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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恼汇
作者:鲁 敏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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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天气特别的好,微风里有着初春时分的那种轻浮与软弱,可屋子里的气氛几乎恰恰相反。他们围坐在一起,表情僵硬,像在开会,这是开会之前的沉默,微妙,温吞,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父母亲的房子要拆迁了。
       一出现利益的问题人们就会开会。家庭里也是这样。兄弟三个以及他们的老婆们分别从三个方向奔向父亲和母亲,父母那里像是主席台。主席台上的父亲正流着口涎,像长牙的婴儿那样源源不断,母亲拿着小毛巾,熟练地擦着,但那动作分明是缓慢的、若有所思的。
       如果有人正从窗外走过,如果这人碰巧向里面张望,他会以为他是在隔着窗户看一部陈旧的国产故事片,他刚刚按下了暂停键或是慢放键。屋子里的这一家人成了塑像,塑像们的表情如此清晰却空洞,发散出催眠般的懈怠与昏暗,他不得不把无聊的目光转向更无聊的虚空。
       即使不算上这次的拆迁风波,姜家的三兄弟也从来没有亲密无间过:他们似乎一生下来就像是有仇的,只是为了互相复仇才先后托生到母亲的肚子里。在这套摆设寒酸却又故作斯文的老式教工公寓里,到处都像古战场一样布满了他们三人幼时恶斗的种种遗迹——大衣橱镜子上方因为某次远程射击的瞄准偏差而失去了一只角,因为不妨碍使用,就再未补上,长年累月的像瞎了一只眼似的黑洞洞的睁在那里;厨房一只小方凳在作为轻便武器的使用过程中歪了一只脚,人一坐上去就有些颤颤巍巍的,像老人嘴中快要掉的牙;更多的是餐桌、书桌、门板以及厕所墙上用刀片、毛笔或各色圆珠笔留下的种种象形或会意的诅咒短语:
       祝姜老大明天考0。
       瞎子姜宣(旁边还画着一幅带墨镜的阿炳状的人脸)。
       判处姜墨死形(有一个别字,但骂人者与被骂者在当时都认为是对的,其污辱效果分毫不减)!
       姜墨××(两个叉叉用粗粗的红色画在名字上,表示万劫不复)。
       姜印是个女人!姜印没有屁眼!
       等等,不胜枚举。活像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艺术展。
       如果对这些墙上的短语进行一次统计——像对艺术表象进行一次深刻的理论挖掘,从潜意识、下意识及儿童心理、家庭环境因素并结合时代特色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推断:这三个孩子中,老大姜宣的成绩可能不错,因而招来考“0”分的诅咒,另外,他因为过分用功,视力必定不行,这给他自己增加了一个难听的“瞎子”绰号;老二姜墨可能比较健壮强大,让人不知如何下口,于是只能泛泛地画上红叉叉并判处死刑;老三姜印则应是相当乖巧乃至阴柔,因而被恶毒地污辱成另一个性别……
       另外,我们还可以猜出,这个家庭的父亲是位书法爱好者——姜宣、姜墨、姜印——他一厢情愿地把对自己白宣、黑墨、红印的爱好以一种迂腐而通俗的方式寄托在三个儿子的名字上。但显然,他的家庭教育却又是相对随意的,这导致了几个孩子在家中毫无忌讳的所作所为,而另一名监护人,也就是家中唯一的女人——母亲,大概也不是足够称职,或者她是被三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给榨干了精力,关注细节、追求完美等女性特质一天天消失殆尽,从而对家中触目可见的各种小号标语见而不闻,对那些破了相的镜子、柜面、板凳更是没有任何修理或更换的打算,似乎以此表示她对这片战争频繁的领土的完全放弃……
       哦,忘了,这屋子里唯一富有情调的装饰——母亲在客厅的墙上给三个孩子留下了三条身高刻度线,逢上哪个孩子的整生日就量一次,并用丈夫的小楷毛笔注明准确的高度和时间,十几年下来,三条稍稍弯曲的线就像三只膨胀的蜈蚣似的爬在客厅的西墙上,在那光线不足的狭小客厅里,这三条身高线倒成了偶尔来访的客人们寒暄时的重要话题……
       而不久,准确地说是再过两个月,一条新开的马路就将从这几幢破旧却依然保持尊严的老式公寓中间穿膛而过,所有的这些曾经记录过姜家三兄弟的战斗史与成长史的痕迹将随着发达的原位定点爆破技术和高强压力的推土机而魔术般地灰飞烟灭。如果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足够令人伤感和缅怀的,瞧瞧吧,这套老公寓里,一张盘子就记忆着一样美味,一把暗锁就藏匿着一段秘密,一个马桶就吸纳过无数欲望,一张床就孕育了全家的生命,一间房子就是一家人的历史……
       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这套老房子做过任何多情的凝视和追思,因为除了父亲和老大姜宣,这个家中的其他成员根本就缺少相应的雅致情调,而父亲,虽然曾经贵为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却在两年前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中风而导致偏瘫,口角歪斜、吐字不清,连喝两口水都会湿了半边衣领,他现在全力关注和研究的是如何顺利畅通而又不失体面地解决每日进食三餐、数次小便及一次大便……
       另一个浪漫主义衣钵的继承人姜宣却被眼前如大山般压来的现实主义完全击倒——父母的老房子要拆迁,这变故将像地震一样把安逸的生活彻底翻了个,并带来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父母在拆迁过渡期间怎么住?租房子还是住儿子们家?租房钱平均摊或者在儿子们家轮流住?这还是个相对短期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作为长久之计的拆迁安置,父母们得另外买房安家,如果买房子,这买房的大事,谁来张罗?差的钱又如何贴补?最主要的是父亲半身不能动,他需要精心的照料和相对安适的生活条件,而不管与哪家儿子儿媳同住,不管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要考虑到各人的孝心、耐力、经济等诸多综合因素……作为姜家的长子,姜宣不得不作出上下求索的姿态,并务求解决方案的公开公正,兼顾公平。
       而事实上,从兄弟三人从小到大的关系、性格及既成局面来看,姜宣其实是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实质问题的,就算是他这次开了天眼、有了神助,弟弟及弟媳妇们包括自己那做会计的老婆也未见得就听他的安排。
       姜宣是长子,做父亲的曾在他身上注入最热切的新鲜劲儿,在姜宣还不会讲话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给他念唐诗、三字经,入睡之前播放儿歌磁带,平常讲话使用完整的书面语和标准的普通话,把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所能想象到的育儿方法全都用上了,甚至还把着姜宣满是肉窝的小手在白净的宣纸上写横画竖,弄得满纸像画满了错乱的树枝,母亲心疼那轻白昂贵的宣纸了,便叫起来:行了,还要再培养一个浪费宣纸的呀!
       字虽然不练了,但父亲那种种居心积累的刻意熏陶,已经足够把姜宣培养成一个本分而内向的文科型孩子了,除了看书学习,他自小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这固然造就了他一流的学习成绩,却也引起了姜墨、姜印由衷而深刻的鄙视,他的出色使他已经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太多的赞赏和呵护,因而在兄弟间私下发生的任何争执或利益分配上,姜宣从来都没有取得与他大哥地位相称的结果,他是被排斥、被损害、被污辱的典型人物,他是兄弟三个中的弱势个体。因此,就凭他,就是想破头也是无用功,他是不可能摆平得了姜家这场错综复杂的拆迁“事件”的。
       因此,此时此刻,在这个家庭会议上,他那种皱眉深思、低头不语的模样完全就只是一种姿态,以屏蔽和掩饰他无能为力的现状,倒是他身边的妻子严晓琴的神色更为恰如其分,她那双曾经纹过眼睑后来又重新洗去的眼睛仍旧像十五年前刚刚嫁到姜家时那样深邃迷人,她带着几分老于世故的神情镇定地一一细瞧着在座的一家人。
       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家的两个小孩,一家八口人全都到得齐齐整整,严晓琴感到很满意,因为她才是这次家庭会议真正意义上的召集人。
       此前,为了酝酿这次会议,严晓琴还是动了点脑筋。主要是看到丈夫姜宣面对拆迁一事那心神不宁却又无所作为的窝囊样儿,她在愤怒的同时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局势很明朗,三个儿子就有三个家庭,就代表三个方向的利益共同体,每家都必须有一个人作为小团体的精神领袖,以调动全部的主客观因素来争取最有利于小家庭的长远利益。
       
       严晓琴的女儿明年就要中考,眼下的每一天都是至关重要的冲刺阶段,现在的考学多重要呀,哪个家庭不是当了头等大事在抓?一切可能产生的干扰因素都要绝对排除在外!所以,公公婆婆是无论如何不能住自己家的,这道理说来人人都会点头赞同,可要真正实施恐怕还得费些周折。而现在,这个徒有大哥其位的丈夫看来是指望不上了,那么,她就必须出山。严晓琴虽然在大专里学的是财会,但她通晓兵家之争的基本原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最要紧的是摸清老二姜墨、老三姜印包括公公婆婆所有相关人物的真实想法,这样,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
       因为长期服侍病人而神情倦怠的母亲、半瘫在床却养得白白胖胖的父亲对大媳妇的提议感到多此一举。作为被拆迁的主体,也就是处于这个拆迁事件中心点的主要人物,他们显然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母亲随随便便地说:拆迁时在各家轮流住住,回头补给我们房子再回来就是了……
       母亲以前是数学老师,思维比较直线化,在年轻的时候,这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但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单纯,实在令人不可理喻。严晓琴转向父亲,后者皱着眉头哼起来,不知是对大儿媳的担忧有所感悟,还是他突然内急了想着艰难的出恭。严晓琴于是语重心长哗哗啦啦说了一大通,总之一来大家好久没聚了,二来这好歹是件大事,人心隔肚皮,需要商量商量等等。然后不等二老完全明白她含义深切的潜台词,便挟天子令以命诸侯,以公公婆婆的名义,把三家人全都召集到这个即将从城市中彻底消失的老公寓里来。因此,在环视众人的目光中,她实际上是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的,她感到了自己处理问题的主动性和巧妙性。
       坐在晓琴对面的是二媳妇左春,她围了一条竖条纹的丝巾,试图给自己增加一些斯文气——实际上,这与她的气质完全背道而驰——左春和老二姜墨是同行,都是司机,一个运人,一个运货。这份职业说起来好像总有点上不了台盘,最多只能算是个蓝领。姜墨一直为此有些暗自怨恨,认为父亲对自己前程的安排太过草率了。其实在十来年前,司机还是很上档次的行当,搞些捎买带什么的挺有门路。当初,姜墨因为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街上东游西荡无所事事,父亲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在长途汽运站找到了一个学徒的缺,并说好半年满师后就转正成正式工人。
       职业往往左右着当事人的生活规律、行为习惯乃至情爱对象,那布满汽油味、焦酸味和漆皮味的小小驾驶室,不仅成为姜墨终身工作的唯一空间,而且还成为他品尝爱情之果的伊甸园。正是在驾驶室里,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左春当时是他的师傅,姜墨一开始总是老实而拘谨地喊她“左师傅”,左师傅总是翻翻眼睛爱理不理,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只有在狭小的驾驶室,当她手把着手、脚带着脚带着姜墨摇杆挂档、左推右旋时,她才会露出热情豪放的本性,一会儿捶着大腿大骂姜墨是个十足的蠢货,一会儿又拍拍姜墨的肩膀夸他是个摆弄方向盘的天才,行为举止毫不避讳,好像她和姜墨之间根本就没有授受不亲的异性鸿沟。姜墨不知道这是驾驶队里女司机们的一贯作风,唯其如此,她们才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伸展自如、茁壮成长,他是完全被震慑了,这个刚刚从高中毕业不久的小伙子见惯了高中女生忸怩做作的清高劲儿,对左春的大方率性简直惊为天人,他完完全全地迷失了。他不介意左春比自己大三岁,不介意左春念书只念到初二,不介意左春家是完全的工人家庭,不介意左春在运输队已干了五年,是个标准的“老油条司机”,不,这些甚至可以认为是优点,不是吗?书念得越多,人便越呆,大哥姜宣是再典型不过的例子;工人家庭才好,总不会像自己的这个教师之家一样天天准点收看新闻联播,吃饭时还一本正经地讨论教改利弊……
       总之,姜墨全心全意地爱上他的“左师傅”了,为了得到她在自己肩上没轻没重的一拍,他几乎整天泡在驾驶室里,对着假想的左拐灯或倒车线,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冷的方向盘和摇杆上来反复琢磨。左春不知是装作不闻不问呢还是她本身就粗枝大叶,对徒弟眼神中的变化无动于衷,她仍像开始那样大大咧咧,这让缺乏经验的姜墨感到沮丧,他甜蜜却又苦恼地想:突破口在哪里呢?
       爱情就像种子,哪怕这爱情在外人看来不是玫瑰而只是个狗尾巴草,它总会找到一片温馨的土壤并生根发芽、迎风怒放。这一天,终于来了。
       按照规定,学徒的第一趟长途车必须在师傅的带领下跑,姜墨的“处女运”跑的是琼港农场,当天早晨八点出发了到那里已是下午四点,在当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带琼港农场的客人回省城。姜墨毕竟是姜家的乖孩子,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在外过夜,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好,索性光着膀子起来了,走到院里,白晃晃的月光下,那大客车像个巨大而温柔的怪兽似的一声不吭,姜墨看得心中欢喜,忍不住走上去拉开车门想进驾驶室——却看见左师傅坐在里面呢,只穿着睡衣,似乎也在发呆,她看见姜墨,并不吃惊,也不似白日里的大呼小叫,几乎是有些害羞地微微笑了一下,又往里让了让,像早就在等他似的——这就足够了,姜墨的血液腾地一下子被点燃了,他的脸红了,脖子粗了,眼睛湿了,手掌心烫了,下面那个地方……像要爆炸了……
       在左春师傅的引导和配合下,姜墨又学会了另一样本领,这与驾驶术在某种程度上有共通之处,同样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四肢团结协调、力度的把握、速度的控制等等,姜墨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月光的辅助下,在不够宽敞的空间里,他出色地领悟并掌握了其中的全部奥妙,尔后受益终身,出于对这一新本领及师傅本人的热爱,他与他的左春师傅在当晚以月光为证订下终身切磋、共同提高的盟约。
       对于姜墨与左春的相恋,父亲和母亲都因为巨大的惊愕而失去了阻挠的信心,在他们眼里,这个初中毕业、长姜墨三岁的女司机简直就是足智多谋的婚姻骗子,她看中的绝对只是姜家的书香门第,而姜墨,完全是鬼迷心窍,总有一天,他会对粗壮的女司机彻底倒了胃口……
       虽然没有父母亲发自内心的真心祝福,姜墨和左春还是像模像样地结婚了,婚礼当天,车队的二十四名司机们各显神通,一人搞了一辆小汽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城市转了半圈,一时成为路人美谈——父母却在背地里气得直拍心口,认为没有比这再粗俗的婚礼了,这个姜墨,下半辈子算完了!
       正由于两位老人不言自明的潜台词,全家人包括后来进门的三儿媳妇都有些不待见老二两口子,平常话里话外的完全没有轻重——但严晓琴今天可不想这样,这两天,她从各个角度和立场考虑了一番,认为还是老二姜墨家是最应该把二老接过去住的,他家房子大呀,135平方米,家里一间客房长年累月地空闲着!接过去多好,左春的女儿丫丫才五岁,白天上幼儿园,谁都不碍谁的事——但这主意又不太合适跟老三家通气,那样就显得有些龌龊,最后传开来也太难听——算了,就着话说吧,反正只要不到自己家,怎么着都行。
       因此,严晓琴虽然在心中暗暗讥笑左春脖子里那条不匹配的条纹丝巾,脸上却非常真诚地点点头笑起来:唉呀,左春,今儿这条丝巾很独特,我最喜欢这种条条子……
       在严晓琴开口之前,屋子里其实已经冷场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姜宣本身是不中用的,老二姜墨心中倒是有数,但又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家庭会议,因此淡着个脸只管抽烟。老三姜印虽说年纪小些,却是最精明的,加之在机关待了些年月,那股子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样子已是十分纯熟了,他是打死也不会先开口说什么的。
       严晓琴这一开口,沉闷的空气倒因此拉开了个小口子,左春乐呵呵地接上话儿,妯娌两个就势小声讨论起服饰搭配来。姜印的老婆李胜美是幼儿园老师,是三个媳妇里面最漂亮的,也是最讲究的,就是参加这个家庭会议,也一丝不苟地化了妆,水平很高的妆,几乎看不出来。在保养、美容之道上,胜美有着不一般的造诣,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走到杂志封面上去,只可惜她是个冷美人,性格里有着明显的淡漠,一般的话题、一般的场合,她根本不参与讨论。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同,一是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二是这个话题她实在太有发言权,因此,在严晓琴和左春展开话题之后,胜美也画龙点睛般地在她们的陈词滥调中作些点评与升华。于是,这家庭会议的开场首先倒变成了个妇女服装研讨会。
       
       姜墨毕竟是直性子,有些坐不住了。离开长途汽车站后,他挂靠了一家公司跑出租,五年跑下来,他养成了一个看辰光算钱的习惯,像今天,这大好的春光,这大好的礼拜天,这大好的下午,不要说大街上,就是小巷子里也肯定到处站着人在招手呢,踏青呀约会呀买东西呀请客吃饭什么的,多少生意呀,现在就这样傻坐着,绝对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姜墨掐灭烟头,把头凑到父亲那里:爸,今天喊大家过来有事儿吧——
       姜墨的嗓门真大!把主席台的两位都吓了一跳。母亲最讨厌别人大声说话,那绝对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可姜墨这几年嗓门是越来越大了,姜家是没有这种基因的,肯定是受左春的影响。
       母亲看看父亲,后者本来是半闭着眼假寐的,给姜墨这一喊,突然惊醒了似的瞪眼看着四周。是啊,由于这次家庭会议,他的午觉被迫提前中断了,但他的意识和身体似乎还停留在午睡中没有完全醒来。瞪了一圈,最终他厌烦地看看姜墨,转一下眼珠,又迷糊过去——说到底,他对房子的拆迁安置并不十分关心,反正,他有三个儿子,总不会睡到大街上吧。多年的家庭教育,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再说,真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这个半瘫的老家伙又能有什么用?
       母亲只得皱皱眉,替父亲答话了:哦,其实,就是拆迁的事儿——她一开口,三个媳妇全都住了嘴,像被吹了哨子似的那么整齐——下面的过渡期,我们住在哪家方便一些……
       还有,拆迁购房的问题……严晓琴急急忙忙地加了一句,同时责怪地看看姜宣,毕竟这话由他来说要合适一点。
       这个拆迁购房,我已经查询过具体的政策了,爸妈这套屋的地段好,一次性的拆迁补偿款,大概有二十八万左右吧;如果用来买房,七七八八最起码得添上四十万才能在这附近买套两室两厅;如果到政府指定的那个月圆小区去买房,就要到北郊,虽然面积大点,钱少花点,但很远,交通和配套设施什么都比较差,万一有点什么事,咱们还真接应不上……姜印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接过大嫂的话头不紧不慢地细说了一番,显现出一个公务员迅速吃透政策精神的优良素质。
       话题一挑明,大家就有些争先恐后了,说话了就表示参与了,就发表意见了,就取得权利了。
       李胜美老师声音甜美,好像时时刻刻都是面对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这个事情嘛,当然得听爸爸妈妈的,长辈定下来了,晚辈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一边说着,一边带些羞怯地环视众人,像天使一样纯洁……不过,要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李胜美的这段话是很有意思的,听上去好像毫无主张,并且没有新意,但显然,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讨好了父母亲,又巧妙地暗示了在座的某些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家都是同样的晚辈,有什么大哥大嫂小弟小妹之分!她早看出严晓琴那种垂帘听政、幕后其手的预谋。
       是啊,是啊,反正各家都要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但总的一条原则,要方便爸爸养病,减轻妈妈负担……姜宣也皱着眉头开了腔,他的一只脚在桌子下面被严晓琴踩了又踩,简直怀疑脚趾头都要肿了。说实话,他并不喜欢严晓琴这种锋芒毕露的劲儿,处处争着抢着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竞争者,这跟姜宣一贯欣赏的女子气质简直有天地之别,但另一方面,姜宣也自知,像自己这种怯弱、逃避的小文人,如果没有一个厉害的老婆,整个家庭是无法真正地应付这个社会无数的陷阱和磕绊的,因此在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条件地依赖并听从严晓琴的一切安排的,反正,他只需把每个月从《地方志》编辑部领回的工资全数上交就万事大吉……
       但这次,具体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上,他开始觉得严晓琴的精明有些刺目了,不仅毫无大嫂的母仪之风,反而给下面几个带了个坏头。他想,如果我这会儿站出来宣布主动承担大部分的义务,那么,两个弟弟一定也会激动地出来拍胸脯说他们来吧?就像小时候,对太过甜腻的蛋糕,兄弟们偶尔出现的谦让局面……姜宣假想的乌托邦被左春的笑声打断了。
       唉呀,你们大家,说了半天,一句实际的都没有,反正我没文化,我来瞎说几句,说得不对就当我没说。其实很简单,一般人家都是这么做:过渡期三家轮流住,住到谁家,另外两家就贴生活费;买房呢,爸妈所差的钱款,三家平摊不就得了,买在市区大家摊得多点儿,买在郊区大家摊得少点儿,但这房子么,也是保值的,大家以后……
       老二姜墨突然用剧烈的咳嗽堵住左春下面的话,省得她扯出遗产之类的话来。左春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直率,心到嘴到,这是工人家属区里孩子们的通病,但这也是姜墨当初打心眼里最喜欢的一点,跟左春相处,就像站在一百瓦的灯泡下照镜子似的,连根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姜家的人所欣赏的语言风格却是雾里看花、临水照镜,影影绰绰的才算得上水平。因此,虽然左春刚才的这个建议原理简单、不偏不倚,并且操作性极强,都可以算得上是真知灼见了,但姜墨可以料定,其他人肯定会不以为然。
       果然,严晓琴几乎是嘲讽地笑起来,嗳哟,左春你也不想想,如果问题真的那么简单,还要大家费时间坐下来商量吗?
       姜印也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二嫂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比方说,我是打个比方。如果A家里地方小,而B家里地方大,那么轮流居住的办法就显然行不通了;再比如,如果A家里有孩子要中考,或B家里生活习惯与老人有矛盾等等这许许多多的情况,都是复杂而具体的,采取太过简单的办法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老三姜印的口气像在求证一道几何题,他绕来绕去地做了各种假设论证,以排除法来表示他的反对,并且煞费苦心地说出他自己的难处:他刚才举例所说的“生活习惯”说的便是他自己的难处,胜美,在父母面前一向倒是温和乖巧的,但真正到了家里,只有姜印知道,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物,性情冷淡不说,在生活上习惯也有些古怪,比如,长期素食、生吃蔬菜、周六水果食谱等等,真要跟老人住在一块儿,肯定会闹出矛盾……
       严晓琴自然听出老三的口风,而且知道老三也在帮自己说话了,方才提到有要考试的孩子,心中不禁一阵轻松,形势已经明朗化了:二老到姜墨那里去过渡的确是众望所归,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能者多劳,没有办法的事。
       左春心中其实是一片雪亮,她是外粗内不粗。自己家里地方大、丫丫还小,她早料到其他两家会把老人推到她那里。说实在的,左春对这一点并不反对,她烧得一手好菜,对家务活也比较热爱,公公虽然身子不行,但婆婆那里可以一手照料,并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经济上,虽说长途汽车站现在效益没从前好了,但有了另外两家的补贴,应该不成问题……再说了,左春清楚,嫁到姜家虽说都六年了,她们这里老老小小的对自己还是有些小瞧,没准通过这件事,倒可以在这个家中提升些地位,特别是压压那位一向爱摆老资格的严晓琴。因此,总的说来,左春对于今天的议题和最终决定都是心中有数的,令她吃惊的只是她们几个弯弯绕的方式,甚至还说了“A”、“B”什么的假设,真倒让她感到有些别扭,好端端一桩事情弄得像玩柔道似的,一个个表面上还一本正经的,道理一套一套的,真是的!
       左春这么想着,鼻子里就有些出声了,听上去倒像是在冷笑。这让姜墨感到奇怪,出门前,左春不是说得好好的嘛。姜墨拿眼睛看看左春,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自己先做主认了这个头。
       没等姜墨拿定主意,一直躺在藤靠背椅上哼哼的父亲突然挺起身来说了几句话,因为久不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陌生,加之口齿不清,即使是离得最近的姜墨,也完全听不清哪怕一个字。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从音调和语气可以知道:父亲是在发怒。这让一屋子儿女都有些惭愧,谁也不好意思看谁。
       母亲叹口气,摇摇头,却又不肯替父亲翻译,谁也不便追问。姜宣的脸开始涨红起来,这么多年的诗书礼义浸透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让重病的父亲如此发怒?身为长子,他感到了更大的羞辱,算了,严晓琴那里回去再做工作,他豁出去了:接他们到自己家。姜宣像一个准备跳楼的人那样用力地闭一下眼,刚想开口,却听到左春平平静静的声音:其实我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是爸爸妈妈不嫌弃,就到我们那里住吧,我家小丫丫也可以给你们解解闷,老老小小住在一起也图个热闹……哥哥弟弟那里,你们商议着,多少补贴些也就行了……
       
       姜宣睁开了眼,他的自杀行为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别人给堵了回来,虽然对自己有些失望,却另外感到获得新生的欣喜,他看看严晓琴,这下她该满意了吧。果然,严晓琴像一个真正的会议主持人似的,对着左春赞许地拍起了手,一边表态:“左春,补贴的事我和胜美再商量商量,总之,你出了力,我们就一定出钱……”她的口气太像在谈一笔生意,父亲不知是重新愤怒起来了还是突然内急,他又仰起头来,母亲连忙对一群儿女挥挥手,三兄弟也就带着各自的媳妇作鸟兽散了,谁都没有想起来回头仔细看看这套收藏着他们童年往事的老屋。
       二
       在单位,资深科员说话的分量甚至比新上任的主任助理要重,但家庭里恰恰与之相反,年龄越小,威慑力倒越大,并且呈强烈的逆向对比。如果夫妻年龄相当,俩人基本平起平坐,如果女人稍老,虽然表面声色不动,内心必定处处留意小丈夫的喜怒好恶;如果女人年轻些,那瞧着吧,必定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更何况严晓琴比姜宣整整小八岁呢!
       当初,姜宣算是中文系的才子,浑身就很有些才子的怪癖,尤其是对女人的品位上,有些古怪不入流,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曾经有一些很不错的女孩被媒人们领到面前与他相亲,或窈窕或丰满,或天真或成熟,可姜宣就是横竖看不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似的,不是嫌这就是挑那,这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四,在媒人们眼中他已经成了块难啃的硬骨头,加上曾经的文学热潮渐渐退去,谁还会肯把女儿嫁给一个学中文的、做《地方志》编辑的大龄男子?姜宣的婚姻开始成了难题,直到严晓琴这里才算修成正果。
       客观地说,比起姜宣曾经见过的那些姑娘们,严晓琴在身材、长相、气质、文凭等方面都中庸得很,但她年轻、单位效益好,肯与姜宣见面,就算是给面子了。姜宣仍是蔫蔫的,好像对婚事已完全失去了主张和决断力。第二次见面,当严晓琴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严肃地问他:怎么样?想继续谈吗?姜宣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和虚弱,他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无力地看看严晓琴:我听你的。
       这简短的对话不仅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婚事,而且决定了他们在婚姻生活中的地位。严晓琴曾经当着姜宣的面儿用炫耀的语气给女友打电话:跟他结婚,我能图什么呀,不就图个当家、图个做主、图个痛快么?告诉你,在我们家,我定下来的事情,哎,就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直到女儿姜元元出生,严晓琴才退居第二,由女儿元元说了算——但总之一条,家庭成员的地位与年龄成反比,这是一个守恒定律。
       回到家中,一把手元元迎上来,用小大人的口气问:“怎么样?赢了吗?”好像父母刚才是去参加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的。
       姜宣积蓄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下找到了发泄口,冲着元元喊起来:“你怎么说话的?这是跟谁学的!市侩!”
       严晓琴自然听出弦外之音,要在以往,早就一口啐上去了,市侩怎么了?当今这个社会,不市侩还能活人吗?但她今天是如愿以偿的胜利者,不想计较姜宣的态度,只顺势推推女儿:“算了,还不去看书?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别的事情,爸爸妈妈会替你安排好的……说一千道一万,还不都是为了你……”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看姜宣。
       元元作势拿起书本回房间,好像分秒必争的样子。姜宣看看女儿开始发育的身影,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这个元元,几乎完全承袭了严晓琴的精明之气,在学校里,不管是竞选班委还是大队委,哪怕就是个小小的护旗手,都要在严晓琴的指导下真真假假地玩弄一通心计,最终达到胜利目标,还美其名曰为“政治锻炼”。姜宣有时看不过嘀咕两句,严晓琴反倒讥讽他:行了,你窝窝囊囊的也就算了,还要元元也跟你似的!你读书多呀,你谦谦君子呀,你趣味高雅呀,有什么用?过时了……
       被妻子训斥是姜宣的家常便饭,以至他已完全麻木,偶尔他也会觉得困惑,严晓琴为什么就这么喜欢居高临下、指手画脚?他的婚姻是否就像一个担子,严晓琴那头永远高高翘起,自己这头永远委地成泥,因为这个,他有时候甚至喜欢看电视广告,看那里面的妻子多温顺多动人哪,像看着太阳似的看着男人……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一个女人肯仰着头看他,听他召唤,听他发脾气……
       姜宣在家里待得有些无趣,想想还有一个漫长的下午呢,不如去单位算了。好在家里离单位很近,散个长一点的步基本也就到了。其实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地方志》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加班呢?严晓琴知道姜宣到单位也只是看书,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姜宣经常这样,休息天也往单位跑,这方面,严晓琴倒算宽松,反正姜宣在家里也是坐,到单位也是坐,随他去算了。
       相比平常,姜宣更喜欢休息天的单位。一整幢大楼突然都空空荡荡了,像被遗弃的古城,可处处残留着人声鼎沸的印记,办公桌上到处摊着文件、便笺或报纸,似乎每个主人都是日理万机的老总,姜宣趴到他们的桌上看看,这些东西他一般不动,只是看,偶尔会有一些好玩的发现,比如,同事里有位看上去特别保守的老大姐,就是在她的桌子上,姜宣曾经看到过半截A4打印稿,很小的字体,内容竟然是——性爱技巧!
       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留在办公桌上的东西都相当冠冕堂皇,随时可以供人参观的样子,真正有趣的东西其实在角落里——对啦,在他们桌子左下方的废纸篓里,那里面,有一切见不得人的、失去价值的、过了期限的……比如:发票、香烟盒、碎纸条儿、信封、包装纸什么的,姜宣走过去拨拉拨拉,每一个垃圾都像一段被删除的文件,在姜宣的手指下,它们被召回了,复活了,一一回溯并重现出它们的主人曾经发生过的所有细节乃至各种喜怒哀乐……啊,姜宣多么迷恋这种修复与推理的过程,他缓缓地顺着每个人的废纸篓一一研究过去,像一个特别敬业的狗仔队,像狗仔队在研究作家张爱玲和名模林志玲的垃圾袋……这是他每个星期天最为隐秘的享受,哈,严晓琴一定以为他是来看书的吧?可笑,书哪里比得上这些废纸篓,这迷人的风景,配上他足够丰沛的想象力……
       有个姑娘的桌上支着一面化妆镜,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趋使着他,姜宣违背了他不动办公桌东西的原则,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拿起镜子,又不由自主地举起来,面对空洞洞的镜子,他往最里面看去,可是他看到一张空白的脸……这一瞬间,他突然从刚才的兴奋中跌落下来,巨大的空虚袭击了他,他感到他整个人生就像这镜子里的脸一样,没有表情,没有乐趣,没有兴致,这生命,可以无限延长,也可立即终止……
       突然,姜宣听到门口一声响,他一惊,手里的镜子掉到地上,门口的动静更大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半捂着嘴叫起来:哟!镜子!碎了!
       他偷照别人的镜子被看到了,而这面镜子又碎了!他休息天唯一的自由与空间给打破了给入侵了!姜宣简直气坏了,羞惭与愤怒夹在一块儿,典型的恼羞成怒,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个成语的准确含义。他用最大的音量叫起来:谁!偷偷摸摸干什么?出来!
       一个细长的身子从门那边露出半张脸,姜宣一看,是个脸色白白的年轻女人,非常瘦。好像不太认识,但有一点面熟,姜宣用力想了一下,应该是新招来不久的校对胡兰,是个外地人,因为这个名字跟那位有名的烈士很接近,他有些印象。这个胡兰,星期天她跑来做什么?编辑都没事做,她一个校对能有什么事?这么一想,脸更加黑了。
       胡兰被他一叫,吓得脸都黄黄的了,嗫嚅着从门后走上前来,头都不敢抬起。脸上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像电视里被打上马赛克的那些隐私叙述者。
       看她这个样子,姜宣才醒悟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是太大了——这让他猛然感到一丝喜悦,原来自己也可这么爽快地发火呀!从小,在父亲的家里,被训练成一贯的温文尔雅,婚后,在严晓琴一侧,更是早就没了脾气,从不高声喧哗,在单位里,身为一介副主编,大小算是个官,人前人后总注意措辞及语气,时间一长,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性子了,连看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样的句子都会感到不安……好,这个星期天真不赖,竟然百年不遇地发了一次火了!瞧胡兰那害怕的样子,她一定以为自己平常就是个很凶的人呢!真过瘾!
       
       胡兰见姜宣沉着脸只是不做声,连忙把藏在身后的一袋什么东西挪到前面,又往姜宣面前送送:我没干什么……就捡了点这个……在楼道的垃圾箱里……
       姜宣一看,是些饮料瓶子。哦,他感到更加不高兴了,火苗直往上冒,这个胡兰,竟然跟他一样,是来翻垃圾的!像是故意在讽刺!
       简直胡闹!这编辑部难道是大马路!谁都可以来随便翻翻!嗯?你倒说说?姜宣感到他的火发得越来越像样子了,很有派头,很有气势,接下来是不是该拍拍桌子呢?不,最好等怒火再旺一点。
       呃,我……我……
       你大星期天的跑到这里就为了捡几个瓶子?几个瓶子值几个钱?说给谁谁会信哪?啊?你到底是来干嘛?姜宣真的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不像他期望的那么响,手倒是比预料中的要疼得多。
       我……就住在大楼后面不远……其实星期天是来搞卫生的,正好看到有些瓶子,就捡起来了,这些瓶子……一毛五两个,扔了也挺可惜,不如收了去卖……胡兰绞着两只手,装着瓶子的塑料袋被弄得作响,她发现了,又慌忙停止绞手,手足无措地僵住不动。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看了真让人……生气!她简直天生一个受气包的样子!真是的!不冲她发火冲谁呢?
       你不是校对么?搞什么卫生?不像话,传出去多难听!尽管他仍然声色俱厉,但心里的气势却弱下去一点。一个兼职做清洁工的校对,一定有些迫不得已的背景。
       正好物业公司招人,我又住得近……就报了个兼职,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来的,我也没跟别人说过……一点都不影响平时的工作,姜主编,真的……胡兰显然更加不安了,有些里嗦的。
       怎么,家里困难?你爱人做什么工作?姜宣皱皱眉,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地方志》的校对,不比日报、晚报,工资很低的,一般都是退休的老师呀编辑呀做着玩玩,最近因为要出个全市各行业的分册,量稍稍大了些,不知什么人举荐了一下,这个叫胡兰的才进来了。
       我没爱人……但有个孩子……胡兰突然简洁起来,身体好像硬了一硬似的。
       哦。姜宣有些尴尬,如此说来,他刚才这火发得有些过了?人家这也算是正常的上班工作呢!这一想,他更加不高兴起来,真是的,难得生回气发回火儿,还走偏了!
       算了算了,不说了!哪,你照干你的兼职,只要不影响校对工作,我就不干涉了。但……刚才那镜子,碎了……这玩意儿我怎么去弄……你帮我到外面买个一模一样的吧……喏,给你五十,不够的话回来再补,我在办公室等。
       胡兰一下子如逢大赦,脸色马上就回过来:谢谢姜主编,我这就去。她接过钱,又到地上拢起三个碎片,以便带了做参考,突然又想起手中的饮料瓶,她偷偷看看姜宣,小心地往墙角靠靠,这才转身走了。
       姜宣吁了一口气,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心里面总是有些不踏实,那胡兰,刚才有没有看到自己翻别人的废纸篓呢?要是乖巧些,应当是不会到处乱说的吧。难不成因为这件事要把她给开掉?看上去倒怪可怜的……
       不知为了什么,坐了一会儿,姜宣突然动了个没有理由的念头,他四处转悠着重新翻起废纸篓来——这回,他是有目标的,易拉罐、矿泉水瓶。姜宣因是副主编,他的办公室不仅跟编辑们的格子间一室相连,而且还有各个公用间的钥匙。一圈下来,竟然卓有成效,两只手都抓不满呢。奇怪,这区区几个空瓶子竟带给他类似丰收的感觉,他很高兴,一起塞到胡兰的塑料袋里,在这成果的鼓励下,他又到资料室、会客室、吸烟室、复印室去转了转,那里面,收获更多,同时,姜宣还搜罗了大量的过期报纸,拢一拢,也有十几斤呢!找根细绳子捆了,也一并放在胡兰的袋子边上。
       无聊地又坐了一会儿,竟有些着急起来,这胡兰是去买镜子还是做镜子呢——人做了点好事总是希望早点看到受惠者的表情,姜宣现在就是这样,简直坐立不安起来。
       等得脖子都长了,胡兰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因为等待得太久,姜宣感到他又开始愤怒了,火苗控制不住地往上蹿:你怎么搞的,买一个破镜子要这么长时间,要是我,都能逛两趟新街口了!
       胡兰却是满脸欢喜的,把镜子往前送送:姜主编,您看,真的一模一样哩!我跑了三家店,价格都不一样,最贵的要四十二呢!还不给讲价,我这买的是最便宜的,到批发市场,才十二呢,就是没发票……喏,找钱在这里……
       姜宣没接钱,只接过镜子,尽量按照原样支到那女同事的桌上,嘴里却依旧发着余火:一等价钱一等货,十二跟四十二怎么可能一样呢!这个时候还算什么钱,能买到就行了!真是的!瞎耽误工夫!
       胡兰没吭声,只把钱放在桌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对姜宣的责骂完全照单全收,也许,在她看来,这会儿的姜宣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回过身,胡兰看到姜宣放在墙角的那些战利品,她又捂起嘴巴叫起来:哟!哟!
       这声音跟刚才一样,又尖又高,再次把姜宣吓了一跳。姜宣再次气得不行了,有这样表示感谢的吗,哎,胡兰,你叫什么?差点让我把镜子又吓得掉下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要就放在这里好了,真是的!
       不,我要,我要。姜主编,谢谢!胡兰忙不迭地对着姜宣鞠起躬来,头发重新垂下来,遮住她有些涨红的脸。在头发垂下之前的那一瞬,姜宣分明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地一亮,像黑暗里擦着了一根火柴似的。
       行了行了,回去吧,也不早了,我手上事情还多着呢,你别在这儿添乱了……
       胡兰连忙左搂右抱地把地上的那些物件收起,估计一共也值不了几块钱,但她的欢天喜地却特别的真切。
       这让姜宣感到一阵不舒服,一种很奇怪的像是来自胃部的不适,甚至,连鼻子、眼睛里都发起酸来。他转开眼睛,忽然看到桌角的那几十块钱:哎,这找的钱,你一并收着吧,给你家孩子买点零食什么的……
       那胡兰却像吓住了似的,连忙让开那钱往门口退,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谢着:这哪儿成呢?我都给您添麻烦了,还能拿什么钱……
       姜宣的手伸得快挺不住了,他并没有施惠的经验,加之耐心也有限了,忍不住似的,火又蹭地冒上来:好了,别说了别说了,快点拿走,拿了快走!几十块钱的事,你怎么就这么烦呢!
       胡兰听得他发火,只好不让了,神情惶然地收起钱,慌里慌张地走了,背影小小的,衣服旧旧的,头发有些乱。唉,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想让他发火呢!
       三
       六点半跟二驾交班,路上招手要车的人却一拨接一拨的。姜墨狠了心,加大油门从那些客人前面开过去。唉,路边站的哪儿是人呀,全是一张张的票子呀,要是,可以一直这么开下去多好,不要睡觉不要加油不要交班不要堵车不要吃红灯不要吃饭……唉哟,姜墨突然想起来,今天午饭是不是没吃呀?晚饭时间又过去了,怪不得刚才有会儿工夫胃里老是酸酸的不得劲呢……
       姜墨一边开车一边往路边看,明晃晃的吃店倒是不少,但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在外面吃也不太划得来,再说,都到这会儿了,回家再说吧,左春肯定给留着菜呢。不过,她肯定又会怪自己太克扣了……
       其实,姜墨自己知道,他也不是克扣,就是觉得赚得钱太少,花得不痛快,过得不爽气。虽然离开长途汽车站五年多了,可是他还是经常回忆起以前在那里的好时光。
       从左春手上满师后,他就开始单跑了,跑的是货运,而且是南行。说到这南行、北行,不是行内的不清楚,同样在一个省内,同样是跑长途,南行北行的区别可大了去了。长江往北,那苏北呢,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长江往南,那叫江南,是自古富贵地,佳人才子乡,再往后,又是风生水起的私企发祥处,说白了,那儿的山水不仅养男子养美女,还聚财源养福气,总之一句话,那旮旯有的是钱。车轮往那边厢一靠,随便扯两句都会有发财的机会!姜墨算是比较老实的,父亲也常常给他上教育课,但送上门来的生意也不能不要呀,别人又是香烟又是茶叶的往手里直塞,好话衬着:您看,这车不是空着回省城吗?空着也是跑,满货也是跑,又不多花公家一分钱,您呐,只要带到郊区,都不用进城,我们那里有人守着下货呢,不用动您一根手指头,喏,这是辛苦费!您要觉着少了还好商量……
       
       一来二去的,财气这叫扑面而来呀!姜墨每跑趟长途都会有些小油小水的,都可以抵得上工资的两倍了,他也就那么不声不响地阔了。他以为不声不响,其实人人皆知——这人要真阔了,是掩不住的,跟装阔装不像是一回事——人们对他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也包括家里人。
       表面上,他们对他的职业还是不闻不问地不置一词,但是,姜墨满意地发现,母亲现在很少指责他讲话嗓门太大了,有时,大嫂严晓琴会跟他开两句玩笑,比如,发财了要带着全家一块儿混之类,而弟弟姜印还会在私下里托他捎点外地特产好孝敬领导什么的。其实这样姜墨也就满足了,他不就想告诉全家人:他老二也还是可以的,不那么差的,甚至,比他们还能挣呢……这钱哪,真是好东西,一下子就把人给撑起来了……
       不过好像就在说话间,姜墨发现他的情况开始有些变化了,这变化是渐进的,抽丝儿似的,像从秋天到冬季,凉气一点点地就把他给包起来。等到姜墨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也怪不得谁,市场眼瞅着就越来越热啦,人们的脑子像上了进口润滑油似的高速旋转了,原来反应迟钝的现在也灵光起来了,比如,长途汽车站的那些头头们,终于开始觉悟了,他们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了姜墨们的漏洞,同时,几乎带着一丝血腥的喜悦似的,无情地下达了指标:空车返程,每车每公里一元钱的运输指标,超标归己,不够自贴。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啦,都九十年代末啦,瞧瞧,国道上的车子像洪水似的,一转眼就涨上来了,无数的小面包,那么不分昼夜地在江南苏北间穿来穿去,他们价格低,附带搬运,还有正式发票,把姜墨们的生意给挤对得差不多啦,现在倒过来了,是姜墨开始给别人递烟送东西赔笑脸衬好话儿啦,即使如此,能大概齐完成单位指标就算很不错了。
       也就是那一阵子,姜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另一门技术活不行了。从前,在床上,他下面的发动机能把左春一下子带到一百码以上,把左春搞得大呼小叫,可现在呢,发动机像得了哮喘似的,怠速怎么也上不来,姜墨使出蛮劲逼自己,天天晚上发动,却也只是偶尔成功起步,大多中途歇火。
       受折腾的自然是左春,而且左春这身子,一向是碰不得的,一碰了就着火,着火了就得添柴,姜墨要续不上劲儿,真比剐了她还难受,大概上天也看不下去左春受罪了,姜墨的转机到了:一阵兼并合营改制的风刮到单位,长途汽车站改成公司了,下面分成两大块,一块是物流,一块是客流,客流里除了原来的长途客运,还新成立了一个出租公司,原先的司机双向选择,可以自购车辆,挂靠公司。
       这样,姜墨就改弦更张跑上出租啦……好日子又重新换了种方式开头了似的,头几年,生意那个好!他又找到那种悄悄数钱的滋味啦,而且手上有个车,家里人办事什么的特别方便,不用说大嫂、小弟了,就连最为清高的父亲和大哥,也会经常靠他的车子办点事什么的……
       这一阵子,也是姜墨和左春床上运动的第二个小高潮,姜墨发动机的时速又上来啦,这阵子,钱来得那个猛,姜墨常常会有些自得,他看看大哥姜宣,又看看三弟姜印,一个编辑,一个公务员,就是加在一块儿也抵不上他这辆小出租车吧!姜墨心里那个美!赶着大家伙买房的高峰,他连房子都给换了,说起来,倒是三兄弟里头面积最大的……
       不过,慢慢儿的,姜墨的问题又伸头伸脑地来啦——姜墨这下身的发动机有些怪,非常的势利,跟姜墨白天的生意是成正比的,白天票子足了,跑到大几百了,姜墨便如虎添翼,在床上不可一世,若白天结结巴巴呢刚好够个租金和油钱,姜墨就立马蔫头耷脑,如丧家之犬……喜剧与悲剧交替出现,开始是七三开,慢慢儿地五五开了,再到现在,反过来了,三七开了,或者,更低些……因为,情况开始恶性循环了,姜墨白天黑夜的发动机都不行啦——出租车太多了,私家车又上来了,好开的地方没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尽堵车!钱那个难赚!明晃晃的大太阳下能干耗一个小时都是空载,一想到公司的租子背后就开始冒汗,还有警察叔叔电子眼什么的像看不见的罗网似的缚得姜墨浑身不自在,更可气的是汽油,像房价似的总往上涨啊涨的没个完了……
       交了班回到家时七点多了,左春已经把丫丫哄睡着了,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左春自己也拾掇得干干净净,穿着丝袍的睡衣,胸脯有些半遮半露的。生孩子后,左春不跑长途了,改做内勤,主要是检票,工资少了些,人却轻松许多,左春也就慢慢地壮实起来,胳膊、腰都粗了起来,两个胸脯更是比赛似的一直挺到人面前。
       左春越是饱满,姜墨越是不想看,也不敢看,怕碰到左春小火苗一样的眼睛。他现在没柴火呀,哪经得起左春点?他淡着脸直嚷胃不舒服,好给自己下台阶,也不看左春,只管勾着头到厨房找吃的。
       左春却跟过来,看看他这样子,有些明知故问的:今天生意又不行?
       唔。
       我说你干吗呀这么往心里去、往脸上写的?多赚了咱多花,少赚了咱少花,别像挑了副重担似的,我在客运分公司不还有份工资吗?大概齐就行了,比我们差的人多了去了……
       这话左春是经常说的,说的听的都有些心不在焉。道理谁都懂,但姜墨他就是把这个看得重,要没钱,他还有什么?像姜宣那样的有一肚子学问、有个副主编的官儿?还是像姜印那样是市政府里后备提拔的干部、前途无可限量?他这命,除了多赚钱外还有什么出路?有了钱,他也就差不到哪里去,可要没了钱,那完了,可能什么都不是!这些道理,左春可能想不到那么远,但他毕竟是姜家的儿子,他从小就被告知一个基本的道理:人,总归得有点什么超过别人的、强过别人的,否则,有什么意思、有什么说道呢!
       哎,别发愣了,跟你说个事儿,大嫂今天打电话来,爸妈他们过来,他们两家各补贴咱一百五十,你看怎么样?
       嘁!还不如爽快点儿咱不要了,两家才三百,算伙食费还是什么?真亏他们说得出的,真当我们两口子是傻瓜蛋呀好欺负!姜墨觉得胃更加酸了,气一上来,饭都不想吃了。
       唉呀,你不要跟他们赌这个闲气,一分不给咱们不也得接爸妈回来住,都是兄弟么?我还想趁这个机会在爸妈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让他们改变对我的看法呢!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与其让我们欠别人的还不如让他们欠我们的,这样,他们就总会替我们想着点什么是不是!比如,今天,你猜晓琴替咱们出了个什么好主意?左春眨眨眼睛,兴致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能有什么好事?
       不是现在出租车生意难跑吗?你看你整天都提不起劲儿,晓琴给咱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去找三弟,看他能不能到市府机关里找个什么公家车给你开开。
       公家车?这是姜墨从来没想过的事。
       唉哟,不听晓琴说还真不知道,跟出租车一比,开公家车可真是太滋润了,车子档次高、倍儿好开不用说,出车任务也轻松呀,几乎都是固定的路线,早上接领导,晚上送他回家,白天么,主要是配合领导的活动路线,人家开会呀调研呀宴会什么的,都是熟悉的路线,体面的地点,停车什么的根本不用烦神,时间也都安排得很宽绰,所有的活动,只要领导有饭局,司机必然不会空着肚,而且还有纪念品呀,领导活动嘛,司机也是少不了份儿的!而且,听晓琴介绍,那礼品可不是咱们老百姓能想象的,绝对高档,都是不认得名儿的洋酒、名牌儿的皮带领带衬衫,成箱的进口水果什么的,你听听,姜墨,多好的事儿!照晓琴的说法,司机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开货车、开出租跟开公家车,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事儿要能办成了,那以后你绝对就是荣华富贵了,这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绝对就跟领导同出同进了!
       有那么好的事儿,会等到我去干?唉呀,春儿,你长到三十多了,怎么还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姜墨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晓琴在给左春吃空心糖丸。
       
       行了,别那么软不拉叽的,这话要搁在从前说,我是不会信,但她今天一说,我信,为什么呐,这次照顾老人的事,你说咱们是不是吃亏了些,说到底,我们是替大家在安置老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会从别的方面帮咱们一把,晓琴出主意,你弟弟出把力,咱们再往上靠靠,我觉得,这事儿有戏!
       姜墨无声地笑笑,他今天感到特别的疲惫,面条才吃了半碗,就开始犯困了……算了,不把左春点破了吧,由着她去做梦吧,有了梦可能会高兴一点,他现在,除了赚钱,是什么梦都没有的……
       姜墨简单洗了洗倒头便睡。左春收拾了碗碟回到卧室,姜墨已经呼呼睡得不省人事。
       左春坐到床边,盯着姜墨,无聊地把水红的睡裙撩起来,又空空地放下:唉,真是的,这么快就睡了,听到好消息都不能亲热亲热庆贺一下……这个姜墨,真的不能再这样跑出租了,再跑下去,她简直要守一辈子活寡了……她得替自己的下半生考虑呀,得,这两天就去找三弟姜印去……
       左春这么一想,也就忘了她体内的骚动了。她在想:得拿出些厨房里的真功夫,去跟姜印做做工作。姜印那孩子,她知道,好个吃。一有好吃的他就眉飞色舞、喜笑颜开的,看每回全家人一起的家宴上,他吃的那个馋相……
       姜印听左春说明来意,吃了一半的灌汤饺子突然让他反胃起来。看看左春一脸喜气洋洋的期待,他气得牙齿都要咬碎在肚子里。
       这个严晓琴!有这么害人的吗?她漂漂亮亮地卖了人情,把个空心糖丸塞给左春,好了,这傻左春现在就指着我把这糖丸给填实在了!听左春的口气,晓琴是无限夸大了自己在市府机关里的位置,好像安插公车驾驶员跟写份文件似的那么轻巧!这事儿要办不成,我就成个大罪人了!怪不得她前两天笃笃定定地过来跟胜美商量,说补贴老二家的钱,就出一百五,一分都不能多……还说什么钱其实是小事,关键要帮姜墨解决些实际的问题……
       唉,可能也怪自己,平常喜欢在他们面前吹嘘自己在机关里的一些风光事,跟这个处长是哥儿们,跟那个处长天天打牌什么的……其实在机关里,称兄道弟是一回事,真正求人办事又是另一回事……官场里种种微妙的门道和讲究跟家里人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安插司机这种事,那绝对是难于登青天,抛开有没有空缺、有没有机会这些事不说,一般做领导的,哪会让同事介绍个亲戚来开车,那不是自己找雷子吗?人家一般都是自己寻摸,战友啊老乡啊什么的,是多少年相互知根知底的,用起来顺手、妥帖,司机跟秘书一样,是领导身边的一个帮衬,选得好了,锦上添花,否则,处处坏事……那严晓琴,是故意给自己好看还是无限量地高估自己的能力?唉呀,真把姜印气死了!
       三弟,怎么不吃了?这可是我一大早起来做的,馅是昨天就调好了的,在冰箱里养了一夜,早上连着冻疙瘩包到面皮子里,全是原汁原味的汤料,第一锅蒸出来我就送你这儿来了……
       哦,我饱了。吞下最后半口饺子,他终于琢磨出一个切入点,左春此行此举,应当是没有姜墨的意思在内,或者说,姜墨虽然知道,却明白个中深浅,只是未加阻拦而已,这完全是严晓琴在后面推着左春来的。这就好得多了,只要二哥明白他的苦衷,他就好做工作了。
       再说,嫂子……早饭吃这么好,不习惯哩……我不比姜墨,他爱吃肉,我喜欢吃鱼,而大哥姜宣呢,你都想不到,像素和尚似的,所有的豆制品他都能一个人包圆了吃……哎,我们兄弟仨,从小一块儿长大,谁喜欢个什么谁有个什么想头我们都清楚得很哩……姜印慢条斯理地跟左春拉扯起他们兄弟三人的感情。
       那是,手足情深嘛……不过,咱姜墨吃肉也不行了,跟从前在长途汽车站不能比了,这出租开的,胃早就弱了,三天两头泛酸水……他呀,真是活活让出租车给搞惨了……左春附和地笑起来,姜印主动提起这种血肉之情,是个好兆头。她小心地又把话题往来意上引。
       二嫂说的这件事呐,其实,我从进机关第一天就一直放在心上,真有什么机会,我要真有这个能力,当然第一个尽着自己家里人……这样吧,有空,我来直接跟姜墨好好聊聊,我这小弟的能耐,他是最清楚的了,我们哥儿们之间,敞开来了慢慢说……你放心,二嫂,只要我能办的事,我保证不会打一点埋伏!你呀,下次别这么辛苦了,一大早送上门来,多见外?多辛苦?你看,胜美都还没起床呢……
       那是那是,下次不做这个了,我给你做鱼好吧……你不爱吃饺子,等会儿让胜美尝尝?……我先走了啊,咱家里还有两口子等着喂呢!
       剩下的饺子,姜印全塞进了冰箱,晚上回来可以再美美吃一顿。其实,他刚才没说实话,左春这饺子还真做得不错,都赛过他小时候最馋的无锡小笼包了……再说,左春不知道,胜美哪里会吃这肉疙瘩饺子。胜美每天的饮食都是严格定好的,早餐必定是水果、牛奶、燕麦这三样,其中水果还是要经常换的,苹果、柚子、芒果什么的。中餐她在幼儿园吃,姜印不太清楚,估计那里的营养搭配应当不成问题,胜美每日的热量估计主要来自午餐,因为到了晚上,她又开始残酷节食了,主食是一口不吃,肉是半星不碰,炸的炒的煎的更是免谈,她主要的做法就是把含有维生素C的蔬菜用开水烫一下,凉拌;或者清水煮一下蘸酱。
       这样,姜印家的厨房基本上就一直像橱柜公司的广告样品,总是四壁清亮、全无人间烟火气。好看是好看,可真苦了姜印,从前在自己家里,虽然家中不算阔绰,但饮食上并不克扣,饭桌上总是浓墨重彩的各类荤腥,咸辣俱全,以应对三个发育期男孩无穷无尽的胃口。跟胜美一结婚单住,姜印感到自己像是一下子到了难民营,一种非生理的饥饿永远如影随形——那些蔬菜、牛奶、水果、粥什么的胜美倒是充足供应的,像冷餐会似的,任由自取,虽然这些玩意儿总把他的胃撑得满满的,但他仍然顽固地感到一种深刻的、终日萦绕心头的饥饿。
       结婚以前,他是知道胜美的,整个人有些冷冷的,像是高傲,又像是忧郁,说话声音很小,吃饭很少,穿衣服很讲究,不化妆坚决不出门,但姜印当时很中意,觉得那简直女人味极了,比起大嫂的市侩气、左春的粗俗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正宗淑女,真没想到,这百分百的淑女生活会如此严重地影响到他的胃!可要叫他自己动手去买鸡买鱼,杀杀弄弄,他又根本搞不来,他们兄弟三个,在父亲的调教下,别的儒家之道没学到,“君子远庖厨”倒是一字不敢违。无奈之下,只好常常到外面的小馆子打打尖,或者借着公家办事在外面吃饭,反正现在机关里饭局也多,除了喝酒比较痛苦,饭菜这一宗对姜印倒是有几分雪中送炭的意思。
       因此上,今天吃了左春这几个灌汤饺子,姜印对自己的本已慢慢适应的婚姻生活突然生出了由衷的遗憾:唉,要是胜美能拿出照镜子的一小半时间放到厨房就好了,要是胜美有左春的一小半的生活热情就好了……
       正暗自嗟叹着,胜美一边搓着脸一边出来了,顾不上跟丈夫打招呼,先冲到卫生间去照镜子,看看有无眼袋有无睡痕有无口涎。在镜中审看了半天,才着手进行她每天清晨的“拍打驻颜术”——也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美容招术,每天睡前及晨起,胜美必定在两边面颊上左右拍打一百下才罢休,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秋冬夏、不管时间地点,哪怕生病也从不中断,其毅力和恒心值得称颂,不过不得不承认,每天这两百记耳光打下来,胜美确实获得了比同龄女子更为红润通透的气色。如此一来,她更加再接再厉,以图更上一层楼。
       今天也不例外,胜美一边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地打着自己,一边小声地对姜印上课:男人呢,其实更需要注意……你今年的体重又升了五斤是不是?这就是你太放纵饮食了,节制是一种美德你懂不懂……看看你,这两天肯定又大鱼大肉了,一吃肉,就显得蠢相,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似的……当心,再这样下去,我们走出去,别人会把你当成我老爸的……
       
       胜美一边说着一边含着浅气笑起来。胜美最近连笑容也开始节制了。她在书上看到,表情太丰富的人脸上皱纹会增多,特别是大笑时,牵动大量的脸部肌肉,带动表皮进行大幅移动,长此以往,会形成典型的“八字皱”。胜美吓坏了,这跟她以前的理论有冲突,她以前掌握的资料是:大笑会使人年轻,脸色红润,有利于扩张肺活量。怎么办呢,几番权衡之后,她选择了一个中庸之道:浅笑,并尽量注意保持肌肉和表皮组织们的安详平静。
       为了胜美对外貌、体形、健康的过分追求,姜印跟她沟通过很多次。当然,实际上,就是吵架啦,但胜美总把那叫做“沟通”,她一边修指甲一边心平气和地看着姜印发火,然后慢条斯理地一一反驳:很好,姜印,把你的意见跟我沟通出来,这是件好事,要不然,总憋在心里也会影响健康……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一个“点”,或者说“穴”,比如,你爸,现在,他除了想吃好喝好能有别的吗?你大嫂,最近一个“点”不就是想她女儿考个好中学吗?而你二哥,成天灰头土脸魂不守舍的,不就想多赚点钱吗?而你,整天四处逢迎拍马装孙子,不就图个仕途发达吗,跟大家一样,我的“点”就是追求美和健康,这有什么不对吗?我的偶像,中国女人里头是宫雪花,洋人里头是索菲亚·罗兰。你别笑,我倒觉着我的追求还比你们干净,还高明些呢!关于饭菜的事,你不要再说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传统的烹饪方式对皮肤对呼吸道对肺部对肠胃的伤害有多大吗?你就别指望我会替你做了……你最好的出路,就是向我的饮食习惯靠拢……再说,姜印,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样精心保养的最终受益人是你呀……对不对?别的男人做梦都想老婆永葆青春呢!
       每次沟通的结果都变成胜美给姜印上课,每每这个时候,看着胜美上下翻飞的鲜美红唇,看着她保养得无可挑剔的身材和皮肤,姜印都会绝望而自嘲地想:好吧好吧,我妥协我认输……但是,他真的难以想象,等胜美过了四十,等她往五十上奔,往六十上走,她真的要像那个索菲亚·罗兰一样,化着一丝不苟的浓妆挺着高得可疑的乳房像年轻女人那样翻飞着凤眼吗……
       上班的路上,姜印说服自己暂时忘了胜美的问题,因为当务之急,是要找时间跟姜墨谈一下。姜墨是个直性子的人,虽然脾气大点儿,但话说清楚了就行,姜印相信,关于帮他调动工作这件事,姜墨肯定会理解他的难处,不会真信了晓琴的胡扯。说实在的,要真有那个本事,他当然愿意帮助姜墨改变改变生活。两个哥哥里面,他更喜欢二哥一些,虽然二哥念的书可能还抵不上姜宣的一根小指头。再说,前面那些年,姜墨是帮了他不少忙,姜印能够在机关里不打磕绊地往上蹿,也有姜墨的不少功劳在内。
       官场的升迁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课题,尤其在机关,能进得去的,除了个别领导亲眷,哪个不是响当当的大学生研究生,在学校都是党员是学生会干部,在部门里都有独当一面的业绩,人际关系都油光水亮的,只要有机会,哪个不能漂漂亮亮地当官发财?姜印知道,要求上进是人的本能,但个中技巧和道行必定有深有浅,他,如何在这一群同僚之中脱颖而出、最终顺利升迁?光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十二万分的热心还不够,关键要有特色的拳头产品,这简直跟生意场一样,只要他在幕后工作上做得比别人强了,时候一成熟,机遇自然会来敲他的门的。
       他的幕后工作怎么开展呢?姜印自有他的路子。早些年,姜墨还在长途客运站的时候,因为南来北往的跑得多,姜印看准这块无形资源,就把姜墨这条线当成了他在机关里的“公关手段”。逢上相应的节气了,就会托姜墨捎些外地特产往各处的关键人物处孝敬——茅山明前茶、阳澄湖大蟹、无锡水蜜桃、盱眙十三香龙虾、高邮双黄咸蛋、农家蜜汁腊山鸡什么的,虽说都值不上什么大钱,但个个绝对正宗、绝对环保、绝对新鲜,哪个处长的老婆大人看到了不喜笑颜开的?要知道,机关毕竟是机关,对行贿受贿之事一向是很敏感的,稍微贵重些的东西,谁都不敢伸手,因而送礼,是很讲艺术的,分寸拿捏不好,说不定就恼了,就弄巧成拙了,而姜印的这些小特产哩,一看上去就有良苦的用心,有温情的意境,像串门儿似的,像走亲戚似的,显得多亲切、多家常、多人情味呢,吃一点拿一点根本就是同事间的朴素情感嘛,跟那些个肮脏的腐败活动根本不是一回事……一来二去的,领导们个个儿都夸姜印懂事、会想事、会办事,对姜印的印象也就比别人深刻起来,碰上不大不小的机会,乐得暗中顺手推一把,这么着,姜印也算剑走偏锋,竟慢慢混到个主任科员的位子。
       姜墨离开长途汽车站之后买了辆富康开始跑出租,头几年,这辆富康又帮了姜印不少忙。机关里,小车限得比较死,只配到正处一级,可那么多相当于正处级、副处级的领导以及各个部门的科级头目们要办个私事什么的怎么办呢?早几年,他们还没买私家车呢,这样,姜印的机灵劲又有了用武之处了。家里老人到医院看病啦、孩子音乐考级啦、外地来亲戚、清明下乡扫个墓啦等等,只要姜印听到消息,他得了地址就坐在办公室通过电话遥控起姜墨,指哪儿打哪儿,姜墨都给足他面子,配合得体体贴贴……
       这一招也蛮管用,那些头头儿都通过姜墨的车轮,体味到权力所带来的风光与便利,面子上漂亮,里子里实惠,心里的账上,又记得姜印的不少功劳……很快,姜印就得到一个到下面挂职的机会,挂职,明眼人都知道,一挂职,等于就是进了中层干部的蓄水池……
       不过,富康车这一招慢慢地就不灵验啦,几乎都没有什么过渡似的,车子很快就不稀奇啦,那些家伙个个儿都开上私家车啦,再加上公车改革、每月车贴等各种新情况新局面,哪个还再用得着姜印?就是姜印叫姜墨送上门,人家都不见得愿意用呢,出租车,怪丢人的,有身份有地位的谁还坐那个?
       因此,这两年,姜印倒真是跟姜墨接触少了些,但无论如何,姜印心里是记着姜墨这笔账的,他欠姜墨一份人情。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会在姜墨的工作上帮什么大忙。在机关里经营了这么多年,他可不能把人际资本投到别人身上,即便是亲哥哥,这里头还是有个投资与回报的问题。这话乍一听上去多冷冰冰似的,多自私似的,但这人要是不自私,还有什么动力呢?姜印叹口气,他想,这里面的道理,二哥姜墨应当会理解。
       四
       父亲的房间里挂了一些他从前写的字画,画有重彩也有工笔,字有横幅也有竖款,错落有致,这是他老年大学的课后习作。
       退休之后、中风之前的这五年里,父亲一直在上老年大学。老年大学是一个可以赖学的地方,只要把钱按时交利落了,一年制的他可以拖到两年再毕业,两年制的他非要读到三年制,接着又在他感兴趣的各个教程里头辗转作战、流连忘返。总之,父亲在那五年内,分别选修了书法、中国画、实用中医学三大门科,似乎接下来的退休生活他要另开个惊人的新天地似的。
       为了跟新生活相匹配,家里也被他重新布置过。一间朝北的房间——原先是弟兄三个的卧室,像男生宿舍那样摆着双层床及面对面的书桌,随着儿子们的离去,这房子开始成了储藏室——被重新收拾起来作为书房。一米八的大书桌,米白的大毛毡子,徽州的文房四宝,广口的大瓷花瓶,里面像模像样地插着些长短画轴……没想到,还没用上几天,现在就只能躺着看了。躺着看他曾经计划好的并只开了一点头的新生活。
       每天上午,父亲都让母亲把他推到书房里,因为桌子太大,他的轮椅有些碍事儿,只好斜放着。他躺在那里,看着他的桌子,看着他桌子上那些文房四宝,都是他一一精挑细选而来的,都是他用了五年的。看着看着,没中风的那一边,便像是急着要发芽、要盛开的新叶那样上下发痒;但另一边,却像是沉睡中的古木般完全无动于衷。
       
       父亲尽力侧过头去以正对着他气派的大书桌。他用眼睛正对着书桌,盯着宣纸和羊毫,盯着徽墨和石印,一动不动地看,接着感到自己的身体两侧——古木和新叶——开始相互流通了,握手言和了,言笑晏晏了,最终两边变得一样的匀称、有劲了。接着,父亲感到他站了起来,真的,他现在准备站起来了,他用双脚轻轻地拍拍地面,像拍打一个梦中的婴儿。他慢慢地走近书桌,在端砚里倒上些墨引子,又续了些清水,这才捻起一块徽墨来慢慢研磨……把宣纸铺开,上下看看尺寸,虚拟着感觉一下布局……吸墨纸备好了吗?再看看红泥和那些鸡血石印章……终于,父亲现在用那只中风了的右手提起笔,他一口气写了四五条,都是在老年大学里练就的得意之作。父亲曾经刻意苦练了一些代表作,他总想象着,有一天,从前的学生来看他了,或者是慕名而来的陌生人,或者是小报记者在教师节、老人节时来采访,然后,他们会向他讨要他的代表作品——〖GK2!〗
       
       〖HT5”K〗难得糊涂。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HK〗
       
       父亲从假寐中睁开眼,吃惊地重新看看自己的右手右脚,又看看原封不动的桌子,上面被微风轻轻掀动的宣纸……
       哦,又是幻觉,这手这脚再也不可能写出任何东西了,它们将永远僵硬地搁在扶手上,呈现出别扭的姿势,像另一个人的手和脚——事实上,它们现在不属于他了,属于空气、属于轮椅、属于母亲,特别是后者,每天都会用毛巾仔细地加以清洗、按摩,像在保养一件微型的红木家具。
       母亲现在又过来了,她要把父亲推到卫生间去清洗。为了便于清洗,母亲另外加钱把轮椅改成了全不锈钢的,这样就可以一直推到卫生间放到淋浴喷头下冲而不必担心它们会生锈。
       三年前,一下子从忙碌的教师生活中退下来之后,母亲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肮脏。她的洁癖在积蓄了漫长的五十五年之后,终于饱满地爆发了。
       在属于她的两节书柜里,她把旧教科书、教案资料全部换成了各种洗涤用品。广谱消毒液、苏打粉、医用酒精、除蟥皂、油烟一喷净、洁厕灵、衣领净、碧丽珠、农药一洗净、瓜果洗涤液。所有的清洗用品们像士兵们一样警惕地高矮错落、分布有致。而在阳台上,则是一排带有编号的小水桶、塑胶手套、抹布、刷子和拖把,它们是母亲须臾不可分的左膀右臂,以帮助母亲跟她眼中无处不在的灰尘、蚊虫、油腻、农药、细菌、污秽、病毒进行长期的卓越战争。
       人定胜天,在母亲的视线范围,现在一切闪闪发亮、纤尘不染,沙发脚、窗格子、门把手、床下面、马桶盖,全都干净得可以用舌头去舔。但有一样东西是母亲的心病,她简直为之心力交瘁。没错,就是父亲。
       一走近父亲,母亲就会感觉到一股腐肉般的混浊气味,她屏住气,靠近些,拭去父亲的口水,换掉下巴下面的一次性垫片,她再嗅嗅鼻子,那可疑的味道仍然存在。她又把父亲连同轮椅一起推到卫生间,脱掉他的裤子,查看他的下身,再次冲洗他的肛门和睾丸,换上清洁干燥的内裤。但没有用,那令人反胃的味儿仍然固执地徘徊在鼻翼附近。
       没有办法,她不得不直面最后一块领地——父亲的右半边身体,她一开始就怀疑,那是味道的产生地。但她在替自己拖延时间,她真的不愿意接触父亲的右半边。尽管她对他的感情跟从前一样。
       父亲中风的这右半边,从来都是凉凉的,硬硬的,皮肤更白一些,并带着奇怪的黏度以及意想不到的沉重,似乎一碰上就没法再移开,一移开它们就会断掉、掉到地上、跌成碎片。
       为了父亲的情绪,母亲没有戴手套,虽然她一直想吐。她闭了闭眼,下决心一把握住父亲中了风的那右半边,把衣服去掉,接着用放有沐浴液的温水洗刷,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父亲昏昏睡去,口水从合不拢的嘴角像拉长的细线一般绵绵垂下……
       父亲总在母亲的洗涤声中睡去和醒来。被清洗的那半边身子毫无知觉,温度、水、泡沫,事实上都等于空白。他口齿不清地向母亲指出这一事实,母亲摇摇头:我洗,不是为了你。
       父亲怜悯地看着清洗中的母亲,她正在迅速衰老的脸,她为了避免呕吐而竭力合住的嘴唇。他知道:母亲也生病了。也许,这缘于他的中风,他那不能动弹、失去活力、发出古怪气味的半边身子,最终诱发出了母亲潜在的洁癖。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忧虑。几个月之后,当他们一起搬到老二家去,她怎么适应那个新空间?也许,真的应该感到庆幸,她的洁癖直到晚年才姗姗到来,否则,姜宣姜墨姜印的童年将被淹没在冰凉的流水之中……
       突然进入脑海的三个儿子让父亲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那天的家庭会议,想起了儿子们与儿媳们相互影射的发言。是啊,现在看来,两个老人真是个负担,不过他不怪他们,做父母的永远不会责怪孩子,就像做老师的永远怪不了学生。当初,进师范学校的第一天,他的老师就跟他说过:世上,没有不好的田,只有不会种田的农民;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回顾起来,三个儿子的表现是否跟他的家庭教育有关?
       在三个儿子身上,父亲的着力点有些差异。生老大姜宣的时候,他的书生味还没有完全脱尽,儒家之道根深蒂固,一心只想把姜宣培养成个标准的读书人;到了姜墨这里,父亲开始有了安身立命、养家口的忧患意识,开门便要用钱,事业、家庭的双重压力使得他对姜墨的培育不再富有雅趣,倒也在有意无意之间锻炼了姜墨的现实生存力以及……对金钱的热爱;到了姜印的少年时代,父亲在学校里的奋斗忽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上是上不去了,下也不能下了,停滞在这个教研组长的位置上累得人仰马翻,父亲这才明白:他的仕途之路,是失败了。当不了真正的官,满肚子教育改革理想都是扯淡——天天听见父亲抱怨官民等级之分、感叹晋升之路永无指望,姜印从小便立了志向:不当官,毋宁死。
       种子是种下了,到头来到底能收获什么呢。看看老大,勉强混得个副主编一职,却只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角色,书生气过了头泛了酸,整天蔫不拉叽的,举手投足明显落后于这个时代一拍;老二更是不用提了,生存能力算是强些,却又恶俗得没有救,趣味越发地往底层滑了,整天神色不定地就只是惦记着生意、钱、客人……看来看去,好像只有老三算是不太走样,在机关里正正经经地按部就班,人也有些八面玲珑的意思,说不定,哪天就发达了,全家都能跟在后面沾些光呢……做官,这真是最功利最世故的一条道了,但谁说不能功利不能世故呢?
       父亲在安静的遐想中流起了口水。回忆过去、揣测来日,是他在中风之后主要的活动。他以此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法动弹的漫长日夜。
       五
       那个“镜子碎了”的星期天之后,姜宣好像天天都要碰到女校对胡兰了,他到隔壁的编辑室有事,恰好会碰到她正在跟编辑说校对上的事;他到卫生间小便,会在走道里看到她细长的背影;他到食堂吃饭,会看到她夹在另一支队伍里排队;他下班回家,又会在传达室门口看到她在推自行车。是啊,老远就能看到,那么白,好像竹竿上挑起的一块白布,又那么瘦,一用力就可以折断似的。而在那之前,姜宣就好像从来没在单位见到过她,真的,简直从来没注意过有她这个人。这其实是一种微妙的视觉印象规律——就好比我们每天在上班路上看到的广告牌,大多数你都视若无睹,但若其中恰好有一个是你已经购买了或将要购买的产品,你就会印象深刻,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似的。
       但姜宣对此感到巨大的迷惑:怎么回事?老是碰到这个女人?这似乎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提醒当天的那些不愉快经历,于是,紧接着迷惑之后,他又开始生气了,认为这胡兰是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事实上,看胡兰那小心谨慎的表情、带着些前趋的小碎步,就可以知道:她也不愿意这种碰面,她也感到尴尬,并想回避。不过,她又回避什么呢?哼!她竟然还回避,难道我姜宣那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样绕过来绕过去地想,姜宣简直要愤怒了!这没有理由、缺乏证据的愤怒很伤人的,以至于现在他一看到胡兰,就不由分说地开始条件反射,不由分说地就冒起火儿来。姜宣觉得自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而胡兰,就是一块红布,她在他面前一晃,他就想扑上去把这块红布挑烂了、撕碎了!哦,多么古怪的暴力情绪,姜宣感到新鲜极了,乃至体味到一种带着血腥甜味的愉悦……
       再一个星期天,仍是中午,姜宣本来是想睡个午觉的,但没办法,他睡不着。他知道,快要到那个时间了,那个镜子破碎的时间,“啪”一声,那化妆镜摔成了三半,接着,胡兰捂着嘴惊叫起来:哦!镜子!碎了!
       姜宣睁开眼,恰好看到卧室里严晓琴的化妆台,明晃晃的镜子正对着他刚刚入睡的眼睛,不知为何,这镜子极大地刺激了姜宣,突如其来的狂躁与欲望袭击了他。他什么也不想了,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严晓琴正在元元的房间里当陪读,只伸出头嘀咕了一句:又去单位呀?回来时记着带半斤盐水鸭!
       赶到办公室,这次却没了翻废纸篓的兴致了,姜宣只坐立不安地在各个格子间走来走去,却什么都入不了眼,一个一个的饮料罐子、一摞一摞的旧报纸旧广告倒像是着了魔似的往眼里直堵,姜宣气不过,知道自己又有些犯贱了,又想帮那个可怜的女人做好事了,难道就肯定今天会碰到她?然后就等着看到她那么突然一亮的眼睛?感激的力量真有那么大吗?以至于把他一直从家吸到这里?
       姜宣一边在心里嘲弄着自己,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报纸什么的扎到一块儿,他想很可能胡兰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尽管他动作再快,还是没逃过——就像落下的蛋糕总是奶油的那面着地——胡兰正好从房间门前走过,一只手还拖着黑色的大垃圾袋。也许是无意之中,或者是一种习惯,人们经过一间打开的房门,总是要往里张望。胡兰也不例外,她向里看了一眼,看到姜宣正弯腰收拾着旧报纸,几个饮料瓶东倒西歪地散在地上。
       姜宣猛地跳起来,他简直懊恼得无地自容: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胡兰却还不知趣,张着嘴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她的表情,她一定以为这个姜主编跟她一样,也想把这些破烂收好了去卖钱了。
       姜宣看看她的样子,两只眼睛黑黑地张在那里,更加气得要发疯了:看什么看,还不快拿走?姜宣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了,真的,他现在有些知道“怒从心头起”的意思了!
       哦——哦——胡兰又吃惊地捂起嘴巴,眼睛里的小火星亮了一亮,刚想开口道谢,看看姜宣须发俱张、一触即发的样子,连忙身手麻利地走进来,几把一拢,也就收拾好了,退到门口,又停下,急急忙忙地对着姜宣弯了一下腰,然后,几乎是逃之夭夭地从走廊里消失了。
       我难道是狮子?她就这么怕我?!姜宣这才有些恢复常态,他哑然失笑地站在办公室中间,上下看看自己,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后悔万分、失望透顶,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突然这么没有风度的,做事完全没有逻辑!就算是同情她,又何苦要自己动手呢?为什么不能神闲气定地坐在办公桌前,随便翻翻书,看到她经过门口了,就很随便地招呼一下,然后领着她到各个房间收拾不也一样吗,如果心情好的话,也可以跟她聊两句嘛,就像领导关心一下职工生活那样……
       姜宣现在真的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了,面前半摊着一本书,可是他哪里看得进去,天色有些阴,办公室光线有些昏,可是他连灯都不想开。只恨不得时间可以倒回去一小时,他可以按照最好的构思重新来一遍……也不知坐了多久,想起严晓琴关于买鸭子的叮嘱,终于懒懒地起了身,往楼下慢慢地去了。
       姜宣出了单位,并不着急,一边散步一边往鸭子店的方向慢慢地走。走了一会,忽然感到了什么,一回头,可不就是!后面三四米处,胡兰正推着自行车低着头走呢。姜宣倒也不过分惊讶,索性让到一边,停下来,看着她过来。
       那胡兰仍是低着头在走,步子非常慢,整个人有些缩起来似的——姜宣这才看出来,她其实是在躲自己,因此故意拖在后面。姜宣有点轻微的愠怒,随即又是惭愧。唉,自己可能真的对她太凶了。
       一个小石子硌了一下胡兰的自行车,她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好停在姜主编面前。
       呃……呃,姜主编回家呀。她嗫嚅着打了个招呼,声音太低了,姜宣都有些听不清楚。
       我去买点东西。你家住在附近?姜宣和颜悦色地说,跟刚才反差太大了,他觉得自己像只装成外婆的狼。
       对,我家……就快到了……呃……
       俩人于是并排走在一起了。胡兰仍然穿着物业公司的保洁工作服,颜色很暗淡的深灰,肥大的款式,松松地套在身上,看上去非常没有样子。在姜宣的经验里,很少跟这样的女人走在一起。这些年,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结识的女性,大多是编辑记者公务员什么的,十有八九都是非常讲究穿着的知识女子,特别注重个人气质、言谈举止,香水、高跟鞋、纱巾,都是最起码的装备了……乍一下跟女工般的胡兰这样走在大街上,还真有些荒诞之感,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话说。
       那胡兰自然更加局促,细长的身体恨不得能再缩小一倍才好。一路上她一直在斗争,要不要谢谢姜宣白天帮她收拾了那些废旧报纸,又怕说出来姜宣会生气,想了想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好在这条巷子不长,转弯时,胡兰终于如释重负地暗吁一口气:姜主编,我到了……呃,呃,再见。
       这么近?姜宣也感到一阵轻松,不过又觉得这就分手好像有些简单了似的,出于惯性便加了一句客套话:怎么,不邀请我去坐坐?
       一般的女性这时都会很轻松地同样客套一句“家里太乱了,改日再请你”之类也就罢了,姜宣几乎在等着她以同样的理由婉拒。
       ——偏偏这胡兰却又认真的,白白的一张小脸马上涨得红起来:哦,哦,我家很小的,租的人家一间小屋子,条件很差的,姜主编您……
       这一说,姜宣不去似乎又不好,最主要的,他真是有了兴趣。不知为何,他很喜欢看这女人发窘,她脸色一红他便感到一种快意。他爽朗地笑起来:瞧你说的,再小也是个家呀,我去看看你儿子吧!
       胡兰现在基本就是满脸通红了,额角都沁出一层细汗来,姜宣不依不饶,只管跟在她自行车边上走。
       走了没一会儿,就进了一个院子,一直到院子最里面,胡兰支下自行车:到了。
       姜宣一看,胡兰的小屋子是从一楼北阳台往外伸出的一个违章建筑,大概是房主为了赚钱而自己加盖的,朝着南面也就是连着房东家的那面墙给封死了,朝北的这面墙也只留了个很小的窗户。整间屋子,不过十三四平方米。
       走进屋去,眼睛都有好一阵不能适应,顶头靠墙立了个双门衣柜,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往外是煤气罐和灶台。总之,所有的家当都在这个小屋子里了。幸而收拾得整齐,倒也能够立脚。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很乖巧的样子坐在床上,正盯着一个小电视看。看到姜宣进来,他吃惊地张开嘴,神态跟胡兰一模一样,像某种受惊的孱弱的小动物。
       尽管姜宣对胡兰的境况有一些心理准备,突然看到这样的一个住所,还是不舒服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不适感又袭击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姜宣认为这是一种怒气,变了形的怒气。这个女人真的让他感到生气:她怎么会过得这么辛苦呢?
       胡兰像影子似的挪来挪去,急急忙忙地找出个玻璃杯,晃晃开水瓶,却发现里面是空的:呃,姜主编,要不您先坐,我……马上烧水。
       不了,就看看,马上走。姜宣也认为自己站在这里很碍事。为了接下来的告别,他找出一个短暂的话题来寒暄:儿子叫什么?该上学了吧?
       哦,他叫丑丑……我们是从外地来的,今年没赶上报名,附近的学校也要赞助费……下半年再说吧……
       好,好,上了学就好,总比关在屋里看电视强。丑丑,再见。
       丑丑也举起手来对姜宣挥挥手。这孩子的手势令人心疼。
       
       出得院子,姜宣看看时间倒也不早了,径直走过去买鸭子,先斩了半斤,想想突然有了个令他高兴的念头,另外又斩了半斤,看看别家的摊子上还有牛肉,又切了四两,另外要了些花生米,然后一起包好往胡兰的小屋子里走去。
       胡兰的门早关得紧紧的,姜宣敲了好几声,总没人应声。看看墙上的小窗户,里面是有灯光的,再说,才这半会儿工夫,她也不会出去呀?
       姜宣没法,只得喊起门来:胡兰,胡兰。这名字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些异样之感。到底异样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正怔忡着,胡兰开门了,头发湿漉漉地在滴水:呃,对不起,我在洗头,好像听到敲门声,但没想到是找我……我在这城里没熟人……所以,就没开门……
       哦,没事……就是送点鸭子给丑丑吃……没事了,我走了。不等胡兰回应,姜宣连忙就调头走了。
       走到一半,又有些想回头,他想看看:胡兰的头发有没有把衣服淋湿。不过,这关他什么事呢,他坚持住没回头。
       但是他想起方才在胡兰家注意到的一个小细节,这细节,像是一片微暗的火,总在他的前方悄悄地燃烧:胡兰家里的衣柜外面,有扇门上装着一面大镜子,因为光线的原因,看上去并不那么明亮,上面还有些锈迹斑斑,但那是面镜子,姜宣一进门就看见了它,此后,他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走,跟小男孩打招呼,跟胡兰说话,可在潜意识里,他却一直盯着那面镜子,看着镜子里所照出的他的半边身子,胡兰细长的胳膊、小动物般的眼神……
       可是,自己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对那面镜子如此惦记、念念不忘?
       六
       姜家所有的男人、女人中,毫无疑问,一望而知,左春是最为俗气的一个,她的体形非常壮实,有着接近男人般的粗大关节,说话行动均爽快利落,这爽快利落,如果换到一个精明聪敏的女人身上,会显出一种干练的职场风度,可放到她身上,跟她的没心没肺一配,就完全失去了美感。她的不美还表现在许多细节上,比如,坐到矮凳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叉开双腿,坐到高些的凳子上,她又会高高地跷起二郎腿,说话说到得意处,还会拍起大腿。听到滑稽的笑话,姜家别的人最多是大笑着拍拍手,她倒好,硬是能笑出眼泪,甚至揉着肚子往桌下溜。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姜家的习惯是把大碗换作了小碗,用保鲜膜封好放到冰箱里,如果有她在,会一迭声地拦下,再盛半碗饭和着剩菜拌拌竟然就吃掉了。
       左春知道姜家的人有些看她不惯。可是没办法,要她像胜美那样节什么食呀、剔牙捂着嘴呀、打完喷嚏说对不起呀,那简直莫名其妙,她永远都搞不来的。她就是喜欢这样轰轰隆隆像大炮一样热烈的生活,喜欢从吃、喝、睡这些最基本的元素中获得生活的乐趣。
       不过,最近这阵,除了吃喝睡,左春感到她心里也多了两件烦心事儿——姜墨的身体和工作。
       姜墨的身体和工作是串在一根线上的两块浮板,这头下去了,那头也必定跟着往下沉。姜墨的身体好与不好,她是最直接的受益者或受害者。对床笫之事,也不知为什么,左春就是特别热衷。她跟姜墨的第一次,就发生在她带他跑的第一个长途上,发生在长途大客车的连座驾驶室里。从那时起,在这事上,她就一直是主动的,她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跟喜欢吃梅干菜扣肉、喜欢用热水烫脚是一样的程度,喜欢的事为什么不多做做呢?
       可是,左春慢慢发现,这事又跟吃扣肉、热水烫脚不一样——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事,她来劲了,姜墨不来劲,那等于白搭,不仅白搭,那个难受劲儿可比馋虫、脚痒还让她吃不消。这可怎么办呢,这事儿急不得推不得帮不得的!
       左春不算聪明,但真正钻了牛角尖去想,也能琢磨个一二出来,况且规律是很明显的:姜墨的身体反应跟他的生意好坏完全直接相对应。这规律又让左春为难死了——生意上的事,她左春哪儿能左右得了呢?正没处下口呢,严晓琴那里支了个高招,听听还真的像有些眉目,这些年,姜墨是帮了姜印不知多少忙,难得倒过来求他办一件事,应该不太难吧?
       那天上门给姜印送饺子,顺便探探口风,姜印前后左右地说了一大堆,左春一时没听得太明白,这个三弟说话一向曲折深奥,左春只好慢慢咂摸着,连蒙带猜,感觉总体像是比较乐观似的。人家不是说了——只要他能办,绝不打一点埋伏。要说不乐观呢,是姜印的语气不那么热烈,有些斟字酌句的意思,不过,这恐怕是姜印在拿乔,左春再笨也能明白:人求人,对方拿个乔也是应当的,我左春多给他烧点好吃的也卖个好讨个乖行不行呐?
       姜印说他爱吃鱼。左春紧紧抓着这条信息,烧鱼其实不是左春的强项,但她有信心,把弱项也变成强项。每个人都有一个舞台,左春的舞台就在厨房,她相信她可以通过这个舞台完全征服姜印。
       这天,她到菜场遛了三圈,最后盯住一条黑得发亮的大黑鱼,黑鱼算是家常菜,左春想,就是烧砸了也不心疼。接着,她配了些红椒、洋葱、笋子,回家呢再泡些东北木耳,便是一道熘鱼片了,这道菜很保险,关键是配料要鲜美,鱼片要嫩滑。
       想想似乎又太单薄了,再遛了三圈,这回她又看中了黄鳝,行,再来个家常的吧,只有家常菜才见真本领,也最能吃出感情了。红烧是她的致胜法宝,闭着眼睛也能做好的。为了去腥,她另外多配了两把蒜头,好了,三下两下便算齐了。左春还有些不舍,又慢慢地走了小半会儿——左春平常的去处不太多,除了上班、接送女儿上幼儿园外,她几乎没有别的爱好,最大的娱乐场所就是菜场。
       菜场可真是个好地方,左春简直有些百逛不厌,箩筐里的蔬菜呀、案板上的排骨呀、笼子里的鸡鸭呀、小格子里的鸡蛋呀、大盆里挤来挤去的虾子呀,左春走到哪儿都看得欢欢喜喜、眉开眼笑,比逛百货公司还要过瘾……
       算了,赶紧回吧,要赶在老三吃晚饭之前把鱼给烧好了送去哩。左春似乎都能想象出来,一碗绛红的鳝段,蒜香扑鼻;一碟清新的鱼片,颜色分明,红的是辣椒,白的是笋子,黑的是木耳,那老三不仅会看得笑眯眯,更会吃得眉开眼笑的。都说吃了人家的嘴软,左春相信,只要她肯下工夫,好好儿服侍一阵儿姜印,再加上姜墨这些年帮过姜印的那些忙,到最后,姜墨的差事就会真的美梦成真,而那时候,姜墨的情绪就会好啦,他的身体就会好啦,而咱左春喜欢的那件事就能比较有劲啦……
       左春几乎是微微笑着地在逛菜场了。好像她买的不是菜,而是春药,一种曲折的通过姜印来实现的春药……姜墨又行啦,他像第一次在驾驶室里那样热血沸腾、那样生龙活虎、那样不管不顾的……
       左春在菜场流连忘返乃至浮想联翩的时候,姜印也正在斟字酌句、深入浅出地跟姜墨交谈。在这场谈话之前,姜印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包括谈话的切入点、前期铺垫、推进程度、语气语调等,其实兄弟之间,本不必这么隆重,但姜印已习惯如此,这是这么多年来在机关生活所养成的一种生存本能,就像军人不打无准备之仗一样,谋士也不应开无准备之口。这是一种习惯和素养,发挥得好的话,可以减去很多尴尬,并且取得超乎寻常的效果。
       盛夏的中午,这城里的许多人都在午睡。白领们歪在格子间的沙发上睡,成衣店营业员们躲在试衣间睡,发廊的小姐们在昏暗的按摩室里睡,学生们趴在课桌上睡,退休的老人开着收音机躺在床上睡……出租车的生意会在午后出现一个短暂的真空,于是,很多司机都把车子开到小巷的树荫下,吃完盒饭,把椅子靠背调低,把脚跷高,张着嘴也开始睡……
       姜墨却在午饭时分接到姜印的电话:来,二哥,中午我请你吃饭。看来,姜墨今天中午就不必吃盒饭了,但他也没有得睡了。
       姜印其实经常请姜墨吃饭,一盆酸菜鱼,或者一个牛腩煲什么的,然后配一两个炒菜也就行了。姜印请吃饭有两个特点:一是每次姜印总点他自己最爱吃的菜,并且吃得比姜墨还欢;二是每次吃饭,他必定都是有事要跟姜墨说,比如用他的车接个人、送个什么东西之类。姜墨不太喜欢姜印这样,办事总喜欢以一报还一报的样子,不过从小到大,姜印就是这样的,喜欢利益交换,喜欢动心思,没必要的地方也作交换、也动心思。哪一天姜印不那样了,他又会觉得不对。
       
       不过,今天的开场好像还是有些不太对。等姜墨坐下来,发现姜印没有点菜,而是把菜单放到他面前:二哥,今天你点。
       姜墨看看姜印。姜墨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司机,在客人面前,他是厌倦的沉默;在家里人这里,虽不是厌倦,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多说,抬抬眼睛就行了,意思全在那里面了。
       唉呀,看什么?点嘛!为什么让你点呢?因为姜墨你是个美食家呀,所以,从今往后,咱哥儿俩吃饭,我请客,你点菜。
       姜墨还是看着姜印。他今天真是太累了,现在的身体真的是大不如前了,不过才跑了半天,倒像是跑了一天似的,最好有间暗暗的房间有张软绵绵的床躺下来死睡一场才好呢。
       还看什么呀?点菜吧,我都饿死了……你不知道,上次吃了左春做的那个灌汤饺子呀,我真是美得三天都吃不出别的味儿了!你说,家里有二嫂那样的大厨子,你不是美食家谁是美食家呀?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每次都是自说自话地瞎点菜。
       姜墨于是随便叫了两个时蔬,又要了一碗西红柿汤。虽然他也有些饿了,可是想到荤菜又没胃口。
       姜印咂着嘴,不动声色地按计划转换着话题:你知道,上次二嫂除了饺子还给我带啥来了?
       姜墨低头喝水。他现在猜到姜印今天要说什么了。唉,小题大做,本来姜墨就没想过那好事儿。
       嫂子还给我送了个心病哟!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要说我这二嫂对你真是没的说,家里家外孩子什么全都一手包了,你就只管开车挣钱,别的不要烦……要我说呢,二嫂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她见识少了些,对当今社会了解得少了些,人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你说严晓琴出的那叫主意吗?整个就是离间计嘛!说实话,当初每家掏一百五十块我就觉得少了,太少!最起码也得二百以上……算了,大嫂二嫂都是我嫂子,有些话我不好说,跟二哥你一说你就会明白。来,先吃菜吃菜。唉哟,你怎么净点的素菜呀,来来,小姐,再来个铁板牛柳吧……
       没事,钱多钱少没有关系。那事办成办不成也没关系。你就好好吃饭吧。姜墨看看姜印说得脖子里筋都冒出来了,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有次好像是为了几个玻璃弹球,他也是这样,跟在屁股后面说啊说啊,直到最后姜墨把自己的几个玻璃球全部给了他。
       不是,二哥,话不说清楚了我这心病就一直养着呢。二哥,这么多年,你是最清楚的,在机关里整天装孙子孝敬这孝敬那,我图什么,不就图当个官有点权么,家里人以后有什么事儿好撑着点,这世道,是个官就什么都好说,否则,永远看别人的脸色。你的事我其实一直放在心上,也总惦记着,可是人微言轻呀,那种开公车的美差,哪是我这种人物可以伸到手摘到星的?再说了,二哥,就算我有那个本事,咱们也摸到藤找到瓜了,找到认头的主儿了,但现在时候不对呀,这形势跟左春说了,她不见得理解,严晓琴她是应当知道的,你也是应当明白的——现在机关都搞公车改革呀,公车转私、私车公用是大势所趋,专职司机这一块,现有的最起码要减掉一大半,哪里还会再有空缺?我就是变到天上去哪还能变得过减员这条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别烦神了,我出租车不开得好好儿的么,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得了,哪天开不动了就回家混吃等死……姜印,你就趁热吃吧,我都快吃好了。我从来就没指望你什么呀。你和老大,都比我能干,比我混得好,但我不见得就非要指着你们怎么样对不对?大家都不容易,小事帮帮忙,大事自己扛,这道理我总归懂的。你就别扯了,我都没什么心病,你瞎添什么心病?
       姜印听姜墨的口气是真没指望过那件事,马上就放下心来,准备提前结束今天的谈话。但听姜墨的口气,又好像有些看轻自己似的,姜印不太喜欢别人看轻自己,想想还是应当按计划把最后一层意思都说全了吧,这样,今天的这谈话就算功德圆满了:二哥,我知道你会体谅我,不过呢,这心病,我是放不下了……二哥,说句夸海口的话,你就等着,我就不信我在三十五岁之前混不出一官半职,等到了那天,别的事都放一放,二哥你的事,我会头一个找人办掉!二嫂那里,你先别说破,省得她不开心,时间就是机会,说不定哪天天上就给咱哥儿俩掉下块馅饼呢……
       侍者恰好把铁板牛柳送到,姜印现在是完全的食欲大开,连姜墨没吃完的半碗饭他都拿过去接着吃起来。
       姜墨看着姜印吃着他剩下的半碗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其实,姜印今天什么都可以不用说的。
       七
       拆迁的告示贴在楼道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也许有五六个月,也许超过一年,总之,现在已经看不出上面的字迹了。但每个从面前经过的住户,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记起上面写着的最后期限,一边会在心里迅速地计算:在这幢老房子里,还能待几天?
       父亲下不了楼,他不用看告示,也不用算时间。他跟母亲说好了,等阳台上的小银杏树掉光最后一片叶子,他们就搬走。
       这棵小银杏长得非常偶然,不知是哪个孩子随手丢在花盆里的一颗白果,没有人注意它,它竟然就长出来了,父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无意中看见它小扇子一样的树叶,认出是株小银杏。
       有人把银杏树种在花盆里么?父亲和母亲都因为这棵小银杏树长得这么不是地方而发起笑来。每回到阳台上看看,都要发笑。
       这银杏树就像是专门来跟他们逗乐似的,它秀秀气气地长着,慢慢吞吞地蹿个子,一片片叶子都像模像样地跟小扇子似的,风一吹,就轻轻地扭一扭。银杏树,其实又叫公孙树呢——爷爷小时候种下了,要到孙子这辈才能吃上白果,可是,瞧瞧这株还不到一只手长的银杏,它哪里像个公孙树呀?
       父亲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指着银杏,呜啊呜啊地把这意思说给母亲听,母亲听明白了,也跟着父亲一起嘲笑起这株小银杏树:可不是,爷爷都这么老了你才发芽,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它的果子呢。
       笑了一会儿,母亲突然发现,父亲没有声音了,再一看,他在哭。两只眼睛满满的全是泪。那只能动的左手却还在远远地点着银杏树。母亲连忙拿起她随手备着的小毛巾,父亲却摆摆手,继续笑起来。病中的父亲动不动就会脆弱起来,却又总会竭力地掩饰。
       勉强笑了几声,他才呜呜啊啊地说起来:不是别的,这房子,我们都住了三十多年了……这次搬走,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有我们的新房子,我也不知道那时我还在不在……我,其实就像这棵银杏树呢,你等着吧,等秋风一起,它就要死了,我可能也就不行了。
       ——父亲大概是想起了他曾带学生鉴赏过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活学活用到自己身上了。
       母亲被他说得伤心,却不敢再顺着往下说,只好再拿玩笑话打住:看你,人家不好好地长着嘛,再小也是棵树哩……新房子么,市里不是说过,一年半就能盖好,你要着急,跟孩子们商量商量,我们就到别处先买一套也是一样……老二那里,只是过渡,咱们很快就会有房子的……对了,你倒是说说,我们什么时候搬呀,不要拖到最后,整幢楼都空了,搞得像个钉子户似的,人家还以为咱们多那个呢……
       我计划好了,秋风一起,这银杏就会变黄了、掉叶子了,要跟咱们说再见了……它这辈子一共才长了七片叶子,等它一片片掉完了,它也就枯了,完全结束了……到那时候,咱们就搬家,省得我老是放心不下这株小银杏……
       病中之人的预言似乎往往有着特别的灵验。刚立过秋,天其实还很热,更不要谈什么秋风,但是真的,这株银杏树的叶子就开始发黄了,在饱经了整个夏季的烘烤之后,它们的水分和绿意全都被蒸发了,叶子下部连着枝干的部分显得特别伶仃,吹口气都要掉了似的。
       接着,秋后第一场雨下来,母亲第二天便在阳台上发现:七片叶子已经少了两片,最下面的两片。
       母亲没有告诉父亲,他也没问。他现在不怎么到阳台上去了,他总爱待在书房流着口水打盹,但他跟母亲说:他在画画、在写字,不要打扰他。
       
       这天中午,老大姜宣来了一趟,他知道老人一般都会留恋旧宅,看看还有一个月就是搬迁的最后期限,想过来再给父母疏通疏通情绪。姜宣进了门,母亲先拿了掸子把他全身上下拍了一大圈,这才指指书房,又摇摇手。
       姜宣推门进去,站了好一会儿,父亲仍是没有发觉,看样子是睡着了。姜宣往前走一走,父亲慢慢半睁开眼,却仍是没有发现姜宣,只盯着书桌专心地看。这让姜宣心中有些发酸,看来父亲是一天天迟钝下去了。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酷暑,太阳最晒的中午,父亲逼着孩子们睡午觉,他自己则搬个凳子坐到朝北的厨房备课。下面两个弟弟都很淘,哪里睡得着,两个人勾勾手,用最轻的动作起了身、下了床,半步半步地往门口挪,往往还没出房门呢,父亲已一跃而起,天神一样地拦在他们面前,一边得意而生气地骂道:哼,我连猫走路都能听见,你们两个小老鼠还想蒙我?那时候的父亲多威风哪!
       现在呢,看看他,不要说猫了,就是老虎来了他也会无知无觉吧,还会一直这样坐着,打盹,间或醒来。
       姜宣想了想,还是退出来了,就是父亲看到他了,进行一场交谈也是困难的——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有时,他也没有耐心听别人说,听多了便是有些厌倦的样子,或者无声地悄悄睡去。
       姜宣在屋子里四处看看,一边提醒着自己要到单位找些旧纸盒子来替他们打包,不过,这房里真正要带走的东西估计也没多少,家具、电器什么的都已经用了太长时间,放到二弟那里不仅没用,还占地方、添乱,父亲将来搬到自己的新居肯定会重新置办一套……念头盘算到这里,姜宣突然顿住了,他冒出了个新想法,唉呀,他太高兴了,这想法真是妙极了,简直是天才——这些旧家具、旧家电,都还好好的,一点不坏,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是可以给更需要的人吗?比如说:胡兰。
       姜宣激动得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把跟父母聊天沟通的事都放到一边儿了,他半抬着头四处转悠着,把家里的东西一样样打量过去:一百五十立升的冰箱、不锈钢灶台、带床头柜的双人床、蝙蝠吊扇、台灯……简直可以把胡兰那里全都换个遍,反正比她家里的那些要强几百倍……
       母亲手里拿着毛巾,见姜宣只管偏着头四处看,便顺着他的眼光也一一看过去,母亲叹了口气,以为他也舍不得这老房子:唉,这房子,把你们兄弟三个从小一直养到大,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过去的几十年……天天住着没觉得什么,一想到就要永远离开这儿,然后这房子就给推倒了,真是舍不得……你跟我到阳台来……
       母亲把姜宣带到阳台上:喏,看到这银杏树了没?唉呀!什么时候又掉了一片?现在,只有四片了!真是快了,没几天了……你爸说了:等这小树叶子掉光了,咱们就走……母亲伤心起来,泪眼之中看到银杏树的花盆外围沾了块鸟粪样的东西,又忙不迭地找来一块专门的抹布清洁起来。
       噢,阳台上还有个小天鹅洗衣机。姜宣高兴极了:妈,这洗衣机你们也不要了吧?
       什么?做母亲的看看姜宣,她意外地发现儿子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兴奋,居然没有一丝伤感之气。
       八
       严晓琴这两天的心情特别烦躁。也许是到了二十五号的缘故,做会计的,月历才翻到二十,就开始不安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就开始忙碌,先赶着把手头零零碎碎的事情忙掉,真正到了二十五号,却又发现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但大账是等不得的,各个业务单项的收入报表从下面的门市满头满脸地报上来,却又有这个那个的破绽或漏项,她得打电话去催、得自己去算去改……还没替他们理顺呢,自己手上的报表又被上面的总账会计催了,现金流量、应收账款、欠费回收得一样一样地归类、累计、平衡合拢,还要算同比增幅、完成年度比例……就是忙得人仰马翻还是跌跌爬爬,二十五号这天总是又漫长又混乱似的,就像是永远也过不去了似的……
       与此同时的,她的月事也总是在这个时候来做例行访问。一到这几天,哪怕就是账做得再顺溜或者干脆休假在家不要做账,严晓琴的心情也总是恶劣得要命,一股一股的暴躁之气像水中葫芦似的怎么也按不下去,就想虎着脸、摔东西、骂人、发火——报上说这叫经期综合症,男人们一定以为这说话是扯淡,只有女人自己才能体会到:经期到了,的确就会神经发作,没办法,根本控制不住。
       可是最近,严晓琴发现,她的经期综合症像是无限延长了似的,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烦躁与郁闷。她分析了一下,主要可能是因为元元的学习。这学期一开学的摸底考,元元在班上排到二十二位!一个暑假直掉下来十几名!病树前头万木春,沉舟侧畔千帆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严晓琴是真慌了,这样下去还了得!小升初的成败说得轻点儿虽然只是一所中学的好坏,但实际上,中学就决定了大学,大学会左右职业,职业又会左右婚姻,婚姻就会左右命运。因此,小升初这一步绝不能失手,一失手,元元的一辈子也就基本定性了!
       她又不好太过责怪元元,她是一向推崇“赏识教育”法的,还得昧着良心变着法子夸元元,给她打气,伸出大拇指: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每次言不由衷地夸完元元,她都觉得冤死了、憋死了,恨不得马上出来找个人说说骂骂出口气。偏偏那姜宣又是个慢性子,晓琴每次才开个头说两句,他就会伸出手来摇摇,笑眯眯地像在开玩笑:你的心态根本就不对!哪能这样呢,人都说举重若轻,好了,你倒是举轻若重……
       这时的严晓琴绝对就是只大气球,姜宣的话完全不对她的胃口,没等他讲完,她马上就咆哮起来:人家这里急得要冒火,你倒有心情玩文字游戏?你自己想想,元元的学习你尽过什么义务?依我看,她这次考试退步,你的责任最大!别人家做爸爸的都在四处忙着拉关系找人,瞧瞧你,整天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靠看书打发日子,要么说些之乎者也的废话,还跟孩子说要放松、要看淡,你想想你这都说的什么屁话!姜宣,我早就说过,在这个家里,在我眼里,在我们女儿的前途上,你纯粹就是个摆设!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
       这话有些污辱人了,但姜宣听不出,或者是听惯了,不仅不回嘴,他还觉得严晓琴骂得也有道理,他一向认为严晓琴在骂人上是有天分的,总能一针见血。的确,他是个很没用的人,一个读书人。他静静地听完,像迎头接过来一盆水,带着高贵的隐忍似的,等晓琴终于骂完,他才抹抹脸,再摆一摆手,决定还是出去走走,哪怕到单位去看看书也好……破罐子破摔,这话他还是有些体会的,他这辈子是不指望严晓琴夸他半个字了。唉,她为什么不在丈夫身上也试试“赏识教育”呢?
       看着姜宣轻轻地带上门出去,晓琴又会有些后悔,倒不是怕姜宣会怎么样,关键是,她想跟姜宣说的话还没完呢。其实,说到底,她自己最清楚,除了元元的学习,还有一个问题也在折磨着她。
       上次的家庭会议,虽然已经按照她的设计,成功地让老二他们把老人接回去住。可是,看他们答应得那样爽气,看姜印那样自觉自愿地迎合自己,她又有些疑惑了,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吧?回头想想,越想竟越不踏实,其实她早该想过的:老人年纪大了,就有个家产的潜在问题在里面,按道理应当是三个兄弟平分,可也不见得呀,万一老人是按照功劳簿来分账呢?再说,因为姜宣性格太闷,又喜欢死读书,平常倒是老三、老二相互间要亲近些,万一,他们背后联起手来操纵家产分配……那他们这一家不是很吃亏了?
       严晓琴早替两位老人算过账,把三个儿子一一培养大了又个个成家结婚,这里面的开销的确是蛮大的,但他们都是老师呀,中学老师,工资一直是稳定的,何况他们俩人一向节俭,公公不抽烟不喝酒,婆婆不爱打扮不爱购物,除了比别人多花些洗涤剂,他们两个老人还真应当是存下了一些钱呐!
       再说了,这次的老房拆迁不有一大笔房款吗,如果老二两口子把老人服侍得妥帖了,说不定他们也就不想搬了,然后把省下的房款用来补贴老二……唉呀呀,严晓琴是越往深里想越是坐立不安,只怪自己当时没有往深里算,现在这样,倒是太被动了,唉,还不都是为了元元的考学,可这孩子,多不争气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漂漂亮亮地把他们接回来,怎么着,有谁会说半个不字?老大养老人还不是天经地义……
       
       晓琴现在又把两件事绕到一块儿想了,真是互为因果、同消共长呀,她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又是悔来又是恼……现在事情到了这步,她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而那死姜宣,竟还是若无其事地背了手出去散步,去看那劳什子的死人书!骂他又怎么样,他找骂,该骂!
       姜宣出了家门,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本来想还是到单位看看书得了,可是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拐到了鸭子店那条巷子。姜宣有些不大好意思承认,其实他就是想到胡兰家去的,不为别的,只想再看看她房子的大小,看看哪些东西好拿过来用?
       可是这样突然走了去好像也不大对头,想了想,就又买了些鸭翅,他想起元元小时候最喜欢啃鸭翅膀,估计那个丑丑也应该会喜欢。
       这回只敲了三下门,胡兰就开了,她笑眯眯的:我猜到可能就是您呢,没别的人会找到我们这里。丑丑,过来叫姜主编好!
       不知为何,胡兰的熟稔和愉快让姜宣有些不快。从理智上讲,他不喜欢一个兼职清洁工、一个带着孩子的外地女人跟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再说,很奇怪,他也不大喜欢放松自如的胡兰,好像只有那种紧张的、局促的胡兰才更加真实,才吸引他!难道,他之所以要走到胡兰这里来,是因为他也想发发火、像严晓琴那样痛痛快快地骂骂人?然后看到那个被他欺负的女人吓得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
       这样想着,他替自己的心态感到不快,他其实是生自己的气,但脸上一黑下来,就像在跟别人生气了。他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思把手中的鸭翅递给迎上来的丑丑,语气冷冷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正好看到,就给你买了。
       胡兰被姜宣的表情弄得有些蒙,并马上传染到她的身体上,她马上变得僵硬起来,说话开始打结了:……太不过意了……您……您太客气了……我太不过意了。一边说着,又像是要弯腰鞠躬的样子。
       看到胡兰这样,姜宣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同时又有些惭愧,他认为自己真是有些龌龊了,不该这样对人家的。他于是勉强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这个,有事找你哩!你能不能帮我到废品站找些旧纸盒子,尽量大一点结实一点,我父母他们搬家用。你呢,就按重量称了买下,回头我给你钱……
       这话让胡兰又放松下来,她高高兴兴地笑起来,又高高兴兴地摸摸丑丑的头:儿子,洗洗手去啃吧!
       什么时候要?大概要多少呢?胡兰问。能帮上姜主编一个忙,这女人乐坏了,脸色像被阳光罩住似了,亮亮的。
       姜宣却趁机往胡兰屋子里仔细打量,这一打量,他很满意,胡兰这个房子,虽然不大,但很齐整,四四方方的,倒还能放不少东西,看来,父母家那几样东西,可以全部拿来。
       呃,姜主编,什么时候要?要多少?见姜宣不语,胡兰又小声再次问了一遍。
       哦,不急,不急,哪天我再告诉你。星期天咱们不是还能见到么?姜宣继续看看屋子里,然后又看了看那面衣柜外面的大穿衣镜,影影绰绰的带着些斑斑锈迹(啊,镜子),但是没有看胡兰。然后就转身走了。
       九
       姜印最近感到自己有些发胖了,也可能只是心理上的胖。这胖得归功于左春的两只手。
       从上次的红烧鳝段、熘鱼片儿开始,左春就像个田螺姑娘似的隔三岔五地给姜印送菜来。左春做鱼的功夫也开始日渐升级了,鱼丸烧杂烩、鱼头豆腐汤、红烧鸦片鱼、鲶鱼炖粉条、松鼠鳜鱼。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套日式的提篮,连菜带汤地坐两站路,送到姜印这里,都还冒着热气呢。为了不与姜印晚上的饭局撞车,她会在下午给姜印的手机发条短信:晚上回来吃饭吗?今天想吃什么?
       姜印每次看到短信都有些想笑,这左春真是可笑,她这短信,发得简直像个妻子似的。就像办公室里别的同事们,到四五点钟了也会接到这样的电话或短信,那常常让姜印羡慕煞了,现在虽然也有了这样的福气,却不是来自妻子。说到妻子,唉,姜印感到他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又要给气得塌下去了——胜美前两天回她母亲家了。嘁,再现代派的女性,闹起矛盾来还是跟上个世纪一样:回娘家。
       结婚三年后要小孩,这是俩人当初就说好了的。姜印也就一直心平气和地等着那一天。显然胜美也惦记着这件事。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也就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前一个月,她开始跟姜印谈这件事了。她要变卦了。
       晚上,她脸上厚厚敷了层面膜,一手撑着椅背,一边做小腿运动一边轻声慢语地跟姜印谈开了:姜印,有个事,我们沟通沟通。BABY的事我们再重新考虑一下好不好?
       什么意思?姜印警惕起来,根据经验,他知道,胜美一要沟通,肯定是有事情,对她有利而对他无益的事。本来他正躺在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愉快地消化晚饭呢。今天,左春送来的是油炸小黄鱼,金灿灿的,脆香香,他连牙都舍不得刷了。
       我不大想要了。她脸上的面膜像是一个高超的面具,完全遮住了表情。
       为什么?姜印吃惊得都要打嗝了。对一个正在消化的人谈论坏消息是很不利于健康的。
       理由太多了。什么人口太多、能源紧张这些大道理我不跟你说,你也不会信。主要的是这事情本身,不合适我,怀孕期间得吃大量的蛋白质、脂肪,而我,你知道,我的饮食习惯已经变不回去了,这样,即使怀个孩子,肯定也是先天不足……而且,一生孩子,我的身材就全完蛋了,腰会变粗,臀部会松垮,胸会变形,脖子上会一圈一圈的全是褶子……
       就因为这些?姜印难以置信,他想不通胜美会变态到这种地步。要说爱美,女人个个都爱美,但为了爱美而牺牲母性倒真是闻所未闻。胜美会有别的原因吗?
       当然,还有啦,就算我什么都妥协都放弃,你知道现在畸形儿的概率有多高吗?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空气有问题,生存环境有问题,摄入饮食也有问题,市场上的食品安全完全没有保障,孕妇们吃进去的不是营养,而是各种各样的有害毒素,这个你只要看央视的每周质量报告及本市晚报就会知道……再退一步,就算我们运气好,小孩生下来什么都是好的,健康的。那么,你又会带给她什么生活?无休无止的作业、升学考试、近视眼、琴课上的争吵、随时可能降临的意外伤害……
       胜美还是慢条斯理的,甚至都谈不上激动,就像一个尽心尽职的播音员,显然,她没打算跟姜印争论,这说明她已经作了决定。
       胜美态度平静,好像她已完全掌握了真理。姜印细细想想她的话,句句直指世道人心,挑不出毛病。可是,姜印他从来没想过不要孩子呀!在他所受的教育和道德系统里,一家三口是最稳定最匀称的社会基本细胞,他认为,一个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生孩子,如果没有体验过父母这一角色中所含的责任和义务,那他(她)的情感经历就是残缺的、单薄的。前一阵子,他甚至还把对胜美的改造寄希望于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他想,一个做母亲的,为了孩子,她一定会放弃节食、放弃素食、放弃无休无止的各种锻炼,孩子会改造和塑造出一个新的胜美,而他姜印,也会沾孩子的光过上热气腾腾的幸福生活……而现在,胜美把这一切的可能性全都掐死了。
       姜印张着嘴,头脑中基本就是一片空白,对这场谈话(沟通)他完全没有准备,没有准备的交流他总是很失败。相对胜美的理性与冷静,他几乎是胡乱张口瞎说了。
       可是,周围有那么多人都生了,人家能生,你为什么不能生?姜印这话显得太没水平了,简直是街头中年妇女吵架时的逻辑。
       果然,胜美笑起来,笑到一半,想到脸上的面膜,又收起来:别人的想法跟我没有关系。要生的就去生,不想生的就不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就是跟你沟通一下。
       你是说,我们会一直避孕?终身避孕?按以前的经验,姜印知道,胜美绝对不会吃避孕药,绝对不敢尝试安全期,也绝对不会在子宫内放环。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黄金般的身体。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做爱这件事,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保养她的玉体,保养得再好又如何?她永远不会去真正地纵情享用!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该死的塑胶制品。
       
       我将一辈子都戴着套子跟你做爱?或者,我把自己给阉掉?姜印忍不住粗俗起来,这粗俗进一步降低了他今天谈话的质量。
       真聪明。不过不必阉,做个结扎就可以了。没有任何副作用。我帮你到网上看过了。不过,姜印,你不觉得你对肉体享受的理解太狭隘了吗?我在你眼中就只有那方面的价值?姜印,你知道不知道这让你看上去有些猥琐。胜美现在也生气了,但她还尽量保持着平静,并选择了书面用语。
       好吧!全是我的错,我狭隘我猥琐。姜印突然不顾一切地认起错来,他想起一个问题,这问题一直很蒙,但的确是个问题。为了这个问题,他必须向胜美低头服输。胜美,是我错了,求求你,还是生个孩子吧,生下来我保证不要你操劳,甚至你都可以不用喂奶,你仍然想干嘛就干嘛……但是咱们一定得生一个,你看,大哥二哥生的都是女孩,无论如何,哪怕就是试一下呢,咱们应该替姜家生个男孩,要不然,我爸我妈该多遗憾哪?看我爸,七十多岁的人,都中风成那样了,不能让他老人家在走之前看到自己的孙子吗?
       哦,姜印,你今天真是一句比一句可笑呀!说话这么有新意!境界这么高!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七十年代的老农民!想不到,你不仅官迷心窍,还封建保守呀,想把我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你这是在污辱我你知不知道!唉呀,真是绝了,绝得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这样,这两天,我到我妈妈那里住去,你好好考虑考虑,考虑通了再给我电话好吗。晚饭么,左春他们不是求着你办事嘛,你就尽管白吃白喝吧,胆固醇高了可别怨我,我早提醒过你的。
       姜墨每天跟二驾交完车回来都能看见餐桌上的日式提篮,用手摸摸,有时是干的,有时是潮乎乎的,刚刚洗过的样子,如果是后者,他知道:左春又给姜印送菜去了。
       左春问过姜墨,姜印有没有跟他说过“那件事”?左春现在把“请姜印帮忙混到机关去开公家车”称为“那件事”,显得很神秘,好像是一个什么巨大的远景计划似的。
       那件事?哦,有次吃饭时说起过。姜墨想起姜印的叮嘱,还是不要把实话告诉左春比较好,女人么,的确是要有点想头才好。再说,真要一五一十说出来,也显得兄弟之间多么薄情寡义似的,何苦。
       怎么样怎么样?左春一迭声地问。
       能怎么样?我的事当然就是他的事。有办法他总归会想办法的,你不要这么急躁躁的,他就是帮不了忙又怎么样?兄弟间难道就图个相互利用?
       哦,不急不急,我会有耐心的。左春眨着眼睛,不知道姜墨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怎么丈夫现在说话也跟三弟似的,不好懂了。这怎么叫相互利用呢,不是相互帮助么。
       左春决定不再跟姜墨谈“那件事”了,包括以后的晚上,她也不会主动再谈起。她感到,“那件事”实际上让姜墨更加烦躁不安了,进而影响了他的胃口并会破坏整个晚上的情绪。事实上,一天之中,她最重视的就是晚上了。
       像切菜一样,左春把自己的一天分成好几块儿:一大早在菜场,像女皇一样挑最新鲜的菜与肉;白天在单位,来来往往的旅客像流水一样从身边淌过:傍晚在厨房,热气腾腾地捧出大盘小碟——所有这些时段,似乎都是一种铺垫和过渡,像是厨房里的辅菜、像是餐桌上的开胃冷盘一样,左春的主食在晚上,在卧室,在床上,在姜墨身下。左春等了一天了就是想等这份大料这份主食。
       但姜墨总也不肯给她主食。左春有时觉得很迷茫,姜墨现在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回家就埋头吃饭,吃得却一点不香,有时吃着吃着他竟睡着了。左春看看他的盘子,又看他的眼皮,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边吃饭还会一边睡着?这对她简直是一个打击,她烧的菜就那么让人没劲?可同样的这份辣味水煮鱼,姜印可是吃得叫好不绝呀。对一个主妇来讲,最大的安慰就应当是丈夫对饭菜狼吞虎咽、一扫而光……也许,左春会得到另一种安慰……姜墨他到底是个男人呢,难道因为生意不好做,他就一直憋着不跟老婆睡觉。左春认定,没有人能憋得过欲望。说不定,就在今晚,姜墨会给她一份“大料”一份“主食”。
       左春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她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桌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碗洗了,又悄悄地给自己洒了些香水。然后她才开始往卧室里去——可是,姜墨已经在床上睡着啦!
       左春真气坏了,这姜墨,什么意思嘛,他已经好多天没跟她在一起了!左春可是不管那些性心理学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她推推姜墨:嗳?嗳?嗳!嗳!
       姜墨被推醒了,却仍然闭着眼不动。他明白左春的意思,可他真接不了左春的招儿——刚才冲澡时他就试验过自己了,没反应,根本就没任何反应。在车子里坐了一整天,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大腿根的那玩意儿像是在叹息似的,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弱,它好像比姜墨本人还累,它好像就想永远待在那里,再也不站起来……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其中有几次,白天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姜墨以为它会跟从前一样势利,见钱眼开,会兴奋地充血,骄傲地高高昂起……但没有,它还是那样,像是个洞察世故的老人似的,不为瞬间的繁华所动,它知道人生的本质即是永恒的苍凉,它将永远作冷冷的旁观……姜墨温柔而怜惜地托着它,在花洒下里里外外地仔细冲洗,甚至还用了一些左春的洗面奶,在雪白的泡沫中,它像婴儿般纯洁平静……
       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姜墨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会是一个悲哀的人,一个有秘密的人,一个虚伪的人,一个给左春带去痛苦的人。姜墨还明白,从今往后,除了做生意赚钱,他的生活将会增加一个新的目标:寻求解决的途径。
       但是,在那个婴儿重新变成男子汉之前,他应当怎么面对左春?睡眠这道屏障能遮蔽多久?
       你醒了对不对?左春不推姜墨了,她趴到姜墨的跟前,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我刚才看你的钱夹了,你今天生意挺好的……姜墨,嗳?
       …………
       你为什么闭着眼,睁开好不好,你看,我都已经把衣服给脱了……
       …………
       姜墨打定主意,就是这会儿失火了死人了,他也不睁开眼睛。只要不睁开眼,世界就不存在了。他就是一个人了,他需要一个人待着。
       左春光溜溜地在床前的地板上蹲着,她也打定主意,就是着凉了、感冒了、冻死了,她也要在这里一直蹲着。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饿了,姜墨不给她吃?
       十
       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这天是星期三,母亲看了看她的老黄历,“诸事不宜”,她往后翻了翻,星期天挺好,宜出行,宜祭祀,宜迁居。她想,真是好日子呢,正好孩子们也都不用请假了。从前母亲不太在意这些,她是数学老师,非常唯物,但是很奇怪,老了之后,她开始悄悄地注意了,连出门到医院拿药她都要查查,如果有大凶就避开。元元为这事取笑过奶奶,那时父亲还没有中风,正在老年大学热火朝天地上着课呢,他对元元摇摇头: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你不能取笑你奶奶。
       可是母亲这次的日子其实定得还是不太妥当。首先是元元,一下子蹦起来:星期天我上午是奥数奥语、下午是英语口语,妈妈得送我呀!
       严晓琴本来是准备卯足了劲儿在搬家的事情上大显身手,借机讨好一下老人的,甚至,她还准备放点血,安置完家什请大家出去吃顿饭,她要在饭桌上说几句,提醒大家不要忘了他们大哥大嫂的位置。但……跟元元的课冲突了,她就只能放弃。所有的利益在元元这里都得让步,这是普天下母亲的原则。晓琴不能例外。那天,得指望姜宣了。
       她把姜宣叫到跟前,准备好好叮嘱他一下,正好把她关于家产走向的一些担忧也说一说。但她发现,姜宣比她还不定神,他坐在椅子上,有些一反常态,全然不似以往的温吞水样:搬个家,很简单的事嘛,搬家公司什么都包圆了的,再说,我也做了不少前期工作了,比如,上个礼拜,我就给他们送去十几个大纸盒子,又买了塑料绳,帮他们捆呀扎呀装的……不过,真是的,干嘛要选星期天,其实我也很忙的……
       
       你忙什么?除了看书没见你忙过别的……嗳,你有没有感到最近老二老三走得比较近……搬家当然是小事,但联络感情是大事,包括爸妈那里,老年人么,不就图个眼前热闹?你得常去转转,不要把好人都让老二老三做了……晓琴压低声音,以引起姜宣的注意。
       晓琴这话虽然没有点破,但潜台词是不言而喻的。其实,严晓琴平常再怎么凶悍、霸道,姜宣也都习惯了,是能忍受的,但他最恨的就是严晓琴这种机关算尽、滴水不漏的样子,又想逃了养老人的麻烦,又惦记着家产不能少她一份,天下怎么有她那么多好事呢?
       姜宣心中很不屑,却又不太会骂人,只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房间里走。
       严晓琴却没有眼力,还在后面发飚:我说你是个死人哪,跟你说话一点反应没有?你给别人欺负了还给我摆脸色,我为谁呀,还不是为了元元为了这个家……反正星期天你得给我从头到尾地盯着,拿出点长兄的样子,我告诉你,跟什么赌气都别跟钱财赌气,这话总不错吧……
       搬家的事暂时转移了左春的注意力,她跟姜墨在床上的僵局从此将转入地下的沉默。以后,公公婆婆住到一块儿了,她总不能还在房里一迭声地逼着姜墨吧。再说,这种事,跟逼供不一样,是逼不出来的。因为星期天是出租车的黄金日,左春还是让姜墨照常出车,她一个人忙就够了。知道婆婆爱干净,她把本已打扫过的客房又彻头彻尾地重新清理了一遍。
       事实上,为了迎接两位老人,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自那天家庭会议决定二老到她家拆迁过渡后,她就暗暗地替自己下了个决心,要借助这个机会全面提升她在姜家的地位,让姜家人特别是两位老人低下他们清高的头颅,承认她左春是最贤良淑德的媳妇,一扫她如影随形的自卑。
       其实,要说自卑,每个人都自卑,只要放到一个超过他(她)层面的环境里。但左春对在姜家的自卑又有些不服气,平反昭雪的意思在里面,她知道,论出身、外貌、气质、精明,她横比不过晓琴,竖比不过胜美,总之,三个媳妇走出去,就是陌生人都会看出她矮人一等。可是,左春独个儿的时候也会夸夸自己:那个晓琴有我温柔吗,看她整天把人家姜主编骂得跟儿子似的;那个胜美有我能干吗,看都把姜印给馋成什么样了?吃了我几个菜,把天下最好听的词都拿出来夸我了……你们看不上我,我家姜墨可把我当个宝呢,全家都反对是吧,他还不是用车队浩浩荡荡地把咱娶回家……不过,当然……现在的姜墨,他现在还把自己当个宝吗?
       想到姜墨,左春又觉得浑身没劲儿了,正怔忡着,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却是姜印,不言不语地挨了进来。
       因为经常送饭给姜印吃,左春现在跟他倒是没什么客套的:一大早来干什么?还不到老房子那里帮忙?
       姜印没说话,只叹口气,先到厨房翻了翻,找到两个烧麦,半冷不热地就吃上了。左春一看就知道他是没吃早饭,忙着冲了一包无糖麦片,另外再撒上一把芝麻、挑上半勺槐花蜜,香气扑鼻地端上来。
       姜印也不客气,不声不响地只管低头吃喝——这跟平常有些不大像啊,兄弟三个,顶数姜印话多、嘴甜,每回吃她的东西更是天上地下地乱夸。左春疑惑起来,走近了一看,却吓了一跳,唉呀,这小三子,怎么眼圈倒红了呢!
       姜印你怎么了?有事跟二嫂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忙?左春心里一阵热又一阵酸的,这姜印,倒没看出来,看来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人哪,只要有颗心在跳,他就会有烦恼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寸步不离,人人难逃……
       丫丫呢?姜印却站起来往儿童房去了,随手抓起丫丫的一个响铃。墙上有丫丫的一张放大了的三岁照,姜印站在下面,一边摇铃铛一边有些发了痴似的看。
       姜印这样子就更加有些古怪了,他从前很少注意丫丫呀,就是一家人在父母那里聚聚,他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摸摸孩子的头而已。没生过孩子的人一般也都是这样,对小孩没感觉,左春倒也习惯了,今天怎么倒关心上了?
       哦,因为今天搬家,怕家里太乱,一大早送到我妈家了。怎么了姜印?没事儿,家里现在没别人,有事跟我说嘛!
       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喊我爸爸了……姜印仍是在一下下地摇着铃铛,一边看着丫丫的照片,眼睛尽量地瞪大了,他在忍住泪。那样子忽然可怜极了。
       左春忍住想上去抱住姜印的冲动。她太吃惊了,也太感动了,姜印太把她当人了!这么大的事,他没有去跟母亲说,也没有去跟大嫂说。他自己到这儿来了!他太高看我左春了,他太把我当人了,我一个检票的工人我一个只会做菜的粗坯子我有什么呀人家这么信任我!这一瞬间,左春简直冲动得热血沸腾了,只要姜印开个口,只要能帮上他一点点忙,哪怕就是少条胳膊断条腿又怎么样?可是,他说的这是个能帮忙的事情么?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谁也替代不了……可是,到底是他呢?还是胜美?谁的身体有问题?左春想要问,又不敢胡乱开口,她知道姜印会自己说下去。
       胜美前天跟我谈了,她决定不要小孩。从昨天开始,她就回到她妈妈家住了。直到我想通了,她才回来。
       那么……
       本来倒也没什么,我以为我会接受,毕竟现在也有好多人都那样,但没想到……昨天、今天,整整两天,走到哪儿,碰上什么人,哪怕是路边菜农的孩子,哪怕是广告画里不会动的孩子,我都会盯着他们看,没长牙的、刚会跑的、哇哇大哭的、满脸是泥跟人打架的,怎么每个小孩子都突然那么可爱了,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本来,我的儿子就会是这样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就会远远地跑过来,喊我爸爸要我抱……
       其实,不仅仅是孩子的问题,二嫂,你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胜美她实在是太没烟火气了,跟她在一起过日子,我像在跟一张漂亮的凳子过日子……这凳子看上去处处都是黄金分割点,哪里都完美极了,谁看了都羡慕我有艳福,可是我屁股下烙得慌呀我,我一天都没坐舒服过……
       姜印终于不摇铃铛了,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嘴一撇,靠在墙上无声地哭起来。
       左春看得实在心疼,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她走上前去,轻轻地搂住姜印,拍拍他不太结实的背:好了,好了,会过去的……没事儿……以后咱慢慢想办法,你们俩人都是好好的,这事儿还会解决不了……哪会有女人不想要孩子哩,像我跟姜墨,从跟他好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日没夜地想着要给他生个孩子出来……你放心,只要胜美想着你喜欢着你,她一准会替你生个小姜印出来……胜美不在家,这两天就到我这里吃饭好了……正好我还想跟你说呢,爸妈他们过来了,我就不往你那儿送饭了,没那么多时间跑,你就过来一块儿吃吧,大家还热闹热闹……
       父亲躺在他的轮椅上,他让母亲把他推到阳台上。
       现在银杏树是完全光秃秃的了,细细的杆子矮矮地站在那里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士兵。
       还有五分钟,搬家公司的车就要到楼下了。姜宣有些着急,家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打包,比如,父亲书房墙上的那些字画儿,桌上的笔砚。但有些不该打包的东西却被母亲包扎起来,比如,那张已经有了洞的老藤椅、旧棉花胎、时间不准的大座钟,这些玩意儿太占地方却基本没用,到了姜墨家,迟早还是得扔。
       但总的来说,今天的这次搬家,到目前为止,他非常愉快,昨天,他甚至一度有些担忧,怕说服不了老人,但结果是令他欣慰和满意的,那些他想留下的东西还是留下了。主要包括:一套餐桌椅,书桌,一张一米三五的床和床头柜,小天鹅洗衣机和一个冰箱。姜宣劝说的方法非常巧妙,他首先表示了惋惜,但很快提到了重要的障碍:空间问题,到了姜墨那儿,老两口能够真正拥有的独立空间仅仅是一间客房,而客厅、厨房、阳台、卫生间等其他的地方老二家均已配备到位,他们带去的任何东西都必须放在客房里,那么,试想一下:有地方放吗?母亲看看那些东西,慢慢有些动摇了,她知道,父亲的轮椅本身就很占地方;接着,姜宣提到了卫生问题,特别是冰箱,十几年用下来,绝对属于细菌超标范围;洗衣机也是,齿轮里的污垢永远无法清理,放进去的衣服其实不是洗干净,而是洗得更脏!母亲这时已经点头了,只有父亲还在用他的右手摩挲着餐桌,这餐桌不是很大,油漆已经完全剥落,除了吃饭,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它上面备课和批改作业,因为真正的书桌上已经一个挨着一个地趴着三个儿子。这张餐桌,有父亲关于年轻的记忆。他显然很舍不得。
       
       摩挲了一会儿,父亲的手垂下了,这表示了他的放弃。现在,即使是这只能活动的右手,也时常感到非常疲惫,没有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还能抓住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一张餐桌!
       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姜宣伸出头去,是一辆有些破旧的小卡车,搬家公司来了。
       父亲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无所事事,或出于习惯,母亲擦起了窗户,事实上,这窗户,在母亲常年的清洁下,已经太干净了。母亲像在擦一片看不见的空气。这让姜宣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疼痛和焦灼,时间像是在无限地被拉长似的。
       爸爸,我去把书房里你的书画卷起来吧,还有桌上的东西……
       父亲转过头,淡漠地看了看姜宣,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呜呀呀地问:这么说,我们家这儿,最后会变成一条大马路?
       是的,能走六车道,然后上高架桥一直通到环城干道。
       那也不错……我那些字画,别收了,就留着吧,跟房子一起,变成废墟,埋到地下……
       搬家的这个中午,左春精心捧出了她的第一次家庭午宴,并拿出酒,算是正式欢迎父亲母亲入住。姜墨、姜印自不用说,连晓琴也带着下了课的元元赶到。看看一桌人,又跟上次开会似的像是全家福了,只缺一个胜美,有人问起,姜印倒是显现出一个公务员的良好素质,非常自然地编了个谎:哦,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到她妈妈家调养去了。左春在厨房中听到,心中对姜印简直更添了一份责任与慎重,她知道,姜印的秘密只为她一个人打开。
       饭桌上,晓琴反客为主,全面施展她的外交功夫,絮絮叨叨地表白了她对父母搬家的复杂感想,解释今天不能去帮忙的原因,接着又跟在座的每个人都套了一圈近乎,并代表二老感谢左春、姜墨夫妇……当她找着姜印碰杯,后者却总是装着没看见,晓琴明白他是记恨上次关于姜墨工作的事,晓琴也并不强求,只管放下酒杯继续吃菜。上次那事,她知道自己那主意是不大恰当,但她对这结果很有些失望,她不明白,何以姜印与姜墨一家看上去倒更加亲热了些似的?就在刚才,左春还亲亲热热地对全家人宣布:最近呀,姜印要在她这里搭伙,直到胜美身体好了回家。
       因为惦记着下午去单位的事,姜宣从一开始吃饭就有些心神不宁,频繁地给元元夹菜,又催她快些吃……听到晓琴在八面玲珑地人为地拉长家宴时间,他简直要急坏了,人人都在夸左春的菜做得漂亮,姜宣一口口却味同嚼蜡。
       幸而父亲救了他一命。父亲的三餐一般都是简洁而明确的,那是母亲的风格,也是不得已的风格:蔬菜或豆制品、肉类、主食,最多还有个汤,品种少但营养到位,并便于清洗、烹饪及随后的喂食。今天,左春的这顿饭显然并不适合一个中风病人及他的护理者。
       拥挤的餐桌上,母亲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蚂蚁上树、蒜焖茄子、油炸鸡翅、糖醋仔排、清蒸鳊鱼,这些或者太过油腻,或者太过滑溜,或者带有骨头的菜大大地为难了母亲手中的勺子和父亲努力的嘴,他们尽力地配合着,却每每不得要领,左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天的菜单,她兼顾到大人、孩子特别是姜印,却独独忘记了需要喂食的父亲,她有些尴尬,在晓琴一迭声的提醒下,她连忙到厨房赶做蒸鸡蛋羹,等她终于端出撒着虾皮的鸡蛋羹,父亲却在这漫长的午宴中睡着了,他的午睡时间已经到了,他顾不上许多了,他已经开始流口涎了,晶莹的在嘴角闪亮,像是突然沁出的一滴泪,也许,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刚刚分手的老屋。
       父亲的睡姿令大家有些不自然起来,姜宣感到他终于等到一个绝好的机会,他突然站起来,像是不忍心再看父母似的,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大家慢用”便逃之夭夭,有些拂袖而去的意思。晓琴看着姜宣匆匆的背影,为他的这个举动感到欣慰,对了,这就有些像个大哥的样子了。
       十一
       终于,一切如愿,父母顺利搬家。而且,还能够跟往常一样,在星期天赶到单位。姜宣开心极了,他知道,很快,他会像以往那样,见到前去兼职物业清洁的胡兰。
       他和胡兰之间,现在已经达成一种默契。胡兰经过他的办公室门前,会停下,拿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由姜宣带着她到各个房间搜罗些对她有用的废旧物。他们不声不响地在格子间里走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被无形的绳子拉着,很少有交谈。捡完东西,胡兰还会像第一天那样,很真切地冲着姜宣鞠个躬,头发垂下来,一直遮到她的半边脸。
       而到了晚间,姜宣准备回家之前,他会在路口拐弯,那是跟回家相反的方向。他会到路边的一排熟食店挑一两样东西,称了给丑丑送去。同样,这时他们不怎么说话,胡兰会用热烈的眼神和涨红的脸表示感谢,但一旦她化作具体的语言,姜宣就会显得很生气,几乎是拉着脸马上走开……
       尽管姜宣几乎是跑着往单位去的,但这还是比以往的时间要迟了些。
       一进楼道,他就看见胡兰正在他办公室门外徘徊,手里虽是拿着拖把,但地上其实已经干干净净。显然,她在等他。不知为何,这情形又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恼怒:她为什么要等他?一个外地女人,一个兼职清洁工,一个几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女人?却像早有默契似的在等待一个约定,她以为她是谁?又以为他是谁?
       姜宣放慢脚步,好像只是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散着步子,摇晃着钥匙往办公室走去。胡兰听到钥匙响,转过头来,看到姜宣,脸色突然红了一下,但几乎在瞬间,那红晕又像水滴一样地蒸发掉了,又恢复了苍白的瘦瘦的那张脸。
       姜宣一边开门,一边有些讽刺地:怎么,惦记着旧报纸哪?放心,我会来的……
       后面没有声音,姜宣于是又接着往下说:其实,我看大马路上饮料瓶子才多呢……每次我一看到就会想,唉呀,要是胡兰在这儿就好了,她一定会捡起来拿回家卖的……
       胡兰仍是一声不吭,只管跟在姜宣后面挨个儿房间地走。
       姜宣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不说话呢,还跟我耍脾气?
       没有没有。胡兰一下子吃紧起来,脸色也愈发的白。我……不是耍脾气,是不知说什么才好,您说得很对,路上看到饮料瓶子,我真的会捡的,连我家丑丑都会提醒我,他眼睛尖,老远就会告诉我,于是我就跑过去捡……
       姜宣想这胡兰是怎么回事,听到那种有些嘲弄的话也不会生气?难道她就压根不会生气?一个不会生气的女人也真够让人烦的!
       姜宣半愠怒半好笑地皱起眉心。好了,不要再说了……你快点把这里弄完,然后你早点回家,我现在先走一步,等会儿有事到你家找你。
       胡兰飞快地看看姜宣,又低下头,看得出她有些没底,不知姜宣到底是什么事,突然到她家做什么呢?可是又怯懦地不敢问。
       胡兰的样子让姜宣很满意,他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神秘,也很有趣,让胡兰感到了压力和惶恐,而她的压力和惶恐又让他获得了微妙的快感和愉悦。
       一离开单位,他就完全一改刚才慢慢吞吞的样了,以最快的速度找了两个大板车,价格也不还,直接带了就往老房子里去。哦,那些家具,真不知胡兰看了会是什么表情,那小女人,一定会激动坏了吧,会不会一直走到他跟前,激动得不知所云。哦,胡兰的反应!真奇怪,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地吸引着自己?
       父亲的入睡加上姜宣的离席,午宴的后半部分就吃得相当潦草了,话题有些淡淡的,母亲叹口气:唉,可怜你父亲前两年写的那些字画,也都全部留在老屋了,只怕他以后想起来,肯定会舍不得呢。他这一病呀,是再也不可能写的了。
       晓琴看看快要到元元上课的时间了,听母亲这么一说,便借机站起来:这么着吧,送完元元上课我去跑一趟,去帮爸爸挑几幅好些的收好,先放在我家,哪天他想念了,也好给他一个惊喜。
       母亲一想也有些道理,便把钥匙给了晓琴,由她去了。
       晓琴其实也是有些私心。上学期,她托人找了个外教给元元练口语,像大多数游学中国的老外一样,这外教对中国文化一窍不通却又非常迷恋,总是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请晓琴帮他留意民间艺术品。
       
       民间艺术品?这到哪里去找,真正的好东西她晓琴哪里买得起?那老外又哪里会识得货?正犯愁着,晓琴突然有了灵感:公公不就是民间人士么,水墨绘画不也是典型的中国艺术品吗?可惜时候不巧,等晓琴刚刚想到,公公不久就中风了,她这民间艺术品也就一直没有“收购”得成。刚才婆婆突然提到遗留在老房的书画,她头脑中一激灵,又记起“民间艺术品”的事儿了,太好了,这不是典型的一举两得嘛!
       这么着,不赶早不赶晚,就赶个巧,晓琴跟姜宣倒又在老房子见面了。
       你干嘛呢?晓琴晃晃手上的钥匙,表明她此行是有婆婆的授意的。而且,她奇怪极了,姜宣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也会起了私心,惦记着老屋里的那些破烂呢?
       来拖旧家具,送人。你呢?姜宣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他没丝毫尴尬,但是,他感到,有一股莫名的怒气在脚后跟窜来窜去。
       我呀,来替爸妈保存几幅字画,老年人都是念旧,可又没地方放,我先替他们收着吧。
       姜宣看出晓琴有些公私兼顾的意思,于是俩人对视着笑笑,就进了门,各取所需。
       晓琴那事情干起来快,都是裱好的中轴,卷了用套子一装便成了。看姜宣的动静挺大,倒起了些好奇之心:嗳,这么多,谁要得了真是捡大便宜了,谁呀,能承你这么大个人情?
       我们单位一校对,一个人带着孩子,很困难。姜宣仍是不卑不亢,的确,何卑之有又何亢之有呢,什么也没有呀!
       哦。晓琴点点头。看看姜宣,确实没有什么奇怪,晓琴倒有些替他叫屈了:你呀,就是喜欢做滥好人,那种人,对他们好了有什么用……要我说,这家具,说不定还能卖点钱呢!算了算了,要不要我帮你呀……
       家具确实挺多,分装了两个三轮车,元元下课还早,晓琴于是决定跟姜宣一起去。姜宣这下有些哑然失笑起来,他的怒气现在从脚掌心开始升到小腿肚了,可是跟谁生气呢?也没什么事儿好气呀!可是,真的,他感到他小腿肚、膝盖弯都开始僵硬了,那里面充满了没有对象的气体。
       胡兰早就回家了。按照她以前的习惯,搞完保洁回来是要洗头的,但又怕姜宣随时会来,于是只好干干地坐着等。丑丑却在啃着食指,照他的理解,过不了一会儿,他又会吃到鸭子了,丑丑开始笑了。笑声中,他终于听到熟悉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胡兰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这女人先是伸进头来,接着又不请自进地踏入整个身子,在房里四处打量,满脸是笑,那笑,怎么说呢,是做好人做善事的笑——掩不住的自得和自爱,却又刻意矜持显示修养的样子:哟,就是你呀,你看我们家姜宣,真是有心人呐,把他父母不用的家具都给你拉来了,的确,你这里是该换一换了……哎,两位师傅,顺便搭个手吧,帮着搬搬可以吧。
       胡兰往外面看看,姜宣站在平板车边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往前走,完全置身物外的样子,只看到他一条腿斜着在微微的抖。这家伙,看样子又犯懒病了。
       晓琴这会儿是完全进入角色了,她像个指挥家似的,有条不紊,先是拉出丑丑,让胡兰把孩子送到房东家待会儿,省得大人束手束脚不便行动;接着,又让胡兰把原先旧桌子、旧床、旧柜子里的东西全都腾空——胡兰显然完全蒙了,她根本没想到姜宣所说的“有事找她”是给她送家具,而且,是……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
       她现在显得笨拙极了,晓琴说一句,她做一样,瘦小的身体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灵活,神色带着些恍惚,像走在别人家里似的,一会儿碰到这里,一会儿又碰到那里。
       因为要腾空旧家具,她不得不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她的衬衣、袜子乃至内衣不得不一一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包括那两个拉板车的,更是看得津津有味。晓琴似乎对此毫无觉察,她只是觉得胡兰实在是太笨了,把她都看得着急了,晓琴于是大刀阔斧地加入进去,一团一团五颜六色的衣服被她翻出,屋里越发像开了服装铺子似的令人眼花缭乱。
       此刻的姜宣,正远远站在所有人的后面,像站在一幅构图局促、用色混乱的油画面前似的,他看到画中胡兰苍白而瘦小的脸,看到拉车人四处乱转的目光,看到晓琴淋漓尽致的手势。这丑陋的油画,作者就是姜宣自己呀。姜宣摇摇头笑起来,一边笑他一边感觉膝盖处的愤怒。哈,这愤怒现在开始膨胀了,开始向大腿进发了,真奇妙呀……
       终于,油画的内容开始向另一个色调转换了,现在,人物开始改变他们的位置。在晓琴的指挥下,旧的书桌、床、柜子开始向外撤退,很快,另一个色调的家具开始进入……胡兰则愣愣地站在一个角落,尽可能地占用最小的地方,像一件最小的家具似的,完全没有意志、没有生命力……
       忽然,晓琴像被咬了一口似的看看表:哎哟!快到点了!我要去接元元了!姜宣,我先走了,这里你看着点,做好事嘛就要做到底!别老袖手旁观的……那两位师傅,外面的旧家具麻烦你们带走,碰到个垃圾场就扔掉好吧……
       晓琴一一布置好各人下面的工作,才放心地大摇大摆地去了,说不清她刚才这一系列举动的真正动机,也许,她的确疑心过什么,并想借此来侦察一下什么,但等她真正看到胡兰本人,看到这个破烂狭小的家,她就彻底放心了:姜宣再怎么失去理智,也绝不会看上这么个女人!她那么瘦!胸脯上都抓不出二两肉,还那么蠢!连句应景的活泛话都不会说!照说,看到人家白送这么多家具,也该说些什么才是呀……
       终于,像被仙人吹了一口气似的,像得到什么统一的命令似的,一眨眼的工夫,晓琴和拉车人就全走了,油画的中心地带现在空出来,不够明亮的光线下,仍旧乱糟糟的房子里,只剩下主人公和作者本人。
       胡兰有些麻木地活动起来,毫无章法地开始重新收拾衣物,那些衬衫、袜子、内裤又被拿起来,放进去……
       嘁!这女人,不会感谢也不会抗议、不会感受屈辱也不会表示愤怒,她难道就是根木头疙瘩!生来就是给姜宣来生气的!姜宣感到他真的要气炸了!
       本来,在姜宣的脑海里,今天的这一幕完全应当是另一番景象。他这精心设计的赠与,如此慷慨,如此周全,如此隆重,但事先又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因为他想完整地欣赏到胡兰彼时彼刻的表情,她的脸会全部涨红吗?她会慌乱地绞起她自己的两只手吗?她会两只眼睛突然像星星那样地亮起来吗?她会特别真切地弯腰鞠躬吗?不对,这些在第一次给她钱买镜子时她就表现过,与那个相比,这才是巨大的真正的帮助,不对,她应当会激动得哭起来!用泪眼看着姜宣,甚至,她会扑到姜宣跟前,或者,跪下来,趴到姜宣脚下……哦,没有人能够理解或体会,姜宣多么需要胡兰的百依百顺、感激涕零!他需要感知他对另一个女人的重要……
       而现在,瞧吧,一切都没了。刚才那完全是一出闹剧,丑剧!
       这到底该怪谁?能怪谁?也许就只能怪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好运气……姜宣的怒气现在开始集中到他的屁股,屁股的前面,是的,他坚硬地勃起了!这因为愤怒而充血的勃起!这莫名其妙的性欲!完全背离姜宣的初衷!
       ——他不知道,他愤怒的最高形式原来是这样!
       像是梦中的一次飞翔,像是一次完全的晕厥。姜宣把正在收捡衣物的胡兰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姜宣看到大衣柜上的镜子,这镜子,像催情剂一样,让姜宣兴奋得无法自持了。这镜子,照出他所处的位置——堆满衣服和被单的床,照出他的姿势——僵硬却又狂热,照出他的表情——惊奇而又放纵。
       对,姜宣在放纵他的愤怒,从遇到晓琴时开始、发源自脚后跟的怒气,这怒气,压抑得太久了,现在终于应当释放了!
       姜宣忽然想起胡兰,她此刻怎么样?他不是低下头——他不愿意直面她的目光——而是再次通过那面模糊的镜子看胡兰。呀,多么让人吃惊的女人。也许就在他扑向她的同时,胡兰用最快的速度扯过一件毛衣,遮住了她的脸!姜宣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睛。他将要跟一个没有表情的女人做爱!
       
       姜宣更加冲动了,他实在无法控制,他前半辈子的隐忍和美德在此刻得以通过爆炸的方式实现了自我终结。
       姜宣开始进入胡兰了,她没有任何挣扎,但也没有任何配合。当然,姜宣此刻的身体不需要她的任何配合。姜宣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这么凶恶过!
       这是个过分瘦小的女人,没有丰满的胸脯,没有修长的大腿,更不要说呢喃的叫床和红晕的双颊。可是这一切并不影响她有一个柔软温润的下体。姜宣很快体验到了极致的快感,带着罪恶感和报复欲,他的怒气最终化成了一堆发黏的白色液体。在最后一刻,胡兰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低极短的呻吟。
       他下了床,转过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在镜子里,他看见胡兰也慢慢地动了起来,把脸上遮着的衣服拿到一边,把被姜宣褪下的裤子拉上去,然后下了床,接着整理起衣服。她的头发现在很乱,把她的脸基本全部遮住,姜宣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注意到,她的脖子现在成了粉红的,而整理衣服的双手则带着微微地颤抖。
       姜宣现在完全平静了,这体现在他的语气和问话里:可以吗?
       这问话有些先斩后奏的意思,而且还带有两层含义:我睡你,可以吗?我睡你的这种感觉,你觉得可以吗?
       胡兰不知是就着哪一样作了回答,她慢慢地点点头。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从她的脸上滴下来。
       那你看我一眼吧。姜宣的口气软下来,他现在觉得浑身都很舒服,心情也很好,这似乎从未有过的身心俱佳。
       胡兰不动,仍是低着头。她头发不太干净,竟然还留着几个纸屑,大概是在单位做清洁时落上的,加上汗渍,头发有些贴在头皮上。
       就看一下,我就放心了,然后我就走,你去接丑丑回来。
       胡兰终于抬起头。
       姜宣看到,不仅是脖子,她的整个脸都是粉红色的,发出湿漉漉的光泽,简直完全像另一个人。但是她的眼中却又充满着巨大的痛苦,泪水亮闪闪地一一滚下。
       姜宣看了好一会儿,有一些迷糊,胡兰这张脸,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和她之间,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和关系?他是头野兽吗?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是否,当初酝酿着送一套家具就在期许着这个场景……
       在回家的路上,姜宣走得很慢,想来想去,什么都有可能,比如,她想依靠他,她也有身体之欲,他呢,则想找个软弱女人来发发脾气发发恶性等等,总之,什么都有可能,但有一个绝对不可能:爱。
       十二
       结了婚的女人重新回到娘家住,重温闺梦,重做小女儿,这感觉比想象中的要糟得多,不是一般的糟。
       胜美原先的卧室自然还在,已经改做客房了,有些陌生的令人不悦的气息。母亲看看她像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于是替她翻出当年的被子床单,大张旗鼓地重新洗过,照原样铺好,动作幅度很大,以表示对她搬回娘家的热烈欢迎。
       多少年了,从嫁出去之后,还没有在家里连续住过这么长时间呢!母亲夸张地感叹着,忙碌起来,像招待一个客人,每天迎合着胜美的习惯准备食谱,安排些小活动,带胜美出去消遣。但胜美看出来了,或者是母亲故意流露出来的:其实,母亲仍是无时无刻不希望她回去的,这女儿每多住一天,便是在向邻人们宣告:她遇到事情、碰上问题了!那是要叫人看笑话的!而回去了,便表示事情得以解决,问题得以化解,婚姻复归美满幸福……
       胜美跟母亲谈过关于生孩子的矛盾焦点,像跟姜印谈的那样,振振有词,带着小女儿态的耍性子和固执,当然少不了一大堆理论支柱,这些东西,她在丁克网搜集了很多,随时可以跟任何人展开辩论赛。母亲不知深浅,试图说服她,很快便被她杀得落花流水。母亲只得不安地结束论战,把胜美一人留在闺房里生气。
       胜美不肯生孩子的真正原因,像是大海最深处的珊瑚,恐怕永远都难以见天日了。她所有说出的那些理由,保持身材啦、环境污染啦、患病婴儿啦、升学压力啦等等其实跟那海底的珊瑚一点关系没有,这些都是华丽的冠冕堂皇的羽毛,她要用这些羽毛来遮挡她最深处的秘密。这秘密,绝不能让世人知道半分。她宁可做出新时代新女性的样子,宁可装模作样地跑到娘家来摆架子耍态度,宁可姜印怨她不通人情、不明事理、不可理喻。她只要把那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胜美看看窗外。这是她从少女时代就一直看着的风景了。可是,如今,她离那个从前的少女是多么遥远啊。
       胜美的幼师中专是在外地读的。到了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跟别的几个女同学一起,热血沸腾地留在学校,说要参加社会实践,给自己的新学期挣学费,其实胜美家并不缺这份钱呀,但谁也说不服,她就和同学们一起留下来了——不过,哪里有什么像样的社会实践,其实就是各人找地方打工而已。女学生么,一般都是到人家家里给小学生做家教。胜美的这个家教找得挺好,主人家是个装着中央空调的别墅,工资挺高,还包她吃包她住,主要全天候地陪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玩、做作业、洗澡什么的,胜美挺高兴,拎起衣服就搬到那别墅去了……接下来的一切就没有什么离奇的了,几个关键词而已:女主人长年在日本,男主人深夜醉酒等等,总之,一个暑假过下来,胜美不再是暑假前的那个胜美了!胜美那时才18岁呀,跟谁都没法说,绝望得想要自杀,想想又不甘,走投无路之下,最终胡乱找了个小门诊去解决,那地方手艺粗糙,出的血都能用脸盆装了……昏过去两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无耻地活着,只得咬着牙一直活下去,照常回学校上课,并把最后一年的书念完。胜美对性的冷漠好像在那个时候就埋下了伏笔,性在她这里成了一件极为不耻的事情,总会勾起她无限的悔恨和绝望……等到要离开那个学校,那带中央空调别墅的男人不知怎的又找到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她带到那个城里新开的一家整形医院,出钱帮她做了个处女膜修复术。那男人跟胜美道别时,拍拍她的肩,慢慢地说了一句:过去的就忘了吧,现在我物归原主,你跟从前一样,你的第一次将留给你的丈夫。
       的确,过去的真的就过去了,不要说姜印,就是母亲,胜美也绝没有吐过半个字。她想,既然都“物归原主”了,还有什么诉说的必要?胜美彻底忘记了过去那码事,并静下心来好好挑选金龟婿。但她心中巨大的空虚和自卑却怎么也过不去了,受世风影响,或者说世风把她影响得过了头,她找到了一个时尚并且永不过时的排遣之道:美容、减肥、打扮。她把全部的兴趣、精力全都放到这三样上去,业余时间的读报、看电视、娱乐等一应的休闲活动无一不围绕这三大重点工作,倒也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胜美果然成了一个都市的时尚美人,并以她淡漠的忧郁气质吸引了姜印,成就了一桩婚姻。
       本来,那件遥远的往事、那往事里所隐藏的秘密已经是烂了、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因为生孩子,这秘密又在胜美这里起死回生了。关于结婚三年生孩子,这的确是胜美当初曾经应允过姜印的,这其实并不违背她的健身之道:很多名模、演员,生了孩子不都一样风光吗,比如维多利亚,都三个孩子了,那身材不还是山山水水的吗。关键是——胜美这身子,没法有孩子了。
       婚前,胜美是从来都不参加单位里两年一次的妇科体检的,生怕给发现出什么端倪,结了婚,就躲不过了,想想也没什么,便去了。没想到,一个B超做下来,就发现问题了,两个医生对着显示屏看来看去,语气都有些兴奋似的,“典型的子宫受损,内壁无附着力”,他们吐出一些专业名词,一边用医生特有的冷漠问道:你做过人工流产吧?在哪里做的?什么时候?
       胜美惊恐地抬头向帘子外张望,她生怕给同事听到,谁都知道,她结婚以来还没怀过孕呢。
       胜美不吭声,她平坦的肚皮上被涂满了泡沫状的润滑油,B超的探头还冷冰冰地搁在上面,她没法冲出去,离开这两个可恶的窥视者。他们在窥视她的子宫,她藏匿秘密的唯一容器。
       
       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你当初的那个手术,太不像话啦,整个子宫都被破坏了、附件严重受损你知不知道?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个子宫是没有用了,没法受孕了……改天你可以到妇科医院再查查……你这种情况,基本是没有办法的……
       姜印回到家中,到处都冷冰冰的、空洞洞的,像回到一个寒冷的地窖。胜美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一个男人,想要跟妻子生个孩子,这要求难道过分吗?她的那些理由都算什么,简直像大专生辩论赛嘛,听上去都顺得很,其实压根就是狡辩!姜印说不过他,但他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事情都说明一条,胜美不够爱他。姜印在书上看过,一个女人,只要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她就会死心塌地、拼死拼活地想替他生个孩子。噢,对了,这个话,在左春那里也听到过的,听听,她难道还不如左春?
       姜印坐在空旷的家中,想胜美,不是想她这个人,是想她不爱自己的各种表现和证据。唉,这一想,好像更糟糕了:胜美不肯跟姜印交代以前的男朋友,不肯带他见她的同学朋友,不关心姜印在单位的发展前景,不高兴给姜印洗衣服,不爱给姜印做饭吃,不喜欢跟姜印做爱!特别是这最后一条,姜印是最不高兴的,胜美身材、皮肤、脸蛋的确是好,可是这好,必须跟热情结合在一起才是真的好,可是,胜美她是怎样的?到了床上,到了姜印的兴奋处,她那些瑜珈、美容像是全都白做了,她身体反倒僵硬起来,皮肤艰涩起来,脸色难看起来,一百个不情不愿、被逼无奈的样子,要说恐惧、羞涩、疼痛,那都是新婚之夜才会有的事儿啊,她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这么美好、享乐的一件事,她为什么就总搞得他像在强奸呢?没有别的答案,只有一个:胜美不爱自己。
       姜印这样想下去,就更加狐疑了,心里头完全索然无味起来。妈了个巴子,姜印难得的骂了句脏话,不要小孩就不要小孩,谁还真怕了谁?
       姜印点了根烟打开电视,又逼着自己换一个心思。作为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公务员,怎么能整天都把心思放在老婆身上?眼下,除了胜美,他要郁闷的事情多着呢。
       最近,姜印在机关里的官运仕途进入了一个关键的阶段。因为工作变动,他所在的这个部门,原来的副主任另有任用了,那么,就空出一个位置了,很好的位置,一看就是给年轻干部留的位置。姜印掂掂自己,基层实践过了,二级单位也挂职锻炼过了,管理干部研修班也镀过金了,该有的资历一样不少,而且还卡在35岁以下的年纪里,整个部门,放眼望去,就他一枝独秀,所以怎么看,正过头看歪过头看,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那位置都像是替他准备好了似的。每每想到这里,姜印就会攥紧了拳头兴奋不已,熬了多少年哪,装了多少年孙子啦,吃了多少明亏暗亏啦,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可是,没等姜印把拳头暗暗松开,风声却又忽然不大对了,原先全都偏向他的传言现在分成两股暗流:之一说要从另一个部门调个培养对象来,之二是减少副处编制,不设副处长位了,最多配个助理等等……机关里就是这样,一点小事情都会有几个相反的版本。真正到最后水落石出了,人们会发现,各个版本都有些沾边,不是神似就是形似,总之,没有哪一条是完全空穴来风的。想到这些规律,姜印就有些发虚了发愁了,如果真像是流言那样,那他的期望就基本是落空了,最多落个鸡肋般的助理而已,跟现在手上的主办基本差不多的……而且,据姜印的了解,惦记这个位置的人几乎遍及机关各兄弟部室,每人都像虫子似的在地下四处活动呢,姜印虽说有些优势,可他的优势全在明处,未见得能抵得过那些暗流涌动、暗渡陈仓之举……唉,这个时候,多么希望回到家有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啊,帮他分析分析、出出主意,最起码弄些虚话劝慰劝慰他也好呀……
       可是,能指望谁呢?姜印叹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壁,看了看自己印在墙上的影子,又叹了口气。
       十三
       像大多数出租车司机一样,姜墨习惯边听收音机边开车。姜墨喜欢听长篇评书、听相声、听广播剧、听电影录音剪辑,总之是那种比较有连续性有情节性的东西,听这些节目,最讨厌的就是当中插入的广告,生硬、粗暴,内容重复,总是让他气得直拍方向盘。
       但现在,情况开始变了,姜墨的口味几乎跟从前完全相反了,他更喜欢听广告,除此之外,什么精彩节目都让他提不起精神,尤其怕听到一些含沙射影的笑话和情节,觉得句句都是在说他。哪怕车上没有客人,他也会恼怒地把频道调到别的台。
       对于自己的问题,最初的恐慌已经过去,姜墨现在几乎有些心平气和了,但在这平静之下,又伏着一股子侥幸,他总在等着,说不定哪天晚上,他会突然发现,那个婴儿一下子长大了……
       但姜墨不着急没有用啊,左春着急。姜墨当然不愿向左春承认他有什么问题,这是任何男人都不想对妻子说的话。他有那么一丝希望:要在问题完全暴露之前,他自己把它解决掉。
       正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发现广告的好了,真的,还是广告好呀,没什么废话,也不乱讲黄色笑话,他现在听得最专心的就是广告了,哪个台广告多哪个节目广告多他就把旋纽调到什么地方。而所有这些广告中,他最留意的又属医药广告。每当听到熟悉的字眼和题头音乐,除了机械地凭着惯性操作车子外,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就会保持着相对静止,耳朵像小喇叭花一样骤然张开——广告,突然变成了姜墨的一个通道和出口,他希望通过这个通道,寻求到自救的绿洲。
       姜墨所留意的医药广告良莠不齐,在他所关注的主题上,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全包型的,说得非常的冠冕堂皇,有病没病都可以拿来当牛奶喝当瓜子嗑,没病的健体,有病的包好,百无一害,人人适用;一类是对症下药型的,先用体贴关心的口气把种种不举或举而不力的病症描述一遍,接着开始告知具体疗效,从几分钟到几秒钟,从几厘米到几毫米,科学、精确,甚至还严肃地提醒:未婚男士禁止服用等等;再一类是含糊其辞、高度隐密型的,“有了难言之隐怎么办?请到××××处,主任坐堂,医术精湛、随治随走、高度保密,绝对隐秘”。
       事实上,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听来,这些所谓的医药广告都是极度可笑和弱智的,但听信广告的人一般都是存在着巨大的焦虑与盲目的,比如,姜墨,除了知道自己“不行”之外,其他皆是一片空白。一旦无知,便会轻信,便会妄动。
       这样,在我们的大街上,在我们的出租车里,忽然就多了一辆四处寻找壮阳药物的车辆。表面上,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做生意,跑买卖,接客送客煞有介事,但谁看一眼都能看出,这位司机的眼神不大对,他总是爱往路两边溜来溜去,特别到了偏远些的城郊结合部,那些电线杆上面的小广告会使他一脚踩住刹车,以至于借故下车细看……
       一开始,根据他从医药广告中获得的知识,姜墨认为自己是虚了,需要补补。这也简单,这些补品好像到处都有卖的,反正姜墨屁股底下有车,开到一些门脸偏僻的地方,他就会替自己买上一大包,价钱都挺高的——全当今天没做成生意,姜墨劝自己别心疼那些钞票。钱再多又有什么用?那儿不还是个婴儿吗?
       这些功能万全的补品,其成分复杂而暧昧:牡蛎粉、袋鼠精、牛鞭丸、海葵干等等,味道古怪,带着特有的腥气和哈喇味。中午,在树荫下休息的时候,午餐后的姜墨会悄悄地拿出一个药丸或是一袋粉末来,遵照方子的要求吃了。那些玩意儿一吃下去,便堵在他的嗓子眼里,横在他的胃中间,上不得下不去,不仅没有抵达他所期望的地点,却在中途就开始返回……很快,经过胃酸的消解,这些药丸们最终变成一些浑浊的气体重新回到了姜墨的嗓子眼里——接下来的半天,他会开始打嗝,有时高有时低,气嗝们像一串串水泡似的在他嘴边冒来冒去,源源不断、无法遏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客人们总会皱起眉头以手掩鼻,最终中途下车逃之夭夭。姜墨的生意受到了影响,白为这些药丸所付出的种种投入和努力并未带来半星收获,不仅他的荷包瘪了,晚上的感觉也没有任何改变。
       
       姜墨劝说自己,不要再羞答答的了,直奔主题算了,他开始留意第二类广告,那类特科学特精确的广告。他把车子停到没人的小巷子里,按照广告里的电话,偷偷地打电话去问——像他这种情况,要几个疗程,会有什么效果……电话里总是一些带着外地口音的男声,用知冷知热的口气询问他一些细节,然后用斩钉截铁的语调下结论:你这个情况,我们保证药到病除,只要三至四个疗程,你就可以获得满意的“性”福生活。
       姜墨在电话里记下买药的地址,顾不上外面有人招着手要车,急急地就往自己的目的地去了,像那些男人所说的那样,奔向他的“性”福生活。
       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招手客,看着对方正在咒骂着的嘴唇,看着他还空空荡荡的钱盒子,姜墨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头了,有些顾此失彼了,有些过分热心了,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现在是恶性循环呀,这事件搞不定,他就根本没心思做生意,而做不好生意,也就永远别指望那里会好起来!再说,不还有个左春在那里么?谁能告诉他怎么应对左春嘛——这么些年过来了,他是知道的,左春对这件事的热乎劲儿……再说,就不为做生意赚钱,不为左春,你说一个男人,如果没了这个,那还能有什么呢?姜墨感到他都看不到天了。他现在没有自己的天了,他必须病急乱投医。
       三到四个疗程乃至五个六个疗程的结果是什么?我们知道,那卖药的男人也知道,唯独姜墨还不肯让自己知道,最后一袋冲剂下去,他晚上回家就开始酝酿情绪,假装很有胃口地吃饭,假装跟左春说些闲话儿,假装兴致勃勃地去洗澡,可是……可是等到一上床,他就知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他的天还是黑压压的,像山那样,压得他心口都疼起来……
       于是,像顺流而下的木头,姜墨不得不进入他所知道的最后出口了:跟名家面谈。付了高得离奇的专家挂号费,他开始混在一长排神态各异的男人中,等着跟那些坐堂的主任医师谈话。不再年轻的护士们从他们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医院的墙上贴满了宣传画,局部器官病变的照片被无限放大,旁边写着一些令人羞愧的疾病名称……他身边的男人们都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看报、发短信、打电话,但是一望而知,他们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点,在某个地方,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龌龊的秘密……姜墨忽然觉得他走错了地方,不,他跟他们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没有包皮脓疮、没有阴囊溃烂、没有尖锐湿疣、没有阴虱、没有梅毒……他一向是清白的洁净的忠贞的,他是父亲的儿子,他是左春的爱人,他是丫丫的父亲,他为什么跟这些糜烂的混帐男人坐在一起,在心照不宣的暧昧前题下,等着脱下裤子接受耻辱的检查与粗暴的盘问……快要到他的时候,姜墨突然站起来,以从未有过的快速走出了那个臭名昭著的男科医院……
       大太阳下,他看到他的车子像个大乌龟似的静静地趴在那里,跟他一样绝望无助。如果可以,姜墨真想搂住他的这辆心爱的富康大哭一场呀,他该怎么办才好?
       时至今日,还用再开口问为什么吗?左春自然是明白了。像突然失去了一个什么至爱亲朋那样,她慢慢从最初的震惊、巨痛中平静下来,从小到大,在她的家庭环境里,她学到一条特别实用的生活技巧——受着。命运里来了什么,就受着什么。
       她是不会跟姜墨正面谈这件事的,正如姜墨也不会跟她谈一样。谈论难道能解决问题吗?那还不如不要谈。左春尽量把自己往另一个领域引,那种她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冷冰冰的境地,她不再换吊带的睡衣了,不再在睡前喷洒廉价香水了,她甚至很晚才回卧室,她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国产剧看完了看海外剧场,海外剧场看完了看午夜剧场,难看的好看的都照单全收,总之,她要困得眼皮都粘在一块儿才往床上爬——他们的床现在是一只孤舟,她和姜墨,都是在孤独的海上漂流的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必须在床上相遇,但这相遇仍是孤独的一种,他们像是言语不通的陌生人,没有对话,没有安慰,没有吵闹,一到床上他们就变成了木头……只要这张床还在,他们就会继续这样,沉默地漂流下去……
       是啊,左春得“受着”,可是如何“受着”,她却掌握得不太好。她从来不习惯阅读,她还不会上网,也不喜欢打牌,可以说,她的晚间除了床上运动之外,本来是没有任何其他娱乐的。那么,现在她能靠什么去排遣呢?当然,左春想到过聊天,跟什么人说说,可是能跟谁说呢?自己的父母?姜墨的父母?晓琴还是胜美?这种事情,是可以说得出来的吗?一说出来就是个笑料吧,就是个烂疤吧,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左春真是个骚货,连这种事情也会拿出来说……
       也许,有一个人可以说说,他也曾经跟自己说过他的秘密,但是……真的可以说吗?会不会有不好的后果呢?左春一向是爽快惯了的,这件事,却真的让她大大的为难了。一方面是身体的干涸,一方面是精神上的压抑,左春忽然觉得她的日子漫长极了。
       她生活中唯一可供排遣的事情就只剩下做菜了。她感到她现在成了个专业的厨子。两位老人那里,要味淡料轻,便于食用;女儿丫丫,长身体,要营养齐全;姜印的鱼,每顿都少不了,还要变些花样;姜墨呢,一天虽只回来吃一顿,每色每样包括汤都要替他留好,最后,倒是左春自己,像个破橱柜似的,往往是一边洗碗一边麻木地把剩菜往嘴里倒……她的肚子很快就饱了,可是另一种巨大的深邃的饿却总如影随形……不知怎的,这让她想起姜印,姜印有一次曾跟她说起过他的馋,因为一直跟着胜美吃素后的那个馋劲儿,连走过别人家的厨房,都会慢下脚步来咽口水……左春想她现在也差不离了,偶尔到别人家作客,她的眼睛都不敢看人家的主卧室,因为只要看一眼,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象出那种画面与动作,她的心都会不由自主怦怦乱跳起来,两只脚都迈不动似的……
       在一张黄色的小宣传页上,姜墨看到一行加粗的黑色大字:祖传秘方,独一无二。包治阳痿,无效退款。
       这张小宣传页是姜墨在公共厕所捡到的。这城里的公共厕所,凡是能停车的那种,姜墨全都上过,哪里有黄色壁画哪里是男同志聚集地他基本上一清二楚。但没想到,竟还有他所需要的广告——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公厕里,在多次的走投无路、毫无起色之后,这样一张宣传页,对这会儿的姜墨来说,真让他有些眼前一亮、振聋发聩的意思。没错,现在,就是有人在姜墨面前画个圈,跟他说,进去,就能好。估计他都会信的。
       时间有些晚了,都快要交晚班了,宣传页上留的地址非常偏远,似乎从没听说过,但姜墨不在意,他给二驾发了条短信。他准备趁着暮色就赶过去,他喜欢这种连续跋涉、类似长途取经的感觉,好像过程愈是辛苦,胜算的希望便会越大。路上,他碰到一两个顺路的客人,但他拒绝了,似乎带了客人会影响到他此行的虔诚性。再说他今天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在上厕所之前他曾点了点钱盒里的款子,都有七百多了,很好,不要太贪,要适可而止。
       这段日子,姜墨常常自我反省,说不定,就是因为自己一向以来对钱看得太重,就得到报应了。他甚至想过,如果这病好了,他以后要反其道而行之,哪天生意不好了,钱赚得少了,他就奖励自己一次做爱,相反,他就坚决不碰左春……唉,如果早这样的话,是不是他根本就不会得病呢?
       拐了很多个弯之后,姜墨终于找到了宣传单上所写的地址了。停下了,却发现是个旅馆样的地方。四周很空旷,简直像个庙了。姜墨欣悦地想:也许真要遇到世外高人了。
       看到姜墨的车子,有个男人笑嘻嘻地迎上来了:大哥,看病来了?带些外地口音,却显得很亲切,特别知根知底。
       姜墨看这人满脸喜庆的模样,真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四周瞧瞧,却又是完全的陌生,这地方就好像真是个世外桃源似的,这让姜墨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第一次很坦然地说出他的目的:是啊,来看看,还有没有得治?还能不能行?
       
       包治!包行!你一试就知道。那男人仍是笑眯眯的,特别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用挂号,姜墨被带进了一个房间,那男人拉上窗帘:大哥,放松点,稍等一会,我们医生很快就到。然后便走了,把姜墨一个人留在屋里。
       房间是个标间,像个饭店似的,却又少了电视、电话那些玩意儿,就是两张床,突兀地摆在屋子当中。姜墨四处看看,正纳闷着,有人进来了,是个女的!
       这女人什么话不说,先就脱起衣服来,很快便脱得一丝不挂,并上来动起他。姜墨突然有些明白了,想起报上看过的一些消息,想要退出,已经来不及了,门给关得死死的。他一着急,只得护着自己浑身的衣服,虚弱地对着那女人自卫:干什么,别这样……
       哎哟,大哥,这是干什么?有病治病,躲闪什么……你得配合好了,这就是我们这儿的祖传方子,您这病呢,不用打针不用吃药,我就是那包治包好的方子,来吧,快点脱了,包治包好,不信你来试试……
       姜墨惊得浑身都是汗,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恶心的把戏!他看看那女人,正对着他摆出特别下流的姿势,他想往边上躲,可是眼睛又有些不由自主似的……这辈子,除了左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别的女人,他发誓,他其实从来不想看别的女人,更不想去做什么事,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像滞住了似的,脑袋像掉进了沸腾的锅鼎似的完全迷糊起来……那女人似乎得了劲,她瞧准姜墨的迟钝与逼仄,马上走上前,三下两下扒了姜墨的衣服,把他摁到床上,一边满口淫词荡句一边拿出十八般武艺来百般抚弄姜墨,竭尽挑逗缠绕之能事……
       一阵复杂的屈辱夹杂着奇异的快感果然在姜墨的裆间慢慢升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行了,但他知道这件事是绝对不行的,他挣扎着想要推开这女人,可浑身却又完全失了力气,他的手湿漉漉地伸出去,试图拒绝与抗争,却只是像在水中划动着,越划越往下沉,沉入一片粉红的深海,四周出没着色彩斑斓、面目凶险的巨型鱼类……他坠入了无边的噩梦,梦中,他沉浮不已,大汗淋漓,有花的柔软与刺的坚硬。
       等到力气和清醒重新回到姜墨身上,他发现,那女人已经不见了。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开始的那个男人:怎么样?大哥,是不是包治包好?
       姜墨全身的汗突然收得干干的。他头脑现在清醒极了,连忙翻身把衣服胡乱往身上遮。
       不用遮,我刚才可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男人举举手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你刚才的动作我们可都录下来了,大哥,你哪里是不行,我看是行得很呢!搞得我们的女医生都吃不消了呢!喏,如果大哥需要,我可以给您刻成光盘,你老婆孩子、亲朋好友什么的,见人就撒一份,全部免费赠送。
       到底什么意思?直说吧。姜墨真的不遮了,就这堆破烂肉、这堆狗都不闻、狼都不舔的肉,还有什么好怕羞的!他就让自己光着下身躺在那里,躺在那男人似笑非笑、阴险莫测的目光下,躺在未知的危险里,并继续保持着梦中的丑陋姿势。他想起了他流口水的父亲,洁癖症的母亲。还有左春和丫丫。的确太精彩了,会走到这一步,姜墨都要替自己鼓掌了。他想起他曾经瞧不起的男科医院的那些男人,现在好了,他跟他们成一路货色了。
       也没啥。您看,您这病呢我们不是替您治好了么……把医药费先结一结吧……
       姜墨把包里的钱全都翻出来,两天的营业款加一块儿,一千多。那男人不干了,收起干干的笑容:大哥,这是给小孩儿吃糖呢!
       姜墨不言语,又掏出手机、手表。他在想:好呀,把钱散空了才好呢,说不定,钱空了,别的就回来了。
       得了,别寒碜人了,两块糖跟一块糖有什么区别呀!这样吧,长话短说,这带子呢,我先替大哥保管着。你呢,人先回去,驾照、营运执照留下,明天再来一趟,送两万块钱来,再把驾照什么的拿走,带子我当你面给砸了。这事儿就算两清,咱们各走各路。
       姜墨抬起头刚要张嘴。
       那人马上打断: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儿。告诉你,我外面都站着兄弟呢,一个个正手痒呢。你明天不来,我就把录像带按驾照的地址先寄一份儿过去。
       早过了七点了,过了姜墨正常交班回来的时间了。左春坐在厨房没精打采的等。又是一天过来了,她想。接下来是洗碗、电视,最后是床。她跟姜墨的一天又要结束了。
       客厅里,姜印也在等姜墨。通常的,他不会一吃完饭就走,那就显得太那个了,而且回了家也是一个人形单影只,没什么意思。他会转到厨房坐一小会儿,陪左春说说话,或者作势要洗洗碗,他知道左春不会让他洗。然后呢,再到父母房间里待会儿,帮父亲活动活动那只冰凉的胳膊。更多的是逗弄逗弄丫丫,跟她做游戏,有些流连忘返似的。最后,等姜墨快要回来了,他就开始整理整理衣服,拿上公文包准备回去了。在门口,他经常会碰到姜墨,兄弟俩像是交接班似的点点头,也就过去了。
       今天也一样,姜印把老少都陪过一通了,看看时间差不多要回去了,想跟左春打个招呼。找了一圈,却发现左春趴在厨房操作台上睡着了,头枕着肥而白的胳膊,胸脯给挤成两团变形的肉,眉毛半皱着,嘴巴略略张开,焦黄的头发半散下来,显得脸盘子更加大了一圈似的。
       姜印在边上看看左春,他还从来没这样看过这位二嫂子呢。说实话,左春的睡相真要比她醒着还要显得粗笨,更不要说跟胜美比了。姜印想起胜美,胜美睡觉时从来都是正面躺着,她说侧睡了会压迫脸部神经,不利于血液循环,常此以往,会造成两边脸形的不对称;睡觉时胜美还喜欢戴眼罩,说这样能够促进深度睡眠,提高睡眠效率,胜美的眼罩不是通常的那种黑色佐罗镜,她是粉色的,像一款特别时尚的墨镜似的……胜美便那样在粉红的眼镜下面端端正正的睡,头发梳得顺顺的,泻在枕头上,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那样子像在拍床上用品广告,但真的,她就那样睡着了,像幅精心摆设的静物画一样地睡着了。而现在,这位二嫂,这哪里像是画呀,像是照片,被偷拍的失败的照片——姜印也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偷看呀,偷看二嫂睡觉,这真还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怎么说呢,二嫂这粗野的睡相里确实有什么真实、自在的东西吸引了他,像一串结得里嗦的葡萄似的,那种丰腴、饱满、结实,真让人有些眼馋呢,想上去扯上一把下来尝尝呢……
       正无所顾忌地瞎想着,忽然听到丫丫的打闹声,这下倒把姜印给提醒了:嗳,今天不对呀,都这么迟了,姜墨怎么还不回来?看看左春有些疲惫的睡相,姜印忽然动了好意:难为这二嫂天天儿给大家伙儿烧饭做菜,今天我来帮她把丫丫洗洗哄睡了算了。
       姜印虽是没做过父亲的人,倒也不笨,加之曾看过左春的架势,倒也很顺利地把丫丫哄到卫生间,上下一顿忙活,再抱到房里找上干净衣裳替她换上,又学左春的样子给她热上一杯牛奶,一边坐在地上慢声细语地给丫丫讲些老掉牙的童话。那丫丫,毕竟是玩了一天了,奶声奶气地学舌了几句,慢慢也就睡去了。
       姜印却仍旧坐在地上,看看丫丫的睡脸,发起呆来。这种天伦之景,难道自己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在别人家里客串么?想起胜美,他们这种胶着的状态何时才是个头呢,最后,总得有个人先软下来才行呀……但是,他若是先软了,那就是认输,生孩子的事就真的永远没指望了……但是,胜美,她哪里又会是个先低头的人呢……
       正惆怅着,左春推门进来了,脸上带着惊惶的梦境似的,迷里迷糊地瞪着姜印:唉呀,三弟,是你在帮我弄孩子呀……我还以为是姜墨……他人呢,还没有回来呀?
       没有呢,今天可真怪了,比平常都晚了快两个小时了!打过手机没?
       刚才打过了,关机。唉,他别不是一个人跑到哪里散心去了吧……
       好好的散什么心?姜印有些好奇,不过也只是随便问问,他看看左春,虽是醒了,却还像串晚秋的葡萄似的,胖乎乎的厚嘟嘟的,熟得都要掉下来似的。狭窄的儿童房,这么近距离地看左春,连她的汗味都那么近了。
       
       他呀,心事多着呢……左春突然看了姜印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样子。这样子看上去,左春倒显得有些羞怯了。
       姜印一下子想到姜墨的工作,对的,左春一定是在暗示那件他毫无作为的事,人家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些日子的饭菜,把你当男人似的供着喂着,图的不就是帮她真正的男人换份工作吗?
       话都讲到这里了,也缩不回去了,姜印有些难堪,就把眼光虚虚地移开,去看墙上丫丫的照片。姜印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他是有些对不住二嫂了,难道就不能去想想办法,说不定就真的会有点希望呢!省得总像欠着她什么似的……真的,明天到办公室就开始着手,把手上的人际资源好好梳理一遍,不为二哥,就冲二嫂,他也得去试上一试!
       左春顺着姜印的目光去看丫丫的照片——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上次,就是在这幅丫丫的照片下,这三弟不是把他最大的烦恼、最大的秘密只告诉自己一个人了么?也把自己的跟他说说吧,就当是一种回报,回报他曾经跟我说过他的秘密。
       左春受到了环境和心理的暗示,她又仔细地看了一眼姜印,看看他是不是个能够接纳自己唯一秘密的人。这一看,却看到姜印正从丫丫照片上移开眼睛,突然间热烈起来的样子:二嫂,你放心,我一定……
       姜印本想对姜墨的工作表个态,左春却误会了,她一颗心只沉在她自己的心事里,她不要姜印发什么誓,她跟姜印,只是以一换一嘛,要保证什么呢?因此,不等姜印说完,左春倒先伸出手去,拦住姜印的话:不用说了,三弟。我绝对放心你,你也绝对放心我。我现在是真的没有人说了呀,我只能跟你说……你二哥,他事情不是一般的多……他,那个方面……不行了……他现在整个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呀,他是什么事情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点精气神没有……现在他还做什么生意呀,基本上只能对付着每月的租子和汽油费了,我都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面是跑个什么,每天回来都像给扒了层皮似的,没头没脸的,跟我话都没有一句……其实呢,我不恨他那个事情不行,我就恨他这种往死里瞎折腾的样子,人还能给事情逼死呀,我都能想通他为什么就不能将就将就……我真的是里外都受罪呀,还没个说处……
       左春捂着脸,泪水像从破了的口袋里泻出来一般,怎么也停不下……
       姜印这下子真懵住了,没想到二嫂要跟他说的是这件事,没想到二哥身上还压着这么个大包袱!他们俩真是可怜坏了,简直比我跟胜美还要可怜呢!可是这种秘密,这件事……左春怎么能告诉他这个呢?他要拿这个秘密怎么办?他的唇上还停着左春刚才手指的温度与触觉,让他感到分外的灼痛。
       秘密这个东西,弄得好了,说者是去了负累,听者是添了信任,弄得不好了,说者是给了信任,听者却添了负累。姜印看着左春源源不断的泪,他知道他现在应当说话了,应当有反应了……姜印有些迟疑地走向左春,接着更为迟疑地帮左春擦起泪,他小心地拍拍她的肩:别哭了……唉唷,可是真的,让你摊上这么个事儿……不要哭了,丫丫正睡着呢……
       左春真的不再哭了,姜印却继续拍着她厚实而柔软的背,慢慢地,他发现这背到自己怀里了,左春趴在他肩膀上了……姜印不知道这背是怎么过来的,是他往前了,还是她往前了……或者,他们都往对方靠了?这过程非常短暂,完全没有意识,像是昏迷或催眠。
       现在,姜印突然发现自己满怀满胸都是左春了,他的手好像完全没有了把持的,开始盲目地探索,他一直有些好奇,女人如果不是像胜美那么苗条,那应该是什么样呢?他想起左春平常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把衣服撑破似的,她难道浑身到处都是疙里疙瘩的肉吗?特别是她的胸脯,都挤得他要透不过气来啦……
       沉睡中的丫丫就像是另一幅挂在墙上的照片,她丝毫感觉不到身边奇特的安静与狂乱,那两个她所熟悉的大人,忽然像中了邪、像同时陷入了梦魇似的,在不适宜的地点、不适宜的时间、以不适宜的关系,他们滚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双方都像是在挣扎,一方面挣扎着逃离对方的怀抱,另一方面又挣扎着想要和对方靠得更近……这寂静无声的画面混乱而仓促,却在瞬间达到惊人的和谐与淋漓。他们都永远无法否认,这是一次荒谬而完美的感官之旅。
       十四
       病痛,尽管它带给患病者各种各样具体的痛苦,但与此同时,像买一赠一似的,它也会特别奉送一些超乎寻常的敏感、灵异乃至睿智。这一点,在父亲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父亲发现,偏瘫之后,什么器官都退化了,唯独听力,很怪,比狗都灵。即使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待在卧室里一动不动,但耳朵却在各个房间里飞来飞去,特别到了晚上,经过白天充足的午休和断断续续的打盹,两只耳朵像雷达似的在空中张开密密的网……
       他听到左春在厨房里磕开一个鸡蛋,听到丫丫在睡梦中把关节拉长,听到姜墨每晚进家门之前在外面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接着,听到左春端上饭菜,听到姜墨吃饭时舌头在里面搅拌、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听到他吃到一半突然叹了口气搁下碗筷的声音,接着,他听到姜墨待在卫生间,漫长的冲洗、漫长的停顿,接着又是漫长的冲洗,终于,他听到姜墨像个麻袋似的倒在了床上,一整夜,他再也听不到那麻袋翻身了,而在这个麻袋的边上,左春却像个烙饼似的在翻来翻去……
       搬到这里有三个月了,同样的情形在每个晚上反复上演,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一个旁观者,只要经过一番简单的思考与推理,他就可以得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在姜墨和左春之间,一定是有了什么问题了。
       而在这个晚上,这个姜墨迟归的晚上,父亲超乎寻常的感官再一次经历了一次非凡的体验与旅程。
       在姜墨归来之前,左春总会一边看电视一边等。这个晚上也同样,电视被开着,很响的声音,很奇怪,这被开着的电视似乎没有人在看——一个没有人在观看的电视,那声音是寂寞的、空洞的,几乎是一种游离物外的噪音。同时,在这电视噪音之后,还有着一种奇怪的宁静,宁静得超乎寻常。往日,这会儿,与电视噪音同时,父亲会听到左春趿着拖鞋在走来走去,被丫丫蹬开的被子掉到地上,没关严的水龙头犹豫了很久掉下一滴水。可是今天不,除了电视,什么都没有了。这古怪的寂静在黑暗的空气中被放大和传播,并抵达父亲的耳膜。父亲动动耳朵,他觉得不对,他觉得这黑色的宁静中潜伏着一头狮子,它在深沉热烈的喘息,它在酝酿暴发的前奏,而它锋利的利爪,却在四肢肥厚的肉垫中昏昏欲睡。那么,这狮子到底是什么?
       父亲把他的耳朵转来转去,像雷达在调整方向,终于,他认定,那喘息而昏睡的狮子在丫丫的房间,从父亲的经验里,那绝对不是丫丫的呼吸,那声音不是源自一个孩童,更不是源自梦中,甚或,那不是源自一个人!而是两只货真价实的狮子,这两只狮子是谁呀?所有的推理只能指向一个方向,但,那怎么可能呢?父亲在跟自己妥协,在责怪自己,在跟自己生气——他想自己的听力其实并不那么好,并且,还有幻听症,不是吗?老了就是老了,病了就是病了,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作聪明,再说,这么迟了,老三姜印不是早就走了嘛!不过,他真的走了吗?为何没有一点印象……
       在极度的困惑与无奈中,父亲对自己的能力感到了恼怒,这恼怒让他绝望,感到了老年生活的悲哀,他知道他的生活正被各种各样的无知所包围,他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这个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楼下马路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甚至不知道家里另一房间正在发生的事情。正如,他不知道:今晚脱下的鞋,明天能不能再次穿上。
       在悲凉中,老人睡着了。这是第一次,他在姜墨回来之前睡着。提前到来的睡眠像巨大的阴影一样覆盖了父亲的全部疑惑。在黎明的太阳升起之后,除了头疼的光顾,别的他已全然忘记——这是记忆层面里趋吉避凶、自我保护的本能,这会保佑老人保持无知的平静。
       
       在父亲进入遥远梦境的半小时之后,姜印步伐混乱地走出了大门,头脑完全一片空白。在楼下,姜印碰到了同样步伐混乱的姜墨。
       姜印停下来,一边想,他的四肢应该怎么摆放,他的脸上应该怎么笑或者怎么不笑,他的嘴巴应该如何张开,然后,说些什么。这个荒诞的晚上,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姜墨了。
       月光下,他站在姜墨面前,后者却完全视而不见,当他们对视,姜印吃惊地发现,姜墨浑身汗津津的,神情恍惚,眼神空洞绝望,可怕极了,甚至带着一丝死亡之气,似乎刚刚从地狱归来。
       他们互相挡住了对方的路。不过,姜印现在镇定下来,公务员善于察言观色的本能又回来了,他明白他不用说话了。姜墨根本留意不到自己,姜墨本身一定出什么事儿了。
       在一小段空洞的平视之后,姜墨像是突然发现了姜印似的,猛地抓住他的手,极其嗦地开了口:他们睡着了没有?爸爸睡着了吧,丫丫睡着了吧,左春睡着了吧……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帮个忙,你借我两万块吧,就挪一挪,明天,最多,后天,我就还你钱……你别问我什么事儿,总之,很快就能解决的,明天,一定,明天一定得把钱借给我……
       姜墨一开口,姜印的脑子就开始转起来,这个因为犯下大错而特别灵敏聪明的孩子,他很快捕捉到姜墨语气里的一种气息,那种见不得人的气息、像救火一样要在最小的范围内迅速遏制的恐慌!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正正好,当一个人身陷丑闻,他还能顾及到别的丑闻吗?
       啊,也许仅仅是一秒钟,这微妙而珍贵的一秒钟,这秒钟之前,他还在泥淖里,如果被姜墨发现什么,他将面临下沉乃至没顶的危险,而这秒钟之后,姜印明白:他安全了,他得救了。他忽然就轻松下来,一下子就站得稳了,手脚不再那么冰凉了。
       可是,他是自己的哥哥!丑陋的喜悦之后,道德感和羞耻心又轮番登场:自己怎么能这样?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必须借这个踏板离开险境!他知道自己很不地道,可是,自我保护的本能牢牢攫住了他,他身不由己,他必须顺势尽快逃离现场。
       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什么都不问。明天早上九点,你跟我到银行取钱。什么还不还的,不要紧,咱们兄弟,不要讲这些话……你快回家吧……
       啊,夜色重新温和起来,月光像第一次出现似的照到身上。当姜墨消失在单元格的楼梯里,姜印终于流下汗来。直到这一刻,他的关切之情才像个缺乏修养的客人那样姗姗来迟:二哥姜墨,他今天到底碰上什么事儿了?
       左春静静地躺在丫丫身边,只占了床的一小半。从姜印走后,她就一直待在这里,坐在姜印和她留下来的气味里。她听到姜墨进门的声音,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去迎接她的丈夫,不是因为羞愧——很奇怪,她一点都不羞愧——说老实话,是因为慵懒,因为像海水一样一波波漫上来的舒服感。她知道,她是应该一骨碌爬起来去问候一下姜墨的,然后,再去洗个澡,把姜印从身上洗掉……可是,真的,左春现在很舒服,她舍不得动。她要替自己的身体做主。
       左春大概算了算,她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过“这事”儿了。左春知道她今天这样不对,很不对,太不对了。用白话说,这是瞎搞,用老话说,这是乱伦。可是,什么才是对呢,让她这么个热乎乎的身子一年多都没人碰一下,就是对的么?这话可能永远都说不出来,没有人会听她讲这个道理。不过,没有人听没关系,很多道理都没有人听——左春可以讲给自己听。在她的体系里,这就是最大的道理。她不会感到对不起谁,因为她得对得起自己。一个人,能对得起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
       左春决定:就这样睡下去。一切等明天再说。
       在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左春愿意这样,用合理的逃避来把事情了结。就像小时候,把大人最心爱的东西打碎了,总以为什么都完了,天都塌下来了,再也过不去了,可是,到最后,暴打一顿、号啕一下,不也就过去了么?左春想:我就睡,什么都不管,睡一觉,说不定也就过去了呢……
       姜墨伸进头,看见左春在丫丫的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他松口气。太好了,今天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所有的人都那么配合。没有任何人迎上来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亲人们的忽视是一件多么好的事,这是他劫后余生的最好礼物。他可以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一下,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然后,在第二天轻描淡写地跟他们说:手机没电了;二驾有事,继续跑了几个小时。这是很常见的事。谁也不会疑心他。
       在收拾自己之前,姜墨忽然很想再见见父亲。他知道父亲睡着了,淹没在口涎之中无知无觉。他仍然想到父亲的房间待一会儿。
       姜墨走进父亲的房间。这房间很拥挤,堆着他们从老房子带来的一些旧家什。父亲的轮椅放在床角,不锈钢的扶手因为长期的抚摩和使用变得非常光洁,在幽蓝暗淡的夜色中,轮椅在闪着光,像是某种神秘的器械。姜墨在床前找了个空些的地方,他跪了下来。
       姜墨跪坐在黑糊糊的阴影里,他开始说他最近以来的生活和经历。他不知道为什么跪——没有人会看见,也不知道为什么说——没有人能听见。姜墨平常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这应是他的第一次讲演,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姜墨决心跟熟睡中的父亲彻底谈个透。从小到大,因为成绩,因为工作,因为婚姻,他感到父亲从来都是忽视他的,瞧不上他的,恨他不争气的。表面上,姜墨也是顺从的消极的,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全部失败,可是谁知道呢,他其实努力得比谁都辛苦!尝试来尝试去,姜墨最终决定瞄准吃苦耐劳这条道,认为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是最适合他的法子,他可以凭此在三兄弟里安身立命。可是,谁又知道呢,安安心心地苦挣钱竟也这么磕磕绊绊的!六年的货车司机加九年的出租车司机,这么些年,他方向盘下开的车都可以绕地球一大圈了吧,可是又如何呢?到头来他落下了什么?难道那阳痿便是上帝对于他全部年月的回报!
       姜墨终于跟父亲谈到了他身体上的障碍,是啊,如果没有这件事,他其实还是可以对生活心平气和的,他没有想要那么多,只要平平常常一天天过下去就成,可是,他怎么能对生活心平气和呢……于是姜墨谈到他跟左春之间的那个问题,谈到他百般无奈的求药之路,那么多面目各异的曲折经历,姜墨像个天生的纪录片导演一样,又给睡眠中的父亲重新回放了一遍,真是很精彩呀,连叙述中的姜墨自己都要发笑了……当然,最值得发笑的是刚刚过去的小半天,姜墨详细回顾了他在厕所里发现的那张传单,偏僻村庄的那幢小楼房,“祖传秘方”的粉墨登场,直到他的全军覆没,以及将要失去的两万元钱。这两万元钱,他不能跟左春要,更不能跟父亲要,他得自己慢慢想办法。
       ……说到两万元钱。姜墨想到了姜印,他在楼梯口碰到的姜印,慷慨的好弟弟,是这个三弟在危急之中答应拉他一把。不过,不过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要求不假思索、不加拷问地答应了,好像迫不及待地、专门就等着给他钱似的……显然,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不对,但姜墨没有往下深想,对一个帮了自己大忙的人,他当然不能去追究细节,就是他刚刚杀了人,姜墨也不应当去追究,不是吗?
       姜墨看看父亲,停了一会儿,他在考虑下面的谈话,下面才是他跪到父亲面前的最终目的:他想把一个决定告诉梦中的父亲。
       ——明天,把两万块钱送去,把驾照、营运证拿来之后,他将直接把车开到公司,把营运证交掉,接着,他再到机动车交易市场,把这陪伴了他九年的富康车给卖掉。是的,姜墨今晚想告诉父亲:他不想再跑出租了。他不想再对生活做任何努力了。
       十五
       清晨五点半。每天这个时候,严晓琴就起床了。就着淡淡的晨光,抓半勺米放进水里泡着。接着便走进卫生间,锁上门,坐到马桶上。她要给自己留下半小时充足的时间,这事儿很重要——元元进入中考倒计时后,她就开始便秘了。
       
       通常,她不会开灯,只是半闭着眼,似乎还停留在浅浅的睡眠波里东想西想。这是她一天的开始,也是一天中唯一放松的时候。不知怎的,今天,她想起了一个奇怪的小问题。
       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了……是不是他们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呢……严琴。严爱琴。严春琴。都差不多吧?姓名算什么?有谁会在乎?难道还会出现在两片多情的唇上,出现在一个缠绵的梦中?说实话,严晓琴并不是一个对情感生活非常苛刻的女人,可是真奇怪,今天,她想到了她的名字。在单位里,他们叫她“严姐”,用那种平淡的腔调,偶尔带些虚构的热情。难得碰上什么开心事儿了,有人会把她夹在那两个年轻的姑娘里用轻浮的语气一路喊下去:快来领工资啦,伍小姐,夏小姐,严小姐——喊到她这里,大家就一起快活地哄笑起来,像听到了一个什么小段子似的。姜宣呢,更简单,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在家里,一律是省略了抬头的,直接就是祈使句或疑问句。亲切归亲切,却有着说不出的淡漠。女儿元元么,小时候是“妈咪”,嗲声嗲气的,然后是“妈——”,喊得越是亲热就越是有什么事要求妈妈办了,到这几年,又变成“老妈”了,连亲热都不装了,开口必定是有事要办的。唉,可能她也不知道妈妈叫什么吧……然后是邻居,楼梯拐弯口碰到,以最小的幅度相互点个头。还有,女儿学校的老师、同学家长,不过,她们总是这样开头:姜元元妈妈……
       算了,没有人喊她,就自己喊。
       严晓琴。严晓琴。她轻声呼喊起自己,一边等待着便意的降临。
       像是应声而出似的。大便终于出来了。她屏住气,几乎是享受地感觉它们出来的那一瞬间。
       离女儿的中考还有两个半月,可是严晓琴感到她快撑不住了。似乎世上所有主妇的累她都一个人扛在肩上。一方面,她希望这段时间越长越好,这样,元元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复习,最好,每天的时间能够像乌龟一样,慢慢儿地爬,让元元可以把每一张卷子都做透做熟,还能另外再睡八个小时,还能安安心心吃她做的饭菜……可是,真的,严晓琴又希望这时间能够像根利箭,在谁都注意不到的时候,在眼睛眨了眨的那个工夫,一下子就射到中考那扇大门的外面,她和女儿手拉手地就跨过去了……
       大便完,她开始烧稀饭,等稀饭的工夫,她灌好元元上午带去学校喝的凉水,又冲了一杯蜂蜜水,削了一个苹果,拿出两袋无壳核桃——这是元元早餐的一部分。正好,稀饭滚了,于是关成最小的火慢慢地“读”,严晓琴做事像她做账一样认真,就是烧稀饭,也希望是最完美的。趁这工夫,她下楼拿牛奶、买包子,带着甩甩胳膊,伸伸手——这种早锻炼的方式似乎使得她的老年期提前到来,不过,没有关系,她从来就不在乎这些。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而不是浮华漂亮的表面文章。
       一路上碰到的全是跟她差不多的女人,或者更老些,头没梳脸没洗的样子,垂着眼睑,穿着家常的衣服,带着些隔夜气。通常都是这样的,早晨则从没梳头的女人开始。
       买完早点。喊元元和姜宣起床。一边喊一边拉窗帘开窗户透气,把收音机打开听新闻和天气。把稀饭、小菜、早点什么的端到桌上。从微波炉里拿出热牛奶。
       好了,各就各位,元元终于开始吃了,而姜宣也开始刷牙了。严晓琴也端起碗来刚要吃,元元却又叫起来:老妈——今天要交午餐费,97块2毛,要带刚刚好,老师不找零钱。快点,我来不及了,今天我值日……而姜宣那里,因为要送孩子,也比较紧张了,刚要出门,却突然发现缺这少那,领带颜色不对,皮鞋忘了擦,钥匙找不着了,天气不好了得拿雨衣等等,晓琴看不过姜宣慢慢吞吞东摸西找的模样,忍不住一边责骂一边冲上去亲力亲为……于是,晓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直到他们父女各自拿着包整整齐齐地走下楼去。
       她这才半松一口气,把两张床上的被子叠好,把各人的睡衣挂好,把昨晚换下的内衣洗掉,然后坐下来吃早饭——什么都冷了,元元剩下半碗稀饭,一只包子只咬了一口,鸭蛋的黄被谁掏空了。她不太在意地一样样吃掉,像个破碗橱似的全部收拾进肚皮,一边吃着,一边还捧着碗四下里拾遗补缺:捡起元元掉在地上的几根头发。垃圾要带下楼扔了。窗户得关上,收音机刚才预报有雨的。拿点虾米出来泡泡,晚上给元元烧开洋冬瓜,听说虾皮的钙含量是最高的……
       看看表,唉哟!她也来不及了,忙把碗往池子里一堆,洗把脸、换身衣服,大概照照镜子,拎上垃圾袋也就出门了,走到大街上的滚滚人流中去了。
       这便是严晓琴的早晨,无数个早晨之一。同样的忙乱在晚上下班之后还要上演——买菜、晚饭、到超市买水果、拖地、准备元元的夜宵、替元元看试卷,准备元元第二天的衣服——晚饭后直到睡觉前的这一段时间,也是晓琴对姜宣发怒的高峰期。因为劳累,她免不了发急,训斥姜宣帮忙做事。姜宣倒也是听话的,但就像个算盘珠,她拨一下才动一下,叫洗个碗,他都不会顺带洗个锅。做完晓琴分派的事,他又缩到书房里,像呆子一样捧起书。晓琴再骂,他再出来做事,然后再回去。
       晓琴是骂惯了,姜宣也听惯了,双方都不以为意。但晓琴想想,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这姜宣,怎么一点活力都没有了呢?他坐在那里,或者做这个事那个事,愣是没有一点生气,你跟他说话,他便应,你骂他,他便不做声,完全就是个空壳人似的……
       其实晓琴是知道姜宣这种蔫脾气的,只是觉得有些过了,他这是怎么了呐?要照晓琴平常的精明细心,只要她想下决心去寻找根源,是一定能挖出姜宣的蛛丝马迹的,只是,这半年来的晓琴太累啦,她几乎一沾枕头就要睡,哪里还有精力再去想姜宣的事,算了,就姜宣那样子,还能翻出她的手掌心来……
       晓琴用她结婚以来的逻辑劝慰了自己,眼一闭,这疲惫的主妇便睡了。是啊,明天一大早五点半她得起床呀……
       晓琴睡觉之后,姜宣却还会在书房待很长时间。姜宣不是个没有心肠的人,像所有出了轨的丈夫那样,他被巨大的内疚淹没了,他不能看到晓琴忙碌、劳累的样子,他必须躲到书房来透口气。一向以来,晓琴虽然对他是凶,但她的辛苦姜宣也是自知的,再加上元元的中考,更像一把剑似的悬在她头上,眼看着,这些日子,她就像暮秋的果子那样憔悴下去。
       但姜宣不会像别的丈夫那样突然变得殷勤、体贴,一来这不是姜宣的长处,二来姜宣也不会那么笨。他寻求心理平衡的途径是诱导晓琴对他发火。是的,他是故意表现得慢慢吞吞、笨手笨脚的,他知道这样会惹晓琴发火,然后晓琴便会暴跳如雷,便会给他瓢泼大雨般的责骂,真是怪呀,现在姜宣最愿意做的就是听晓琴骂他,越是凶悍越是蛮不讲理越是狗血喷头他越是甘之如饴,这样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成了可怜虫、受气包,成了标准的弱者,成了晓琴的手下败将,然后,他的所作所为就有了背景有了理由,他不是为了寻欢,而是为了排苦,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真的,他真的是不得已的。一到双休天,晓琴就开始驮着元元四处赶场子上补习课,姜宣作势要送,或者说,也是真心想送,甚至把自行车都推了出来,可是往哪里送呢,什么时间接呢,上午下午,全是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他拿了笔找来纸记下,又翻出一张市区地图,很旧了,用手指头移动着在上面找地址,这种蠢样子真让晓琴一看就要发火了,“死一边去!”她几乎是粗暴地推开姜宣,一脚蹬上自行车驮上元元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一天,因为中午时间有限,她直接带着元元在外面吃,两个干巴巴的休息天,家中可谓杳无人烟,让姜宣待在家干什么呢?他从来不会烧饭,拖地晓琴又嫌不干净,难得勤快,主动洗了一次衣服,不想一件掉色的棉T恤坏了事,一洗衣机的衣服都等于是掉进了染缸,把晓琴气得直跳脚,她指着姜宣:我认命行不行?累死是我的命!拜托你不要再添乱!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这个家里是什么?不仅没有用处,还占地方还添堵!你有本事现在就消失!变成空气消失!
       
       于是姜宣就被迫消失了,顺水推舟地按照晓琴的要求消失了,他慢慢地晃着,消失到单位,消失到单位的楼道里,消失到胡兰的小屋子里。
       现在的姜宣与胡兰之间,到底是什么状态呢,这问题就是姜宣自己也说不清楚。
       除了在接触的方式上增加了一种形式外,他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他仍是动不动便要发火,甚至比从前更容易发火,每次从家里出来,好像都已经撑了一肚皮火似的,再加上胡兰挨着墙边走路的样子,她单单薄薄的身子,她低下头便不敢再抬起的神态,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表达方式,总之,她浑身上下油然而发的那种畏缩之态,让姜宣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恶魔,而恶魔,哪里能够不发火呢!
       姜宣总是在办公室一边看书一边等着,等胡兰在各个楼层里把卫生搞完。他们就一前一后各自往她的小屋子里去。丑丑已经养成习惯,看到姜宣来,吃上一会儿姜宣带来的鸭子,他便会自觉地到院子里玩,好像那鸭子是一种特殊的硬币似的,投进丑丑的嘴里,胡兰的房子就会自动地向他开放。这关于硬币的联想让姜宣感到了某种卑鄙,但是没有办法,在胡兰这里,他想,自己从来就没有高尚过。但他在这里,很像个男人。
       他会很男人的跟胡兰讲些海阔天空的事,抱怨时势不济,命运不公,动用各种夸张的比喻,居高临下的冷笑,或者,他还会谈到自己曾经有过的理想、辉煌什么的,总之是些很风光很虚幻的内容,平常他从来不对人说的,以免被当做轻狂之辈,包括晓琴,到她那里也准会招来一阵嘲讽,骂他做白日梦……而胡兰,则一声不吭地听着,用眼睛看着姜宣,她也不见得就理解多少,但这个女人真的很会听人说话;有时,姜宣高兴起来,出于某种情绪的需要,也会对胡兰特别温存,把胡兰像小猫一样地安放在被窝当中,他则在她周围忙来忙去,做些简单的事,比如烧水、沏茶、叠衣服之类。在胡兰这里,他发现自己变得灵活起来,无所不能的样子,电灯泡坏了、煤气灶眼堵住了、水龙头漏水了,胡兰会怯怯地向他求救,而姜宣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神奇地无师自通,他想当然地拨弄拨弄,最后真的就一个个都弄好了;在离开之前,姜宣常常的也会丢下一些钱——要在从前,姜宣是做不出这事儿的,说都说不出口——睡完觉就丢钱,这简直像那个嫖嘛!但现在不了,姜宣感到,在胡兰这儿,他就是要把自己放得低低的,一直低到地上,像个恶人似的,想怎样便怎样,他就是想占她的便宜,想用一点点钱接济她,那又怎么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更不要说在床上了。姜宣感到他平生从未这么粗暴、放肆过,他是在真正地享受一个女人,而不是在讨好一个女人,他完全地随心所欲,从不去考虑胡兰的任何感受,而往往是因为这样,他感到,胡兰在他的身下像鱼那样扑腾起来,扭来扭去,虽然她仍然习惯性地用一件什么衣服遮住她的脸,可是姜宣知道:她跟他一样,进入了极乐世界。
       唯一有些令姜宣觉得遗憾的是:胡兰很少与他交谈。他对她的了解程度基本上还停留在最初的水平。如果姜宣不主动说话,她基本上就缄默不语,当姜宣主动跟她聊天,她却又尽量用最短的字眼结束交谈。比如,姜宣问起过她从前的生活,从前交往过的男人,丑丑的父亲是谁,她为何一人流落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等等,这是男女间通常都要谈到的话题,乖巧些的女人还会趁机编造些催人泪下的故事。但胡兰不是那一路子,她明显在回避姜宣对她身世的进一步地探究,或许她当初所遭遇的伤害太深,或许她根本就对男人进一步的关怀表示怀疑。但她的拒绝表现得很得体,甚至是无可奈何、低眉顺眼的样子,令姜宣倒也生气不得。
       一开始,姜宣是不习惯的、有些愠怒的,因为毕竟,他还保留着些文人的思维习惯和交往模式,肉体交流与精神交流并重的样子,渐渐地,因为完全得不到呼应,倒也就慢慢习惯了。不说话也好呀,简单,轻松,完全没有感情账,好像完全就是一种微妙的合作与互助。他跟她两个,结成了世上最小的一个合作社,一个跟感情、世俗、利益都毫无关系的合作社。
       这样,姜宣便心安理得地放弃了对胡兰内心世界的探索与关注,他甚至庆幸起胡兰这种淡漠的似乎完全置身物外的态度。而作为旁观者,也许,我们可以把胡兰对姜宣的态度理解为她对这种关系的态度——显然,从骨子里,从意识里,胡兰并没有投入这种关系,但在现实生活中,经过顺流而下的发展与推进,她不得不进入了这片洼地,与姜宣搅在一块儿,一起在泥淖里打滚,并在污浊中体验丰盛的高潮。这表面与内心的相互排斥左右了胡兰的态度,不论姜宣一贯的怒气冲冲,还是偶尔的温和体贴,胡兰一贯报之以无限的沉默。也许这便是她在这个荒凉世界中获取些许温暖的安全之道。
       十六
       到“祖传秘方”处送钱、拿回营运证、卖车、到公司办理合同中止手续,姜墨悄没声地办完了他计划中的事情。还了姜印的两万块,他手中还有六万。这钱,算多还是算少呢?如果要靠这六万块钱,一直省着用,能不能撑到百日归天?姜墨把钱揣在口袋里揣了两天,然后把它们放到银行里。他现在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但有六万块现钱的人。哈。哈。
       姜墨白天仍然出门,他当然不能在家里待着!
       父亲对这件事的激烈反应超乎他的意料。在他的意识里,在那个晚上,他其实已经是跟父亲商量过的,连那些说不出口的个中原委都跟父亲说得一清二楚,尽管他是睡着的。父亲为什么还要如此生气呢?
       父亲用他唯一能够活动的左手反复地拍打轮椅扶手,表达他的愤怒: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工作呢,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你以为……你是谁呀?
       发怒的话其实要提高声量一气呵成了说才有气度,但因为嘴角漏风,因为右腮咬合肌无力,父亲责骂声软绵绵的,断断续续的,简直像在跟姜墨软语着商量什么……唯一可以证明他情绪的是他越来越红的脸色,以及额角上一块跳得老高的青筋。
       母亲也气坏了,她对姜墨挥挥手,把他赶出卧室,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盛怒中的父亲给抚慰得平静下来。但很快,母亲自己又冲出来,她同样对姜墨的决定感到不可理喻。她用一个退休教师残存的逻辑责问姜墨:做什么事都有理由对不对?你的理由呢?你说说你的理由!说出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我就支持你!说呀,大声说出来,老那么闷着头干什么?
       母亲靠到姜墨边上,做出谛听的姿势,脸上却完全是失望的神色:唉,老二呀,从小到大,你看看,从学习,到工作,到婚姻,你说,你哪一样事情不让我们烦的?
       姜墨只得转到卧室。反应应当最激烈的左春倒是平静的,平静得都不像她了。按她以往的风格,按照姜墨一向对她的了解,她是应该对姜墨的辞职不干瞠目结舌继而号啕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发泄一个小时,一边抹眼泪一边摔着菜篮子说她今后再也不替他烧饭做菜了……
       可是没有,她真的很奇怪,准确地说,左春最近不太像左春了,她开始往相反方向变了,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却突然细致起来,说话、走路少了很多动静。关于姜墨这件事,她简单问了几句,姜墨避重就轻地答了几句,她竟也就心平气和了:也好,不做就不做吧,把身体都做垮了,还不如当初早点下来歇歇么……然后,她竟还是挎着篮子到菜场去买新鲜牛肉去了,像赶一个不能错过的约会似的。姜墨看看她平淡无奇的背影,想想她波澜不惊的样子,有些不可理喻,难道这事把她竟伤得这么深?以致都流不出一滴血?
       算了,姜墨摇摇头,不想了,人都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想什么。到外面走走吧。
       姜墨晃着两只手就到大街上。开了十几年车啦,他跟大街的接触方式总是车,这么些年,这倒是头一次胯下无车、手中无盘呢。
       姜墨简直觉得有些新鲜了,他像个乡下孩子那样,慢慢地沿着街面走,东张西望,这些平常从他的驾驶室窗口一掠而过的街景,忽然充满了生动活泼的气息。一个红脸的老头儿坐在自家的店铺前掏耳朵,一个脸上有痣、痣上有毛的男人在逗弄一只小狗,火锅店里穿制服的打工妹正跟戴白帽子的厨师打情骂俏,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一边走一边用外地话严肃地争吵……姜墨慢慢地一一看过去,简直满意极了,从来他就没这么慢过呀,整天都在车上,在踩油门,在打方向盘,在三十迈时骂娘,在六十迈时得意,在一百二十迈时紧张……他慢下来看过什么吗?有人慢下来看过他吗?现在这样慢下来乃至完全停下来多好呀,什么都不要想,把心思放低,一直低到灰尘里,赚钱是什么?“不行了”又是什么?完全是不相干的事么!怎么活不是活哩!唉呀,早先为什么不知道呢!姜墨一路走着,一路心满意足的暗自感叹,他决定了:以后,没事就要到大街来,在这热气腾腾、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他舒服极了。他赶前赶后地“快”了半辈子了,现在他要把人生完全地“慢”下来。
       
       姜墨在他最空闲的时候,仍旧忽略了对左春的进一步关注。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不幸。左春本来就有些懵懂,没有自知,没有心计,这时候,要是姜墨看上她一点,拉上她一把,她跟姜印之间,也许就会仅仅止于那一晚、那一瞬。可是现在,没人管她,她只能就由着自己,像由着石头缝里的一根顽强的小草,这小草要往哪儿长,要长多高,她毫无办法。
       那天过后,姜印不到这儿来吃饭了,理由是最近处室里事情多,要加班,晚上赶不回来。父母亲总是图个热闹的,姜印在这儿搭伙都这么长时间了,突然地说撤就撤了,他们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虽说姜印在这里吃饭本身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但胜美不还在娘家休养身子吗,那姜印的晚饭怎么办呢?两个老人互相看看,又看看左春,有些言下之意似的,好像那姜印竟像个甩不掉的孩子了……这些日子以来,父母亲对左春的为人有了新的认识,他们现在知道,三个媳妇里面,左春是最实用的,也是最能吃苦的,跟她说什么她都会一口应承。
       果然,左春略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善解人意的主动应下来,又翻出那个日式提篮来:没关系,他不是加班回来迟嘛,就当是散步好了,吃完晚饭我再跑一趟。
       姜墨,不如你跑嘛,现在又没什么事。母亲有些不过意,觉得怪对不起二儿媳的,这姜墨不是整天在家白晃着嘛。
       我想歇歇。这么多年了,我才开始歇,你们让我好好歇歇好吧。姜墨说话有些冲冲的,却又意味深长的,好像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妨碍他的这次大休息。他歇下来后就是这样,最听不得别人暗示他在闲着,要找些事给他做做之类。
       这样,晚饭过后,左春就会提上菜盒子又往姜印家去了。从前,也是送过一阵子的,那时候,还是为了求姜印帮姜墨换工作呢,唉,不过才三四个月下来,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呢?姜墨都成无业人员了……而自己,不仅是送饭了,把人都送给姜印了……姜墨的工作好像就只是个引子似的,现在引子早就没了根了,怎么反倒长出一片枝枝叉叉的野草来了……
       左春有些茫然,挎着提篮走在大街上,又像走在一个春梦里,她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了,自己大概真是没有胆子也没有心肝了吧,怎么就真的应下来,又要给姜印送饭呢……左春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疯婆子了,一点都没有羞耻心的,现在姜墨那样子了,她反倒麻木得很,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似的……就一门心思地想着那事儿,一门心思地找机会想跟姜印见面,这不是疯了是什么?不知道,姜印也想着同样的事儿吗?左春有些瞧不起自己,又有些觉得好笑,她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可笑过呢,这样想着,她真的就捂着嘴笑起来。
       见到姜印了,都忍不住还在捂住嘴笑。她笑的时候,姜印正阴着脸埋着头吃饭呢。姜印本来是打定主意,上次的那件下作事,是偶然情况下的偶然事件,已经做了,没法再删除了,但人不能一错再错,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正眼看左春了,不把她当人,不把她当女人,不把她当有滋有味的女人看……左春刚才敲门进来,他是吓了一跳,又尴尬又紧张又生气,这个二嫂,怎么若无其事地又来送菜了呢!姜印几乎要堵在门口不让她进来,想想觉得那样又不妥,显得多心虚似的,真要不让她送饭送菜,父母那里恐怕又要费一番口舌解释。但是,吃归吃,别的什么都不要想,都不准想,都不能想。
       可左春这一笑,姜印像堤坝一样抵挡着的脸马上就塌下来,有些失守的样子:你……笑什么……
       笑你简直像个乌龟似的,要是有个壳,你都要把头缩进去了!左春又笑起来。她这人就是这点好,那种呼啦啦的亲切自然,像热乎乎的夏风似的,都有些烫人了。
       姜印嘴里含着饭菜,也被左春逗得笑起来,听听,这左春刚才打的什么比方呀,乌龟……头……多色情呢!
       这一笑,空气马上就松动下来。左春越发地活泼起来,开始跟姜印东扯西拉。说实话,她很高兴自己能给姜印带来点笑声:还说你处里忙?这才几点钟?我看你也没加几分钟班嘛……
       是真忙,真有些忙。姜印支吾着,这下他却又笑不出来了。其实,忙什么呢,找个地方哭还差不多。让他寝食难安的那个副主任人选,现在结果出来了——不是他姜印,也不是传言的那位,而是从下面提拔上来的一个新人,这好事,不仅跟他没一点关系,而且他现在还得寻思着如何跟新上任的副主任搞好关系呢。思前想后,过往的那些努力现在看来全都付诸东流,姜印真是有些欲哭无泪,瞧瞧吧,正主任,那是老资格的同志了,年纪不过也才四十出头,还有大把大把的岁月可以峥嵘,这副主任,又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他还有什么指望,即便调到别的科室,又要重新跟别的同事进行新一轮的排坐次、等果果,等排到他,就算有果果、有位置了,他也早过了35岁的黄金杠杠了,那等于是把美女送给老翁,一点用处没有了……
       姜印叹口气,吃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今天左春做的是香辣肉末豆腐、土豆红烧肉,都特别地下饭,可是,左春扯到他单位的事,他的食欲一下子消失了。
       左春看出来了,后悔得差点打自己一个嘴巴,唉呀,她这话说错了!就跟吃饭桌上不能跟小孩子谈学习一样,左春老早就明白“饭桌禁忌话题”这个道理,本来么,还以为,只要不跟他谈胜美、不谈孩子,就没什么事儿了呢,哪想到这姜印心里的地雷那么多呢!唉,真怪可怜的,那么多事儿不如意,瞧这个家里,哪里还有些人气儿呀!
       左春飞快地转起她的脑袋,劝说人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事到临头了,是她扯出来的线头,她得逼着自己再把它给接回去。
       吃饭吃饭。吃菜吃菜。我说,三弟,你那些单位里的事都太高级了,我肯定是弄不懂的,看你这么愁眉不展的,我也就跟你说说吧。我呀,做了这么些年的检票员,天天看着那些人啊来来往往的,就明白一个道理,上车得凭票,有了票,就算他是个呆子傻子疯子,怎么的也就会上了车。那没打到票却也想上车的怎么办哪?嗳,你别说,只要这人铁了心想上车呀,真没有办不到的事儿,四处扑腾啊,找人啊、闹啊、要补票呀、加座呀,当真车上就挤不下一个人么?果然,你瞧瞧,到最后,他就上车了,跟大家一块儿走了,回家了……所以说呢……
       左春说得很顺溜,但她到底想说什么呢?左春自己也说不圆了。想了想,她扬起下巴叫姜印继续吃,一边想又一边往下说:……所以说呢,上车要凭票,但没有票也上得了车……也就是说呢,没有什么事情是定下来就再也翻不了身的……只要你别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而要一直想着,想办法、想心思,那行了,肯定就会有个办法儿有个位置,让你上去了……
       姜印一边慢慢儿地吃,一边慢慢儿地听。左春说得很细,很形象,用尽了她的力气和智慧,可,实际上却又没说出个什么了不得的道道儿来,姜印听得有些啼笑皆非,看看左春努力眨巴着的眼睛,他又有些心酸,唉,这个二嫂呀,对自己真是一盆火似的,可是她说的这些有什么用呢?这官场跟坐车是两回事嘛,错过了这班车就永远别指望再会有什么好运气,座位永远比乘客少,后面的人早就把你挤到一边去啦……唉,不要说自己了,就是那正主任,又怎样?在官位里头,不过只是个起步而已,他上面,还不是层层叠叠的望都望不到头,他也得装孙子,一直装到老……每个人都装孙子,四处邀宠……他姜印只要身在这个体系,这一辈子就注定好了,永无出头之日……
       一边颓废地想着,一边倒也不知不觉把饭菜吃得差不多了。看看一个个空出来的碗碟,左春满意地笑了,都有些自豪了,看来,自己不仅会烧菜,也蛮能说会道的呢!瞧,老三把饭菜全吃光了!
       姜印看看欢天喜地的左春,现在他一点都不感到尴尬了,相反,倒是一种亲切,亲切极了也放松极了,有的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她不漂亮不会说话,但她就能让人觉得舒服……姜印下意识地回忆起他跟左春的那一次,那是他第一次不用套套做爱……天哪,想到哪里去了,姜印脸色有些涨紫起来,幸而左春已经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左春又忙碌到客厅来。刚才她就注意到了,姜印的这个家,现在真真连旅店都不如了,地上一层灰,桌上横七竖八,被子堆在沙发上,水瓶却放在卧室里,茶几上又是书来又是碟,卫生间一堆脏衣服……左春眼里是见不得活儿的,索性就地施展开来,开洗衣机、拖地、整理房间,左右开弓,忙而不乱……姜印靠在沙发上,看着她手脚不停的麻利劲儿,若有所动,若有所思。
       这次的打击,对他而言,真是想不到的大,过了年,他就满35周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可能这辈子都会在科员的队伍里碌碌无为了,就他的起点和理想而言,他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工作上、生活上、婚姻上,莫不如此,随便什么事都让他觉得浑身没劲,可看看这个左春,她又好到哪里?丈夫阳痿、又辞了工作,家里有老人要照料,有小孩每天要接接送送,白天还得在吵吵嚷嚷的车站干八个小时,她的生活中有什么乐趣?有什么指望?可她怎么就总是那么有劲呢?姜印简直要崇敬她、羡慕她了……
       左春正蹲在茶几跟前上抹下抹,嘴角抿着,脸色红扑扑的,腿上的肉紧绷绷的,把裤子都要撑得开了线似的……姜印忍不住伸出手去,碰碰左春裤腿上紧绷绷的裤缝,他不是成心要去碰她的,他只是想碰碰那条裤缝……可是,却像遇到了什么吸力似的,好像他跟左春之间本来就有根线是连着的似的,他们真的又粘在一起了……
       在陷入的那一刹那,姜印用残存的意志诅咒自己:去堕落吧,去死吧,既然已经不能再差劲了,那就这样往下掉吧……可怜的左春,她帮不了我,可是我还是需要她,我需要有一个人陪着我……带着我往下掉……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也需要我,瞧瞧,她的身体简直像棉花一样,她是个渴坏了的女人……共同的孤独、共同的饥饿、共同的坠落……而且,这是多么美妙的过程,她跟胜美完全是两种相反的女人,在他的身体下面,左春如此开化、热情、投入、不顾一切……
       左春与姜印的互助互慰的次数并不多。仅仅八天之后,胜美拎着她的两只包回来了,像是空降兵一样,毫无征兆的,她终于回来了。
       她站在客厅中间,平静地看着姜印:怎么样?想通了吗?胜美一边打量四周。家里太整洁了,一看就有人在帮姜印。胜美忽然觉得:也许她做了一件蠢事。
       欢迎归来。胜美能够主动回来,像是一个让步的信号,这太出乎姜印的意料了,难道,是她感应到了什么?姜印张开臂膀,上前抱抱胜美。
       这一抱,俩人都感到不对了——除了头脑,身体本身其实是有鉴别能力的,胜美发现,姜印的身体在说谎:他不欢迎她回来,或者说,她的回来不在他的期待之中。与此同时,姜印也感到了胜美的怀疑和抗拒。
       姜印看看胜美,这段时间,她的保养之道好像有些失效了,她看上去不如从前那么鲜亮了,但这并未唤起姜印的任何怜惜——姜印不知道,自己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或者到底有多浅,明明是自己违背了夫妻之道,却又为何如此平静与冷淡?他想事情的结果一定会很简单,像胜美这么追求完美的一个妻子,一旦她知道真相,一切就该结束了吧。不怕,该结束的就该结束。我姜印不怕。工作已经那样了,祸不单行,让该来的都来吧。
       胜美,咱们该“沟通沟通”吧。姜印主动提出。
       也好。我们来个真心话比赛。每人可以问两个问题,对方必须说真话。
       胜美把包放到卧室。然后他们坐到餐桌前,像甲方乙方似的分坐在两边。从这个姿态上看,他们有着相互救赎的共同愿望。
       女士优先。姜印对胜美伸伸手。他看出胜美有些紧张。这让他想起了他跟她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对坐着。胜美的两只手在桌子下面对绞着。而他,则分别碰掉一只筷子、碰翻一碟醋。真快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时候自己可真喜欢她的样子呀。那时候一心想着早结婚盟、白头到老的呢……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跟谁在一块儿——胜美咬着嘴唇,看看四周,把这句快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不行,不能这样问,先问个虚的吧。
       不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胜美问,但不带乞求的意思。胜美这次回来,是想摊牌的。
       这段时间,她跟自己纠缠得很艰难。她知道,姜印绝不会先低头。关于孩子,自己的理由本身就不够充分;母亲也不支持她,并且不愿意她一直这样在娘家住下去。她孤单而绝望。她一直记得那个闷热无风的下午,母亲在阳台上拆一双打到一半的羊毛袜,这双紫红色的羊毛袜,从胜美回娘家来的第一天,母亲就开始织了,说等到冬天看电视穿,可不知为什么,她总也搞不对针脚数,织到一两寸长,发现不对,母亲便开始拆,再重头开始;再织,织到一半,又发现不对,再拆。好像永远也织不完似的,好像织了就是为了拆似的。胜美坐在她从前的房里,从窗户口正好可以看见母亲半低着头的姿势,那紫红色的毛线团在她手中渐渐地变得像一坨模糊的可疑的东西,她却好像毫不在意,仍是好脾气地安静地捧着,拆。织。拆。织。胜美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股突如其来却又发自内心的懈怠把她控制住了,这团永远也织不成袜子的紫红色毛线让她彻底认输了。她承认她没法这样撑下去,她不想再捂着她的秘密了,一个拥有秘密的人像一个浑身散发古怪味道的人,走到哪里,她都注定是尴尬的。她要向秘密妥协,让它到太阳下,到姜印的眼皮下。只有释放出秘密,她才能最终获得自由。
       不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胜美于是这样问,为她下面即将登场的秘密做好铺垫。
       姜印看看胜美。真巧,这也是他接下来想问胜美的一个问题。不论谁,一旦说出这个问题,那就是一种放低的姿态。姜印开始可怜起胜美,像可怜他自己一样。他和她,都是需要宽恕的人。
       原谅。姜印干巴巴地说。其实,只有爱得太深的人,才会拒绝原谅,因为他们太在乎对方;反之,在不够相爱的人们之间,原谅并不那么困难,几乎可以说是稀松平常。我们会轻松地几乎愉快地去原谅一个陌生人,原谅一个弱者,原谅一个无知的人,因为我们从未爱过他(她)。
       好吧,该我了,很抱歉,没什么创意,一样的问题——不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姜印几乎要微笑了。这场始于真诚的谈话也许会陷入某种文字游戏。
       胜美同样笑了,现在她愉快地知道,她跟他互相扯平了。姜印确实做过什么,就跟她一直隐瞒着他什么一样,他们各藏了一手,又各打了一拳,现在两不欠了。或许,他们根本都不必说出那个需要对方原谅的事件。这种事情,就像鸟儿一样,已在空中飘过,已留下了痕迹,他们可以推断出那鸟儿的色彩、大小和身姿。他们心知肚明。
       当然也原谅。不过,姜印,我没有第二个问题了。我不想再问了。你呢?
       也一样。我也没什么问题了。
       那我们下面?姜印很冷静地开始展望未来,就像刚刚签订了合同的甲方乙方,他们需要协商一下合作的模式。
       继续吧。先继续吧。胜美反应很快。在这件事情上,她应当放弃对纯度、浓度的追求。她给不了姜印的,姜印也给不了她。
       不过,关于……孩子……胜美,最近我想通一件事:孩子是真爱的结晶,而不是义务与权利的产物。而我们之间……因此,我们暂时……还不能要孩子,你说呢。
       也好,我最近会去爸妈那里一趟,解释一下。他们曾经打过电话给我。他们还以为我在娘家保胎。我就说,我没有生育能力。好吗?胜美把真话当假话一样说了出来。她想,真话假话都没关系啦,姜印不会再追问的……
       姜印看看胜美,他的冷美人真的是冷极了。爱之不存,孩将焉附?他悄悄掉下泪来。永别了,儿子。
       十七
       父亲依然躺在他的轮椅里一动不动,可是他现在觉得他很忙,三个儿子,无论想到哪一个,他都能琢磨上大半天。有时,一整个上午,他都在为一个简单的细节而回忆半天,因为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决定他对某个儿子的猜测与推理……这么些天来,他的头脑一直很紧张,父亲像个正在寻找素材的画家似的,整天盘桓着几个儿子不放,观察、分析、研究,越是这么深入下去,他越是感到:他们都有很大的问题,可这些问题又全都朦朦胧胧的,影影绰绰的。他没有结论,只有疑惑。这些疑惑,他没有跟母亲提起,或许,他一直都不会向母亲提起。
       
       母亲呀,在这里的生活也相当的不易,主要的,是她在跟她的洁癖作斗争。
       当然,左春绝对不能算是个邋遢的主妇,但离母亲的标准,实在是差之千里。尤其令母亲不安的是:左春在长途汽车站检票,整天跟那些拖着行李的人混在一块儿!再加上个整天在大街上乱逛的儿子、一个六岁左右爬上爬下的小孩子!母亲简直一睁眼就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各种“脏”!怎料她的体力实在有限,又要照料父亲,不得不取独善其身之道,只在她与父亲的卧室基本维持了她眼中的清洁程度,而客厅、厨房、卫生间、阳台这些公用的地盘就鞭长莫及了。为了避免过分频繁的洗涤,母亲不得不整天戴着手套出现在公共活动区,同时她还时刻备着一块宽大的毛巾,坐到沙发上、坐到餐桌边,她都要垫在自己的身下……
       对母亲的种种乖张之举,左春与姜墨总装着视而不见,甚至背地里教训丫丫不要乱问乱说,像人们对精神病患者通常采取的态度一样——的确,母亲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问题,但父亲倒觉得,母亲这样做,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就是想引起子女们对她的注意,注意她的存在、喜好、哀乐——根本没有人真正关注到母亲,就是对父亲,他们的关注也只是一些象征性的、点缀性的看望与交谈而已,这些孩子们,都一头跌在自己的生活黑洞里啦……
       比如姜宣,搬到老二家来的这三个月,他总共才来过两趟,而且还心神不定的,问他元元的成绩、问他单位里的情况、问他晓琴的去处,他竟什么也答不出,一双眼睛左瞧右瞧的没个定处,看到丫丫扔在地上的饮料罐儿,却忽然认真起来:别乱扔,两个一毛五,可以卖给收垃圾的!父亲痛心疾首地跟姜宣谈起老二的辞职,姜宣还是木木的,只没精打采地劝了几句。看到姜墨回来,只是丢根烟过去,两个人在父亲的轮椅前对坐着抽烟发呆。父亲偶然咳嗽一声,或是电话突然响了,姜宣倒像是给吓住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文不对题地凑到父亲跟前:怎么了您怎么了?
       因为难得来,姜宣便一直在这里痴坐着,像要把以前的时间补回来似的,坐到夜很深了,叫他走也不动窝,直到晓琴打电话过来催。隔着电话,父亲听到晓琴倾盆而下的责骂声,连他都替儿子感到难为情,姜宣却唯唯诺诺地应着,脸色反而好了许多,获得新生与平静似的,哈着腰,跟父母亲打个招呼,最终轻手轻脚地走了。
       老二姜墨,现在倒算是陪父亲最多的了,可是这陪,算什么呢,简直是“有接近于无”。辞职后的这段时间,姜墨很快养得好起来了,开始有条不紊地发胖,却仍是不爱说话不爱动,就像是另一个中风者似的一言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他很少跟母亲说话,连左春也不爱答理。他那曾经天天摸弄方向盘的手,现在只是静静地卧在膝上,像两只昏迷过去的小动物。
       而姜印呢,更是奇怪,老二辞职之后,他竟然都不来看看,整天缩在自己的家中。父亲问过左春,左春支吾了一下,却又特别地活泼起来:人家胜美回来了么,他当然要在家里陪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姜墨听了,倒突然嘿嘿地笑着开了口:老三呢,一定是怕我盯着他要工作吧……其实呢,他太多虑啦,老子已经太累了,老子不中用了,老子啥也不想干了……
       父亲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想了想:孩子们都病了。
       老大是心里有了事了,最起码,是犯下什么错了,这孩子,从小就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一步,而今他只要稍稍偏出去一毫,他就失神了,外人或许只当他心不在焉,可是父亲可以看出:他心里装不下他自己了。
       老二在外面碰上什么了父亲猜不出,但他身体上的毛病父亲却一清二楚。晚上,父亲的耳朵仍然可以听见,隔壁房里的那两只麻袋,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只一上床就一动不动,另一只,一上床就左右打滚。
       老三呢,父亲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但有一些小事串在一起,引起了父亲的推理。比如说胜美身体不好,到娘家歇歇什么的,是什么病呢?她那个年纪能有哪里不舒服呢?母亲背地里跟父亲嘀咕:会不会是有喜了?回娘家养身子去了?两个老人掐指一算,对呀,俩人结婚三年多了,是该有情况了。既然有情况了,为什么不公诸于众,让大家高兴高兴?而且,那胜美,又突然悄没声地从娘家回来,算怎么回事?对了,她好像打过一个电话,说要来谈个什么事的,莫非,她跟姜印之间,也不对了……
       父亲想:是不是又得开一个家庭会议了。
       姜印很少在姜墨家露面,其实倒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后来,姜印跟左春已在大家庭中碰过面,在一种令人不齿的默契下,双方都表现得非常自然——他并不害怕碰到任何人,他只是在酝酿一个计划。他想,他得帮助左春做点什么事。
       在他与左春交好的那八个夜晚,他们也有过少量的交谈,内容很简单。主要是关于床事。说话的主要是左春。她的率直和大方一方面让姜印感到很不习惯,同时又让他感到很刺激。左春对于身体似乎十分敏感,她会用明白的语言说出来:这样很好,那样不太好。先这样,再那样。等等。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身体放松、神态自若,像在讨论怎么做菜似的;她甚至比姜印还抗拒套套,她说她宁可吃药也要保留毫无阻隔的过程……左春的态度给了姜印非常好的正面影响,他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左春在用身体做一道菜,而他,是在品尝这道菜。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只是在用身体作一些交流。就像人们握手、谈话、下棋一样,这是他们俩人的爱好和娱乐。
       那么,当这一隐秘的娱乐彻底结束之后。他应当做些什么来回报左春连同身体一起献给他的那些美味佳肴?
       左春这个乐天的、容易满足的女人,她最需要什么?她最缺少什么?姜印这样想着,突然要笑了。左春,她还缺什么,不就缺姜墨的身体么?对呀,还是从姜墨这儿入手吧……姜印想起来,左春曾经向他提到,姜墨的毛病一开始跟生意好坏有关的,后来才慢慢完全没了指望……姜印翻了翻书,又到网上看了看,姜墨这种情况是完全可逆的阳痿,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像明亮的刀子一样,一下子帮他挑破阴霾的心理屏障……这阳痿,由工作起,还应当工作生,姜印这个做弟弟的,这次得动真格的了,他要替哥哥找份像样的工作来,有了份像模像样的工作,姜墨的“下面”就会慢慢地好起来,而左春,也就能得到她最想得到的了……
       开公车这样的美差的确不可能说有就有,但姜印的运气真的不算太坏。机关下面的三产,最近刚刚挂靠过来一个新开的驾驶学校,姜印去打听了一下,像姜墨这样的老司机,去做教练是绰绰有余的,加之看了姜印的面子,工资也是按最高的开,反正,一个月两千块是保证的,而学员平常孝敬些香烟、业余时间做做陪驾、学员考试时跟主考官联手做戏捞些好处什么的那里面名堂多了,全看各人的造化和能力了,那里面的来去委实大得很……
       姜印得了允诺,想着这也算是个不错的位子了,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决定中午就溜回去向姜墨报喜,同时也想在父母那里表表功。
       姜印兴冲冲地去了,却很扫兴。父母的态度虽算肯定,其实却还是不满,父亲含着一嘴的口水嘟嘟囔囔地说他:你在机关这么些日子,早就该替姜墨想想办法了?你二哥是有技术的人,又不是去白吃饭!
       姜印正欲分辩,姜墨却黑着脸毫不领情:不去不去,谁跟你说我要工作了?还教练呢?我凭什么教别人?我还指望哪个来教我呢,我还摸什么方向盘,我的方向盘早没方向了……
       姜印四处看看,左春中午没有回家,应当还是在车站闹哄哄的人群中站着检票吧。要是她在,该多好呀,她一定会热情地大声笑起来,一串一串感谢的话像泉水似的往外咕咕直冒,然后忙不迭地就要给姜印张罗吃的……姜印其实就是想听听她的赞美和肯定呀,她一定会知道:这工作,他根本不是为了姜墨,其实是为了她左春找的……
       
       姜印也赌起气来:我能力也就这么大,你们再商量着看吧,这份工,要还是不要,明天给我个信儿……
       不知最终是谁说服了姜墨。第三天,姜墨竟揣着驾照蔫蔫儿地来了。姜印不看姜墨,只管带着他往那驾校的办公室去。办了手续,第二天才正式上班。因为到了午饭时分,俩人便往他们常去的小饭馆去了。
       自从姜印知道姜墨下面不行之后,他们兄弟俩还没有单独待过呢,更不要说吃饭了。姜印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跟左春第一次“有事”的那个晚上,下了楼来,他所看到的姜墨,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叫了菜。姜墨还是没精打采。姜印有心跟他聊得深一些,但想想自己跟左春之间的那事,他这个弟弟可真是下作到家了,哪里配跟他说话?这样一想,姜印也不做声了。
       吃了一会儿东西,姜墨倒开了口:那天晚上,你猜我干了件什么事?
       姜印停下正在咀嚼的嘴,他看看姜墨的神情,后者的眼睛里,分明是有一点点挑衅的意思。
       你打死也猜不到。我嫖了。姜墨仍是在吃,好像他刚才只是说:我饿了。
       ……呃……这样呀……姜印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他在等姜墨的下一句话。姜墨绝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这个。
       左春是不是跟你说我不行了?可是,我嫖的时候能行!行得很呢!姜墨继续在吃,姜印刚才点了个宫爆鸡丁,姜墨就忙着一筷子一筷子地挟花生米,不厌其烦,特别津津有味似的。
       没有,左春哪里会……跟我说这个东西?姜印现在开始很不舒服了。看起来,姜墨今天是要跟自己算账了。
       没说?没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呀,在家里不行,出门一嫖,倒行了。但回到家,又不行了,不仅不行了,现在呀,一想那事我就想吐,就恶心得要命,看到双人床都恶心,看到左春白花花的胳膊大腿都恶心……你说我这人怪有意思的吧,上山当和尚都没问题……
       姜印低下头听着,他不敢看二哥。真没想到,二哥已经到这一步了。怎么一下子就伤成这样了呢?可怜的左春。
       也怪,他刚想到左春,那里姜墨就说到左春了。
       ……左春跟了我,相当于守活寡呀……不过,姜印,有件事挺怪,左春呀,在梦里喊过你名字呢,一边喊,一边用两条腿夹被子呢。姜墨短促地说完,然后停下正在挟花生米的筷子,也不看姜印,只是停在那里,等姜印的回答。
       呃,不会吧……二哥你看你说些什么……
       是呀,说起来怪难听的哈,怪那个什么的哈……算了,我估计呀,哈哈哈,左春在梦里还惦记着要请你帮我找工作呢,这工作,她就认定你了,就挂到你名下呢,你说,她梦里不喊你喊谁呀……
       姜墨忽然扑哧笑起来,把话题轻飘飘地引走了,但他的潜台词已经放到了桌面上,昭然若揭,像明晃晃的镜子那样照着姜印。
       行了,你也别愣了,吃东西呀……哈哈哈,咱兄弟俩谁跟谁呀,明天我就去上班啦,不过,我告诉你,我不领情,我本来是一心想这辈子就这么混混算了。你这样呢……倒是左春,你没看她前晚那个高兴劲儿,高兴得都开始发愁了,是啊,她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呢……
       姜墨一边活泼地说着,一边又喝了两口汤,然后打个饱嗝,笑眯眯地站起来,转身就想要走了。
       姜印热泪盈眶地看着姜墨站起来一步步离去的背影,他冲动极了,想上去拉住二哥,向他承认他所做过的一切,向他坦白,向他忏悔,向他告饶……他相信,只要他开口说了,姜墨一定会抱住他放声大哭,姜墨说不定会因此获得新的生机,他会原谅所有的人,会忘掉那些让他恶心的原因和结果,重新对生活充满了热气腾腾的欲望……他和他,都会被巨大的亲情牢牢抱住,像婴儿那样感到子宫的妥帖和安全。
       可是不行,他理智里某根下意识的神经却在那里紧绷着,固执地拉扯住他快要跨出的脚步,他迟钝而紧张地站立着,站在杯盘狼藉的桌边,像站在一座废墟边,像站在一道悬崖前,他晃了晃,最终站住一动不动。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二哥的宽恕了。
       十八
       一头狮子,就算是睡着了,它的直觉也会一直醒着。晓琴不是狮子,可她是女人,女人的直觉也会在梦中带给她特别的启示。
       在元元中考的一周前,她做了个关于元元的梦,毫无疑问,元元在梦里考上了晓琴垂涎已久的重点中学,还是快班,还有奖学金。总之,最好的事儿在梦里都摊上了,晓琴兴奋极了,这是她的功劳呀,姜宣那个生活的低能儿,可什么忙也没帮过……她颠颠儿地想把这喜事告诉姜宣,想得些夸奖,可真奇怪呀,却遍寻不着,家里、街上、二弟家,哪里都不在,跑到他星期天常去的办公室,也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奇怪,那姜宣到哪里去了……晓琴突然恐慌起来,在梦里她咧开嘴,哭了。
       姜宣在一边推醒她。晓琴睁开眼,没有回答姜宣的询问。好消息她舍不得说,怕走漏了天机;坏消息她更舍不得说,她要亲自去查证。
       这个晚上的后半段,晓琴开始回忆这段时间以来姜宣的日常表现,她承认她这段时间疏忽了姜宣,并且因为劳累对他的态度特别粗暴,可是她不会相信,姜宣会趁这段时间在外面玩什么花招,这是什么时期?元元要中考呀,她都恨不得要吃斋念佛才好……想到这里,晓琴倒突然心头一动,这段时间,姜宣的确很少跟自己“那个”嘛!不过,这也是晓琴提出来要节制的,一方面她是太累了,总也睡不够似的,早晨的便秘更加厉害了,而晚上,元元睡得那么迟,她得一直陪着呀……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晓琴想,孩子都要大考了,大人再寻欢作乐就太过分了,老天爷会看不惯的,他会生气的……相反,大人要是能够吃点苦,说不定,对元元倒是好的,反正一个家庭里面,幸福的总量应当是固定的,她要全部省下来给元元……
       难道就是这种事儿给了姜宣什么可乘之机吗?说实话,在内心深处,晓琴倒是不把姜宣太当回事儿的,姜宣在家里一直都是那样,放个屁都没有声音的,这样缺乏男子气概的男人,年纪也不小了,那个破副主编的职务,绝对清水官位一个,没钱、没年纪、没魅力,怎么可能在外面有些花花草草的事儿?就算他有这个心,又有谁会看得上他?
       晓琴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天都快亮了,她揉揉肚子,索性提前起来大便了。坐到马桶上,她再一次喊起了自己的名字。现在,这成了她的习惯,或是一种手段,为了驱除睡意,为了促进便意。
       严——晓——琴——
       可是今天,这声名字一喊,倒把她自己给弄哭了。未知的担忧让这便秘的女人泪如雨下。
       在元元的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之后。晓琴决定开始着手她自己的事。她身体里精明的那部分慢慢恢复过来。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她跟往常一样,埋在厨房里洗啊弄啊的不知忙些什么。姜宣像往常一样,伸个头进来打招呼:我到单位去了啊。晓琴照例是不满的抱怨、气愤的责骂,在他快要出门时,却又跟从前一样,伸出头去:回来带点鸭子!
       ——一切都跟以往的每个星期天一样。晓琴像个严格的导演兼主演,她要求自己保持平静与自制。按照以往的程序,她过会儿将要给家里来个大扫除,头发胡乱地绾个髻,手上是胶皮手套,一边洗被子和枕套,一边看着锅里正在烧的银耳莲子羹……
       不,今天的情况会有不同。导演现在改变主意了。晓琴看看表,这会儿姜宣已经到单位半个钟头了。
       她简单拢拢头发,带上门就出去了。大步直奔姜宣的单位。但到了姜宣单位的大门,她又慢下来,甚至故意躲过传达室老头对她的招呼。进了大楼,她开始往姜宣的屋子里靠近。这个时候,她才感到了紧张,手都开始出汗了,并且,似乎还要大便,一个长期便秘的人突然想要大便,这有些好笑,也很难解释。或许,晓琴是过分紧张了。如果这算得上是一次疑似捉奸的话,捉奸的人总是比通奸的人紧张——她生怕看到什么,又生怕看不到什么。
       还没走到姜宣的大门,她就听到姜宣的声音:姜宣在发火!咦,这是他的声音,可是怎么听上去那么陌生呢?
       
       ——因为用力,姜宣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语速也比平常要快,句子短促,像扔石子一样吐出他的声音,强势、暴怒、无理。细听下来,事情的真正起因简直不值一提,似乎只是为了一杯被不小心打翻的水。
       晓琴吃惊地捂住嘴巴,简直有些啼笑皆非,咦,一向温顺懦弱的姜宣竟然会这么气势汹汹?真是咄咄怪事呀!他好像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不过,那是谁呀?被骂的那位怎么给吓得一声不吭呀?一点辩解都没有么……姜宣简直像在唱独角戏,完全沉湎其中的样子,他陶醉于自己嚣张的气焰、盛气凌人的詈骂,像演员完全进入了忘我的角色……显然,他从这火气里感受到了快感,那种放纵与狂乱的快感……他其实不仅仅是在发火,他在享受这个过程……
       终于,姜宣长篇累牍、滔滔不绝的独角戏唱到了尾声,他戛然而止,气呼呼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晓琴连忙躲到卫生间,躲到一个蹲坑间里,把门从里面别上。她听到姜宣很有气势地摔门而去了。接着,她听到那个受害者慢慢移动的声音,把门轻轻地打开,把杯子捡起来,拿到卫生间洗干净,找来拖把拖地,再轻轻带上门……这人一边干活,一边轻声的哼起歌来,全然不像刚刚挨骂的样子。哦,是个女的。晓琴突然回想起姜宣刚才丢下的那句话:我先走了。我。先。走。了。这其实只是半句话呀,后面应当还有半句:你。快。来。吧。
       晓琴贴在蹲坑的门后,真希望她的耳朵能长眼睛呀,这个对辱骂甘之如饴的女人到底是谁呀?
       最终,这位轻声哼歌的女人也走了。她的歌声在楼道里慢慢飘远,像云那样地飘走了。在那朵云转弯之前,晓琴像个训练有素的跟踪高手那样把头悄悄地伸出卫生间:她看见了,那个瘦瘦长长的背影,她认出来了,她见过她!没错,就是那个女人!
       〖JP2〗晓琴有些艰难地回想起她跟这个女人唯一的那次见面。其实她都有些记不清了,当时,她并没有把这个女人放在心上……她记起来了,她那么拙,那么瘦,那么怯弱;那个家,贫寒、暗淡,任人摆布……晓琴想起来,那天,她在大刀阔斧地帮着搬家具的时候,姜宣一直冷冷地站在外面,抖着腿,像个好奇的局外人似的,他远远地张望着,保持着审视的距离……晓琴慢慢地出了一层汗,这里面有着一些她难以理解的东西,但有一条她可以感知:姜宣有事儿了。
       晓琴凭着记忆摸到了她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院子,在小院子的深处,她看到了那个被房主加搭出来的违章建筑,门窗一直紧闭着,没有人进出……天色将晚,四周开始影影绰绰起来,院子里有回家的人们来来往往……往常这会儿,晓琴会在家中的厨房里发出种煎炒之声,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收拾出一桌子菜,等着姜宣拎着熟食回家,开始他们的晚餐……
       而今天,晓琴不得不让自己坐在院子里小花坛的石头上,她顾不上自己的风度了,她拼命地睁着眼睛,拼命地盯着那间小屋子的门,她想:不会再有人出来了,姜宣肯定不在里面,可能他跟大家一样,正在往回家的路上……
       但她的眼睛狠狠地打击了她。她像是坐在一个舞台下面一样,看到小屋子的门,幕布似的,拉开一条缝,主演姜宣钻了出来,目不斜视的,他看不见下面的观众,只径直往院子门口的盐水鸭摊子走去。
       夜色重了,那盐水鸭摊子都拉起了电灯,晓琴看见姜宣的眼镜在灯光下亮闪闪的。那的确是她的丈夫。
       “称四对鹅翅、三两鸡心。”她听到她最熟悉的那个声音平静地向摊主开了口,“哦,对了,再来半只鸭子吧。”
       十九
       姜墨的学员以女的居多。好像整个驾校都以女的居多,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智力与动手能力之故,男学员们晃两个月就拿到驾照走人了,可她们,没完没了似的,特别有耐心似的,特别爱打持久战似的,最长的能拖个一年半载的,像绚丽的云彩似的长期占据着驾校的天空。驾校规定不得穿裙子穿高跟鞋,可是她们却总是像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似的,化着妆,挂着太阳镜,塞着耳机,洒了香水,穿得花枝招展、挂得叮叮当当的来了。
       姜教练。姜教练——她们远远地就跟他打招呼,用最甜蜜的声音招呼他,有的带了饮料,有的带了香烟,一个女学员甚至坚持要帮他把火点上。
       从前,姜墨总是坐在主驾驶室,上来什么客人他基本上是看都不看一眼,听清了地方,打开计价表,到地头了收钱,便结束了一桩生意。现在不同了,他必须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半边身子几乎完全侧过去,一只脚戒备地放在副刹车上,另一只手半搭在方向盘上,左三遍右三遍地跟她们讲驾驶诀窍。驾校规定必须微笑服务,姜墨不得不堆出一些笑来,听她们大惊小怪地乱喊:太难了!我一点搞不懂!哎呀完了!天哪!这怎么办!教练快救救我!教练快帮我挂挡!
       特别是考前集训期间,他一辆车上会一下子坐四名学员,她们像小鸟一样在他的后方和左边叽叽喳喳,谈论即将开始的考试,用幼稚的热烈的语气,偶尔相互捉弄,发出欢愉、惊恐的尖叫……
       在姜墨的经验里,这么长时间、这么高密度地跟各种各样的女人打交道是很罕见的。他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想不到在驾校上班,倒一下子跌进了脂粉丛中。这些女人,年龄基本上都要比他小上一轮,生活境况显然跟他完全是两回事,显然她们生活得要优越得多,可她们的笨拙以及对他的恭敬却又令他产生良好的自我感觉。他耐心的教她们,偶尔假装训斥两句,在倒桩时故意用很快的速度做准确无误的演示以换取她们夸张了百倍的啧啧惊叹……
       在工作之余,他还能接到一些私下里的陪练活儿,两小时九十元,不算太多但也不少,每天晚上出去遛遛,不太累,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他可以像司令那样坐在副驾驶位上,女学员用听话的、活泼的眼神看着他,听他发号施令,安排路线,指点失误……姜墨承认:他有点喜欢上这份工作了,他每天只需这么妥妥当当地上班,收入就稳稳当当地来了,他不必发愁,无需焦虑,他可以这样一天天高枕无忧地过下去……
       特别有趣的是这些完全陌生的女人,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生活的乐趣。他知道,她们离他很远,她们过的是另一种人生,他在她们的滋润丰富的生活里只占到一点点一点点,可在驾驶学校,在这个小小的车里,她们又离他很近,他几乎就是她们的全部,这使他产生某种错觉,似乎,他仍然是有能力的,甚或,是有魅力的……
       东方不亮西方亮,此处失意彼处得。真没想到,姜印在仕途上的转机忽然来了。压在他头上的两座大山——部门的两个头儿当中突然有一个人出事儿了,事情毫无新意,无非是以权谋私、索贿收贿之类,这种事儿有些像萝卜,机关领导,但凡手上有些权的,哪个不是大号的萝卜,要是没人拔呢,可能一辈子也就烂在地里安安心心化作肥料了,一旦被揪出来,瞧瞧,好大的个儿呀,人人喊打,个个称奇,好像他们从来不知道地下有萝卜这回事儿似的。
       姜印倒没有跟在后面喊打,不用盘算都知道,机会第二次开始敲他的门了。这次出事的是正主任,副主任临危不惧、火线上阵,组织处一纸令下,先充当代主任,一把交椅坐得稳稳当当,但毕竟年轻,副手是少不得也省不得的,副主任那位子要找个精力充沛的熟手来跟正职搭班子,谁能这么合适呢——眼力灵光些的人都能看出,这下姜印的祖坟上是要冒烟了。
       姜印开始了稳操胜券的期待,不过相当平静,说实话,这官位来得迟了些,都有些影响他的成就感了。真正让他不能平静的倒是另一件事——跟左春的那些事。当初,之所以会在混乱中做出那样的事情,有一半原因倒是因为在单位里的失意,好像不发泄一下就过不去了似的。可是现在回头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事呀,哪里像一个堂堂的副主任所为?他真后悔,为什么当初那一瞬间没有能够把持住,作为一个未来的副处长,他为什么没有做到洁身自好?他怎么能够那样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上次没有跟姜墨交代,只要他没有亲口说出,一切都还可以当做是误会,是姜墨的多疑和错觉……但,左春那里会怎么样?姜印现在开始强烈地疑心:姜墨之所以知情,肯定是左春跟他说的,是啊,一定是这个热情却又蠢气的女人,她在激动之下把什么都跟姜墨说了,她准以为那是一种坦诚的美德……天哪,要真是这样,只要左春说出了口,只要第三个人知道,那么,这丑闻迟早会传到第四个人耳朵里,比如,胜美。那样的话,以胜美的风格——她可以容忍私下里的妥协与交换,却肯定无法接受直接投到脸上的阴影——那么,事态可能就会进一步的扩大化,一直扩大到单位……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仕途之春将会在一转眼间进入冰冷的冬季……
       
       姜印左想右想,越想越害怕,疑心病越发的水涨船高,觉得左春简直会拿个大喇叭站到大街上……事不宜迟,他必须赶紧找左春谈一谈,推翻他们曾经有过的任何亲密交往,天哪,真希望左春能够准确地领悟他的意思,好好配合,全部否定、删除,对那八天进行彻底的硬盘格式化……
       利用一个中午,姜印赶到了车站。在一群狼狈的旅客的背后,他看到了神闲气定的左春。他的到来太令人吃惊了,他看到左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左春高高兴兴地跟同事们打个招呼,又找人要到一把钥匙,把他带到一间洁净的小屋子。
       左春含笑看着他,那眼神里有着姜印所熟悉的热情与自然。从前,这眼神多令他心动呀,他甚至想夸她为真正的性情中人……可今天,这眼神让姜印难受极了,他简直要生起气来,这个左春,真大胆,真不要脸,她凭什么这样看着她的小叔子?
       左春给姜印拿来一杯水,一边往他手里送一边碰碰他的手——男女之间,其实就是这样,只要曾经亲密过,他们就不再存有禁忌。
       姜印厌恶地闪开去,动作幅度太大了,把水杯都碰翻了。左春还是浑然不觉,亲切地嗔怪道:这里又没别的人!嗳,怎么好好的上班跑出来了?
       她大概以为姜印是有些惦挂她吧,语气更加亲昵了。她知道她现在跟姜印不可能再怎么样了,可是看到姜印,她还是浑身软乎乎的,姜印是她准备深藏着留着在长夜慢慢咀嚼的小秘密。
       行了行了。姜印忽然失去了耐心,本来他还想装出点温情的样子、找出些像样的理由来说服左春。可他现在不想废话了。快刀斩乱麻,早点叫醒这个满脑子糨糊的左春吧!
       左春,我今天找你,有重要的事要说,理由、背景我就不多交代了,千言万语归为一条,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正经的二嫂和三弟。从前那一切,只当是场荒唐恶心的噩梦,现在醒了,忘得一干二净。不要跟任何人说。明白了吗?
       什么?左春的嘴张成标准的“O”型。姜印这话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就像一个人张嘴品尝一样点心,她满有把握地指望是甜蜜蜜的呢,谁知道,啊呸!是苦的!是发臭的!
       这突然的变化让左春措手不及,怎么?听他的话,从前那都是不正经的下流的恶心的!她看看姜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这样翻脸就不认人的吗?好合好散,想结束可以,何苦用这种态度这种措辞?
       你后悔了?憋了半天,左春憋出一句话,都有些文艺腔了,女人就是这样,到这种时候就失去利落劲儿了。她接受不了姜印把她像脏衣服一样突然脱了扔到一边。
       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现在别说这个,我马上得走了,总之,你记好,一切都没有发生。咱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你是你,我是我。
       左春现在缓过劲儿了,这个三弟,真够意思的!工厂区长大的孩子,有这么好捉弄的吗?他指望我是那种花痴女人吗?左春恼怒了,她要发作了,行,比比到底谁狠。
       唉哟,姜印,你这是怎么说的!别的我不懂,敢做敢当这一条,是最起码的吧。本来,我还准备把那事儿藏在自己心里慢慢受用的呢,只要不说,这事儿就一直在我心里像小苗一样水嫩嫩的呢……现在看看,得,根本不值,别的人我不管,姜墨那里我得跟他把话说清楚了,告诉他了,才等于是把这事给结了,才等于是把这小苗给连根拔了,这样我也就会心安了,像你所期望的那样,你是你,我是我,各不管各……
       左春这话其实也是吓唬姜印的,她真看不上姜印那又要做淫汉又要装正经的样子!睡一觉或者睡几觉又怎么了呢?他要觉得不对为什么当初又兴头头地做呢?
       为了加强戏剧效果,左春拉开门,做出就要去找姜墨的样子。
       姜印却当真了,不管不顾地把姜墨的事抖出来:告诉他?你以为他对你有多好?你去交代了会讨到他的欢心?哼,别傻了,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在你那里不行,出门一嫖,嗳,行了!
       走到门口的左春愣了一下,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是真的要去找姜墨了。
       二十
       元元的分数出来了。最坏的结果。比重点的分数线要低五分。要么就近入学,要么按每分两万掏赞助费,前提还要找到人加以疏通、搭桥。后一条路,是想都不要想的,以姜宣的性格,他断断是不会去求人的,他一向就是对重点中学不以为然的……再说,毕竟是10万元……结果很简单,元元只得升入本区划内的普通中学。
       〖JP2〗晓琴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衰老了十岁。她替女儿精心设计好的成长之路在这关键的一步走岔了,她陷入了巨大的自责中。元元还是个孩子,出现这一结果,她这个做妈妈的首当其冲要负主要责任,肯定是方式方法有问题,走了弯路、花了冤枉钱、做了无用功……她想到她带元元上的那么多补习班,做的那么多卷子,熬的那么多夜,全都白费了!直升本埠中学,闭着眼睛都能考上的,她白费那么多劲儿干什么?
       本埠中学,晓琴是太知道了,她常常会在学校附近看到那些男生女生,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的,拖拖拉拉叮叮当当一派哈韩哈日的作派,怎么看都是不学好的样子……在她的逻辑里,这个中学简直就是替小混混们准备的,一旦进去,元元的这辈子简直就完了,她一定会飞快地被染成一个玩世不恭的小太妹,整日在巷子里晃来晃去,她那个天真乖巧的元元将一去不返……晓琴像只母狼那样的号哭起来,元元如果完了,她生活中还有什么乐趣和指望?
       晓琴陷在客厅的一只小沙发上,姿势难看地蜷在角落里,就那样在浓重的暮色里放声大哭。
       说来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是真的,这是姜宣第一次听到晓琴这样的恸哭,那种软弱和颓废,绝望和失助,在晓琴身上是从未发生过的……姜宣原本是在另一张沙发上坐着的,对于元元的失利,他是相当的心平气和,失落固然是有的,但条条大道通罗马,他不像晓琴那样死心眼……但晓琴这惊天动地的一哭,反倒让姜宣心酸起来,他往晓琴那里挪了挪,又靠了靠,最终让晓琴把头放在自己怀里哭——这个动作,在这对夫妻之间是相当罕见的,姜宣的胸膛好像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而晓琴,耸动着的双肩看上去多么动人呀……
       姜宣几乎冲动起来,真的,他太喜欢软弱的女人了……相似的情绪在心中浮现,姜宣突然想到胡兰,他拍拍晓琴,忽然醒悟到自己这些时日的荒唐,他都做了些什么呀……对怀里的这个女人,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呀……巨大的羞惭和罪恶感像空中的棒子似的拼命敲打起姜宣的脑袋,像扭曲的手指似的搓揉着他的心脏……
       姜宣无法再抱住晓琴了,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怀抱,多么肮脏多么暧昧多么可笑,他怎么配抚慰晓琴呢……
       姜宣忽然就急躁起来,他急于想摆脱那个罪恶的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跟混沌的过去诀别,他想他应该马上就去跟胡兰摊牌,骂她一顿,责怪她的孱弱,嘲笑她的接纳,用最粗暴无理的方式结束那同样粗暴无理的关系……像在梦中一般,姜宣突然就站起来,不管不顾地丢下尚在抽咽的晓琴,转过身就往外面去了。
       晓琴趴在沙发上停了一会儿,悲凉之中,沉睡着的本能却还在暗暗喘息,她终于惊觉起来,抬起眼睛,向虚空中张望:姜宣干什么去了?
       晓琴仍然陷在沙发里,不过,她分成了两半,一半仍旧在痛哭她即将失去的纯洁的女儿,另一半,却挣扎着站起来,她必须跟着姜宣,这个她同样有可能失去的丈夫……站起来的晓琴现在轻得像纸一样了,她跌跌撞撞地飘在半空中,却仍然能凭着苦汁般地记忆顺着上次的那条路往前走。这条路,最近经常在梦中出现,她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同那个杆子一样瘦长的女人走在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走得很慢,可晓琴却总也追不上……
       胡兰小屋的窗帘没有拉,像所有的窗口一样,正射出晚饭时分那令人迷醉的黄色灯光。
       因为走得太急,姜宣喘起了气,但理智同时慢慢地回到了他身上。在小屋附近,他慢下来,最终站在斜对角的一棵树下。大树的树荫有效地遮住了他的身影,从这棵树下,姜宣恰巧可以看见窗户里的胡兰跟丑丑……这对母子正在共同分享一小碟干切牛肉,如果姜宣没有看错的话,这是他上个周末带来的熟食,记得胡兰接过后就直接放进了冰箱,都过去两天了,这娘儿俩竟然还没吃完。牛肉边上,是一碟空心菜,丑丑和胡兰的筷子都围着空心菜打着转,谁也不去碰那碟牛肉,吃了一会儿,胡兰突然挟了两片放到丑丑的碗里。丑丑愣了一下,像是生气了似的,小脸都红了,飞快地挟起更大的一片往胡兰嘴里塞……窗户的玻璃完全隔住了声音,但他们吃饭的样子不知为何非常动人,散发出温暖的光泽……姜宣像钉子一样站住,他完全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他知道,从头到尾,自己并不曾喜欢这个胡兰,更谈不上留念或眷恋,但是,看看吧,看看这个女人吧,他又怎么能够把她遗忘、把她抛弃?
       
       姜宣颓然地回过头,却突然碰上一对眼睛。
       这是晓琴的眼,夜色中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不像钻石,更像是玻璃,划过了黑暗,这是姜宣无法形容也无法承受的目光。他伸出手,像阻挡刺目阳光一样地遮住自己的眼。
       姜墨在车上接到一条短信,是左春的:有急事,请速回。
       左春会有什么事呢?姜墨有一点点纳闷,这纳闷一直保持到他的最后一刻。仅仅五分钟之后,姜墨就出事儿了。他再也没能听到左春所要说的那件“急事儿”。
       也许得怪罪于女学员今天穿的那条裙子,特别短的裙子。这女人年龄其实并不小,也许都过三十了,但是就特别敢穿,吊带衫那么低,裙摆却又那么高,成心把肉晾出来吹风似的。她约了姜墨做了她的计时陪练。她开车总有些心不在焉,或者就是配合能力比较差,已经连续练了半个月了,却还是晃晃悠悠、忽轻忽重的。
       姜墨跟她在一起很紧张,一方面是她的水平让他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是她这身衣服让他很不舒服,车里的空间变得更小了似的,手脚都没处放……这女学员开得实在太差,碰到大坎子了都不知道减速,车子一颠,她吊带衫里面的两个球也开始弹跳起来……并且,因为车子的颠簸,她还会惊叫,倒也不是害怕,反倒好像很过瘾似的……一边还转过头看看姜墨,伸伸舌头,又乖巧又得意的样子……
       在她的要求下,姜墨同意她把车子开到了郊区。这里人少车少,应当说还是比较安全的,女学员更加放松了,一边跟姜墨娇声娇气地闲扯,一边练习百米加挡减挡……她身上甜丝丝的香水熏得姜墨有些晕乎乎的,姜墨有些迷糊了,他的眼睛真没有地方放了,放在上面,看到女学员胸前的两个气球,放到下面,女学员光溜溜的大腿正在灵活地左踩右刹……突然,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女学员松开控制挡位的右手,她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好像只是挠一把痒痒似的,却把本已很短的裙子又往上撩了一角……她没有穿长统袜,姜墨连她腿上粉红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腿还在用劲,以某种优美而性感的角度往下蹬去……
       忽然,姜墨感到了他身体的异样,他不得不做直身子,以掩饰某些部位的变化,他的血开始往头上涌,头像被打了一拳似的涨大起来,哦!这真是久违的感觉,姜墨嘴角边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他本来以为,他再也不会有这种痛苦而又美妙的感觉……姜墨立刻就想到左春了,想到她的水红色睡衣,她特别柔软的小肚腩,她急迫喘气的样子……姜墨更加兴奋了,身体的感觉愈加突出,他现在可以百分百确定,他头上那片浓厚的乌云飘走了,阴影过去了,耻辱结束了,他终于可以让左春得到失去的世界了……
       女学员的油门无限制地踩下去,而姜墨浑然不觉,又是一个大坎子,车子猛地一颠,女学员的方向盘控制不住往右边一歪,他们的车以120迈的速度亲吻上优美的弧形护栏。在猛烈撞击的瞬间,姜墨绽出了一个接近高潮的笑容。
       尾声
       父亲把又一次家庭会议的地点设在姜墨的病房。
       姜墨现在只是物理的存在。他身上插满了管子,被动呼吸。医生反复表述的意思是:他的生命仅仅取决于这些管子里的液体。
       姜宣、晓琴、左春、姜印、胜美。穿着白色大外套的母亲。右手无力下垂着的父亲。
       离上次的拆迁会议,不过才过了一年半。却好像过了十几年似的。他们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左春没有什么表情,她总是看着姜墨,她不明白:姜墨为什么一直保持着奇幻的笑容。这笑容,她依稀相识,却又全然不同。
       姜印与胜美同坐一张凳子,他用手紧紧地握住胜美的手,这是无比恩爱的姿势,亦是内心虚弱的迹象。而后者,一贯冷冷的表情,似乎永远敷着一张透明的隔离面膜。
       相反,姜宣跟晓琴却离得很远,这对夫妻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避免碰到对方的视线。
       父亲咳嗽了一声,母亲及时地用小毛巾擦去他嘴角溢出的唾液。父亲开始说话了,他的脸对着姜墨,他怕老二听不见。尽管老二永远都不能再听见。
       事实上,父亲口齿不清,他半含着舌头,努力保持清晰,保持像样的严肃与尊严。
       “这么些天,我一直在想着你们大家,这种想啊,是想念,想念十几年以前的你们,想啊想的,好像要失去了你们似的,唉,这种想念,真跟我想念老房子差不多……老大、老二、老三,你们个个不易,却又个个糊涂。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何处,你们不肯说,我也就不问。问了或许也帮不上忙。我就是有些想念你们,想念小时候的你们……这些天,我时常回想我们的那间老的公寓房,在那里,我们曾经有过最好的日子……
       父亲眨眨眼,母亲以为他有了泪,但父亲让开了。父亲并没有哭。他只是休息一下,他接着往下说:
       “昨天,我跟你们的母亲商量过了,新房子,我们准备买到远一点的郊区,买得小一点,那里空气很好,清静些,也干净些……而且,价钱上也便宜得多,可以余下一点拆迁款,加上我们这么些年节省下来的退休金,我们一共可以拿出十五万来。这十五万,其实也是太少了……不过,没有办法,钱再不好,再不多,也还是可以表达一些心意、可以办一些事情。
       这十五万,可以有三个用途。其一是给元元择校。这不说明我赞成择校。但择校是选择一种希望和信心。特别是晓琴,你要把人生的事情看得亮堂一点。
       其二,这钱可以用于姜墨的医药。至于姜墨的管子什么时候拔,这个由左春说了算。左春,你怎么做我们都支持。姜墨一定也希望看到你的新生活。
       其三,承蒙胜美信任,前几天,她来跟我们两个老人说了些私事。这钱,我想给未来的小孙子。姜印、胜美,你们可以考虑一下领养的事情。我们会像对待姜家的亲生子一样疼爱的。有了孩子,一切就会好了。
       其实,唉……姜墨,我的孩子,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样一直睡下去……不过,我们得接受现实……这世上,没有可以医治姜墨的妙计,正如没有拯救众生的良方……唯一的出路只能靠各人自己,但记住不要互相怨恨、纠缠。姜墨没有走。我跟你母亲也没有搬得太远。离开即是靠近。自救即是他救。忘却即是宽容。”
       责任编辑:唐 嵩
       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有《白围脖》、《轻佻的祷词》、《镜中姐妹》、《笑贫记》等,主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中华文学选刊》等。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五届金陵文学奖荣誉奖,第11届百花奖入围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戒指》、《爱战无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