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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煤(下)
作者:刘庆邦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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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期故事梗概)
       城市壁垒打破后,农民纷纷拥向城市。高考落榜的农村青年宋长玉,就是一个梦想成为真正城里人的典型。他以他的勤奋和聪颖很快博得了矿领导的赏识。与此同时,他千方百计追求矿长的女儿,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正当他踌躇满志对未来生活充满着憧憬之时,却莫名其妙地被矿上开除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他想到了死,但又不甘心,他一定要将其中的缘由查个清楚……当宋长玉得知是矿长唐洪涛为了割断他与其女儿的恋情所为之时,面对巨大的伤害,他反而显得异常的冷静,他清楚想要讨〖HK〗〖LM〗
       回公道凭自己卑微的地位不啻以卵击石,他首先要学会忍耐,还要等待时机,这个时机一定是要靠自己来创造。经过潜心谋算,宋长玉毅然选择了红煤厂(村)的姑娘金凤为对象,因为她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爹,他的目的是在寻找靠山,以待积蓄力量,待羽翼丰满具备了一定的实力后,才有可能将久藏于心的一个个复仇计划来实现……
       第六章
       22 当上了矿长
       宋长玉着人在井口周围拉上了围墙,还盖了两间办公室,一天到晚守在那里。他模仿乔集矿的样子,让人做了一块挺大的木牌,漆了白地,上写“红煤厂煤矿”五个大字。牌子很醒目,在阳光的照耀下,老远就看得见。他在办公室里安装了电话,并印制了名片。名片上他的职务当然是红煤厂煤矿矿长。他不许工人把煤矿说成煤窑,说那个窑字不好听,显得不够大气。如果把煤矿说成煤窑,他岂不成了窑长,那成什么话!还有,他听说在旧社会人们把妓院说成窑子,一说到窑,人们就容易往那方面联想,容易把意思弄混淆。而矿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一说到矿,哐当一下子,显得十分响亮。矿上的工人都是他到市里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招来的,招工很容易,他随便招招手,呼啦就围上来一大堆。他招工招得很挑剔,年岁太大的不要,文化水平太高的也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由己推人,知道人上学上多了,心思就多,就不好领导。反正他又没打算在矿上搞机械化采煤,文化水平高了也用不上,只要看着身体好,能干活,人又比较老实,就可以了。有一个年轻人,说自己高中毕业。宋长玉说:“你到我的煤矿只能大材小用,可惜了。”年轻人改了口,说自己刚才说错了,他只是初中毕业。宋长玉说:“做人要诚实,你这样就不行,一会儿高中毕业,一会儿初中毕业,叫人没法相信你。”他本来想回老家招些人来,老家的剩余劳力很多,不少年轻人都在老家闲着。他要是一回老家招工,老家的人就会知道他现在当了矿长,他就会显得很风光。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越是沾亲带故,调皮捣蛋的人就越多,老家的人万万招惹不得。等矿上的一切走入正规,他倒是可以写封信,悄悄让他的弟弟长山到矿上来。
       他也不许矿上的工人喊他老板。怎么说呢,他一听见老板这个叫法,就难免想到压迫、剥削、旧社会和资产阶级等等词汇,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仿佛他一下子变成了剥削阶级似的。他对工人说:“我的老家也在农村,咱们都是兄弟。什么老板不老板,你们直接叫我宋长玉就行了。”工人们当然不敢叫他的名字,都喊他宋矿长。这正是宋长玉所希望听到的叫法儿。
       外出采购东西,或是有人到矿上联系业务,宋长玉都是先给人家掏名片,说:“给,这是我的名片。”在乔集矿工作时,他曾想过用乔集矿的信签和信封证明自己的身份,而现在使用名片作自我介绍,真是再好不过。他不知道名片这种形式是谁发明的,反正使用名片很合他的心思。跟一些人初次见面,他哪里好意思上来就说他是矿长,可他又特别需要让人知道他是矿长,这时名片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把名片往对方手里一递,什么话都不用说,人家就知道了他的头衔是矿长。其实这也是文字的力量,文字无声胜有声,在有些情况下,文字的力量是口头说话的力量所不能代替的。他一次就印了三百张名片。在名片上,他的名字用的是楷体字,字印得很大,占了整个名片的三分之一。以前给《夏观矿工报》写稿时,他特别渴望自己的名字变成印刷体出现在矿工报上,但愿望没能实现。现在,他的愿望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名片上了,而且一出现就是三百次。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以印刷体的形式出现,他越看越觉得好看。看着看着,他的名片上似乎站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代表他,好像比他本人还要好看。名片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印制名片时使用了香水。这种香味也让他觉得很好闻。有人接到名片时,还把“矿长”二字读了出来,这使宋长玉觉得非常受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当上了矿长。怎么着,唐洪涛是矿长,他现在也是矿长。煤矿虽然有大小之分,所有制性质虽然也有国家、集体和个体之分,但谁能否认他的煤矿也是煤矿,谁能否认他也是一家煤矿的矿长呢!
       宋长玉还把名片给了金凤一张,让金凤闻闻香不香。金凤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挺香的。宋长玉说:“这就是我,你闻到名片上的香味,就等于闻到我的香味了。”
       金凤说:“这不是你,你能搂着我睡觉,它能吗!”
       他们买了大床,已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他们没有举行什么婚礼,说是旅行结婚,两个人到省城转了一圈,并在城里住了两天,就算把结婚的仪式举行过了。金凤问过宋长玉,要不要回宋长玉的老家看看。宋长玉说现在太忙,等过年的时候再说吧。每晚宋长玉都把金凤紧紧地搂在怀里,问:“金凤,金凤,是你吗?”金凤说:“是我。”“夜里我看不见你怎么办,你身上有什么记号吗?”“你要什么记号?”“你身上长的有瘊子吗?”金凤想了想,没想起自己身上有什么瘊子,说:“我身上你都看了,也都摸了,有没有瘊子你还不知道吗?”宋长玉说:“那我得再检查一遍。”金凤把身子平展着,说:“你检查吧,随你的便。”宋长玉闭着眼,检查了上边,又检查下边,对金凤说:“这回我检查出来了,你身上一共有三个瘊子呢。”金凤说:“你骗人,我身上有瘊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宋长玉故意卖关子,说:“对了,人往往不了解自己。”“你得告诉我。”宋长玉捉了金凤的手,把三个“瘊子”自上而下逐一数给金凤:“一个,两个,这是第三个。”数到第三个“瘊子”时,“瘊子”迅速发胀,金凤有些受不了,说:“这不是瘊子,你坏,你坏……”
       亲热过后,金凤问宋长玉:“你现在还想唐丽华吗?”宋长玉说:“你老提唐丽华干什么?”金凤在宋长玉怀里撒娇:“你说嘛,我就让你说。”“你让我说什么?我说不想她,你不会相信;我要是说想她,你该吃醋了。”“你说实话嘛!”“你真让我说?”“说吧,没事儿。”宋长玉说:“在没认识你之前,我是有点想她,一跟你好,我就不想她了。你这么好,我还想她干什么!”“真的,你没骗我吧?”“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以后不许说骗不骗的,这个字眼儿太难听了。”金凤说:“你听着,这一辈子你只许跟我好,不许跟别的女人好。”宋长玉没说话。金凤摇晃着他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说话!”宋长玉说:“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除了你,谁会跟我好呢!”“那可不一定。”宋长玉把金凤搂得更紧些,叹了一口气说:“金凤你记着我的话,你不但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恩人呢!”
       宋长玉不让金凤在桥头卖票了,取得岳父的同意后,他让金凤到矿上当会计。金凤有些为难,说她可不会算账。宋长玉说,当会计没什么难的,一学就会了。现在算账又不用打算盘,是用电子计算器。把计算器上的数码一摁,加减乘除都可以,而且准确得很。宋长玉又说:“什么工作都需要学习,都是从不会到会。就说我吧,我以前没当过矿长,现在也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有一句话我特别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不外出,宋长玉每天都要到井下看一看,要求工人一定要注意安全。有时他还和工人一块儿干活。他不像唐洪涛,到井下只是为了做做样子,摆摆姿势,好让人家给他照相,登报纸。这里是他自己的煤矿,支一根柱子,攉一锨煤,都是给自己干的。他是真干,抄起攉煤的铁锨,一会儿就干得满头大汗。常常是,金凤回家做好了饭,到矿上喊宋长玉回家吃饭,宋长玉还在井下没上来。金凤回家把饭热了热,再到矿上喊宋长玉,宋长玉仍没有上来。干脆,金凤把饭菜装了饭盒,提到矿上来了。宋长玉终于从井下上来了,他的脸还黑着,手还黑着,却抓过饭就吃。金凤让他把手脸洗一下再吃,说煤粉子都落到饭里去了。宋长玉说没关系,权当给饭撒点黑胡椒面。他一边吃,一边夸老婆做的饭真好吃。有时正吃着饭,有电话来了。金凤拿起电话,刚说“他正吃饭”,宋长玉就把电话要过来了,宋长玉说:“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宋长玉开玩笑,问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他的女秘书。宋长玉说:“什么女秘书,我哪里用得起女秘书!接电话的是我老婆,你不要开玩笑。”
       别看宋长玉这么忙,有一件事他没忘了做,他认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既然前面埋下了伏笔,他不能让笔老是伏着,得做成文章,把伏笔的作用显现出来。上高中时,他听语文老师讲过文章做法,有一种做法是说,文章开头时写到一把剑在鞘里插着,到文章高潮处,就得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给剑派上用场。按这个说法,他的“剑”也该出鞘了。他这次写的信是举报信,不再是申诉信。他没有再把信寄给矿务局的组织部,而是寄给了矿务局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他知道了,党员干部犯了错误,都是由纪委查处。他还打听出来了,一个干部的贪污、受贿金额若超过两千元以上,就要受到严肃查处。岳父送给唐洪涛的钱是三千元,肯定超过了受贿金额的上限。他的举报信写得很具体,哪月哪天红煤厂的村支部书记明守福给唐洪涛送了三千元钱,哪月哪天唐洪涛就把价值超过万元的矿用小绞车送给了明守福。他说他是明守福的女婿,现任红煤厂煤矿的矿长,他完全可以证明这件事。作为举报人,他在信上写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他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人民财产不受损失才写这封信的,他表示相信,党的纪检部门一定会对唐洪涛这样的腐败分子进行查处。如果唐洪涛在矿务局得不到查处,他将保留一个公民继续向市、省等上级纪检部门举报的权利。
       举报信寄出一段时间后,宋长玉就开始打听有关乔集矿的情况,可是,半个月过去了,没有消息,一个月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因为宋长玉手边也有了电话,他打探消息是很方便的。他向谁打探消息呢?是向唐洪涛的儿子唐胜利。老子的职位有什么变化,儿子一定会知道。他装作对过去的事情不再计较,装作跟唐胜利聊天,顺便问到了唐胜利的爸爸:“你爸爸最近怎么样?还是那样忙吗?”
       唐胜利说:“他还是那样,一天到晚瞎忙。”
       “听说你爸爸快当副局长了,提前向他祝贺!”
       “没有吧,我怎么没听说!”
       “你是故意保密吧?”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到我们矿来看看,我随时欢迎你。”
       “我听说你当上了矿长,可以呀,进步够快的。”
       “我这个矿长跟你爸爸不能比,你爸领的是正规军,我们不过是杂牌军。”
       “杂牌军有杂牌军的优势,我看现在的形势是杂牌军包围正规军,正规军快要顶不住了。”
       “看来你对形势很有研究,不愧是当记者的。”
       “有研究说不上,我们得到的信息不过多一些,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要下海。”
       “你开什么玩笑,你端着国家的铁饭碗,背后又有唐矿长那棵大树,谁下海也轮不到你呀!”
       “谁都靠不住,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觉得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挺好。”
       再给唐胜利打电话,宋长玉听唐胜利说了唐丽华的一些情况。唐丽华从市里进修回来后,没有再当护士,也没有当医生,而是到矿务局总医院工会,当上了工会的副主席,级别是副科级。唐丽华已经结婚,她的丈夫是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名字叫元金年,级别是正处级。他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却听到了唐丽华嫁人的消息,这使他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酸味儿,又像是苦味儿。他记起唐洪涛跟他说过,唐丽华已经有对象了,对象的名字叫元金年,还说了元金年当时的职务。当时他不相信唐洪涛的话,以为唐洪涛不过是拿元金年压他。看来唐丽华还真的做了元金年的老婆,真他妈的没办法。他跟元金年当然没法儿比,过去没法儿比,现在也没法儿比。元金年是团里的书记,是正县团级,他呢,虽说有了矿长的名分,什么级也不是。人家是书记娶主席,主席嫁书记,当然很合适。宋长玉还听唐胜利说到一个情况,使他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原来元金年的爸爸是矿务局组织部的部长。这就不难理解了,唐洪涛为什么坚决反对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为什么极力主张把女儿许配给元金年,原来他要跟部长联姻,要编织自己的关系网,为自己升官铺平道路。这就不难理解了,他给元部长写了申诉信为何得不到任何回音,为何石沉大海,原来他把信投到唐洪涛的亲家手里去了。他后悔自己怎么那样傻呢,怎么没想到儿子和爹姓的是一个元呢,怎么没想到部长是元金年的爸爸呢!而他寄给纪委的举报信迟迟没有什么消息,是不是唐洪涛跟纪委书记,或者说组织部长跟纪委书记,也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宋长玉读过《红楼梦》,知道其中有一个护官符,知道贾家王家史家薛家相互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矿务局的那些干部,是不是也都有自己的护官符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真的要向矿务局的上级单位举报。他跟唐胜利要了唐丽华的电话号码,说适当时候打电话向唐丽华祝贺一下。
       23回老家过年
       这年春节,宋长玉给工人放了假,要带妻子金凤回老家过年。他出来了好几年,连着三个春节都是在外面过的,这第四个春节,他决定回老家过。他写信对父母说过,要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他就不回家。现在他当了矿长,又在外面娶了老婆,应该说混得还可以吧。他给金凤买了金戒指、金耳环,和带翻毛领子的裘皮大衣,把金凤打扮得像个贵妇。他自己也买了新皮鞋和呢子大衣,穿上在镜子前照了照,颇有些企业家的派头。他带了足够的钱和足够的香烟。他买的烟是国内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他自己虽然不吸烟,但回老家一定要买好烟。他懂得老家的规矩,凡是从外面回去的人,一定要给乡亲们让烟,见一个让一个。而乡亲们也习惯看一看香烟的牌子,如牌子响亮,乡亲们会显得很高兴,让烟的人脸上也会大增其光。换句话说,你拿出的烟是什么级别,几乎是你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乡亲们也往往会从香烟的优劣程度上衡量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所以不少人在外面省吃俭用,宁可苦着自己,回家也一定要买烟,而且尽量买好烟。金凤见宋长玉仅香烟就带了一提包,问他带这么多烟干什么?宋长玉说:“你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特别能吸烟,能一支接一支不住嘴地吸,烟带不够可不行。”他帮金凤把金戒指、金耳环都戴上,说:“你现在才真正变成金凤凰了。”金凤戴着两个金耳环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看,问:“那我以前是什么凤凰呢?”宋长玉说:“以前嘛,是土凤凰呗!”“按你的说法,是你把我变成金凤凰了?”“你说呢?”金凤说:“我不说,我一说你该说我迷信了。”宋长玉听出金凤话里有话,说:“说说嘛,没关系的。”“我说了,不许你说我讲迷信。”“说吧,说吧,我不说你。”金凤说,她妈曾背着她找算卦的先生给她算过一卦,算卦的先生说,因为她名字里有一个金字,要是找对象,最好找一个名字里带玉字的,说是金配玉,主富贵;玉配金,一辈子荣华富贵扎下根。她妈跟她一说,她原来根本不相信这一套,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只有女孩子的名字里才容易带玉,男孩子里哪有什么名字里带玉的呢!反正她的所有男同学,还有村里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名字带玉的。她想来想去,倒是想起了有一个人的名字带玉,那是她的姑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后来宋长玉一到红煤厂,她一知道宋长玉的名字叫宋长玉,第一个感觉不是高兴,而是害怕。她想,坏了,名字带玉字的男人来了。一开始,她一看见宋长玉就害怕,害怕得身上打哆嗦,收都收不住。她觉得宋长玉不是一个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不然的话,怎么就那么巧呢!她正找不到名字里带玉的,带玉的人就来了,而且和她的岁数大小差不多,她还要天天给宋长玉做饭吃。有一天,她越想越害怕,竟掉了眼泪。妈问她哭啥呢,她再次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妈一想就明白了,可不是咋的,小宋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妈似乎也有些害怕,说:“我日他娘,那个算卦的算得还怪准呢!”
       
       听金凤说了原委,宋长玉有些愣怔。说起来他也自以为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要是想到这一层,早早跟金凤说出来,金凤就会把算卦先生的话也说出来,那样的话,他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不必做那么多铺垫工作,金凤也会乖乖跟他走。他本人从来不算卦,也从来不相信算卦先生能把人的前途、命运和婚姻预测准确。但他自己不信,并不反对别人相信。像金凤和金凤的妈妈,相信算卦先生的话就很好,金凤这一辈子就会死心塌地的跟他过。至此他也明白了,明守福为什么没有反对女儿嫁给他这么一个漂泊而来的外乡人,原来算卦先生的话起了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能和金凤结合,媒人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算卦先生。他说:“我们俩能走到一块儿,看来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安排你在红煤厂等我,又安排我到红煤厂来,我一来,咱俩就认识了。金凤,你现在看见我还害怕吗?”金凤说:“还是有点儿害怕。”宋长玉把金凤搂住了,问:“我有那么可怕吗?”宋长玉亲了金凤一下,说:“我们两个是平等的,你今后不要怕我,你要是怕我,我心里该不安了。”
       宋长玉把带金凤回老家过年的事提前写信告诉了父母,父母把院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刚来到院子门口,有小孩子跑着向父母报告了消息,母亲就从院子里迎了出来。母亲一把抓住了宋长玉的胳膊,说:“我的儿,娘可把你盼回来了!”娘的泪水涌满了眼窝儿。宋长玉叫了声娘,见娘的头发已白了一半,眼睛也湿了。宋长玉把身后的金凤介绍给娘,说:“这就是我在信上给您说的金凤。”金凤叫了一声妈。娘答应着,把金凤也叫成“我的儿”,娘冲院子里喊:“长玉他爹,你在屋里干啥呢,快出来接过两个孩子!”娘的眼泪流出来了,可娘只顾高兴了,像是没有察觉,没有擦去,两道湿印就在鼻窝两边挂着。娘又对金凤说:“我的儿,咱家可是穷啊,回家让你受委屈。”金凤笑了笑,说没事儿。长玉的爹从屋里出来了,两手扎煞着,只是笑,笑得很是羞涩,像害怕见人一样。
       趁串门的乡亲还没来,宋长玉掏出三千块钱给爹,让爹办年货。
       爹没有接,说:“年货已经办齐了,钱你自己留着吧!”
       娘说:“你儿给你的钱,还不快接着!”
       爹这才把钱接过去了,说:“这钱留着翻盖房子。”
       宋长玉仰脸把房子看了看,说:“房子是该翻盖了。这钱您只管花,翻盖房子的钱我回到矿上再给您寄。两万块钱够了吧?”
       爹说:“两万块钱用不完,咱们这里盖四间砖瓦房,有一万多块钱就够了。”
       宋长玉说:“要盖就往好里盖,争取一步到位。你要是不想盖老式的起脊房子,盖两层子楼也可以。”
       爹和娘互相看了看,知道这孩子在外面真是发财了。娘说:“村里还没人盖楼,咱可不敢盖。能盖四间红砖到顶的瓦房,就好到天上去了。”
       宋长玉打开带回的一只下面安有四个轱辘的大箱子,往外掏衣服,他给父亲、母亲、弟弟和姐姐,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
       娘的眼窝子又湿了,说:“我有十来年都没穿新衣服了。你看我,只顾高兴了,忘了给金凤烧茶喝。我给金凤烧鸡蛋茶去。”走到灶屋门口,娘又转了回来,说:“长玉他爹,快把咱给儿媳妇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
       爹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太少了,拿不出手啊!”
       娘说:“多少是咱对孩子的一点心意,给见面礼也是咱们这儿的规矩,咱们不能坏了规矩。”
       爹到里屋把见面礼拿出来了,是三百块钱。爹把钱递给金凤,说:“孩子,让你见笑了!”
       金凤说:“爸,我不要!”却看着宋长玉。
       宋长玉说:“收下吧,见面礼一定要收下,这是规矩。”
       金凤只好把钱收下了,说:“谢谢爸爸妈妈!”
       说话间一些乡亲们陆续来了,宋长玉赶紧给男人们拿烟,给妇女和孩子们拿糖。有人问这烟多少钱一盒,宋长玉说了价钱。问话的人有些惊叹,说一支烟顶六七毛钱,这哪是吸烟,跟烧钱差不多,六七毛一会儿就烧没了。有个妇女说,有买一支烟的钱,够称二斤盐的。另一个妇女纠正说,称二斤盐可不止,能称好几斤呢!那些人吸着烟,吃着糖,说着话,眼睛过来过去在金凤脸上看。
       一个在村里小学校当老师的人问宋长玉:“听说你现在当矿长了,不简单哪!”
       宋长玉说:“没什么不简单的,要是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你也能干。”
       当老师的人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
       宋长玉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那位老师,说:“给你一个电话。”
       串门的人都没见过名片,伸头乱看,乱问,啥?啥?有人把名片当成了电话,问:“这电话怎么打呀?”
       那位老师说:“什么电话,这是名片。连名片都不知道,还电话呢!这上面印的有电话号码,现在当干部的出门都带名片。”
       这个说:“给我一张。”那个也说:“给我一张。”他们大概把名片当成了烟和糖,好像谁不要一张谁就吃了亏。
       宋长玉把名片一一发给那些向他伸手的人。
       还是那位老师指着一个不识字的妇女说:“你连一个字都不识,要名片干什么,你以为名片是扑克牌呢!”
       那个妇女恼着脸子说:“不识字怎么了,不识字我当画看。兴你要,就不兴我要!”
       “好好,要吧要吧,谁敢不让你要!”当老师的转身继续跟宋长玉说话:“听说你原来不是在乔集矿上班吗,怎么又到红煤厂矿当矿长去了?”
       宋长玉想到了,乡亲们一定会问到这个话题,他早有准备。他当然不会把在乔集矿的遭遇说出来,那个过程过于曲折。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打算说出来,要保持给父母写信时的一贯说法。当着这么多乡亲,他觉得有点像新闻发布会,每一句话都是很重要的。他把身子坐得端正些,说:“在乔集矿,我只能当一个采煤工,只能听别人的指挥。到了红煤厂我就可以指挥别人,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人才可以互相流动,北京的人可以到上海工作,上海的人也可以到北京工作。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在我那个矿当工人的,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只要干得好,我对他们一视同仁。”
       当老师的人马上报名:“我去你那个矿干怎么样?”
       这个问题宋长玉事先也想到了,村里人知道他在外面当矿长,肯定会有不少人要求到矿上工作。他把屋里的人扫视了一下,见不少人眼睛看着他,嘴巴已张开了一半。他不能答应老师的要求,他要是一答应,别的人会像跟他要名片一样,纷纷提出到矿上工作的要求,那样就麻烦了。答应给人家安排工作,可不像给人发名片那么简单。村里那么多年轻人,都急着到外面打工,他要谁不要谁呢?弄不好就会得罪人。于是他说:“教师的岗位很重要,你还是好好教书吧。”
       “重要个屁,学校的老师已经三个多月没领到工资了!”
       宋长玉说:“随后咱们单独谈谈。”
       第二天,宋长玉要带着金凤到镇上赶年集,他对金凤说,他们这里的年集非常热闹。他要通过赶集让当地人知道,他就是宋家庄的宋长玉,现在的宋长玉不是以前那个一文不名的宋长玉了。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还要办些年货。父亲虽然把年货办齐了,但他对有些年货不够满意。比如,父亲买的鞭炮是两千头一挂的。他知道,父亲买这么长的鞭炮,已经鼓了很大的勇气,已经破了例。他在老家过年时,父亲一般只买二百头的短鞭炮。他说,两千头的鞭炮少了一点,至少要买五千头到一万头的。再比如,父亲买的红蜡烛是半斤一支的。宋长玉说,半斤一支的蜡烛太小了,他到集上看看,要把最长最大的蜡烛买回来。弟弟长山提着篮子跟在他们后边,准备提年货。母亲提出,她也要去赶年集。宋长玉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她要跟儿子儿媳一块儿到集上去高兴,去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夸奖。在集上,他们果然遇到了不少熟人。别人问一句,母亲就说:“这是俺大儿,这是俺大儿媳妇!”母亲兴奋得脸上一直放着红光。有妇女问:“你儿媳妇身上穿的那是啥衣裳,看着毛烘烘的。”母亲说:“我也不知道,听说这一件衣裳值六七千块呢!”问话的妇女惊叹道:“哟,我的老天爷,这样的衣裳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咱乡下人连摸都不敢摸,恐怕一摸还烧手指头呢!”母亲说:“那是的,啥人穿啥衣裳。”
       
       来到卖鞭炮的摊位前,宋长玉问人家,最长的鞭炮多少头。回说,五千头。宋长玉问,有没有一万头的。卖鞭炮的说没有。宋长玉认为他太死板了,把两盘五千头的接起来,不就是一万头的嘛。卖鞭炮的人说:“五千头一盘的就很难卖,接成一万头一盘就更难卖了。接成一万头的你买不买?你买,我马上给你接。”宋长玉说:“我要是不买,问你干什么!你接吧,接好我一会儿来取。”卖鞭炮的人说:“好,我马上就给你接。你是宋家庄的吧?我听说宋家庄有一个人在外边当了矿长,是不是你?”宋长玉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嘛!”卖鞭炮的人很得意地笑了,说:“我看你这身打扮,就像是从外边回来的当官儿的。”
       他们连看了好几个卖蜡烛的摊位,直到找到一对最大的蜡烛,宋长玉才答应请下。他们这里买蜡烛不说买,说请。过年期间,他们还习惯互相问一下,今年请的蜡大不大?若请的蜡大,就表明这家人日子过得兴旺、富足,过年高兴。同样的道理,他们还互相问买的鞭炮长不长?年初一起得早不早?久而久之,这样的问话就成了客套话和祝福的话。而答话的人都不会承认请的蜡不大,买的鞭炮不长,年初一起得不早,通常的回答是,请的蜡不小,买的鞭炮不短,年初一起得不晚。哪怕有的人家请的蜡一支只有三两重呢,答话时也会说请的蜡不小。今年宋长玉家要说请的蜡不小,称得上名副其实,因为一支蜡就有一斤半,两支蜡有三斤重,简直像两根红色的棒槌。母亲小声提醒过宋长玉,说他们家的房子太矮了,这样大的蜡烛恐怕点不起来。宋长玉说没事儿,坚持把整个年集上最大的蜡烛请了下来。
       宋长玉原本没打算买鱼,可他们从鱼行经过时,金凤看见了一条大鲤鱼,顺手指了一下,说这条鲤鱼不小。宋长玉就在放大鲤鱼的木盆前站下了。还没等宋长玉问大鲤鱼有多重,多少钱一斤,鱼行里的经纪人已凑了上来,把宋长玉叫成了老板,说:“老板,这条鲤鱼就是给您留的,我看了,您要是不买,全集上就没人买得起。”这个话宋长玉爱听,但宋长玉说:“你不要光说好听话,得先报报鱼多少钱一斤。”经纪人说:“不跟您多要,三块钱一斤您拿走。”母亲一听就有些急,说:“太贵了,人家卖的都是两块钱一斤,不买不买。”经纪人马上做母亲的工作,说:“大娘,大过年的,买东西买个彩头,几十块钱在您儿子眼里不算啥。”经纪人说着就用秤钩子钩住鱼嘴,把鱼提了起来。母亲说:“便宜点儿,两块五一斤卖不卖?”经纪人还没说话,宋长玉却说:“算了,三块就三块吧,我看这条鲤鱼挺喜人的。”
       到除夕这天,宋长玉回老家已经三天。有一件事情,宋长玉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又在心里提着,老也放不下。这件事情像是一样活东西,一想起来就在他心头腾腾跳几下。这件事情又像是一块石头般的死东西,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就是他要不要到村支书宋海林家里看一看?他留意过,回家这两三天来,乡亲们几乎都到他家来过了,每天说话都说到很晚,香烟已吸去好几条,但他始终没看见宋海林露面。不但宋海林没到他家来过,连宋海林的弟弟和儿子也没到他们家来过。当然了,宋海林没到他们家是可以理解的,宋海林是长辈,年纪比他父亲还大,他应该将宋海林叫大爷。而他是晚辈,长辈来看晚辈,不是不可以,但不大符合道理。更大的障碍是,宋海林是村里的支书,是有职位有架子的人,让他主动来看一个晚辈,他怎能放得下端了几十年的架子呢!然而,宋海林不来,他们家别的人也不来,这就有问题了,说明这几年他们家和支书家的矛盾不但没有化解,疙瘩好像越结越死了。面对这样的疙瘩,宋长玉感到很别扭,无论如何,他绕不过宋海林的存在。如同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存在,和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存在,宋海林在宋家庄也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对这样的存在,他装作看不见是不行的。他对自己说,你现在已经当了矿长,职位要比宋海林高一些,职位高的人肚量也要大一些,你应当先去看望宋海林。另外,你的岳父也是支书,支书也是人,不是不可以亲近,你对支书的看法应当改变一些。再说,自己和宋海林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没有什么直接的矛盾,两家之所以不冷不热,不怎么来往,都是双方父母之间的矛盾延续下来的。说得再明确一些,都是因为宋海林的老婆与他的母亲闹过不愉快,才引起两家长期不和。现在,他们这一代已经成家立业,他在外面这么多年,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觉得所作所为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有所超越,把与宋海林家的关系改善一下。想到这一层,他脑子里一亮,思想仿佛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是的,父母都不识字,也没见过世面,他怎么能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趋,甘当父母的附庸!他甚至想到,要改善与宋海林家的关系,目前正是时机。他的地位和身份的改变,等于具备了与宋海林对话的资本和条件。他在外面卧薪尝胆般的苦挣苦斗,不就是为了创造现在这样的条件吗,不就是为了壮大自己力量吗,不就是为了使他们家和宋海林家力量对比的格局发生变化吗?倘是他还在家当农民,或是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没有自信,没有底气,让他去找宋海林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回家期间,肯定会有不少人向宋海林报告他的消息,宋海林也会很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若是主动去看望宋海林,宋海林会认为看得起他,当然会高兴。若他不去见宋海林呢,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只能会使他们家与宋海林家的矛盾加深,对立加剧。他问母亲:“您看我和金凤要不要到海林大爷家看一看?”
       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说:“去他家干什么,不去!”
       宋长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跟他们计较了。”
       母亲说:“不是我跟他们计较,是她跟我过不去。秋天割豆子时,那女人看见我还骂我呢,她欺负我快欺负一辈子了。”
       母亲说的那女人,指的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宋长玉见母亲一提起王梅英气得脸都白了,不敢再提看望宋海林的事。天下最亲的人还是母亲,他得孝敬母亲,不能违背母亲的意志。
       他们这里过年的传统是起五更,拜大年。说是起五更,有的人家三更四更就起来了。放过开门炮,点起大红蜡烛,给祖宗点了纸,上了香,全家人吃了素饺子,拜年的活动就开始了。当然是晚辈人给长辈人拜年,晚辈人成群结队,找有长辈的人家,挨家拜去。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进门叫着三爷三奶奶,五爷五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说拜年啦拜年啦!长辈人准备好了香烟、糖果、花生、麻花等,说免了吧,说说就到了,赶紧给晚辈拿烟,拿吃的。拜年的仪式一般是在天亮前开始,等到太阳出来,仪式就结束了。宋长玉携妻子免不了给村里的长辈拜年,也加入了大拜年的年轻人行列。其实是一些平辈的年轻人簇拥着他们夫妻,给这家拜,给那家拜。宋长玉早就想好了,要趁拜年的机会,到宋海林家拜一拜。拜年的事宁落一村,不落一家,这是常情,也是常理,想来母亲不应反对。来到宋海林家大门口,宋长玉又有些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有金凤在身边,后边还有一大帮人,紧张个屁呀,没出息!这样给自己打了气,心情才平缓些。进得屋来,见宋海林和王梅英都在堂屋里坐着,他说:“大爷,拜年啦!大娘,拜年啦!”
       身后的人一阵附和,也说拜年啦,拜年啦!
       宋海林说:“这不是长玉嘛,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
       宋长玉说:“年前回来的,这几天家里客人多,还没顾上来看望大爷。”
       宋海林说:“没啥,早看晚看都一样,拜年时来走走就行了。”
       宋长玉把金凤介绍给宋海林,说:“这是我家里人,她爸爸也是党支部书记。”
       金凤随即把宋海林叫了一声大爷。
       宋海林说:“那好,那好!”问金凤:“你爸爸身体好吧?”
       
       金凤说:“我爸爸身体挺好的,他成天都不闲着。”
       宋海林说:“你们那边搞得好,咱们这里搞得不好;你们那边有工业,咱们这边没工业。”
       王梅英插话:“我听说你这孩子当上矿长了,这几年混得不赖呀!”
       宋长玉说:“这多亏国家的政策好,要不是改革开放,矿长怎么也轮不到咱头上。”
       宋海林说:“那是的,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党的领导。”
       王梅英又插话:“你在外面结婚,那不是成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王梅英的一贯风格。这话宋长玉很不爱听,他要是承认自己是倒插门女婿,就等于承认不是宋家庄的人了。他说:“外边没有倒插门这一说,我什么时候想回来,金凤随时跟我回来。”
       王梅英说:“那还差不多。这一下你娘可高兴坏了,她没费一刀一枪,你就把儿媳妇给她领到家里来了。你娘到现在还不跟我说话呢,一看见我就瞪眼八叉的。”
       宋长玉还没说话,宋海林就把老婆的话打断了,说:“大过年的,你跟两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还不快给孩子拿吃的!”
       拜完年回到家,宋长玉听父亲说母亲困了,到床上睡去了。大年初一,人们都提着精神过年,白天一般是不睡觉的。宋长玉一听就明白,母亲定是知道他带着金凤到宋海林家拜年去了,生气了。母亲正在气头上,他没有到床前劝慰母亲。他要是一劝慰,会引出母亲好多话,使母亲气上加气。他还要考虑金凤的情绪,金凤第一次随他回来过年,他不想让金凤知道母亲和王梅英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说来母亲和王梅英结怨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不值得一提。可宋长玉听好几个奶奶、大娘和婶子说过,母亲和王梅英的确是为一件小事结下了怨气。母亲在娘家当闺女时是村里的妇女队长,领导着二百多号妇女劳动力。母亲能干,要强,性格也比较开朗。别的刚娶来的新媳妇都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人。而据说母亲昂首扬眉,谁都不怕。有人要脱下她的绣花鞋,量量她的脚大不大。她主动把脚一抬,说:“不用量,脚大。”有人问:“听说你在娘家是妇女队长?”她说:“那不假。”有人提议让她唱个歌,说当妇女队长的肯定会唱歌。她说:“我起个头儿,要唱大家一块儿唱。”歌还没唱完,一个看新媳妇的人来了,她是支书的老婆王梅英。王梅英一来,别的看新媳妇的人都不说话了,像是一鸟入林,百鸟无声。看新媳妇的人很多,把新媳妇包围着。王梅英一来,别的人主动为王梅英让开了一条道,王梅英可以直达新媳妇面前。王梅英说:“我听说新媳妇能得很,我来看看新媳妇有多能!”新媳妇来宋家庄之前,一定听说过宋家庄的妇女队长是王梅英,且听说王梅英是个掐花掐尖,说话压人三分的人,对王梅英先就有了抵触情绪。一看周围的气氛变化,她判断出来人可能就是王梅英,她说:“看吧,谁看我都不怕,再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这就把王梅英给惹恼了,王梅英说:“你能得不轻,我还以为你是两个鼻子四只眼呢!”他们这里说谁是四只眼是骂人的,新媳妇说:“你怎么能骂人呢,你才四只眼呢!”“你就是四只眼!”“你四只眼!”眼看王梅英要动手,看新媳妇的人把她拉住了。王梅英犹不罢休,使劲往地上吐唾沫:“呸!呸!”从那以后,两个人就记了仇,王梅英只要一看见宋长玉的母亲就恼下脸子开骂。王梅英倒不一定明着骂,见鸡骂鸡,见狗骂狗,使用的是指桑骂槐的办法。两个人都在宋家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母亲哪里受得了王梅英的辱骂。加上母亲娘家的村庄也是大庄子,母亲的姓是庄子里的大姓,母亲在娘家是被娇宠惯了的,养成的是占理不饶人的脾气。于是母亲就和王梅英对骂,母亲见驴骂驴,见牛骂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骂来骂去,二人的怨越积越深,以致两家的人都牵连进去,似乎两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之间都有了化不开的怨恨。
       半晌午时,母亲才起来。母亲的眼圈有些红,看样子像是哭过。见母亲这样,宋长玉心里又酸了好一阵。又过了两天,还不到初五,宋长玉就和妻子带着长山回红煤厂了。
       刚回到红煤厂,宋长玉就听回家过年的杨师傅说,唐洪涛犯错误了,正在停职检查。
       宋长玉一点都不惊讶,问:“什么时候?”
       杨师傅说:“春节前一个多月。”
       “他犯的什么错误?”
       “听说是经济问题,我也说不清楚。”
       恶有恶报,唐洪涛的矿长总算当到头了。宋长玉不敢肯定是自己的举报信发挥了主要作用,但作用应该有一些。他没有向杨师傅透露写举报信的事,只说,他早就估计到唐洪涛会有这一天,因为唐洪涛华而不实,好出风头,为人也不够善良。他问杨师傅:“乔集矿任命没任命新的矿长?”
       杨师傅说:“现在由副矿长齐国良代理矿长。”
       24发达
       夏观矿务局是国家大型企业,由国家煤炭工业部直接管理。红煤厂是农村,村上边是乡,乡上边是县,是另外一条线,归地方管理。红煤厂所在的县叫阳正县,县城相当古老,也显得比较破败。县城虽然也有十字大街,街上的行人也不少,但由于大街还是石板街,天长日久,车轮轧牲口踩,街面已变得坑坑洼洼。整座县城连一座三层的楼房都没有,最高的建筑只不过是一座二层楼,还是清朝的时候盖的。县里的人们不是不想改变县城的面貌,而是夏观矿务局所掌握的地质资料表明,阳正县的县城下面压着一块丰厚的煤田,这块煤田国家迟早要开采,县城早晚要搬迁。既然如此,谁还敢在煤田上面盖楼呢,那不是等于在流沙上面垒卵嘛!搬迁一座县城,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投入很多钱。这个钱县里花不起,只能由夏观矿务局出钱,或由国家财政拨款。犹豫和扯皮之间,县城搬迁和建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了新时期就好了,经过地方政府大力争取,国家终于同意,由国家和夏观矿务局出钱,县里也要自筹一些资金,开始实施阳正县城的大规模重建和搬迁。新县城离老县城几十里,选在一块以北山作屏的缓坡地。那块坡地上原来种有小麦、大豆、高粱,有苹果园、葡萄园,还有农舍和猪圈、羊圈。只十来年时间,那些庄稼、果园和农舍都看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高楼盖起来了,楼上闪烁着霓虹灯。街道有好几条,一律铺成柏油路面,又宽阔又平整。到了夜晚,城里灯火通明,这里是练歌房,那里是舞厅;这里是涮肉坊,那里是桑拿城,处处是一派现代和新兴的样子,与被丢弃的旧县城判若两个世界。
       随着新县城的建立,人口大量增加。县城管理者来不及统计人口增加的数量,往往使用翻番这个很模糊很省事的词语。翻番这个词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夏季肥嘟嘟的水塘里那些密密麻麻乱翻跟头的蚊子幼虫,身手矫健的蚊子幼虫翻过几个跟头后,就身生双翼,成了市民。这些市民先是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从老县城转移过来的,二是当地被占了土地的农民农转非摇身一变变成市民的。这些市民很快就学会了流行的歌曲,穿上了流行的服装,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飞翔的身影。可是,新城的领导者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们嫌新城的人口数量还不够,还要扩大人口规模,于是,又一项新的政策出台了,这项政策被人们理解为卖户口。实际情况正是如此,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户口在哪里,只要你愿意拿出五千块钱,可以立即转成城市户口,并在新城落户。
       一得到消息,宋长玉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拿出一万块钱交上去,把自己和金凤的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他早就渴望变成城里人。在乔集矿他千方百计想转正,就是想脱离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到红煤厂他虽然当上了矿长,但他仍不能算是城里人。谢天谢地,他现在终于变成城里人了。县城虽说和一些大城市不能比,谁能说县城不是城!不光他自己成了市民,他的老婆也成了市民。他对金凤说:“别人转一个城市户口要花五千,我们只花了三千三百多。”
       
       金凤一时没明白他的话意,问:“那怎么回事,你给人家送礼了?”
       宋长玉说:“花钱买户口,谁都不用给谁送礼。”
       “那你买的户口为啥这么便宜呢?”
       “你猜。”
       金凤摇头,说猜不着。
       宋长玉指了指金凤的肚子。
       金凤脸上一红,这才明白了。原来金凤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他们把孩子藏在肚子里,花两个人的钱,买了三个人的户口。金凤说:“你可真能算。”
       宋长玉说:“不是我能算,是我儿子能算,他知道城里要卖户口,就及时到你肚子里来了。我儿子一生出来,自然就是城市户口。”
       “隔布袋买猫,你怎么敢肯定是儿子呢,要是闺女怎么办?”
       “我觉得我的种是儿子,生儿子的可能性大些。不过生闺女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再生一个嘛。计划生育的事归咱爸管着,咱怕什么!”
       金凤说:“在红煤厂归咱爸管,户口转到城里,恐怕咱爸就管不着了。”
       宋长玉一愣,说:“你别说,这还真是一个新问题,亏得你提醒我。”
       他和金凤商定,在城里买户口的事可以暂时不跟村里的人说,因为煤矿还要继续在红煤厂办下去。
       除了买户口,作为配套措施,他们还花了几万块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房。一开始,金凤不大同意在城里买房子,认为现在住不着,买了也是空着。宋长玉说,如果只买户口,不买房子,就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有了户口,又有房子,才铁定是城里人了。现在住不着,以后肯定住得着。就算他们住不着,他们的孩子一定会住得着。再说房子肯定会增值,迟买不如早买,反正房子又放不坏。听宋长玉这么一说,金凤就不管他了。
       宋长玉让人把房子装修了一下,买了席梦思双人床、沙发、电视机、电冰箱、组合柜等一应家具和电器放进去,俨然布置成另一个家。另外,他还特意买了一个书架,并买了许多中国和外国的名著摆上去。拥有一个书架和满架的书,这也是他由来已久的一个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也变成了现实。这些书他或许暂时还顾不上看,但不能没有,家里有藏书,他才算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
       新家布置停当,宋长玉带金凤去看,说是让金凤去验收。现在他们进城很方便,想到哪里都很方便,因为他们买了一辆轿车。宋长玉没有安排司机为自己开车,长山想开,宋长玉也没让长山开,他自己掌握着车钥匙,自己亲自开。他的车不像唐洪涛坐的车是公家的车,他的小轿车是私家车。他听一个同样是小煤矿的矿长说过,自己的车跟自己的老婆差不多,哪能让别人乱开。他对这个说法基本同意。这个说法与把领结婚证说成是领驾驶证又联系起来,翻过来把驾驶汽车说成是驾驶老婆。是呀,每个人的“老婆”都是个人所有,驾驶权只能归自己。想上哪里,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把油门轰上两轰,扶着“老婆”的圆肩膀就走了。只要给“老婆”加足了油,“老婆”听话得很,想慢就慢,想快就快。到了一个地方,他进去时把“老婆”停在哪里,出来时“老婆”动都不动一下,仍在原地乖乖地等他。金凤却不同意把轿车与她相提并论,对宋长玉说:“不得了啦你,你敢娶两个老婆?”又说,“我能跟你说话,汽车能跟你说话吗?”宋长玉说:“能呀!”他摁了两声喇叭。金凤不以为然,说:“它说的能叫人话吗!”二人来到城里的新家,金凤的评价是“不错”。金凤的肚子已经相当大,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产。她把装饰一新的卧室看了看,就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她拍拍沙发,示意宋长玉也坐下,看着宋长玉问:“你不会把别的女人带到咱们这里来吧?”
       宋长玉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金凤对买房子不是很积极,原来真实的想法在这里。
       金凤两手抱着肚子,并把肚子上下摩挲几下说:“你得向我和咱们的孩子发个誓,不带别的女人来这里。”
       宋长玉拉过金凤的一只手,两只手把金凤的一只手捧在手里,说:“我孩子他妈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从来没怀疑过我呀!是不是听说别的当矿长的人在外边胡搞,就对孩子的爸爸不放心了?”
       金凤说:“不放心也说不上,反正你发个誓好一些。”
       “你让我发什么誓呢?”
       “你想发什么誓都可以。”
       “我不喜欢发誓,也从来没发过誓,还是请你相信我吧,不管我走到哪一步,跟我携手同行的只有你一个。”宋长玉到底没有发誓。
       忽一日,宋长玉又听说阳正县不叫县了,改成了阳正市。宋长玉这才明白县里为什么大量卖户口,原来一个县要改成市,对城镇居民人口的数量是有要求的,如果达不到一定的人口数量,就不能改成市。当然了,人口数量只是县改市的指标之一,其他还有多项指标,其中工业产值的指标是最主要的。这地方的工业产值不成问题,因为此地矿产资源比较丰富,除了煤炭资源,还有铁矿、铝矿等有色金属矿产资源。别的且不说,仅开办小煤矿一项,就使当地的工业产值翻了好几番。据说阳正县虽然改成了阳正市,但行政级别并没有升格,还是县级。大家认为这就很不错了,县毕竟是古老的叫法,一听就是农业的体制。而市就不一样了,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市的体制才是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体制。阳正县的改市,肯定是历史性的进步,必将载入地方志的史册。宋长玉对县改市也很赞成,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市民。不光是他,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子子孙孙都将是市民,而不再是农民。对于他们宋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历史性的改变,从他这一代起,他们宋家就改变了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的历史,开始了办工业和当市民的历史。这样一种开创性历史性的功劳,应该记在他宋长玉身上啊。
       有《夏观矿工报》的记者到红煤厂采访宋长玉矿长来了,来人不是唐胜利,是另外一个记者,姓李。宋长玉说,他认识矿工报的唐胜利,问唐胜利现在怎么样。小李告诉他,唐胜利下海了,停薪留职,到海南应聘去了。唐胜利应聘的单位还是报社,不过收入要高得多。唐胜利的爸爸出事不久,唐胜利就下海去了。宋长玉说,唐胜利跟他说过要下海,当时以为唐胜利是开玩笑,没想到唐胜利还真的走了。小李说,现在矿务局的情况很不好,工资都不能按时发,人心浮动得厉害,好多人都在从事第二第三职业,想办法捞点外快。宋长玉问,唐洪涛还在乔集矿吗?其实对唐洪涛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但还是愿意问一问。小李说,唐洪涛早就不在乔集矿了,出事后调到矿务局总仓库降职使用,任总仓库党支部书记,是个闲职。唐洪涛转舵快,认错态度好,还把受贿的钱退了出来,才没被开除党籍,没被一撸到底。据说唐洪涛早就捞够了,捞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没送他进监狱就算便宜。宋长玉又问:“你认识唐丽华吗?”
       小李说:“认识。唐丽华还在总医院工会工作,已经生孩子了,生的是个女儿。”
       宋长玉这才把话题转到关于采访的事情上,说:“我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呢?”
       小李说:“你的奋斗历程我多少知道一些,我认为非常值得报道。也可以说,你给进矿务局的青年做出了一个榜样,非常值得大家学习。连报道题目我都初步想好了,看一个农民轮换工怎样当上了矿长,怎么样?”
       宋长玉愿意跟记者聊聊,愿意在矿工报上露露面。他的事迹若一见报,唐丽华会看到,乔集矿的小马等人也会看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样对自己来说,算是一个回顾和总结;对以前认识他的人,也算是一个交代。他要让人们知道,宋长玉从乔集矿走出来后,没有泄气,没有沉沦,而是发愤图强,从挫折中站立起来,开创出了一个新的天地。事情想来有些好玩儿,以前他在乔集矿也当过通讯员,是把别人作为采访对象。谁想的到呢,如今他也成了被采访对象,也成了新闻人物,他的事迹也要登上报纸。不过他不像唐洪涛那样,是为了出名,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故意制造新闻。他要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回顾这几年所走过的路,他总结出一条经验,这就是人要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不服输的精神。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难免会在一些局面上输掉。如果服了输,有可能一蹶不振。如果不服输呢,才有可能赢得新的局面。
       
       跟小李谈过之后,宋长玉热情地请小李喝了酒。把盏之际,小李向宋长玉提了一个要求,让宋长玉顿感不悦。小李说,因红煤厂矿不在矿工报的报道范围之内,写宋长玉的稿子要见报,宋矿长要给矿工报交一点赞助费。小李说这不是他的意思,是总编的意思。这算怎么回事?他交了赞助费,不是等于花钱买报道嘛!小李一开始说,现在好多人都在想法捞外快,小李是不是也在向他捞外快呢?小李打的是总编的旗号,说不定总编并不一定知道,小李一得了钱,就自己昧起来。宋长玉的不悦并没有露出来,他问小李:“要交多少赞助费?”
       小李说:“你看着给吧,我知道宋矿长不是一个小气人。”
       少给我戴高帽子,到我这里搞伸手外交,你还嫩点儿。宋长玉笑笑说:“既然红煤厂矿不是你们矿工报的报道范围,我看就算了,不能让你们为难。”
       小李说:“这个报道我们一定要搞,一定要把宋矿长的事迹宣传出去。矿工报从一周一张,已经扩大到一周三张,每周二、四、六出报。我们的报道范围也在扩大,准备把阳正市范围内的所有煤矿都列为我们的报道对象。现在办报也要搞经营,也得讲究经济效益,如果收入上不去,报纸就办不下去。这样吧,宋矿长稍微意思意思,你赞助我们五千,我们不嫌多;赞助给我们一千,我们也不嫌少。我估计红煤厂矿每天的纯利润都得超过一万,三千五千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宋长玉说:“我们的矿是小矿,利润哪有那么多!”他没有给小李五千,也没有给一千,而是给了小李两千元,对小李说:“稿子见报后,希望能给我寄一份。”
       小李说:“稿子一见报,我就给你送来。”
       小李没有食言,一星期之后,一篇以宋长玉为主人公的人物通讯就上了矿工报,见报的题目是:昔日农轮工,今日红矿长——记红煤厂煤矿矿长宋长玉。这一次是总编给宋长玉打的电话,总编说:“宋矿长,你的事迹已经在今天见报,发了大半个版,还配发了你的光辉形象,很隆重的。怎么样,宋矿长亲自来一趟吧,我们多送给你几份报。”
       那天小李采访他,还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总编所说的“光辉形象”,大概是把照片也登在报纸上了。宋长玉急于看看自己在报纸上是什么样子,就驱车到报社去了。他对自己第一次登上报纸的形象很满意,满意得似乎认不出自己是谁了。报纸上的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只手在接电话,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枝笔,一副领导干部的样子。总编问他:“怎么样,满意吗?”
       宋长玉说:“挺好的,谢谢总编抬举!”
       总编给了他十份报纸,他本打算拿了报纸就回去,回去好好地把通讯看一遍,他看完再拿给金凤看,不料总编说:“宋矿长要请客呀!”
       宋长玉随机应变说:“那没问题,我今天来就是来请客的。把编辑部的人都叫上,饭店随你们挑,找一家好一点的饭店,大家好好喝一顿。”
       他们在矿务局所在地挑了一家最好的餐馆,在雅间包了两桌。矿工报编辑部的所有采编人果然都去了,男男女女有十五六个。宋长玉意外地遇见了小商,小商问他:“还认识我吗?”
       宋长玉说:“当然认识,应该说我们还是同学呢!你什么时候调到矿工报来了?”
       小商说:“调来一年多了。”
       因小商和宋长玉认识,总编就安排小商坐在宋长玉身边。把酒喝了一会儿,小商一手遮在嘴边,悄悄跟宋长玉说:“前几天看见唐丽华,我们还一块儿说起你呢。”
       宋长玉问:“说我什么?”
       “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呗。”
       小李问小商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让小商说话大声点儿。
       小商说:“干嘛让你听见,这是我和宋矿长之间的秘密!”
       酒桌上的人乱起哄,问她什么时候和宋矿长有秘密了,能不能公开一下,和宋矿长喝一个交杯酒。
       宋长玉有些拘谨,说:“不敢不敢,别让小商为难。”
       不料小商却站了起来,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喝就喝。”
       宋长玉怎么办?一个女的愿意与他喝交杯酒,作为一个男人,他要是不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宋长玉也站起来了,端起一杯酒,把一只胳膊扣在小商的胳膊上,弯过来,把酒送到自己嘴边,二人同时喝干。
       众人齐声喝彩。
       二人喝交杯酒时,宋长玉发现小商从眼角那里瞥了他一眼。宋长玉记起,在乔集矿通讯员学习班学唱歌时,小商就这样瞥过他。不过这一次瞥得更加大胆,更加意味深长,让宋长玉心中颇有些春风荡漾。
       25入道
       阳正市煤炭管理局王利民局长到红煤厂煤矿来了,一车来了三个人,除了王局长,还有办公室主任和司机。一辆进口越野车裹着一路煤尘,气势汹汹,一直开到红煤厂煤矿的院子里。负责煤矿治安保卫工作的明志强问他们找谁。办公室主任说:“市里王局长来检查工作,把你们的矿长叫来。”
       宋长玉听郑四说过,煤管局的局长叫王利民。在电视上,宋长玉也看见过王利民在会上讲话。他不敢怠慢,赶紧过来向王局长问好。王局长嗯了一下,问他:“你是矿长?”
       “我叫宋长玉。”掏出烟来,向王局长敬上,说:“请王局长吸烟。”
       王局长拒绝吸烟,说:“我没问你的名字,问你是不是矿长?”
       “煤矿是集体所有,本人在这里具体负责。请王局长到屋里喝茶吧!”
       王局长拒绝进屋喝茶,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是的,我就是矿长。”
       “好吧,把你的准采证拿出来给我看。”
       煤矿开采的一套规定宋长玉是知道的,除了开采许可证,还有安全生产许可证、工商经营许可证等,他说:“王局长实在对不起,准采证我们正在办。”
       “你蒙谁呢!煤矿开了好几年了,准采证还在办。你打算办到什么时候,难道等窑儿里的煤挖完了才办好吗!你正在办,我也正在办,我要法办你。在没有采矿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开矿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再问你,这个矿是不是没有通风井?是不是独眼开采?”
       “这个,这个,我们正在采取措施。”
       “已经晚了!我告诉你吧,我们接到有关人员举报,才来查你们。经过实地调查,证明举报人所反映的情况属实。现在我宣布:一、红煤厂煤矿属无证非法开采,立即停产整顿。待证件齐全经验收合格后,才能恢复开采。二、对红煤厂煤矿处以三十万元罚款,限三天内交清。三、矿长要参加局里统一组织的资格考核,考核合格,才能继续当矿长。考核不合格,就不许当矿长。”决定一宣布完,王局长挥了一下手,就要上车走人。
       宋长玉拦在王局长前面,说:“请王局长在这里吃顿便饭吧,天快晌午了,反正您回去也得吃饭。”
       王局长坚决地说:“不吃!”
       宋长玉央求说:“以前我对领导拜访不够,请王局长今天给我点面子吧。”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我是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如果都像你们这样,对国家的矿产资源私挖乱采,中饱私囊,共和国的大厦岂不是让你们给挖塌了。如果对你们放任不管,岂不是我们这些国家公职人员的失职!”
       王局长走后,宋长玉并不怎么害怕。他听郑四说过,王利民曾到郑四的煤矿检查过,下的指令也是罚款三十万,结果郑四只花了两万块钱,就把王利民摆平了。郑四说,王利民黑得很,心比最黑的煤都黑。王利民是什么他妈的煤管局的局长,简直就是阳正市所有小煤矿矿长的爹,哪个矿长都得孝敬王利民,谁不孝敬王利民,王利民就找上门来黑谁。从王利民今天到红煤厂矿的一言一行来看,基本上印证了郑四的说法。样子装得很像,仿佛是天下第一清官,其实他的高调是唱给别人听的,样子是装给别人看的。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是天下贪官的共同做法。看来宋长玉不破费点钱是不行了。
       宋长玉把王利民来矿检查的情况跟岳父明守福说了,说煤管局要对红煤厂矿罚款三十万,等于这半年矿上又白干了。他要让明守福知道,煤矿不是好办的,挣一点钱并不容易。前几天,明守福还向他借钱,一开口就是两万。明守福是为大儿子明志刚借钱,说明志刚的孩子要转到矿务局中学读书,需要交一笔赞助费。说是借,其实是要。这笔钱只要拿出去,等于把一块泥投进水里,再也捞不回来。宋长玉不想给,但岳父说出来了,他不敢不给。他说:“我哥真有意思,这事还让爸爸出面干什么,我哥直接找金凤不就行了,保险柜的钥匙都是金凤拿着。”岳父一听就不高兴,说:“金凤拿着钥匙是不假,她是只当钥匙的家,不当钱的家,要把钱拿出来,不是还得你签字!”宋长玉说:“我哥又不是外人,签字不签字都无所谓。这样吧,我让金凤看看,保险柜里还有没有那么多现金,要是不够的话,再去银行取点。等把钱凑齐,我让金凤给我哥送去。”宋长玉跟岳父说了上面要罚款的事,岳父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惊奇,让宋长玉自己去处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实在不行就认罚呗。
       
       宋长玉说:“矿上哪有那么多钱交给他们,矿上买坑木、炸药,外面还欠着人家十几万呢!要是认罚的话,这个矿就没法办了。”
       岳父说:“没法儿办就不办。你们又是买小卧车,又是在城里买房,村里有人已经很眼红了。”
       宋长玉不说话了。岳父竟然说“没法儿办就不办”,这有些出乎宋长玉意料。他的意思是跟岳父叫叫苦,岳父很可能把他的心思看透了,就用这样的话来堵他。什么村里人对他们眼红,对他们眼红的还应该包括他的岳父。自从小煤矿开办以来,他每年都给岳父好几万,难道岳父还不满足吗!
       岳父还有话说:“村里其他干部也有反映,说自从煤矿开办以来,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了,这个问题也值得考虑。”
       宋长玉把题点破了,说:“什么这问题,那问题,让我看都是嫉妒心在作怪。”
       “你别管什么在作怪,作怪多了,谁都得考虑考虑。我的意见你还是谨慎点儿好。你不要和郑四比,那小子是蹲过大狱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你跟他的情况不一样。”
       宋长玉准备了三万块钱,驱车到市煤管局找王利民去了。一开始,王利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宋长玉:“你是不是交罚款来了?态度很积极嘛!”说着看了一眼宋长玉手里提的真皮手包,一指沙发让宋长玉坐。
       宋长玉说:“我把情况向王局长汇报一下,红煤厂村党支部经过研究,认为上面下来的罚款太重了,已超过了全村集体经济的承受能力,煤矿不准备再办了。”
       “煤矿不办了?”
       “是的,办不下去了。”
       “不办,罚款也要交。局里对你们的处罚,是针对你们前几年非法办矿的情况。”
       “那,交不起怎么办呢?王局长能不能把罚款减少一点?”
       “减少一点倒可以商量。我先听听你的意见,就你们的能力,能交多少?”
       宋长玉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走到王局长写字台前,拉开手包的拉链,掏出一个用废报纸包着的方块,放在写字台一角。
       “这是什么?”
       宋长玉说:“这是三万块钱,一点小意思,请王局长笑纳。”
       王利民明明听见了纸包里包的是三万块钱,却继续问:“这里面是不是糖衣裹着的炮弹,你赶快拿走,我历来不吃这个。”
       宋长玉说:“到王局长这儿来,我只有诚惶诚恐的份儿,谁敢带炮弹呢!前天王局长大老远地到红煤厂矿去视察,连水都没喝一口。您走后我心情非常沉重。您是我们的直接领导,我们全靠您多关照呢!”王局长写字台一角下面有一个抽屉,宋长玉拉开抽屉,把钱放进抽屉里去了。
       王局长说:“咱先说好,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收你的。”
       宋长玉说:“王局长您放心,这个我懂。”他又退回沙发上坐着去了。
       王利民一次收下这么多钱,却一点都不紧张,问宋长玉:“我听说报纸上称你是红矿长,这是怎么回事?”
       宋长玉说:“那都是记者瞎写,他们把红煤厂矿简称为红矿,就叫我红矿长。”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利民说:“你们的矿要继续办的话,还是把有关证件办一下好一些,这样别人问起来我也好说话。”
       听王利民的口气,罚款的事已经不提了。宋长玉问:“办证是不是要花不少钱?”
       王利民说:“办证不用花什么钱,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行了。今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找我,咱们阳正市的所有煤矿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大家有福同享,有困难共同克服。特别是对夏观矿务局,我们要团结起来,当仁不让。三年之内,我们地方煤矿的总产量要超过夏观矿务局的总产量。”
       王利民这个说法很对宋长玉的心思,宋长玉很愿意加入对抗夏观矿务局的行列,他说:“我很赞成王局长的思路,以后我们一切听你指挥,你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在王利民的指点和帮助下,宋长玉办证办得比较顺利,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把国家规定的几种证件办全了。红煤厂矿名义上是集体所有,在工商经营许可证上,法人代表应该填明守福的名字,可他填的是自己的名字,宋长玉。他想,自己是矿长,干嘛要填别人的名字呢!给王利民塞了钱,又有了证件,宋长玉就没有了什么可怕的,可以放手大干,日夜往外掏黑金子就是了。
       过了几天,一天傍晚,王利民给宋长玉打电话,让宋长玉到煤管局去一趟,说省里地方煤矿管理局来了几个领导,介绍给宋长玉认识认识。宋长玉不想去,他听别的矿长说过,只要上面来了人,王利民都要在市里最高档的酒楼请客。王利民请客,从不花煤管局的钱,更不会自己花钱,而是随便打一个电话,叫一个小煤矿的矿长来,请客的一切费用都由矿长出。从这个意义上讲,被王利民叫去的矿长就是拎大钱包的大头。宋长玉说:“王局长,我这几天拉肚子,身体不太舒服,我就不去了,让别的矿长去吧。”王利民说:“拉肚子没关系,喝两杯酒暖暖就好了。来吧,跟领导认识一下有好处。你是咱们矿长中间素质最好的,别人想来我还不让他来呢。好了,就这么定了,你马上出发,我在办公室等你。”宋长玉还要找一个新的借口,王利民已把电话挂断了。
       上面来的三个人,据王利民介绍,他们是安全监察处的,一个是处长,一个是副处长,还有一个是高级工程师。王利民又喊来两个有姿有色的年轻女人作陪,喝干了四瓶茅台酒,一顿饭就花去三千多块。在酒桌上,王利民向宋长玉透露了一个消息。他先问宋长玉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唐洪涛的人。宋长玉也喝了不少酒,说:“当然认识,唐洪涛差一点儿就成了我的老丈人!”王利民问:“差多少,你跟唐洪涛的闺女上床了吗?”宋长玉说:“这个不能告诉你。”王利民说:“你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举报你无证开采的就是夏观矿务局的唐洪涛。我猜你把人家的闺女给干了,又把人家闺女给甩了,人家气不过,就把你盯上了,对不对?”宋长玉说:“不对,来,喝酒喝酒。”
       喝完了酒,王利民说:“各位领导找个地方洗洗吧,顺便按摩一下。”又说,“今天是宋矿长请客,他是全程奉陪,安排的是一条龙服务。”宋长玉说:“大家随便玩儿吧,只要各位领导尽兴,我就高兴。”他在心里骂王利民:“操他妈的,权把子就是刀把子,狗日的想宰谁就宰谁,真是杀人不见血呀!”
       来到一家洗浴中心,王利民对宋长玉说:“你陪各位领导洗吧,我就不洗了。”
       宋长玉说:“你不洗怎么行呢,你不洗我也不洗。”
       王利民说:“不瞒你说,这个洗浴中心就是我们下属的服务公司开的,我中午刚在这里洗过,再洗就多了。”
       宋长玉问:“在这里洗澡不用交钱了吧?”
       王利民说:“钱还是要交的,服务公司与局里签订了承包合同,他们是单独核算。”
       宋长玉心里又想骂人,怪不得王利民把客人往这里领,原来他是给自己拉生意。
       洗完了澡,在灯光暧昧的休息室躺了一会儿,喝点菊花茶,便进入按摩阶段。三个客人被三个女服务员分别领走了,宋长玉却没有去按摩间。他没有接受过按摩,但知道按摩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一个领班模样的女服务员过来问他:“这位老板不去按摩吗?”
       宋长玉说:“我不喜欢按摩。按摩一次多少钱?”
       “不贵,就二百块钱。我们这里服务特别好,小姐都很温柔,技术水平都很高,绝对让顾客满意。”
       “水平怎么个高法儿?”
       “老板进去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你先介绍介绍嘛。”
       “它的好处很难介绍,只有靠体验来完成。”
       “你们这里安全吗?会不会有人突然来检查?”
       “我们这里绝对安全,从没有人到这里检查。”
       宋长玉喝了两口茶,又问:“你们局的王利民局长到这里按摩过吗?”
       女领班蹲下身子,嘴对在宋长玉耳边说:“王局长经常来按摩,这里的小姐都给他按摩过。凡是来了新小姐,都是先给王局长按摩。这下老板该放心了吧?”
       
       对于去不去按摩,宋长玉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只是觉得口渴得厉害,把菊花茶喝了一口又一口,仍不解渴。后来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问:“我能不能先看一看按摩室的环境?”
       女领班说:“当然可以。”
       来到一间按摩室,宋长玉见房间很狭窄,按摩床也很窄。按摩床类似医院门诊室的床,恐怕比一张单人床还窄。按摩床上躺着一个小姐,小姐正在玩一只绒布狗,见有男人被领进来,一翻身从床上下来了,从里边插上了按摩室的门。宋长玉问:“你插门干什么?”
       小姐说:“不插门怎么按摩!好了,脱了衣服上床吧。”
       “怎么按?”
       “在床上按呗。”
       “你会按摩吗?”
       “看你说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我的活儿好着呢,保证让你满意!”小姐说着,回到床上开始脱衣服。
       宋长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像是有火苗子在血管里乱窜。他心头跳得厉害,腾腾地,像是要把胸膛撞破。宋长玉知道,做这种事是要冒险的,万一被人抓到,丢人就丢大了,恐怕一辈子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可是,让宋长玉此时走开也不大容易。除了金凤,这是他所看到的第二个女人的身体,原来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小姐的身体好比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他,整个人则像一根小铁钉,已被吸得头昏脑涨,站不稳脚跟。他说:“不行啊,我紧张得很。”
       小姐把被子撩开,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小姐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裤带。
       宋长玉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喝酒喝多了,恐怕不行。”
       “没问题,我会让你行的,男人喝了酒才更厉害呢!”
       上得床来,他觉得浑身都是劲,欲望像豹子一样上下奔突。然而关键的终端部位却木木的,浑身的劲头一点都走不到那里。他有些着急,汗都出来了。
       小姐说:“看来你喝酒喝得太多了,你的老二醉得连人事都不省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小姐这么一说,宋长玉的犟劲又上来了,然而他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小姐就自我表现似的做出强烈反应。这种反应是他所不适应的,结果还没怎么着呢就泻了。他说:“没意思!”
       匆匆回到休息室,见省里来的几个人还没出来,他心里才放松些。只要那几个人没见他去按摩室,他就等于什么都没做。
       那几位做完“按摩”,宋长玉又陪他们到另一家歌厅去唱歌。从歌厅出来,已到了后半夜。宋长玉一个人开着车回到红煤厂时,对自己说:“宋长玉,你完了,你堕落了,你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停了一会儿,他又为自己辩解说,“这没办法,遇到这样的事哪个男人都顶不住。尝尝老婆以外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这也算是一种精神享受吧。”他又觉得自己今天花钱花得太冤枉,别人舒服他花钱,这是他妈的什么道理呢!他从中悟出来了,人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权,只有钱,没有权,还得受人摆布。
       第七章
       26重温旧梦
       宋长玉给唐丽华打电话,听到唐丽华的声音,他心里有些突突的,却问:“请问唐主席在吗?”
       “我就是唐丽华,请问您是哪位?”
       “噢,您就是唐主席呀,您好您好,好久没联系了,您听不出我是谁吗?”
       唐丽华刚说了对不起,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先笑了一阵,说:“我知道了,你是红矿长。报纸上登了那么大一块你的事迹,还有照片,天下的人谁不知道红矿长呢!”
       宋长玉说:“几年不见,唐主席还是这么幽默,而且越来越幽默了。哪里有什么红矿长,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还是姓宋,叫宋长玉。我早就听说您当了工会主席,还没有向您祝贺呢!”
       “一个破副科级,有什么值得祝贺的,你不要成心讽刺我好不好!你现在是大老板,最值得祝贺的是你。”
       “大老板说不上,您怎么样,挺好吧!”
       “不怎么样,还凑合吧,反正跟你这大老板是没法儿比。听说你连私家车都有了?”
       “您听谁说的?”
       “别管听谁说的,反正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还知道你有了儿子。”
       “谢谢您的关心,您什么时候接见咱一下呢?”
       “你还是这么客气,你接见我还差不多。”
       “真的,丽华,请给我一次机会。在乔集矿的时候,我说过请你吃饭,您答应了,但一直没给我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我等了好几年了。另外,我还要送你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我也放了好几年了。”
       “是吗?什么东西放这么长时间?”
       “我先不告诉你,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唐丽华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我这几天事儿比较多,等忙过了这几天,咱们再联系。”
       医院工会的副主席是个闲职,不用坐门诊,不用查病房,有什么可忙的!唐丽华称自己事儿多,显然是个托词。宋长玉明白,他跟唐丽华约会,唐丽华可能觉得有些突然,思想上还没作好准备,还有些犹豫。唐丽华现在是别人的妻子,还有了自己的女儿,接受别的男人的约会,肯定会有顾虑。另外,唐丽华在他面前端惯了架子,她的架子不会轻易放下来,还会继续端一端。唐丽华的爸爸虽然不当矿长了,但她的丈夫是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她本人也是矿务局总医院的工会副主席,她还会觉得自己是国家的正式干部,心理上还保持着一定的优势。但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和唐丽华见面,这次他下定了决心,甚至有些发狠,不把唐丽华搞到手绝不罢休。他最近偶尔看到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文章里说,世上的男人都是为女人生的,都是为女人活着。他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他追求过唐丽华,对唐丽华也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每每回忆起拥抱唐丽华的那一幕,他都会涌出一种温馨的感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只定格在那一幕。他活在这个世上,唐丽华也同时活在这个世上,两个人相距并不远,如果不把那一幕续上,并让下一幕深入下去,生动起来,他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另一个方面,冲着唐洪涛对他的“优待”,他也不能把唐丽华放过手。那天他和王利民喝酒时,知道了他在红煤厂矿无证采煤的事是唐洪涛向市煤管局举报的,他相信王利民的话,一下子就记住了。他让岳父给唐洪涛行了贿,然后又举报了唐洪涛。这件事别人不一定知道,包括唐胜利、唐丽华都不一定知道,但唐洪涛本人肯定是清楚的。他给唐洪涛来了一招儿,唐洪涛瞅准机会,还了他一招儿。他以为他已经把唐洪涛打败了,看来唐洪涛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唐洪涛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暗暗和他较量,一有机会就对他实施报复。那么好吧,唐洪涛不是反对他和唐丽华好吗,不是反对唐丽华嫁给他吗,他就再次把唐丽华作为切入点,气气唐洪涛这个“老丈人”!
       宋长玉不是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时的那个宋长玉了,他不需要再看人的脸色,仰人鼻息。在与女人打交道方面,他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有实力,有能力,更有自信。在此之前,尚未结婚还是大姑娘的小商已主动投进他的怀抱。说来他和小商发生那种事是轻而易举,根本没绕什么弯子,没做什么铺垫工作。好比他走到一棵杏树下,正好有一枚熟透的黄杏子落下来。杏子落在一片草地上,他弯腰把杏子捡起来,送进嘴里吃掉了。又好比一只公蝴蝶和一只母蝴蝶在荞麦地里采花,它们采了一会儿,互相发现了对方,自然而然地,公蝴蝶就骑在了母蝴蝶的背上,两只蝴蝶的尾部就交接在一起。小商给宋长玉打电话,没有叫宋矿长,一开口叫的是宋哥,这让宋长玉觉得很熨帖。小商说,她考上了省里的新闻学院,要去进修一年。宋长玉说,那好呀!向小商表示了祝贺。小商说:“口头祝贺不算,宋哥不送送我吗?咱俩还喝过交杯酒呢!”小商笑了,笑得仿佛电话线都软了。宋长玉说:“好,我请你喝酒,不过我只请你一个。”小商说:“那是当然,再喝交杯酒,才不让他们看见呢!”这时,小商才把真实意图说了,去新闻学院进修费用比较高,一年要交六千多块钱呢!她已经借了一些,还没凑够。宋长玉问她还差多少。她说再有三千就够了,问宋哥能不能借给她三千。宋长玉一口答应下来,说:“这有什么问题,当然没问题。既然叫我哥,你就是我妹妹。当哥的支援小妹点儿学费是理所当然的嘛!”俩人相约在一家餐馆见面,一坐定,宋长玉就把三千块钱递给了小商。小商说:“宋哥,我给您打个借条吧?”宋长玉说:“你开什么玩笑!”小商把钱收好,说:“太谢谢宋哥了,宋哥真是个大好人!我怎么感谢你呢?”说着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宋长玉。宋长玉没说不用谢,他说的是:“你想怎么感谢就怎么感谢。”小商答得也妙:“你想让我怎么感谢我就怎么感谢。”服务员把酒菜端上来了。宋长玉知道商小亮是喝白酒的,就要了一瓶白酒。把酒共同干了几杯,两个人的脸都红了,红得像桃花一样。小商说:“宋哥,咱们一块儿在乔集矿参加通讯员学习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将来一定有出息,别的那些男的都不行,就你行。”“真的吗?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我透露一点你的看法儿呢?”“我是想透露来着,一听说你正在跟唐丽华谈,就不敢了。唐丽华是谁,我是谁,我跟唐丽华怎么能比呢!”“怎么不能比,我看你比唐丽华长得还漂亮呢!”商小亮眼里的光芒放射了一下,说:“真的,我太高兴了!”“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要是早点儿知道你有这个意思,我就不跟唐丽华谈了,跟你谈。”“那你现在跟我谈吧!”商小亮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下面,在宋长玉腿上摸了一下。宋长玉觉察出来了,商小亮已经走到了相当放松相当开放的程度,不知她跟多少男人有过那种事了。他没有特意恭维商小亮,商小亮长得的确不错。商小亮的嘴唇饱饱的,红艳艳的;嘴大大的,嘴角宽宽的,按流行的说法,商小亮属于那种性感女性。对于这样的女性,谁都不好拒绝。于是,宋长玉也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把商小亮的手拉住了。商小亮的手很有力,跟唐丽华的手完全不一样。商小亮把手抽走了,却回手在宋长玉的手腕子上拧了一下,拧完了就嘻嘻笑,笑里充满暗示。宋长玉说:“臭丫头,调皮鬼!”商小亮说:“宋哥,你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感谢感谢你,不然我该不高兴了。”宋长玉说:“那好吧。”宋长玉开车把商小亮带到他在市里的新房子里去了。拿钥匙开门的一刹那,宋长玉想起了金凤的担心和金凤对他的警告,金凤说过,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到新房子里来。当时他没料到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还觉得金凤的担心和警告是多余的,可笑的。回头来看,女人在这方面的预感真是不得了,可以说有着超常的天赋。可是,不能因为金凤早就把这一幕预见到了,他就不带商小亮到这里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妻子金凤的预见对他还是一个启发呢!宋长玉和商小亮一进新房,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一阵狂吻。狂吻的间隙,商小亮还没忘了欢呼:哇,这里太棒了!在卧室的席梦思大床上,商小亮先向宋长玉展示她的两条长腿,问宋长玉美不美?宋长玉说很美。她又向宋长玉炫耀她的皮肤,问漂亮不漂亮?她的皮肤不是很白,有一点铜色,并发着铜色的光亮。他们合作得很好,做得很尽兴。他们没有因为是新的搭档就笨手笨脚,而像老伙计一样,一上来就灵手灵脚,进退自如,很快掀起了高潮。宋长玉不想很快结束战斗,尽量延长享受的时间。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做得有文有武,张弛有度。当头上出了汗时,他把事情暂时停下来,找毛巾擦擦汗水,把将要开闸的闸门关了关,再接着做。事情结束后,商小亮还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身体软得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他把商小亮彻底打通了,商小亮也彻底放开了。这时商小亮说话很粗,也很露骨,她说:“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弄的,你弄得我通身舒泰,太过瘾了!以后我什么时候想要了,就来找你!”宋长玉答应了,说好吧。因他犹豫了一下,答应得不是很痛快,商小亮有意见了,哼了一声说:“一点儿都不痛快。”宋长玉笑了,问商小亮:“比起男人需要女人,是不是女人更需要男人?”商小亮说:“也许吧。”这就是乔集矿原来的那个女播音员,这就是曾被人们称为百灵鸟的那个姑娘,这就是每天操着北京话“现在播送本矿新闻”的那个小商。还在乔集矿的时候,他多次在井下听工友们议论小商,说小商长得太好看了,把小商看上一眼,心里至少要美上三天。还有人特别喜欢小商的嘴,说如果能把商姑娘的嘴亲上一口,这一辈子死了都不亏了。那时候他也很喜欢小商,觉得能跟小商一块儿参加通讯员学习班,就算很幸运了,非分之想是没有的。谁知道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鸟转,鸟不转人转,转来转去,小商竟转到他的床上来了。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命运啊,这就是人生啊!人生真是太好了呀!
       
       有了以上这些经历,宋长玉觉得自己成熟多了,由商小亮推及唐丽华,唐丽华也是女人,也是尘世中的女人,他相信唐丽华也喜欢钱。宋长玉打听过,矿务局总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上门求诊的病员不是很多。总医院是为各煤矿服务的,各煤矿的重伤员拉到总医院治疗之后,总是不好好付钱。总医院向矿务局要钱,矿务局也没钱,让总医院自己想办法。矿务局给总医院开了药方,让总医院打开大门,面向社会,面向市场,向社会要病员,向市场要效益。药方好开,抓药就难了。你就说向社会要病员吧,社会上有那么多大小医院,哪有多少病员可要!锅里的饭少,舀到勺子里的饭也不会多。像唐丽华这样的副科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三四百块钱,一年下来也不会超过五千块钱。这样少的工资,总医院也不能按时发,三月份该领的工资,五月份才领到。唐丽华的丈夫在矿务局当团委书记是不错,但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没什么油水可捞。就算元金年的工资比唐丽华略高点,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现在的大人都是宁屈自己,不屈孩子,养一个孩子是很费钱的。不论从哪方面看,唐丽华都不是一个富裕的人。而他宋长玉,不说有多富吧,他牙缝里漏一点儿,恐怕比唐丽华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他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呢,恐怕要超过唐丽华一年的工资。虽然都是吃煤矿这碗饭,但性质有着极大的不同。他的饭是自己的,碗是自己的,锅也是自己的,自己随吃随盛,想吃多少可以盛多少。唐丽华和元金年呢,名义上碗是铁饭碗,饭是大锅饭,可吃多吃少,自己说了不算,勺把子在别人手里掌握着,别人分给他们多少,他们只能吃多少。
       在一个落雪的上午,宋长玉再约唐丽华。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初雪,下得不是很大,落在地上就化了。空气一下子湿润起来,到处弥漫着新的气息。这种气息是清新的,却不寒,似有股股暖意,让人怀疑是春天又回来了。雪也有不化的,落在残花上的,落在树枝上的,落在枯草上的就不化。绒红的月季似残未残,花瓣上垒了一点雪,在白雪的点缀下,月季重新艳丽起来,像是获得了新生。让宋长玉欣赏不已的是落在地上的片片杨树叶,那些杨树叶有黄的,有青的,有半黄半青的。落地前它们大概遇到了霜打,有所挣扎或痉挛,所以落地时身子都不是平贴地面,而是支棱着。正是这样支棱着的树叶,落在上面的雪都暂时不化。凡是落在地上的雪都化掉了,黑色的地面上闪着化雪后的水光。落在树叶上的雪却凸显出来,一朵一朵的,如硕大的白花。看到这样别具一格的“白花”,宋长玉一欣喜,一来感情,就给唐丽华打了电话。他说下雪了,该吃火锅了,今天请唐丽华去吃火锅。还没等唐丽华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他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二十五分钟后,车到你们总医院门口。”
       唐丽华从医院里出来时,宋长玉已在门口的车里等她,见唐丽华走出来,他开门从车上下来了。唐丽华先说话:“宋老板,你好呀!”
       宋长玉回敬她:“唐主席,您好!”
       俩人握了手。
       宋长玉拉开后面的车门,说:“请首长坐后面。”
       唐丽华说:“宋老板不必客气。”
       坐进车里,宋长玉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你一叫我老板,我就想起了资产阶级。”
       “你以为呢?不是资产阶级,你难道是无产阶级?”
       “我觉得我离真正的资产阶级还差得很远,说是小资产阶级吧,似乎不大好听,意识形态的味太浓了。你还当我是无产阶级吧!”
       “如果像你这样的还是无产阶级,我们国家离共产主义社会真的不远了。”
       “我们今天就过一次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生活,您说吧,您想吃什么?”
       “我无所谓。”
       “涮羊肉怎么样?喜欢吃吗?”
       “小时候吃过,好多年没吃了。”
       “那我们就去市里的火锅城吃涮羊肉。”
       在一家火锅城的二楼临窗坐下,宋长玉问唐丽华喝什么酒。唐丽华说她不会喝酒。宋长玉说,下雪天应该喝点儿酒,喝了酒才好赏雪,就喝点儿红酒吧。他们相对而坐。餐桌是那种长条桌,二人离得很近,桌子下面的脚几乎碰在一起。等酒等菜期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做得自然些,可他们都不大自然。这表现在他们的目光中,他们的目光都有些虚幻,都不大贴切,你看我一眼让开了,我看你一眼也让开了。毕竟有过那么一段难忘的交往,虽说五六年过去了,一旦捡起来,却一切如昨。宋长玉还注意到了,唐丽华今天化了淡妆。除了嘴唇上没抹口红,脸上眉上都轻轻施了粉黛。这说明唐丽华对这次约会是重视的。然而岁月不饶人,唐丽华的面容不那么光鲜了,有那么一点点遮掩不住的憔悴。唐丽华的目光也平和了许多,平和之中透出的是些许无奈。唐丽华问:“你看我是不是挺显老的?”
       宋长玉说:“怎么会呢,我看你还是那样,风华正茂!”
       唐丽华笑了,说:“风华正茂的是你,我发现你变化挺大的。”
       “是吗,我有变化吗?你说说看。”
       “我也说不好,反正觉得你挺成熟的,挺自信的。哎,你不是说要送我一样东西吗,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宋长玉把手包的拉链拉开了,说,“给你的东西一会儿再给你,我先送给你女儿一份礼物。我本来想给你女儿买一件玩具,一时想不起买什么好。这是两千块钱,你自己给女儿买件玩具吧。”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唐丽华,信封下面印着大红的阳正市红煤厂煤矿字样。
       唐丽华像受了惊吓似的,身体后仰,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什么玩具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坚决不要!”唐丽华满脸通红的。
       宋长玉正色道:“那么坚决干什么,这是送给你女儿的玩具,又不是送给你的,你凭什么说不要!好了,赶快拿着。”
       是呀,又不是送给你的礼物,你凭什么推辞呢!对于宋长玉的话,唐丽华好像一时驳不倒,很勉强似的把装了钱的信封接过去了,说:“真不好意思,那我替我女儿谢谢你!”
       宋长玉又拿出一个乔集矿的旧信封,说:“这才是我要送给你的东西。其实不是送,是还。这是我刚到红煤厂时写给你的一封信,信本来应该寄给你的,因为你调走了,信就退给我了。”
       唐丽华把信接过,说:“那我得好好看看。你真够有心的,一封信保存这么长时间。”
       “反正我舍不得扔掉。”
       “我现在可以看吗?”
       “看吧。”
       唐丽华看完信,叹了一口气说:“非常感谢你,我当时要是收到这封信就好了。”
       宋长玉笑笑,没有问唐丽华当时收到这封信会怎样。
       唐丽华把信装回信封,说:“那我就收起来了。”
       宋长玉说:“你既然看过了,回去就烧掉吧,别让你家先生看见。”
       “我不往家里拿,放在办公室里,不会让他看见。”
       酒和菜都上来了,火锅里面的水也沸腾起来,可以开始涮肉涮菜,涮鱼涮虾。宋长玉给唐丽华斟了酒,还一个劲往唐丽华面前的碟子里夹菜。唐丽华说:“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唐丽华说了自己来,却老也不夹菜。宋长玉给她夹的菜,她也一点一点吃得很慢,好像吃得一点儿也不香。看得出,唐丽华是走神了,不知她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她的心思不在食物上。宋长玉问她:“你不喜欢吃涮羊肉吗?”
       唐丽华回过神来,说:“挺好吃的。”
       “来,咱俩喝杯酒吧。”宋长玉把酒杯端起,跟唐丽华碰了一下,自己先喝干了。
       唐丽华只喝了一点点。
       宋长玉没有勉强唐丽华喝,他自己倒了半杯,又喝干了。
       唐丽华说:“长玉,你也别喝那么多。”
       一声长玉叫得宋长玉心里一软,他说:“没事的。”
       宋长玉偶尔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雪又下大了,大雪片子上下翻飞,空中一片混沌。宋长玉说:“雪又下大了。”他没有回过脸来,对着飘落的大雪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不知为何,他的眼睛竟有些发湿。
       
       唐丽华看见了宋长玉眼中的泪光,问:“长玉,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宋长玉回过脸时,眼泪已禁不住从眼角流下来。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把眼泪擦了擦,说:“没什么。”
       见宋长玉这样,唐丽华的眼圈也红了,她说:“长玉,我让你伤心了,我对不起你!我爸爸也对不起你。”
       宋长玉说:“我刚才想,我要是一直在乔集矿的话,现在会怎样?”
       “你要是一直在乔集矿,转正肯定没问题。不过转了正又怎么样呢,现在国有煤矿很不景气,好多人都不想在国有煤矿干了。我觉得你走的这条路挺好的,既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唐丽华说,她现在就很后悔,去市里进修回来后,应该往医师的方面发展,不应该到机关当干部。现在算什么呢,在医院上班没有处方权,当干部往上升也没指望,每天只是熬日子罢了,熬一天算一天。如果能熬日子还算不错,眼看连日子也熬不下去了。比如她所在的工会,原来除了她,还有一个干事。医院精简人员,就把那个干事裁掉了,一月只发给人家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
       宋长玉问:“你先生单位的情况是不是好一些?”
       唐丽华说:“你不要提他,那人最不值得一提,他成天无所事事,典型的纨绔子弟!”
       听唐丽华这么一说,宋长玉就判断出来了,唐丽华跟丈夫元金年的关系不是很好。唐丽华不让他提元金年,他就不能再多打听。知道了人家夫妻关系不好,就得赶快绕开这个话题,再打听就不好了。
       饭后,宋长玉没有提出让唐丽华到他的新房里去。唐丽华跟小商不一样,唐丽华的观念偏于保守,他对唐丽华必须耐心争取,不可急功近利。他开车把唐丽华送回总医院去了。
       27终于成功
       宋长玉想入党,他把自己的想法先跟妻子金凤说了。宋长玉说:“你看你们家老爷子,他要不是党员,能当支书吗,能在红煤厂说一不二吗!”
       金凤问他是不是也想当支书。
       他说不是。矿上的工人中有人是党员,有的党员是带着组织关系介绍信来的,打听矿上有没有党组织,他们要交党费。宋长玉说,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是党员呢,怎么能收人家的党费!至于红煤厂下一步由谁当支书,宋长玉也跟金凤说了自己的忧虑。他说老爷子一年比一年老,不可能在支书的位子上坐一辈子。要是党支部书记换届改选,村支书旁落,对他们全家,以至他们整个姓明的大家族,恐怕都没有好处。
       到底是男人家,目光看得就是远。金凤这才有些着急,说:“那你赶快入吧,你入了党,好把爸爸的支书接过来。等咱们的儿子长大了,让咱们的儿子再接过你的担子。反正支书不能让别人当。”
       宋长玉表扬了金凤,说:“我老婆就是聪明,一点就透了。”他把任务交给了金凤,让金凤在适当的时候把他想入党的想法跟老爷子透透,看看老爷子是啥态度。
       在老家时,宋长玉就很想入党。但他知道宋海林把门把得很严,入党怎么也轮不到他。在乔集矿因他不是正式工,入党的事他也不敢考虑。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为红煤厂和国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城市的万盏灯火至少有他点亮的一盏,国家以煤炭为主的能源大厦应该有他所添的一块砖,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对党和人民有用的人吧。更为有利的条件是,他的岳父就是红煤厂的支书,在红煤厂,谁能入党,谁不能入党,都是他岳父说了算。既然有这样的方便条件,他不利用岂不是太傻了。
       金凤把丈夫想入党的事跟爸爸说了,不知爸爸听见还是没听见,爸爸没有说话。金凤只得再说一遍:“爸,长玉想入党,您听见没有?”
       爸爸说:“他矿长都当上了,还想干什么?”
       金凤说:“人家长玉对党有感情嘛,热爱党嘛,你说人家想干什么?”
       “你说他热爱党,我看未必。想入党直接找党组织嘛,让你跟我说干什么!你能介绍他入党吗?”
       “我怎么不能介绍!”
       爸爸禁不住笑了一下,说:“你自己连党员都不是,还要介绍别人入党,真是可笑!”
       “那你让我先入嘛,我入了长玉入,长玉入了,我们家小宋扬长大了也要入。”
       爸爸把脸板住了,批评金凤说话一点都不严肃,说:“你以为党支部是咱们家自己开的,你们谁想入谁入?”
       金凤说:“我看不是咱们家自己开的也差不多,让谁入,不让谁入,还不是你当家!”
       “就冲你这一句话,说明你对党还缺乏正确认识,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宋长玉真的有加入党组织的愿望,叫他直接跟我谈,找别的党支部委员谈也可以。”
       金凤走后,一直为金凤看孩子的金凤妈对金凤的爸爸说:“长玉想入党,你就让他入呗,你挡着孩子干什么!”
       “你不知道,小宋这孩子心高得很,他有了钱,就该想权了,就想参加政治活动了。”
       “反正是你女婿,又不是外人,他想参加什么就让他参加去。年轻人心高点儿总比心不高好。”
       “这些事儿你不懂,不要随便插嘴。你没看出来吗,他现在成天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架子已经端起来了,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是你眼瞎!”
       金凤回到家,对宋长玉说:“我爸老别筋,他让你直接跟他谈。”
       宋长玉说:“我早就预料到了。”
       “那你还让我跟他说什么,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让你探探老爷子的口气,看看我预料得准不准。现在看来,不花个万儿八千的,入党的事儿恐怕拿不下来。”
       宋长玉把要求入党的事儿暂时放下来。腊月里,等岳父过生日那天,宋长玉开车把岳父岳母,还有妻子儿子都拉到城里去了,在一家高档酒楼包了一个雅间。宋长玉不仅给岳父订了很大的生日蛋糕,点了好酒好菜,还用红纸封了一万元的贺礼。他没有亲手把贺礼送给岳父,而是让金凤送给爸爸。金凤说:“爸,这是我们送给您的生日贺礼,祝愿您健康长寿,活成一个万岁爷!”金凤也没有把红纸封直接送给爸爸,而是交到儿子宋扬手里,教儿子说:“扬扬,快给你姥爷,说祝姥爷健康长寿!”
       扬扬举着贺礼跑到姥爷身边去了,把贺礼往姥爷腿上一放,又赶快跑回妈妈身边。
       金凤说:“扬扬,你还没说话呢,还没说祝姥爷健康长寿呢,快说!”
       扬扬说:“姥爷是个万岁爷。”
       一桌人都笑了。金凤说:“扬扬真乖!”
       岳父说:“好,谢谢扬扬,这个小调皮。”他把贺礼递给了老伴儿。
       在酒席上,宋长玉只字未提要求入党的事,只是一次又一次向岳父敬酒,说:“爸,您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只要您的身体好好的,就是我们晚辈人的福。”
       岳父说:“我能吃能睡,身体还可以。”
       宋长玉又端起一杯酒,说:“爸,我的每一点进步都离不开您的支持,来,我再敬您一杯!”
       岳父说:“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我和你妈没有看错,你这孩子是很有志气。”
       扬扬说:“我也没有看错!”他举着半杯可口可乐,也要和姥爷碰杯。
       姥爷把杯子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好,你也没看错。你爸来红煤厂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在哪只猫尾巴上滴溜着呢!”
       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越发浓厚。
       第二天岳父就对金凤说:“长玉不是想入党吗,你让他写份申请书吧。”
       临近春节的一天,唐丽华给宋长玉打电话,说元金年竟敢骂她,让她滚。宋长玉问为什么。唐丽华支吾了一下,没说出为什么,却问宋长玉这会儿有没有时间。这是唐丽华主动约他,机会不能错过,他说:“我去接你,咱们找个地方喝咖啡。”
       咖啡屋内有一个一个小包厢,每个包厢都布置得舒适、温馨、典雅,沙发一坐下去,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把人抱住了。咖啡桌上有一个细颈小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欲开未开的玫瑰。墙上挂有画框,画框里嵌有现代派的油画。手边有一个小小书架,书架上放有装帧豪华的流行杂志。这里那里,有苦香的咖啡暗暗浮动、缭绕,伴随苦香缭绕的,还有轻曼的音乐。俩人刚在包厢里坐定,面带微笑的侍女就过来了,问他们二位用点什么。宋长玉看唐丽华,意思是征求唐丽华的意见。唐丽华赶紧摆手。宋长玉说:“两杯热咖啡,两杯鸡尾酒,再要两份细点和一份开心果。”
       
       侍女离去后,唐丽华小声问宋长玉:“到这里来一次要花不少钱吧?”
       宋长玉说:“不多,每人每次的最低消费也就是百十来块钱。我主要是觉得这里环境比较好,安静,便于说话。”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以前跟朋友来过。”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宋长玉笑了:“当然是男朋友。”
       唐丽华也笑了,说:“不会吧?”
       “不过我今天请来的是女朋友,多年的女朋友。丽华,你以前喝过鸡尾酒吗?”
       “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喝过。跟你一比,我现在一点都跟不上潮流,都快变成土老帽儿了。不怕你笑话,像这种咖啡屋,我以前从没来过。别管怎么说,我从小也算是在城里长大的,可现在的城市我好像进不去了,城市好像也不认识我了,谁有钱它就认识谁。什么叫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看现在就是。”
       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几口咖啡,唐丽华才说到了正题。唐丽华说,最近矿务局要调她丈夫元金年到乔集矿当党委书记,元金年认为是平调,没有提拔他,不愿意去。唐丽华很想让元金年去,说当党委书记可以得到基层实际工作的锻炼,收入上也会好一些。当团委书记毕竟是年轻人的事,元金年却听不进去,整日沉迷于跟别人下围棋。元金年原来迷打扑克,打什么升级,有时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虽然元金年并不来钱,打扑克并不是赌博,但把业余时间都花在玩儿上总归不好,不像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近来元金年又迷上了下围棋,除了每天晚上出去,有时星期六星期天对着棋谱自己围自己。唐丽华说:“你就围吧,我看你早晚得把自己围死!”元金年说:“这是高智力游戏,你想围,我还不跟你围呢!”唐丽华说:“你好无聊!你爸爸死了看你怎么办!”元金年说:“你爸爸才死呢,你爸爸明天就死!”俩人越吵越厉害,元金年指着门口让唐丽华滚,说:“这是我的房子,你给我滚!你不是嫌我没钱吗,你不是喜欢有钱的人吗,你他妈的爱找谁找谁去!”
       听了唐丽华的诉说,宋长玉并没有帮助唐丽华说元金年的坏话,却说:“我从你话里听出来,你在家里还是挺厉害的。”
       唐丽华说:“你不知道,他才不怕我呢。有些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他一直看不起我。不知他听谁说的,我和你在乔集矿谈过恋爱,多次问我有没有这回事,还无耻地追问我和你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干没干过那事。我们两个一吵架,他就嘲讽我跟一个农民轮换工谈恋爱,说我下贱。”
       宋长玉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脸色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说:“他不是看不起你,是看不起我。农民轮换工就那么下贱吗,我看不见得吧!”他再次把牙根咬了咬,一定要把元金年的老婆搞到手。可这次他仍然忍住了,没有把唐丽华往新房里带。他领唐丽华去了一家商场,给唐丽华买了一双高级皮鞋和一件羊绒衫,就把唐丽华送回去了。
       过了春节,宋长玉才找了一个机会,把唐丽华领到城里的新房子里去了。宋长玉说:“丽华,我在想象中已经跟你好了一百年了!”说着就把唐丽华搂住了。
       唐丽华说:“我也是。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佩服你的勇气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你老婆不会来吧?”
       “不会的。”
       在床上,宋长玉显得稍稍有些慌乱,像一时摸不着头绪。而唐丽华却显得清醒、理智。
       在唐丽华的默契配合下,宋长玉才实现了进入的状态。多少年了,他一直梦想着这一天,这破天荒的一天,这幸福的一天,这解恨的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实实在在,妥妥帖帖,他把唐丽华压在了身子底下,并彻底进入了唐丽华的身体。他代表的是农村人,农村人把城里人征服了,他的胜利代表着农村人的胜利。这使他生出强大的、无坚不摧的、一日千里般的成就感,仿佛一下子抵达了人生的最终目的。他禁不住欢呼似的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人生啊!”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成就感,他唤着唐丽华问:“丽华,丽华,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唐丽华大概误会了,说:“不是我是谁!你跟几个女人干过这事儿了?”
       宋长玉吭吭哧哧地说:“只有你一个,你是我的宝贝儿,能跟你好,是我最大的愿望。”
       唐丽华说:“我不信。”
       宋长玉不争辩,也不解释,专心干自己的事。
       不料唐丽华突然尖锐地问:“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报复我爸爸?”
       唐丽华把宋长玉暗藏于心的动机说破了,使宋长玉像是受到了打击。他否认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跟你好是因为我爱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担心唐丽华还会说出什么一针见血的话,就以亲吻的方式把唐丽华的嘴堵住了。唐丽华嘴里吾吾努努的,他的舌头追着唐丽华的舌头,还是把唐丽华压制住了。
       之后,他们共同回顾了在乔集矿的那段生活,宋长玉让唐丽华说实话,到底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唐丽华说:“挺好的呀!”
       “那你当时为什么老跟我保持着距离呢?”
       “说实话,你当时还是一个农民轮换工,要是跟你谈的话,我的压力就太大了,别人会怀疑我精神有毛病,谁都得承认现实。我说一句话你别难过,就是现在,你让我和元金年离婚然后嫁给你,恐怕也有难度。”
       宋长玉说:“我没有那样的想法,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28开战
       宋长玉改变了用工方法,他不再直接招收工人,也不再直接管理工人。他只与包工头签合同,授权包工头自己组建包工队。包工队用多少人他不管,用骡子用马他也不管,反正他给包工队发的不是人头工资,是计件工资。包工队挖出的煤多,挣的钱就多;挖的煤少,挣的钱就少。红煤厂用了三个包工队,一个掘进包工队,专门开巷道;两个采煤包工队,负责采煤。这就是说,宋长玉只和三个包工头打交道就行了。工人出了工伤,或出了别的什么事,一概由包工头去处理。哪怕工人跟工头打破脑袋,他也可以不管。他觉得这才像一个管理者,才能腾出精力抓矿上的发展大计。
       这天,一个姓赵的掘进队的包工头从井下出来向宋长玉报告,说在井下听见嗵嗵的声响,像是地面在放开山炮,又像是别的煤矿采煤放炮发出的声音,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长玉让赵工头再探,搞清声响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有没有规律。别的事情可以放手,这个事情宋长玉要管。郑四的煤矿离他的煤矿不太远,他怀疑是郑四从下面伸过来一条腿,在暗中向他的煤矿进犯。他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小煤矿之间为了抢地盘,争资源,你炸我的巷道,我毁你的设备,常常闹得两败俱伤。倘若是郑四向他挑衅的话,狗东西就太不仗义了,问题也严重了。郑四是坐地户,也是地头蛇,而他是外来户,虽说有岳父明守福为他撑腰,要斗败郑四恐怕有困难。再说郑四是蹲过大狱的人,有一股子拎着脑袋混的狠劲,他怎么也狠不过郑四。他在办公室里有些坐不住,没等赵工头再探回新的情报,就带着也是地头蛇的明志强下井去了。顺着新掘出的巷道来到巷道尽头,宋长玉把一侧的耳朵贴在煤壁上听了听,并没有听到赵工头所报告的那种声响。赵工头让他过一会儿再听。过了好一会儿,赵工头说:“宋矿长,快听!快听!”
       这一次宋长玉没把耳朵贴在煤壁上就听见了,隔着煤壁果然传来嗵嗵的声响。声响听起来很沉闷,也很遥远,像是夏夜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隆隆的雷声。宋长玉在老家时,每年在打麦场里睡觉,都能听到夏夜的雷声。那些雷声的特点是只打雷,不下雨,如远古时代的木车轮滚过石桥发出的声音。雷声穿不透地层,这几百米地层下不可能有雷声,传来的只能是人为的炮声。宋长玉把炮声的方位判断了一下,基本上排除了是郑四的煤矿所发出的炮声。郑四的煤矿在东北方,而红煤厂煤矿眼下打的这条巷道是向西北方向延伸,郑四煤矿的炮声不可能传到这里。那么,不断向红煤厂煤矿传来的炮声是谁干的呢?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呢?当宋长玉判断出炮声出自哪里时,他不但没有发愁,几乎有些欣喜。因为炮声有可能是从乔集矿那边传过来的。对乔集矿的井下布局,宋长玉是熟悉的,知道乔集矿的采煤区分为东翼和西翼。在东翼采煤区,有一条巷道向东南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出好几千米。这条巷道好比大鸟的一翼,与伸向西北方向的巷道构成双翼。有了展开的双翼,乔集矿似乎就可以保持平衡,可以起飞。红煤厂矿与乔集矿同处一块大煤田,矿脉的方向是一致的。为了夺煤,一支队伍在向东南方向进击,另一支队伍在向西北方向迎击,两只队伍一定会在一个交汇点上碰面,实现短兵相接。宋长玉的欣喜正在这里。是乔集矿抛弃了他,这些年来,他一直想对乔集矿找点事儿,或是说向乔集矿发起挑战,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找上门来了,他当然不会错过。唐洪涛虽然不在乔集矿了,唐丽华也被他压在了身子底下,但乔集矿还存在着,还是他的伤痛之地。不错,乔集矿是大矿,可大矿有什么可怕的。牛大不大,是用来犁地的;猪大不大,是用来吃肉的;树大不大,是用来招风的,他就是要跟大东西过过招儿。他还想起王利民说过的话,王利民鼓动小煤矿都联合起来,跟国营大矿比一比,他相信王利民是支持他的。
       
       随后几天,宋长玉天天带着明志强下井督战。工人手上有钻杆、铁镐,还有炸药、雷管,每样东西都可以作武器用。明志强嫌这些东西还不够,让每人拿一根铁棍似的柞木椽子在手边,随时准备向乔集矿的人开战。明志强给每个班的工人都作了战前动员,要求大家要勇敢,只准前进,不许后退,谁敢后退就罚谁的钱,就开除谁。谁表现得好就奖励谁。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那面的炮声一响,这边震得哗哗直掉煤渣。宋长玉命这边的工人深打眼,多装药,用重炮向对方猛轰。又过了一天,对方的炮声不响了。宋长玉估计,大概是这边的火力把对方的火力压制住了,或许是对方暂时埋伏下来,在侦察这边的动静。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宋长玉命手下人继续攻击。又攻了两天,红煤厂矿的巷道就和乔集矿的巷道打通了。两条巷道对得不是很正,红煤厂矿的巷道偏高,乔集矿的巷道偏低;红煤厂矿的巷道偏左一些,乔集矿的巷道偏右一些。但不管怎么说,两条巷道总算有了相交的地方。巷道打通之前,煤壁已变得很薄,他们不是用炮轰开的,是用钻杆捅开的。打煤壁用的钻杆是拧茎子的麻花钻,打钻工把钻头压进煤里,进着进着,突然一空,钻头就穿透煤壁,捅了过去。这种钻孔是贯通性的,钻杆一抽回来,就有风从钻孔里冒出来。钻孔不大,大约有鸡蛋的直径那么大,但冒出来的风却像斗那么大。宋长玉命令钻工连着打了好几个孔,把煤壁打得像筛子底一样,然后用镐头当铁锤朝煤壁猛擂,很快就把煤壁擂出一个洞。洞口一旦张开,乔集矿的风就呼呼地吹过来。红煤厂煤矿没有风井,井下比较闷热,一年四季都是溽热的恒温状态。红煤厂矿的工人在井下干活一般都不穿衣服,跟原始人的劳动差不多。而乔集矿专门开有风井,井口有巨大的压风机,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往井下送风。那些风虽然是用机器压下去的,但它的源头仍在自然界,是山间、原野、树林和河流上的空气。正是因为如此,乔集矿井下的风与自然界的风息息相通,上面有什么样的风,下面就有什么样的风。上面的风里有花的气息、草的气息、雨的气息、月光的气息,送到井下的风里就有着同样的气息。红煤厂矿的工人首先借到的是乔集矿的风,这股风吹遍红煤厂矿的各条巷道,然后再从井口冒出去,使井下死滞的空气从此变成流动的空气。此时井上又是一年一度花开时,风从工人的脸颊吹过,他们都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每个人的精神都有些兴奋,仿佛在说,风真是好东西,有风和没风真是不一样啊!
       洞口刚出现时,宋长玉看见对面有灯光,有人,明志强让这边的工人喊了一阵杀,对面响过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灯光和人就不见了。这就是乔集矿的工人,他们就是如此不堪一击,人还没冲过去呢,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宋长玉没有让手下人马上钻过去,而是让工人们先穿上了衣服。既然借到了春风和新鲜空气,也是为了让红煤厂矿的工人在乔集矿的工人面前有一个比较好的形象,不致为他太丢面子,他必须让工人把赤裸的身体包裹起来。乔集矿的工人每年都发工作服,服装是统一的。他的工人穿上衣服后,因颜色比较杂,有的工人甚至衣衫褴褛,赤皮露肉,仍显得不够整齐,像是一支杂牌军。好在他的队伍一切行动听指挥,战斗力也不错,着装问题就成了次要的。明志强第一个从洞口钻过去了,工人们手持棍棒,也像甲虫一样一个跟一个钻过去,宋长玉殿后。他们沿着开辟好的巷道往里走了一会儿,几条雪白的矿灯的光柱才把他们照了出来,其中一个人远远地喊着让他们站住,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怎么到我们的矿区来了?”
       没人理他。
       那人又问:“你们是不是红煤厂的?”
       明志强答:“我们是天兵天将!”身后的人笑了一阵。他们横着站成一排,把手里的矿灯都打开,与对方对着照。
       “天兵天将?说得好!既然是天兵天将,你们不好好在天上待着,跑到地底下干什么来了?”
       明志强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宋长玉站出来大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那人回答:“我们是夏观矿务局乔集矿的,你们侵犯了我们的领地,我们代表乔集矿向你们提出强烈抗议!由此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宋长玉说:“抗议个屁,你们不要倒打一耙!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煤是我们的煤,真正的侵略者是你们。来,把这帮侵略者给我全部拿下!”说着把手一挥,带人向前进。
       “站住,你们要干什么!有什么争议可以谈判嘛!工农一家亲,有话好好说嘛!”那几个人见事不妙,转身往回跑。
       宋长玉最听不得乔集矿的人把他们看成是农民,说:“给我追,给我打!”
       他们没有追上乔集矿的人。乔集矿井下巷道纵横,大得像一座城市一样,那几个人不知躲到哪条巷道里去了。往回返时,宋长玉一路走,一路用矿灯上下照巷道,对明志强说:“很好,他们已经替我们把巷道打好了,我们不用打了。明天我们就过来一支采煤队,到这里来采煤。”他们在巷道边看到一个工具房,房门被一只大铁锁锁着。明志强把门撬开了,见不大的工具房里放着镐头、铁锨、电钻、钢钎等各种工具。明志强让工人把所有工具悉数搬走。第一个回合,红煤厂矿的队伍得胜而归。
       得意之际,宋长玉给唐洪涛打了一个电话,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把唐洪涛叫成了唐局长,问:“您是唐洪涛局长吗?”
       “我是唐洪涛,你是哪位?”
       “唐局长您好!”
       “我不是局长,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早就听说您当上了夏观矿务局的副局长,怎么能不是局长呢,您太谦虚了。没错儿,我找的就是您。”
       “你是谁?”
       “我是您的一个崇拜者,在报纸上看到不少您的事迹。您在乔集矿当矿长时,下雨天您给工人发伞;工人夺了高产,您亲自挑着肉包子和鸡蛋汤到井下慰问;您还写文章呼吁姑娘们嫁给矿工,为矿工举办婚礼等等。我说的这些事迹没错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您做过的好事我们都不会忘记。”
       “谢谢!看来你对我以前的情况比较了解。我真的没当什么局长,后来调到了矿务局的物资仓库工作。”
       “真的?凭您的表现和对夏观矿务局的贡献,不让您当局长太不公正了。”
       “无所谓,我现在挺好的,吃得好,睡得香,无忧无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您吃顿饭,不知您能不能赏光?”
       “吃饭的事就免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您知道有人惦着您就行了。您不知道我是谁,总该知道唐丽华是谁吧?”
       “你到底是谁?”唐洪涛的口气顿时严厉起来。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以前是唐丽华的男朋友,现在仍是唐丽华的男朋友,关系更密切的男朋友。唐丽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说你破坏了她的幸福,造成了她一生的痛苦。”
       “卑鄙,无耻!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逼着自己的女儿嫁给组织部部长的儿子,企图利用裙带关系往上爬,真正卑鄙无耻的是你唐洪涛。”
       唐洪涛开始骂人:“混蛋!你他妈的不要以为自己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忘乎所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唐洪涛骂了人,不等宋长玉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一连串嘀嘀嘀的忙音。
       宋长玉不愿意吃这个亏,停了一会儿,他重新把电话打过去,没等对方开口,他上来就说:“你现在的下场就很可悲!”一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29示威
       这天下雨,风把雨的气息送到乔集矿井下,再通过乔集矿的巷道,吹到红煤厂矿的巷道。以前,红煤厂矿的工人不知道井下还可以有风,风的到来,使他们觉得和地面拉近了许多,不再有幽闭的感觉。他们正享受着徐徐的春风,渐渐地,风越来越小,到最后一点风都没有了,井下的空气又变回以前的死滞状态。工人们像缺氧的鱼一样,纷纷把脸迎向来风的方向,再也感觉不到风。有的工人抓起一把煤面子,从高处往下撒落。要是有风的话,煤面子落下时会随风飘散,然而煤面子落下时是垂直的,说明一点儿风都没有了。操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呢?如同在夏天闷热的天气里,虫子会急得乱爬,工人也变得撕扯着胸口的衣服,烦躁起来。如果他们没得到过风也就罢了,他们刚享受到风的舒畅,却突然被人把风掐掉了,他们都有些受不了。他们已经知道了,风是从国营大矿乔集矿借来的,他们怀疑乔集矿一定是把风口堵住了,不愿意再把风借给他们了。
       
       明志强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带领一支采煤队正迎着风向洞口进发,一开始,走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可走着走着,他们的呼吸就不那么畅快了,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而且越勒越紧。他们来到风口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风口,进风的洞口那面垒起了一堵墙。他们用矿灯把墙壁照了照,跨过洞口把墙壁摸了摸,看到这面墙是用新砖砌成的,砖缝里还灌了水泥。墙砌得很宽,左右都砌进了煤层里。上下也砌得到边到沿,从底板砌到了顶板。怪不得一点儿风不透呢,这堵墙简直像一道风闸,一下子把风闸死了。很显然,这堵墙是乔集矿的人砌起来的,要用这堵墙挡住红煤厂矿的人前进的步伐。面对这堵墙,明志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马上派人到井上告之宋长玉。
       宋长玉随即到井下来了,他一眼就看出乔集矿的人砌这堵墙至少有三个用意。一是防止风源外流,不让别的煤矿偷乔集矿的风。这一点宋长玉懂,别看地面上的风随便刮,送到井下的风却是有一定数量的,是有限的。大矿有一个说法,叫以风定产,就是有多少风产多少煤。如果风量不够,吹不散瓦斯,造成瓦斯聚集和爆炸,后果就严重了。二是拒绝红煤厂矿的人打进乔集矿的煤田,采取属于乔集矿井田范围内的煤。乔集矿的第三个用意,无非是实行防守的策略,想单方面拉起一道分界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这第三个用意里,宋长玉把这堵墙看成是乔集矿的人挂出的免战牌,并从中看出大矿的软弱。大矿是大家的,其实谁的都不是。矿越大,矿上的人越不抱团儿,越是个顾个,越是软弱。宋长玉在大矿干过,最了解大矿人的心理。他当然不会承认乔集矿的人拉起的分界线,说:“推倒!”
       砖缝儿里浇灌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凝固,众人的手臂推在墙上,宋长玉喊过一二三,众人一齐发力,墙呼地就倒了。墙一倒,带有春雨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
       墙后面大概有人看守,墙推倒后,宋长玉看见两个人赶紧跑掉了,比兔子跑得都快。宋长玉带领采煤队,踏过被他们推倒的砖墙,往纵深处走过三百多米,选定一个地方,拆掉巷道边支护的柱子,刨开一个新口子,开始采煤。采煤期间,乔集矿的人先后三三两两来了好几拨儿,他们把矿灯持在手里,手里没拿任何武器,也不说话,只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有一个人临走时才说了一句话,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对红煤厂矿的人越界开采表示反对,而是大加赞赏似的说:“干得好!”
       一个身背照相机的人过来了,宋长玉认出这人是乔集矿工会的老张,看来这家伙还在摆弄照相机。这家伙为通讯员学习班的全体学员照过一张合影,他当时也在其中。可他从来没见过那张合影是什么样。他估计,这个两眼朝天、牛气烘烘的家伙不会记得他,且看这家伙如何表演。老张装得很谦恭,跟红煤厂矿的人打招呼:“弟兄们,忙着呢!”
       明志强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搞摄影创作的。”老张把手中的相机举了一下。
       “搞创作到这里干什么,走!”
       “这个小兄弟,你跟我说话客气点。你们的矿长我认识,他在乔集矿的时候我还给他照过相呢!我给你们照一张挥汗大干的劳动场面怎么样?”
       宋长玉猜测,这家伙一定是矿上派下来的,在照下证据后,好向有关单位告红煤厂矿的状。他小声对明志强说:“别让他照,让他滚蛋。”
       明志强说:“不许瞎照,你要是瞎照,我就把你的照相机砸烂,快滚蛋吧!”
       老张当时没敢照,说:“好,你厉害。”之后老张还是偷偷照了几张,照片包括被推倒的封闭墙、被撬开的工具房,还有红煤厂矿在乔集矿的地盘新开的采煤工作面。这些照片是宋长玉在市煤炭管理局局长王利民那里看到的。王利民打电话让宋长玉到局里去一趟,宋长玉一到王利民办公室,王利民就把乔集矿和夏观矿务局提供的告状材料拿出来了。那些材料除了几张放得挺大的黑白照片,每张照片都写了说明,还有一份挺长的《关于红煤厂小煤矿向夏观矿务局乔集矿越界开采疯狂盗窃国有煤炭资源的报告》。王利民说:“你看看这个报告吧,报告中还点到你的名字,分析了你的思想根源呢!”
       宋长玉把报告看了一遍,见报告果然提到了他的名字,报告中称:红煤厂小煤矿的矿长宋长玉,曾是因安全事故被乔集矿解除劳动合同的一名农民轮换工,他长期对乔集矿怀有不满情绪,当上小煤矿的矿长后,就对国有煤炭资源进行报复性掠夺,以发泄私愤,并中饱私囊。宋长玉气得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有些发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乔集矿的人还在诬蔑他,还在朝他身上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宋长玉说:“恶人先告状,这个报告完全是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王利民说:“你不要生气,生气不解决任何问题。人家把材料报上来了,我不让你知道也不好。材料报到我这里倒没什么,我担心他们还会报到省里煤炭管理局和一些新闻单位。这些材料要是在报上登出来就不好了,我们就被动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劝你还是多一些思想准备,早点把事情摆平为好。”
       宋长玉说:“摆平的事就仰仗您王局长了,您是我们的上级,您不帮我们说话,就没人帮我们说话了。您让我们团结起来跟大矿对着干,我是按您的指示行事。”
       王利民摆摆手,表情严肃起来,说:“什么和大矿对着干,我可没说过这个话,我历来主张和大矿搞好关系。这个事情我要向市里管工业的朱副市长汇报一下,听听朱副市长是什么意见。”
       宋长玉掏出一个装了一万块钱的信封,放进王利民抽屉里去了,说:“这点儿钱您请朱副市长吃顿饭吧!”事情明摆着,王利民打电话让他来,就是让他出点儿血,他要是不出点儿血,王利民就不会放他走,王利民的臭虫脸子就变不成人脸子。
       王利民臭虫脸子暂时还保持着,说:“宋老板不是我说你,你也真够笨的,人家他妈的会搞材料,你他妈的就不会搞吗?你们打的巷道才一千多米长,上面还是红煤厂的土地,人家打的巷道七八千米长,把脚伸到了红煤厂的地底下,到底谁抢了谁的煤田,我看这事很难说。”
       狐狸还是老了更狡猾,宋长玉听出来,王利民这是以批评的口气给他出主意,让他也搞上告材料。他说:“谢谢王局长点拨,我马上回去搞材料。”
       王利民说:“把材料多打印一些,给市里省里有关部门和一些主要新闻单位都寄去一份。”
       宋长玉回到矿上写材料,唐丽华给他打来了电话,唐丽华心情不错,一上来就跟他开玩笑,问他:“忙着呢?”
       宋长玉说:“我不忙。”
       唐丽华说:“我也不忙,闲了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唐丽华告诉宋长玉,元金年没能当上局里的工会主席,还是调到矿上当书记去了。元金年所去的矿是一个即将报废的矿,效益很不好。那个矿离局机关也比较远,有七十多公里,元金年十天半月都不回家一次。唐丽华的语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获得解脱和自由的欣喜,言外之意也很明显,那就是,她现在与宋长玉见面比较方便了。唐丽华积极的态度是难得的,对于唐丽华的友好暗示,按说宋长玉不能拒绝。可是,正是元金年的外任和唐丽华的积极,使宋长玉有些犹豫,或者说宋长玉害怕了,产生了退缩和适可而止的想法。唐丽华倒是闲了,也没人在跟前管她了,他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唐丽华。每次和唐丽华见面,他都要花不少钱,成本太高。他手里有一些钱是不错,但也不能这样花法。唐丽华是一个无底洞,无论他填多少钱都填不满。他的一个最主要的担心是,和唐丽华来往多了,万一被金凤知道,伤害到金凤就不好了。他看到不少报道,说有一些老板,有了钱就找小蜜,包二奶,以致抛弃自己的妻子,他绝不能那样。金凤对他是那么死心塌地,金凤对他不仅有爱,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金凤的爱使他鼓起人生的风帆,乘风破浪,一直走到今天。是金凤的爱使他获得了生机和活力,一步一步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万一因为唐丽华而伤害了金凤的心,那就太对不起金凤,也太不值。他对唐丽华是苦苦追求过,也有过不少美好的设想,可一旦把唐丽华追求到手了,他又觉得不过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唐丽华过于清醒,过于理智。在他们两个缱绻之时,唐丽华竟问他,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报复唐洪涛。那一时,他像是受到了揭露和打击,仿佛下面压着的不是唐丽华,而是让人恶心的唐洪涛,差点将事情半途而废。就算像唐丽华说的那样,他和唐丽华亲热是为了报复唐洪涛,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胜利的旗杆已经插进唐丽华的身体里,现在完全可以和唐丽华分手。如果非要找一个情人的话,商小亮要可人得多,也自然得多。商小亮虽然也喜欢钱,但商小亮生命深处有着交流的需要,欢乐的需要。于是宋长玉对唐丽华说:“对不起,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你那么应对自如,会有什么麻烦事,不是找借口不见我吧?”
       “真的,这一次麻烦大了。乔集矿的巷道打进了我们矿的煤田里,要争夺我们的煤。我现在正写材料,得尽快向上级单位说明情况。”
       “我怎么听说是你们盗采了乔集矿的煤呢?”
       “你也听说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几天我有些焦头烂额。”
       “《矿工报》都登出来了,还有照片,说你们猖狂盗窃国家煤炭资源。”
       “真的?他们太不像话了!看来材料我得赶紧写,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材料什么时候写完?”
       “哎呀,材料写完还得打印,还得往上级有关部门和一些新闻单位送,看来近期是没时间了。这样吧,等稍有空闲,我给你打电话,我非常需要你的支持和安慰。”
       “你不会蒙我吧?你们当老板的最会蒙人了,说不定正有一位小姐在你身边站着呢!”
       “丽华,你这样说话也不怕伤我的心,我连想哭的心都有。我们的感情是经过考验的,我非常珍惜。你以后千万别说这样伤人心的话了。”
       唐丽华这才笑了,说:“我跟你说着玩儿呢,好了,你忙吧,再见!”
       放下电话,宋长玉如释重负似的叹了一口气,心想:不行,这个女人攻击性太强了,必须赶紧与她一刀两断。
       把材料分别送走和寄出,宋长玉还要组织一次向乔集矿的抗议和示威活动。组织活动之前,他先请示了岳父明守福,对岳父说:“乔集矿把巷道打到我们地底下来了,上面就是红煤厂的滴水岩。”
       在对待大矿方面,明守福和宋长玉的立场是一致的,他说:“我说滴水岩怎么不滴水了,成了干水岩了,原来是乔集矿的人作的恶。跟他们干,把他们赶出去!”
       得到明守福的示意,宋长玉就委托明志强,动员红煤厂的一些人到乔集矿抗议去了。明志强使用的动员令很简单,谁去就发给谁二十块钱,另外再管一顿饭。宋长玉不让矿上的工人去,只让红煤厂的村民去。在与大矿斗争方面,村民是占理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宋长玉觉得光给村民发钱还不够,还得把村民的情绪调动起来,让村民认为他们的行动是正义的,是为生存而战。他让明志强在村民中实行再动员,就说因为乔集矿把巷道打到了红煤厂地底下,不仅滴水岩不滴水了,红煤厂的泉水也不冒了,河也快干了。这次动员很有效,村民们很快被激怒。矿上的汽车和村里的拖拉机都出动了,拉到乔集矿二百多口人。其中有青壮男人,也有上岁数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一到乔集矿,他们就把生产区的井口包围住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乔集矿的工人谁都别想再下井。同时,他们打出了按宋长玉的授意制作的标语,标语上写的是:还我煤田,还我滴水!红煤厂的人还有绝的,他们把一套锣鼓家伙带来了,在井口大打大擂。这套锣鼓家伙是他们在每年的元宵节时舞狮子耍龙灯用的,如今派上了新的用场,大鼓要两个人擂,棒槌一样的鼓槌擂在鼓面上,如空中滚过的暴风雨前的闷雷。铜锣像一面大筛子,上面生满了绿锈,黑糊糊的,只有锣面的中心才闪着黄铜的光亮。锣槌是一个大圆疙瘩,用红布包着,红布的四角飞散着。这样的大锣有两面,每面锣都需两个人抬,一个人擂,擂起来声震环宇。另外还有四对大铙,每一对都像扣在一起的草帽。铙大约很重,打铙的人不能把铙举起来打,而是打一下弯一下腰,把铙过渡到两腿之间停一下,再举过头锵锵地合击。四个打铙的人排成一排,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训练有素。锣鼓手多是上了岁数的老汉,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冒汗,但一个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有人问他们是哪个村的,搞的是什么活动。他们像是全神贯注于鼓乐之中,不予理睬。铙钹手身旁各站着一位替手,他们相互之间打了个手势,就一齐把铙钹手替换下来。刚接手的四个人劲头更足,把大铙击得地动山摇。他们击打的鼓点并不复杂,节奏变化也很简单,但鼓乐手们的虔诚表情和粗犷铿锵的音响动人心魄,引人入胜。
       乔集矿的不少工人都换上了工作服,领出了矿灯,但井口被一些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手拉手围住,他们无法下井了。他们正不想下井呢,这下总算找到了不下井的借口。他们乐得待在井上听鼓乐,看热闹。工人们站得离妇女们远远的,互相警告,说那些娘们儿万万碰不得,一碰麻烦就大了。在地面工作的一些工人,听到锣鼓的召唤,也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加入看热闹的行列。食堂里的女炊事员,来不及脱下围裙,在围裙上擦着湿手,大屁股一扭一扭跑过来。正在餐厅吃饭的工人,还端着饭碗就被鼓乐手的精彩表演吸引住了,以致忘了吃饭,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有人在人堆里赞叹:“这是真正的民间鼓乐,太棒了!”连在北山生活区的人们听见了锣鼓之声,也飞奔着向南井跑来。一时间,井口前的广场聚集了上千人,乔集矿的人要比红煤厂的人多出好几倍。他们像是来看大戏,又像是来赶庙会。自从唐洪涛那次给一个劳模举行婚礼请来过大戏,乔集矿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别看乔集矿的人出来了很多,与红煤厂的人关系并不紧张,更没有造成冲突,好像一方来表演,一方是观众。
       着急的是矿上生产科的科长,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来,煤炭生产停止了运转,这可是大事。科长在人群中问谁是红煤厂的负责人。抬大鼓的人用下巴指指明志强,科长把明志强找到了,问:“你是负责的?”
       明志强待答不理,没承认他是负责的,问:“干什么?”
       科长说:“请你到楼上谈谈,齐矿长在楼上办公室里等你。”
       明志强说:“我不是负责的。”
       “那谁是负责的?宋矿长来了没有?”
       “没有。”
       齐国良矿长在楼上坐不住,马上带生产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驱车到红煤厂矿找宋长玉去了。找到宋长玉,齐国良一开始派头很大,口气很硬,质问宋长玉:“宋老板,你搞的什么名堂?如果井下出了事故,你是要负责任的!”
       这话触到了宋长玉的痛处,在乔集矿时,就是因为唐洪涛把井下一起事故的责任强加给他,矿上才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现在还没怎么着呢,又要让他负责任了。他一听齐国良要他负责就冷笑了,说:“你吓唬谁呢?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乔集矿的事我领教过,你们最善于无中生有,嫁祸于人!”
       齐国良大概也记起当年唐洪涛对宋长玉的处理不太公正,口气有所缓和,说:“唐洪涛早就不在乔集矿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嘛,没必要指使那么多人去围井口。”
       “你说清楚点儿,谁指使人围你们的井口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去乔集矿请愿的没有一个是红煤厂煤矿的人,你找错人了,这件事与本人无关!”
       齐国良看看生产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见科长和主任也在看他,他问:“去乔集矿的都是什么人?”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们当然是红煤厂村的村民。你们把巷道打到滴水岩下面,造成了滴水岩的滴水断流。滴水岩是红煤厂的一个重要景点,好多游人都是奔滴水岩来的。现在滴水岩一断流,来红煤厂的游客就少了,村民当然有意见。另外,因为乔集矿的巷道打到红煤厂的土地下面,对红煤厂的生态环境造成很大的破坏,现在泉水不涌泉了,河水快干了,藕和稻子都种不成了,连水鸟都飞走了,你们也要负责!”
       齐国良说:“话恐怕不能这样说,你宋老板也在办煤矿嘛,你们的煤矿更是在红煤厂的土地下面挖煤,要说对生态环境造成了破坏,首先是你的红煤厂煤矿。”
       “我必须纠正你一下,红煤厂煤矿不是我个人办的,是集体所有,每个村民都有一份儿。既然是集体所有,就是集体领导。村里有党支部,有村民委员会,要解决问题,你只能去找他们,跟我说这么多没用。”
       齐国良找到村支书明守福,意思要把明守福请走。明守福态度坚决得很,一挥手说他哪儿都不去,要谈只能在红煤厂谈。
       
       在谈判时,明守福把村主任、宋长玉、村会计都叫来了。后方谈判,前方明志强带人包围井口的行动正在继续。到中午该吃饭了,明志强带人到矿上食堂里去了,他们不是到餐厅,而是直接拥进操作间去了,看见包子吃包子,看见肉吃肉,吃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他们来了劲,又长长地擂了一阵锣鼓。前方打了胜仗,后方的谈判就更有力量。谈判开始,宋长玉抢先发言。他不拿巷道说事儿,而是拿环境说事儿;不拿煤说事儿,而是拿水说事儿。他心里明白,随着红煤厂煤矿井下采掘工作面不断延伸和扩大,地表的水位已下降了不少,连村民吃水都有了困难。为此,村民已产生了不少怨气。他得赶紧趁这个机会,把责任推给乔集矿,把村民的怨气也转移给乔集矿。他说,原来滴水岩那里滴水不断线,跟小瀑布似的。滴水岩的水是从岩缝里流出来的,清澈甘甜,要比城里卖的矿泉水好上一百倍。自从乔集矿的巷道打到滴水岩下面,滴水岩就不再滴水,一滴水都不滴了。因有一部著名的电影里有一句唱词唱到了滴水岩,不少游客慕名到滴水岩来观看。他们看不到滴水岩的滴水,都很失望。说到这里,宋长玉编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中年妇女,特别喜欢看滴水岩的滴水,每年都到滴水岩下游览,还带着水壶,接一壶水拿回去喝。最近,那个中年妇女又来到滴水岩,看到滴水岩不再滴水,妇女的眼泪就滴下来了。宋长玉带着感情发言,使明守福、村主任和村会计都受到了感染,他们甚至有些愤怒,争着插话,谴责乔集矿的巷道挖断了他们的水脉,破坏了他们的风水。
       进入实质性的谈条件阶段,宋长玉不再说话。他事先跟岳父商量过,就条件问题已经统一了口径。明守福代表红煤厂村民提出的条件是:乔集矿必须从已开出的巷道内后撤四百米,并保证不在巷道两侧的煤田里采煤离谱儿;第二,因乔集矿给红煤厂的旅游收入造成了损失,乔集矿必须给与红煤厂不少于二十万元的经济赔偿。
       齐国良认为明守福提出的条件太高了,他无权做出答复。他马上回矿,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进行研究。研究出一个结果,还要向矿务局领导请示,才能做出最后答复。齐国良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在他们开会研究期间,红煤厂方面是不是先把包围井口的人撤回来。
       明守福说,人员不能撤,井口可以暂时不包围,如果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再重新包围井口。
       乔集矿最后答应,后撤二百米;赔偿红煤厂十万元。这正是宋长玉和明守福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事先考虑到乔集矿有可能会把条件砍掉一半,他们就多要了一倍,这叫头戴三尺帽,不怕砍一刀。至此,红煤厂矿和国营大矿的争斗红方大获全胜。
       〖HS(5〗〖HT4”H〗〖JZ〗第八章
       30当一回地主
       姐姐从老家给宋长玉打电话,说爹生病了,住进了乡医院里,正在打吊针。姐姐的声音有些抽噎,宋长玉心里一紧,问爹得的是什么病。姐姐说,爹头晕,医生说爹的血压太高了,要是不及时治疗,就会出现脑溢血,人就没救了。宋长玉又问:“爹现在还没有出现脑溢血的症状吧?”
       姐姐说:“我也不知道,医生说爹的病挺严重的。”
       “爹现在吃饭怎么样?脑子清醒不清醒?还能不能说话?”
       “爹吃饭还可以,早上还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根油条和一个咸鸭蛋。爹也不耽误说话,爹说他想你了,也想扬扬了,爹怕……见不上你的面。”
       宋长玉对爹的病情大致有了一个判断,能吃能说,说明病不算重。乡医院的医生当然愿意夸大爹的病情。宋长玉听人说过,乡医院因为医疗条件差,又没有好医生,去乡医院看病的人很少,医院几乎发不出工资。医院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家乡有钱的病人,他们不会轻易把爹放走。爹呢,知道了儿子有钱,也变得惜命起来,甚至学会了自己娇自己。老家不断有人到红煤厂矿上去,宋长玉亦不断从人们口里得到一些信息。现在家乡把他的成功和富有传得离谱儿,说他已经拥有好几千万的资产。全乡外出做事的有不少人,他们给所有到外面发展的人排了队,据说在资产方面,把他排在了第一位。这就是说,在全乡方圆百十里地面,乡亲们都知道他们那里出了个宋长玉,他已经成了全乡的名人。每听到这些信息,宋长玉虽然没有那么多钱,心里还是很受用。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炷香。人一辈子活什么,所谓争一口气,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有钱,二是有名。如果只有钱没有名,就等于只有物质没有精神。有了钱又有了名,才是物质精神双丰收。听说他在家乡有了名,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有了乡亲们的传话,他还想知道乡里当权者对他的态度,愿意打听一下现在乡里的书记是谁,乡长是谁,书记和乡长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与书记和乡长对话。后来他打听到了,乡里的书记姓国,乡长姓贾,都是本地人。让他高兴的是,不久前国书记托人给他带话,请他抽空回老家看看,给乡里的经济发展出点主意。如果他只是一个外出打工的人,国书记肯定不会请他回去,国书记之所以请他回去,看中的是他的创业成功和他的财富。越是这样,他越得自重一点,不能轻易回去,要回去得有像样的理由。现在爹生病住院,他有必要回去一趟。
       他是一个孝子,当天傍晚,他就和长山一块儿驾车连夜往老家赶。长山在矿上开货车,小轿车也能开。到了夜晚,他们弟兄两个轮流开。宋长玉带了足够的钱,在小车的后备箱里给爹带了营养品,还带了两箱最好的国产白酒和几条最好的烟。他估计,这次回家见国书记和贾乡长是免不了的,喝酒也是免不了的,他必须带些好酒回去。宋长玉还听说,他们老家那一带劫匪活动猖獗,开车的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不知走到哪里,就可能有手持棍棒或钉耙的蒙面劫匪跃上路面,伸手要钱,你不花上个三百五百,就不放你过路。花点儿钱宋长玉倒不是很在意,他担心碰上心狠手辣的劫匪,抢了你的车,还要了你的命就坏大事了。他听说郑四有双管猎枪,临行前就去找郑四借了一把猎枪和几发子弹,放在车里以防万一。夜里三四点钟,当车行至一段沿河堤而筑的砂礓路上,车灯远远地就照见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站在路中间,急切地招手要求停车。宋长玉一看不好,这个妇女可能是一个幌子,装作搭车给孩子看病,他们要是把车停下来,埋伏着的劫匪就会从庄稼地里或河坡下面的苇子丛里冲出来。他要长山不要停车,鸣着喇叭把车开过去。可路比较窄,抱着孩子的妇女又是站在路中间,把车开过去不大容易,长山只得把车速放慢。正如宋长玉所估计的那样,车速刚慢下来,劫匪就蹿上了路面,一边蹿上来两个,一共是四个。劫匪手中都拿着棍棒,却没有蒙面,劫匪就是如此面目狰狞,明目张胆。宋长玉赶紧把猎枪拿出来,把窗玻璃放下,枪口探出窗外对劫匪喊道:“我是公安局的,闪开!不闪开老子就开枪了!”未等劫匪醒过神来,他朝右前方砰砰开了两枪。那帮劫匪听见枪响,赶紧趴在地上,滚到河堤下面去了。长山趁机一踩油门,冲了过去。冲过去的同时,宋长玉见那个妇女把孩子扔了,原来孩子是个穿了花衣服的塑料娃娃。越往农村深处开,越不见一点儿灯光,夜越黑,仿佛杀机四伏。宋长玉又装了两颗子弹。长山说:“哥,亏你带了枪,不然今天晚上就麻烦了。”
       宋长玉说:“穷乡生土匪,过去咱们这里土匪就很多,现在土匪又起来了。带枪的事不要对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了不好。等一会儿天亮了,我就把枪包起来,放到后备箱里去。另外,咱们这次回来,好多人都看着咱们,咱们一定要谦虚谨慎。咱们这儿的人毛病太多,你穷,他看你有毛病;你富了,他更愿意挑你的毛病。”
       长山说:“这我知道。哥,这次回来,你带了多少钱?”
       宋长玉说:“这个你不要问,反正够给咱爹看病的。咱姐侍候咱爹很辛苦,准备给咱姐留一点儿钱。”
       
       路面又跃上一样东西,是一只横过马路的野兔。车灯的强光一照,野兔没有逃跑,反而就地立起身子,两只前爪蜷在胸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人儿。长山说了声兔子,没有停车开了过去。长山估计把兔子撞死了,问要不要下车把兔子捡起来。宋长玉说不要捡,说不定这只兔子像那个抱塑料娃娃的妇女一样,也是劫匪布置的圈套。长山笑了,说哥过于小心了。
       宋长玉说:“小心无大差。”
       他们来到乡医院所在的镇上,天已经大亮。他们没有回宋家庄,直接奔医院去了。爹在病床上睡着,还没有起来。睡在另一张空病床上陪护爹的姐姐,大概听到了汽车响,赶紧起来了。姐姐说:“爹,爹,长玉、长山回来了!”
       爹这才把眼睁开了,嘴一瘪咕一瘪咕,欲哭。爹嘴里没哭出来,两行老泪却从两个眼角滚下来了。
       姐替爹说话:“咱爹怕见不着你们弟兄两个。”姐说着,也用手抹眼泪。
       爹问:“俺孙儿扬扬呢,没让扬扬回来吗?”
       宋长玉说:“我们是开夜车回来的,怕赶得太急不安全,没让他来。”
       “你们是开着小卧车回来的吗?开的是咱家的小卧车吗?”
       宋长玉说:“是的,我们俩替换着开了一夜才赶到这儿。”
       爹的眼里放了光,说:“那我得起来看看,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小卧车呢!”
       宋长玉伸手扶住了爹,说:“您还是先躺着吧,小卧车有您坐的。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
       爹又躺下了,说:“还那样,人上年纪了,说不行就不行了。正好你们兄弟俩都回来了,你们商量商量,给我预备一口棺材吧!”
       宋长玉笑了一下,说:“您太悲观了!您不就是血压高吗,这个病不算什么,城里百分之三十的人都血压高,吃点儿药把血压往下降降就是了。您才六十多岁,我看您的身体状况,活到八九十岁不成问题。”
       姐不大同意宋长玉的说法,她举了宋家庄两个最近的例子,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都是因为得高血压和脑溢血死的。
       听了姐举的例子,宋长玉才明白爹为何如此悲观,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爹怕合了人家的辙。宋长玉说:“有病就及时看,反正不能拖着。”
       乡医院夜里没有值班医生,等到早上八点多医生上班后,宋长玉找主治医生了解爹的病情。医生把宋长玉上下打量着,问:“你就是宋长玉吧?”
       宋长玉说:“我是。”
       “幸会幸会!”医生向宋长玉伸出了手,“你在咱们这里很有名啊。”
       宋长玉说:“多谢抬举,我哪里有什么名!”
       “有名的人都是这样,越是有名就越谦虚。”
       “哪里,我真的不敢当。”宋长玉有些不好意思,把话题引到父亲身上,问父亲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医生说,你的父亲没什么大病,就是血压高一些。
       宋长玉问:“血压高还用住院吗?”
       “这个主要是尊重患者的意见,患者愿意住院,我们当然不能把患者往外推。”医生笑了笑,“我不说你也明白,穷人养虱子,富人养医生,历来都是这样。”
       宋长玉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看我父亲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医生说:“可以。”
       宋长玉替爹办了出院手续,让爹和姐上了小卧车。姐说,她也是第一回坐小卧车,坐着就是软和。爹问宋长玉,结账时给医院交了多少钱。宋长玉说:“这个您就不用管了,医生说您没什么大病,我们就放心了。”
       爹坚持让宋长玉说说花了多少钱。
       宋长玉说:“不多,不到八百块。”
       爹一听就不干了,挣着身子要下车,说:“住了两天半医院,就收了咱这么多钱,这是什么医院!不就输了几瓶子葡萄糖水吗?他们一定算错了,我得问问去。”
       姐也认为医院收钱太多了。
       宋长玉说:“算了算了,您问也问不清,花钱消灾,权当咱给医院作贡献了。”
       从乡里到宋家庄是一段土路,下过雨后的泥巴路虽然干了,但还是没有被人脚踩平,车驶在上面格格登登的乱扭。长山说:“这路,也没人修修。”宋长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路两边的小麦正在扬花,一片白茫茫的。一只米黄色的蝴蝶在麦穗上一展一合地飞,刚落在麦穗上把翅膀竖着收起,翅膀平着一展又飞走了。有小鸟儿在麦子地里叫,宋长玉听出来,这种小鸟儿的名字叫荞麦虫儿。他突然有了疑问,明明是小鸟儿,怎么叫虫呢?荞麦虫儿怎么跑到麦子地里来了呢?麦地边上间或还有油菜地,油菜花已落尽了,秧子上结满了绿油油的角子。这条路宋长玉走得最多,也最熟悉。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就到镇里上学,一直到初中再到高中,他来回都是走这条路。在秋雨连绵的季节,他光着脚丫子在泥巴地里跑,脚窝子里溅起的泥水能落到他的鼻子上。在火热的盛夏,他顶着太阳走了一会儿,发烫的路面就把他的很薄的鞋底烫透了,烫得脚底都是热的。也就是十几年前,高考落榜的他,是背着粗布铺盖卷从这条路走回家的。十几年后,还是他宋长玉,却是坐着自己的轿车回家,世界的变化和一个人的变化,真的很难预料。宋长玉想回顾一下他十几年前的样子,然而过去的样子模糊得很,没有一个是清晰的。不知为何,宋长玉竟有些伤感。
       车走到村头,宋长玉看见一个挑着两只尿罐子的人迎面走来,这人是支书宋海林。他让长山停车,推门下来,叫着海林大爷,给宋海林让烟。
       宋海林接着烟,并没有把肩上的尿罐子放下,说:“我当是谁呢,是长玉呀,你啥时候回来的?”
       宋长玉说:“这不是刚走到这儿吗。我爹病了,我和长山回来看看他。”
       “是吗?没听说呀!那你们赶快回去吧。”
       宋长玉的爹在车上没有下来。
       宋长玉家的房子已经盖成了混砖到顶的砖瓦房,院子门口还盖起了好看的门楼儿。但他们院子门口那条南北长的村街太糟糕了,不仅街道狭窄,而且路面凹了下去,简直像一条排水坑。街两边的房子差不多都翻盖过了,房子的地基都垫得比较高,看上去房子像是在岸上。这样的村街小车无法开进去。长山下来看了看,宋长玉也下车看了看,都认为不行,想把车开到院子门口是不可能的。好在那条横街稍宽一些,路也比较平整,他们只好把车停在横街上了。车刚一停下,不少小孩子就围过来,小孩子们把小汽车叫成小鳖车,说快看,小鳖车,小鳖车。长山对小孩子们说:“看看可以,都不许摸,车皮子上有电,谁摸就把谁的手烧烂。”长山把小车的后备箱打开,将箱箱包包提下来。一些邻居过来,帮着把东西往宋长玉家里搬。
       接着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宋长玉的小轿车屁股后面。从车上下来的是乡党委书记国世才,还有秘书,秘书手里提着礼品。国世才是位年轻的书记,不过三十多岁。国书记发福有些早,小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国书记的肚子这么一鼓,书记的派头就出来了,度量仿佛也大一些。来到宋长玉家,秘书转到前面,把国世才介绍给宋长玉:“这是乡党委国书记。”国书记马上掏出名片递给宋长玉。
       宋长玉接过名片看了一下,说:“国书记很年轻,相貌堂堂!”把自己的名片取出,给国书记和秘书各一张。
       国世才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我听说你老父亲病了,我们到医院看望,医生说老人家已经出院了,我们就赶到家里来了。我们给老人家买了些营养品,一点小意思。”国世才伸手对秘书示意一下,秘书赶紧把用豪华纸盒包装的礼品给宋长玉递上。
       宋长玉把礼品接过,连声说谢谢,让国书记和秘书快请坐,又说:“国书记那么忙,专程来看望我父亲,让人担当不起呀!”父亲见乡里的书记来,大概有些害怕,躲到里间屋里去了,宋长玉喊他:“爹,爹,国书记来看您来了!”
       爹从里间屋出来了,叫了一声国书记。
       国书记走过去跟宋长玉的爹握手:“怎么样老人家,没事儿了吧?”
       爹的手僵硬得缩巴着,好像伸展不开,说:“没事了,没事了。”
       
       国书记说:“祝贺您养了一个好儿子,宋矿长的成功不仅是你们家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乡的光荣。”
       爹还是呵呵地笑,笑得有些傻。宋长玉说:“不敢当不敢当,国书记过奖了!”
       宾主重新坐定,国世才说这个乡的工作不好干,离城市太远,交通不便,没有矿产资源,也没有工业,经济很难发展。
       宋长玉表示完全同意国书记的看法,又补充说:“这个乡的情况我了解,除了您以上说的自然条件和客观因素的制约,我认为乡民的整体素质也太低,而提高乡民的整体素质不是短时间所能完成的,是长期任务。”他本来想举一个例子,把夜里路上遭遇劫匪的事说出来,见国书记急于附和他,就没说。
       国书记说:“宋矿长您说得太对了,我最头疼的就是乡民素质,穷乡出刁民,刁民最难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国书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宋海林呢,宋海林怎么没来?”
       宋长玉说:“海林大爷可能比较忙。”
       国书记说:“他再忙也忙不过我吧,我都来了,他怎么能不来!”他对秘书说,“你去告诉宋海林,就说我来了。”
       宋长玉没有阻止秘书去喊宋海林。他听父亲说过,自从王梅英与他母亲结了仇,宋海林就没到他家来过,这表明宋海林和老婆穿的是一条裤子,在他们家的人面前是很拿架子的。宋长玉正好可以借国书记的气势把宋海林的架子压一压。国书记是宋海林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宋海林不敢不听国书记的招呼。
       果然,宋海林跟着秘书就来了。国世才拿出当书记的威严,说:“宋支书,你很忙啊!”
       宋海林说:“不是,我刚才往菜园里送尿水去了,不知道国书记来。”
       国书记说:“我说宋支书,你们宋家庄的路可太差劲了,宋矿长的车都开不进来,这怎么能行呢!”
       宋海林说:“我也知道路不好,可是……”
       “可是什么,你可以组织人修一修嘛。”
       “谁不知道路平了好走呢!现在地分到各家各户,人心都散了,去年的公粮到现在还有两家没交齐呢!”
       “你老是强调客观原因,老是悲观态度,就什么事也办不成。注意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嘛,多想想办法嘛!”
       “有啥办法可想呢?”
       宋长玉插话:“海林大爷,国书记也在这里,我看这样吧,我提供资金,您组织人把路修一修,把进村的那条路和这条南北路都修一修,这样大家走路行车都方便,也算我对宋家庄作一点贡献。”
       国书记笑着说:“你看你看,老说没办法,宋矿长一开口,问题不就解决了嘛!”
       宋长玉问宋海林:“你看需要多少钱?”
       宋海林仰仰脸,眨眨眼,说:“要是铺成砖路,恐怕得两万多。”
       宋长玉说:“我给你三万,行了吧!”
       宋海林说:“三万用不完。”
       国书记说:“宋支书,傻了吧,用不完可以干别的嘛,比如修修小学校什么的。我看就这样定了,由宋矿长出钱,由宋支书组织人力修路,路要修得好一些,等宋矿长下次回来,小车要能一直开到家门口。这个事我要马上向县委汇报,让县委宣传部派人下来采写报道,把宋矿长出资给家乡修路的事报道出去。”
       宋长玉说:“报道的事就免了。”
       国书记说:“不能免,谁给家乡人民办了好事,家乡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他向宋长玉发出邀请,请宋长玉中午到乡里坐坐,他和贾乡长代表党政两套班子为宋矿长接风。
       宋长玉谢了国书记一番好意,说万万不敢从命,回家的第一顿饭,他一定要在家里和父母一块儿吃。他反过来留国书记中午在他家吃饭,说他带回的有好酒,中午一块儿喝两杯。
       国书记说,时间还早,上午他还要回乡里开一个会,中午就不在这里吃饭了。他站起来把手一伸,有力地握住宋长玉的手说:“宋矿长,那就明天中午,请你一定赏光到乡里去,我和贾乡长在乡里恭候,好好向你请教一下发展经济之道。”
       “请教不敢当,明天再说吧。”
       “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我让孙秘书跟车来接你。”国书记笑了一下,接着说:“乡里的车差一些,让宋矿长坐乡里的车有些屈驾,要不你还是坐你自己的车吧!”
       宋长玉也笑了,说:“国书记很幽默,也很会做工作,我看国书记前程无量啊!”
       “借你的吉言,咱们明天见!”
       第二天中午,宋长玉跟前去接他的孙秘书来到乡党委和乡政府门口,见门口上方扯出了一幅横标,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企业家宋长玉光临指导”,国书记和贾乡长已站在横幅下面等他。乡领导机关所在地是一个平房院落,中间对着大门的是一条青砖甬道,两侧是几排红砖平房。进得院子,鼓乐突然响起来,原来乡里把镇上小学的腰鼓队叫来了,还有一些跳着脚舞着红绸的小学生,夹道对宋长玉“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宋长玉觉得太过分了,这样耽误小学生上课很不好。他不止一次看过报道,报道对有的单位动不动就让小学生停课欢迎来宾提出批评,看了报道,他对批评是认同的。可现在人家欢迎的是他,这让他很无奈。他对国书记说:“你们搞得太隆重了,我心里很不安。”
       国书记说:“这是应该的。”
       欢迎酒宴是在机关的小餐厅里举行,参加宴会的除了正书记、正乡长,还有副书记、副乡长、办公室主任和秘书等。国书记征求宋长玉的意见:“你看还希望谁来,比如你的同学,不管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像宋矿长这样的拔尖人才,在学校时肯定就有不少女同学追求呦。”
       酒还没喝,国书记就开始跟他开玩笑了。宋长玉说:“没有的事。”
       就座已毕,国书记问宋长玉喝什么酒。宋长玉说随便吧,喝什么酒都行。国书记说:“咱这里可没什么好酒。”
       宋长玉说:“我听说乡里不是有酒厂吗,酒厂酿的酒怎么样?”
       贾乡长说:“乡里酒厂酿的酒卖不出去,酒厂已经关闭两年了。”
       本乡酿的酒叫十里香,一位副乡长小声说:“十里香根本不能喝,一股坏红薯干子味儿,喝了烧心。”
       宋长玉说:“既然这样,就喝我带来的酒吧。”他掏出手机给长山打电话,说:“你马上开车过来,把咱们带的酒送过来一箱,送到乡政府。”他故意不说他带回的是什么酒,装作对酒的牌子并不重视,带什么酒都很平常。
       不一会儿,长山就把一箱酒送过来了,众人一见,眼睛马上就亮了,好家伙,茅台!
       国书记让长山留下一块儿坐。宋长玉说家里还有一些客人需要照顾,让长山回去了。
       逮着宋长玉的好酒,乡里的干部有些不喝白不喝的意思,喝得都很豪爽,没有一个拖泥带水的。从国书记那里打头,乡干部轮流向宋长玉敬酒。他们每人都有一套说辞,一个比一个把宋长玉抬得高。有人说宋老板走在了时代前列,在全乡所有外出的人中,宋老板的成功首屈一指。有人说查查全乡的历史,恐怕有史以来,宋先生的经济实力也属史无前例。最有名的大地主是李庄的李百万,他挂的不过是双千顷牌。现在要是允许买地的话,宋先生挂十个双千顷牌也挂得起。还有人把宋长玉叫成宋老总,借着酒盖脸跟宋长玉开玩笑,说要是搁从前,像宋老总这样的实业家,娶七个八个小老婆都不算多。宋长玉说:“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精力!”
       乡干部给宋长玉敬了酒,按礼节,宋长玉要回敬每位乡干部,还要先喝为敬。一圈回敬下来,宋长玉的头有些大了,双腿轻飘飘的,身子似乎在往上升。为了显得他的脑子仍很清醒,他目光炯炯,通红的脸上满是笑容。他在老家时,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那时的公社书记在他眼里可是了不得,简直像皇帝一样。现在由于他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再看这些原本是公社一级的乡干部,就不算什么了。他甚至想到了“拍马屁”这个词,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越看他们越像拍马屁的,宋长玉几乎笑出声来。
       坐在身旁的贾乡长问他能不能透露一下,他到底有多少资产,是不是超过了千万。
       
       他说:“没有那么多,那都是固定资产。”
       他这样回答,等于承认了他的资产已逾千万。乡干部们像是终于探到了他的底细,眼神乱交流一气。
       这时,乡书记国世才把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提出来了,问:“宋矿长,乡里还有二百亩没承包出去的机动地,包给你怎么样?都是好地,肥沃得很。”
       “怎么个包法儿?”
       “一亩地一年的承包费一百元,你可以承包十年,也可以承包二十年,看你的兴趣。”
       宋长玉事前想过,他这次回来,乡里头头抓住他不放,看中的无非是他的钱袋子,如果他不把钱掏出一些,这一关恐怕过不去。他担心乡干部狮子大张口,以发展慈善事业的名义,让他无偿地赞助这个,赞助那个。还好,国世才没提出让他赞助什么。虽说承包土地也要花钱,但一年的承包费不过两万元,实在是小意思。毕竟上溯好几辈都是农民,作为农民的后代,宋长玉对拥有土地有着改变不了的渴望,在潜意识里对当地主也很向往,国世才提出让他承包土地,可以说迎合了他的心理。他说:“这个事情可以考虑,只是我在矿上比较忙,恐怕顾不上回来管理。”
       国世才说:“这没关系,你委托一个人替你管理,再让管理者雇几个长工不就行了。”
       “国书记这么一说,我不是成了地主了吗!”
       “成地主怕什么,说实在的,现在谁不想当地主!我是没条件,要是条件允许,我也想当一把地主过过瘾。”
       “好,听您的。您看要不要签一份协议?”
       “协议当然要签。”国世才对秘书说,“你马上去起草协议,一式两份。”
       宋长玉说:“这样吧,承蒙各位领导信任,我先承包十年。前五年的十万元承包费用,我最近一次付清。之后每年冬天结算一次。十年之后是否继续承包,再行商议。”
       国世才带头鼓掌:“协议达成,让我们共同举杯庆贺!”
       协议签过以后,宋长玉小声跟国世才讲了一个条件:“您看我们村的支部书记都当了几十年了,是不是该换换了。”
       国世才说:“我早有此意,宋海林那老家伙一个字不识,早就跟不上形势了。老兄看谁合适?这事儿咱说了算,你说谁合适?”
       宋长玉推荐了叔叔的儿子宋长兴,说:“你们考察一下,看看宋长兴怎么样?不瞒您说,宋长兴是我堂弟。”
       “宋长兴是不是党员?”
       “可能还不是。这些年宋海林,根本不发展年轻人入党,生怕人家抢了他的位子。”
       “这不难,你让堂弟写一份入党申请,马上报给村党支部,剩下的事老兄就不用管了。”国世才把一只手揽了宋长玉的脖子,把嘴凑在宋长玉耳边说,“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宋长玉早就想把宋海林拿下来,这是长期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他没有料到,这样的大事几句话就解决了。但他没有露出喜色,只端起酒杯对国世才说:“来,咱俩再喝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国世才说:“我明白,喝。”
       31大矿不行了
       这年中秋节,来自夏观矿务局下属煤矿的上千个矿工和家属把矿务局的大门口给堵上了,镀铬的大铁栅栏门紧锁着,外面来的小车进不去,院子里的小车也出不来。在围堵大门口的矿工和家属中还有一百多个因在井下受重伤而截瘫的矿工,他们是摇着轮椅来的。
       郑四给宋长玉打电话,说夏观矿务局的矿工们跟矿务局的领导闹起来了,建议宋长玉快去看看。郑四的口气欣喜得很,说:“矿工们终于撑不住了,真他妈精彩!”
       宋长玉问郑四:“怎么个精彩法儿?”
       郑四说:“黑压压的矿工们把矿务局的大门口堵上了,我看快打起来了,宋老板不去欣赏一下吗?”
       宋长玉说:“又不是唱大戏,那有什么好欣赏的。”
       放下郑四打来的电话,宋长玉给王利民打电话,把郑四说的情况跟王利民说了一遍。王利民问宋长玉:“你去现场看了吗?”
       宋长玉说没有。
       “你可以去看看嘛!你有什么看法儿?”
       “我没什么看法儿。我看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好。”
       “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庆贺一下?”
       “今天是中秋节,我看还是各自跟老婆一块儿过吧。”
       “你老婆还是明守福的闺女吗?我听说你终于把唐洪涛的闺女搞到手了,此言不虚吧?”
       “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我听齐国良说的,他说你那时追唐丽华追得很紧,急得恨不能舔人家的脚丫子,结果人家抬腿一蹄子,把你给踢开了。”
       “齐国良这小子,他嘴里哪有什么好话!我跟唐丽华早就没来往了,自从离开乔集矿,我就再没有见过她。”
       “那怎么能甘心!要是我,我就不甘心。唐丽华又没有远走高飞,可以找机会重续旧缘嘛。”
       宋长玉听出来,他和唐丽华的事王利民并不摸底,王利民是在诈他。亏得他没有承认把唐丽华搞到了手,要是说漏了嘴,不知王利民怎么编排他呢。他说:“我没那个兴趣。”
       傍晚时分,宋长玉还是自己开车到矿务局大门口看了看。那些静坐的矿工和家属虽然仍没有散去,但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宋长玉本来想停下车多看一会儿,见不少人朝他的车望着,怕是把他的车当成矿务局领导的车了,他没敢停车,只转了一圈儿就走了。
       夏观矿务局所属各煤矿之所以发不出工资,因为总体上煤炭生产过剩,挖出的煤堆得大山小山,卖不出去。黑家伙卖不出去,就换不回银子,没有银子,拿什么发工资呢?煤在地底下睡了万年亿年,睡得很香很沉,不愿被一种两条腿的动物吵醒,一旦被吵醒它们就很烦。煤在地底下是一个整体,有着自己的生命和呼吸,它们不愿意被人们堆到地面上去,无意与太阳争辉。既然把它们的梦吵醒了,既然把它们挖到井上去了,就该赶快给它们一把火,成全了它们的使命算了。可是,它们被挖出来后,就在露天地里堆放着,以致越堆越高。原来这个世界不需要它们了,它们想到了自杀。它们的自杀方式就是自燃。借了太阳之烈,风力之剑,它们集体自燃了。它们没有流红血,却在冒白烟。白烟呼呼地冲上蓝天,几乎和白云接壤。矿工不允许它们自杀,他们抱了水管,转着圈地往它们身上洒水。煤堆高处水的压力够不到,他们冒着被烧伤的危险,爬到煤堆上面去滋。负责灭火的矿工也领不到工资,他们的生活也很困难,灭了一段火,劲头就下来了。乔集矿有一个工人,灭火的积极性一直很高,他有些疯狂似的,抱着水管儿,一天到晚往煤堆的冒烟处洒水。一失脚从煤堆上滚下来了,滚成了一个煤人。他咬咬牙,像是要堵敌人的枪眼似的,又冲了上去。《矿工报》的记者采访他,问他为什么这样能干。原来前一段乔集矿井下冒了顶,砸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他的亲哥哥。他说煤里有他哥流的血,他不能眼看着哥哥拿血拿命换来的煤白白烧掉。记者认为他的事迹很好,思想境界很高,对他进行了突出报道。局里也认为他的事迹真正体现了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把他树为典型,要求全局职工都要向他学习。
       在这种情况下,各煤矿动员职工对煤炭进行全员销售,说白了,就是谁都可以出去卖煤,不管你托什么关系,只要把煤卖出去,把钱收回来,就是好样的。你卖出了煤,就先给你发工资。别人卖不出煤,就不发工资。卖不出煤的想要工资也可以,发给你煤,代替你的工资。过去卖煤的事都归矿上的销售科管,谁想插一根手指头都不行。现在突然间让挖煤的人去卖煤,岂不是愁死人了。别说让他们到市场上去卖煤,他们拉回的代替工资的煤也只能在门口堆着无法处理。在煤炭紧俏的时候,煤被称为乌金、墨玉、太阳石,什么好听的词儿都说给煤炭了。黑煤面子一挖多,煤连臭狗屎都不如啊!
       矿上还有办法,给全矿职工放假,有的矿放假两个月,有的矿放假四个月,什么时候销售形势好转了再复工。矿上给职工放了假,职工却不能给自己的肚子放假。职工放了假可以休息,人的消化系统可不能休息。怎么办?矿工们只好各想各的路来求生存。
       
       相比之下,小煤矿的煤炭销售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这是因为,小煤矿有两大优势:一个优势是产煤成本低,出一吨煤有三十多块钱就够了。有了这个优势,卖煤时他们敢于降低价格,就算一吨煤只卖八十多块钱,还可以赚五十块钱。另一个优势,是他们的销售策略灵活,谁买他们的煤,他们就给谁回扣,最高的回扣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二十。那些用煤大户多是国营企业,如电厂、化肥厂等等,每年的用煤量都在百万吨以上。如果花一百万元到某个小煤矿买煤,回扣就可以吃到二十万元,哪个采购煤炭的主儿不愿吃这样的肥肉呢!除了吃回扣,小煤矿的矿主还可以请采购人员喝酒,打保龄球,洗头,洗脚,泡妞儿。小煤矿的这两个优势,恰恰就是大煤矿的劣势。大煤矿摊子大,层次多,包袱重,每出一吨煤,仅成本一项就得七十多元,八十多元。小煤矿把煤价拉得那么低,大矿的煤卖不出是卖不出,倘若是跟着小煤矿的煤价走,卖每一吨煤都要赔本儿,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再一个就是大矿管得死,煤是国家的,卖的钱也是国家的,谁都不敢拿着国家的钱给买主回扣。同样的道理,反正煤矿是国家的,天塌砸大家,大矿不景气,要倒霉大家一块儿倒霉。这应了一句俗话,船小好调头,船大转弯难。堂堂大矿,门前冷落车马稀。而通往每座小煤矿的路上,却是车水马龙,一派兴旺景象。
       入冬之前,从城里和东部平原到小煤矿拉煤的汽车眼看着多起来。公路两边插着一块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某某煤矿。木牌子标示之处,必有一条岔路口,从岔路口拐进去,往深处走,就能找到一座小煤矿。通往小煤矿的路起起伏伏,坑坑洼洼,一般都不太好走,远远看去,拉煤的汽车像船一样行走在风浪里。这些路也比较窄,出的重车与进的空车相错,膀子几乎碰着膀子。路本来是土路,跑得煤车多了,就成了煤路。有汽车开过,后面腾起的煤尘一直追着汽车的屁股。进山拉煤的不仅有汽车,还有拖拉机、“蹦蹦车”和毛驴车,现代的和传统的运输工具挤在同一条路上。前面不知出点什么事,后面的车就堵住了,一堵就是好长。路本来已经堵了,当地那些拉煤的“蹦蹦车”还见缝插针,扁着头往车缝里挤,把路面堵得更死。
       路上一堵车,当地那些游动着做生意的人就很高兴,纷纷来到车旁和司机师傅搭话,兜揽生意。有的端着水盆劝师傅洗把脸;有的拿着方便面,提着热水瓶,让师傅下车吃碗面;有的把山里产的柿子、山楂和老倭瓜送到司机面前,劝师傅买一些捎回去。也有的年轻女人,手上拿着一把瓜子,登上汽车驾驶室的踏板,隔着窗子往司机身上吐湿了的瓜子皮,不知她们做的是哪一宗生意。那些司机都在路边店里混过,经验相当丰富,一眼就看出这些女人要做什么生意,却装作不明白,问女人卖什么,把要卖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女人说:“当然是好东西,进去才能看。”说着拉开车门,一猫腰钻进驾驶室。进去后,女人把衣襟迅速往上掀了一下,撒娇似的往司机怀里挤,让司机教她开汽车……
       小煤矿的煤不愁卖,对挖煤工的需求量就大些。既然夏观矿务局的大多数煤矿都放了假,好多矿工都悄悄转移到小煤矿来打工。小煤矿条件虽然差一些,安全也没有保障,但打工的人月月都能领到现钱,这是有保障的。这些大矿的矿工以前顶着国营的牌子,对小煤矿是看不起的,提起来甚至有些嗤之以鼻。谁知道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们竟到小煤矿讨生活来了。郑四有好主意,凡是从大矿来的男工他一律不要,要是女工倒可以考虑吸收几个。消息传出去,果然来了几个女工要求下井。女工把窑衣一扎,显得腰身细细的,胸脯子鼓鼓的,臀部肥肥的,果然别有风味。如煤火里放进一把盐,惹得那些男工的眼神儿噼啪乱炸,精神头儿增加不少。
       前面说过,红煤厂吸收工人的事宋长玉不再直接管,由各队的包工头自主招收。不过,有些事他是一定要管的。这天他坐小车要出门办事,车开出大门口,见杨新声师傅肩扛一只铁锨,在大门口一侧站着。他把车停下,问:“杨师傅,有事儿吗?”
       杨师傅说:“没事儿,你忙吧。”
       “有事儿您就说话,我是您的徒弟,跟我您不用客气。”
       “真的没啥事儿,我到地里转转,回来就转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你事多,你快上车吧。”
       “那我走了。”
       杨师傅扬扬手,催宋长玉快上车,自己也转身往家里走。
       宋长玉开上车往市里走,想想,杨师傅好像还是有事儿找他,不然的话,杨师傅不会在红煤厂矿的大门外边站着。杨师傅也许为某件事儿犹豫着,就在门外站下来。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办事,让他们开口求人就难了。办完事回来,晚上,宋长玉提着一大包子礼品登门去看望杨师傅。宋长玉酝酿了一些感情,进门就说:“杨师傅,您对我是有恩的人哪,我对您照顾不够,请您多原谅!”
       杨师傅无措地直搓手,说:“宋矿长,你这么忙,还来看我,这怎么好!”
       宋长玉说:“杨师傅,别人可以叫我宋矿长,您不能这样叫,您这样叫,还不如打我两巴掌呢,您还是叫我小宋吧。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要不是您收留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杨师傅说:“不是,收留你的不是我,是明支书。明支书看出你是个人才,就把你留下了。叫我看,还是你自己有志气,有本事,不管把你放到哪儿,你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宋长玉说:“也不一定,您看我在乔集矿就不行,让人家给撵出来了。哎,杨师傅,我记得您给我说过一件事,想把您的儿子转到矿务局中学上学,这件事怎么样了?后来转了吗?”
       杨师傅说:“没有,我儿子考到市里一所高中去了,明年就毕业了。听说矿务局中学现在不行了,好老师调走了不少,教学质量还不如市里高中高呢!”
       “您看,您就给我说过一件事,我还没给您办。”
       “这么多年,你还记着,这就不错了,就算对得起我了。”
       宋长玉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我知道在市里读高中费用高,毕业班费用更高,这两千块钱您收下,留着给我弟弟交学费,我祝愿他明年能顺利考上大学。”
       杨师傅一见宋长玉给他掏钱就急了,推着宋长玉的手说:“长玉,这个钱我不能收,无论如何不能收。你给我拿来那么多东西,我都没说什么,再收你的钱,就有点儿不像话了。”
       “杨师傅,您要是还看得起我宋长玉,这点儿钱您就收下,您要是看不起我,我这就走,以后也不敢来看望您了。”
       “长玉,你听我说,这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杨大婶儿大概听见他们争执不下,从里间屋出来了。杨大婶儿像是已经睡了,披着棉衣就走了出来。她眼圈红红地说:“小宋,你来了。”
       宋长玉答应着,转身把钱塞给杨大婶儿。杨大婶儿说:“小宋,这个钱算是俺借你的,等有了钱就还你。”
       杨师傅指着老伴儿说:“你看你看,真不像话!”
       杨大婶儿说:“小宋你不知道,老杨四个多月没领到工资了,上个月矿上又放假了。我让他去你那里找点活儿干,他死要面子,转一圈儿又转一圈儿,就是张不开那个口。”
       宋长玉的眼圈湿了,说:“这都怨我,我要早来看看杨师傅就好了。这样吧杨师傅,您明天就到矿上去上班,您也不用下井,帮着看看煤场子就行了,我每月给您开一千块钱。”
       杨师傅说:“一千块钱太多了,你一个月给我开五百就行了。”
       “不行不行,五百太少,我矿上的工人,平均每月还开八百多块呢!”
       杨师傅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说:“你要是给我开一千,我就不去!”
       “好好依着您,您说多少就是多少,谁让您是我的师傅呢!”
       宋长玉问到孔令安、孟东辉、康队长和小马,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杨师傅一一给宋长玉作了介绍。孔令安有一次冒充记者到农村采访,拽了一个闺女的裤子,被人家村里人五花大绑送到了矿上。矿上给他办了病退,让他父亲把他领回家去了。自从孔令安办了病退,再没有到矿上去过。杨师傅认为,孔令安那么一个好好的孩子,生生让矿上给毁了。孟东辉干满一个五年,又干满一个五年,到底没能转正,就回老家去了。杨师傅说,孟东辉这个人目光太短浅,为孟东辉向宋长玉要回箱子的事,杨师傅后来就不愿答理孟东辉。后来孟东辉听说宋长玉当了矿长,才有些后悔不该要回箱子。康队长退休好几年了,带着老婆在矿上开了一个小吃店,卖烧饼、油条和胡辣汤。康队长这一辈子也不容易,解放前就下煤窑,解放后还当过省里的劳模,老了老了,还得自己开饭馆。康队长人缘好,生意还算不错。小马接替康队长当上了队里的党支部书记,没兼队长,队长是由原来的一个副队长提拔起来的。数来数去,包括跟宋长玉一块儿进矿的那些老乡,要说有出息,谁都比不过宋长玉。
       
       宋长玉承认自己的运气还可以。
       32流泪的唐丽华
       自从有了电话和移动电话,宋长玉就不再写信了。
       宋长玉给父母也不写信了,他花钱给家里装了一部电话,隔一段时间就给父母打一个电话。宋长玉从乡里包下的那二百亩地,麦收之后就移交给了父亲。宋长玉愿意把那块地叫做农场,他让父亲在农场中央盖了两间房,给农场里也安了一部电话。农场除了父亲负责,他还聘请了一个瘸腿表哥,协助父亲做管理工作。通过长途电话,他对农场的事情遥控指挥。他让父亲找人在农场四周挖了壕沟,栽上了长硬刺的绿色篱笆,把农场封闭得自成一体,像是一个庄园。农场里种什么果树,什么药材,种小瓜还是西瓜,都是他说了算。宋长玉想,亏得有电话,使他一边当矿长,一边还能当地主。要是像过去写信的话,等一封信走到农场,不等人的农时早就跑得远了。
       他印制了不少带有大红红煤厂煤矿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几乎用不上了。他给信封派上了一个新用场,需要给谁一些钱,就把钱装在信封里。那信封就有了一层新意,除了装进他的感情还装进了他的恩赐。他知道,矿上的一些工人还是要给家里写信的,还是要用信封的。他在乔集矿有过向宣传科讨要信封的经历,能够理解工人们愿意用矿上的信封往老家寄信的心情。于是他对各个包工队的包工头儿交代过,不管哪个工人给家里写信,都可以到矿上的办公室里要信封,要几个就给几个。
       一天,宋长玉收到了一封信,来信用的是矿务局总医院的信封,宋长玉一看就想到是唐丽华写来的。唐丽华给宋长玉打过好几次电话,俩人未能见面,唐丽华只好用信来传递心声了。
       唐丽华的信竟写满了三四页信纸。唐丽华的字写得不难看,字体有一点男人的风格。信上有个别字涂抹过,表明唐丽华写信时没有打草稿,没有抄写过,是一气呵成的。信的内容还没看,他就在心里把自己写的信和唐丽华写的信作了比较。他以前给唐丽华写的每一封信都是先打草稿,在草稿上字斟句酌之后,才抄写在信纸上。这么一比,他觉得唐丽华的文化底子还是厚一些。
       与宋长玉刚看到唐丽华的信所想到的一样,唐丽华的信一开始,就请他原谅。她说宋长玉前后给她写了五封信,她连一封信都没有给宋长玉回过,实在无礼得很,也显得太不近情理。以前她不是没想过给宋长玉回信,只是觉得宋长玉的信写得太好了,她怕自己写不好,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让宋长玉笑话,就没写。现在她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只管写一封信试试。唐丽华说,宋长玉给她写的每一封信她都保存着,一封都没有丢。从矿上搬到局里,到局机关所在地又搬了两次家,她丢弃的东西不算少了,可那几封信她始终很珍惜。说来有些悲哀,她活了大半辈子,从识字到现在,除了收到宋长玉的几封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给她写过信,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有。据说写信是求爱的一种方式,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向她求爱的只有宋长玉一个人。
       她把信锁在办公室的铁皮柜里,一个人无事的时候,就把信拿出来读一读。跟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已经有些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她一岁多的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到照相馆照的全家福。唐洪涛不是她的亲爸爸,照片上的爸爸才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在她还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就突发重病去世了。父亲去世时,已是省会城市某个区的党委书记,那一年,父亲才三十一岁。父亲死后,母亲才又嫁给了唐洪涛。恕她不对唐洪涛做出任何评价,反正她与唐洪涛隔膜得很,俩人从没有推心置腹地交谈过什么。别人以为她是一个幸福的人,其实她觉得自己没有幸福过,她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孤苦的人。
       唐丽华说,和宋长玉重新见面后,她激动过,激动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总算不亏了,死了也不亏了。可是她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错了,或者说在什么地方让宋长玉失望了,宋长玉就不愿意再见她。她承认宋长玉事情很多,工作很忙,但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一点儿和她见面的时间。她在杂志上看到过一句话,男人要是对某个女人称自己忙,那必是借口。唐丽华说,估计宋长玉是怕她干扰宋长玉和明金凤的美满婚姻,破坏他们的幸福家庭。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点儿道德她还是有的。她听说明金凤人很好,也知道宋长玉对明金凤很好。就是因为宋长玉对明金凤很好,这也是她尊重宋长玉的原因之一。唐丽华最后说,宋长玉倘若是有耐心把这封信看完,就是不见她,她也不遗憾了。唐丽华让宋长玉把信看完就烧掉,以免被明金凤看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宋长玉没有把信烧掉,把信锁进抽屉里去了。这样的信看一遍是不行的,之后他还会看上一遍两遍。唐丽华还说她不会写信,原来她的信写得这么好,这么诚恳,淳朴,自然。他和唐丽华多次交谈过,可唐丽华写信和说话完全不一样,判若两人似的。看来话总是遮遮掩掩,不大好说,而写信才更接近人的本心。当然,在信里唐丽华仍不失聪明和犀利,几句话就把他的心思说破了,他那点小心眼儿,都瞒不过唐丽华的眼睛啊!
       宋长玉约唐丽华到市里的一家酒楼见面,唐丽华脸色有些苍白,情绪很是低沉。宋长玉说:“丽华,你的信写得真好,我看了很感动。”
       唐丽华摇摇头,苦笑一下,说:“我是瞎写,让你见笑了。还有一些事儿,我在信上没好意思写。”
       还会有什么事儿呢,宋长玉让唐丽华说说看。
       唐丽华低了一下眉,说:“说起来很丢人。”她说,元金年到矿上不久,就和矿上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那妇人的丈夫身上绑了炸药,找到他们家来了,喊着要与元金年同归于尽。她开了门,没开保险门,说元金年没在家,要炸元金年到矿上炸去。其实元金年在家里呢,躲在卧室里不敢出来。说到这里,唐丽华的手颤抖得厉害,她面前放着一杯白酒,她抓过酒杯就把白酒喝干了。唐丽华原来不喝白酒,现在是他陪唐丽华喝,也把一杯酒喝干了。
       这样连着喝了几杯,唐丽华的眼泪就下来了,眼泪一股一股往外涌,霎时就泪流满面。不知唐丽华攒了多少年的眼泪,今天总算流了个痛快淋漓。宋长玉说:“丽华,你喝得不少了,别喝了。”
       唐丽华说:“干吗不喝,我今天高兴,就要喝,喝不死我!”唐丽华说着又笑了,笑得灿烂得很,几乎笑出了声,仿佛所有的愁苦都忘到了脑后,眼泪也不流了。
       宋长玉把一杯菊花茶递给唐丽华,说:“你喝口水,咱们说会儿话。”
       “有什么可说的,我要跟他离婚!”
       “离婚的事儿要慎重。”
       “我坚决跟他离,我要找回我的人格尊严。”
       “也许这是元金年的一个圈套,你提出跟他离婚,正好中了他的圈套。”
       “和元金年离了婚,我和我女儿两个人过。”
       “…………”
       这天酒后,宋长玉没有给唐丽华钱,也没有带唐丽华到市里的空房子里去,而是开车把唐丽华送回了家。
       回到矿上,车灯照见门口一侧立着一个穿棉大衣的人,这人一手提着一只塑料袋子装的铺盖卷儿,一手提着一瓶小磨香油。宋长玉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看了看,是孟东辉。不用说,孟东辉在老家待不住,又出来找活儿干。他把车开进院里,孟东辉跟着车屁股就进来了。孟东辉问宋长玉:“宋老板,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宋长玉说:“这不是孟东辉吗!”
       孟东辉笑了,说:“我当你不认识我了呢,还行,当了大老板,还没忘记老朋友。”
       “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走,到办公室坐吧。”
       “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家乡的小磨香油。这小磨香油是我用自家种的芝麻磨的,香得很,保证比任何一家的小磨香油都香,你尝尝就知道了。”孟东辉跟着宋长玉,边走边说。
       宋长玉说:“我家的小磨香油吃不完,你没看见杨师傅吗?你可以把香油送给他。”
       
       “见了,杨师傅对我一点都不热情,说矿上现在不缺人,让我回家。我大老远地来了,我跟宋老板一个屋子住那么长时间,我不相信宋老板不答理我。”
       进了办公室,宋长玉给孟东辉让了烟,说:“你跟谁学的,一句一个老板,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我要真叫你的名字,你该不高兴了。”
       “我下午到市里开了半天会,散会后王局长非留我们喝酒,我的头现在还晕着呢!你有什么事儿,说吧。”
       “是矿务局的局长吗?”
       “你就知道矿务局,我说的是阳正市煤管局,现在阳正市的煤炭产量已经超过了夏观矿务局。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乔集矿干了两个合同期,怎么没转正呢?”
       “转个屁,那都是骗人的,咱们一块儿进矿的那么多老乡,连一个转正的都没有。你离开乔集矿就对了,要是你一直在乔集矿干,也不一定能转正。你现在算是弄大了,在咱们老家,只要一提‘宋长玉’三个字,没有不跷大拇指的,都说你的家产超过了亿元。”
       “乱吹牛皮!过去吹牛皮,都是自己吹,现在是别人替你吹。吹牛皮也不能这样吹法,这不是害我吗!”宋长玉看了看表,“你要是没什么事,咱就先休息,闲话等有时间再叙。”
       孟东辉这才把他的要求说了出来,他说:“我想带来一个包工队,在你这个矿上干。”
       宋长玉原以为孟东辉自己一个人想在矿上找点活儿干,没想到孟东辉要组织包工队,要当包工头儿,要大大赚一把,看来孟东辉的胃口还不小。宋长玉说:“矿上的包工队已经满了,不需要新的包工队。”
       孟东辉说:“原来的包工队,可以让他们走嘛。我从老家给你带来的包工队,保证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孟东辉说话的口气太大了,你当你是谁呢!宋长玉冷笑,摇头,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绝不会做那样不近情理的事。假如你是原来矿上的包工头儿,正带着包工队干得好好的,我突然把你的包工队辞退了,你心里什么滋味?”宋长玉想起了在乔集矿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那个孟东辉,十几年过去了,孟东辉还是老样子,在为人方面还是那么自私。他本来对孟东辉以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原谅了,见孟东辉还是这么不懂事,又勾起心中的不悦,难免捎带孟东辉几句:“人得善良一些,不管做什么事,不能光想着自己,还得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想一想,不能把别人伤害得太厉害。你伤过一次别人的心,别人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不愿意跟你打交道了。”
       孟东辉不会听不出宋长玉的话意,他眨着眼皮,嘴咧了一下,想笑,并以笑掩饰自己的讪。可因为笑不出来,脸皮调动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他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我不组织包工队了,行了吧。你给我安排个活儿,我一个人在矿上干,这总可以吧?”
       宋长玉说:“你明天找一下包工队的队长,看他们谁愿意接收你,如果没人愿意接收你,我再跟他们说一下。”
       孟东辉终于笑了出来,宋长玉也笑了,孟东辉的小聪明宋长玉看得透透的。
       第九章
       33把唐洪涛送进监狱
       唐洪涛也要办小煤矿。他退休了,办公室里没有了他的桌椅,他不能到办公室喝茶看报,只能天天待在家里。但他的身体还很好,精力还相当充沛,总得想办法干点儿什么才对。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有一个窑主开了三个小煤窑,因管不过来,窑主想转让出去一个。唐洪涛找到那个窑主一问,窑主果然有此意向。唐洪涛问窑主,一个小煤窑的转让费是多少。窑主说,谁愿出六十万元他就转让给谁。唐洪涛是干煤矿的老手,他不会隔布袋买猫,要下进“布袋”里把“猫”看一看。这座小煤窑的煤储藏量不大,俗称“鸡窝煤”,埋藏也不是很深。这煤窑被挖得乱七八糟,破坏得太厉害了。唐洪涛估计了一下,这个窑的煤炭资源回采率大约在百分之十五左右。窑下的煤炭好比是一棵包头大白菜,挖煤的人只剜一点儿白菜心儿,把大部分白菜叶子和白菜帮子都扔掉了。唐洪涛一个劲摇头,说这个窑提前夭折了,没法采了,别说六十万元,三十万元他都不买。经过讨价还价,唐洪涛以四十万元的价格把这座小煤窑买了下来。就是四十万,唐洪涛说他一次也付不起,只能分期付,第一次付二十万,另二十万半年之后才能付。窑主认为唐洪涛是开玩笑,说唐洪涛既然在国营大矿当过矿长,哪会连四十万都拿不出。如果唐洪涛不能把买窑的款一次性付清,这个窑他就不卖了。唐洪涛说:“我当过大矿的矿长是不假,但我们是为国家挖煤,为国家挣钱,哪像你们,挣的钱都是自己的。说来惭愧,连二十万我都付不起,还得跟别人借一些,能把二十万凑齐就不错。你怕什么,另外二十万我给你打上欠条,半年之后,我保证一分钱都不欠你的。”窑主勉强答应下来。
       唐洪涛抖擞精神,重新披挂上阵。他给煤矿改了名字,把干沟煤矿改成振兴煤矿。他吃在矿上,住在矿上,一天睡两三个钟头就够了。他在大矿矿长的位置上被人拉了下来,现在他又当上了矿长。他过去是给别人当矿长,现在是给自己当矿长。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心情格外舒畅。他马不停蹄地忙这忙那,走路像是小跑,走到哪里都是一阵风。他穿着工作服,随时准备下井,跟工人打成一片。每个班的工人下井前,他都要去讲话。他说他是学采矿的,当过多年大矿的矿长,在煤矿干了几十年,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经验,跟着他干不会吃亏。他没忘了让大家注意安全,说安全就是效益,就是女人,就是金钱,就是幸福,没了安全,什么都谈不上。说到安全就是女人时,不少工人大概觉得说法新鲜,都笑了。唐洪涛说:“你们笑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说的女人,是指你们的老婆。你的安全搞得好,老婆还是你的。安全搞不好,那就很难说了。”他接手后提上来第一罐煤时,叫人带到井下一块红绸子,并把红绸子掬成硕大的红花,系在装满明煤的罐系子上。他还派人买了一挂三千头的长鞭炮,戴红花的煤一提出井口,鞭炮就点燃了,劈里啪啦,甚是热烈红火。他伸展双臂,对煤罐做出拥抱的姿势,喊着:“好煤!好煤!”他想做诗,只想到“鞭炮响来红旗展,振兴煤矿换新颜”两句,别的还没想起来,暂时作罢。
       一罐煤就是半吨,两罐煤就是一吨。唐洪涛算过了,就这个矿的生产能力而言,一天产一百来吨不成问题。扣掉成本,一天可以盈利五千块,一个月就是十五万,一年呢,将近二百万。如果把这个矿的煤炭储存潜力都挖完,包括把原来吃剩下的煤也尽量挖出来,大约可以采三年到四年。就说可以采三年吧,他就可能赚六百万哪!而他现在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不到一千块,一年才一万来块钱。如果他还能领二十年退休工资的话,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万。三年挣六百万,和二十年挣二十万,这是什么样的比例呢,怎么能放在一块儿比呢!等有了六百万在握,唐洪涛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可以安享晚年。到那时,全国各地他想去哪里都行,想出国旅游也可以。唐洪涛觉得自己觉悟得有些晚了,后悔没有提前退休,没有提前办煤矿。要是前几年就开始办矿,他早就发了。煤埋在地下是国家的,谁挖出来就是谁的,不挖白不挖,挖了也白挖。中国的劳动力多得是,招招手就过来一大堆,不用给他们多少钱,他们就干得很欢。他先期也不用投入多少钱,借一个窝就可以下蛋,下了蛋就是自己的。要说对煤矿的管理,科班出身的他更是轻车熟路,那些半路出家的小窑主跟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怪只怪自己以前的观念太正统,太保守。他以前不大看得起小煤窑,认为小煤窑乱挖乱采,破坏了国家的煤炭资源,并对国有大矿构成严重威胁。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只要有钱,就是好样的,就是爷。过去在乔集矿,仅仅因为他在经济问题上不够谨慎,人家就把他整了个一败涂地。现在好了,他完全自由了,天是他的,地是他的,窑是他的,煤是他的,挣多挣少都可以存在自己的户头上,谁都放不出一个屁字。他还想到了宋长玉,那小子原来不过是个农民轮换工,他都办起了煤矿,当上了老板,发了大财,甚至敢打电话跟他叫板,他干吗不能发一把呢!在上次的电话里,宋长玉向他提起了唐丽华,让他非常气愤。听宋长玉的口气,狗东西跟唐丽华又联系上了。凭宋长玉的财力和狭隘心理,事情也许是真的。他明白宋长玉是在报复他,他绝不会去证实那件事。
       
       当上振兴煤矿矿长的第三个月,唐洪涛就买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轿车不是新的,是二手车,他只花了十来万就把车买了下来。
       除了买“红旗”,唐洪涛办煤矿很低调,几乎是悄悄地进行。有记者要采访他,他一律拒绝。过去在大矿当矿长时,人家宣传他,他愿意积极配合,因为他有升官的希望。现在他已是退休的人了,仕途早已走到了尽头,还宣传他干什么!再说,现在的记者跟以前的记者也不一样,现在的记者到了企业,除了有写稿任务,还有创收任务。他们给你写了稿,把你吹得云山雾罩,接着就建议你在报上发一个企业形象广告,哪一个广告不花个三万五万都下不来。现在每挣一块钱都是他自己的,他才不愿意花自己的钱买那种无用的虚名呢!
       唐洪涛运气不太好,他的振兴煤矿只办了四个月,井下就发生了瓦斯爆炸,一爆炸就炸死了六个民工。真的,没有别的道理可解释,唐洪涛只怪自己运气不好。瓦斯爆炸的当天下午,他外出办事回来,正在矿上的食堂吃芝麻叶杂面条。是的,唐洪涛的生活一点儿都不奢侈,他最爱吃的饭食就是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常吃的芝麻叶杂面条。把面条下得稠糊糊的,蒜、姜、辣椒三样掺在一块砸成的泥往面条里一搅和,吃起来那叫可口,那叫香,唐洪涛常常吃得大汗淋漓,痛快无比。这天他刚把面条吃了半碗,瓦斯就爆炸了。瓦斯爆炸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闷响,感到了脚下地面的震颤,扭脸看见了从井口冒出的一股黑烟。随黑烟升起的还有一样东西,那是提煤和提人用的铁皮罐,在瓦斯爆炸所产生的强大冲击波的作用下,铁皮罐像一只气球一样,噌地从井口飞出来,亏得铁皮罐有钢丝绳牵着,它飞了一下,很快被拉回地面,摔扁了。有经验的唐洪涛马上作出判断,瓦斯爆炸!他的头一蒙,忽地出了一身汗。他的汗不是面条催出来的,是瓦斯爆炸吓出来的。完了,完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呢!谁都知道,开煤矿的最怕瓦斯爆炸,井下有冒顶、着火、透水等多种灾害,瓦斯爆炸是威力最大最具有毁灭性的一种灾害。冒顶一般来说砸死人不会多。着火从小到大有一个过程,留给人的有逃生的时间。透水时人从低处跑到高处,往往也能保住性命。常见报纸上有报道,说有多少人被困井下若干天终于生还,那大都是透水事故。遇到瓦斯爆炸人就没有那么幸运,据科学实验报告,在瓦斯爆炸的一刹那,大爆炸中心的温度高达上千摄氏度,在那里工作的人多是被烧死的,有的是烧透了皮肤,有的是烧熟了内脏。反正一遇到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就在劫难逃,死的人也不会少。唐洪涛还算镇定,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命人把矿上的铁门关上,锁起来,不许矿内的任何人出去,也不许矿外的任何人进来。他把电话线也掐断了,防止有人往外界打电话。他必须把矿上发生的瓦斯爆炸的消息封锁住,把事故隐瞒起来。上边的安全生产部门查得很紧,消息一旦走漏出去,他的煤矿轻则停产整顿,重则吊销执照,就办不成了。他还没怎么赚钱,就被人关了井,岂不是太亏了。他打算悄悄把事故处理掉,煤矿接着开,并尽快把事故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把六具死难民工的尸体从井下弄上来后,唐洪涛带人连夜用卡车把尸体拉到外县的人民医院去了。善后当然不能在矿上处理,矿上地方太小,死难民工的家属来了,没有住的地方。就算矿上有住的地方,也不能让他们到矿上来。死一个人,家属往往要来好几个,家属们聚在一起,就容易闹事。他们一旦闹起来,局面就难以控制,保密就说不上了。也不能把尸体拉到阳正市的医院里去,市里人多嘴杂,一些媒体的记者到处乱窜,正愁找不到新闻,消息若是让他们得去,他们不大炒特炒才怪。这个县离市里比较远,也比较偏僻,就说这几个人是在医院里病死的,多给医院一些停尸费就行了。唐洪涛接手煤矿后,用了不少自己的亲戚和朋友,他把亲戚和朋友都动员起来,采取几个人包一个家属的办法,一方面把家属看管起来,不让家属到外面走动;另一方面分别和家属讲条件,把家属各个击破。唐洪涛与矿上的每个民工订的都有用工合同,合同规定,民工一旦在井下因工死亡,矿上一次性付给每个死亡民工家属抚恤金一万五千元,其中还包括丧葬费。唐洪涛他们拿出合同书给那些家属看,念给那些家属听,说铁板钉钉,只能赔偿一万五千块。不管家属怎样哭,怎样诉,他们就是不松口。不但不松口,他们还说,家属拖得时间越长,得到的赔偿就越少,因为家属在旅馆的住宿费和饭费还要从抚恤金里扣除。眼看把那些家属抻得快顶不住了,已经出现了绝望情绪,他们才让家属说说看,希望加多少抚恤金。那些家属都不敢提过高的要求,有的要求增加买一口棺材的钱,有的要求增加五千,最多的要求增加一万。这些要求,都没有超出唐洪涛他们的预想范围,或者说正中了他们的计谋,但他们还是装作很为难的样子,不好好答应,还要研究研究。在唐洪涛的设计和安排下,事故的善后处理进行得比较顺利,一共才花了不到十八万元,也没有出现泄密的情况。那些民工家属像是没有料到矿上会给他们加钱,他们像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一拿到钱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同意将亲人的尸体火化,抱了骨灰盒回家去了。协议书是唐洪涛事先拟定的,在协议书上,家属们为乙方,唐洪涛替乙方拟定的其中一项条款是,乙方保证永不反悔,永不上告,并承认此协议具有法律效力。家属们都是外省的农村人,离此地都比较远,他们这一走,恐怕再也不会来了。只是最后与医院结账时,矿方与院方出现了一点不愉快。矿方想少交一些停尸费,他们讲价说,比如到市场上买货,若一次买得比较多,供货方就得适当降降价,对顾客优惠一些。他们一次买了六个停尸位,院方就不应按原来的价格收费。院方坚决不同意降价,因为那些死难民工不光在医院太平间停尸,医院的医工还要对尸体进行清洗、化妆,他们说,那些尸体都烧得脱了骨,清洗起来太难了,不提价就算不错,降价实在说不过去。争执之际,院方提出让上级有关领导来裁决。他们知道,矿方最怕把死人的事张扬出去,就拿告官的话捅矿方的软肋。果然,院方一捅矿方的软肋,矿方就软了,乖乖地按原价付清了六个民工的停尸费。此后不几天,红煤厂矿也死了一个人,也拉到这个医院停尸。宋长玉也不想让上边的人知道他的矿发生了死亡事故,知道了麻烦事太多。红煤厂矿几乎每年都死人,每次死了人,宋长玉都采取私了的办法解决,这个办法省钱、省事。红煤厂矿这次死的人是被炮崩死的,尸体比较破碎,拼接相当困难。院方把困难说出来了,还说身体的零件可能没有找全,难以把人体复原。院方这样说是在跟宋长玉讲价钱,因上次跟唐洪涛闹了不愉快,院方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宋长玉听出了院方的意思,他说尽量复原吧,矿上可以适当给医院加些钱。医院的人一听觉得宋老板很够意思,不经意间,医院的人就把振兴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一次死了六个人的事说了出来。宋长玉对这个信息很感兴趣,脑子里突然亮了一下,像是闪出了灵感的火花。但他装作对振兴煤矿的事一点都不关心,说他已经知道了。他装作继续跟医院的人闲聊,掌握了不少关于振兴煤矿发生瓦斯爆炸的细节,比如那些死亡民工是哪个省哪个县哪个乡的,他都打听出来了。这很好,和唐洪涛算总账的时候到了。瓦斯把唐洪涛的煤矿炸了一家伙,他要接着把唐洪涛炸一家伙。他不用瓦斯炸,另有办法。为了把自己择清,这次红煤厂矿发生的死亡事故他不再隐瞒了,主动和王利民局长作了汇报。王利民也不愿让阳正市成为煤矿事故多发区,对死亡事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矿上的人不汇报,他就装不知道。王利民问他,事故处理完了吗?他说已经处理完了。王利民说,处理完了就算了。
       宋长玉的办法,是借助媒体的力量向唐洪涛开炮。宋长玉相信,他所掌握的这个新闻线索,记者们正求之不得呢。他没有把线索提供给市报,嫌市里的报纸覆盖面和影响力都太小。他打的是省报的新闻热线电话,热线电话的值班编辑听到举报果然很高兴,很热情。他们将马上组成记者团,以最快的速度,最深入的调查,对事件进行全面报道。值班编辑问宋长玉叫什么名字,宋长玉当然不会告诉他。编辑说,没别的意思,事件一经核实,要给与举报人一定的奖励,还要为举报人保密。宋长玉说,他不是图物质奖励,是抱着一个对弱势群体生命负责的态度,才向新闻单位提供线索的,只要事故隐瞒者得到揭露和惩处,就是对他最大的奖励。编辑使用的是录音电话,他一边和举报者对话,电话就自动把对话录了音。编辑称赞举报者思想境界很高。在此后不久见报的报道里,宋长玉先是被说成群众,后又被命名为举报者,据群众举报如何如何,举报者表示如何如何。在举报者的表示里,报道一开始就把宋长玉思想境界很高的话引用上了。看了报道,宋长玉才想到报社的热线电话可能是录音电话,亏得他没说自己的名字,要是说了名字,就当不成“无名英雄”了。
       
       那几天,宋长玉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每天等省报,看省报。省报一到,他先找有没有揭露振兴煤矿隐瞒事故的消息。十几年前,宋长玉还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时,曾就唐洪涛给职工发雨伞的事写过一篇稿子,因稿子寄给了《矿工报》,他就天天等着看矿工报,希望能看到他写的表扬唐洪涛的报道。现在他虽然也是等着看报纸,急切的心情与十几年前的心情有些类似,但所希望看到的内容却正好相反,前者是为唐洪涛锦上添花,后者是为唐洪涛落井下石。十几年的时间不算短了,每年花开花落,岁岁人生人亡,可宋长玉与唐洪涛之间的恩怨不但没有消除,好像反而更结实了,结实得像石头一样。宋长玉先后看到了三组报道,一共是五篇文章六张照片。第一组报道,唐洪涛矢口否认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否认死了人。唐洪涛拍着胸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保证,他历来都是事实求是的,绝不允许别有用心的人对他进行诬蔑。记者问到一些民工,那些民工要么扭头走掉了,要么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二组报道,记者千方百计找到外省死难民工的老家,一家一家采访了死亡民工的家属,证实他们的亲人的确死于振兴煤矿的瓦斯爆炸。这组报道不惜版面,内容翔实,感情充沛。除了两个记者所写的现场实录,配发了一个民工的妻子捧着丈夫遗像哭诉的照片,还刊登了处理事故协议书的影印件。第三组报道,说报道引起了各级领导重视,省委主要领导做出批示,对这起事故一定要认真追查,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同时报道说,振兴煤矿的矿长唐洪涛已被公安机关拘留审查。至此,宋长玉与唐洪涛的较量终告一段落。
       唐丽华给宋长玉打电话,问:“我爸爸出事了,你知道吗?”
       宋长玉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你怎么看?”
       “我觉得太遗憾了。”
       “怎么遗憾?”
       “怎么说呢,都那么大岁数了,在家里安度晚年就是了,还去开什么煤矿!煤矿不是好开的,可以说开煤矿的人都等于坐在火山口上,谁都估计不到火山哪一天会爆发。”
       “我说也是。他见别人都成了大款,心不甘,非要去折腾。我劝过他不要去办煤矿,他不听劝,结果才落得这样悲惨。哎,我爸爸的事儿是不是你举报的?”
       宋长玉不说话了。
       “喂,喂,电话出毛病了吗?我说话你听得见吗?”
       宋长玉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说:“丽华,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这样说太伤我的心了,我连想哭的心都有。咱俩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做人的其中一条原则是,人负我,我不负人。实话告诉你,别说振兴煤矿的事故,连你爸爸去办煤矿我都不知道,看了报纸我还怀疑,是不是和你爸爸有一个重名的人。”
       唐丽华笑了一下,道了对不起,说:“你的眼泪掉下来了吗?我帮你擦擦吧!”
       34水到哪里去了
       红煤厂没水了。红煤厂的水不是呼啦一下子干掉的,而是逐年减少,逐月减少,一点一点消失的。红煤厂好比是一盏灯,水好比是灯里边的油,在过去的岁月里,灯油一直充足得很,灯一年到头大放光明。现在红煤厂这盏灯不行了,灯头不但小得可怜,还不停地摇晃着,好像小小一阵风吹来,灯就会灭掉,使红煤厂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你说赶快往灯里添油,添油只能靠下雨下雪。下过雨雪后稍稍好一点,但雨雪一停,红煤厂这盏灯又濒临油干灯灭状态。
       还是让我们沿着当年宋长玉和唐丽华到红煤厂旅游的路线往里看吧。入口处的那座桥还在,只是桥下没有水了,那条河早干得见了底。河底龟裂着,每条龟裂的缝隙差不多都能塞得进拳头。没有裂开的是一些裸露的石头,石头的圆滑处似乎还可以让人们看到被河水冲刷的痕迹。蚌壳在石头边散落着,它们的面色是那样的苍白,表情是那样悲凉。河坡里没有了草,也没有了花,光秃秃的,连一粒羊粪都看不见。桥里侧那一道因泉水的不断涌出而形成的活水,比桥下的河水干涸得还早。那里成了一片沙滩,风一吹,黄沙就飞扬起来,落得人一头一脸。既然没了水,就没了鱼,没了虾,没了螃蟹。戏水和摸鱼捉蟹的小孩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水鸟也是一样,在水多鱼多的时候,它们在水边的高树上安营扎寨,扇着雪白的翅膀,不断在水面掠来掠去。有的水鸟在高空飞着飞着,突然翅膀一收,身体像一枚子弹一样向水里射去,再起飞时,嘴里就叼到了一条小鱼。有的水鸟发挥腿长的优势,只立在水边等着,小鱼一旦游进它翅膀下面的阴影里,它的嘴快速往水里一叉,就把小鱼叉到了。人是以食为天,水鸟也是以食为天。这里没有了供水鸟食用的鱼,水鸟就飞走了,再也不来了。不仅水鸟不来了,那些供水鸟做窝的高树也被人砍伐掉了,露出一块一块像是残缺的天空。红煤厂没人种水稻了,水田都改成了旱田,种水稻的地也改成了种小麦。旱田并不是不需要水,不管种任何庄稼,离开水都不行。因土里的水分减少,他们种小麦收成也不好,产量一年比一年低。同样因为缺水,红煤厂种大蒜的人家越来越少。蒜长得很小,每头蒜跟小枣差不多。人们说笑话,说红煤厂的大蒜成小蒜了。宋长玉和唐丽华第一次来红煤厂时,他们曾在一方莲池边欣赏了好一会儿,他们惊叹莲池梗上都钻出了像鳝鱼头一样的荷叶尖角。如今怎么样呢?在整个红煤厂村,连一个莲池都找不到了。前年初春的一天,宋长玉开车路过那方莲池边,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池子里刨藕根,他下车到池梗上看了一会儿。莲池表层的土都是干的,两个人往下刨了两三锨那么深,才见到一些湿泥。女的刨出一根藕根,藕根上裹着一层泥。男的刨出一条泥鳅,看样子泥鳅比较老了,嘴边长着两根胡子。男的把泥鳅扔在干土里,泥鳅跳了几下,身上沾了一些干土,就跳不动了,张着嘴巴喘息不止。宋长玉问:“你们怎么把藕根刨出来了?灌点水,让它们继续发芽儿、继续开花嘛!”两个人都没说话,那男的瞥了宋长玉一眼。挨了一瞥的宋长玉马上明白,男的把莲池无水的责任归咎于他了。他不敢再多嘴,转身离开了。
       同样是因为缺水,红煤厂山上的树木几乎死了一半。已经死了的,枝干发枯、发黄。没死的,树叶也发干发黄,一片燥色。山林间没有了水汽,也就没有了灵气,路边的野花没有了,鸟鸣也听不到了。偶尔有风吹来,都是干风,灼得人心起躁。那座古塔的情况更糟,由于地基下沉,使古塔的塔身裂开了一道缝。有人说,塔里边原来是有神灵的,神灵实在忍受不了环境的恶化和人类的践踏,从缝隙里飞走了,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到红煤厂游览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个游客慕名而来,走一处,失望一处,只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他们对红煤厂的评价是,红煤厂已经死了。有的游客大概气愤不过,不仅劝阻别的游客再也别到红煤厂,还给报纸写了文章,标题就是《红煤厂死了》,把红煤厂说得一无是处。然而桥头那个卖票用的岗楼还在。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没人在岗楼里卖游览票了,岗楼却有了新的用场,过路的人纷纷到里面屙屎撒尿。同时,红煤厂的蒜再也卖不出去了,人们上当上多了,终于明白红煤厂卖的蒜多是从外地收购来的冒牌产品。因为卖冒牌蒜,对红煤厂人的形象影响很不好,一提起红煤厂的人,人们会说,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更为严重的是,红煤厂的村民连日常用水都成了问题。在水源充沛的时候,他们随便在地上捣一个窟窿,就呼呼地往上冒水。红煤厂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个人在离村较远的地里干活儿,口渴了,他并不回家喝水,只用铁锨在低洼处挖了一个坑,不一会儿,清亮的泉水就涌出半坑。红煤厂家家户户用的都是压水井。打压水井省事得很,他们在院子一角选一个地方,用铁管制成的套桶子往地下一套一套,把泥土套出来,打个两三米深,续进一根水管,压井就打成了。压水井上方有一个手把,前端用铁丝系着铁管里的胶皮腕子,利用杠杆的原理,连续把手把抬压几下,胶皮腕子往上抽动,水就抽了出来。手把不停地一抬一压,清水就不断地涌流,取之不尽似的。现在不行了,压井里抽不出水了。他们往胶皮腕子上方的铁管里倒了引水,再压还是不行,只压了几下,引水就漏了下去,胶皮腕子噗叽噗叽像放屁一样,抽上来的都是空气。起初他们以为是胶皮腕子老化了,封闭不严了,换了新的胶皮腕子还是抽不上水。后来村民们互相一打听才知道了,由于地下水的水位下降,他们续进井里的水管子够不到水了,只能够到空气。于是他们只好把压井往深里打,由两三米深打到五六米深,再打到七八米深,甚至十几米深。有的人家动用了机器,把压井打至三十多米深。这么深的井,再使用手动压把显然不适应了,就是把胶皮腕子抽烂也难以抽出水来。明守福家在井口安装了一台抽水用的电动小马达,需要用水时,将小马达的开关一摁,胶皮水管子由软到硬,由瘪到圆,水就窜了出来。
       
       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动用机器打深水井,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使用电力抽水,没水吃怎么办呢,一些村民只好到明守福家借水。他们不说借水,说打水。明守福和明大婶儿不反对人家去他们家打水,不管谁去他们家打水,他们都是笑脸相迎,说打吧。水是龙王爷赐给的,家家都离不开水,人人都离不开水,能不让谁打呢!有时到了中午用水高峰,到明守福家打水的人竟排起了队。他们或提着水桶,或挑着水桶,从井口排到院子门口,又从院子门口排到村街上。这就有些不正常,过去一个满天满地都是好水的红煤厂,现在竟到了连吃水都要排队的地步,是不是有些悲哀。前来排队的人表情都有些严肃,因为他们是在支书家门前排队,不知不觉间,这队伍就有了一些请愿的性质,也有了一些抗议的性质。这一切都是为了水,仿佛人人都在质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人人都在要求:还我水!
       到别人家打水毕竟不那么方便。有的人家一大早起来需要用水,一看水桶空了,就提起水桶到明守福家去打。可是,明守福家的人还没起来,大门还紧紧关着。这么早敲人家的门不合适,急着用水的人在大门外边直转圈子。有的人急着撒尿找不到茅房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撒尿是排水,提着水桶的人急着取水。转了一会儿,人们就烦了,就想骂人。具体骂谁还不一定,反正就是想骂人。村里的人都很烦躁,像是热鏊子上的蚂蚁似的,这个形容对他们来说是合适的。鏊子烧热了,蚂蚁在鏊子上面东一头西一头爬来爬去。鏊子越来越热,蚂蚁往哪里爬都不合适。往中间爬,越是中心鏊子越热。往边上爬吧,火正从下面冒上来,一不小心就会葬身火海。红煤厂的人害怕了,像大饥荒年间闹粮荒一样害怕。他们意识到了,缺水比缺粮还可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得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红煤厂,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们就会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回过头他们发出追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一个人追问,十个人追问,一百个人追问,红煤厂的人几乎都在追问。追问来追问去,他们最后把矛头指向了红煤厂煤矿。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挖煤把水脉挖断了,水就接续不上了。或者说在地下挖煤时伤到了龙王爷的龙须,龙王爷一动怒,就把红煤厂的水源给掐掉了。他们的逻辑是,红煤厂已经存在了一千多年,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红煤厂从来都是大河流水小河满,一年四季水汽弥漫,跟江南水乡差不多。那是因为红煤厂没开煤矿,地层深处没有伤筋动骨,风水没有遭到破坏。红煤厂的水为什么逐年减少,以致快没水吃呢?就是因为挖煤把地挖漏了,水从漏洞里漏下去了。他们打比方说,没挖煤之前,红煤厂是一口盛满水的大水缸,水缸的底子结结实实,一点都不漏。地底下一挖煤呢,红煤厂下面的地就成了筛子底,把水倒进筛子里,不漏得干干净净才怪呢!有了这样的看法之后,他们不再认为宋长玉是一个能人,不再认为宋长玉是一个福星,宋长玉给红煤厂带来的福利很小很小,造成的灾难却是越来越大。村里有两个老人,一个八十多岁了,另一个九十多岁,他们拄着拐棍,结伴到宋长玉家里去了。宋长玉和明金凤赶紧搬凳子让他们坐,他们不坐,让他们喝茶,他们也不喝。八十多岁的那一位把白胡子捻了捻,以郑重的腔调说:“我们两个来,是要跟小宋说一声,红煤厂地底下的煤不能再采了,再采连吃的水都没有了,人就没法活了!”
       人的岁数越大,代表性就越强,人越老,代表的民意就越高,宋长玉不敢跟两位老人辩解,满脸赔笑说:“怎么把两位寿星惊动了,真是不好意思!”
       九十多岁的老人是个小个儿,但他说话的底气似乎比八十多岁的那位还足些,他说:“那时候杨向荣要开煤矿,我们就不让他开。红煤厂红煤厂,谁不知道红煤厂地底下有煤,就是不能开,一开就毁。”
       宋长玉说:“我正要请教您呢,杨向荣开煤矿那会儿,红煤厂地面的水少了吗?”
       老人说:“杨向荣开煤矿没开多少时间,挖出来的煤也不多,你就着他的窝儿把红煤厂的地都快掏空了,水就渗下去了。”
       这话宋长玉不爱听,他还是禁不住辩解了两句:“反正煤是保不住了,咱们自己不挖,国家大矿的人也会过来挖。你们不是不知道,乔集矿的人把巷道打到咱们的滴水岩下面,咱们把他们赶了回去。要不是把他们赶回去,他们会把巷道打到咱们的锅台底下。让他们挖,还不如咱们自己挖,咱们至少不会往房子底下挖。你们的想法跟我爸说了吗?最好还是听听我爸的意见。”
       八十多岁的老人说:“你爸是个昏王,跟他说什么!自从一当上支书就昏了。”
       两位老人走后,金凤问宋长玉怎么办。
       宋长玉说:“两个老古董,谁听他们的!他们除了有点儿岁数,还有什么!”
       金凤说:“什么老古董,多难听!在外面你可不能这么叫,按辈数,咱该叫他们老太爷呢!我也纳闷,你说红煤厂的水越来越少,跟咱们开煤矿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我小的时候,村里村外哪儿哪儿都是水,大人老怕我们淹死,现在可好,想投河的人都找不着水。”
       宋长玉说:“依我看,煤是煤,水是水,井水不犯河水,挖煤跟水少没多大关系。红煤厂的水少,主要是这几年这个地区下雨少,雨量小。”
       金凤说:“要我看下雨也不少,就是雨水存不住,雨一过,地皮就干了。”
       有人在红煤厂煤矿一侧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纸上用粗笔写了两行字:关掉小煤窑,宋长玉从红煤厂滚出去!见不少人过去看,孟东辉也走了过去,他一看禁不住笑了一下。但为了表现出他和宋长玉是老乡,把字纸揭了下来,拿给宋长玉看。他说:“这一定是本村人干的,告诉你岳父,把他查出来,好好整整他!”
       宋长玉不会听从孟东辉的建议,他只把纸上的字看了一眼,就把纸撕碎,并攥巴攥巴,攥成一个蛋蛋,扔到垃圾篓里去了。
       宋长玉和明金凤生了儿子宋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叫宋歌,宋歌也三四岁了。这天宋歌在村里跟别的孩子玩儿,玩儿了一会儿就哭着回家来了。金凤问她怎么回事,谁欺负她了?宋歌说:“人家说,都是因为我爸爸挖煤,挖得村里没有水了。人家还说,红煤厂就我们一家姓宋,说我们是外来户,让我们滚蛋!”
       金凤生气了,问:“这都是谁说的?”
       宋歌说了好几个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名字。
       金凤拉了宋歌的手,说:“走,妈带你找他们去,看谁敢再胡说,谁胡说就撕烂谁的嘴!”她们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人,小孩子们都各自回家去了。
       自从宋长玉在红煤厂打开了煤窑,村里的每个干部都得到了不少实惠。可如今实惠再也堵不住村干部的嘴,他们纷纷找支书明守福,把水的问题上升到关系红煤厂人生死存亡的高度,说该开会研究一下了。明守福同意开会,并同意让宋长玉列席会议。明守福说:“好,你们说说吧,谁先说?”
       村干部有的吸烟,有的眨眼皮,没人先说。
       明守福说:“你们在底下说得热闹,真让你们在会上说,你们咋又不说了。”
       宋长玉问:“我能不能说两句?”
       明守福说:“围绕着水的问题,谁都可以说。”
       宋长玉说:“现在村里已经形成了一种舆论,认为红煤厂开了煤矿,导致地面水消失和地下水水位下降,把挖煤说成是因,把缺水说成是果。我无意否认这种舆论,我只是要问一句,形成这种舆论的根据是什么?中国现在正向工业化和现代化迈进,说话办事都要讲究科学,讲究根据,不能人云亦云,闭着眼乱说。我多次说过,红煤厂井下的水并不大,安有一台排水泵,水泵还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开。我也承认红煤厂的水没有以前多,但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是挖煤造成的。我建议村委会组成一个以干部为主体的考察组,实地到井下看一看,井下的水到底大不大。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第二点,有人在矿门口贴出小字报,要求关闭红煤厂煤矿,还要把我宋长玉撵出红煤厂,不瞒大家说,我看了非常生气,也非常寒心。煤矿可以关闭,只要今天会上形成决议,我明天就可以关闭。现在的问题是,关闭了煤矿,地面水就可以恢复吗?水位就可以上升吗?我们把井口关闭了,谁敢保证大矿和周围的小煤矿就不偷偷地来挖我们的煤!到那时候,如果红煤厂继续缺水,大家还怨谁?我不敢说我给红煤厂带来了什么,但大家不妨回过头看一看,原来红煤厂一座楼房也没有,再看看现在起了多少楼?原来红煤厂的年人均收入是多少,现在达到了多少?成果大家都享受到了,却卸磨杀驴总不太好吧!”宋长玉说得比较激动了,满脸通红。
       
       明守福对他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别再说了,听听大家的意见。”
       宋长玉又说:“我是有点儿激动,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各位谅解。反正开煤矿的事是我最早提出来的,如果有错误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不能让大家跟我一起背黑锅。我爸也在这儿呢,不是我当面说我爸的好话,我在哪儿都这么说,要不是我爸的思想观念新,红煤厂就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明守福说:“你不要说我,我早就看透了,不管我干得怎样,在红煤厂都不会落好。”
       明守福这样说,等于给会议定了一个调子,谁都不好再说什么过激的话。宋长玉话里透出的意思让他们记起来了,当初红煤厂办煤矿,每个干部都是点过头的,要说因为办煤矿没了水,每个干部都摆脱不了干系。大家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最后同意宋长玉提出的建议,组织几个人,由村干部带队,到井下实地看一看,好对情绪不稳的村民作出一个交代。他们到井下看过,除了井筒有一些淋水,别的地方几乎没有明显的淋水。他们见煤壁有些发亮,以为是水光,用手把煤壁摁了摁,手上一点都不湿,亮光是煤炭的晶体发出来的。他们把看到的情况跟村民讲了,村民们还是不服气,还是骂人,他们说,我日他娘,红煤厂的水难道长翅膀飞了?
       35灭顶
       红煤厂缺水越来越严重,到明守福家排队打水的人越来越多,以至明守福家深水井里的水也断断续续,小马达开一会儿,停一会儿,才能抽出水来。明守福看在眼里,暗暗有些着急,看这样子,他家的深水井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断水,到那时可该怎么办呢?
       还是宋长玉给明守福出了个主意,他说:“干脆让红煤厂的人吃自来水吧!”
       明守福一时不能明白,问:“什么自来水?”
       宋长玉说:“就像城里一样,把水管接到各家各户,一拧水龙头,水就流出来了,用多少有多少。”
       “你这孩子不是说梦话吧?谁都知道自来水好,首先得有水源,水才会流出来,我问你的水从哪儿来?”
       “我想好了,咱们在山半坡建一个水塔,把井下的水抽出来,抽到水塔里,然后把水管接到各家各户,利用水塔居高临下的自然压力,水不就流到各家各户了嘛!”
       “井下抽出来的水能吃吗?”
       “井下的水干净得很,当然能吃。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大矿的人早就在吃井下水,我在乔集矿的时候就是吃井下水。井下水矿物质含量丰富,吃井下水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我听说有一个大矿把井下水装进塑料瓶子里,就成了矿泉水,卖两块钱一瓶呢!”
       “井下水那么好,你为啥不早说呢,你没看村里人都快急疯了。”
       “光着急有什么用,还是要想办法。俗话说得好,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现在我在想,建起水塔,再把水管安到各家各户,恐怕没有二三十万办不下来,这个资金哪里来出?需不需要发动大家集资?”
       明守福说:“集什么资,我看矿上把这个钱出了算了。大家对开矿有意见,你出钱给村里办点儿好事,正好可以堵堵那些人的嘴。”
       宋长玉说:“嘴是两张皮,人的嘴最难堵。你往他嘴里塞糖,说不定他还要咬你的手指头。您看这样行不行,水塔建成后,各家用水都要安一个水表,按用水多少,适当收一点水费,这样就可以把整个通水工程的费用补偿一下。用水花钱,城里早就是这样。”
       明守福用一个有力的手势把宋长玉的想法否定了,说:“你想什么呢?红煤厂的人在这里过了一辈又一辈,哪一辈的人吃水花过钱!城里人吃水花钱,那是城里人有钱。咱们这是农村,哪能跟城里人比。你这个收钱的想法到我这里就完了,千万不要再往外说,别人要是知道了,会说你用煤卖钱还不够,还要用水卖钱,人家不光会骂你,连我也会骂着。我看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建水塔水管的钱由矿上负担起来。你马上安排人动工吧。”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矿上要给村里建水塔,把井下的水送到高高的塔里去。红煤厂的古塔眼看就要废掉了,如今要建一座水塔,也算是一个风景吧。水塔建成后,村里人用水吃水就不用发愁了,水龙头一拧,哗哗就是一桶,想洗头,想洗脚,想洗菜,想煮饭,干什么都行。用压井在院子里压水时,他们就觉得很方便了,曾高兴过一阵子。将要用上自来水,他们当然更加高兴。过去只听说城市里的人才用自来水,他们盖楼时,就手把水管安在房子里了,厨房里、茅房里,都有水龙头,他们用手一摸,水就流出来,水好像存在人的手指里差不多。谁不想过城里人的日子呢?可以说所有的农村人做梦都想过城里人的日子。而水塔一建成,水管一旦通水,红煤厂的人在用水方面就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就不比城里人差了。小孩子们耐不住高兴,已开始跳着脚在村街上欢呼,噢,要来自来水喽!要来自来水喽!
       宋长玉听见小孩子们的欢呼,心里也很高兴,他给红煤厂建了水塔,红煤厂的人世世代代都会记着他的好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等于给自己建了一座纪念塔。灵化寺的和尚都知道建一座塔留作永久性的纪念,他干吗不能建一座新塔呢!和尚的塔是砖头垒成的,他的水塔须用钢筋水泥来建,肯定要比和尚的塔坚固得多,也耐久得多。若干年后,红煤厂的人会指着水塔对后人说,这座水塔是一位叫宋长玉的人建的。他突然想起,等水塔建成后,应在底座上嵌上一块青石,并在石头上刻一些字。他的名字倒不必刻在上面,刻上建于公元多少多少年,并刻上由红煤厂煤矿出资建设,还是很有必要的。他还想到,岳父的意见是对的,建这座水塔,是不能让红煤厂的村民花钱,要是让村民们花了钱,就显不出他的功德了,他的名就不好留了,也不好传了。好多功德碑上留下人的名字都是因为那些人在某些建筑上花了钱。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花一点钱留下一个好名声,还是值得的。
       建水塔期间,杨师傅到建塔工地来过一次。乔集矿的煤炭销售情况好转之后,杨师傅早就回到大矿上班去了。正好宋长玉那天也在工地,杨师傅说:“长玉,你给红煤厂的人又办了件好事,在红煤厂的历史上应该给你记上一笔。”
       宋长玉有些不好意思,说:“杨师傅,您说高了。水塔早就该建,您看是不是建得有些晚了?”杨师傅说:“晚什么,我看不晚。我打听了一下,周围村庄建水塔的还没有,红煤厂是第一家。看这个架势,以后这个地方的人都得建水塔,都得吃深井地下水。”
       “说到这儿,杨师傅我正想问您呢,您说咱们这里水位下降跟建矿采煤有没有关系?”
       杨师傅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长玉,你问到这个话了,我不能不跟你说实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只是没得着机会。在矿上呢,咱俩是工友。你来到红煤厂呢,按辈数我比你长一辈。咱们俩一直不错。有些话如果不跟你说,有点儿对不起你。刚才你问水位下降跟建矿采煤有没有关系,我敢说肯定有关系。不光是咱们红煤厂,在全国各地,只要哪儿建了煤矿,那儿的地底一掏空,地面的水必然会消失,地下水位也会下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山里人家因开矿断水,人没法生活,都从山里迁出来了。”说到这里,杨师傅摇了摇头,说,“我想跟你说的还不是这个。”
       宋长玉看出杨师傅似有重要的话,他的表情也不知不觉有些紧张,说:“杨师傅,咱俩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没关系的。”
       “我总觉得你这个矿井底下有一窝子水,不知在哪里憋着,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蹿出来,一蹿出来水就不会小,就不得了。你应该知道,这个井旧社会就采过煤,井下留的会有老空区,水一般都在老空区里积着,越积越多,包皮越来越薄,没人碰它倒还罢了,一旦把它的包皮碰破,一窝子水一下子就会流出来。不知道你注意看过报道没有,这两年我是专门注意过,全国煤矿这儿透水,那儿透水,因山洪爆发淹井的很少,河床漏底淹井的也不多,多是因老空区积水突然爆发,造成透水事故。”
       
       宋长玉说:“您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今后我真得注意点。”
       “水小不怕,就怕水大,大水一出来,比成群的老虎出笼还厉害。你最好请大矿的工程技术人员帮你探探,听说他们有专门探水的家伙,隔着几十米上百米,就能把水探出来。探到哪儿有水,你的巷道就别往那儿走了。”
       “怎么探?从地面往下打钻吗?”
       “不是,听说是在井底下探。我也说不大清楚,你问问大矿的工程师就知道了。要不我回矿帮你问问。”
       “不用了,等水塔建得差不多了,我去请一个工程师来,好好跟他请教请教。”
       然而杨新声师傅的话还是未能引起宋长玉的足够重视,也许宋长玉存在着侥幸心理,水塔刚建了一半,宋长玉说了请工程师还没请,井下就透水了。井下透水是在太阳刚刚落山时发生的,井下一透水,红煤厂煤矿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季节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树上的叶子也开始变厚。因为缺水,水稻是种不成了。但红煤厂的村民不会让土地闲着,每块土地都种上了庄稼,有玉米、谷子、大豆、红薯,还有高粱。应该说今年的庄稼长得还可以,该绿的时候绿得浓浓的,该黄的时候叶子渐渐挂了金色。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农人对中秋节历来很重视,他们预备下了笑得裂开嘴的石榴,还有肚子像弥勒佛的肚皮一样的大柿子,准备月圆时分和月饼一块吃。当年的小鸡也可以吃了,那是真正的笋鸡,连鸡的腿骨都嫩得跟春笋一样。有的人家是把待杀的笋鸡圈定了,开始给笋鸡加餐。太阳落下去了,炊烟升起来了,缕缕炊烟在屋山、村街缭绕,炊烟里有一种承接性的、由来已久的香味儿。红煤厂有煤,但不少人家还是习惯烧柴草做饭,他们认为烧柴草做出的饭香。买煤要花钱,烧柴草不用花钱。天一落黑,鸡是不再叫了,村里村外,这家那院,偶尔叫一声的有牛、有羊。牛羊的叫声一成不变,牛的叫声还是那样古老,厚道;羊的叫声还是这般家常,亲切。这些家畜的叫声不会使村子变得喧闹,反而使村子显得宁静。
       井下透水,好像跟村里没什么关系似的,并没有打破村里的宁静。一听说透水,宋长玉的第一反应跟许多窑主一样,不是向有关管理部门报告情况,不是请求救援,也不是马上组织矿上的人员下井救人,而是命人把矿上的大门关上,对外封锁消息。第一个向宋长玉报告透水消息的是一个从井下逃出来的监工,监工脸色惨白,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他说:“矿长,矿长,不好了,透水了,井下透水了!”
       宋长玉一惊,马上想到杨师傅对他说过的话,问:“水大不大?”
       监工说:“水大得很,哇哇叫着,在后面追我们,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就被水头冲倒了!”
       跟监工一块儿逃出来的还有四个民工,他们都说水大得很,大得很。他们浑身哆嗦着,都把自己的矿帽取下来,像抱着自己的性命一样把矿帽紧紧抱在怀里。胶壳帽的外形很像一个人的头盖骨,只是比头盖骨略大一号。他们的人头差一点就变成了矿帽一样的头盖骨。明志强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烟,他们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不是把烟卷捏弯,就是烟卷掉在了地上。他们是跟监工乘一个铁罐上来的,通常情况下,铁罐提升一次只能乘坐两个人,这次铁罐里却塞进了五个人。
       宋长玉问监工:“井下还有多少人?”
       监工摇头说不知道。
       “走,到井口看看去!”宋长玉没忘了对明志强交代,“你马上去把大门锁上,矿里的人不许出去,矿外的人不许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往外面打电话!”
       他们来到井口,见铁罐里又提上来四个人,其中一个人不但丢了矿帽,连鞋也跑丢了,他一从铁罐里出来,就冲宋长玉跪下了,说:“矿长,快派人救救我儿子吧,我儿子还在井下没出来呢!”说着就哭了。
       宋长玉让他快起来,说:“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人。”他问井底还有人没有。
       一个民工说,没看见后面有人,他们爬进铁罐时,大水已经把巷道灌满了,淹没了,连井筒子里都有了水,他们踩着水,费了好大劲才爬进铁罐里。
       这时有两个包工头也到井口来了,宋长玉招呼一个包工头说:“咱们两个下去看看!”
       包工头答应了跟宋长玉一块儿下去,但又说:“我看还是先把空罐放下去吧,万一井底有人,还可以爬进罐里提上来,咱们占了空罐的位置反而不好。”
       宋长玉觉得包工头说得有道理,就让绞车司机把空罐放了下去。铁罐本身的自重相当重,绞车是利用铁罐的坠力往井底放铁罐,绞车的钢丝绳上有一段用红漆打上的记号,记号一在司机眼前出现,并到了固定位置,就表明铁罐落到底了。可今天钢丝绳上的红漆记号离固定位置还有两三米远,就不往前走了,从滑轮上垂进井筒里的钢丝绳有些松弛,还有些弯曲,这表明铁罐在水里漂起来了,井筒子里确实有了水。宋长玉让绞车司机把绞车刹死,两眼瞅着钢丝绳,看有没有动静,若钢丝绳晃动或绷紧,说明还有人利用铁罐求生,或已经爬进铁罐里去了。然而钢丝绳死蛇般向呼呼冒凉气的井筒里垂着,半天一动不动。宋长玉让绞车司机把铁罐提上来,铁罐里空空的,只有铁罐的沿口爬着几只被水浸得湿漉漉的白毛老鼠。那些白毛老鼠大概从来没见过井上的世界,一时惊恐万状,铁罐明明提上来了,它们还爬在铁罐的边子上不下来,簌簌地抖成一团。一个包工头看见老鼠非常气恼,骂道:“你们他妈的不好好地死,还上来干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矸石,欲把那些老鼠重新拨拉到井里去,或干脆把老鼠拍死。宋长玉制止了他。宋长玉没有再提出下井,既然大水把井下灌满了,连老鼠都没了活路,再到井下已毫无意义。看来红煤厂的水一直在悄悄地积蓄着力量,现在终于爆发了。
       宋长玉和包工头核对了人数,当班下井的共有二十六人,逃出来九人,还有十七个人在井下没能出来。他们心里都明白,剩下的十七个人八成是成了水鬼,生还的希望几乎没有了。还有一个包工头也过来了,宋长玉回到办公室,关起门来,和三个包工头紧急商量对策。宋长玉的意思是,这个事故不要让上面的人知道,他们自己私下里处理。具体处理办法是,没出来的人是哪个包工队的,由哪个包工队负责给家属一定的赔偿,因为他和每个包工队事先签有合同,合同上就是这么规定的。不料几个包工头不干,都和宋长玉翻了脸,他们说这个事故太大了,他们处理不了,还是由矿上统一处理好一些。正争执不下,电话铃响了。宋长玉不接电话,也不许别人接。电话铃中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而且这次一响起来就不停。宋长玉只得拿起电话,电话是乔集矿调度室的人打来的,声音很大,口气很气愤,上来就问矿长在不在,要矿长接电话。宋长玉一听是乔集矿的人就来气,说:“矿长不在家,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你告诉你们矿长,你们矿出了水,把我们矿的密闭墙都给冲倒了,大水正往我们的采煤工作面灌,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全部由你们矿负责!”
       “放屁,我们矿根本没有出水,是乔集矿透水淹了我们的矿,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你们矿必须全部赔偿!”
       “你们不要抵赖,这个账你们赖不掉。分界线那儿的密闭墙是向我们这边倒,不是向你们那边倒,国家安全生产局的人来了一看就明白了。让你们的矿长在矿上等着,我们乔集矿的矿长马上就去找你们交涉!喂,喂,你是不是矿长?我猜你就是那个姓宋的矿长,你怎么不说话……”
       宋长玉骂了一句,把电话挂断了。大水淹到了乔集矿,乔集矿的矿长一来,想把事情瞒住是不可能了。人命关天,而且不是一两条人命,一下子十七条人命,这可如何了得!宋长玉对几个包工头说:“你们几个都不要离开,我马上把事情向村里的支书汇报一下,听听支书的意见,看怎么解决。”
       一个包工头问:“宋矿长,你不会丢下我们跑走吧?”
       
       “开玩笑!”宋长玉说,“我的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往哪儿跑!”
       宋长玉来到岳父明守福家说了情况,他显得有些慌张,问岳父怎么办。岳父倒很镇定,反问宋长玉:“你打算怎么办?”
       宋长玉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行呢,你不是很聪明嘛,很有办法嘛!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赶快走!”
       “我往哪里走?”
       “这要问你自己,反正你不能到市里的房子里去,也不能回你们老家,你认为哪个地方隐蔽,能藏身,你就到哪里去。”
       宋长玉在红煤厂成了家,立了业,还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不想离开这里,说:“我不能走,我走了,金凤和宋扬、宋歌怎么办?”
       岳父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你走了,有我和你妈,金凤和两个孩子怕什么!”
       岳母很惊恐,站在门边,看看明守福,又看看宋长玉,不敢说话。
       井下透水的消息已在村子里传开,不少人打着手电筒向矿上走去,想看看到底死了多少人,还想看看大水从井口漫出来没有,要是水从井口漫溢出来,说明红煤厂的水又回来了。
       听到消息的明金凤,怀里抱着女儿宋歌,跑到矿上没找到宋长玉,又找到父母家里来了。听到爸爸让宋长玉连夜逃跑,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把拉住宋长玉的胳膊说:“长玉,我不让你走,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女儿宋歌也从妈妈怀里斜过身子抱住了爸爸的脖子,说:“爸爸,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嘛!”
       宋长玉的眼泪也涌出来了,他摸着女儿的头说:“爸爸不走。”
       明守福说:“傻话,出去躲躲风头,又不是不回来了,躲过这一阵儿,还可以回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矿出了事,哪有矿主不躲起来的。只要矿主一躲起来,再大的事故都由市里处理,省里处理,国家处理。反正国家有的是钱,花点钱不算什么。你要是不躲起来,赔偿的事都得由你承担,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赔钱只是一方面,要是死人的家属恼起来就会打你,不打死你也得扒你一层皮。我把话给你说到了,走不走你自己决定。你要是不走,等矿上的工人围过来,你想走都走不了。恐怕乔集矿和公安局的人也会来,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别无选择,看来宋长玉只能逃走。
       宋长玉没敢开自己的轿车,他让弟弟长山开出一辆货车,连夜把他送到省会的火车站,又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向沿海某大城市逃去。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全篇完)
       (本部小说将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书)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1967年初中毕业后回乡当了两年农民,1970年被招到煤矿当工人,1978年调到北京从事新闻工作。从1978年发表处女作至今,共发表短篇小说一百多篇,中篇小说25部,长篇小说3部,以及散文、报告文学和随笔约三百多万字。现为北京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