成的地床上铺着那张老熊皮,地上的嫩草从松杆的缝隙中钻出来,绿茵茵地围在熊皮的四周。海图叔叔蜷曲的身躯显得越发瘦小了,唯有那张老松皮似的脸依旧像萨满神像一样庄严。
       乌热把籮子往灰烬里拢了拢,轻轻一吹红红的火苗就蹿出来。这种篝 火只有鄂温克人能点得起来,几块籮子不紧不慢地燃着,用时往里拢 拢,不用时往外撤撤,火随人意,燃燃停停,永不熄灭。森林是鄂温克的家,森林是鄂温克 的命,祖祖辈辈在大森林里用火的鄂温克就从来没有跑火烧了林子的。解放后,每一个鄂温 克从娘肚子一出来就是兼职森林消防员,拿国家每月四十五元钱的补贴。
       乌热把薰得漆黑的茶壶移到火上,他想把茶煮开,等酋长醒来喝,鄂温克一刻也离不开茶的。
       撮罗子里暖和起来了,乌热把外衣扔在籮子堆上,军绿色紧身内衣让 两块胸肌高高耸起。一只小驯鹿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嗅着他的内衣,蓝汪汪的大眼睛 里凝着温顺的光。乌热顺手从桦皮筒里拈出一撮盐来,他体味着小驯鹿温热的嘴唇在手心上 痒酥酥地蠕动。盐是驯鹿的巧克力,小驯鹿舔得津津有味。
       水开了,扑扑地溅出来,白蝶一样的飞灰从火堆上升起,挤挤挨挨地从顶口冒出去。乌热出神地盯着这架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撮罗子,想象着祖先支起第一架时的兴奋。撑起三十六根松杆,围一圈白布,就是这样一只没有手柄顶上开口的大伞,抵御着熊狼野猪和比它们更狠的瞎蠓小咬,抵御着零下四五十度的奇寒酷冷,一堆篝火几张兽皮,让鄂温克人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大兴安岭上,世世代代存活下来,子子孙孙繁衍开去。
       可是为了民族的生存,为了不让鄂温克成了时代的落伍者,现在就要离开森林了,乌热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桦皮桶里的面粉发了,散着淡淡的酸味,乌热笨手笨脚地烙面饼,胃里涌出融融的暖意,两 年的警校生活,城里的大米饭彻底摧垮了他的消化力,一见大米饭就神经性地吐酸水,那时 候连做梦都是甜甜的驯鹿奶泡面饼。
       
       海图咳咳地坐起来,像只伤风的老猫,嘴里嘟哝着,煳了,煳了。海图赶忙去撤火。
       海图老了,大森林永不改变的黄绿更迭消磨了他的青春,当年松树蘑一样油光闪闪的脸庞如今变成一只风干的松塔。海图接过乌热递上的热茶漫无目标地吹着,掉光牙齿的颌骨让嘴唇软塌塌地揪在一起。乌热一阵心酸。
       村民公决是在一个初秋的早上进行的。
       瑟瑟的秋雨落在樟子松长长的松针上,发出一种只有鄂温克才能听懂的声音。民族小学的操场上聚集了全村的猎民,二百六十一口子除了海图一人外全到齐了,酋长说他不舒服, 他不来谁也别想请动他。主持会议的市政协主席不无遗憾地说,那就开始吧。
       主席坐了一夜的车,吃过早餐就上会,听说最后一位酋长没来,满脸的倦色又罩上一层阴郁 。
       其实海图没什么大病,这个乌热心里清楚。昨晚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过只是乌热的一厢情愿。乌热不停地说,海图只顾低头喝茶吃面饼一言不发。末了海图拍拍身上的面饼渣站起来说,到我的地床上睡一觉吧,听听萨满神的旨意。海图出去了,撮罗子里一下变得神秘起来,籮子堆桦皮筒熊皮猎枪大锡壶,撮罗子里的所有物件一齐 朝他射出森森的黑光,乌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乖乖地躺到了酋长的地床上。乌热闻到 了熊皮的腥膻,青草的清甜和桦树皮苦巴巴的涩味。
       冷风从帘子底下溜进来,薄如纸,白蝶再一次飞起来了,那是萨满神的舞衣啊, 乌热赶忙闭上了眼睛。
       山风吹来,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祖宗的意志不可违拗。
       乌热转过身来,海图就坐在他的身旁,哪儿来的萨满神哟,一切的旨意全来自酋长。
       主席摊开稿子开始讲话,和警校的领导一样,从头到尾全是官话套话空话和千真万确的废话,嘤嘤嗡嗡地在耳边一个劲地打转转就是不往脑子里边进。乌热坐在雨地里,下意识地掏出那只索亚妈妈留给他的当做护身符的桦木刻成的萨满小神像。妈妈说这是老酋长的手艺,老酋长刻的神像个个能显灵的。神像已被手汗浸成土红色,可见它在妈妈身边有时日了 。细雨中乌热细细地端详着,越看越觉得这张脸不像父亲倒像一只老熊。
       被冷雨浇湿的主席的声音不停地折磨着人们的耳朵,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不容易要开始投票了,会场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二百多人的场地上鸦雀无声,只有秋雨从松针上落下,人人都聚精会神,这点雨不算什么,鄂温克从来都不怕雨,他们可以一张狍皮裹了在哗哗的 山雨中酣然入睡,当然醒来后忘不了喝几口从不离身的熊膝盖骨泡过的烈性酒。
       主席台是一字排开的四张课桌,上面铺着一块作帐篷用的绿帆布。两只水筲大小的桦皮桶上 各贴着一张红纸,墨笔写成的“去”、“留”两个大字赫然在目,墨迹被雨水浇得沥沥地淌像猎物的血。台前是一麻袋敞着口的松塔,松塔还没黄熟,散发着浓浓的松脂香。乡政府的刘干事一句一嗯地告诉大家,嗯——各投各的票,嗯——不要管别人,嗯——同意走的就把 松塔投进右手的桶里,嗯——不想走的投进左手的桶里,嗯——每人一票,嗯——这是你们 行使权利的时候了,嗯——大家都要认真对待。
       人群躁动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又没有谁敢第一个站出来。所有的目光都在人群里睃巡 ,海图没到场给村民公决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没有神的旨意,鄂温克就会迷失方向,海图就是敖鲁古雅的萨满神吗?这件事一直困惑着乌 热。
       那年乌热十二岁。十二岁的鄂温克就是大人了。刚过生日没几天,海图进了索亚家的撮罗子 。
       去,乌热,跑一趟阿鲁干老林,昨天我打了一只犴放在白头崖雷劈松下,你把它驮回来,记 住犴嘴里插着一把猎刀,用完别忘了拿回来。海图交代完就走了,那神态好像城里人和孩子 说,“去,到冰箱里拿只冰激凌,当心别冰手”一样轻松。阿妈望着海图远去的背影半天没 说出话。乌热走出撮罗子,两只驯鹿已经拴好在小树上,乌热知道那只叫古姆的老驯鹿是他的坐骑,它的儿子格恩该是他的脚夫了。
       阿妈把面饼和鹿肉干装进格恩背上的犴皮口袋里,千叮咛万嘱咐打发小乌热上了路,索亚担心,可是酋长的话是不能违拗的。乌热倒是满心的欢喜,能单独完成这么一项任务就说明自己长大了,在酋长的心目中乌热是个大人了,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三十里路,太阳刚到头顶乌热就赶到了。白头山高高地耸立在绿树丛中,阳光下闪着耀眼的亮光。以前乌热只能天天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今天终于来到它的脚下。白桦林里一棵高高大大的松木黑糊糊地矗着,乌热知道那就是雷劈木。雷劈木几百年不倒不朽,劈成细丝的树干大扫帚一样冲天而立,鄂温克从来不去碰它,只是有个头疼脑热去折一截煮水喝,喝过后头立马就不疼了。乌热牵着驯鹿钻进桦林朝雷劈木走去,果然在一棵大树木旁躺着一只犴。不过犴肉已经被切割成小块,而且大部分都已经被运走,乌热知道肯定是酋长把它们送到白头崖的冰洞里了,剩下的这几小块是特意留给乌热的。
       小乌热笑了,开始用他的午餐。
       回家的路上乌热迷路了,错在他没有相信老驯鹿的判断。林子越钻越密,天越走越黑,乌热这才知道是自己的错。老驯鹿一点也没有责怪乌热的意思顺从地跟着,最后它们在一块林木稀疏的阳坡上歇下了。乌热偎在古姆的身边,夏天的夜好冷啊。
       一觉醒来,酋长已站在他的身边。乌热伸了个懒腰对海图说: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一个黑脸婆子。
       和她说了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要我的面饼。
       你给她了吗?
       给了,还给她鹿肉干了呢。
       乌热你做得对。
       她是谁呀?
       唔……
       谁呀?
       长大你就知道了,乌热。
       酋长牵着古姆头里走了,乌热乖乖地跟上。大人的心思总让人猜不透,乌热觉得海图叔叔的 心里装的全是萨满神的旨意。
       不过这回海图的缺席着实让乌热气愤,他瞅着村民群龙无首的样子,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楚,莫非鄂温克永远都需要海图这样的酋长?凭着一杆猎枪,海图真能带领鄂温克走向繁荣昌盛?他的目光在四处巡视,并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作短暂的停留,他希望儿时的伙伴们能勇敢地站起来,能勇敢地走出这一步。
       雨不停地下,人群开始骚动了,终于有几个毛头小伙子手拉着手步履游移地走向投票箱。秋雨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人群轰地一下乱了,纷纷奔向投票箱,刘干事扯着嗓子喊,嗯,不要乱,嗯,不要慌,嗯,一个一个来。没有海图在场的村民公决还是有了结果。乌热是最后一个投票者,当他攥着那枚属于自己的松塔满怀信心地走到桦皮桶前,被雨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的主席已经离开座位笑盈盈地向他伸过手来:乌热同志,感谢你的意见和建议,公决 十分成功,全体村民一致同意搬迁。听说你回来后做了不少工作,我代表市政府感谢你。你看 ,说着主席果真把写有“留”字的空桦皮桶亮给他看,里面空无一物。
       头顶上一个炸雷,大雨瓢泼而下,四野里一片白茫茫,乌热险些被这个突如其来 的巨大幸福击倒……
       就在那个大雨如注的秋夜,海图失踪了,乌热走进酋长的撮罗子的时候,篝火还红红地燃着 , 地床上的老熊皮还留着他的体温,撮罗子里所有的物件都完好无损,包括那柄须臾不肯离身 的猎枪,只是那尊萨满神像不知了去向。
       第二天乌热领着全村的人都上了山,黑熊沟,树葬地,白头崖都找了,都没有。一连半个月 整座伊勒呼里山都响彻了“海图酋长——”,“海图酋长——”的呼叫声。
       天,眼瞅着要黑下来了,乌热用一根刺玫果的硬刺龇牙咧嘴地挑着脚上的血泡。无望的村民们都陆续下山了,乌热说什么也不肯,他一定要找到海图叔叔,一定要带他走出森林,一定要让他的晚年享受到现代文明,他觉得社会在进步,坚守已毫无意义,无论如何鄂温克也 要跟上社会前进的步伐。乌热咬牙站起来,酋长的猎枪成了他的拐杖。他打算在天黑透前再 翻一座山头,到阿鲁干河边的矮崖下去过夜。崖前是一片浅滩,野物经常去那里喝水,是个 狩猎的好去处,海图叔叔会不会在那里。
       
       海图把荷包里最后一撮口烟全都抹在牙床上,闭了眼静静地躺下,松软的落叶淡淡的腐败气味让他感到舒适而亲切。出来几天了,他努力地回忆着,可是思维像断了线的鱼钩,早被咬钩的鱼儿拖得没了踪影。眼前的事情一转身就忘,而陈年往事却清晰如昨,海图知道自己老了。
       西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以极小的角度投射进来,崖壁上的岩洞有了一丝家的温暖。海图躺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熟悉这个岩洞,这个岩洞和他的女人有着一个永远让他无法释怀的谜。
       那天索亚也歇在这个崖下,她把一只雄鹿撵上了矮崖,她要等它天亮后下来。
       按鄂温克的族规,女人是不能打猎的,可索亚是个例外。酋长说,男人都死了让她咋活,由 她去吧。
       索亚家的男人们是在一夜之间没有的。一群饿极了的森林狼把父亲和哥哥吃得只剩下三节腿 骨。两只枪全是空的,这两名全族中有名的猎手那天是带足了子弹上山的,这就是说他们最 少也得射杀四五头森林狼,这就是说这群饿极了的森林狼至少吃掉了它们四五个同类和两个 男人。索亚把子弹哗啦啦顶上膛,一头钻进了敖楞酋长的撮罗子,那年索亚十七岁。酋长正 在喝酒,放下酒壶郑重地说了上面的话。打那以后鄂温克中就出现了一个威震山林的女猎手 ,索亚打的猎物一个人吃不完,就挨家挨户地送,有谁家断了顿,从她家晾棚上拿走一些猎 物连招呼都不用打。索亚从不在意,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那群森林狼上,她发誓一定要杀尽它 们,一只不留。在那个冷得连桦树皮都点不着的冬天,人们发现索亚好长时间没露面了,棚架上的野物被人们拿尽了,撮罗子门口积了三尺多厚的雪也不见她的脚印。人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直到第二年开春,阳坡的雪化尽了的时候索亚才回来。犴皮袍碎成了条条,一张脸冻成黑铁锅,褪掉皮的地方长起了鲜红的肉芽,要是夜里遇上一定以为是萨满神。索亚告诉酋长说,那群狼她打死了十五只,剩下的七八只一直被她赶出了外兴安岭。森林狼离开了森林,等死吧,这帮畜生。敖楞酋长倒抽了一口气,外兴安岭,这一个往返少说也有五千里路啊。
       打那以后索亚就成了边吉的女人,敖楞酋长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可是却一直没有收回 他的女人不可以打猎的承命,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
       那天的遭遇索亚一直没有跟人说过,村里人只知道那夜边吉的撮罗子一下被撞开,索亚满脸 是血满身是血的跌进来,昏死过去后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两只狗熊的大睾丸。事情的真伪族人 众说不一,不过从那以后索亚再没打猎倒是事实。海图只听过一次关于索亚的英雄传奇,还 是在边吉喝醉了酒以后。边吉喝得太多了,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它的真实性海图无法确定。
       你不知道,那家伙,牛一样大,忽地从岩洞里窜出来,一下子就把索亚压在了下面。索亚正在撒尿,那家伙发情了呀,就,就,就……索亚咔嚓一口,就,就,就咬,咬……哈哈哈,后来让我泡酒喝了,真管用,真管用,索亚就骂我,早知道这样我扔在林子里喂野狗去 。哈哈哈……
       后来索亚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在海图的心里索亚是永远值得敬畏的英雄,三十几年的夫妻 生 活海图秋毫无犯,直到索亚病倒弥留之际海图才含泪吻了她,并遵照了索亚的意愿,一 不告诉在呼和浩特上学的乌热,二不让村民大操大办,三她死后一定要葬在洞顶的矮崖上。 海图不问为什么一一依了。
       此刻,他敬畏的英雄,他的女人就长眠在他的头顶上,海图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乌热顺着河滩走,天黑尽的时候来到岩洞下。乌热仰头望那岩洞,心底泛起一种无法排遣的 惆怅。
       对于乌热岩洞是一个谜。直觉告诉乌热,他浑身浓密的毛发,似乎和岩洞发生的事情有关。
       也不知睡了多久,海图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睁眼果然看见索亚微笑着走进岩洞,海图急忙爬起来,他要向妻子诉说心中的痛苦,他要告诉妻子乌热是如何被山鬼给迷住了心窍,要把所有的鄂温克村民都领出大山领出森林,他要指责妻子,瞧瞧你生的好儿子,都办了些什么好事,这些你得去向老祖宗们做出交代。奇怪的是索亚听了他的话不但没有生气,还微笑着示意他跟她走。听了妻子的召唤,海图不再说什么,顺从地朝洞口一步一步地走去……
       乌热独自在河滩上徘徊,想着找到海图叔叔后如何向他做出解释,如何劝说他跟他一起走。忽然他觉得头顶上的洞口一阵响动,黑暗中一只老熊探出头来向他张望。像是篝火里扔进一块松明,乌热的心蓦地明亮起来。一切从老熊开始,现在一切该从它身上结束。这么想着那柄老枪本能地从肩上滑下,又被他稳稳地端起……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HTK〗宋华亭,男,铁路人,本世纪开始文学创作,有长篇小说《最后的 官道》、短篇集《红指印》、长篇散文《梦圆青藏》、报告文学集《发现雷锋日记》等。现 在某杂志社供职,中国作协会员。〖FL)〗
       〖HS27〗
       〖FL(K5:2〗一
       在生物研究室,像沈小武这样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每项研究课题都是他们查阅资料,对证数 据,实际操作,可成果出来后,就没有了他们的份儿,研究报告上署的全是资历老的教授、 副 教授们的名字。年轻人为此心里堵得慌,私下里牢骚满腹,时不时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工 作中就不那么认真卖力了。
       沈小武在这帮年轻人中,还不算最堕落的。他厌烦这种体制,可凭他一人之力改变不了,又 不想就这么耽搁着,就致力于其他学术的研究。近年来,沈小武私下撰写的几篇学术论文, 避开了生物研究,探讨的全是教育研究类学院怎样适应新时期量化教学管理的问题,这些论 文大多都发表在全国具有权威性的学术刊物上。其中,有一篇还被北京的几所高校认为有新 思路,论据充分,在他们的学术刊物上都做了转载。首都师范大学还邀请沈小武做了专题讲 座。一夜之间,沈小武就成了学院里受人关注的对象,他自己也沾沾自喜地认为,这下他评 副高职称的条件可就像欧元似的坚挺多了。
       生物研究室把沈小武并没有当一回事,认为他写的论文全是教学管理方面的,与生物研究没 有丝毫关系。到了评职称的时候,研究室没有给沈小武往上报。沈小武满心期待地等到论文 答辩的时候,才知道评职称、作论文答辩都是别人的事,根本没他什么事,他这才傻了眼。 用他们研究室主任的话来说,“我们生物研究室是研究生物的,你发表的是量化教学管理的 论文,与生物研究可是风马牛不相及,根本就不搭界。这就好像手艺人,明明你是吃这家人 的饭,可却在替别人家做活,最后还要这家人给你出工钱,这能行得通吗?”
       沈小武一肚子气回到家,饭也懒得做。妻子叶莎莎瞪了沈小武一眼:“多大个事呀,居然气 成这样。看你没出息的样,只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活该受这窝囊气,要是我,早去找院 里领导了。你沈小武的论文得到学术界权威的认可,大家有目共睹,他一个破主任还要 卡你。明天我替你找院长去。”叶莎莎丢下这几句话,转身往卧室奔去,“咚”地把门关上 ,半天也没见出来。
       沈小武愣神看着卧室紧闭的门,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往厨房里走去。他知道他要不把饭做 好,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儿,叶莎莎是不会走出那扇门的。
       第二天,叶莎莎带上沈小武发表的论文,果真去找院长。
       在院长办公室,叶莎莎把沈小武的论文双手捧给院长,详细地介绍了沈小武的情况。院长一 边听一边翻看着沈小武的论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叶莎莎讲完,院长停了好长时间才抬起 头,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没有了下文。
       晚上,叶莎莎把到院长办公室的情况告诉沈小武。沈小武一听,就知道什么戏也没有,职称 的事跟自己是没什么关系了。
       
       二
       这天,主任突然把沈小武叫过去,递给他一个奇怪的调令。沈小武被调到院办当秘书了。
       主任还是一张慈祥得做作的脸,话里酸溜溜的像搁了几斤醋似的说:“行啊,小沈,咱这生 物研究室到底还是小了,盛不下你这条能扑腾的鲤鱼!”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沈小武强忍着喜悦,十分谦虚地说:“哪里啊,是我这条鱼太小,还 是到小点的容器里找个藏身之地吧。”
       沈小武成了一名引人注目的秘书,坐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开始和院领导出出进进了,这 是沈小武和叶莎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事。一般好事都是成双的,果然叶莎莎突然评上了 副高职称,年底还赶上了学院的最后一批集资建房,只交了八万元预付款,选好了房号 ,只等房子半年后建成装修了。
       最兴奋的还是叶莎莎,这么多好事像商定好似的,一下子都叫她给赶上了。沈小武能调到院 办当秘书,想来想去全是她叶莎莎去找过院长的功劳,不然,谁知道生物研究室还有个沈小 武!在院办当秘书,不存在评职称,比在研究室有发展前途。叶莎莎能赶上最后一批集资建 房,又评上了副高职称,这下可不得了了,自认是劳苦功高,在家里更是对沈小武吆三喝 四,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自从认识叶莎莎的那一天起,沈小武就对她百依百顺,原因很简单,沈小武是从农村出来的 ,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又进了研究院工作,他就想找一个真正的城里媳妇。叶莎莎虽然不是 名门贵族,可也算是城里的老户人家,根正苗红,况且叶莎莎长得也是清丽脱俗。沈小武没 有理由不对漂亮动人的叶莎莎言听计从。但是,沈小武很快就发现,城里人还是有城里人毛 病的。叶莎莎家里的人始终把他当成外人,尤其是他们刚结婚时没有房子,暂住在叶莎莎家 ,每天出出进进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叶莎莎家里一有个啥事,一家人叽叽咕咕地说得火 热,只要沈小武一出现,他们就会戛然而止,生怕沈小武听到什么,有时还会有意避开他, 这 叫他觉得别扭。他可是全身心投入到叶莎莎家的,但叶家人没有这种感觉,在他们眼里,他 只能是外人。就连叶莎莎有时说话的语气里,都说他是外人不懂他们叶家的事。其实全是些 鸡毛蒜皮的事,可叶家的人会把这些俗事搞得神神秘秘,跟组织部门的人事问题似的。沈小 武是个敏感的人,叶家人的这种做法叫他看着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沈小武发现,不光是他 ,还有叶莎莎的弟媳苗苗,在这个家里其实和他的处境一样,都是无法被叶家纳入的外人。 这样看来,倒不是叶家有意要与他显出一份生疏来,而是他们从心理上,把叶姓之外的人都 看成了外人。这个发现让沈小武心里才平衡了点。后来,学院给他们分了一套旧房,从叶家 搬出单独住,有了自己的窝,沈小武也就不再在乎叶家人把他当成自己人还是外人了。
       可是,有了自己的居所,沈小武和叶莎莎之间的摩擦却比以前多起来。
       叶莎莎有她的毛病,比如对家务事不管不顾。沈小武对叶莎莎的这些缺点都能容忍,人家是 城里人嘛,肯定得有城里人的派头。沈小武几乎包揽所有家务,他没有怨言,唯一叫沈小武 不能容忍的,就是叶莎莎在花钱方面的随意性,她似乎没有一点计划,看到什么只要当时一 对上眼,不管有没有用,一冲动就先买了,至于今后能不能用得上,就不是她叶莎莎要操心 的事了。沈小武在农村受过不少苦,知道钱来之不易,每次只要是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就 像割他身上肉似的,他能感觉到疼痛。所以,沈小武别的事都能让着叶莎莎,唯独在花钱上 绝不姑息迁就。对此,叶莎莎非常生气,她拿的工资并不比沈小武少,怎么她每花一分钱就 跟要沈小武的命似的,他的脸吊得老长不说,还老是嘀嘀咕咕,把她弄得没了一点情趣。叶 莎莎和沈小武出去买东西时,其实还是控制着自己花钱的欲望,可在沈小武眼里,只要花钱 他便心疼,忍不住要说几句,弄得叶莎莎很没面子,所以俩人之间的矛盾,大多都是因钱 引起的。
       交了集资建房款,解决了居家大事,家里还剩下四万多的存款。沈小武把存折给叶莎莎看, 叶莎莎一脸欢喜,她喜滋滋地说没想到还能剩下这么多!老婆孩子气的表情,看得沈小武心 里有了得意之色,要不是他平日里精打细算,就依叶莎莎那不管不顾的性子,哪能攒下这么 多钱,虽说日子过得清淡,可到底还是完成了房子这件大事。
       “你说咱除了房子,今后也没别的负担了,人生在世,不仅是为了攒钱,趁咱们还年轻,也 该好好品味一下生活了。”叶莎莎说,“这钱放在银行反正也没多少利息,不如买辆车吧? 有了车干什么都方便,也算是一脚踏进了小康社会。咱也不用买太好的车,十万块钱左右的 就行,档次也不低,开着不别扭……嗯,当然咱这点儿钱肯定不够,咱再贷点儿,如今这贷 款买车都成了一种时尚呢。”
       叶莎莎是用商量的口气,她丝毫没有掩饰对车的憧憬。沈小武听出来了,买车的念头在她的 脑子里盘桓了绝非一朝一夕。
       沈小武可没有叶莎莎那么昏头,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考虑得更为实际一些,房子建好后 得装修,按现在的市场行情,四万块钱不一定能打得住,哪里还有余钱买车?再说,俩人每 天都要上班,单位离住宅区也不远,就是叶莎莎回趟娘家,打辆车撑死也就是个起步价,车 在他们的生活里根本没多大用处。而且,以他们现有的经济实力,还没有到非要养辆车摆谱 的地步。说死说活,沈小武坚决不同意叶莎莎这样的享受方式,如果说超前享受是为了买房 子倒还说得过去,再怎么说房子是生活的基础,缺了不行,可贷款买车却并不是日常必要的 消费,如果为了摆谱,这个谱未免摆得太大了吧。
       叶莎莎一听沈小武的话,就绝望了,在说这些话之前,她考虑到沈小武会反对。平时有什么 事,她通常只要一坚持,沈小武就会让步,她总是胜利者。现在房款也交了,思来想去也没 有什么需要用大钱的地方,就是养辆车也不算过分呀。可沈小武压根儿就不听她的分析,他 只说叶莎莎是任性,他不能跟着她一块儿任性。
       “买车也算是任性?我这不是给你充分的论证嘛。你放眼看看,咱周围不是好多人都买了车 ,你真以为他们都是钱多得用不完才买车?”叶莎莎忿忿地说。
       “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咱们有咱们的生活方式,凡事不一定都要向别人看齐!”
       “沈小武,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透顶!”叶莎莎把手里的存折冲着丈夫扔了过去,“行了, 你留着钱给你生儿子吧!”
       三
       叶莎莎超前享受的计划没能如愿,她气不顺,这一阵子净和沈小武闹别扭,看沈小武什么都 不顺眼。沈小武不能豁出去拿那笔钱让妻子去买车,便只有竭力忍让,想着只要过了这几天 ,妻子就会雨过天晴,把这事抛开的,到那时就好了。
       可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叫人无法预料。
       沈小武的弟弟给他打电话说,父亲被查出癌症早期,医生让住院治疗,可是光押金就得五千 块钱,弟弟说他还问过了,手术费要一万多块钱呢。弟弟在农村,每年的收入也就靠那几亩 地,别说拿一万多块钱了,一下子要拿出几千块钱来都不可能。病得治,院也得住,沈小武 让弟弟先借钱交住院费,随后他就把治疗费带过去。
       沈小武从小没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他们兄妹拉扯大的,父亲受了不少苦。现在父亲病了, 他不能不管。放下电话,他心酸难忍,想想自己多年来对父亲未尽孝道,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他拨通叶莎莎的电话,想要跟妻子商量一下,但叶莎莎一听是他的声音,一句话没说就把 电话挂断了。再打,她不接。沈小武没法,只好想着等他从老家回来再跟妻子解释。他向单 位请了假,从银行取了钱,直接买票回了老家。
       在沈小武的操持下,父亲得到及时治疗,控制住了癌细胞扩散,但是医疗费用很可观。作为 唯一有固定收入的儿子,沈小武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父亲的治疗费用。
       
       正是这笔料想不到的支出,成了叶莎莎指责沈小武的借口。叶莎莎阴着脸,沈小武心虚不多 说话,只拿眼瞟着妻子。把气氛造足了,叶莎莎才冷冷地扔出一句话:“难怪不让我用这笔 钱,敢情这些钱你都是留着给你们沈家人备用的。你说说你是怎么对我的?跟你结婚几年, 你 给我买过一件上档次的衣服吗?我穿的这些都是从小商品市场买来的,我自己都觉得寒碜得 慌。你说是为买房,这也罢了。这下房子买了,我也没过多的奢望,就想有一辆车,这车买 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用,可你却攥着钱死活不松手,说房子要装修,以后搬了新家要重新买配 套家具……好,我信了你,可现在呢……沈小武,那些钱不仅仅姓沈,也姓叶,你可以阻止 我买车,但你不能欺骗我把钱用在别处!”叶莎莎越说越来气,气极而泣,“一万多块钱呢 ,你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拿了出去,我叶莎莎在你眼里再不济,也不能就这样视我如同无物啊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当时倒不如索性把钱拿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把车买回来再说 ,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小武心里很难受,叶莎莎抓住没经过她的同意就把钱用了的把柄,她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 声,他 父亲的病情到底怎样。在她的眼里,买车子是比救人命还重要。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父 亲,一万多块钱,买车和治病,孰轻孰重?沈小武不相信这么浅显的道理,有着高学历的叶 莎莎会掂量不来。其实说白了,就是她根本没把他沈小武的家人当成自家人,就像她的娘家 人把他当成外人一样。沈小武心里堵得慌,就想和老婆好好摆摆这个道理。谁知他一开口, 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的叶莎莎根本没有这个耐心,毫不顾忌沈小武此刻的感受,一顿噼里啪啦 ,除了指责还是指责。
       沈小武从来没看到妻子如此气急败坏过,平时她再任性,还懂得点礼节,现在简直就像个泼 妇,满口胡言乱语,把沈小武骂得一无是处。沈小武气坏了,当时父亲行将就木,妻子为什 么就没有一点良善之心?这样想来,又是伤心又是怨恨,他不退让,干脆豁出去和叶莎莎吵 了起来。叶莎莎满心的委屈还没发泄完呢,沈小武和她这一吵,不但没有让她退却,反倒像 在烈火上又添了一把干柴,那烈火熊熊燃烧起来。俩人第一次摆开如此大的阵势,好似两军 对垒,什么武器利索杀伤力大便使什么,只不过用的是杀人于无形的语言攻势。沈小武平日 里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更别说跟人吵架了,一两个回合,便显出劣势。架不住叶莎莎的 步步紧逼,气极了的沈小武不顾招式了,真刀真枪地甩手给了叶莎莎一巴掌。
       这是沈小武第一次对叶莎莎发这么大的火。叶莎莎没想到沈小武会动用武力,她狠狠地盯着 沈小武,一转身干脆收拾东西,直奔娘家去了。
       叶莎莎一走,屋里一下子静寂下来,战火弥漫的硝烟也淡去了。冷静下来的沈小武瘫软在沙 发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悔。
       叶莎莎的娘家不远,沈小武猜想她到家的时间,然后是连哭带喘地给她父母讲述事情的经过 ,再然后是一家人一起出谋划策。沈小武盯着电话机,他在估摸还要过多长时间,电话就要 响起来。果然,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岳母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岳母在电话里十分严厉地给 女婿提出:如果他不珍惜她的女儿,那么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她要重新考虑沈小武 和她女儿的关系了。
       “我的女儿可不是随便给别人打的!”
       沈小武忿忿地想,这一巴掌打出来的麻烦可能大了。叶莎莎是说了一些很过火的话,不管她 说的多过分,总是先错在自己,是他没有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一巴掌把妻子打回娘 家。现在岳母又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一下子就把他逼到了墙角。一旦叶莎莎在她家里的支 持下,完全弃他们夫妻感情于不顾,提出离婚的话,一个大男人叫老婆给蹬掉了,他的脸往 哪里搁?他的家人又会怎样看他?一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沈小武气馁了,慌得手忙脚乱起来。 他厚着脸一次又一次地跑岳母家,向岳母承认错误,要把叶莎莎接回家。岳母一点儿都不给 沈小武面子,冲着他说:“你现在说得倒好,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这个人私心太重 ,一点也不顾及他人,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太不把我们叶家人 当一回事了,这让我们莎莎以后还怎么跟你过?我们做父母的又怎么放得下心来?”
       沈小武不敢争辩,只点头说岳母说得对,以后他一定注意。
       岳母并没因为沈小武的态度好,就停止训斥,她接着说:“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从来没 有把你当外人,说句难听话,你平时给我们连一个瓜一个枣都舍不得孝敬,这也没啥大错, 为过日子嘛,顾的是自己的小家。就是给你父亲看病这也没有错,养儿就是为防老嘛,你出 点儿医药费也无可厚非。可他养的不是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一个人却承担起这么多的医药费 ,你的那些钱应该也有我们莎莎的一份儿吧?难道她连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都不行?你父母是 父 母,莎莎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莎莎有情绪也不难理解,这事搁到谁身上能想得通?她不过就 说你几句,你本来就没有尊重她嘛,忍一忍,让她说一说你就会少一块肉?你不但不让,跟 她吵架还动手,你倒有理了,这世上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嘛?你既然不在意莎莎,那她跟 着你,今后还有什么过头?”
       沈小武哭丧个脸说:“妈,我家里的那几个兄妹的情况都不好……”
       岳母打断他说:“谁家没有难念的经?既然你这么顾着你们兄妹,你就跟他们过日子去,你 的肩膀宽,到时你想替他们扛什么就扛好了,我的女儿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呢!”
       沈小武再说不出话来,只好忍气吞声地受着岳母的指责。岳母颐指气使地指责完了,沈小武 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没能把妻子接回家。每次,叶莎莎只要看到沈小武来,就跟母亲打声招呼 出门走了。沈小武眼巴巴地看着妻子的背影,对她千呼万唤,妻子根本不理他。
       那段时间,沈小武苦恼到极点,他天天要到岳母家去报个到。开始几天岳母还逮着他训一通 ,训得多了,见他自始至终就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便懒得再说。后来叶莎莎见了他倒是不 躲了,可还是不理他,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外人,一个与她无干的人。大家各做各的事, 或在一起聊天,玩牌。沈小武为了填补寂寞只好时不时地去找过去研究室共过患难的小苏他 们,和哥儿几个一起通宵喝酒打牌。
       有心事的人跟没心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沈小武一喝酒,没喝几口就醉了,一醉就哭,直哭得 小苏他们没有了喝酒的兴致。等他醒过酒来,大家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沈小武不遮掩,把 自己和叶莎莎的事说了。大家听了都说沈小武笨,说女人是不能惯的,你何苦要这样委屈自 己,她不是喜欢住在娘家嘛,那就让她住着好了,看她是不是能一直住下去。到时候,不用 你去请她接她,自己撑不住了,怎么去的还得怎么回来。
       沈小武苦笑,他们还是不知道叶莎莎的那脾性,她是说的出做得到的,再加上来自她家庭的 支持,她会有恃无恐。最后的结局沈小武能想得出来。
       和小苏他们混了几天,沈小武就受不了了,不是他熬不了夜,而是他心疼钱。和小苏他们打 牌虽然赌的是小钱,可沈小武心情不好,心思不在牌上,老记不住牌,每次他输得最多。熬 了夜,第二天去岳母家就提不起精神,上眼皮磕下眼皮。这一来,岳母的脸色就更难看,对 沈 小武说,如果你忙,就不用来接莎莎,反正这也是莎莎的家,住着也方便,她想住多久就住 多久。
       沈小武想想自己这样和小苏他们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就只好找借口躲避着,不再参与他们的 活动了。避开了小苏他们,沈小武只能回到家里。缺少女人气息的家死气沉沉,很长时间也 没有做过卫生,桌子和沙发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冰锅冷灶,看着都叫人心寒。沈小 武的心情比这寂静的屋子更显阴冷,从来不抽烟的他,竟然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沈小武 看到并不透彻的黑暗里,满屋子的烟雾荡来荡去,像他空荡荡的心里飘来飘去的愁绪,虚虚 的逮不住摸不着。
       
       一个人的日子是没有生气的,一个人的家是没有乐趣的。沈小武是真的想妻子了。他思来想 去,却想不出解决办法,只有延续前面的做法,再到岳母家去,等待岳母开恩。
       这天下班后,沈小武把屋子仔仔细细地打扫干净,也把自己收拾精神,骑车子就去岳母家。 路过一家超市,他选了一种价格不菲的营养液,包装很气派,咬咬牙买了,提着进了岳母家 。
       岳母一家人聚在一起正在打牌,对提着营养液的沈小武还是没有理会。倒是离了婚的叶娜娜 忙里偷闲地看了沈小武一眼,故作腔调地说道:“哟,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沈大秘 书都知道给我们家送礼了,说说看,你送礼,要办啥重要的事啊?”
       岳父岳母把目光往沈小武手上瞧了瞧。叶莎莎的眼神也不似往常那么的冰冷了。
       沈小武把手里的营养液放在鞋架子上,没有接叶娜娜的话。他对这个妻姐印象不是太好。
       叶娜娜原来所在的电子器材厂因效益不好倒闭了,叶娜娜拿着一万多块钱的失业安置费回了 家。她的丈夫也是器材厂的工人,早几年就办了辞职,做一些小本生意,因为没有多少从商 的经验,把家里的积蓄都赔了进去,气得叶娜娜整天把她丈夫骂得一无是处。好在她丈夫也 算是个有毅力的男人,一次失败没有击败他,瞒着叶娜娜到外面借钱,盘下一个小餐馆,自 己做了老板,起早贪黑把小餐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叶娜娜失业后,丈夫本想盘下更大的店和 妻子一起经营。叶娜娜一点儿也不体恤丈夫单打独斗的艰难,更不许丈夫打自己那些钱的主 意。按说,下了岗的叶娜娜这时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相夫教子,照顾家庭,可事实却 比她上班时更糟糕,她与一帮同样无所事事的女人一起,在牌桌上风云争霸。一心恋着牌局 的她根本无心顾家,儿子学习一塌糊涂。丈夫对叶娜娜凡事不管不顾的作派很恼怒,以前可 以说上班没时间,现在你没有了工作,难道就不能花点儿时间管管儿子?叶娜娜却对丈夫 的恼怒不以为然,凭什么要她管儿子?难道她没有工作就失去了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丈 夫让她的歪理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外面辛苦的男人回到家得不到家庭的温暖,还要忍受妻子 毫无道理的指责和谩骂,慢慢地,丈夫不愿回家了,已经小有资本的他几年前索性在外面找 了个女人,有次叫叶娜娜给堵在床上。叶娜娜借机大闹一顿。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提出了离 婚,丈夫还念着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和他们的儿子,又想着叶娜娜没有工作,离了婚她就没有 了经济来源,还有点怜悯之心。可叶娜娜得理不饶人,在她母亲的策划下,理直气壮地离了 婚。丈夫同情她没有收入,便把房子留给她,又留下了一笔钱,带走了儿子。都到这个份儿 上了,叶娜娜也没想过要出去找个事做,又没处可去,就经常回娘家来凑一桌牌局。
       因为叶莎莎的回家,父亲母亲,加上两个女儿刚好够一桌牌局。沈小武不敢轻易打扰,在叶 莎莎的背后远远地望了一会儿,就坐到沙发上心不在焉地与弟媳妇苗苗一起看电视。
       苗苗见沈小武过来,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端过来,递到他手上,就赶紧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 ,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说起来,苗苗在这个家里,才是境地最为尴尬的。苗苗是叶莎莎的弟弟叶东东的妻子,叶东 东原是银行的一名翻译,前几年被单位派出国培训,去了荷兰,不久结识了一个荷兰女人, 听说年龄比他妈还要大一岁。叶东东是个尊崇爱情的人,年龄对他并不是最重要的,于是, 他毫不含糊地寄回一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不顾一切地和那个老外同居了。当然,最后他也 如愿了,办了移民,却把自己曾经爱过的老婆和女儿给丢下了。
       叶东东原来的单位也没有办法惩罚这种不爱国的人,只能收回叶东东的住房。不明不白被遗 弃的苗苗孤独无助地带着叶家的后代,回到了叶家住。两年过去,女儿美美都上了幼儿园, 苗苗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个打算。从一进叶家的门,叶家上上下下自始至 终都一直把她当外人,现在没有了和叶东东的婚姻关系,好像更与叶家无关,可好歹也是叶 东东负了人家,她兼顾着抚养叶家后代的大任,叶家也就留她在家里住着,但谁也想不出个 办法来解决这事。为了叶家的后代,就一直这么拖着。
       过了一会儿,牌桌那面嘻嘻哈哈闹起来,好像是叶莎莎和她父亲这一方输了,叶娜娜高兴得 笑声有些夸张。老头便推说眼花,不想打了。那三个不依,老头坚持不干,一个人下了桌, 留下娘仨埋怨着老头,洗过牌又摸起来。
       沈小武明白,这娘仨不愧是一家人,性格一模一样,都是基本上不管不顾别人。这会儿, 她们打争上游是假,实际上一致要冷淡他沈小武才是真。沈小武刚刚暖过来的心又倏忽凉了 ,他昨天酝酿了一夜的话,来的时候还满心满肺的,到这里叶莎莎连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他的心里除了失落,一点儿柔情蜜意的东西也没有了,想着还是回去吧,今晚看来是没什么 戏了。他给岳父和苗苗还有牌桌上的娘仨打个招呼,知趣地回家了。
       四
       日子过得无奈,却不能不往下过。好在单位最近繁琐的事情比较多,上班的八个小时,沈小 武奔来跑去,倒也顾不上品味内心的酸甜苦辣,八个小时后,就像是通畅的渠水一下子被截 了流,水流不下去了,慢慢地泛出了渠道。沈小武的心被溢出来的各种情绪浸泡着。
       从那天去过岳母家以后,他再没有去,一想起那牌桌上的三个女人同仇敌忾的团结精神,他 心里难受,与妻子和她母亲及姐姐相比,他的力量太薄弱了,在如此悬殊的对垒里,他不可 能取得胜利。
       这天,沈小武突然接到老岳父的电话,问他到底要做何打算,这几天没见他过去,连个电话 也不打,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自从妻子被他一巴掌打回了家,沈小武这是第二次接到来自“前沿阵地”的电话(第一次是 岳母当天打来的),起初心里不由得一紧,以为是妻子又有了什么变故。听岳父这样一问, 心里倒踏实了,向老丈人忏悔了一番,再次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与岳母相比,岳父温和多了。沈小武不知道岳父是不是在岳母的调教之下变成了这样,他对 岳父还是很尊重的。岳父哼哼哈哈一阵,才牙疼似的说:“小武啊,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 不小了,考虑问题咋还这么简单?给你爸看病这没有错,花钱也是应该的,可钱是你和莎莎 俩人的,你也得考虑一下莎莎的感受啊,莎莎说你几句,也没有错,但你动手打她,从情理 上就说不过去,是不是?好了,现在咱也不说这个,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是不是?你是男人 ,做错了就要勇于承认错误,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出现问题就要想法子解决问题嘛 ,这样躲躲闪闪也不是个办法,是吧?你要真有心和莎莎过下去,就别再拖了,给莎莎说 点儿好听的,多哄哄她,把她接回去吧。”
       沈小武的情绪跟着岳父的话又起伏跌宕了一阵,听明白岳父的意思,他又胆怯了,岳父的话 代表着谁的意见呢?他期期艾艾地说:“我给她说,可她……不理我!”
       岳父斩钉截铁地说:“还有我嘛,我还没有死嘛,我不可能眼看着我的子女都离婚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小武丢下电话,骑上自行车直奔老丈人家。
       到了岳父家,沈小武发现气氛不对,心里明白在岳父给他打电话之前,这边已经展开过一番 激战,岳父的电话实际是争论的最终结果。他看了大家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知趣地在一边 坐下,等待一场声讨大会的开始。
       过了一会儿,首先是岳父例行公事地又把沈小武批评一番。岳父的批评刚一谢幕,岳母就急 不 可待地上场了,她像当场逮住一个小偷似的,占了上风,连呵斥带指责,恨不得立即把沈小 武扭送到派出所关进监狱里。其语言之犀利像一把把刀子,把沈小武刺得体无完肤。沈小 武忍痛听完,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果真不可饶恕,他当场给这个厉害的岳母立下保证,以 后绝对不再犯这种严重的错误了。岳母这才退下场来,端起面前苗苗给沈小武倒的茶水一 口气喝下去,把目光对准了莎莎,意思这会儿该女儿上场了。叶莎莎却没有批斗丈夫的意思 ,该批斗的都批斗了,父亲和母亲说的比她说的更有力度,她再说也没多大意思。她可能在 心里酝酿好了,干脆来点实际的,走到沈小武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算是还给他的,这 下就扯平了。沈小武愣愣地看着给了他一巴掌的老婆,心里很痛,嘴上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事实上,沈小武在争风斗气上因为缺乏经验,一直处于下风。一个响亮的耳光结束一场斗气 ,也算值吧。岳母还用一团和气的口吻说:“行了行了,夫妻哪能有隔夜仇呢,回去后好好 过日子吧。”沈小武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提上妻子的包出了门。
       
       来到大街上,沈小武推着自行车正准备问叶莎莎怎么走,叶莎莎已经抬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连看也没看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扶着自行车架后面的包,冲着远去的出租车,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
       日子似乎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可叶莎莎心里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掉。有一天,她冷冰冰地 给沈小武丢下一句话,她要学开车,还没等沈小武把惊讶的嘴闭上,她已经去驾校报了名, 每个双休日都去驾校学车了。
       沈小武悲哀地想,原以为那一巴掌已经打掉了妻子不切实际的想法,可实际上,妻子不但还 给了他一个凌厉的巴掌,而且她已开始实施由想法到行动的过渡。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
       不管沈小武过得如何郁闷和无奈,对叶莎莎来说,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学车是个新鲜事物, 每去一次驾校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体会。叶莎莎学了几次车,就不断打电话给她妈和她姐 讲自己学车时遇到的新鲜事,讲到高兴处,她神采飞扬,还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可惜,不 管她讲得如何眉飞色舞,那边除了几声懒洋洋的附和声之外,一点也没有像她一样高昂的兴 致。这叫她有一种无处觅知音的沮丧。
       有一天,沈小武端去一杯热茶,坐在叶莎莎对面,眼神温和地看着妻子说:“莎莎,你还没 有给我说过一句学车的事呢。”
       叶莎莎已经在考虑把沈小武当成听众的,既然沈小武主动请缨,她也就顺水推舟。沈小武表 现得很有兴致,还不时地配合着叶莎莎的讲述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虔诚和耐心让叶莎莎的 讲述越发地生动起来,表情也随之洋溢着动人的光彩。沈小武耐心地当着妻子的听众,心里 却合计着,只要自己安心做好这个听众,叶莎莎说得高兴了,她才会自动除掉心里的那块冰 ,结束这场冷战,与他和好如初。结婚这么多年,沈小武还是把握住了叶莎莎的脉搏。果然 ,经过这一次之后,叶莎莎后来又主动和他讲过几次学车的事,终于,有一天晚上她没有再 穿那套渔网一样的睡衣,脱光衣服钻进被窝。沈小武看到了妻子的变化,心里清楚,妻子这 是向他发出了言和的信号,他得把握这个时机!赶紧脱衣上床,把手伸进妻子的被窝里,见 没有被拒绝,便熟门熟路地摸索开了。
       日子总算恢复到以前的轨道。
       六
       学院的新住宅落成,各家开始欢天喜地搞装修。叶莎莎把她父母请过来,经过一番调研、论 证、策划,最后定下了装修的模式和标准。决策人叶莎莎最后做出决定,沈小武就是有不同 意见,那也只能是意见,基本上没有被采纳的可能。
       装修工作一开始,现有的钱根本不够,叶莎莎叫沈小武想办法。沈小武咬咬牙,找人贷款。 毕竟,这是借钱装修房子,不是买车,沈小武还是能想通的。钱到了位,接下来跑腿监工的 事,非沈小武莫属,他这个人心细,又心疼钱,与包工头交涉,叶莎莎一百个放心,她自己 除了上班外,放心地去学她的车了。
       秋天刚开始,叶莎莎在驾校学车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从她最近讲解的情况来看,她的驾车技 术得到教练的再三肯定,就是说,她结业考核完后拿个驾照是没有问题的。到了这个时候, 沈小武最担心叶莎莎老调重弹,提出贷款买车,他已经把观念跟进了一步,贷款去搞装修, 如果再要贷款买车,想想未来就得在负债中生活,他的心里已经沉重不堪。于是在她讲考核 驾照时,他故意把话题往装修房子上扯,旨在提醒妻子,他们已经负债,千万不要再有非分 之想。
       一个月后,房子装修工程基本结束,剩下的就是打扫卫生。叶莎莎主张找保洁公司的钟点工 打扫卫生,沈小武坚持要自己来弄,通过这次装修。沈小武花钱都花怕了,前前后后用了五 万多块,五万多块啊,他和叶莎莎不吃不喝两年才能攒这么多啊!他心里像扎了五万多把刀 子似的。
       沈小武到底是出身农家,干活不怕脏累,十几天下来,新房子的卫生已经搞得差不多了,过 了这个双休日,他就可以叫叶莎莎去验收了。
       星期天早上,叶莎莎照例去了驾校,沈小武来到新房子里,把地又细致地拖了一遍。洁净 、新鲜的木质地板上,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气息,从窗外投进来的秋阳洒落在地板上,看上去 柔软又温暖。阳光在地板上缓缓地移动,升腾起淡淡的雾气,沈小武的心像是充斥了无数的 阳光,变得温暖起来,心里慢慢地滋生了一种满足感。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忍不住在一尘不 染的客厅地板上躺了下来。秋阳柔柔地照射在他身上,像盖了温暖的鸭绒被,他惬意地闭上 眼睛,脑子里想象着他和叶莎莎搬过来后的新鲜而又充满活力的生活,浑身便洋溢着幸福感 。慢慢地,沈小武沉浸在未来美好的想象和憧憬中,在洁净的地板上睡着了。
       一阵粗暴的擂门声把沈小武惊醒,阳光已经从他身上挪开了。他赶紧爬起来打开门,看到站 在门外面的岳母和叶娜娜正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他心里不由一紧,不知道这次她们又要发 什么疯。还没容沈小武问一声岳母有什么事,岳母已经很迅速地抓住他的胳膊,扭过头就 往门外拖,其力量之大,让沈小武吃惊。他身不由己地被岳母拖着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在市人民医院门诊楼下停住,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叶娜娜和她妈就往门诊楼里冲,那样子 就好像要冲进去救火一般。沈小武一看觉得不大对劲,她们急成这样,是不是老丈人突然不 行了。他冲上去赶紧和她们一起往里一边跑着,一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娜娜瞪了沈小武一眼,非常生气地说:“你老婆出车祸了!”
       沈小武心里轰然一声爆炸了,在新房里感受到的美好生活,瞬间被阴云遮蔽,他眼前一黑, 腿软得移不开了。叶娜娜和她妈跑出去几步,又返回来,一边一个抓住沈小武的胳膊,架上 拖着就跑。沈小武全身都往下坠,两个女人拖起来很费劲。
       母女俩好不容易把沈小武架到急诊室门口,往墙边的木椅上一丢,赶紧趴到急诊室的玻璃 门跟前,脸贴上去看里面的情况。门上的玻璃是毛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急得左瞧右看 ,忍不住拍起急诊室的门。门从里面猛地拉开,走出一个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的护士,瞪了 她们一眼,怒斥道:“干吗干吗?捣什么乱,不知道这是急救室啊?”
       母女俩不敢再拍门。叶娜娜赔着小心问了一句:“里面怎么样?就是刚送进去的那个女人, 叶莎莎……”
       护士没说话,“啪”地关上了门。
       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急诊室出来个医生,喊道:“谁是叶莎莎的亲属?”
       沈小武和叶娜娜母女异口同声地作着回答,向急诊室冲去。医生挡住他们说:“只要一个亲 属签字,等会儿到收费处去交手术费。”
       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沈小武走到前面,接过护士手中的病情报告单,签上字后,颤着声问 :“手术费——得交多少钱?”
       医生看了沈小武一眼,不耐烦地说:“先交两万押金吧。”
       “啊,要这么多?”沈小武吃了一惊。但老婆要动手术,耽搁不起,他想了想,打车跑回单 位 ,把情况给办公室主任一说,没想到主任非常痛快,叫沈小武写个借钱申请,他去找主管的 副院长签字,很快就从财务处拿到了现金,还派车把沈小武送回医院。沈小武再次感受到了 当秘书的好处,他要是还在生物研究室,想要借这么一大笔钱,哪会这么容易。
       交了手术费,医生开始给叶莎莎做手术方案。
       叶莎莎是在驾校组织的上路实习时出的事。驾校车少,三人一辆轮换操作,他们跟着一个教 练上了路。往回返时,是一个男学员驾的车,他的技术经常得到教练肯定,所以他就把车速 提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一辆农用小货车。男学员对自己能够超车有点儿得意,摇头晃 脑地 把着方向盘,前面拐弯处突然冲出一辆高大的工程车,男学员对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出现惊 慌起来,脚下乱了方寸,本来要踩刹车却把油门踩死了,他们的车更加快速地向工程 车冲 了过去。关键时候还是教员有经验,他一把抓住方向盘,往右猛打一把,工程车擦着他们的 车呼啸而过,他们的车却因为速度太快,冲出公路,翻在了路基下。叶莎莎他们被惯性甩出 车外捡了条命,那个驾车的男学员可就惨了,被方向盘卡住,压在车下面毙命。
       
       叶莎莎的伤势也不容乐观,医生做出手术方案分析,准备截去她的左腿。她的左腿如果不截 掉,根据情况容易造成下体动脉衰竭,引起肢体萎缩,当然,最担心的还是血液感染导致败 血症、血液栓塞等多种并发症,到那时就没救了。沈小武一听医生的话,吓得连气都不敢喘 ,岳母和叶娜娜哭得像人已经死了似的。只有岳父还比较冷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医 生的嘴,期望能从那里再蹦出些比这更好的话来。
       医生看看这几个人,要求家属尽快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他们要准备实施手术了。
       岳父天真地对医生说:“能不能再努力一下,保住她的这条腿。”
       医生摇摇头,没有吭声。
       这时,岳母发话了,她哭着叫喊起来:“不行!不能就这样截去莎莎的腿,一定要找那个驾 校的领导,叫他们负责。”
       叶娜娜坚决拥护母亲的意见,与母亲俩人态度强硬地向医生声讨着。医生生气了,把报告单 往沈小武手里一塞,愤怒道:“你们以为我有截别人肢的癖好呀?如果能保住腿费那劲干 吗?要怎样的结果你们自己决定!”
       叶娜娜和母亲被医生的话镇住了,停止喊叫,一边哭着,一边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沈小武的身 上。岳母冲着沈小武手一指,道:“你要签了这个字,就得负责到底!”好像是沈小武要截 她女儿的肢一样。沈小武看着手里的手术报告单,不知所措。
       叶娜娜看着沈小武傻愣愣的样子,生气地说:“这个字只要你签了,你老婆的一条腿就没了 。除非你想莎莎今后没有了腿!”
       岳母一听,更是大恸,一把从沈小武手中抓过手术报告单,冲着沈小武哭道:“都怪你…… 都怪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如果当初你坚持不叫莎莎去学车,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
       沈小武恍惚不知所措,岳母对莎莎出车祸这件事在性质上的变异,叫他无言以对。
       这时,一直没有吭气的岳父走到沈小武身边,轻声说道:“小武,你妈这是伤心得过头了,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啊!”
       沈小武没有吭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岳父又对医生说:“医生,对不起,出这么大的事,我们昏了头。我们能见一下女儿吗,见 了她,我们再……签字,行吗?”
       岳父把说话的尺度降低到这个地步,医生只好叫他们进去见见病人。
       “不过,你们得尽快做出决定,不然,病人可拖不起时间。”医生又叮咛了一句。
       几个人进到急诊室,看到躺在手术台上昏睡过去的叶莎莎。还好,她的面部没有受损。一看 到女儿,老太太就往前冲,被老头一把拉住了。但老太太的哭声却没法拉住,她的哭声随即 就从胸腔里蹿了出来。叶娜娜也跟着哭,她们的哭声把叶莎莎惊醒了。
       老太太见女儿睁开眼睛,颤声喊了一声莎莎,扑过去就抱住女儿的头,放声大哭起来。叶莎 莎也哭着道:“妈……妈,我以为再……再也见不到你……你们了……”
       这一下,沈小武和岳父两个男人再也撑不住,都跟着哭了起来。沈小武绕过手术台,从另一 边来到叶莎莎的头前,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对妻子说:“莎莎,你疼吗?”
       叶莎莎从被子下面慢慢抽出缠满绷带的胳膊,用手指着沈小武。一看到那白得刺眼的纱布上 渗出来的血迹,沈小武惊恐万分,他心疼地一把抓住老婆的手,叶莎莎却疼得尖叫一声,说 是尖叫,却因为她的无比虚弱少了平日里的力量,更像是呻吟。沈小武还是吓得赶紧松开了 她的手。
       岳母抬起身来,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没有理会岳母,他关切地看着叶莎莎。叶莎莎却用忿恨的目光看着他,含着泪道:“ 这下,你……高兴了?!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她的喉咙里像卡了刺一样,咕里咕噜着 ,谁也没听清她最后几个字是什么。
       沈小武没有想到老婆会这样对他说话,他惊慌失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他真的表 现得很高兴,叫叶莎莎还有她的家人看透了似的。
       哭了一会,叶莎莎像个孩子似的说道:“爸妈,我疼……疼啊……”
       老头止住哭声,抹把眼泪,招呼着要去叫医生。老太太厉声喝住了:“不要叫,叫他们来, 光想着给莎莎使瞎招。”又对女儿说,“莎莎,他们……他们要……要……”
       叶莎莎不哭了,瞪大眼睛警惕地问道:“他们……要干什么?”
       老太太看了眼大家,又看着女儿说:“他们说……要截掉你的……你的左腿!”
       “啊!”叶莎莎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即惊恐地叫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锯腿 !妈、爸,我不要锯掉腿啊!没有了腿,我今后怎么办啊,我成了什么呀……”她伤心欲绝 地痛哭了起来。
       哭声像刀子似的,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一阵一阵锐利的疼痛漫开来,在手术房里回荡着。 谁也不敢再说这事了,但手术在即,报告单上签不上字,医生就没法给叶莎莎动手术,而病 这东西,把最好的时机拖过去了,对病人越发不利。沈小武不敢再耽搁,试了几次,还没有 说到主题,叶莎莎就破口大骂,骂他狼子野心,根本就没有安好心,最巴望她缺条腿的人就 是他了。最后,叶莎莎可怜地哭诉着,没有了腿,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她还 说,她就是死,也不准锯掉她的腿,谁要是同意锯她的腿,她就死给谁看。叶莎莎异常暴躁 ,本来就坏的脾气,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沈小武没能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他不签,谁也不会签的。医生再催促,他只能哭丧着脸装 哑巴,任凭医生怎么训斥,他只当自己是聋子没听见。
       病人不同意截肢,家属不签字,医生也没办法,只好改变了手术方案,采取保守治疗。他们 给叶莎莎的伤口重新做了处理,该缝合的缝合,把还有知觉的右腿打开骨折的部位,取出粉 碎的骨渣,接植了小腿骨,上了钢板定型。左腿已经坏死,没有了治疗必要,征得病人及家 属的同意后,也给上了钢板,涂上石膏。
       一连几天,叶莎莎身上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她的情绪坏到极点,不是哭,就是骂,逮 住谁骂谁,骂医生心狠手辣,护士蛇蝎心肠。刚开始医生护士被骂得烦了,就给她打一针止 疼药、镇静剂,后来干脆不打止疼药了,叶莎莎疼得连她爸她妈都骂上了。沈小武更是挨骂 的对象,张口就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祖宗八代,远亲近邻,她能想到的都骂到了 。沈小武也知道妻子心里烦躁,这又不是平时,好歹还能跟她争辩几声,谁能跟突遭横祸的 病人一般见识呢!他心里委屈难受,也只有装聋作哑,任由她去骂,自己该干啥还干啥。几 天下来,老丈人家的几个人都撑不住了,精神上撑不住,体力上也支持不下去。把苗苗都算 上,只好白天轮流着来照料叶莎莎,但叶莎莎伤势太重,端屎接尿的活别人都不方便,沈小 武是丈夫,自然是义不容辞,没有人和他轮班,他只有没黑没夜地守在医院里,给老婆喂水 喂饭,端屎倒尿。
       一个礼拜下来,沈小武饥一顿饱一顿,每天又睡不好觉,身体虽然还没有垮,但离垮只有一 步之遥了。他披头散发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连看人的眼神都变得飘浮不定躲躲闪闪的了,从 形象到神态,就像一个刚从非洲难民营逃出来的难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沈小武还不能有 怨言,就是怨,怨谁去?驾校?事故还在处理中;怨那个开车的学员,他已经被火化成一盒骨 灰;怨叶莎莎?她的境遇够凄惨了,此时她比谁都可怜,再说,她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啊 。沈小武有时也想过,当初他要是狠下心来竭力阻止老婆不去学车,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他真能阻止得住吗?叶莎莎当时的劲头,别说是他沈小武,恐怕天王老子也拦她不住!怨只 有怨命,命里注定要有这一劫,叶莎莎躲不过去,他沈小武也躲不过去的。
       就在沈小武灰头土脸一门心思地在医院侍候叶莎莎,忍受着老婆不断发难的时候,他刚买的 新房里又出事了。沈小武接到学院管理处的电话,说是他的新房子跑了水,非常严重,叫他 赶快回去处理。沈小武一听,心里又轰地一声爆炸了,一个念头从他心头掠过:是不是自己 打扫卫生时,没有把下水道的水泥渣清理干净,堵了下水道?他关了电话,拼命拍打着自己 快要爆炸了的脑袋,他算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祸不单行,什么叫焦头烂额。
       
       等岳父一来,沈小武交代一声,赶紧骑自行车赶回新房子那幢楼。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用 仇恨的目光瞪着沈小武。
       沈小武跑到自己的房门口,屋里的水已经从门缝里流出来,门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用钥 匙打开门一看,地上有近两公分深的水,木质地板全叫水泡了。这可是花了几万块钱啊, 沈小武心里一疼,泪都快掉下来了。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身后的人已经忍受不住了,纷纷指 责他,还不赶紧进去把水源切断。沈小武得到提醒,鞋子也来不及脱,就冲进水里,跑进有 水管的卫生间、厨房。可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跑水的源头,只听到卫生间的下水道 里像下雨似的吼叫着。他蹲下用手去掏下水道口,能看见一个小漩涡在快速地转着,说明水 一直是往下流着的,没有往外冒的可能。沈小武站起身来,返回门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 ,憔悴的脸看上去很无辜。
       有人用责备的口气说:“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水源切断?嫌我们淹的还不够!”
       沈小武还没有解释,有人惊叫起来,大家顺着这个人的手指一看,见沈小武家房子的墙壁上 像爬满了细细的虫子,一道一道的水线正欢快地顺着墙往下流着。沈小武一看,知道水不是 自己家里跑的,虽然水把墙壁冲坏了,但他心里却突然轻松了。起码,这事不怪他啊,虽说 当个受害者也并不比做个肇事者强,可毕竟他不用再为此对别人有心理上的负担了。
       这下大家更急,有人在询问楼上住的是谁,有人已经跑上楼去找楼上那家人了。等人走光, 沈小武却把房门一关,一个人趟着水,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转着,他没有收拾这个残局的心 思。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还得去医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收拾这个残局,想来想 去 ,他掏出电话打给小苏。小苏临危受命,在电话里满口答应,马上过来拿钥匙。挂了电话, 沈小武很受感动,关键时刻,还是这些小兄弟能帮上忙。
       没多会儿,小苏来了,看了看屋里的狼藉,亦是心疼。沈小武什么也顾不上,把钥匙交给小 苏,交代了几句就要往医院去。小苏拦住他说:“小武,你自己要保重,有需要我们哥们儿 的时候,你就说话。”
       沈小武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把泪水逼了回去。
       七
       一个月后,叶莎莎身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她的脾气也日渐平稳。可是,她的左腿已经完全 丧失知觉。并且,坏死的面积还在向大腿以上漫延。这个时候,医生再一次强调,截去左腿 ,除掉病源,否则……医生没有往下说,但叶莎莎家人都明白,这否则后面隐含的是什么。
       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大家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家有病人的痛苦,况且病情还在向不妙的方向 发展着,连一贯自作主张的叶莎莎她妈都开始动摇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对女儿不利 的。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觉得该相信医生了。尤其是沈小武,他强烈要求采纳医生的建议 。
       大家商量着,要配合医生,但病人的工作怎么做?这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叶莎莎对自己 那条失去知觉的腿看得很重,在她的意识里,不管腿的好坏,只要存在,她这个人就是完整 的。分析叶莎莎目前的想法,大家商议,决定分头进行,从各个方面对叶莎莎进行引导、说 服。可是,叶莎莎并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不管谁跟她说,采用什么方式说,她只咬准一 个字:不!她坚决不同意截掉左腿,就是她的身体慢慢地坏死,她也不愿少一条腿。就是死 ,她也要死出一个完整的身体!
       叶莎莎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很决绝,全家人听得不寒而栗。泪水在这个月已经流 得差不多了,悲痛也在这段时间里磨损得凝固了,一家人谁也没有在叶莎莎的这句决然的话 里满含泪水,他们现在只想保住这条生命,一家人就重新商量办法。沈小武留在医院,没有 人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人和他商量一下。岳父一家人商量后统一了口径,决定要强制截肢 ,至于截肢以后叶莎莎的状况,到时依情况再定。轮到要在手术报告上签字时,老太太才想 起沈小武是女儿的丈夫,还是丈夫签字更确切些,这是程序问题。
       沈小武被叫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他接过手术报告单,手发抖却也没有签字。他看了大家一 眼,犹豫着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这样,恐怕……不行吧?莎莎的性格,你们不是不知道 ……”
       “有什么不行?”岳母打断他说,“我们是莎莎的亲生父母,我们说行就行!难道你认为我 们会希望她不好?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你只管签字就行。”
       “可是……”沈小武还是有些犹豫,他愿意签字,想让妻子的生命延续下去,但叶莎莎那句 就是死也要死出一个完整身体的话却在他的耳边回响。他的可是,被老岳父打断了,岳父说 :“小武啊,虽说这样做没有和你商量,但这都是为莎莎好,你也希望莎莎把病情控制住, 是不是?她是病人,又是当事人,想问题的方式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能太迁就她, 她太任性。小武,你就签字吧,莎莎那里要有什么事,我们会给她说清楚的。”
       沈小武还在犹豫,他怕签了字妻子的反应会强烈得无法想象,那对她的病情一样没什么好处 。
       岳母说:“小武,你就签吧,你磨蹭着是不是怕承担责任啊,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你放 心,如果真有什么责任要负,我们叶家人也会替你承担的。”
       岳母这样一说,沈小武心里倒不慌了,他心想,自己更不能轻易就签上字,他把手术报告单 折起来装到口袋里,说:“这么大的事,我看还是和莎莎先沟通一下再说。不然,她要闹将 起 来,你们是知道的,咱们谁也吃不住她的劲。她的情绪要是不稳定,就算做了手术,也不一 定就好。”
       沈小武说完,故意不看任何人,转过身就向病房走去。
       这天晚上,沈小武给老婆擦完身子后,趁着老婆的感激劲还没有过去,就搬个凳子坐到老婆 身边,给她讲他们以前怎么相识、怎么爱慕,再到怎么结的婚,把能讲的事情都满含着深情 讲了。叶莎莎听着听着,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脸上荡漾起幸福的表情,并且主动伸出手 抓住了沈小武的手。沈小武心里一热,妻子很长时间没握过他的手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他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手,慢慢地把话题转到现在,他先提到新买的房子,里面的装修, 他还说了他瞒着她去打扫卫生的事。叶莎莎用歉疚的目光望着丈夫,问了一句累吗?他摇摇 头,说:“那是我们俩人的房子,里面将承载着我们未来的幸福生活,打扫它,我心里只有 快 乐,怎么会感到累?”他没有说房子被水泡坏的事,只说等她病情好转能出院了,他就带她 去住新房子,去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叶莎莎听到这里,刚才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突然间脸就 沉下来,说:“住什么呀,我这样子恐怕好不了啦,得在医院躺一辈子!”
       “快别这么说,莎莎,你会好的,只要你配合医生……”沈小武想趁热打铁,可他却没把握 住火候,有些心急。
       果然,叶莎莎识破了沈小武的用意,猛地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杯子拨 拉到了地上,玻璃杯子摔得粉碎,玻璃碎渣四处飞溅。紧接着就是她的破口大骂,像脏水 似 的泼了过来,淋了沈小武一身,也湿了他的心。美好的过去隐退了,幸福的将来消失了,沈 小武的眼前只有真实而离奇的现实。他站起来取来扫帚弯腰去扫地上的碎玻璃时,叶莎莎可 能嫌骂得不解气,突然伸手冲着弯着腰的丈夫的脸上抓来,将沈小武的脸上抓破几道皮,不 一会儿,血从伤口上渗了出来。沈小武感觉到了血在脸上轻轻的流淌,心里异常难受。他撕 了点卫生纸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回味着自己受到的委屈,越想心里越酸涩,他 的眼睛模糊起来。
       “沈小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天到晚老打我腿的主意,不就是想着我以后是个残废了, 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嘛。你想得倒好,我剩一条腿不能走路,你就可放任自流了,想干吗 就干吗,就算把哪个女人带回家,我瞅见了也拿你没办法了是吧?”叶莎莎越说越离谱。
       
       “莎莎,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一家人都觉得截肢对你的身体更有利一些。”沈小武忍气 吞声地劝道。
       “甭说他们,这是谁的想法我还能不清楚?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了你?做梦去吧沈 小武!”
       沈小武忍无可忍,一把从口袋里掏出手术单来说:“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你们全家都 通过了强行给你手术的决定后,才通知我签字,要不是为了尊重你,我早依照你父母的意思 在上面签字了。你认为我在这件事上会玩儿什么阴谋吗?”
       没想到,叶莎莎还是冲着沈小武道:“这样的事我们家人做不出来,只有你这个外姓人,才 会想出这么毒的招。你其实最希望我在刚出车祸时就死掉,这样你就没有负担。我死了,你 好找一个更年轻的老婆!哼,你这司马昭之心,我闭着眼睛猜都能猜得出!”
       沈小武摸着脸上破的伤口倒不觉得痛,却是叶莎莎的话,像锋利的刀子一样,插进了他的 心里。其实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都到这个时候了,叶莎莎还把他当 做外人看待呢。一听到骂他外人,沈小武心里就很不舒服。依他的性格,这么多年他也没有 把这个不舒服发泄出来,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觉得自己非常冤屈,自从叶莎莎出车祸后 ,照顾她最多的,干最脏最累活的都是他沈小武,他比她父母对她要精心得多,他是丈夫 也是应该的。可是,他怎么干,在叶莎莎眼里,在他们叶家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人!好像 在她心里,他不是与她一起生活的丈夫,而是人生的旅程中一个偶尔遇到却彼此不相干的旅 伴, 没有心心相印,没有携手并进。沈小武想着自己挺可悲的,不论他怎么着,都得不到叶家人 的认可,那他还要干什么呢?想了许多,把什么都想透了,这一夜沈小武便不想操那么多 心,他真的是累了,躺在墙角的椅子上,他想好好地睡一觉。
       沈小武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夜,叶莎莎也一直睡不着,她想着沈小武所说的话,其实她相信 是她父母要强制给她截肢的说法,依沈小武的性格,他绝不会在她以死来保卫她的双腿的情 况下,还会同意她截肢的。她为这样一个事实而默默地流了半夜的泪。临到天亮时,她从床 头柜上拿起削水果的刀子,流着泪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血管。
       窗外天色渐明,殷红的鲜血蜿蜒流淌着……
       天快亮时,沈小武被一个噩梦惊醒,他从椅子上爬起来后老觉得心神不定,就去看妻子,发 现了叶莎莎的异样。沈小武及时叫来医生,把绝望和伤心的叶莎莎从黄泉路上又拉了回来。
       八
       叶莎莎用自杀抵制住父母亲对她采取的强制手术。她的病情越来越恶化,用医生的话说,她 的身体的抵抗力越来越弱。
       痛苦在越来越张狂地侵害她,她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好了。几个月后,她已经不再对丈夫发 脾气。她突然发现,沈小武是她遇到的最有忍耐力,最会过日子也最体贴人的男 人。虽然他懦弱、心眼小,她以前把这些都当成是他的缺点,现在看来,这又何尝不是沈小 武的优点呢!他那样做,不都是为了过日子,过日子不就是这样细水长流吗?以前她总认为沈 小武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应该的,因为她在他面前有着很强的优越感。这次出车祸后,基本 上都是沈小武给她端屎端尿,并且从来没有见到他对自己有一丝的烦躁和厌恶,他尽心尽力 地伺候着自己,对家庭对老婆是这么认真负责,遇到这样的男人,难道不是自己三生有幸吗 ?叶莎莎很懊悔,怎么以前自己眼里净是他的缺点,就没有好好体会这个男人的真心真情呢? 她一个残废人,数月来他不但不离不弃,还如此耐心地善待她,她不能再对他吆三喝四, 任意骂他了!
       叶莎莎突然间变得对沈小武好起来,这叫沈小武一下子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接受。这天, 叶莎莎用手抚摸着沈小武乱草一般的头发,还有胡子拉碴的瘦脸,用征询的口气对他说:“ 小武,咱们请个保姆吧,再不能让你这样没日没夜地照顾我了,看我把你拖累成什么样子, 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说着,她流下一串泪来。沈小武哪里见过妻子这样的阵势,感动得 也流了泪,他习惯了老婆的自以为是和独断专行,现在她能说出这样的贴心话来,就是对他 的尊重,对他的关心。他还能企求什么呢?摊上这么个倒霉事,谁都不愿意,既然已经叫他 摊上了,他就对妻子应尽这份责任,妻子已经够不幸了,她却能在这个不幸的时候,突然悟 透他对她的真情,表现得温柔和通情达理,他已经很欣慰很知足了。但要请个保姆那得花钱 ,并且像叶莎莎这样变幻莫测的脾气,其他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别搞得三天两头换保姆,经 常出没在保姆市场,物色、谈判、讲价,整天像个人贩子似的,还不如自己照顾着省心。反 正,单位上也没有催过他回去上班,工资一分不少地发着,只是在他一次又一次借钱的时候 ,越来越不那么畅快了,这叫他有点堵心外,累点儿不算什么。沈小武现在最缺的是钱,而 不 是帮手,就是从钱的角度考虑,他也不会每月花几百块钱去请一个保姆,而叫自己闲着。
       自然,沈小武不会同意叶莎莎请个保姆的建议。叶莎莎从丈夫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看出他是 怕花钱。她对他太熟悉,从他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可以看出他在想什么。的确,钱是个 很现实的东西,不用算,她也知道她的医药费用已经很吓人了,但她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 题,钱财的事她一般不会放在心上,如果她不是突然对丈夫动了恻隐之心,她哪会想这么多 呢。前一阵子,她的半个臀部已经开始坏死,排泄物不得不另外从腹部开个口子,用管子导 出来。照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只有越来越糟,不可能往好的方面发展的。这个时候的叶莎莎 甚至都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留给沈小武的将会是多么沉重的经济负担!想一想 丈夫以后要为她背着沉重的债务,她突然可怜起丈夫来。这在她叶莎莎可是前所未有过的 ,她从来只考虑自己,自己的喜怒哀乐,基本上不会站在丈夫的立场上为他考虑。想想以前 自己的自私,对丈夫的刁钻和冷漠,丈夫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宽容、大度和关切,叶莎莎感到 懊丧和羞愧。为了这份迟来的忏悔,她还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叶莎莎选择了一个 时间,对丈夫说:“小武,我讨厌医院的气味,这种气味叫人窒息。我不想在医院住了,出 院吧,咱回家好不好?”
       沈小武奇怪地看着叶莎莎说:“你的伤还没有治好,怎么能出院呢?”
       叶莎莎凄凉地笑了一下,对沈小武说:“我这还能治好吗!我心里清楚……还不如早点出院 ,躺在自己家里,呼吸点清洁空气,心里反倒舒坦点。再说,回到家里妈和大姐可以轮流 过来陪我,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沈小武又岂能不清楚妻子的想法,她这时的通情达理引起他的一阵心酸。他俯下身,对妻子 说:“这怎么行?咱们还是要往好的方面想,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只要你配合,肯定会 把你治好的,到那时……”
       “沈小武。”叶莎莎厉声叫了一声,打断丈夫的话,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又换成一副平淡 的口气对丈夫说道,“小武,你就别给我宽心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这怎么会好 呢,你也清楚我已经错过治疗的绝好机会。算了,就这样吧,生命本来就已经残缺了,你说 还要截去一条腿,连个囫囵的身子都没有,也不一定是幸事。现在不管怎样,总算有个完整 的身子。就是……就是把你给拖垮了……”说到动情处,叶莎莎哽咽了。
       沈小武再次被妻子感动。但他绝不同意妻子出院,岳父岳母也都不同意女儿出院,现在这种 状况,出院自然是不合适的,对叶莎莎的病情无益。
       叶莎莎出不了院,她又开始闹起脾气。不过这时候闹起来,尽管她会把握好尺度,但每个人 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沈小武能忍,但她的父母就不高兴了,女儿自从出车祸受伤,他们没少 受累受煎熬,几个月过去,该承受的痛苦被疲惫替代,如今还要受这份气,心里怎能舒服? 可又不能和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计较。最后,他们达成协议,叫莎莎不要再闹,她能不能 出院,听医生的,医生怎么说就怎么做,这次绝对不能违背医生的意见。
       
       谁也没有想到,主治医生竟然同意叶莎莎出院。医生的观点很明确,与其这样躺在医院里, 还不如回到家里,反正都是躺着,用的药在家里照样也可以用,在医院里只是多花钱。至于 叶莎莎的病情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医生没有说一句明确的话,他只是说,病人出院回到 家里,换个环境可能对病人的情绪会有好处,这样也有益于病人。
       于是,沈小武去办了出院手续,手里捏着一张写有四万八千七百块钱的收据,他的手和心抖 得像深秋枯树上的叶子。尽管叶莎莎有医疗保险,还可以再和驾校交涉,但沈小武对这些都 不抱太大希望。
       九
       在回家住新房还是旧房上,沈小武和叶莎莎的意见又出现了分歧。沈小武和岳父岳母都主张 叶莎莎住进新房,那里宽敞、明亮,有利于她的健康。另外,房子也大一些,家里的人来照 顾她也有地方住。
       可叶莎莎坚持要住旧房子。她不说理由,任谁也说不动她,只好叫救护车调头,又开到老房 子那边。
       叶莎莎从医院一出来,证明她已经出院,老婆已经出院回到家里,沈小武再不上班,就不好 说了。领导虽然没有催沈小武上班,但这几个月没上一天班,工资照拿,他自己都觉得不好 意思。沈小武还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给叶莎莎和她父母说,叶莎莎先给他提了出来,父母也觉 得沈小武是应该上班了,叫他放心去吧,照顾莎莎的事,他们轮班就行。
       沈小武在叶莎莎的要求下,理了头发,刮掉胡子,把自己整理得利索一些,开始去上班。一 走进办公室里,往日熟悉的气息很亲热地迎着沈小武而来。沈小武神情有些恍惚,有种不真 实的感觉,仿佛离开这种生活已经很久,坐在办公室发了好几天的呆。
       同事们都很同情沈小武,有安慰的,有出谋划策叫他赶紧去找驾校和保险公司索赔的,他非 常感动,他想着自己是该着手准备做这些事了。他给驾校和保险公司分别都打电话,保险公 司态度还不错,叫他把出事单位的事故调查和交通部门对事故的处理意见以及医院出具的 所有住院证明复印件给他们送去,他们需要鉴定和取证后,才能给他做出答复;驾校那面就 不同了,态度非常不好,一会儿说责任不在他们,一会儿又说要听交通部门处理的意见,说 话前 言不搭后语,有意推诿装糊涂。沈小武一听头就疼了,但这事又不能再拖下去,他骑上车子 自己去找交通部门,人家翻了半天卷宗,没给他说清一点眉目,还给他说了一大串要找的部 门,他听得头都大了,理来理去没有理清一点儿头绪。
       沈小武被这事搅得苦恼,去岳父家里把情况一说,岳母义愤填膺,骂这个又骂那个,骂完了 别人,最后又把目标锁定在沈小武身上,埋怨他没用,连这么个事都搞不定。岳父替沈小武 叫屈,对老太太发了一顿火,然后坐在电话机旁,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找昔日的朋友同事 咨询、托人帮忙,人家要不就应付两句,要不就说给他找人问一问,完了是什么情况再给他 回电话。放下电话,老头想想自己退休前当的只是个信访办副主任,他整天面对的都是等着 要他向上面反映情况的人,要是能找到帮忙的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于是,他神情茫然 地坐在电话机旁,唉声叹气地等候着电话铃声。
       到快睡觉时,电话终于响了,岳父激动地抓起电话一听,却是找苗苗的。苗苗接完电话,像 受到启发似的,突然说了一句,她的学生中有家长是交警,何不找找看呢,或许会有点儿门 道呢。
       只能死马当活马治了。第二天下午,沈小武和苗苗去了那个学生家长所在的交警队,没想到 人家很热情,听了他们的事,立即给这里那里的打了一通电话,托来托去地找人,然后叫他 们去找这个或者找那个。
       沈小武和苗苗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按人家说的去找。果然,走到哪里态度都不错,天下交警 是一家,虽然不在一个管区,但串来串去的,还是把叶莎莎他们出事的事故处理意见终于 拿到手了。
       剩下的就是与保险公司和驾校交涉。沈小武把所有的文件都复印好后,去找了一趟保险公司 和驾校。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收下文件后,就随手放在了一边,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只叫他留下电话号码,说是调查核实后再和他联系。沈小武回来后等了一个多星期,却没 有接到一个电话,岳母和叶娜娜埋怨他不会做事,只知道等,就不知道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沈小武打电话过去一问,两家都说这事他们知道了,叫他再等。又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 接到通知,岳父几乎每天都要过问这事,岳母和叶娜娜的脸吊得老长,对沈小武甭说有个好 脸色,能不冷言冷语就不错了。只有苗苗同情沈小武,每次还给他倒杯水,安慰一下他,说 现在办什么事都这么难,叫他别着急,再等等看。岳母却一句话甩过来:“等等看,说得轻 巧,等到什么时候?这都成这样了还拖得起吗?受害的不是你,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苗 苗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悄然退到一旁,不再吭声了。
       沈小武也急,他决定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自己还是要再去催催,他多催几次,他们多少得 有点紧迫感吧,这样坐下等着也不是个事。
       于是,沈小武和苗苗又去保险公司,人家的态度照旧,还是漫不经心地叫再等。沈小武一听 就来气了,但他又发不起火,只是气得满脸通红。这时,苗苗接上了话,她柔声细语,不像 跟人交涉来了,而是在课堂上给那群孩子上课,一点都不急躁,显得温和可亲,却把保险法 规和要向新闻媒体通报、向上级有关部门投诉的话都软中带硬地说了出来。保险公司的人一 听,知道这回来了个懂行的人,这才不敢怠慢了,态度立刻变得积极起来,跑来跑去地给他 们询问情况。就这,还是他们跑了四五次之后的结果,虽然事情还没有得到最后的答复, 但保险公司的人开始主动打电话来,询问一些细节或者说事情进展情况。这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已经表明事情总算是在办理之中了。沈小武才舒了一口气,他从内心里非常感激苗苗, 没想到看上去文文弱弱,没有多少主见的苗苗,却是个善解人意,并且心里头什么都有的女 人,不像叶莎莎,还有她的大姐叶娜娜,看上去一副有主见风风火火的样子,其实全是不计 后果,一意孤行。当然,叶莎莎现在突然变了,不但变得温柔了起来,而且还有了人情味, 开始懂得为他人着想了。
       星期天,叶莎莎突然要沈小武带她到新房子去看看。她说她很长时间没去过新房子,感觉都 陌生了,她要去那里再看一眼。沈小武说:“是该去新房看看,再过一阵子,咱们就一起搬 进去住,你别忘了,那还是分给你的房子呢。”
       叶莎莎望着沈小武,说:“那是咱们的房子。”
       这话说得好温暖,沈小武心里热热地说:“对,是咱们的房子!”
       沈小武找来一辆面包车,到了新房子楼下,他背着老婆上楼。
       叶莎莎看着地上新换的瓷砖地面觉得奇怪。沈小武这才给她说了上次停水,楼上忘了关水 ,跑水泡坏木地板的事,原本想着她出院时就住进来,所以连夜叫小苏帮忙找人新 铺了瓷砖。沈小武用脚踢了踢光亮的瓷砖,对老婆说:“这下,楼上要再跑水,咱就不 怕了。”
       沈小武背着叶莎莎到各个屋子看,又把他们以前商议的搬家事宜说了一遍,最后指着卧室、 卫生间、书房的门对叶莎莎说:“你看,这次铺地面时,我叫小苏他们把每个门下面都搞得 很平整,等你哪天可以坐轮椅了,咱们就搬过来,给你买个轮椅,你自己就可以到任何一个 地方了……”
       叶莎莎打断沈小武说:“你别说了,我不会有这一天了!”
       沈小武一愣,以为叶莎莎又要跟他耍脾气,他扭过头来,小心地说道:“莎莎,别这么说,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看,我从来就没放弃过希望,你会好起来,我相信你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个新房子一直在期待着它的女主人呢。”
       
       叶莎莎已经哭开了,她伏在沈小武的背上,紧紧地抱住丈夫的脖子,压抑地哭了一阵,才对 丈夫哽咽着说道:“小武,你知道我出院时,为什么不愿住到新房子里来吗?”
       沈小武摇摇头道:“不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搬过来的原因?”
       沈小武依然摇了摇头说:“想过,可能是旧房子里有咱们以前共同生活的气息,你很留恋? ……我这人像个木头,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叶莎莎愣了,她不知道沈小武居然会这样想,留恋以前生活的气息,那是多么温馨的一种念 头。确实,现在她是很想念以前的日子,如果时光能倒退回去,她真的会好好珍惜沈小武, 善待这个善良而真诚的男人,可这可以吗?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怎么就不想着问我一 下,你啊,真是太……”
       叶莎莎说不下去,她又哭起来。沈小武心里慌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惹妻子伤心,就一 个劲地说对不起,是他不会说话。
       叶莎莎终于止住哭声,抹了一把泪,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你哪里说错话了,是我高兴啊 ,我终于明白,在你的心里无论我是怎样一个人,你对我都有一份真感情,我真的很感谢上 苍,让我嫁给你,只可惜我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啊。小武,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愿住到 新房子里来的真实想法……我是不想死在新房子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我不要给你留 下晦气,影响你今后再找一个老婆……”
       “别说了!”沈小武打断叶莎莎的话,生气地说,“莎莎,看你都说些什么,啊!你别胡思 乱想,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就不了解我呢,我……”
       沈小武说不下去了,想到几个月来自己受的这些煎熬,老婆的话像有针对性似的,他的难受 就同石缝里渗出来的水流,止了这边涌了那边。
       叶莎莎把嘴贴在沈小武的耳朵上,轻轻地说道:“小武,你别急,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你是 好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这段日子我才明白过来,遇上你,嫁给你做老婆,是我一生最大 的幸福,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上天真是捉弄人,让我嫁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醒悟,好 好跟你过一段甜甜美美的日子……你知道吗,小武,刚出车祸那阵,我最难受的不是我的伤 势,而是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能会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我不甘心,我的心里 充满了怨恨,我难受啊!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开始对我嫌弃呢。但是,我没有看到你 对我有一丝厌倦,反而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真心实意地关心我,我的良心才发现,我是个 多么恶毒自私的女人!不珍惜自己曾有过的幸福也罢了,自己过不好,却还不想叫别人过好 ,你说我有多坏……”
       还没听完妻子的话,沈小武的泪水喷涌而出:“莎莎……”
       叶莎莎用手捂住沈小武的嘴,继续说道:“小武,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想说啥,你先听我 把话说完,好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的身体我知道,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我的时间 不可能太长了。拖下去会把你拖得一屁股债不说,还要把你的身体拖垮,我就想着……早点 结束自己,给你……给你减轻一下负担……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武,你相信 我……我的话吗……”叶莎莎说不下去了,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小武的心抽搐成一团,泪水爬满他的脸。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伤心过,以前,哪怕是 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苦和累,也不如现在这样揪心,这样的痛彻心肺,这可是和他生活 了几年的老婆说出来的生离死别的话,是她把自己放到了生与死的边缘上说出的肺腑之言啊 !沈小武觉得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汇集,不断地膨胀,终于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 己,背着妻子靠在墙上,跟着叶莎莎失声痛哭起来。
       叶莎莎一边哭,一边劝起丈夫:“小武,你别这么伤心,这可是……命,命中注定我们夫妻 走不到头,只能做半世夫妻,你不要难过,等我……走了,你还要好好活着,这样……我才 能……安心……”
       沈小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莎莎,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咱们的好日子还在 后头呢。”
       “别骗自己了……小武,我是没救了……”
       “莎莎,只要你同意截肢……”
       “晚了……就算我现在同意截肢,也已经来不及了。”
       “……”沈小武的心深深地痛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开始我也那么想过,可是一触及到自己要成为没有腿的人这样一个事实 ,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你知道的小武,我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怎么能想象没有腿 活在别人的同情里呢?我坚持不截肢就是求个速死啊……”
       沈小武咬住双唇,生怕自己的哭声会从胸腔里奔涌出来。
       “……而现在……现在我想要活下去,活下去和你做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了,可我知道不再 有希望了……我剩下的希望,就只有你能够生活得好一些……我的离开,对你就是一种最好 的报答……”叶莎莎的泪水像雨水一样将沈小武的肩膀淋得湿湿的。
       沈小武咽下他的哭声,像一个受了重创的老牛,压抑地嚎叫道:“莎莎,求求你,别说了, 不要再说了,我……受不了……”
       十
       一连几天,沈小武都沉浸在一种剧烈的悲痛里,他像经历一场大病似的,感觉四肢困乏,全 身没有一点儿劲,只要一想到那天在新房子里妻子说过的话,他就浑身冰凉,眼泪不由自主 流 出来。他什么气都可以受,什么苦都可以吃,唯独不能接受与妻子生与死的离别之痛,尤其 是在他和妻子的感情日渐交融,真正达到心心相印的时候。但是,妻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 ,她正在向死亡的边缘迈进。这是医生亲口说的,全家人心里都明白,就是有回天之术,也 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沈小武不甘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失,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到 处打听,看现在截肢,还能不能将妻子的生命保住。他后悔当时自己没能听从岳父岳母的话 ,果断地在手术单上签字,那样可能会让他承受叶莎莎的责难,却能挽救她的性命,是他的 懦弱让妻子失去了机会。他将叶莎莎的病历资料复印了几十份,分别向北京、上海、广州等 大城市的著名医院寄去,叫小苏托在那里的同学朋友去医院询问。可是,能得到的答复里, 全是一个可怕的答案……
       沈小武绝望了。这期间,叶莎莎的病情再一次恶化。这阵子,沈小武发现叶娜娜比以前来得 要勤,她忙前忙后,除去照顾病人外,突然间还给沈小武准时做好饭菜,给他端到饭桌上, 跟他说话的口气,也没有了以前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沈小武觉得有点奇怪,但他没有往别处多想。
       可是有一天,沈小武不得不对叶莎莎乃至叶家人重新认识了,因为这一天叶莎莎把他叫到身 边,用很认真的神情说,叫他今后和大姐叶娜娜多接触,也要多关心关心她,她挺不容易的 。
       沈小武听着妻子的这句话,一头的雾水,自己忙里忙外,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关心妻子的姐 姐,何况,这样的关心也不对呀。叶莎莎看着沈小武傻傻的样子,才把话挑明了:她一旦走 了,看沈小武能不能考虑一下和大姐——重新组织一个家庭。
       沈小武当时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没有想到叶莎莎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他看着老婆躲避他 的目光,强压住怒火没有怪她。
       而后,岳母又郑重其事地对沈小武说透了这层意思。岳母说:“这也是莎莎的意思,她说你 心眼好,是个好男人,跟着你的女人不会受苦。我也问过了,娜娜她也情愿,咱们本来就是 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小武心里的怒气噌噌往上冒,他们叶家什么时候都还自以为是,把事儿都商量好了,只需 要通知他一声。以前也没见怎样善待他,现在却都把他沈小武当成肥水了!
       沈小武还没有听完岳母后面的话,就猛地转身走了。他心里空荡荡的,有些恍惚,他找不到 一点真实感,更弄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到底是真是幻?他刚刚才被叶莎莎的真情浸染,却眨 眼间,风吹叶落,一片凋零,他的身心都让寒风裹挟得严严实实。他伸手去抓,却抓出一手 的虚空。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沈小武觉着心里被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明,实在 是憋屈得慌,便给小苏打电话,小苏听他的口气有点不对劲,赶紧问明了他所在的地方,不 一会就骑着摩托赶了过来。看到小苏,沈小武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把拽住小苏的胳膊, 泪水涌出眼眶。小苏看到沈小武脸色苍白,他掰开沈小武拽住他的手,反过来抓住沈小武的 胳膊问道:“小武,到底发生了啥事,你说出来啊。”
       沈小武突然笑了:“没啥大不了的事,小苏,我现在就告诉你,他们叶家想叫我以后娶了叶 莎莎的大姐叶娜娜,跟我把话挑明了,他们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嘿嘿,他们这次还真把 我当成了一家人呢!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啊?”
       小苏一听,这才放下心:“我当是出什么大事了呢,就这,没啥大不了的,你不想要,他们 再 密谋也是白搭,总不能强抢吧?不过,这一家人也真够邪门的,这一个女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怎么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她的丈夫分配给另一个女儿?真是奇了怪了。哎,小武,既然他们 要你这个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不叫你娶了他们的儿媳妇?不过,苗苗对叶家来说,也只是 个外人,他们自然不会让你这个肥水流到她这个外人的田里的……”
       沈小武一把抓住小苏的肩膀,对小苏说:“兄弟,你就不要说我是肥水了……”
       十一
       叶莎莎的身体每况愈下,叶娜娜看着妹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枯瘦, 就有种恐惧感,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从面前流失掉,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和妹妹叶莎莎的性格很相像,同样一种东西,能看上的两个都能看上,看不上的就都看 不上。对自己婚姻的失败,她把责任几乎全推到前夫身上,是他不顾多年夫妻情分,仗着赚 几个臭钱,就要亲身去验证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谬论。当她把男人和他的情人堵在床 上的时候,她看到男人除了慌张,竟没有一点愧疚之意,好像偷人的不是他,而是她似的。 她一点犹豫都没有,给男人扔下两个字:离婚。男人不离,说只要她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 他一定会收心的。真是笑话,是他在外面搞女人,她怎么好好过日子?难不成是她在后面拿 着鞭子 赶着他推着他去外面找情人?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对男人颠倒是非的说法深恶痛绝, 毅然决然地跟男人分了手。从自己的婚姻里,叶娜娜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天下的男人不管表 面上如何中规中矩,如何正人君子,骨子里全是一个德行:冷酷、好色。
       对沈小武,叶娜娜着实是看不上眼,她认为越是一脸老实相的男人,越不是个好东西。在她 刚离婚的那阵子,她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包括妹夫沈小武,她心想,沈小武对妹妹的百依百 顺里说不定也隐含着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一次,姐妹俩为此争论起来,叶莎莎对姐姐的看法 不以为然,说自己的丈夫才不会是那种人呢,她了解沈小武。叶娜娜却冷笑道,了解?这个 世界谁了解谁呀?你了解他今天,你能了解他的明天吗?
       这话不幸让叶娜娜说中了,沈小武竭力反对叶莎莎买车,却瞒着她把钱拿回家给父亲看病。 叶莎莎还被沈小武一巴掌打回了家,叶娜娜就说妹妹,我没说错吧,这就是你了解的沈小武 吧?即使叶莎莎想替丈夫辩解一下,但事实摆在面前,她也无话可说了。
       自从叶莎莎出车祸后,自以为了解所有男人的叶娜娜,看到的沈小武对妹妹悉心照料和受 的委屈,对叶莎莎的尽心尽力,直到这时她才觉得沈小武是一个实诚顾家的男人,她才用 正眼瞧着这个妹夫。只能说,她从沈小武对妹妹的认真的态度上,才产生了对他以前从没有 过的好感,可她心里还没有动过沈小武的心思。毕竟,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妹夫,妹妹还在床 上躺着呢。
       其实,最先动这个心思的是叶莎莎。叶莎莎在病床上的这几个月,真正认识了自己的丈 夫真正是个好男人,是一个让女人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沈小武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照顾 着她,为了说服她接受治疗,他没少挨她的臭骂,可他的好男人品质这个时候就凸现了出来 ,在她的辱骂下,他没有怨言,依然给她接屎端尿,擦拭身子。一直对丈夫抱着轻视态度的 叶莎莎,被丈夫感动得偷偷哭过好几回。那天从新房子里出来,沈小武告诉她,就算她不在 了,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将她忘掉的。叶莎莎趴在沈小武的背上,被丈夫的话再一次打动。以 后几天,她都沉浸在沈小武的话里,那种幸福的感觉,叶莎莎想如果不是自己瘫在床上,她 是永远都无法感受得到的。也就是那个时候,叶莎莎才动起了别的心思,这样体贴、真诚的 男人在如今的社会里已经凤毛麟角,能有这样的男人当丈夫,真是做女人的幸事。想想自己 时日不多,她又满腹惆怅,从姐姐进进出出伺候她的身影里,突然产生了这个令她少些遗憾 与悲伤的念头,背地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自己的母亲。母亲还在犹豫时,她就迫不及待地又 给姐姐说了,要姐姐将来接替自己的位置,成为沈小武的妻子。这样,离婚的姐姐从此也有 了好归宿,沈小武这样少见的好男人也留在了叶家。在她叶莎莎想来,这是多好的事啊。
       显然,这是一个现在看起来残酷,今后却很完美的想法。叶莎莎的母亲和姐姐满含热泪,用 女人的方式,抱着叶莎莎痛哭一场之后,默认了这个想法。接下来,经过一番商讨后,她们 决定趁叶莎莎还活着,叫她先把沈小武的工作做通。然后,再由母亲以长辈的身份,进一步 地给沈小武做细致的思想工作。
       话挑明后,沈小武用沉默和自己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但叶莎莎了解自己的丈夫,她 知道丈夫的哪个地方最柔软。
       果然,沈小武起初是这样想的,生命快走到尽头的妻子,想要对丈夫未来的生活做出一些安 排,也不全是出于私心。何况这段时间,叶莎莎对他的悉心照料也心存感激,她之所以这样 做,也是为他的今后着想,以为自己的家人通过这件事后,会改变从前对他的态度,而给予 他更多的关爱。可是,沈小武再想一想,又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象得这样简单,叶娜娜是什 么样的人,叶莎莎不会不知道,她把姐姐介绍给丈夫,可不就是为让姐姐找个忠实的依靠吗 ?可对沈小武来说,只不过是现在的叶莎莎再回到了过去的叶莎莎,他将来继续的还是没有 改变的生活,这样的事情于他又有几分幸运可言?这样一想,便对叶莎莎有了很大的看法, 认为她的自私并没有改变,但他又不愿在此时的妻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这种情绪来。他就 用沉默和躲避的方式,回应妻子。
       这一天,沈小武端来水正要给叶莎莎擦洗身子,叶莎莎却拉住了他的手。她紧紧地攥住他的 手说:“小武,这阵子看把你整的,都成啥样子了,这些活你就叫娜娜干吧,她是我亲姐姐 ,多干点没啥。”
       沈小武明白老婆往下要说什么,就没吭声。
       叶莎莎伸手抚摸丈夫乱草似的头发,看出了他躲避的意思,但她忍不住,还是轻声对沈小武 说道:“小武,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不爱听。那我就说点 别的——这阵子我老想起以前的事来,我在想,我这个女人做得挺失败的,我们结婚这么多 年了,我都没记住你穿多大码的鞋,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光顾自己,我自私得有时 候 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你只是默默地操持着这个家,我知道你一直在 忍受着我。就说这次出车祸吧,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开始听医生的话接受截肢治疗,就…… 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就是截肢了,能保住这条命……也是个残废了,还得拖 累你,直到把你拖垮……小武,你是个好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我好后悔啊,在和你结婚 的这几年里,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总是埋怨你这个,埋怨你那个,无论你做什么,做得好与 不好,我都看不上眼,总想找个茬跟你闹,觉得你没有出息,对你很轻视……直到我躺在了 病床上才明白过来,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丈夫啊!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
       
       叶莎莎捅到了沈小武的软肋,他泪水涟涟,透过泪帘,他看到妻子被病魔折磨得苍白的脸上 挂满泪珠,他心里很难受,轻轻地为妻子抹去眼泪,他相信妻子此时的真诚。但他受不了在 这个时候她用这样的方式劝说他。她总在找机会向丈夫表达这层意思,她想沈小武只有和她 姐姐结合在一起,她就还了对他从前的亏欠似的。沈小武不忍心伤害妻子,就岔开话题,或 者借故走开。
       叶莎莎下半身瘫痪了,可她的大脑一点也没受影响,她一直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怎么能不 明白丈夫的意思呢,但她从不戳穿,故意装糊涂,她把握住沈小武心软的脉搏,给他灌输这 方面的内容,并且能动之以情,叫沈小武陪上一串泪。
       这还不算,叶莎莎为了姐姐后半辈子的幸福,和她母亲密谋着,为了给叶娜娜提供和沈小武 更多接触的机会,叫他们尽快擦出感情的火花,干脆叫叶娜娜搬到家里来住了,理由还非常 充分:为了照顾身体每况愈下的莎莎。
       于情于理,沈小武当然不能拒绝,只好任叶娜娜住在家里,让她充当起准女主人的角色。突 然间这个熟悉的妻姐住下不走,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来料理着这个家,如果再像以前的叶莎 莎那样指手画脚,沈小武会感到特别的别扭。但他为了给不久于人世的老婆留个面子,便强 忍着。他用他的冷漠让叶娜娜明白自己的态度。叶娜娜是个明白人,她一改原来的邋遢,在 说话做事上,尽量小心谨慎,做到入情入理,一副为他人(也就是为沈小武)考虑的样子。 沈小武要上班时,她及时地报上当天的天气情况,为他递上薄厚不一的衣服;沈小武下班回 来,掏出钥匙还没有插进锁孔里,她就恰到好处地拉开了门,并且手里提着沈小武的拖鞋。 这样的待遇,起初确实叫沈小武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温暖,可是当他一看到叶娜娜那张含笑 的,故作温情脉脉的脸,听到充满了做作关切的话语时,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发现自己骨 子里都在排斥叶娜娜,或者说也在排斥着从前的叶莎莎,还有叶家的所有人。他有意躲避着 叶娜娜,不给她一点回应的机会,叶娜娜倒变得有涵养的样子,表面上一点都不计较沈小武 的态度,对他倒真的有一种为人妻的宽容。背地里却红头赤脸,跟她妈净说沈小武的不是, 她是不好跟妹妹说这些话的,只能通过她母亲来传达。沈小武心里很清楚叶娜娜背后一定对 他咬牙切齿,叶莎莎都说过他好几次了,叫他不要给姐姐脸色看,她说她姐姐挺不容易的, 甭看表面上还挺自在,心里是很苦的。
       在老婆跟前,沈小武不说什么。可转身一看见叶娜娜,沈小武就无法忍受,并且觉得很滑稽 ,好像看着一个熟悉的人猛然间奔到了戏台上唱起了戏,浓重的油彩粉饰在脸上,一举手一 投足,扭捏做作得很,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唱戏还是在生活中,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叶娜娜以 前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偶尔跟他说几句话,十句里有九句半是连讥带讽,现在却低三下四 地侍候起他来,目的还不就是为了能够让他接受她,将来两个人一起生活吗!
       十二
       叶莎莎车祸的赔付问题还是没着落。沈小武打电话到保险公司去催,那边仍是很客气地说还 在取证的过程中,叫他再耐心等待。沈小武哪里还有耐心,耐心早被磨没了。驾校那边的态 度比保险公司还要消极,说起来就是他们也是受害方,车毁了,人亡的亡了,残的残了,而 实际的责任又不在驾校这一方,他们却要承担赔偿责任,真是冤大了。沈小武懒得听驾校的 诉苦,让一个连驾驶资格都还没有取得的人来驾车,他们居然还摆出一副无辜状来,敢说责 任不在他们那一方,真是岂有此理!
       叶莎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药不敢停,每天上百块的医药费是不能少的。沈小武再从单位 借钱已经很难,甭说领导那里不再轻易签字,就是签了字到会计那里支钱,会计的脸拉得像 个驴脸,像拿他的钱似的。每当这时,沈小武心里像扎了把刀子一样疼痛。
       沈小武给苗苗打电话,请她再找一找她那个在交通队的学生家长说说话。苗苗毫不含糊,果 然又打电话,这次人家的态度可没上次那么积极,说那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他要是不 停地催会让人说闲话的,但又说等方便的时候他定会帮他们问一问。沈小武彻底没辙了,谁 知道人家的“方便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还是苗苗理解沈小武的心情,就说和他再接着跑,直到跑出结果来。
       对苗苗和沈小武在一起,别人倒没在意,苗苗这般热心,也是为了叶莎莎早些拿到赔偿金。 但叶娜娜对此有不同看法,她给叶莎莎说沈小武整天和苗苗一起出出进进,苗苗是被弟弟休 了的人,难免她心里不会因为被弟弟休了而生出些怨恨来,怕是她会借着这样的接触机会, 对沈小武动了心思,会拆了叶家的台。不管怎么说,苗苗到底是比她们姐妹要年轻,又有心 眼,这个可不得不提防啊!叶莎莎一听,开始也不在意,但听到沈小武每次回家告诉她事故 处理的情况进展时,嘴里老是挂着苗苗,说苗苗怎么跟人家说,苗苗说应该怎么办等等,言 语之中对苗苗是赞赏有加,心里这才有了警惕。私下里,叶莎莎把姐姐的怀疑告诉了母亲, 母亲一听也非常警觉,她告诫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定要注意沈小武的动向,要把他盯紧,至 于苗苗,她自有办法对付。
       苗苗刚离婚时住在叶家,心里是非常不自在的,慢慢地就无所谓了,像她这样父母不在这个 城市的女人,没有一点依靠,能住在以前的婆家,看到不再是亲人的亲人,即使看到的是一 张张没有笑意的脸,听到的是没有一丝温暖的话,她也能感到一丝慰藉,毕竟自己和这个 家庭,还有孩子是唯一的纽带。苗苗的心态是过一天算一天,平时,她又不爱交际,每天 除 上班就是回家。回到家里做家务带孩子,更多的时候是看电视或者一个人发呆。
       然而,这一天婆婆却突然要苗苗每天晚饭后去街心花园转转,别整天闷在家里,这样整天闷 着不是浪费青春嘛。苗苗听了婆婆的话,把嘴张得大大的,这样体贴的话,怎么会从婆婆的 嘴里出来呢?婆婆以前最反感苗苗去街心花园了,因为那地方其实是个情侣幽会、男女胡闹 的场所。婆婆曾经说过,再正经的人到那里去几次,不变坏都不行。虽说苗苗不再是她的儿 媳妇了,可婆婆还是用对待儿媳妇的姿态来约束着苗苗,谁让苗苗是她孙女的妈妈呢,叶东 东可以负苗苗,苗苗却不能给孙女美美作一个坏榜样。现在,婆婆却要苗苗每天都去那里, 苗苗不明白婆婆的意思。
       婆婆把手搭到苗苗的肩膀上,用一副爱怜的样子说:“你终究还是个年轻女人,不能整天都 窝在家里,该出去走走,不然,人都会捂出霉味来了。我到底曾经做过你的婆婆,怎么能眼 睁睁地看着你的生活这样没有阳光呢?”
       苗苗还是一副懵懂无知、软弱无助的样子看着婆婆,她的脑子像灌满了糨糊,今天婆婆居然 说话都诗情画意起来了,这可是她第一次听到啊。
       婆婆见她一副死不开窍的样子,叹口气又说道:“咱们都是女人,做女人难啊。苗苗,今后 的日子还长,你趁现在还年轻,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该咋着就咋着,千万不要光顾着孩 子,把以后的好日子给耽搁了啊!”
       婆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苗苗再不明白就是弱智了。但苗苗在婆婆面前没有马上表态,她太 清楚婆婆这个女人了,精明能干,家里家外都能独当一面,但太自私,哪怕一丁点的利益她 都不会放过,并且从来就不是一个能替他人着想的人,她要做什么事,只管放手做,才不会 顾及他人的感受呢。现在,她怎么会一下子这样呢?
       婆婆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料定苗苗会是这种样子,便用很亲切的口吻接着说:“苗苗 啊,你放心地去吧,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幸福日子,至于美美我都考虑好了,她是我们 叶家的骨肉,我们会承担起抚养她的责任,绝对不会拖累你的。”
       
       去街心花园寻找自己的归宿,不是苗苗这种人的想法和做法。但在婆婆的督促下,苗苗晚饭 后还是去了几次街心花园。
       过了几天,见苗苗还没一点动静,她的婆婆和大姑子都非常着急。特别是叶娜娜当着苗苗的 面摔东摔西,不但在苗苗面前没有一点好脸色,还指桑骂槐,一副恨不得立即把苗苗赶 走的架势。婆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心里焦急,在苗苗面前却和颜悦色,背地里却托人给 苗苗找离过婚的男人。因为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只是为了找个能将儿媳妇嫁出去的男人,婆 婆倒也不用费心考虑对方是否与苗苗合适。很快,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领入家中,但都 被苗苗一一拒绝。
       忍无可忍的婆婆终于发火了:“我说你这个人,一点都不知道好歹,我好心好意为了你,想 让你找个好人家,享一享福,把在我们叶家受的这点委屈好好弥补一下,你却不领情!你以 为你是谁?市长的女儿?黄花大闺女?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你倒挑挑拣拣起来了。”
       婆婆把嘴张得像个无底洞,她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眼、文文雅雅的苗苗会丢下硬生生的一句话 :“我不姓叶,跟叶家人早没了关系,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要你们来管,要管,你管自己 的闺女去好了!”
       十三
       苗苗不想在叶家住了,就是住也住不下去了,叶家的人个个脸上像冰冷的冬天,那寒气 能把她冻死。第二天,苗苗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狠狠心把美美丢在叶家,搬到学校。在学 校,苗苗的生活空间除一间四个人公用的办公室外,就剩下她教的四年级二班的那个大教室 了。但这两个地方都不能容苗苗暂时栖身,无处可去的苗苗,只好恳求教美术的葛老师收留 她几天。
       葛老师和苗苗一向处得不错,她比苗苗实际,找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商人结了婚。有钱的 男人对感情总是更多一份轻淡,葛老师实际上就是为找个有钱的人来养着她。所以,商人在 外面还有女人,一年回不了几次家,葛老师知道了也不在乎,反正她和她丈夫之间从一开 始就没有感情而言,两个人都是各取所需。她和商人一直保持着夫妻关系,住他的吃他的, 也不用操心。有流言说她也没有闲着,和一个画院的老同学一直有染,她听到流言蜚语不生 气,也不给周围的人解释,一副洒脱的样子。平时同事们不愿和她来往,嫌她名声不好。苗 苗不是个是非之人,所以全校也只有她不另眼看待葛老师,葛老师记着苗苗的好,没有拒绝 苗苗的恳求,把她带回自己家。
       葛老师的家很大,宽敞明亮的客厅,两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画室,装修得都很豪华。但 是苗苗在葛老师家只住了三天,就想着要搬出去。原因是葛老师的那个同学来了,他晚上要 住在葛老师家里。葛老师和那个同学在她的卧室里行欢,动静很大,一点都不顾忌另一个屋 子里的苗苗。苗苗生怕影响了人家,关紧房门,一晚上宁愿憋死也没有上厕所。好不容易熬 到天亮,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快搬出去。
       往哪里搬?苗苗却没有一点主意。
       这天,苗苗和沈小武又去找保险公司催促赔偿的事,回来的路上,沈小武见苗苗一直闷闷不 乐的样子,便问她怎么了。苗苗忍不住,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尴尬处境告诉沈小武。这段 时间,为叶莎莎办车祸处理和保险赔偿的事,通过和沈小武的近距离接触,她认为沈小武是 个值得信赖的人。
       果然,沈小武替苗苗打抱不平,对叶家的这种做法非常气愤,他们想要随意摆弄他也就罢了 ,却还不放过一个被他们叶家亏欠的弱女子。沈小武丝毫没有犹豫,当即表示叫苗苗搬到他 家新房里先住下,然后再做打算。
       找到了住处,苗苗赶回叶家要把女儿接走和她一起住。婆婆有些怀疑,这么快她就能找到住 处?苗苗也不隐瞒,如实地把要去的地方告诉婆婆。婆婆一听,肺都要气炸了,但她忍着没 有冲苗苗发火,却拦住她,给莎莎打电话说了沈小武借房子给苗苗住的事。
       叶莎莎一听,当即差点背过气去。挂断母亲的电话,叶莎莎给沈小武打手机,叫他马上回家 ,没容得沈小武问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把电话挂断了。旁边的叶娜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发这么大的火,她一个劲地问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莎莎生气地说:“什么事?还不都是为了你!”
       叶娜娜一头雾水,她能有什么事,居然会让妹妹这样生气?就打了个电话回家,向母亲问明 了情况后,也气得不轻,心想自己在这里做牛做马、低眉顺眼地讨人家欢心,结果却是让苗 苗轻而易举地把人心给夺了去。但她却又是这里面最尴尬的人,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连讽刺 带 挖苦地对妹妹说道:“怎么样?我说男人最靠不住吧?你家老公一脸老实相,在你面前也吃 苦耐劳得很,却背着你能干出这种事来,老婆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竟要把别的女人带进家 门先预备着。还亏你常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对你不会三心二意,结果呢?还真让我给 说中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人啊,哼,是披着羊皮的狼!”
       叶娜娜的话说得叶莎莎更恼火,她喘着粗气,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娜娜见妹妹不说话,又煽风点火地说道:“我说莎莎啊,不是我多嘴,你把沈小武想得也 太正人君子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出事后大半年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沈小武到底 是个身体正常的男人呀,你不能给他的,他难道就不想啊,你躺在这里,能知道他在外面干 下什么事?以前也没见他和苗苗能多谈得来,你看这段时间,俩人常常出双入对,如果没有 问题,苗苗能那么主动积极地陪着沈小武去帮你跑赔偿?不说别的,就说这新房子吧,是你 评上副高职称分的,可沈小武连个招呼都不跟你打,就擅作主张把你的新房子给苗苗住。依 我看,你老公说不定早已经和那个小妖精鬼混在一起了……”
       “别再说了!”叶莎莎怒吼一声,打断姐姐的话。她的心里乱极了,前阵子叶娜娜告诉她得 防着沈小武和苗苗时,她还只当是姐姐小心眼,看来还是姐姐看问题深刻。但现在怎么办呢 ?冲沈小武发一顿火,骂他个狗血喷头?还是质问他到底和苗苗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叶 莎莎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在心里思忖着,觉得这样做一点儿都不妥,只能和丈夫搞得更僵。 她 已经是命悬一丝的人了,谁知道哪个时辰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呢?要是把沈小武真惹急了, 他再也不买她的账,坚决不要姐姐,谁又能把他怎么样?那么姐姐就错过了这么绝好的机会 。说到底,沈小武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但再好的男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她千万不能因 为自己的不理智,而彻底让姐姐失去沈小武。不管怎么说,沈小武和苗苗的接触也就是这段 时间比较频繁一点,她相信沈小武并不是姐姐说的那种见异思迁不顾后果的男人,沈小武让 苗苗住进他们家新房,这其中或许有别的原因?叶莎莎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一时也想不出个 很好的办法来。
       这时,沈小武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叶娜娜一看到沈小武,没有好脸色,从叶莎莎的身边猛地 弹起来,一拧身擦着沈小武的身子出去了。沈小武看了一眼叶娜娜的背影,就把询问的目光 投到妻子的脸上。他内心很恐慌,妻子在电话里的态度,使他处于紧张忙乱的状态之中,他 最担心的是妻子的身体突然出现什么大的变故,却没有往别处想。当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 还是老样子,心里就踏实了下来。沈小武把身子凑过去,轻声地问道:“莎莎,出什么事了 吗?”
       叶莎莎瞪大眼睛,盯着沈小武看了一阵,她从丈夫惊慌的眼神里,看到丈夫对她的关注和爱 意,她的目光突然间就软了,用柔和的口吻对沈小武说:“没有啊,我只是突然间——心里 很烦躁,想看到你。”
       沈小武笑了笑,没有要怪妻子的意思,走过去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就准备转身到外屋去换 鞋。
       
       叶莎莎突然却有了主意,她抓住沈小武,把他拉靠在自己身边,轻声说道:“小武,对不起 ,我给你打电话时,心情不好。刚才你是不是在办公室正忙着呢?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让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小武,我很快就会……”
       沈小武捂住妻子的嘴,把她要说的话捂了回去:“莎莎,我看你的气色比前几天要好些,明 天我再打电话到广州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这回,叶莎莎把沈小武的话打断了:“你省点劲吧,你清楚我这身体已经不可能有希望了, 你得顾着点自己,啊,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我反正也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
       每次说到这些话,沈小武就无话可说。
       叶莎莎见丈夫不说话了,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丈夫说道:“哎,对了,小武,我还 差点忘了,刚才姐姐哭哭啼啼地对我说,她昨天回了一趟家,又被爸妈骂了。最近,她已经 被爸妈骂过好几次了。”
       “爸妈为什么骂她?”
       叶莎莎叹口气,道:“唉,还不是她和苗苗之间的事给闹的。”
       “她和苗苗之间有什么事?”
       “说起来,她们之间也没有啥事,都是孩子给闹的。安安你是知道的,本来跟着他爸爸好好 的,可是老想他妈,姐姐就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一段时间。可是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要淘气, 他经常欺负美美,动不动就把美美惹哭。苗苗就说了几句安安,姐姐不愿意,和苗苗讲了几 句理,俩人吵过几次,苗苗闹情绪还要搬出去住呢。她到哪里住去?她在这个城市又没有其 他亲人。爸妈可怜苗苗孤身一人在外不易,为留住苗苗,不让她多心,就只好怪姐姐把安安 接过来,说没有安安的捣乱,家里一直是平平静静的。姐姐受不了这份委屈,又想和安安在 一起待段时间,她只好带着安安搬出来住,你知道的,她又下岗又离婚,就她老公留下的那 间破房,已租出去成为她唯一的生活来源。可是带到咱家来一起住,又怕吵闹了我。姐姐的 意思,是想——能不能借咱们的新房先住上一段时间……”
       像一间封闭很久的屋子,猛地打开窗,开了门,风呼啦啦一下涌了进来,沈小武恍然大悟。 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妻子提苗苗要借住房子的事呢,她倒先行一步,把他的嘴给堵死了。看来 是苗苗把借房子的事情跟叶家人说了,叶家母女已经商量好对策。她们出手可真够快的。沈 小武想起刚才进门时,叶娜娜对他的那个冰冷态度,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呢,妻子想出这 招,前面打电话时,是准备要发怒质问他,可他一回来,突然又变得这么冷静,她是想用平 和的态度先发制人呢。叶莎莎竟然懂得用软刀子杀人了,真是长进不小呢。沈小武忍住怒火 ,没有戳穿妻子,说:“新房子是分给你的,你想叫谁住,就叫谁去住好了!”
       说完,沈小武起身走了。
       从家里出来,一直走到办公室,沈小武才给苗苗打了个电话,将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给她说 了,并为自己的失信向苗苗道歉,说自己不是懦弱,只是妻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忍心 戳穿她的阴谋,叫她难堪。
       “这样吧,”沈小武对苗苗保证道,“我去找一下我那几个哥们儿,叫他们帮忙想想办法, 给你找个住处。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苗苗好像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似的,在电话里愣了好长时间,才说:“算了吧,也是我自己不 懂 事,没想到那一层。再说了,借房子不是别的事,人家有房子不出租挣钱,还能随便借给你 ?你也别为难了,我干脆还是到葛老师那里去凑合着住吧,如果她的那个同学来了,我再回 叶家住,反正我也离不开美美呢。”
       沈小武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不知该对苗苗说什么好,就支吾道:“你……这怎么行呢?这 终究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呀……”
       苗苗打断沈小武说:“要说长久之计,只有哪天我重新嫁个男人,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姐 夫,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他们这阵子突然这样对我,就是想叫我快点嫁人。”
       沈小武只知道叶家要把叶娜娜推给他,却还没有往苗苗这方面想过,苗苗怎么说也曾是他妻 弟的妻子。沈小武不知该怎么说好。
       苗苗又说:“你不相信,是吧?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这样做,就是对你对我都不放心,也 为了避免我们俩人直接接触,好叫你把心思都放在叶娜娜的身上……”
       挂断电话,苗苗的话叫沈小武明白了一个事实:叶家在想法阻止苗苗和他交往。冲着叶家的 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帮着苗苗找男人的事情上看,也确实有为阻隔苗苗和他接触的意思,而 不让苗苗借住他们的新房,则肯定了他们的意图。叶家人真的把他当成香饽饽了,为了叫他 将来还做着叶家的女婿,他们还真花费了不少心思,想出这么多招,甚至还提防着一个无辜 的苗苗。沈小武心里感到很悲哀,自己曾经让叶家人视如蔽帚,一文不值,而如今却如获珍 宝似的想方设法要叫他留下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般,他倒真的希望自己是生活在一场 梦里,当梦醒过来时,一切都回复到从前,他仍是那个懦弱的他,叶莎莎还是那个健康又有 些野蛮的叶莎莎。
       沈小武不知该怎么办,他给小苏打电话,叫他约上以前的哥们儿,晚上一起喝酒。小苏猜沈 小武肯定又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脱的事情,在电话里就劝开了。沈小武却不听他的劝,只说 :“你要真是我的好哥们儿,就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咱一会儿找个地方喝酒就成。”
       这晚,沈小武没有回家,就和小苏他们一起喝酒玩牌尽兴了一个晚上。但在这之前,他还是 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家了,也不说理由,就挂断了电话。并且,他把手机关了 。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沈小武用这种方式抗拒着妻子和她的家人。每次去找小苏他们 喝酒时,就以单位有急材料要写,或者别人又给介绍了一个能和保险公司搭上线的人,他得 去托人找关系等等为借口。
       其实,叶莎莎心里明白沈小武这样做的目的,她也不好说破,任他这样做去。这段时间以来 ,叶莎莎特别能容忍沈小武,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对不住丈夫,就叫他放松放松吧,他 的弦绷得太紧了,再不放松一下,说不定真会出啥问题呢。
       可叶娜娜和母亲却不这么看,她们认为沈小武这样做,明摆着就是有意躲避,自己的妻子已 经走到死亡边缘了,正是需要人照顾,需要情感上寄托的时候,做丈夫的却躲来躲去,彻夜 不归,这算什么事呀。再说了,一个大男人,谁知道深夜在外边干什么呢。叶娜娜对妹妹说 ,不能叫男人放任自流,得严加看管,不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母亲告诫叶莎莎说,你还是盯紧点好,人都会变的。
       十四
       沈小武也属于会变的人。自从苗苗在电话上向他说那番话后,有好几个晚上他都睡不着觉, 他脑子里盘绕更多的是苗苗。之后,沈小武主动地给苗苗打起电话来,询问她的生活情况, 还有她的想法。他这样做,只是对叶家的做法表示出不满,没有别的意思。
       苗苗很感激沈小武能打电话来对她关心,对沈小武的问候,她都如实地做了回答。她还借 住在葛老师那里,时不时回一趟家陪陪美美,被美美缠住不放时,偶尔也会在叶家住一宿。 说到自己的打算,苗苗叹口气,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安安心 心过自己的日子,谁的脸色她也不想看了。
       一说到这里,苗苗的口气明显变得惆怅了。沈小武觉得此时的苗苗真的就像一株寻不到依靠 的小苗,柔弱得叫人怜惜。他听着苗苗的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现在的身份,连些 怜悯的话都不能说,说了,就像带了企图。两个人这个时候往往会冷场。不过,还是苗苗机 灵,她会马上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葛老师真是热心,已经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呢,她呢 ,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条件,只要人好,身体好,经济上要求也不高,能过普通日子不愁吃喝 就行了。
       
       这时,沈小武就会说,也不能这样草率,这是终身大事,关系着今后的幸福呢。苗苗说,她 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又带着个孩子,还能有什么企求?就这,还不好找呢,葛老师托的人已 经介绍过好几个,人家不是挑剔她的职业,就是嫌她有个孩子,以后怕拖累。沈小武替苗苗 愤愤不平,苗苗却说:“姐夫,你这个人心地太善良,根本不知道现在离了婚的男人有多牛 气,他们挑剔得很呢,稍微条件好点的,一心都想找小姑娘,离过婚的女人大多都人老色衰 ,就像被男人啃过的甘蔗渣,可悲得很呢。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离婚的人,但大多都是有了 目标才离的婚,剩下的,就像我这样,是被人蹬掉的,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可难了。”
       沈小武听着苗苗的话,更不好安慰她,又找不到帮助的办法,只好含含糊糊挂了电话。电话 挂断了,心却没挂断,老惦念着,总想知道苗苗现在怎么样了。他忍不住,时不时地想给苗 苗打电话。苗苗也没有对他的电话表示过反感,相反,有时隔的时间长了,苗苗还在电话里 问沈小武,最近是不是很忙,怎么好长时间没有给她打电话了。然后,苗苗就把自己刚见过 面的那个男人的情况,给沈小武讲讲。有时,她拿不定主意时,还征求他的意见呢。苗苗的 这份信任,叫沈小武很感动,心里却又不是滋味。
       隔了一段时间,沈小武想见苗苗一面,他们有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了。他便打电话约苗苗一起 吃饭。
       苗苗很爽快,满口答应。
       俩人见了面。依沈小武的情况,不可能请苗苗去那种豪华的地方。苗苗善解人意地把沈小武 带到一家肯德基店,要了两份套餐,才花四十多块钱,既经济又实惠。沈小武心里压力不大 ,但他没有吃过肯德基,在要套餐时,一个劲地对服务员说,不要酸的、咸的、辣的,因为 苗苗不喜欢吃这些。沈小武的这种土包子做法,非但没有使苗苗难堪,反而令苗苗内心涌满 被人关心的感动。
       在吃饭时,苗苗忍不住对沈小武说:“姐夫,我今后能不叫你姐夫,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沈小武说:“这有什么不行,叫就是了,我觉得你叫我姐夫很别扭呢。”
       突然间,俩人一下子亲近许多。苗苗说:“小武,要是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这样,女人就幸福 到家了。”
       这么一句话,把沈小武弄了个大红脸。
       过后,沈小武每每回想起苗苗说的这句话时,心里感觉很甜美。
       
       沈小武和苗苗的这种正常的交往,还是叫叶家的人知道了。他们本来就对这俩人提防着,沈 小武这段时间的不正常,叶娜娜早就怀疑上了,她趁沈小武洗澡的时候,偷偷地查过沈小武 的手机,查到不少打给苗苗的电话,并且通话时间都很长。她这次长了心眼,没有把这事告 诉妹妹,只给她母亲说了。可苗苗只是有时回来看看美美,母亲也没办法掌握她的动向。姜 还是老的辣,母亲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她打电话给苗苗,说美美现在晚上爱做噩梦,每次 都是哭着喊妈妈醒的,为了孩子的健康,她也不计前嫌,让苗苗搬回来住,也好照顾美美。 只要苗苗能回来住,控制住苗苗就简单多了。苗苗却像是看透了婆婆这温情背后的目的,坚 决不愿意搬回来。婆婆就用美美想妈妈为由,不断地去学校骚扰苗苗。
       有一天,还真叫她发现了苗苗和沈小武在一起吃饭。这下,老太太气得可不轻,她不管不顾 地拉着美美冲进了肯德基店里,怒气冲冲地站在苗苗和沈小武的面前。
       最后的场面可想而知,大家不欢而散。
       这还不算,叶莎莎听了母亲的一番述说,气得打电话叫沈小武回来。骂得沈小武没有还嘴的 机会,她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沈小武被骂得气不过,这段日子以来的委屈、屈辱和愤恨一起 涌上心头来,他终于忍耐不住与妻子吵起来。
       叶莎莎没有想到,明明是沈小武理亏,他却理直气壮地和她吵。她终于发现,这段时间,面 前的丈夫真的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丈夫了,自己每天躺在床上,想的最多的是以前对他 的愧疚,想怎样来为他弥补,她不愿进新房子,是想留给他一个干净的新屋,她一心想把他 留给姐姐,是觉得他是个负责任,宽容大度的男人……现在呢?他丝毫不理会她被病魔无情 的折磨,独自一人在病床上的孤单,更不考虑她内心的煎熬,对死亡逼近的恐惧,如此明目 张胆地和别的女人约会……肢体残缺受损的叶莎莎,面对丈夫那理不屈词不穷的气势,气得 心速加快,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沈小武,眼泪刷刷地流着,脸憋得铁青,气却喘不过来了。沈 小武见状吓得慌了手脚,抱着妻子哭着给她赔不是。但叶莎莎一时缓不过气来,最后,还是 岳母比较清醒,赶紧给120打电话。
       叶莎莎被抢救过来,医生连口气都没有歇,很严厉地说,病人的情况很糟糕,得立即送医院 ,不然……
       医生没有再往下说,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但缓过气来的叶莎莎还是以前的态度:坚决不去医 院!
       医生们走后,大家围在叶莎莎的床前,谁也不吭气。叶莎莎两眼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发呆, 她的这种表情叫谁看着,心里都很难受。尤其是沈小武,心里非常愧疚,走过去抚摸着妻子 枯燥发黄的头发,轻轻叫了一声:“莎莎……”
       叶莎莎没有反应,仍是眼神直愣着。
       十五
       叶莎莎坚决不去医院,谁说都不行,又不敢来硬的,大家只好随她。沈小武去趟医院,找妻 子的主治医生说明情况,想叫医生到家里去看看。
       医生对沈小武说:“我去看可以,但这有用吗?”
       医生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沈小武吓呆了。
       从医院出来,沈小武晕晕乎乎,在这段起起伏伏的日子里,他都差不多把妻子随时都有可能 会离开人世这个现实给遗忘了,现在,医生把这个现实再次推到他面前。他懊悔极了,他怎 么能不好好维护这剩下的日子,为什么不让妻子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最后的一段时光呢?沈小 武失声哭起来。
       这天,沈小武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接到叶娜娜的电话,说叶莎莎割腕自杀了,叫他赶 快回家。
       沈小武的心里轰地一声爆炸了,扔下电话就跑,一路惊慌地跑回家里,看到医生、护士已经 把叶莎莎抢救过来,正在给她输着液。沈小武看到妻子睁着双眼,那空洞的目光,鲜明地写 着她的万念俱灰。沈小武心里一酸,他伸手摸着妻子被包扎过的手腕,又抚着妻子苍白的没 有一点血色的脸,那张脸上再也寻找不出一点他熟悉的任性和强悍来,只有虚弱,纸一样薄 的虚弱。他的心犹如万箭穿过,那疼痛是铺天盖地而来的,他再也无法忍住,几乎是号啕大 哭起来,他拉着妻子的手向她保证:他今后再不和苗苗来往,不,再不来往了!
       沈小武的哭声终于打动妻子。叶莎莎空无一物的眼中慢慢地涌出了泪水,她看着满脸惊恐和 悔恨的沈小武,这才哭出声来,把另一只手放在丈夫的头上,慢慢地摩挲着……
       沈小武给单位打电话请假,专门留在家里陪着妻子,他为了让妻子放心,把手机也锁起来。 只是,沈小武从那天开始,就很少说话了。他和妻子也不说,就像个哑巴,给妻子喂饭或者 换尿布,都用手势的动作代替了语言,就像是一下子患了失语症。干完活后,就把自己关到 阳台上,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或者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日子一平静下来,叶娜娜又藏起老面孔,重新换上一副讨好沈小武的嘴脸。可沈小武已变成 了瞎子,对她就像一团稀薄的空气,撞是撞见了,却置之不理。叶娜娜做的饭泡的茶,沈小 武照吃照喝,只是不对她说一个字。几天下来,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闷,如果不是做饭炒菜弥 漫着的烟火气息,还有人走动的声音,屋子里就像死穴,寂静得可怕。
       十六
       叶莎莎的病情进一步恶化,肠胃机能衰退很快,她不能吃东西了,一吃就吐,肠胃接受不了 食物,只好到医院取来液体,每天给她挂吊瓶维持生命。
       
       又过一段时间,叶莎莎开始经常发烧,动不动就昏迷,她的两只眼睛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目光很空洞。沈小武看着不忍,心里也有些害怕,坚持要送妻子去医院。趁妻子昏迷时,把 她送进了医院。
       进医院三天,沈小武守在妻子跟前,一直握着妻子枯瘦如柴的手,就好像握住妻子的生命一 样。面对妻子平静憔悴得几乎变形的脸,他想了很多,从和妻子认识、结婚、吵闹,一直 到妻子出车祸,前前后后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他都想到了。这么想着,沈小武就酸涩难 忍,默默地流了不少眼泪。有时,他也会在心里安慰自己,人世间这么不幸的事都叫他赶上 了,这可能就是命,伤心没用,谁能逃得过命,谁又能改变命运呢!
       一想到是命,沈小武就像找到一根支撑似的,倒不那么难受了,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但他 还是没有想到,苗苗这个时候竟会给他打电话过来。电话是打到医务室的。
       听到苗苗的声音,沈小武脑子里钝钝的,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正如他向妻子保证过的, 他好长时间没跟苗苗联系过。苗苗是不会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来的,在进医院之前,他的手机 一直锁在抽屉里就没有开过,他和苗苗,就像一截硬生生被人剪断的线,虽然断得疼痛,却 只能是断了也就断了。
       苗苗说,她听说莎莎又进医院了,是想来医院看看莎莎,但又怕给他惹不必要的麻烦。她在 征求他的意见。
       沈小武对苗苗的有情有义非常感激,但他回绝了她,他说现在莎莎的情况很不好,清醒的时 候不多,来了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她,还是让她安静一些的好。
       苗苗在电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才说了句:“小武,你要是认为不妥,我就不去好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记着给我打电话!”
       
       叶莎莎躺在医院,糊里糊涂过了两个多星期。这天,她突然清醒过来,并且看着沈小武微笑 了。这倒把沈小武吓了一跳,他要去叫医务人员,却被妻子喊住了。妻子清清楚楚地对沈小 武说:“小武,你别走,过来,我要和你说说话。”
       沈小武走过来,伏在床边,把头凑到妻子跟前。妻子伸出手,摸着他的下巴说:“小武,你 的胡子又长长了,怎么不刮呢。你等会儿刮掉吧。留胡子使你显老!”
       沈小武点点头,抓住妻子的手说:“我现在就去刮胡子……”他差一点说漏嘴,突然想起不 能对妻子说这是医院,他想把话岔开,谁知叶莎莎却抓住了他的话,说:“你没有带剃须刀 吧?”
       沈小武愣了愣,掩饰道:“剃须刀?哪能带在身上啊?当然是在……卫生间里。我这就去刮 ,啊……”
       叶莎莎笑了一下,对丈夫说:“小武,你别掩饰了,我知道这是在医院里!进来时我就知道 ,但我不怪你,你的心思我知道。小武,你是个好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可是,你知 道我现在的心思吗?”
       沈小武想了想,说:“你的心思是,我们能这样一直一起生活下去……”
       “不是!这不可能了,小武,看来我们就不是做夫妻的命。”
       “莎莎!”沈小武叫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莎莎,你别乱说,你会好的, 你肯定会好的!”
       叶莎莎又笑了一下,说:“小武,你别难过,也别安慰我了。是我的任性造成这样的结局, 却把你给拖垮了,很快——你就会解脱的。我死了后,你要好好地活着,你要……”
       沈小武捂住妻子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他抹把泪,对妻子保证道:“莎莎,你别说了,我知 道你的心思,我一定按你的想法去做。你放心,我会遵守诺言,不会去找苗苗和其他任何一 个女人。我会和大姐……娜娜过……”
       “不!”叶莎莎打断沈小武说,“小武,你不要再提这事,那都过去了,这段时间我虽然一 直糊里糊涂的,可是在梦里却是相当清醒的,我看到了你的心,明白了你的心思。是的,我 不应该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你,你是个好男人。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够和你这样的好男人 在一起生活,那也是她的幸福。但是我却因此看到你的痛苦,我曾经是那样的忽视你的感受 ,怎么能在我临死之前还这样呢?我曾以为这样做是幸福了两个人,其实这是个错误,是我 的一己私欲而已。现在,我已经想通,我应该放开手,让你去找你自己喜欢的女人,这样你 才能有你的幸福。你娶了我,我的任性和自私,已经够你委屈的了,现在我要死了,如果还 要坚持让你将来娶我姐,她和我的性格差不多,你不等于……”
       叶莎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沈小武也不让妻子再说下去,这一刻,他真心地感受到他和妻子 之间那坦诚相见的真诚,他抱住妻子的头,俩人痛哭起来。
       这时,叶娜娜送饭来了。
       叶莎莎看到叶娜娜止住哭声,抽泣着推开丈夫的头说:“小武,快别难过,姐姐送饭来了, 你去吃饭吧。吃过了,你把胡子刮掉,我爱看你没有胡子的样子。你叫我再看看你原来的样 子吧,啊。”
       沈小武抹把泪说:“我现在就去。”说着,他站起身,急匆匆地从叶娜娜身边走过去。
       沈小武很快回到医院,突然听到从病房里传出叶娜娜尖厉的哭叫声,他心里一惊,全身直打 冷颤,路都走不动了,摇摇晃晃走了好久才回到病房。
       此时叶莎莎已经永远地闭上眼睛,她没有看到自己丈夫刮掉胡子的样子。
       十七
       处理完妻子的后事,好长一段时间,沈小武脑子里都是空的。他不知道该干什么。班是去上 了,可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回到家里,饭也不想做,也感觉不到饿 ,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抽得无休无止。
       妻子死后,沈小武拒绝叶娜娜再给他做饭,即使她把饭做好,他不吃也不看。叶娜娜只好回 新房子那边,时不时地会到沈小武这边来看看,给他收拾一下屋子。叶娜娜在这个家里忙里 忙外,沈小武对她甭说是句感谢的话了,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叶娜娜感觉没趣,待上一阵 就走了。她本想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她和沈小武的事,可每次回去,无论她说什么,母亲都 只是木然地听着。
       日子过得没有色泽,也没有滋味,临近中秋的时候,叶娜娜来叫沈小武,说是新房子的下水 道堵塞,叫他过去帮忙捅一下。
       沈小武没理由不去。他跟着精心打扮过的叶娜娜来到新房子,看到房子里收拾得很洁净,却 有一种陌生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虽是他沈小武的房子,他却没有心思打量这屋 子,直接进卫生间,去捅下水道。
       下水道堵塞得一点都不厉害,没费几下劲就捅开了。沈小武放了些水,把下水道冲干净,洗 过手后一走出卫生间,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一个软软的身体扑到他身上,把猝不及 防的他差点掀倒在地。倒退几步,沈小武才稳住阵脚,在恍惚中,他被一种久违的女人肉体 ,糊里涂糊地胁迫到卧室里,他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突突地向外奔涌,脑子及身体都叫血 给灌溉得膨胀了……
       沈小武身不由己,在身体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他有力的手臂,把叶娜娜紧紧搂在怀里 ,用他急迫的身体去感受女人身体的敏感部位。他几乎忘记自己是谁,要干什么。他一直处 在精神恍惚之中。他开始动手解除叶娜娜身上还残留着的衣物。
       突然,透过叶娜娜裸露的肩头,沈小武看见叶莎莎站在卧室的门口,正看着他们笑呢。沈小 武脑门一惊,出一身冷汗,他松开自己的手臂,把叶娜娜狠狠地推开了。
       
       清凉的秋风从树林间吹来,已经有了些许寒意,使沈小武清醒了许多。一个时期来,妻子死 亡的打击,使他神情恍惚,一直回不到现实生活中来。院领导都找他谈话,劝他不要一直这 样下去,否则对身体,对工作都不好。他是该清醒清醒了,这样一直沉迷着,总不是个事 。
       这天,沈小武在学院后面的树林散步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翻开盖一看,显示的是苗苗 的电话号码。他记得自己以前是很喜欢和苗苗在一起的,喜欢帮她出主意,喜欢和她说话。 可自从妻子死后,他总会想起自己的承诺,虽然没有人再对他指手画脚,可是他却觉得自己 和苗苗已经离得很远,如同这生活一样,让他越来越没有感觉,总像生活在虚假里,没有一 点真实感。
       这次,沈小武接通苗苗的电话,苗苗忙不迭地又叫起了他“姐夫”。苗苗突然的这声称 呼,对沈小武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他听着恍若隔世。
       苗苗还在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叫着这个久违的称呼,沈小武大张着嘴,没有下定要答应的决心 。干脆,他把电话挂断。一时间,他心里特别酸楚,是那种既对不起苗苗,也对不起自己的 酸楚。不一会儿,沈小武的手机又响了,他看到还是苗苗的号码,他干脆关了手机。
       然后,他向树林深处慢慢走去。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温亚军,1967年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 985年入伍到今,在新疆服役十六年,2001年调入北京,现任中国武警杂志社编辑。 著有长篇小说《鸽子飞过天空》,中短篇小说集《寻找大舅》等。中、短篇小说多次获奖并 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