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作者:查可欣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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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师当年对傅毓宗的预言是姐姐乐琪提醒乐瑶的。
事情还要从两个半月前的那个周末说起。
乐瑶和姐姐乐琪两对夫妻抱着沟通感情和散散心的目的周末开车到塘沽吃海鲜,傍晚要往回 赶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又冷又湿的天气,车子很不配合地罢了工。乐瑶转天一大早要准备自 己作品的试片会,姐姐乐琪夫妇都要去上班, 只有傅毓宗是自己的老板,晚些回去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他决定一个人留下等拖车来把 车拖走后找个地方住下,天亮了车修好了再开回北京。乐瑶她们三个就连夜打车先回去了。
姐姐姐夫已经坐上了出租车,乐瑶还站在冬雨里紧紧抱着失而复得不久的新婚丈夫,在他耳 边大声叮嘱,小心点啊粽子!这计划外的分离让她心里特别舍不得。
傅毓宗终于把老婆塞进等在路边的车子,安顿在后座上的姐姐乐琪身旁,又绕到司机的窗户 旁边嘱咐着什么。他说的应该是,师傅,晚上开车赶上下雨,千万小心啊,这样的话。
热情的出租车司机冲着窗户外面拍了胸脯做了保证,乐瑶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雨声太大了 。 车子缓缓开动,乐瑶在后座上跪了起来,脑门几乎贴到后玻璃上看着渐渐向后退去的丈夫。 昏暗的灯光和密密斜斜的雨丝让他的身影很快模糊成了一张远处的粗糙铅笔画。
姐姐乐琪好像拍了拍乐瑶的屁股说了句,你们俩可真够黏乎的。
乐瑶滑回后座上坐好。姐姐好像又说了一句,行啦,明天车修好粽子就回来了。你还真要跟 他做连体婴吗?她好像还这么笑着问。
乐瑶记得自己终于反攻了一句,是谁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恨不得每时每刻叠在一块儿的?好 像三个人都笑了,很有些其乐融融的气氛。爱情浓得化不开的阶段,她们都经历过的。
姐妹俩在后座上各自向一边歪着,随着车子一颠一颠,短暂地在梦里进进出出。姐夫在前座 里跟司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侃着,隔着车外的噪音渗过来。
乐瑶没觉得自己睡着了,但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恢复意识的时候突然感到空间被一股外 力猛烈地挤瘪了。她一下子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只能感觉到身体拧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想动却一下也动不了,像个被点了穴又蒙了眼睛的武林高手,完全无计可施。她的眼前一片 黑暗,耳朵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声音震聋了似的嗡嗡作响,可乐瑶并不记得刚才听到过什么。
一个具体的声音正在由小逐渐变大地钻进她的耳朵。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还有姐夫的名字。 乐瑶听出了姐姐乐琪的声音,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们出车祸了!
乐瑶的心里剧烈地颤了一下,她没有回应姐姐,而是大声哭着叫出,粽子,粽子!你在哪儿 啊粽子!
姐姐乐琪的声音立刻打了回来。他留在塘沽了,你这个傻×!
乐瑶听到姐姐的这句话后,第一个反应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知道了爱人是平安的。然而紧接 着,她发觉自己恨死这个声音了。这种恨是从小就在她身体里的,是她努力了多年想消除的 。她心里还涌起一股就要炸开了的愤怒,这种强烈的愤怒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感觉到了。她要 让这个声音停止!
但姐姐乐琪的语气很快就变了。瑶瑶,瑶瑶,她说。你姐夫呢?你看到你姐夫了吗?姐姐乐 琪说完又凄声叫着姐夫的名字,但没有人应。乐瑶不那么生气了,她也担心起姐夫来。他是 不是坐在前面睡得太死了?
慢慢地,有人来了。乐瑶看不见,但她知道有人在往车里看。之后她听到了另外一些稀奇古 怪的声音,然后车子裂开了,雨洒了进来。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能听见吗?能说话吗?能 动吗?许多手臂想方设法地把乐瑶和姐姐乐琪从各自卡住的位置上摘出来。
乐瑶一直觉得她和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之间隔了层半透明的纸,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在模 糊中感觉出自己到了车子外面,之后她听到了姐姐乐琪失去控制的尖叫。
啊!啊!啊!
乐瑶看到姐姐乐琪挣脱身边的人,披头散发地冲到车子前面泥滚滚的一团东西旁边。乐瑶也 慢慢地挪了过去,身边跟着两个人,搀扶着她。她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啊!啊!啊!
姐夫躺在那里的样子很诡异。他像个失宠了的布娃娃被淘气的小主人用剪刀戳出许多洞,里 面填充的绛红色土黄色的材料从这些洞里面丑陋地冒了出来。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一眨也 不眨,鼻子以下全是鲜红的一片,一点原来的肤色也找不到。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身体坏 了。坏透了,修不好了。
乐瑶软了下去。她坐在地上看着姐姐乐琪绕着姐夫的身体爬来爬去,嘴里停不住地厉声叫着 ,声调抑扬顿挫,好像是在跟他说着什么,却没有一个声音是有具体意义的。姐姐乐琪像只 野兽一样嗥叫着,她不停地抚摸着姐夫的脸、手和破损的身体,用手把那些掉出来的东西从 地上捞起来往他的躯体里塞。
姐姐乐琪嘴里的啊啊声化成了呜呜声,然后就被雨声盖住了。
世上最惨的事是什么?这天乐瑶知道了。世上最惨的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死去却 无能为力。
二
车祸发生两个半月后,姐姐乐琪早已从医院搬回了父母家,天气从寒冬蜻 蜓点水般地扫过春天,全力以赴地挺进炎炎夏日了,而姐姐乐琪的健康却一直没有彻底恢复 。她的身体在车祸中受到的轻伤很快就痊愈了,但她精神恍惚,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对别人 的话有时也显得似懂非懂。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在医生的鼓励下坚持把她当做正常人一样跟 她交流,希望这样能帮助她早日康复。
这天乐瑶来看姐姐乐琪,给她带了一些杂志和唱片。窗外是五月的蓬勃生机,屋里却还像是 冬天一样阴冷晦暗。姐姐乐琪在家里待得久了,脸上的皮肤是暗淡无光的黄色,只是她的圆 鼻头上多了一枚亮晶晶的红疙瘩,照得满脸有点红扑扑的假象。姐姐乐琪不停用指甲抠着自 己的红鼻头,她似乎很专注于这个动作,对乐瑶说的话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乐瑶跟她讲着外 面的天气,最近看过的电影,还有自己的工作,说起纪录片已经被傅毓宗广告公司的合伙人 送到法国的一个电影节参赛去了。
姐姐乐琪突然说,粽子三十一岁了。
姐姐竟然记得丈夫的生日,这让乐瑶觉得挺意外的。粽子的生日还有三天就到了。是啊,她 说,你还记得呀。
姐姐乐琪用目光找到了乐瑶的眼睛,神秘而专注地看着她,低声说,他快要死了。
什么?乐瑶本能地问着,心里一阵发冷。
那个大师说的。他很准,你知道的。姐姐乐琪还是那副表情,慢慢地说着。妈!她突然大声 叫道,妈!我饿了。
这是姐姐乐琪病后第一次主动地表达自己的需要。在父母的惊喜和百依百顺的呵护中,作为 旁观者的乐瑶无法跟姐姐继续先前的话题。她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姐姐乐琪的疙瘩在鼻头上耸 立着,发出耀眼的红光。
三
乐瑶有八分之一的意大利血统。乐瑶爷爷的父亲当年作为早期的传教士来 到中国,娶了京城里一个小官家的小姐为妻。据说,爷爷父亲的祖先是吉普赛人。这部分来 自异域的血液流过乐瑶的脸使她的轮廓比一般的中国女孩深了一些。这血液流过她的大脑和 心脏,使她的个性有了更加鲜明的棱角。乐瑶觉得,自己还继承了吉普赛祖先的那种对未来 将要发生的事情的一种超强的预感能力。她听说英国曾经拍过一套关于吉普赛人历史的片子 ,被世人称作研究吉普赛民族的教科书,她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但她总觉得,那部片子里面 有着和她相关的秘密。
家庭的特殊背景让乐瑶对混血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于叙事的热衷也使她喜欢上了纪实性 的拍摄。在大学读书期间她开始跟踪拍摄一些住在北京的混血儿的生活,将近十年的时间过 去了,她终于把这些素材剪成了一部纪录片。纪录片从乐瑶自己的故事讲起,包含了大量的 不同年龄有着或多或少异国血统的人们及其家人的采访。甚至有些小孩子是从出生就开始被 摄入乐瑶的镜头,到现在他们已经九、十岁了。
乐瑶的家人都出现在这部作品里。但是,乐瑶的姐姐乐琪除外。
乐瑶的纪录片里没有姐姐乐琪,因为姐姐乐琪不是混血儿。乐琪的爸爸是纯正的炎黄子孙, 在乐琪的妈妈生下乐琪不久就去世了,妈妈很快又嫁给了乐瑶的爸爸,一个英俊的四分之一 意大利人。姐姐乐琪认为,自己爸爸的死跟乐瑶爸爸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关联,但具体是什么 样的关联,姐姐乐琪也说不清楚。这个模糊的关联是姐姐乐琪不喜欢乐瑶的原因之一。另外 ,乐瑶有特点的长相也是一个原因。她作为混血儿一生下来就被人们注视和赞叹,这是又一 个原因。她开朗的性格和出人意料的跳跃性思维,也都是原因。
原因多着哪。
乐瑶今年二十八岁,姐姐乐琪三十一,和傅毓宗同岁。姐妹俩小时候在一起生活,为一点小 事情吵架拌嘴是家常便饭,有时还会大打出手。姐姐乐琪大学考到了重庆之后,不在同一个 城市的姐妹俩关系才渐渐缓和了起来。尤其到了四年前姐姐乐琪结婚,对很多以前难以释怀 的事更看开了些,两姐妹就真有点同胞手足的样子了。这让父母两位老人看在眼里也觉得欣 慰。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会打破姐妹间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 衡,还踢翻了乐瑶新搭筑的小家庭的宁静。
傅毓宗是乐瑶在大学里的初恋情人。用他的话说,当年乐瑶一迈进校门就踩上了他这块地雷 ,稀里糊涂就被他这大四的老男人勾搭上了。可乐瑶不认为自己当时是稀里糊涂的。她十分 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爱上了粽子。乐瑶刚进大学就加入了校话剧团,欢迎新成员联欢的 那个晚上大家在校外玩得太晚了,被锁在了宿舍楼外面。大部分人爬回屋里了,但有七八个 人住的楼层太高爬不进去,就在操场上的观众席上扛了一夜。其中一个男生一直在跟乐瑶说 话,大家都歪七扭八地睡倒了,他们还在聊着。聊什么哪,乐瑶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当 时特别困,但就是不想睡不想睡。乐瑶躺在观众席的长凳上,男生躺在她旁边的地上,在黑 暗里他一首接一首地教她背唐诗。那么多的诗,有的乐瑶学过但忘得差不多了,有的她听都 没听过,但她都喜欢,特别的喜欢。他们就这样在月光下,在长凳上,在别人的呼噜声中, 一个教一个学。男生说她让他想起李商隐的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第 二天早上当她起来的时候,乐瑶认为她的身体里多了一样东西。
后来她知道了,那是爱。
那个叫做傅毓宗的擅长写话剧剧本、打篮球和玩桥牌的男生就这样成为了乐瑶的男朋友,他 管她叫瑶瑶,她管他叫粽子。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两个人好得——粽子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好得一条裤子里出气。乐瑶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蠢粽子,笨粽子,是好得穿一条裤 子,好得一个鼻孔里出气,什么一条裤子里出气,出的是什么臭气你给我出个看看?粽子也 笑得趴在了床上。
好像就是那次吧,乐瑶把自己给了他。
那天在黑暗中,粽子抱着她,又教她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乐瑶却总说成 “身无彩蝶双飞翼”,因为她觉得“双飞”的应该是蝴蝶才对。歪理!说着粽子咬了她的鼻 子,也可能是咬了她的耳朵。
这就是乐瑶对自己初夜的记忆。
乐瑶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事情自己能记得特别清楚,可有的事她就是记不得了。她和粽子吵 翻了那次是为了件小事,具体是什么她就记不起来了。她记得自己发了脾气,哭了,还说出 要分手。粽子也是年少无知,分辨不出女人说分手时话里有多少水分,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就 真的走到了头,伤心之余喝醉了酒,竟然糊里糊涂地跟一个女老师上了床。这件事情当然被 人知道了,否则后面就没有故事可讲了。事发之后,女老师承认了是自己勾引了粽子,被学 校开除了。粽子保住了学籍平安地毕了业,但跟乐瑶之间却已经无法挽回。
乐瑶在之后的一两年里把傅毓宗恨得咬牙切齿,再后来所有的感觉都渐渐淡了。她过了混乱 的几年,经常糊里糊涂地把自己交出去,每次都以为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可每次受到伤害 的总还是她。外表、年龄、工作、学历、金钱对乐瑶来讲都不是衡量爱情的条件,她依循的 只是自己心里的感觉,但那感觉一次次背叛了她。
谁能想到九年之后,在英国取得了硕士学位并工作了一段时间的粽子为了照顾病中的母亲回 了国,再度出现在乐瑶面前。而这时,伤痕累累的乐瑶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原谅他了。以前的 那件看不开的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再重要。一个两人彻夜长聊的晚上,他们关了 灯并排躺在床上,乐瑶想起了那首唐诗。身无彩蝶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说。不是“ 彩蝶”,是“彩凤”,他纠正她。那一刻,乐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根本没有停止爱这个男人 。
于是在重逢不到半年后,他们领了结婚证。
四
难道在姐姐乐琪提醒她之前,乐瑶已经忘记当年算命大师说过的话了吗? 她当然没忘。这些年来她一直记得,和粽子重逢后经常想起,离他的三十一岁生日越近她想 得就越多。但这原本像一块浮云一样缥缈的嘀咕一旦真的被姐姐乐琪说了出来,立即就变成 了巨大的雨点从云朵里砸下,让乐瑶像第一次听到时那样惊慌不已。
乐瑶大一那年夏天,姐姐乐琪放了暑假没有马上回北京。她跟几个同学约好了,到四川南部 乡下一个同学家去玩。那个同学说自己的一个远房叔公是个深藏不露的算命大师,大家都想 在进入大四这关键的一年之前去让大师预测一下未来,给自己的人生指点指点方向。姐姐乐 琪打电话回家把旅游计划告诉父母,父母同意了,但同时他们希望她能够带上妹妹一起去散 散心。乐瑶当时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满脑子除了粽子还是粽子。她想撕碎他扯裂他咬断他 ,她再也不想见到他又时刻想要见到他。姐姐乐琪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让自己的同学看到这个 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出众的妹妹,但她听父母说妹妹刚失恋,身体、精神状态都史无前例的 差,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这究竟是出于对妹妹的恻隐之心,还是出于一种要看着她出丑的 用意,这只有姐姐乐琪自己心里清楚。
乐瑶最初压根没想去,姐姐乐琪就跟她讲那个山村是多么的美丽,空气是多么的新鲜,人们 是多么的质朴,跟城市是多么的不同。况且,还有一个闻名遐迩的算命大师。
“算命大师”四个字让乐瑶感了点兴趣,这种兴趣对她来说前所未有。
乐瑶一直是看不上算命的。她认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的算命先生都是在装神弄鬼地 扯淡,听他们说话是浪费生命浪费金钱。而就算真撞上一个有点功夫的所谓大师,她也认为 什么都知道了活着就没劲了,正是那点悬念让生命变得有趣。是的,生命是多么有趣啊,未 知的东西总是让乐瑶兴奋而不是害怕的。可是,经过这场感情挫折的乐瑶,竟然第一次对未 来害怕起来。她想,如果能知道前面路上的沟沟坎坎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就能够避开,就不 用摔得这么痛了啊。
乐瑶最终决定随姐姐一起去。然而就在她准备上火车南下的当天早上,她的肠胃炎发作了, 上吐下泻得连在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重庆之行,这令人向往的算命之行,只好泡汤。
姐姐乐琪那一趟玩得很开心,或许是因为刚结束的期末考试她考了全系第三,或许是因为与 她同行的一个男生她已经暗暗喜欢了一个学期两人的关系在旅行中终于有了进展,也或许乐 瑶临时未能成行也是导致这开心的一个因素。不管怎么样,在蜀地玩儿得乐不思蜀的姐姐乐 琪并没有把妹妹忘了。她离开学校之前带上了几张妈妈寄给她的乐瑶刚上大学时的照片,也 问清楚了乐瑶的生辰八字,拿着这些东西请大师为妹妹做出了预言。这可能是姐姐乐琪第一 次主动为乐瑶做事,做完了,感觉还不错。
回到北京,姐姐乐琪交给乐瑶一张纸,告诉她上面记着算命大师关于她的预言,还把自己跟 大师关于她的对话内容也告诉了她。那是八月的酷暑天,十九岁的乐瑶看完了听完了,呼哧 呼哧蹬着自行车钻进北京城市空气中那块密实的用灰尘和炎热织成的网,去找她最好的朋友 詹琰。
詹琰还有一个姓,是赫斯沃。这是她妈妈的姓,她妈妈是荷兰人。詹琰是乐瑶在自己之外认 识的第一个混血儿,也是她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有着一半中国一半荷兰血统的詹琰总说自己 的脑袋是黄种人而身体是白种人。这句话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她有着东方人的思维和长相 ,西方人的身材和欲望。
不过她有一个特点是全世界各族人民都可能有的——迷信。从风水先生到吉普赛女郎,从盲 人到和尚,从摸手的到看球的(水晶球),她一个不落的信。她对乐瑶经常恨铁不成钢,你 已经有这么好的资质了,怎么不上进哪。她总埋怨乐瑶,我要是你,有这么好的祖宗把吉普 赛血给我灌进来了,肯定刻苦钻研,成为一代算命大师。哈哈,乐瑶听了总是笑弯了腰。你 想要的话,我下次留点血给你,她会说句类似这样的话。啊,詹琰听了准大叫一声,你这个 人怎么这么恶心啊,谁要你的那个血啊!乐瑶就会说,咦你想什么呢想什么呢,我才没那个 意思哪。
这就是乐瑶的好朋友詹琰,也是她唯一与之分享算命大师预言的人。
算的怎么样啊?那天詹琰一开门就劈头盖脸地问。
挺准的,乐瑶说。到目前为止挺准的。
八分之十一个中国女孩(二分之一加八分之七)坐在了沙发上。
快说快说,一个字都不许落,詹琰命令道。
乐瑶开始说了:他一看我的照片就说我身上有外国人的血,我姐当时就五体投地了。然后他 说——
“小的时候肺和气管出过毛病。”(我十一岁的时候得过非常严重的肺炎。)
“喜欢讲故事。”(我参加剧团算不算?还有我拍的这些关于混血儿的东西,应该也算吧。 )
“消化系统不好,二十五岁以后就好了。”(我这次没去成四川就是因为肠胃炎犯了。)
“最近感情不顺利,一生都有桃花,但都不太顺。二十八岁结婚。”
“事业在结婚之后会好,三十七岁的时候会更好。”
“不犯车。”(就是不会出车祸的意思。)
“四十五岁以后走财运。”
“晚年要小心保护肾和眼睛。”
哇,詹琰听得傻了眼。真神,她说。
你觉得算命这东西真能信吗?乐瑶咬着手指甲问詹琰。
当然信,而且照他说的你的命这么好,干吗不信啊。
乐瑶点点头,没说话。
他给你姐怎么算的?詹琰想起来,问。
她没告诉我。乐瑶扬了扬手里的纸片说,我现在觉得我光着身子站在她面前,可她穿得严严 实实地什么都不让我看。我们两个还是有问题。
说不定她还偷偷算了你们两姐妹的事,然后不告诉你。不过,詹琰拍了拍乐瑶的肩膀说,她 不是都帮你算了,又没人逼着她帮你算。够不错的了,已经。
是啊,乐瑶又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她对我好,我觉得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行啦行啦,你们是姐妹,又不是陌生人。詹琰看着乐瑶脸上的表情,问,你还有什么想不通 的?
我姐还算了一件事。乐瑶慢慢说。
什么呀?
她带的我的一张照片里有粽子。她把那张照片也给大师看了。他说……乐瑶有点说不出口了 。
说什么?
他说……乐瑶还是说不出来。
快说啊,别吓唬人。乐瑶的停顿让詹琰突然觉得害怕。
乐瑶终于鼓足了勇气对詹琰说,她说,算命大师说,这个人在三十一岁时会横死。
詹琰瞪大了眼睛,半天没说话。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叫横死呀?
你也不懂吧,我也不懂。我问我姐,她说,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天啊,詹琰细声地说。
两个人的声带好像突然同时哑掉了,连呼吸声都低了下去,似乎在她们谈论到这件事的时候 一声喘息就会让她们觉得害怕。这么僵了几秒钟,空气才恢复了流动。乐瑶终于开口说:
天什么天!我恨死他了!他活该!
乐瑶强撑着说完这句话,感觉到最后几个音节卡在嗓子眼里,渐渐变成了石头,憋得她透不 过气。
五
九年过去了。
乐瑶二十一岁坐摩托车被撞过一次,二十八岁坐出租车被撞过一次,两次都没有受伤。
她大一开始拍摄的混血儿们的故事剪成了一部纪录片,被中央电视台买去了播放权,准备向 全国播出。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肠胃炎急性发作,住院一个星期。好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犯过。
她的感情一直不顺利。以至于最后几乎不再相信爱情,也怀疑自己是否真正爱过别人。她开 始讨厌自己,觉得她的一些行为渐渐让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她努力着把自己从所有的感情 纠葛中隔离,可是总有人不断来招惹她。这是不是叫做桃花?乐瑶觉得应该是。
然后,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乐瑶嫁给了三十岁的傅毓宗。婚后,在丈夫的协助下,她的作 品即将参加国际电影节的评选,对她的事业有实质性的推进。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大师的预言一一应验。
而粽子,乐瑶最最心爱的男人,马上就要三十一岁了。
六
姐姐乐琪的一句话把乐瑶埋在后脑勺处的荒唐忧虑突然间拽到了面前。从 听到那句话的那一刻起乐瑶的脑袋里不停地有两个东西在打架。
一个像个电视机,不停地播放粽子各种死去的样子,中间穿插着姐夫破败的躯体横在泥泞的 雨地上的画面。
一个像个收音机,在电视机播了一阵的时候插进来说:荒谬!一个破算命的预言,你也信! 可笑!无知!
找不到它们的开关,乐瑶昼夜被它们折磨着。
我相信这个预言了吗?她问着自己。怎么可能!她回答。可是姐姐乐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的爱人死去的姐姐乐琪,让她的回答不那么底气十足了。
而现实的问题也摆在她眼前。究竟该怎么给粽子庆祝生日呢?乐瑶实在是拿不定主意。她不 想呼朋引伴敲锣打鼓地迎接这被诅咒的一年的到来,但万一……万一这是粽子的最后一个生 日,怎么能给他和自己留下遗憾呢?
明天,就咱们俩安静地过,好吗?粽子生日的前夜,乐瑶躺在黑暗中和粽子十指紧扣着说。 空调的哼哼声给他们的喁喁私语做着背景音,卧室里的温度比外面起码低了五六度,乐瑶 蜷缩在粽子身旁的被子里,感到十分安全。她想明白了,不管过不过生日,粽子都要变成三 十一岁了。
没办法,咱们就是心有灵犀呀,粽子侧过身来抱住她说。
心有灵犀前面那句是什么来着?乐瑶故意问。
粽子笑了。身无彩凤双飞翼!两个人一起说。
再把整首背一遍。乐瑶央求着。
你总是记不住,粽子假装抱怨着,开始背:
〖HT5”K〗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乐瑶跟在后面小声重复着。真美。唉,你太有学问了。
是啊,我才识渊博,高达八斗。
乐瑶咯咯地乐了。你哪止八斗啊。唉,我也就才半斗,什么时候才能记住这首诗啊。
你是外国人嘛,记不住是应该的。等咱们生了孩子,让他教你,他的中国血比你多。
两人嘻嘻哈哈逗了一阵,安静了下来。乐瑶听到粽子说,真快啊,我二十一岁认识你,现在 都三十一了。十年喽。唉,咱们中间要是没浪费那么多时间就好了。
乐瑶知道粽子指的是两人分开的那八年时间,心里觉得暖暖的。但想到三十一这个数字,让 她一激灵。还没到三十一哪,她争辩着。明天才到。
已经明天了,傻丫头。粽子指着床头的闹钟说。
已经开始了吗?乐瑶感到浑身的肌肉都痉挛了。她猛地一扭头看着粽子,生怕在这一瞬间他 突然眼球爆裂口喷鲜血死去。这一瞬过了还有下一瞬,就算这一瞬他没事但下一瞬呢?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他死不要他死!不要!
怎么了瑶瑶,冷吗?粽子抬起身关切地看着她。乐瑶知道自己心里的颤抖传到了骨头里肌肉 中皮肤上,从头顶到脚底她浑身震颤着。
有点儿。我把冷气关了吧。她一边摸着找遥控器,一边又说,其实应该说你三十二了,我们 都算虚岁的。
粽子突然翻身压在她身上。你们是谁呀,你们吉普赛人吗?他问着,笑了。我的吉普赛小公 主,让我来温暖你吧。他说着,眼睛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地亮着。祝我生日快乐,粽子说完 嘿嘿两声,开始在吉普赛人的身体上面肆无忌惮地行动起来。
时间滴滴答答流过。生命滴滴答答流过。从高架桥下面来来往往的红色的白色的车灯中,从 商场里上上下下的电动扶梯上,从放入微波炉中加热的饭菜在玻璃盘上转动中,从另外一个 生命挤压着自己的身体两个人配合着撞击彼此的运动中,乐瑶看到了生命的速度。从眨眼、 心跳、呼吸、代谢中,她感受到了生命的速度。
早上,粽子洗了澡就开着车去上班了。乐瑶想说别开车,但她没有理由呀。她想说别去上班 ,也没有理由。临走时粽子跟乐瑶说好了晚上去吃泰国菜庆祝,乐瑶在门口紧紧地抱住他, 用心记忆着他的气味和触摸。看着他走出去,乐瑶告诉自己,这有可能就是永别了。
从现在开始,每一次告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七
詹琰是乐瑶最信任的朋友。她虽然经常埋怨父母把她混血混得不够漂亮, 没能吸取他们俩长相上的优点,但在性格上,她认为自己倒是兼备了东方和西方之所长。她 们俩曾经用一个字互相概括,乐瑶说詹琰“葛”,詹琰说乐瑶“轴”。乐瑶承认她是两人中 更有主见的一个,但面对大师的预言,她是彻底的手足无措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粽子生日过了几天之后的一天,她对电话那头的詹琰说。没等对方 回答她又接着说,我整天什么也干不进去就坐在这儿胡思乱想。我甚至在想把他的身份证、 户口本、护照、出生证明、结婚证、驾照都偷偷藏起来,逼得他必须都去申请新的!
干吗呀?詹琰听得一头雾水。
这样就可以把他的出生年份改早一年,就能把三十一岁让过去啦。乐瑶认真地说着。
詹琰气得乐了。上帝也好阎王爷也好,他们难道会被一张身份证骗过吗?你以为他们是谁啊 ,居委会大妈?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呀……詹琰说着都觉得受不了了。
乐瑶很快也看到了自己的荒唐,她肩负着保护粽子生命的重任,可才几天啊,她的智商已经 以几何级数的速度降低了。那她应该怎么样呢?她随时都可能看到她最爱的人浑身鲜血地在 她面前倒下。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应该怎么过呢?要是能问问自己的吉普赛祖先就好了 ,那个可以通灵的民族,一定有办法应对这诅咒性的预言。可她连那套被称作电影史上最详 尽地记录吉普赛人真实生活的纪录片都找不到。她能做什么?!她根本不配求助于自己身上 流着的那少得可怜的几滴吉普赛血!
我觉得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只不过是个农民伯伯随口胡诌的几句话,你还真跟着你姐神神 道道地拿它当真理啊?詹琰说着在电话这边用力跺了一下脚。
姐姐乐琪。詹琰的话提醒了乐瑶。她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她必须去找姐姐乐琪。
姐姐乐琪还住在父母家。她的精神好像有些起色,眼睛里射出一股奇异的光彩,或许只是反 射了她鼻头上那粒生命力顽强的疙瘩的红光。乐瑶进到姐姐乐琪屋里,像个特工一样把电视 、电风扇都打开,以免她们的谈话被外屋的父母听到。
乐瑶问了姐姐两个问题。一,当年算命大师是否还说了些什么。二,姐姐乐琪是否真的相信 他的预言会应验。
姐姐乐琪的回答非常简洁。一,没有。二,是的。
姐妹俩沉默了一阵,姐姐乐琪又说了一句:
当年大师预言了——我会有两次婚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看乐瑶,也没有看任何别的地方,似乎她的目光和她的心智一样,已经 挣脱尘俗的羁绊,去了另一维空间游荡。
乐瑶觉得大师从遥远的川南乡村里伸出一只粗黑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姐夫是姐姐乐琪 的第一个丈夫。
我应该怎么办呢?乐瑶听见自己的声音祥林嫂般地絮叨出这个问题。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当做没这回事,否则你每一天都会痛苦得不得了。
姐姐的建议让乐瑶感到一阵温暖。她们两姐妹几乎是在分担彼此的丧偶之痛了。她的心猛地 为姐姐痛起来,她想起了雨夜中的那一幕。如果她是姐姐,而那具破败的躯体是粽子,她能 够承受吗?她能够康复,能够继续生活吗?不能,她根本不可能!
离开姐姐之前,乐瑶又惯性似的问了一遍。你真的认为我应该相信这个预言吗?她似乎期待 着姐姐这次能给她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姐姐乐琪盯着乐瑶,脸上又显现了那种神秘而专注的神情。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大师说了 粽子会死,那么,他一定会死的。
八
乐瑶看过一本神奇的书,是全身瘫痪在轮椅上数十年的科学家史蒂芬·霍 金教授撰写的《时间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在这本书里霍金教授说,自从文明开始, 人们就不甘心将事件看作互不相关而不可理解的。他们渴求理解世界的根本秩序。今天我们 仍然渴望知道,我们为何在此?我们从何而来?人类求知的最深切的意愿足以为我们所从事 的不断探索提供正当的理由。而我们的目标恰恰正是对于我们生存其中的宇宙做完整的描述 。
乐瑶对宇宙的本源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她和无数的人们一样徒劳地渴望知道答案。在这样浩 瀚的宇宙、漫长的时间和没有答案的疑问中,个人的生命变得无比渺小。
九
十九岁的乐瑶在听到大师预言的时候,心里的恐惧十分庞大。虽然当时她 认为自己非常恨傅毓宗,认为他对不起自己,认为他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可是他罪不致 死,这个判断她是有的。她那时安慰自己,九年以后粽子三十一岁时她已经二十八岁。二十 八岁的大人就不会害怕了。而且,说不定到时,她早已经把这家伙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这家伙不仅没有被忘得一干二净,反而千里迢迢地赶回乐瑶身边跟她朝夕相对并发誓 一辈子守着她。而自己长到二十八岁,不仅胆量和承受力与九年前相比没有任何明显的长进 ,得失心与依赖性反而却更重了些。
结婚的时候乐瑶想到过这个预言,她曾经想拖到自己二十九岁再办婚事。但当时粽子的母亲 重病,最大的愿望就是临死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娶上媳妇,乐瑶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对粽 子说如果他们现在结婚他就会死吧?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反对的理由,于是他们就遂了老人的 这桩心愿。老母亲其实还要算是两人的媒人,因为她重病粽子才从英国回到北京定居,才有 机会和乐瑶重逢。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种报答,两个孩子的婚事为老人的病冲了喜,粽子妈妈 的健康竟然逐渐有了起色。
粽子的父亲跟他的母亲生下粽子的时候还没有跟他老婆离婚。他原本答应粽子的母亲会尽快 离了婚娶她,可粽子出生没多久,父亲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只留下一封亲笔 信,写给粽子的信。信的内容挺奇怪的,好像是讲了几个古人的故事,可能是典故吧,但出 处谁也不知道,意思也就没人能懂。于是这封信仅仅变成一张使粽子能够了解父亲笔迹的纸 。人们常说的什么见字如见人,粽子认为全是扯淡。他从小到大把这封信看了无数遍,还是 没有办法知道这个创造了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粽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恨不恨父亲,随着年 龄越来越大他越来越少地想到他。想到的时候也只是好奇,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 人。他从来没有回来看过自己,难道他连自己生的儿子长什么样也不想知道吗?
粽子曾经把这封信给乐瑶看过。乐瑶对没见过面的公公的笔迹印象很深刻。那是一种很有特 点的圆圆胖胖的字体,有些像外国人写中文的笔迹。最有特点的是他的标点符号,每个逗号 都写得像一个小小的数字“9”,而每个句号都是一个小圈子里斜画上一条杠——。乐瑶 对粽子说,你的父亲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所以你这么与众不同。
粽子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对母亲的孝心永远排在第一位。母亲病重时,粽子和乐瑶经常谈 论起生死的问题。作为独生子的粽子认为他们这些没有兄弟姐妹的人童年孤单,成长过程中 缺少了一些最亲密的陪伴,长大之后也没有能够一起回忆儿时家庭生活点滴的人。那种空白 是每一个独生子女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但乐瑶认为,上天是公平的。亲人越多的人就要承 受越多的生离死别。每一个笑着跟你分享快乐的人最后都要和你分别。上天给了你多少笑就 会给你同等分量的泪,有多重的爱就有多重的痛。所以,她说,你这一生只需要承受失去母 亲一个亲人的痛,只需要担心她一个人的安危,但我要承受三个、担心三个。
不,我是两个,你是四个。粽子说。
是的,乐瑶说。还有可能是你三个,我五个,还有咱家孩子哪。
对对对。
粽子,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也是。
那我们都不死好不好?乐瑶说着,感觉到自己这话的可笑。我们这么相爱,我不要跟你以任 何一种方式分开。
粽子笑了,但他并没有觉得乐瑶可笑。
乐瑶不知道自己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按说她的工作很忙,她尽量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专心地做好自己的事。可她经常会在做事的时候突然发呆。发呆时她都在想些什么呢?有 的时候是在想粽子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是不是还活着。有的时候是在虚构一 些粽子可能死于非命的场景,让自己的大脑和心脏适应这些血淋淋的恐怖画面,给自己做好 心理准备。有的时候是在脑袋里面重现当年姐姐乐琪去见算命大师时的情景,她总觉得不能 确定姐姐是不是跟她说了实话。有的时候她想的是自己得知噩耗时是在干什么,消息会不会 很突然,还是她根本就在他身边,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她不要目睹那个过程,这一点她是 十分确定的。
乐瑶本来就是一个异常敏感和富于想象的人。这两个特点让她能够在她从事的工作领域内出 类拔萃,但在这个预言面前,它们却无限地加深了她的痛苦。
天气热得越来越真切了。粽子刚过三十一岁生日后的一天,乐瑶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却一直没 人接,当时她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让他无法接听电话的因由。后来粽子把电话打回来,原来 他把手机落在车里了。
之后乐瑶决定每天陪粽子到办公室去,反正她是自由职业者嘛。粽子每周一次的篮球赛和桥 牌大战她也从头陪到尾。傅毓宗觉得自己多出来这个小尾巴也没什么不好,新婚燕尔的一对 爱侣当然希望能最长时间地陪伴在彼此身边,何况是他们这样白白耽误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又 重逢的爱侣。而且,粽子知道乐瑶姐夫的死对乐瑶也是一个不轻的打击,亲身经历过那种事 情会让他的这个敏感善良的小女人更加珍惜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
乐瑶每天在粽子的办公室里上上网看看书打打电话,为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做准备。粽子的 办公室并不大。他和他的合伙人一人一间,外面是员工的座位,三四个人挤得满满的。乐瑶 坐在电脑前工作时,他就只好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变得像个客人。乐瑶 也发现了这种不便,于是她就把手提电脑带了过来,可手提电脑的上网线很短,弄得乐瑶只 能缩在办公桌下面的地板上工作。看着老婆穿得干干净净地像只小猫似的窝在那里,粽子总 是挺心疼的,想跟她换吧,这又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那样就完全没有了工作相。乐瑶心里其 实毫不介意席地而坐,只要能够守在粽子身边,多跟他待一分钟她都是开心的。
一天下班前粽子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就挂掉了。这勾起了乐瑶的好奇心。
谁的电话啊,干吗不接?她问。粽子没有马上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粽子哼了一声,告诉乐瑶对方是一个跟他有过商业合作的人,一个男人。这个人不知道为什 么认定了粽子是同性恋,一定要跟他好。搞笑吧,粽子嘿嘿地笑着说,我就是嫌烦,懒得废 话。
那你得跟他说清楚啊。乐瑶不觉得太好笑。
我跟他说了好几遍了,我以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未来也绝对不会喜欢男人,我跟我老婆好着 哪。可他好像不相信似的,隔一阵子还打电话来试探我,而且还认定了我娶你是个烟幕弹, 其实我心里面还是同性恋。粽子说完了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你自己觉得呢?乐瑶问。
傅毓宗气炸了。你说什么呢你,想清楚再说啊。他假装威胁地说。
乐瑶觉得挺好玩的。这谁知道哪,谁也不是谁肚子里面的蛔虫,怎么知道谁心里面是什么颜 色。
唉,粽子叹了口气。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了。他说着一把抱起乐瑶。
傅毓宗!你这可是在办公室!乐瑶提醒他。
下班了下班了,看什么看没看过啊。粽子假装对着门外的看客说。说完他一挥手把办公桌上 的东西扫到了地上。
他们这天说好要到医院去看粽子的妈妈,两人忙活了一阵子耽误了些时间,出发晚了,路上 又堵,医院的探视时间快结束了。北京市近些年私家车市场爆炸,据说每天有两千辆新车申 请牌照,路况常常扑朔迷离,没有章法可循,再忠实地收听交通电台也不管用。粽子正急得 满头大汗,有辆车蛮不讲理地想插到他们前面,要是平日里他肯定就让了,但这天他没让, 两辆车就蹭了一下。
粽子低低地骂了一声,把车停住,下了车。对方车里气呼呼地冒出两个男人,膀大腰圆的, 乐瑶的心猛地抽紧了。她想起了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私家车司机因为撞车争吵而杀人的报道 。她需要赶快下车去保护粽子,可她的手和脚却像橡皮泥做的一样不听使唤。三个男人显然 无法就谁应该承担这起事故的责任达成一致,一些不好听的词语高声甩了出来。乐瑶听到警 笛声由远及近,快,她在心里催促着,快,快,快来救我的粽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乐瑶看到对方的一个男人一只手伸到衣服里,用力在往外拔着什么。乐 瑶觉得浑身的血都瞬间凝固了,然后所有的血管同时破裂,血从她的眼睛里喷射出去。她看 到了刀!她看到那个男人拔出一把刀,捅进粽子的腹腔,她看到血溅满了她的双眼。
乐瑶感到一股突然的力量把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弹出车子,弹到那个男人身旁。不!她听到 自己一声凄厉的长啸。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那个男人身上,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地面快 速地靠近她的脸,红色不见了。
瑶瑶!她听到粽子在喊她。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那双手把她拥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乐瑶抱住了粽子的脖子,但马上又推开了他。她的手在他的躯干上摸来摸去,你伤在哪里 了,伤在哪里了?疼不疼?她问。
瑶瑶!粽子又抱住了她。别急,没事。我没受伤。他的声音中气十足,确实不像受伤的样子 。乐瑶浑身一下子又软了,她哭了出来。
警察终于到了。靠着车站好!蹭了这么一下就打起架来了!警察没好气地说。
我们没打架。我们说得好好的,这女的跑过来把我推倒了,劲儿还挺大。地上的男人爬起来 了,抢先解释道。
警察叔叔,恢复了镇静的乐瑶叫出了口才意识到这个称呼有点不妥。这个警察顶多四十岁, 自己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啊。她赶快改口,警察……同志,是我推了他,可是他刚才要拔刀伤 害我丈夫,我这是自卫!
谁呀谁呀,谁要拔刀了呀?我没事儿身上带把刀我还怕戳着我自己个儿哪。那个人拍着身上 的土说。
那你刚才从衣服里拔什么?乐瑶质问他。
您这小姐真逗,是不是电影看的太多啦?那个人说着又把手伸进衣服里的口袋。我拔什么? 拔笔呀。给你老公写我保险公司电话号码让他去修车呀。
那人拿出笔在乐瑶眼前晃了晃,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他的同伴、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有警察 ,都笑了。乐瑶跟粽子互相看了看,乐瑶的脸红了,她冲着被她英勇扑倒的男人说了声对不 起,自己也笑了。看到她的笑容,粽子才放心地跟着笑了。
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粽子虽然觉得乐瑶莽撞了些过度紧张了些,但她毕竟是出于对他的关 心。更何况她承认错误时娇憨的样子,让粽子的心里忽悠的一下,那是他熟悉的爱的感觉。 粽子知道乐瑶平时不是这样的,他认为这次她的反应还是跟三个月前的车祸有关。那种悲惨 的事故会对当事人的心理产生深刻的影响,姐夫的去世一定会使乐瑶对自己加倍的珍惜,也 对自己开车加倍的紧张。因此她这次的反应没有什么奇怪的,粽子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他慢慢发现,老婆类似的行为却越来越多了。
十
对傅毓宗来说,三十一岁跟三十岁、二十九岁、三十二岁没有什么区别,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该干吗还是要干吗。唯一让他感到不同的是,自己已经义无反顾地深 入了而立之年,也经过爱情建立了自己的小巢,现在,他在事业上应该更上一个台阶才对。 既然事业被明确地摆在了生活的首位,其他的事他也不怎么太在意。
当然,乐瑶除外。
粽子认为乐瑶的一些行为是小鸟依人,是女人在新婚爱情的甜蜜和亲人惨死的打击双重影响 下的一种正常的必经的状态。毕竟,她一直都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创作者,大脑富于想象, 所以也容易有旁人看来无谓的担心和紧张。
这当然不会影响到粽子对乐瑶的感情。如果说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更加立体的乐瑶,那么他 愿意学着接受她的每个侧面。当她甜甜地对他笑着,当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当她捧着他 的脸像亲吻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吻着他的时候,当她乖巧地在黑暗中他的身旁跟他一声声背诵 着唐诗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那种一生一世也耗不尽的爱。在这些时候,他能看到的只 有她的才华横溢、通情达理、独一无二,她的善良、纯洁、聪颖和美丽。
不过在继续下去的日子里,有这样几件事给粽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件一
粽子为人很仗义,经常为朋友两肋插刀,乐瑶非常欣赏这一点,对他的各种义举也很支持。 有一次粽子的一个哥们儿遇到了麻烦,急需一笔现金,乐瑶就跟着粽子到离公司最近的一家 银行去取。
他们到银行门口时正好碰到运钞票的车子也到了,几个警卫端着枪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 好像是粽子先看到他们的,他笑着跟乐瑶说,也不知道这些枪是真的还是装模作样的。乐瑶 听他这么说脸猛地煞白了,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用一股大得不可思议的力气拉着他扭头就 走。咱们换家银行,她几乎是命令道。
为什么呀?粽子问。
你没看经常有报道,总有人劫这种车,最好离它们远一点。
粽子虽然觉得乐瑶太过担心了,可也知道她是为了安全,就没再说什么。正好附近还有另外 一家银行,他想,到那里取也来得及。谁知这两家银行像是说好了一样,都在这天的这个时 间叫来了运钞车,乐瑶看到车子不由分说地拉着粽子就跑。
这下粽子有点急了,他说,那么多人在银行里人家也没事啊。
那人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老婆难过我可不想难过。
嘿,粽子气得笑了,怎么那么夸张啊,碰到枪击是多小的几率你知道吗,要是能打着我那我 现在就应该赶紧去买彩票,准中。乐瑶却一下子红了眼眶。粽子当然还是像个好老公那样哄 了她,连她逼着他保证以后只要遇到运钱的车,不管是银行、商店还是哪儿,一律都要躲开 ,他也顺着她保证了。
最后他们是在尘土飞扬的烈日下站在远处等那辆车和上面带枪的小人儿和里面花花绿绿的钞 票都无影无踪了之后才进银行去取的钱。因为是笔不小的数目,所以乐瑶坚持要用身体掩护 着粽子数钱,为的是不让别人看到他们取出的巨款。从银行回公司的路上她更是紧紧抓着他 的手,满头大汗一步三回头。
回到公司,已经晚了,朋友用钱的事情还是被耽误了。
事件二
其实第一件事应该算是那次蹭车,银行算第二件,这是第三件了。我们前面提到过,粽子的 一个商业伙伴一直对他有些意思,腰带以下床板以上的意思,而这个有意思的人是个男人。 这人不知道为什么认定了粽子对自己有同样的意思,就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地骚扰着粽子 。起初粽子不接他的电话,这事被乐瑶撞上过那么一次,后来那人竟时不时地到粽子的办公 室来晃,于是粽子斩钉截铁地警告了他。对方一方面记恨粽子拒绝他的追求,另一方面可能 也担心粽子会把自己的事说出去,竟然先下手为强,先是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抢了粽子公司 的一两个客户,又在同行和客户中散播关于粽子性取向的谣言。
对方欺人太甚,粽子当然要反抗。他跟他的合伙人计划好在业内的一次大规模聚会上要当着 大家的面跟这个人对质,戳穿他的阴险用心。乐瑶知道了这件事,在家里抱住粽子说什么也 不让他去。她说她担心对方会跟他打架,甚至杀了他。
如果你一定要去,就带把刀,乐瑶当时这样说。
我又不是去杀人,我带刀干吗!粽子觉得太荒唐了。
那万一他要杀你呢?这人人品这么坏,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伤害你呢?
他才没那个胆子哪,何况,有那么多人在现场,谁怕谁呀。
可是之后呢,人们都散了之后呢?如果你揭穿了他让他再也没法混了,就跟他彻底结了仇, 你能保证这个人以后不会丧心病狂来杀你吗?乐瑶的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粽子最后竟然 就被她活生生拖住了没去。
粽子的公司后来又赢得了新的客户,谣言也是清者自清,渐渐地就没人提起了。
但粽子依然认为当时自己应该去,因为这是关乎尊严的,男人的尊严。
事件三
还有一次是这样的。粽子那天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临时定了个应酬,之后手机就没电了,没 来得及通知乐瑶。他十点多钟回到家里时,站起来迎接他的是乐瑶的好朋友詹琰,而乐瑶则 缩在沙发的一角里,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粽子当时心想坏了,准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天最让他莫名其妙的还不是乐瑶,而是詹琰。她一看见粽子进门,走过来抡起巴掌就扇了 他一个耳光。我不管你去哪儿了有什么解释,这是你老婆你起码应该有个音信!詹琰指着他 鼻子骂完,扭头对双眼红肿得快眯成一条线的乐瑶说了句,没事了我走了。就真走了。
幸好粽子知道詹琰是个心直口快的火爆脾气,也知道她是乐瑶最好的姐妹,更知道乐瑶一定 是因为找不到他而担心才叫詹琰来的。不过这无厘头的耳光,还是让他挺郁闷的。
渐渐地,粽子发现他的大脑里被乐瑶潜移默化地植入了一张清单,里面是一些她不希望他做 的事,以及她的理由。这张清单大概其是这么个样子:
1.看演唱会和球赛人多看台有可能会塌下来
2.坐电梯电梯有时会摔下来——要坐的话在上之前要看清楚因为有的电梯里面是空的
3.在路旁的小摊上买吃的喝的小摊卖的东西有很多是假冒伪劣的可能有毒
4.接受朋友的邀请去潜水有可能淹死、淹伤
5.接受朋友的邀请打高尔夫球有可能被人用球杆失手打伤
6.做矫正视力的激光手术有可能出意外
7.吃有刺的鱼他一次吃鱼嗓子里卡了一根小刺她就拨了120,虽然喝了点醋就没事了,但还是要小心
8.把手机放在离身体五米以内的地方辐射
9.离任何有电的东西太近这还用说吗?
10.在路上走得离工地太近有可能被掉下来的东西砸到
11.踩到井盖有可能会掉下去
12.随便给不认识的人开门外面的坏人实在是太多了
13.在打篮球或桥牌的时候跟人家冲突竞技的时候人容易冲动,下手没有轻重
……………………
这些粽子基本上都自觉地遵守着。说实话,乐瑶这样让他觉得还挺亲切的,因为他的母亲从小对他也是这样的紧张。虽然他在青春期时曾经狠狠地反叛过一阵,但后来他理解了母亲的苦心,也体谅她独自一人抚养自己的艰辛。乐瑶虽然没抚养他,但她毕竟是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的女人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希望乐瑶用一些多余的担忧折磨她自己的神经。亲爱的,你太紧张了,我已经长这么大了,我没有那么脆弱。粽子总是这样跟乐瑶说。
我爱你。我担心你。我不能没有你。是她的回答。
你这么担心,咱们以后有孩子你还不得担心死啊,他试着调侃她。
那,那我就不生孩子!她这么说。
然而——
事件四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乐瑶突然宣布她决定马上怀孕。我已经不小了,我想做妈妈了,她说。
把一个孩子养大可不容易啊,你这么容易担心,能行吗?粽子又问。
有什么不能的,人总得活吧,担心来担心去,还活不活啊,乐瑶说。一百年之后这世界上就没有我们了,别说一百年了,可能五十年之后就没有了。我想把我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粽子觉得乐瑶听上去挺明白的。那就生吧。虽然他的事业还可以再好些经济基础还可以再牢固些,但现在生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生个小小混血儿,还能让老母亲有生之年抱上个孙子或孙女,也算是尽一份孝心。
乐瑶看上去是真的想做妈妈了,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座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让她争分夺秒地想要有一个孩子。他们试了一两个月吧,在那关键的几天里疯狂地做爱,随时随地让俩人的身体连成一个。粽子被乐瑶调动起高涨的情绪,他要做爸爸,要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在他最爱的女人身上,它将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天伦之乐。他们以健康的身体和饱满的热情以破纪录的时间顺利迅捷地完成了受孕的过程。粽子忘记了去注意老婆对他的那些过度的紧张和担心,他更加地遵循着她告诫他的每句话,也许是因为他感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并且把这种责任当成是对自己的父亲当年犯下的错误的补偿。他将要负担另外一个至亲的生命,这让他也加倍珍视起自己的生命来。
怀孕三个多星期后,乐瑶在一个晚上突然跟粽子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错了,我还没准备好,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我没有,我错了,她这样说。
粽子沉默了一会儿。你想好了吗?他这样问。
乐瑶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那就拿掉吧,粽子叹了口气说。
对于乐瑶在这样大的一件事上的出尔反尔,粽子并没有太生气,因为毕竟怀孕生子是对女人身体最大的负担和考验。在这件事上,她比他是更有发言权和决策权的。他十分善解人意地陪乐瑶去做了流产手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用他们的热情浇铸的小生命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昙花一现了。手术之后,乐瑶哭了一整天一整夜,粽子粽子,她把湿漉漉的脸深深埋在他胸前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脖子轻声叫着。
在这件事上,粽子确实没有太生气。哪怕他极不情愿地欺骗了他那已经在给孙子起名字的老母亲,哪怕他唾弃自己像当年父亲遗弃自己一样遗弃了这个孩子,哪怕他遗憾没有机会向自己证明一个没有过父亲的人也能够成为一个好父亲。他没有生乐瑶的气,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望、迷惑和遗憾。然而他也发现,乐瑶对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似乎比他更加不满。
夏天,一年当中生命最蓬勃绽放的季节。或许是高温绷紧了人们的神经,灰尘堵住了所有理智的出口,蝉儿不知倦怠的鸣叫扰乱了理智的人正常的思维。
十一
孩子的事情是这样的。
乐瑶有一天打电话回家,妈妈跟她说,要是能的话就趁早生个孩子吧,你姐姐总遗憾,要是你姐夫留下个孩子给她就好了。乐瑶当时听了心里一咯噔,妈妈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她也知道了大师对粽子的预言?她跟姐姐乐琪早就说好了,不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免得让他们也加入成天提心吊胆的队伍中。好在妈妈马上接着说,你看我老糊涂了,你跟你姐当然不一样了,你可别多心,我只是想能早点抱上个小外孙。妈妈的解释让乐瑶暂时放下了对姐姐乐琪的怀疑,她的建议也触动了乐瑶。
是啊,乐瑶想,是应该留下一个孩子。我要把粽子的血脉留在这个世界上,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要用一个新的生命,延续他即将离我远去的生命。想到能有个孩子,有个小小的粽子跟她分担未来的艰难,乐瑶觉得心里一下子有了依靠。她似乎一刻也等不得了,一刻也不能耽搁,马上就要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乐瑶以前一直认为做自己这一行的很可能要到三十多岁才考虑孩子的问题。她可是一个导演啊。她关于混血儿的纪录片在国外的电影节上已经拿了奖,一些海外的投资商正在饶有兴致地跟她洽谈投资一些由她策划执导的专题片的拍摄。这些片子多是和中国文化有关的,乐瑶的计划是利用这些私人投资把东西拍好,再通过她的一些朋友(比如帮她参加电影节的粽子的合伙人)想法卖给海外的电视台,比如美国的国家地理频道、教育频道PBS等等。另外,她的纪录片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还有一些电视剧的制片人看上了她讲述故事的天分,希望邀请她参与电视剧的执导。这些都是在她结婚后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乐瑶的事业的确是在向前迈进。她几乎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考虑要个孩子。可现在,这成为了她心目中重于一切的头等大事。
乐瑶记得十年前刚跟粽子好的时候总是时刻担心自己会怀孕,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又觉得受孕这件事几率实在太低了。似乎孩子只会在你最不想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然而这次,一切进行得是那么的顺利,仿佛上天早就把这个小生命准备好了,就等着乐瑶向它发出召唤似的。
确定自己怀孕之后的喜悦几乎让乐瑶忘记了对失去粽子的恐惧。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詹琰。詹琰却没有乐瑶想象的那么高兴。你怎么没跟我商量啊,詹琰问,我觉得你太草率了,她说。
我怎么会没跟你商量,我早就跟你说我干脆生个孩子吧,你也没说什么啊。詹琰的反应让乐瑶有点激动,她太需要这个好朋友的支持了。
你是跟我说了,可谁能想到你这么快就真怀上啦?!
詹琰试图给乐瑶讲道理。她在一家国际学校的幼儿园做老师,班上就有一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女孩。单亲的生活对孩子来讲多么悲惨啊,你想过吗?詹琰问乐瑶。她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她的父亲,而且从一生下来就要了解死亡,或者说,她就是为了死亡而生的,你希望你的孩子承受这些吗?她问。
这句话像把锋利的宝剑,“啪”地把乐瑶的喜悦劈成了两半。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她怎么能够让自己没出世的孩子承受这些东西呢?她还没有生出来,自己这个妈妈就已经对不起她了。难道自己还准备对孩子愧疚一辈子吗?
我该怎么办呢?她不知所措地问。
打掉吧,詹琰说,如果今年过去粽子没事,你们随时还可以再生嘛。
乐瑶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把孩子打掉了。胚胎从子宫里剥离的过程中,乐瑶流泪了。她对那正在顽强地企图挽留生命的孩子说,妈妈是爱你的,妈妈也舍不得你,但妈妈要替你考虑,相信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
我是不是太没主见了?乐瑶这样问自己。怎么我一下子变得这么无助,别人说什么我都觉得有道理,说造个孩子就造了他说杀就又杀了他。
我是不是太脆弱了?是不是太紧张了?是不是太在乎了?
乐瑶觉得自己快被这个预言折磨疯了。也许,她想,也许粽子还没事我已经先疯掉了。
十二
在美国电影频道HBO拍的电视剧SixFeetUnder(《六尺下》或《六尺风云》)里,家中的长子得知自己得了绝症,问医生,我会不会死?
医生回答道,有的人得了这种病还能活五十年哪。
乐瑶看的时候想,这家伙实在是答非所问,就算再活上个五十年,难道最后就能不死了吗?然而,五十年,听上去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啊。
长子把生病的事告诉一位初次见面的犹太女牧师。
I’mdying(我会死的),他对她说。
Metoo(我也会的),她说。
噢,他很惊讶。你生了什么病?他问。
我是凡人,她说,所以我会死。
我们都会死。
十三
折腾了整整一个夏天。
夏天,这个慌张的季节,烈日当空慷慨地烘得人头疼欲裂的季节,终于随着第一丝凉风的吹拂有了离去的迹象。北京的天比往年蓝了很多,应该是空气治理的有效成果吧。湛蓝的天空看上去离地面很远,比起夏天灰蒙蒙脏兮兮低低笼罩着的天,感觉上给天与地之间的人间留出了更大的空间。
一年过去了将近三分之一。这一百来天乐瑶过得真累啊,时时刻刻揪着心,没有放松的时候。偶尔她会想,算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但总会有一些什么小小的细节提醒她粽子对于自己的重要,于是那种连她自己都觉得病态的紧张和担心就又劈头盖脸地回到了她的心中。
有的时候乐瑶想,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相信粽子会在三十一岁里死去?姐姐乐琪和詹琰,她们是否也认为这可怕的事真的要发生了呢?如果她们在自己的位置上,会怎样做呢?可惜这个问题,乐瑶没法从她们那里得到答案。因为姐姐乐琪的老公已经死了,而詹琰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固定的。
乐瑶意识到她需要换个角度想问题。
她觉得自己一直是在和大师预言的结果较劲。预言结果是粽子三十一岁死,于是她就想方设法避免他的死。但是,谁说他一定会死,谁说预言一定是正确的呢?
乐瑶要证明,大师的预言是放屁。
要推翻预言,只要证明其中的某一处不准确即可。
乐瑶把大师的预言拿出来仔细钻研了一番。她越看越认定,预言是可以推翻的。这么一来,她对粽子放心了许多。就是嘛,粽子不会死的,她能够用事实证明。
她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停止工作。大师不是说她的事业在结婚之后会好起来吗?这种好已经很有了些苗头,她现在要让这好暂停。乐瑶放下手头的事,每天只是看书、听音乐、看DVD,还有为粽子精心准备晚餐。任何人找她有任何和工作相关的事她一概推掉。她并不想就此废掉自己的事业,只是想拖延时间去推翻预言。
她采取的第二个行动是:吃。胡吃海塞,乱吃一气,把“饕餮”两个字放大了写。目的是,推翻大师关于她二十五岁后肠胃会好转的预言。她逼着自己像个吸尘器一样快速吸入又油又烫又辣的川菜、汉堡包、冰淇淋和西瓜,等着这些刺激性的食物惹起肠胃的奋起反抗。可这么胡来几次,她发现自己的消化系统似乎出落成了个垃圾桶,往里面扔什么都没任何脾气地收着。
大师的预言好像知道乐瑶在想方设法推翻它似的,双脚稳稳地扎了根,顽固得无法动摇。
秋天是乐瑶最爱的季节,空气中的味道有种催化的作用,催得快乐更畅快、爱情更鲜活、生命更厚重。乐瑶一生中几件最重要的事都发生在这个季节,其中包括出生、和粽子相爱以及和他的重逢。
乐瑶生日那天本来跟粽子说好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傍晚的时候粽子打来电话说公司临时有急事走不开,问她能不能到公司来等他。乐瑶推开粽子办公室门的一霎那差点晕了过去。屋子里挤满了熟悉的笑脸,有爸爸妈妈、姐姐乐琪、詹琰、粽子的合伙人,还有乐瑶在纪录片中拍摄过的好多混血儿。当然,还有粽子。粽子向大家宣布,今天不仅是他爱人的生日(他用了“爱人”这个词),而且还是一个庆功会。
我的合伙人刚刚得知,粽子激动地说,乐瑶获奖的电影节的主席为她策划的新专题片找到了一家美国电视台,电视台愿意出资拍摄并且播出成片,还负责在全球发行。混血儿的纪录片也被他们买了,你们的故事就要被全世界看到了!
乐瑶整个人都懵了。她像个珍贵的战利品,被人们从一个温暖热情的怀抱传到另一个,黑头发、红头发、黄头发、白头发,都拿她当成个英雄一样毫不吝惜地赠给她最真诚的赞美。她不知道粽子花了多少时间才把他们一一找到并且请到这里来。当她最终被传到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怀抱里时,粽子递给她一个大袋子。乐瑶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盒精装的原版DVD。封面上烫金的大字写着:“GYPSY”。
这个才是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瑶瑶,粽子说。
乐瑶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就是她找了许多年的那套纪录片,关于她的祖先的,《吉普赛》。
整个晚上,乐瑶都停留在这个怀抱里,一步也不肯离开。回到家他们把自己从对方身上剥开,只是为了除去衣服在两人肌肤间造成的阻碍。
让我现在死了吧,乐瑶围在浓浓的缱绻柔情里,这样想着。我宁愿现在立刻死了,让这美好作为我对人生最后的记忆。
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她突然听到自己问粽子。
粽子从她身体上抬起头。我不知道。不过那样比较好。
什么!乐瑶诧异地欠起身。你希望我死?
当然不是。但是我觉得,我宁可你死在我前边,这样你就不用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了。粽子这么说。
乐瑶听了松了劲,又躺了下来。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了。
肯定不是,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记不记得《雪山飞狐》里胡一刀的夫人,她认为陪着丈夫死是最好的,否则多活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
嗯。《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是金庸的小说里乐瑶比较不那么喜欢的两部,但胡一刀夫妇之死这个情节她还是印象深刻的。那如果我死了,你会跟我去吗?
你会吗?粽子反问她。
你希望我会吗?乐瑶也是反问。
粽子笑了。当然不希望。那是武侠小说里杜撰的古代大侠的做法。我只要你能记着我就满足了。
我也是。乐瑶小声说。
这么高兴的一天,干吗这么沉重啊?粽子说着突然用舌头舔了舔乐瑶的鼻头,乐瑶晃着脑袋想躲没躲成,痒得咯咯笑。
没办法,生跟死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死的嘛。乐瑶没觉得自己这话有多悲观,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认定的事实。
粽子没有接她的话,他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前两天去看他妈妈,正好妈妈的一个朋友也去看她。那个老太太满面红光,说话嗓门特别大,看上去身体倍儿棒。她走后妈妈告诉粽子,这个老太太已经得了两次癌症了,可是精神一直很好,病魔就被她打败了。有多少人一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就灰心丧气,这样反而死得更快。妈妈说她想明白了,也要向这个朋友学习。我觉得这老太太值得敬佩,她是真正热爱生命的,是最配拥有生命的,粽子说。
乐瑶静静地听着粽子的话,在脑海里勾勒出老太太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你好好地活着!粽子在乐瑶耳边低声叮嘱着。
身无彩凤双飞翼,乐瑶轻轻地说。
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人紧抱着,一起说。
乐瑶偷偷地转过身,把眼泪掉在了枕头里。我不会让你死的粽子!她在心里大声地喊。
这个晚上他们最终没有做爱。他们一起在生死之间绕了一圈,心里得到的满足远远超越了高潮的快感。
十四
粽子在乐瑶生日那天宣布消息的同时也宣布了乐瑶的事业从此登上新的平台。乐瑶被逼到了一个角落,她几乎是没有选择地恢复了工作。忙碌起来时她像是被卷入一场刺激的旋风,除了不停旋转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其他的事情。就连那套期待许久的《吉普赛》,她也只断断续续地看了一部分。
然而,预言依然魑魅魍魉一般地缠着她,让她的神经末梢长期地处于紧绷的状态。难道预言真的是无法推翻的吗?乐瑶只有不断地找机会暴饮暴食,好像她每多吃一口,粽子就有可能离死亡远一点。可她的肠胃继续像预言一样的坚固着。
这天早上粽子上班前,乐瑶对他说,你今天打车,车留给我开吧。粽子觉得这挺反常的,因为乐瑶平时最讨厌开车,车子买回来她几乎就从来没碰过方向盘。其实粽子注意到乐瑶最近一阵子都有点异样,好像又有些过度紧张起来,还经常乱吃刺激性的食物,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这些念头只是在粽子脑袋里一闪而过。他在半路上想起来有一份文件落在了车里,就返回来拿。到了停车场,他刚好看见乐瑶把车倒了几米停下,然后,猛地冲向前面的一根柱子!
粽子惊得腿僵在原地几乎拔不起来。不过在关键的时刻他还是跑过去了,就在乐瑶要撞到柱子的刹那,粽子出现在车与柱子之间。乐瑶“啊”一声尖叫,急转方向盘。车子“咣”地撞上了柱子旁停着的一辆车,那辆车大概没有拉住手刹,“嘭”地飞了出去,撞到了另一辆车上。就像受到巨响刺激后的耳朵在耳鸣中近乎失聪一样,停车场接下去猛然静了下来,然后一些脚步声远远近近地叠着响起。粽子跑到车门旁,他几乎不敢看里面的人,而车门自己打开了。
你没事吧?乐瑶问。
你没事吧?粽子问。
我没事,你没事吧?乐瑶问。
我没事,你没事吧?粽子问。
你们没事吧?跑过来的停车场管理员问。
没事没事。乐瑶和粽子说。
乐瑶竟然真的没事,她的车和撞到的两辆车却都扭着屁股歪着嘴,受伤实在不轻。她原本的计划是用车撞一下柱子,把自己撞成个轻伤就算推翻了预言,这样不会撞到别的车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自己车的损失则由保险公司赔付。而粽子的出现让乐瑶觉得实在太意外了。她几乎觉得自己化成一只铁手捣进粽子的身体,在那电光石火的霎那,乐瑶以为她亲手成就了大师的预言。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八个字是乐瑶对自己行为的评价。她不仅没有证明任何她想证明的事,反而惹了一大堆麻烦。虽然被撞的两辆车的车主态度还算温和,但乐瑶毕竟给人家造成了不便。这两家人会不会因为这事而记恨出面解决问题的粽子,成为了乐瑶的一个新的担心。
粽子对这个倒是没想太多,不过他有着一些其他的想法。他回忆过去这几个月里乐瑶的状态,觉得很有点不对劲。比如说她的过度紧张,莫名其妙的怀孕堕胎,还有之后的突然停止工作,以及最近的暴饮暴食。而这次撞车更是让他担心。他是亲眼看到乐瑶把车倒好,然后加速向柱子冲过去的,也就是说,她的本意就是要撞上去。为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试试车子的气囊好不好用,或者车头和柱子哪个更硬一些吧。乐瑶给他的回答根本不能让他满意。她坚持说自己是太久没有开车了,分不清油门和刹车,方向盘也握不稳。粽子才没那么好哄。他相信老婆的驾驶技能,他认为乐瑶的行为后面一定有一个她不愿对他讲述的原因。
最让粽子担心的是,他认为乐瑶可能有自杀倾向,虽然她自己或许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有没有可能是乐瑶身体里面的吉普赛血液教唆着她去做这些事?或者是,乐瑶提前有了中年危机?所以她才把他当成个孩子一样紧张着、很容易哭、对事业失去信心、依靠食物调节情绪,现在又试着自杀!那么下一个会是什么呢?是不是要红杏出墙呢?
粽子认为自己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让自己的老婆好起来。他要让她看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珍贵。
就在粽子为乐瑶担忧的时候,乐瑶正惊惧地蜷缩在自己的挫败感里。她仿佛看到预言昂着头张着嘴放肆地讥笑着她。难道它真的没有漏洞、不可推翻吗?
乐瑶按捺不住,又去找姐姐乐琪。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大脑的活跃程度是成反比的,身体闲着不动的时候大脑异常活跃,很多耸人听闻的古怪念头都是这种时候诞生的;而当她的身体处于忙碌状态时,她的大脑真正负责创造性思维的部分就下班回家了。所以乐瑶需要行动起来,就算每次和姐姐乐琪见面不仅不能缓解她的焦虑反而让她在自取其辱后更加绝望,她也要去。这仿佛是一种自虐性的依赖。
姐姐乐琪这时已经恢复了工作。她下班后来到一家咖啡店和乐瑶见面。乐瑶发现,姐姐乐琪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她病中多了的那颗耀眼的红疙瘩依然傲立在她鼻子的最顶端,好像成为了她将自己的不幸公诸于世的一个标记。也有可能是老天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在从她生命里拿走一件东西的同时,给了她这个作为补偿。
老天爷就是这么不是东西。
不可能了,姐姐乐琪斩钉截铁地对乐瑶说。
乐瑶心里涌起一股劲,她想狠狠地惩罚坐在对面的女人。姐姐乐琪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就告诉她一个和她关系亲密的男人会横死?她凭什么随随便便地提醒她这件事会在这一年发生?又凭什么在她问问她能不能找到当年的算命大师重新算算的时候,这么直接地回答她?
我求求你,帮我试着找找他不行吗?乐瑶耐着性子恳求姐姐。
姐姐乐琪叹了一口气。是真的不可能了。他已经死了。
骗人!乐瑶想说但没说出口。你确定吗?她问。
你姐夫……姐姐乐琪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了,她花了一点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你姐夫刚过去的时候我特别害怕,就想找那个大师再聊聊。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觉得他既然能够预测到他的死,就有办法联络上他似的。但我的同学说她的那个叔公已经在一年前过世了。
乐瑶突然觉得有点希望了。他要是能算得那么准,怎么不给自己算算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吗?所以他没那么准吧。
姐姐伸手摸了摸鼻子上的疙瘩。我的同学说,他早就准备好了。在他死后,他们找到了他临死前写下的自己离去的时间和方式,全都非常准确。他死于心肌梗塞。
老天。乐瑶把头埋在双臂间,仔细地呼吸,呼吸。我应该怎么办呢?终于她抬起头,问姐姐乐琪。
姐姐乐琪摇摇头。如果你是问我怎么避免粽子……我没有办法。不过,她顿了顿,我有个建议给你。你保护不了他了,只能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乐瑶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明白。
离开粽子。停止爱他。这样失去他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姐姐乐琪带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
十五
粽子的黑眉毛。粽子的深棕色的圆眼睛。粽子的顽皮的红嘴唇。粽子左脸颊上的小酒窝。粽子的笑。粽子的手。粽子的手在脸上的感觉,在胸前、在腰上、在腿间、在头发里。粽子的大脚丫。粽子打篮球时的跳跃。粽子湿润的舌尖。粽子洗完澡的味道、流汗的味道、粽子鼻子里面的味道。粽子的声音。粽子在黑暗中背诵唐诗的声音。粽子的重压。粽子的呻吟。粽子的搞笑。粽子的宽容。粽子的宠爱。粽子的仔细。粽子的强壮。粽子的眼泪。
二十一岁的粽子。二十二岁的粽子。三十岁的粽子。三十一岁零一天的粽子。三十一岁零两天的粽子。三十一岁零十天的粽子。三十一岁零六十五天的粽子。三十一岁零一百四十五天的粽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十六
我认识一个朋友叫树根,又帅又善良又有艺术气质,我介绍给你吧。詹琰一天突然在电话里对乐瑶说。
树根?这算什么名字啊,乐瑶问。
人家可是大画家哪,特有才。以前开过酒吧,还挺有商业头脑的。
听着詹琰这么夸一个男人,乐瑶乐了。你还是自己上吧,她鼓励她。
哎你不是那天说有什么人介绍给你你要尝试分分心吗?詹琰大声地问。
乐瑶摇摇头。当时听了姐姐乐琪的建议之后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她怎么可能做到呢?感情又不是自来水龙头,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得上的。
不行,她还是得用积极的方法跟预言对抗。
你休假回荷兰的时候给我带点东西回来,乐瑶跟詹琰说。
她让詹琰带的是几种草药,这是从《吉普赛》纪录片里得到的启示。吉普赛人和中国人一样,是善用草药的,而且不仅用于治病,还用于法术。乐瑶在网上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吉普赛人的偏方,是一个巫师打破另一个巫师的预言或咒语时用的。里面说到的配药虽然中国也都有,但乐瑶认为欧洲土地上的更接近吉普赛人的源头,药力会更强。她中文英文地给詹琰列了一大堆草药名,什么胡荽(coriander)、茴香(fennel)、夏至草(horehound),等等等。詹琰记得手忙脚乱,大呼崩溃。乐瑶笑着说,你不是想把树根塞给我吗?他跟这些草药倒像是一伙的。
乐瑶庆幸自己还会笑,但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大笑了。高中毕业的时候班里曾经评出各种奖,乐瑶一举拿下了“最灿烂笑容奖”、“分贝最高笑声奖”和“最具感染力笑声奖”。大学第一年里她的笑还是一触即发的,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变得有些忧郁了呢?
大概是从和粽子分手后吧。那之前乐瑶是一帆风顺的,是粽子教会了她生活的不同滋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乐瑶对痛苦有一种自虐般的瘾。她觉得微冷、微饿、微痛是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活着的状态。然而她最讨厌的就是担心,这是种不爽快的感觉,像古代的凌迟刑法一样,一口一口地咬死你,而不给你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乐瑶对祖先的神奇魔法寄予了希望。她虽然不是巫师,但哈里·波特不也是一步一步学习出来的嘛。
詹琰去了趟荷兰,还真把那些草药给带回来了。你现在跟个巫婆似的了,和我想象中的美丽吉普赛女郎可不太一样啊,詹琰跟乐瑶交货的时候对她说。小心使用哦,她忍不住叮嘱着。要不是这些都是普通的草药我还不敢给你带哪。
乐瑶按照秘书用十几种绿色的草煮出一小碗绛红色的液体。她自己先舔了一下,各种草药混在一起仿佛互相抵消了彼此的独特似的,除了有点苦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乐瑶跟着又抓来门口的流浪猫,跟它道了半天歉后给它灌了一小口。一人一猫都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于是当天晚上,乐瑶做了丰盛的晚餐,准备好了红酒、甜品,等待粽子回家。
饭菜的香味让粽子担了若干天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乐瑶前阵子肯定是还没有适应工作的新平台,又受到姐夫去世的刺激,现在终于慢慢恢复正常了。他这样想着,开怀地吃、喝,大声地和老婆谈着、笑着。酒是喝得多了点,喝到最后味道都怪怪的,粽子也没在意。乐瑶这晚看上去真漂亮,就像他刚认识她的时候,热情、青春、纯净,眼里一抹狡黠的智慧。粽子晕晕糊糊的,一把搂过乐瑶,开始扯她的衣服。
粽子,乐瑶一边任他动作一边轻轻地问,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粽子粗重的喘息把这两个字送进了她的耳朵。
你说幸福究竟是什么?乐瑶又问。
就是我现在这样,吃完老婆的饭再把老婆吃了,粽子呵呵笑着回答。
乐瑶抱紧了粽子,就像抱紧了她心中追寻的幸福。我的幸福是什么?她问自己。就是粽子能活着。
他现在就真真实实地活在她身上,随着一声声有节奏的喘息把他的活力注入她的身体。那喘息声越来越长越来越大,直到突然间,乐瑶抬起头发现粽子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煞白,满脸都是汗水。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他猛地倒向一边,然后她惊愕地望着他结实的躯体开始抽搐。
粽子!粽子!乐瑶嘶喊着,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车祸那晚姐姐乐琪声音里的绝望。
十七
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我们在哪里,之后我们又到哪里去?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每一天的喜怒哀乐追名逐利金银财宝到最后有什么意义?
生命是不是就是个等死的过程?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
人究竟有没有灵魂?有没有轮回?
中国人经常说“咬牙”,咬咬牙这件事就过去了,真的能过去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咬咬牙就能穿越生死的界限?
你能回答这些问题吗?
十八
医院走廊里的日光灯总像是瓦数不足,昏暗地把每个人的脸,有病的没病的,一律照成铁青色。灯管嗡嗡的制造着白色噪音,来苏水的颗粒在人们脆弱的神经上跳舞,好像麻木了人的视觉刺激了人的嗅觉就能缓解其他感官的紧张似的。
乐瑶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躺在里面的这个人让她不知所措,她有很多话应该对这个人说,但又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说出来。
透过病房门上的窗户她看到了那张脸,苍白、瘦弱,但紧抿着的双唇却让人能感觉到一种坚毅。乐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那张床前把这个折磨着她的预言告诉这个人,让对方分担她的紧张,用智慧给她启示和解脱。可她又没有勇气这么做。
劳驾,借光,有人在她身边说,是其他病人的家属要进门去。门打开了,乐瑶被暴露在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中。一双眼睛看到她,亮了起来。
瑶瑶,你来啦。小宗呢?
乐瑶走到病床旁边,伸出手握住了婆婆皮包骨头的手。他这两天忙翻啦,乐瑶笑着说。派我来看看您!
而事实上,乐瑶在心里对老人家说,粽子被我毒了个半死现在躺在这个医院的另一个病房里昏迷不醒!
婆婆很高兴看到乐瑶,不停地跟她说着话,但乐瑶似乎并没有在认真听。突然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妈,您说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啊?
老太太听了似乎愣了一下,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儿媳妇会问她这么一个问题。之后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没有。
粽子妈妈不留余地的语气让乐瑶一激灵。您怎么知道?她挑战她。
这次老太太想了想才开了口。我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他们那么爱我疼我,如果有灵魂的话他们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但是都没有。所以我知道,灵魂是肯定不存在的,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老太太说着,昏黄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乐瑶慌了,她不应该让婆婆难过,更不应该在医院里问一个发过病危通知书的病人这种问题。她这是怎么了。
我死了之后就不存在了,所以现在活着的时候就更要开心,你们多来看看我,我的灵魂就好高兴喽。粽子妈妈说着,微笑出一脸皱纹。
出了病房,乐瑶在医院走廊里慢慢走着。想说的话没说出口,说出口的话给老人增添了伤感,老人的回答又让她心情更加沉重,而这一切都不能挽回粽子的生命,也不能帮助她推翻预言。
唉。乐瑶从自己生命的底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愿意跟我说说吗?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乐瑶抬头一看,是一个坐在不远处的女人。这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发、瘦、干净,眼睛红肿着,显然刚刚哭过。
陌生女人的悲恸猛地击中了乐瑶,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她觉得她们的感受在一瞬间相通了。
我的爱人要死了,乐瑶脱口而出。
女人点点头,仿佛这几个字完全在她意料之中。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啊,她轻轻地说。
我没办法面对这个过程。我总想着它。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女人又说了一遍。你、我都会死。那难道我们都不活了?
乐瑶定定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假如你时时刻刻想着死亡,那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被笼罩在它的阴影下,你永远都不能快乐,这不是把他在你身边的日子都浪费了吗?不要去想这些,享受你们的每一天,庆祝他每一天的生命。
女人越说越激昂,乐瑶被她感染了,不禁说着,你……
我老公刚刚去世了。
乐瑶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冲了出来。
现在我能彻底地哭了。刚知道他得病的时候我看着他就想哭,后来我想通了,我要让他看到我的笑,让他离开之后记得的是跟我在一起的快乐,我自己也要留下笑着的回忆。现在我痛得几乎也要死了,但这就是真实的,痛快的,比起提心吊胆愁眉苦脸地过每一天,我宁愿这样快乐得尽兴也悲伤得尽兴。
乐瑶不停地点着头。
你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女人擦着眼睛,问。
乐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心脏病,她顺口诌了一个,说完了痛恨自己在预言之上又给粽子增加了一层诅咒。
哦。我老公是肝癌。
乐瑶羞臊得恨不得给上自己一巴掌。她想把真相告诉对方,可她又怎么能够?她怎么能告诉这哀悼中的陌生女子其实自己的老公身体健康得很只是被一个大师预言了死亡?她怎么能够告诉她其实自己的老公一点事没有活得好好的是被她亲自下了毒才送进了医院?
荒唐,我真是荒唐。乐瑶对自己说。
不仅仅是荒唐,她还浪费了多少时间和能量啊。她应该更加珍惜和粽子在一起的时光,就算没有大师的预言,死去也不是什么悬念,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必然结果。就像陌生女人说的,难道因为要死,就不活了?假如在对死亡的恐惧和等待中白白浪费了生命本身,岂不是太不值得了?
乐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十九
詹琰是和姐姐乐琪一起出现在乐瑶面前的。乐瑶并没有把粽子进医院的事告诉姐姐乐琪。詹琰站在两姐妹身边,不说话,看着她们。
你这个傻×!姐姐乐琪终于开口了。
乐瑶心里的火蹭地窜了起来。凭什么骂我?!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凭什么骂我?!这些话在她心里咆哮着,可她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怒视着姐姐乐琪。
你想亲手杀死你老公吗?你要是嫌他活得太长了太好了,可以把他送给我啊,干吗要这么虐待他?就因为一个什么破预言吗?你就这么相信吗?你就这么愿意让他死吗?姐姐乐琪鼻头上灿烂的红疙瘩死死盯着乐瑶,像一只变形的手,直指着乐瑶的鼻头。
是你,是你说他准,你说的他说你有两次婚姻!乐瑶指着姐姐乐琪的红疙瘩反击道。
姐姐乐琪伸手在包里掏,一边掏一边说,你看,你自己看!他是说我会有两次婚姻,但他还说我不会离婚!可我在去塘沽之前已经跟你姐夫领了离婚证了,我就是因为这该死的预言才跟他离的,我们转天就要去复婚的,转天!
乐瑶听懵了。她已经有点转不过来姐姐乐琪究竟是破了大师的预言还是被他言中了,也弄不清楚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胡乱编造出来的。她麻木地接过姐姐乐琪递过来的纸,又任它飘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她看着姐姐乐琪,问。
这是他亲笔写的!他是个哑巴,从来不说话,全都是写下来的!把我们俩算的都写在一起了,我当然不会把我的给你看!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去死吧,这混蛋预言!姐姐乐琪用脚用力地在纸上跺着。
你干吗要跟我说这些?你不是很希望粽子死吗?你不是很期待大师的预言实现吗?乐瑶呆呆地问姐姐。
我吃饱了撑的?!姐姐乐琪吼道。我只是把预言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希望粽子死?你现在都要成杀人犯了,我不能让我的妹妹成为杀人犯!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詹琰抓住姐姐乐琪的胳膊,制止她在公共场合这样放肆自己的语言和音量。
你……乐瑶指着红疙瘩,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必须相信预言是准确的,姐姐乐琪突然泄了气似的放低了声音,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我必须相信他的死是因为这个预言,否则为什么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詹琰把纸拣了起来塞回乐瑶手里。够了够了,你们姐妹俩已经走火入魔了!你把它撕了,她抓着乐瑶的手说着,你怎么能让这么一张破纸毁掉你的生活呢?!
乐瑶看着詹琰,她最好的朋友詹琰,经常被她嘲笑的有着封建迷信爱好的詹琰。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
姐姐乐琪若干年前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上面,还有那些关于姐姐乐琪自己的预言。但乐瑶凭什么相信这就是那个大师亲笔写下的?
撕啊,快把它撕了!詹琰敦促着。
纸上的字迹圆圆胖胖的,一点儿也不像深山里大师的字,倒有点像外国人写的中国字。字间的逗号像一个小小的数字“9”,句号是一个小圈子里斜画上一条杠——。
乐瑶缓缓地撕了两下,又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被纸上的字牵住了。她觉得这字迹好像在哪见过。
二十
傅毓宗现在很平静。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坐标向他身旁的几个方向延展,他胸有成竹地待在一个点上,这里非常安全。仿佛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在不安中,而现在他终于抛开一切地体会到了平静。他被抱在一团黑暗里,可能是躺在地上,也可能是飘在空中,他无从判断。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让他微笑,让他想念起女人温暖的怀抱。
〖HT5”K〗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粽子在心里默默跟着她背诵着这首诗。真美啊。他把脑袋转过四十五度,看着在自己斜上方观众台长凳上躺着的女孩,那么纯净、热情、独特。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我想跟你度过余生,他在心里对她说。
粽子,他听见她在叫他。
我在这儿,他应着她。
快醒过来看看这些字,是不是笔迹跟你以前给我看过的一样?我记不清了,你快看看啊。我脑袋一定出问题了能产生这么荒谬的念头,可我真觉得很像啊。如果真是一样的话,这有可能是你的父亲吗?如果他是,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预言呢?如果他做了这预言,又怎么能不来找你、保护你呢?我真是糊涂了,你快醒过来跟我一块儿想吧。
傅毓宗笑了。他的小女人有点儿语无伦次啊。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她接着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我也要快乐地跟你在一起。
傅毓宗闭着眼睛看到乐瑶坐在他床前,黑色的长发卷到腰际,深棕色的眼睛像母鹿的眼睛一样安详、美丽。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查可欣,女,生于1977年,在美国读小学和硕士,在中国读中学和大学。1995年开始主持电台节目至今。1996年出版中英双语专著《中国女孩看美国》。目前潜心创作,作品也包括小说、歌曲、随笔、剧本,同时用中英文进行。现居北京和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