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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定很痛
作者:乔 叶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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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趁着青春长,青春一过就会越来越丑陋。一种是趁着心思长,青春过了也会越来越漂亮。陈歌不止一次地对小雅这么说:你属于后一种。
       她把他界定在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中。不是爱情,不是友谊,不是兄妹,什么什么都不是。把这不是都排斥完之后,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就是他了。
       赶快关门
       胡丽说要给小雅看一样好东西。这好东西存在她单位的电脑上。
       什么?
       猜。胡丽回眸一笑。小雅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字,世上除了人,好东西多如牛毛,猜到死也是大海捞针,哪猜得过来。
       我以前见过吗?
       应该见过一个。胡丽一笑:不过这种东西全不一样,再见一个也不多。你准保见了一个还想一个。
       胡丽的网名是“森林丽狐”,小雅一直觉得,这个网名比真名还和胡丽本人贴切。胡丽天生瘦肉型,眼梢上吊,一看就带着那么点儿狐媚。还喜欢穿带毛毛边和蕾丝边的衣服,色调艳丽。服装心理学上说,有这种嗜好的女人,都有浪漫的趋向。而这种趋向的产生又有两个来源,一是从来就不缺乏浪漫,浪漫成自然;一种是极度缺乏浪漫,浪漫是渴望。
       胡丽当然是前者。
       胡丽走路也扭扭摆摆的,臀部像通了电,很规律地运动着。左左右右。虽然没有舞台上的一些歌星那样被电击得那么厉害,晃在小城的街上,却也很有些招摇了。和她一路走来,小雅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直到进了胡丽的文印室,小雅才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胡丽进来的第一件事是开电脑。
       最近上过QQ吗?她问小雅。
       很少。
       还没装视频?
       没有。不像你这么漂亮,怕吓着别人。
       那你没看过别人?
       没装怎么看别人?
       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胡丽一边说一边操作鼠标:没装也可以看别人啊。你看你看,只要对方发来请求,你点击接受就可以了。胡丽扭头对小雅奇怪地一笑:他在线。
       很快,QQ的发言栏出现了一行字:赶快关门。
       小雅注意了一下,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大风起兮”。
       快!关门!胡丽说。
       关门干什么?
       看。
       小雅明白了。胡丽说的好东西要出现了。她关上门,又返回到电脑前。
       小屏幕上的右下角闪过一段类似电视屏幕上雪花点之后,迸出了一个图景:一个黑红的筒体探出来,局部呈现得很细腻。应当是一个皮肤比较白的男人。
       小雅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塞进了一台鼓风机,一下子涨大了。
       他说他有十七厘米。胡丽格格笑着:他还说他性能力特别强,每天晚上都需要做爱,从新闻联播做到再见,做得他前妻都受不了。见过生猛的,没见过这么生猛的。
       确实够稀罕的。小雅只是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评价。
       其实他素质还可以,不然我也不会跟他聊。
       何以见得?
       聊什么都能接上,挺有见识。我还有一招。胡丽眉飞色舞:聊的时候偶尔给他几句英语,看他能不能招架,如果可以就证明他不会太差。你看上次的聊天记录。
       小雅果然看到两句英文:betterdenyatoncethanpromiselong.大致意思是许诺了而迟迟不兑现,不如当初就拒绝。小雅问她许诺给人家什么了,胡丽说答应让对方看照片。
       给了吗?
       给了。我们俩的合影。胡丽做了一个鬼脸:侵犯你肖像权了,对不起。不过我这对他还算客气,一次网友死缠滥打向我讨照片,我没好气,发了咱们小学时的全班毕业照过去。
       小雅笑起来。心里还是荡漾起一些不舒服。发照片已经够不谨慎了,怎么可以再带上自己?但是,既然已经发过,算了。
       小屏幕的图景换了。出现了“大风起兮”的脸部特写。五官十分清晰。
       小雅呆住了。一瞬间,天花板上荧光灯管的电流声大了起来,和电脑主机的声音汇在一起。哗哗,哗哗,河一样冲击着她的脑壳。胡丽任她呆着,只顾着在键盘上飞快忙碌,QQ的小企鹅轻盈地跳跃着,几乎一刻不停。
       怎么认识的?小雅终于问。
       还能怎么?聊天呗。有一次,我在线上,他找的我。胡丽得意扬扬:帅吧?
       小雅不说话。汗从背后倏地落下,仿佛在半空中悠了一回。当然只能是这种方式,不然还会怎样?
       是不是很帅?胡丽追问。
       小雅模棱两可地笑笑。小屏幕里又呈现出那个气宇轩昂的物件。小雅把脸别过去。
       怎么?吓着了?
       吓着了。小雅说:别看了。
       不好意思?
       是。
       干吗不好意思,又不是没历练过。见过虚伪的,没见过这么虚伪的。胡丽探过脸:何杨的有十七厘米吗?
       去!小雅捶她:朱宣的有十七厘米?
       没有。所以我才爱看。
       无耻。
       你应该说,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这是哪个国家的分类标准?
       “大风起兮”的名言。他说这个世界其实就两种人: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小雅拿起包:他没吓坏我之前,你已经把我吓坏了。走了。
       小雅的发质不怎么好,黄黄的,有些茸,有点如同犯着春困还未醒来的干草,不做不洗就没型。她脸的轮廓也不怎么好,太圆了。两腮鼓鼓的,显出那么一点婴儿肥,再配上圆溜溜的眼睛,乍一看,未免太稚气了些。她的眉色也不怎么好,过于浅淡,也缺峰。……打眼的地方都是平平的。当然,她满意自己的也有几样:一是皮肤,二是脚,三是走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皮肤是越来越好,越来越滋润、干净。虽然有几粒雀斑,何杨用《金瓶梅》里的话形容倒也恰当:“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她的脚是三七码,不大不小,不厚不薄,不宽不窄,是刚刚让人心疼的分寸。《金瓶梅》上也有一句:“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她的走姿很挺,肩很平。两条腿绝没有微微的分叉,基本是竖一字型的,有点儿像模特,但又不像模特那样造作刻意,咄咄逼人,只是在柔和中带着些端秀,《金瓶梅》上同样有话:“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
       有这三样也就够了。这三样都是底。皮肤是底色,脚是底板,走姿是底气。有这三样,底韵就出来了。
       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趁着青春长,青春一过就会越来越丑陋。一种是趁着心思长,青春过了也会越来越漂亮。陈歌不止一次地对小雅这么说:你属于后一种。
       做出这样的评判是需要时间的。最起码得从青春前开始,在青春后延续。一前一后两个括号,十几二十年就宽宽淡淡地括在里面。
       没有门的墙
       预报说有雨。大朵大朵的乌云已经按时报到,如盛开的黑润润的棉桃,绽放得格外自由肆意。冥冥之中,云幕背后如有一个巨人在以天为纸,泼墨作画。他显然是一位技艺超群的国画大师,把整张的天纸都挥洒得酣畅淋漓,气势如虹。
       这样狰狞的天,小雅走得很稳。她不怕淋。一街两道都是房子,淋不着。她慢慢地走着,以比平时的慢还要慢半拍的速度,仿佛在等着全世界的雨。这样的慢,可以用来缓和一下方才的紧张。
       紧张不是因为怕。她没被吓着。她只是意外。她知道,也许自己做错了。也许,胡丽认识陈歌,自己是有责任的。
       陈歌。她认识。不止是认识,应当说,是熟识,而且已经熟识很久了。只是,失去联系也已经很久了。——两年了吧。
       这是他们第二次失去联系。第一次失去联系应该是在十五年前,间隔期是八年。
       那时候,他们还都年轻。
       陈歌多次形容说,想起小雅的感觉就是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是什么样子的?小雅不知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长干行》是李白的,不是他们的。
       他们认识那一年,小雅十四岁,他十八岁。他比她高两级,却比她大四岁。后来小雅问他上学的节奏为什么比常人慢了一拍,他微微一笑:“还不是为了等你。”
       如此俗滥的甜言蜜语,然而当事者听了也还是受用。是的,如果他不慢,他们就不可能成为校友。他们上的是同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小雅上一年级时,陈歌和小辉一道,正在上三年级。小辉是小雅的哥哥,和陈歌是同班同学。那时想上中等师范学校的孩子很多。中师,上完初中就可以考取,是竞争得很激烈的热门学校,生源绝对好过高中。原因很简单:那时的师资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饱和,教委还包分配。只要考上了,工作就从根本上有了保证,当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是一点问题没有的。另外,无须交纳学费,国家每月还掏腰包补贴生活。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有?于是不仅是日子不太好的农家子弟,就是优越感很强的城里孩子,一时间都对中师趋之若鹜。中考的时候,每个学生几乎都把师范学校列为第一志愿,学校也因此获得了质量很高的生源。
       
       小雅的父母就尝到了让孩子上这种学校的甜头,于是,小辉毕业两年之后考上师范,小雅也按他们的要求报考了师范学校,并且不辱使命。——她当然不会辱什么使命。那一年,她的中考成绩在全年级是第一名。要知道,她所在的学校是市里面数一数二的重点。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小雅和第二名的成绩拉开一百分都不止。晚上躺在床上,每一科的内容都能在她的眼前自动过电影。她的脑子里仿佛有谁装上了探照灯,哪一页有一个方程式,哪一页有什么插图,全都清清楚楚地在梦里晃着。到最后小雅自己都恐惧起来,巴不得第二天就考试。
       但小雅不愿意上中师。她想上大学。原因很简单:中师是在本市,上大学可以离家远些。
       她不想待在家里。
       但父亲决定了,就不能改变。她清楚这个。她曾试图对父亲谈谈自己的想法,父亲一口就否决了:“别说了,女孩子当老师最合适。再说,家里也没多余的钱让你读大学。”
       “那小黎将来是不是也上中师啊?”小雅讽刺父亲。小黎是小雅的弟弟。
       “小黎和你不一样,将来当然是可以供大学的。只要能考得上,就让他上。”
       “为什么?!”小雅愤怒地要叫起来。父亲看了她一眼,就出了门。仿佛她提的问题是世界上最弱智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原因小雅当然知道:不是因为她是姐姐,而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就因为她是女孩子。尽管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也还是女孩子。父亲喜欢男孩子。父亲常说,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养女儿是最没意思的。再有出息的女孩子,将来也不是自家的树。长到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母亲没有主见,从来就不能有效地向着她。她再努力,在父亲眼里也改变不了性别。自打开始上学她就往家一叠叠地拿奖状,父亲看见都懒得接,也从来不发表什么意见。——不,倒是有过那么一句话,说:“可惜了是个女孩子,要是小辉和小黎就好了。”
       也正是为了这个,小雅特别想考大学。一是为了争气,二是为了离家远。
       中考结束,小雅知道了自己的成绩,想上高中的念头就更迫切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反抗:在中师体育加试的那天,故意穿了一双很松的球鞋。百米跑的时候,她的鞋子如愿以偿地掉了一次。最后,别人最慢的用了十四秒,她用了二十四秒。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父亲说,“如果你以为上不了中师就可以上高中,那你错了。我就让你在家待着。”
       小雅就是这样想的。她在等着被中师刷掉,如果被刷掉,上高中肯定没有问题。之前市一中有人曾经找过她,说只要中师不要她,他们一准儿要她。还可以给她减一些学费。并且答应如果家里一分都不给她拿的话,学校负责给她借。但是,让小雅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她体育加试的成绩是最糟糕的,中师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寄到了家里。
       上了中师以后,小雅倒也没觉得怎么不好。全身的骨头都放松了似的,在梦里都可以听到它们悠闲拔节的声音。嘎吧,嘎吧。她很快也发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和自己一样散淡起来。不散淡又能怎么样呢?那时还没有出台允许他们参加高考的政策,大家前途基本已定,一般都没有再高的台阶可上。而触手可及的饭碗也还算是可以。既无长忧,也无短患,不散淡白不散淡。散淡就对了。散淡的人多了,想不散淡都不行。没有人天生就愿意委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但青春就是这样,散淡多了也烦。打架谈恋爱的事儿便层出不穷,茁壮成长。学校对此很有经验,为了让他们有地方使劲儿,十分鼓励发展爱好特长。于是,校园里的气氛便在散淡中添了活泼。演讲比赛,辩论培训,书法展,美术沙龙,歌咏会,文学讲座,一个接一个,让人应接不暇。一个班四十五人里,至少要有四十个人参加了各种协会。
       一个小小的中师,按系分有些不相称的隆重,于是就按班分。学校里的班级共分两大类型,一是普师班。二是专业班。普师班开了将近二十门课程:数学教法,语文教法,教育心理学,书法,口语,艺术欣赏……什么都学,却杂而不精。——可能学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专业班则细分了音乐、美术和体育三小类,各有所长,自然各领风骚。学校里的亮点人物大都聚集在这些班里。普师班和专业班之间经常是互相诋毁的。普师班说音乐班的人浅薄,体育班的人简单,美术班的人神经。专业班的人则常说普师班都是书呆子。走在校园里,搭眼一看,哪张脸是属于哪种班的,基本上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音乐班的人抻着脖子,趾高气扬,仿佛吃到胃里的都不是人的饭,而是天鹅的草籽。体育班的人敞着步子,风卷残云,不时蹦一下高,摸摸杨树上的枝条。美术班的人神情萎靡,衣服的颜色混沌可疑,夏天的白汗衫上经常可以欣赏到他们的即兴写意。剩下的那些灰不遢遢,正正常常的,就是普师班的学究们了。他们最脍炙人口的成就是篡改了《师范生之歌》的歌词:我们是时代的饺子(骄子),我们是明天的冬粮(栋梁)……
       小辉上的是体育班。他的很多同班同学都到过小雅家。陈歌也去过。
       陈歌去小雅家的原因和他们班诸多男生一样,是为了给小雅家干活儿。那时候,每到夏收或是秋收的季节,所有的学校都会放麦假和秋假,照顾大比例的农家孩子。小雅一家虽然已经是城里人了,但奶奶在老家还有一点儿地,怎么也舍不得承包给别人。于是每到秋假和麦假,全家就都要回乡张罗收种。小辉人缘很好,一些闲着也是闲着的城里同学就会跟着他到老家帮忙。说是干活,多半为了凑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干活也是玩儿,玩儿也是干活。陈歌就是经常来的。几乎是逢假必来。
       他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小雅给他们送水,送点心。他们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小雅。在许多小说和电影里,和同学的兄弟姊妹有什么浪漫的事似乎是很容易的,但小雅从来没遇到过一丝暧昧的表情。小雅知道,是自己长得太平淡了。当然也不是丑,丑的话他们也会赏赐给小雅几缕惊奇的目光。小雅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由衷的忽视,也是一种淡淡的羞耻。小雅怀着被忽视的羞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像一株不会说话的庄稼。
       他们对小雅共同忽视着,小雅在面子上对他们也是一律平等。对小雅来说,这是一个男人的集体。这个集体是座园子,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神情制造了一堵墙,墙上没有门邀请小雅进去。一扇都没有。小雅一直都在墙外悄悄地站着,东张西望。直到陈歌用一个动作为小雅剥离出了一条枝干,让她瞥见了园里的一抹青青。
       那天,小雅去北洼地给他们送水,把水放在田垄边,她就打算离开。在男人丛中行走,她有些紧张慌乱,脚抬得不利索,就把刚刚放好的水掠倒了,水汩汩地流出来,小雅竟然忘记了跳开,这时有一双手推了她一把,说:快躲!
       那双手又把水瓶扶起来,转回头问她:没烫着吧?小心点儿。
       没烫着吧?小雅记住了他腼腆的眼神。腼腆中又有一样东西要冲出来似的眼神,有点儿责备和训斥,又有点儿焦急和关切。然而终归还是又腼腆下来:茸茸的,软软的,像是田野里一种叫紫云英的花。
       没烫着吧?在小雅的理想中,这样的话应该是她叫哥哥的那个人说的,是小辉的。而应该说这话的小辉却什么也没说,他的嘴里正塞着半个馒头。
       也是那个麦假里,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陈歌来到小雅的老家。小雅正半躺竹椅上看一本书。陈歌推门而入,问小雅:小辉呢?小雅从书中抬起头,透过阳光灿烂的背景看着陈歌,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的身材笔直挺拔,表情冷峻严酷,有点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恍惚之后小雅清醒过来,随之涌起的感觉就是委屈。是的,他像神,这没关系。他平日里和别人一样对她,也没关系。他对她没感觉,这也没关系。关键是这是她的家,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还这样对待小雅,像对待一截木头桩子,而不是一个妙龄少女——不,不说妙龄少女,哪怕就是以她最起码的同学妹妹的身份,他的态度都是过分的。
       
       小辉上南洼地去了。小雅克制着自己的委屈,说。陈歌马上说他也去。小雅说:我带你去吧。他说:不用了。我知道在哪儿。然后他就转身出去。小雅的目光透过竹帘,看着他的背影。他永远都不知道,——当然他也不必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进来出去的过程,曾经多么严重地伤害了小雅隐秘的虚荣:这是每一个适龄少女都会有的虚荣。
       从那以后,小雅开始特别地注意起陈歌:吃饭的,走路的,骑车的,干活的,打球的……各种姿态的陈歌都被她熟悉起来。小雅的奶奶去世,全家回乡下奔丧,陈歌也和几个同学去帮忙。小雅坐在灵棚里,看着他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聊天,打牌,会意的微笑,严肃的沉默。她闭上眼睛就能历数陈歌的神情。但陈歌仿佛从来就不记得她,见了她如同以前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有。
       在他宽厚的胸膛里,小雅知道,没有自己的一点空间。他甚至可能还不知道小雅的名字。在他的心里,大约只有未来前途的展望,兄弟义气的侠肠,青春激昂的热血,闯荡江湖的豪烈……也许,连对别人的爱情都是没有的,何况小雅呢?小雅躲在自己的想象里,被他盲目的决绝打击着,黯然神伤。
       自然也经常是不甘心的。她的表情很安静,但她的心远比她的表情调皮。她曾经试探过他几次。一次是在学校的餐厅里,她看见陈歌在那里排队,故意没心没肺地插过去,碰落了他的餐盒。他的餐盒是铝的,掉在地上很响。一刹那,所有的目光都朝他们看过来。
       陈歌扭头,正要对她横眉怒目,小雅却用早已经预备好的笑容回应着他。他愣住了。
       “对不起。陈歌哥。”小雅说。歌和哥连在一起,听起来就是哥哥。宛如港台剧里的腔调,有些嗲。周围的人笑起来。都知道小雅是小辉的妹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陈歌也笑了笑。小雅就过去了。
       还有一次,几乎是小雅的恶作剧了。她在教学楼的楼梯转弯碰到了陈歌,开口就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喜欢你了,让我转告给你。”
       “胡说什么。”陈歌停下脚步,说。
       “是真的。你爱信不信。”
       “谁?”
       “你不认识的。要不安排你们见见?”
       陈歌认真地沉吟着。“算了。”他说。
       “真的算了?”
       陈歌笑笑:“替我谢谢她。”
       小雅暗暗地为自己的花招得意和羞愧。没人会怀疑她这个文文气气的女孩子深埋的淘气,她知道。但陈歌仍然是这样推戳不动,她也只好省省心,不然再试探下去,就把自己也陷进去了。她可不想这样。她给自己定的爱情原则是:不做一个追人的人,只做被追的人。如果不是对方首先爱上自己,自己就决不去爱对方。无论他是谁。
       所以,也就到此为止吧。
       多年之后,陈歌抱着小雅,说:我是欠了你的。我知道我欠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雅正被陈歌抱着,坐在两千里之外的沈阳东陵公园。
       小雅不喜欢他说这些话时的姿态,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成就和满足,仿佛说对不起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小雅也不认可欠这样的话。什么叫欠?因为曾经得到。他得到过吗?没有。小雅的想象只是小雅自己的,与他无关。他没有资格说欠。他不欠小雅什么。小雅没给他什么。他现在频频回味的,根本不是小雅当初想要给他的。就像一种产品,过了保质期才想起去吃它,那多半会拉肚子。
       要是当年我不走,一定能够把你搞定。抱着小雅的时候,他还这样说。他由衷地赞叹小雅的老公何杨眼力非常:他真了不起。当年你是那样一个黄毛丫头,我觉得除了我,绝不会有什么人追你的,所以就一百个放心的走了。没想到他识玉于璞,会那么对你上心。他在小雅耳边低语:要是我,我可不会像他。
       小雅沉默。神色不快。自尊被他的嘲笑微挫。
       有人看妹比水淡,有人看妹比蜜甜。我要是指着你这样的人,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她终于说。
       我是说,他还不够狠。陈歌坏坏一笑:如果我不走,我追你的程度,一定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像情侣一样开着玩笑。笑着的时候,小雅心中涌起一幅幅断裂的然而也是真切的图景。是的,也许会是那样。小雅也愿意想象他会有那样的疯狂——当然,也许不是那样。因为以当时的情形,很可能是他根本无需把小雅搞定,而是小雅需要想尽办法把他搞定。
       小雅看看他。继续笑着。不再去想。想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假设对生活没有意义。生活从来就不可能再次选择。而且,即使人们能够再次选择,能够避免在选择中让以往的错误重蹈覆辙,多半也会留下另一些错误。每个人都没有机会用已知的错误来修正走过的旧路。而当新的路途在脚下展开,新的错误也一样披红挂绿地欢迎着人们。人们就是在各种各样的错误中长大,惶惑,成熟,直至生命结束。所以伟人说:活到老,学到老。这是真理。学到老的必要性就在于,人们总是错到老。人们在错误中学习着正确。没有错误人们简直就没有办法生活。错误简直就是人们最好的生活老师。
       可是,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小雅不知道。小雅知道的只是,青梅竹马这个词,用到她和陈歌身上就是错误。虽然他们是在青梅的时间里相遇,但他们是赤脚走的。他们没有竹马。他们相逢,相遇,相识,但没有相知和相爱。青梅竹马的感觉只是多年回想起时,笼起的一层淡淡的雾霭。如林黛玉的茜纱窗,远远的看着,一团烟霞,走到近处,就只有黯淡的褪色窗棂和透着黑洞的破窗户纸。温馨和诗意隔着时光的河,渡着语言的船,撑着心情的桨,他划过来,小雅划过去。直唱到夕阳西下,然而也不过是一曲《渔舟唱晚》。
       什么什么都不是
       那一年,小雅师范毕业了,正在暑假里等待分配。陈歌已经和小辉一样工作了两年。他家里开着一个小型的汽车运输队,三四辆卡车不停轮地飞跑,经济条件非常好。他只有一个姐姐。如果他安分守己的过下去,做个钱包鼓鼓囊囊的小老板是一点儿问题没有的。可他不。两年,整天和一茬茬花骨朵一般绽放的小孩子在一起,他说他受够了。眼前的小孩子永远是那么大,而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他会疯的。
       一定要走!他对小辉说:到哪里都没关系,关键是走!
       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执意要离开这个小城出去闯荡。这种荒唐的想法激怒了年近花甲的父亲,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老父亲流着泪说,不会给他一分钱。这反而让他的倔强更加茁壮地成长起来。末了他二话没说,愤然出走——当然也走不到哪里去,小雅家就是他的江湖第一站。他找小辉借钱,说是需要一些创业的启动资金,数额是三千元。小雅是亲耳听见小辉这么说的。多年之后,小雅想起当时小辉说起三千元钱时的神情就想笑。年轻就是年轻啊,三千元就敢叫启动资金。而且还那么凝重,像背着一个海。
       不过,也难怪小辉那么凝重,三千元他也没有。他向父母开口,被父母狠狠地训了一顿,大意就是不能助纣为虐。于是小辉只好偷偷去别的地方想办法。陈歌在他们家住着,等着小辉四处筹钱。小辉不在家,爸爸妈妈各自上各自的班。平常只有他和小雅两个。他常帮着小雅干点儿家务,小雅很快觉得,他好像很愿意和自己说些什么了。
       一天晚上,陈歌敲响了小雅的门,向小雅借书看。小雅慌慌张张地找了几本书给他。多年之后他告诉小雅,当时小雅的脸很红,和小雅大红的睡衣相映成辉,像一朵娇艳的海棠。
       陈歌拿走书后小雅才想起来,有一本书里夹着自己写的一些诗,里面充满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呓语。有些篇章,还是匿名写给他的,写在信笺上。信笺的背景,是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小雅不安起来,几次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想把那些东西要回去,终了还是缩手缩脚地走了。小雅怕他看出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二天,趁他出去买东西,小雅终于逮着了机会,飞快地把那些东西取了出来。心里才略略踏实。仿佛那些东西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孩子,她是他们小小的母亲。不小心把他们丢了,现在终于又找回来了。就着枕头,小雅一页页地翻着他们,把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信笺上。这些文字曾经挨过陈歌的肌肤入眠过吗?小雅的面颊微微烫了起来。如果陈歌果然看过,回到房间之后发现这些东西不见了,一定知道是自己拿的,他会怎样?小雅想象不出。
       
       小雅的心很乱。就出了门。
       她的家处于这个城市的西侧,接近城乡的边缘。不然也容不得这许多平房。一两条狗悄然滑过,在日光下。小雅沿着凹凸不平的街墙往前蹭着,法国梧桐的树叶斑斑驳驳,洒在她身上。高高低低的屋檐挤压出的人行小道,小雅静静的,一树一树地走着。有风吹过,一些人家晾晒在平房顶上的尿布,直筒裤,超短裙,都飘扬起来。可以鲜明地感觉到风贴着巷道柔顺过去的曲线。仿佛这个城市是躺着午休的巨人,风进了这条巷道,就是进了一条纤细的支气管。
       小雅止住步。她看见了陈歌。陈歌大约是买完了烟回来,正站在那里,拆开烟盒,点燃了一根。他认真地打着火机。风吹得火很不稳,他打了两次才打着。在这一瞬间,小雅转回身,飞快地往回走着。她突然是那么不想看见陈歌。这个男人对自己真的有什么意义吗?她想。
       小雅。陈歌喊她。
       小雅站住,觉得自己越发愚笨。回头笑道:你回来了?笑的时候,小雅知道自己很正常。很标准。这让她略略放了心。
       两个人相跟着往家里走。谁也不说话。一步,一步。小雅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觉得树叶一片片的,又大又亮。似乎要割破自己的喉咙。
       好几天,对那些失踪了的信笺,陈歌什么反应也没有。小雅以为他根本没看,心里才宁静下来。宁静中,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一天晚上,父母出去散步,小辉出去筹钱,小黎去上夜自习,陈歌坐在东厢房门口乘凉。小雅在水池边洗衣服。月光溶溶。小雅甚至连院子里的灯都没有开。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闲散中又透着微妙的精心和在意。
       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雅说。这句话听着像很留恋的意思。但在心里小雅一点儿也不承认自己留恋他。虽然,她也常常琢磨他。可琢磨他和见他本人终究还是大不一样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她偷偷琢磨他的时候就像是门窗紧闭,煤气泄露,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晕,想睡,想要中毒。可一见到了他,一和他说话,她就像煤气中毒的人被拖到了冰凉干净的雪地上,由不得就神清气明,毫厘不差。小雅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留恋他。留恋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她的。退一步说,即使他是她的,她也会赞成他这么跑。男人就该这么跑跑。如果工作分配不如意的话,小雅也打算跑呢。相聚固然不错,但分别也有分别的趣味。分别和相聚一样都是节日,这节日可以调动年轻的激情和狂想,让他们在这激情和狂想中去撒娇和发疯。
       谁知道呢?陈歌完全没有领会到小雅例行的客套,很伤感地说:我妈一直在哭。她最疼我了。
       小雅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微微蹙着眉。这真让小雅顺眼。再强硬的男人也应该有这种时刻的,小雅一向认为:百炼钢和绕指柔融在一起才是一个男人完全的美。
       你是不是觉得外面真的很好?问过之后小雅才发现这个问题可笑。他还没去外面呢。
       其实好不好倒不重要。他说:我只是不甘心这么活着。人不能总是坐井观天。他很有主见似的,口气下垫的却是坚定的迷茫。月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小雅一件件地揉着衣服,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们聊得慢慢顺畅起来了。
       到外面打算干什么?
       没想。先出去再说。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笑了,怎么问这个?
       要是有的话,她对你这么就走了会有态度的。
       所以就没有。他说。静了片刻,他忽然给小雅讲起他夭折的初恋。说他在学校时怎样喜欢上了一个邻班的女孩子,那女孩家在农村,毕业后回乡下教书了。他又怎样追到乡下,大胆地向她表达衷情,而那个女孩子如何犹豫胆怯地拒绝了他。拒绝的原因是:他太有钱,条件太好,她怕他将来变心。
       小雅一边平静地听着一边难受着。当然是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子。也替陈歌委屈。可那女孩子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让小雅才觉得有些安慰。而他又这样知心地对小雅讲自己的故事,这是小雅曾经做梦都想拥有的倾听权利。于是小雅一边难受着,一边委屈着,一边安慰着,又一边快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拧了几个圈。
       幸亏她拒绝了。要不然你的初恋给这样的人真是不值。她不配你。你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陈歌讲完了,小雅说。小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时候,小雅不说则已,一说就常常这样唐突幼稚。多年之后,偶尔翻检过去的日记,这样的话比比皆是。什么是不值?什么是不配?什么是同一层次?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应该打问号的话,当时就像炒蹦豆一样从小雅的嘴巴里跳了出来。
       陈歌的样子有些吃惊,好像是没想到小雅会这样直率。很久,他没说话。也许他是不好表态。小雅在嘉许他,他应该受用。但小雅贬低的却是他追求未果的人,这又等于在批评他的审美太差。
       其实,我现在还喜欢一个人,但我不能对她说。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要走,而她还没长大。
       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小雅稍稍转过身,怕咳出来的心跳声把空气震碎。其实小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自己——多半不是吧,但这种没长大的范围还是让小雅激动。那一年小雅十七岁,他二十一。二十一当然也是个没长大的年龄,但看十七岁,大约就觉得他们太小了。简直不是一代人了。年轻的时候,人们对自己成熟的感觉总是走在时间前面。
       小雅惶惶恐恐地往衣架上搭着衣服,水珠儿飞银碎玉,肯定有一些落溅到了陈歌的衣襟上。小雅看见他下意识地弹了弹手。
       你的诗很好。他又说。
       是吗?小雅无意识地接口,迅即又回过味儿来,你看过?
       你书里夹着。
       ——他还是看了。
       很难得。他缓缓地说,我以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你也总像一块石头一样不言不语。现在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思想。
       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夸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有丰富的思想,这夸的人本身就幼稚得可笑,但他们当时的说和听都有着一种纯真的慎重。小雅的心毛毛的,痒痒的,难受得想哭,哭不出来,又想微笑。衣服已经洗完了,小雅已经没事可做。没有任何具体理由地和他待在一起,又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把洗衣盆放好,走进屋子。然而一进屋她就后悔了。她没法子出来了。隔着竹帘望着他的身影,她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再怎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合乎情理地和他搭话。然而这种想法又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愧。她终于没再出去。灭灯之后,透过窗外的月光,她看见他安静地坐在东厢房门前,像月光下的一滴水,又像月光下的一条河。
       小雅和陈歌最初的有些意味的交往仅止于这个月光很好的夜晚。虽然陈歌没有说过,但是小雅知道。如果说他真的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对小雅有了感觉的话,那感觉的泉眼,应该就是这个月光很好的夜晚。
       他是在某一天的黎明时分起身的。小雅听见了他收拾行李的动静和向小雅父母辞行的声音。父母是想叫小雅起来送送这位哥哥的,他说:不用了。女孩子贪睡。让她好好休息吧。
       小雅蜷在床上,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从这一刻起,小雅开始思念他。小雅甚至想自己有点儿爱上了他。但她很快就把这爱否定了。她把他界定在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中。不是爱情,不是友谊,不是兄妹,什么什么都不是。把这不是都排斥完之后,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就是他了。
       多年之后,小雅问陈歌,他那天晚上说的那个没长大的人,指的到底是谁。陈歌说:当然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小雅问:是不是有点儿心血来潮?
       是。陈歌说。
       小雅沉默。要走了,对家乡的一切都有了不舍,爱屋及乌,就把一些情意挥洒在一个随手可捞的人身上。她就是那只乌吧?
       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心血来潮往往都是最长久的。陈歌说。
       故人
       之后,陈歌渺无音信。小辉每年春节去探望他的父母时,二老都会痛哭一场。后来有传说他死了。说得不仅有鼻子有眼,连左右鼻孔和黑白眼珠都描了出来。小辉说陈歌的姐姐还去传说的那些地方找过,无果而终。对这些传说,小雅压根儿就不相信。她认定那都是谣言。她从没想到过他会就这么死去。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会活下来。很韧性地。
       
       八年之后,陈歌回来了。那天,小雅的十五天病假正好结束。半个月前,她做了流产手术。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可不能不做掉。前些时她的嘴里长了个大疔,医生开了许多消炎药,没想到恰恰这个时候就怀孕了。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有些消炎药可能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小雅和何杨商量了,就做了手术。在这个小城,这样的事情俗称“抱空窝”,是有贬义的成分在里面的,容易被人嘲笑。小雅夫妇除了小辉夫妇,谁都没有告诉,只说小雅身体不适,想静养一下。
       在床上窝了半个月,被子一股潮气。小雅就晒了被子。黄昏时分,她正在阳台上收被子,碎金子般的夕阳抖抖索索地在被子上闪耀着,突然她就听见小辉喊自己的名字。她低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歌。
       他没死。小雅在心里对自己轻轻地说。
       陈歌也仰头看着小雅。小雅笑了笑。陈歌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进屋。何杨给他们递烟,小雅给他们沏茶。寒暄了几句,小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歌打量着新房里的陈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很仔细。小雅蓦然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儿像一个医生。
       他没有提自己八年来的情形。一个字也没提。
       小辉带这样一个人来家干吗?他们离开小雅家后,何杨问。
       他是小辉的同学,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了,好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大约是想见一遍故人吧。
       故人?你是他什么故人?
       我是他同学的妹妹,难道不是故人?
       你们当年……没什么吧?
       反正我对他是没什么。
       那他肯定对你有什么。
       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他话虽然不多,可看你的眼神滋儿滋儿的。
       就是对我有什么又怎么了?不也挺好吗?这证明你的老婆有魅力,你不高兴吗?
       何杨呵呵地憨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小辉打电话要小雅和何杨过去吃饭。何杨有事没去,——他一向都很少去。小雅去了。进屋看见陈歌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们呢?小雅说。她没有和陈歌寒暄,仿佛天天见面似的。
       他们都去菜市了。陈歌说。
       孩子也去了?
       去了。说话的时候,陈歌看着小雅,眼睛死死的。仿佛小雅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象。他再也不会用那样腼腆的眼神看着她了,这就是一个人的长大吧。小雅想。小雅想起何杨用的形容词:滋儿滋儿的。
       你这些年怎么样?小雅说。
       陈歌把眼睛移开了:挺好。你呢?
       你不是看到了吗?也挺好。
       看到的都算数吗?陈歌慢悠悠地说。小雅立刻愤怒起来:他好像在审判她的生活。他有什么权利审判她的生活?
       眼前看到的不算数,跑了八年看不到的听不到的就算数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语气,说。
       陈歌忽地笑了:变刁了。你。
       小雅把包放到沙发上,自己倒了杯水。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好像那两句话是打仗一样。这么多年了,陈歌还是遗留给她一些紧张。
       这些年都在哪里?她问陈歌。
       很多地方。
       做什么?
       生意。
       什么生意?
       很多。
       话头很圆,没有凸凹相接的茬口。小雅沉默。不再问了。
       还写诗吗?许久,他问小雅。
       不写了。小雅说。
       真的挺好?陈歌又问。
       是。你还走吗?
       走。
       去哪里?
       武汉。那里有一笔生意要谈。
       我过些天也要出门了。小雅说:我去辽宁。我们东北有两个会,一个在长春,一个在沈阳。我和一个副局长一同走,她参加长春的,我参加沈阳的。然后再一起回来。
       只有你们两个?
       是啊。那个副局长是个女的。局里就我们两个女的,我们一起出门大家都放心。小雅知道他什么意思,说。
       陈歌笑笑。
       他们就没有再说话。小雅走进厨房,一遍遍地擦着灶台。擦,擦。一直擦到哥嫂回来。陈歌手里拿着遥控器,自始至终没有换一个频道。
       挺好。小雅想着自己的回答。八年走过来,除了挺好,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八年从历史课本的角度去看,不值一提。但对于一段动荡的个人岁月来说,却足够长久。八年时间可以遇到很多人,可以碰到很多事,可以让很多人和很多事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八年中,小雅的父母先后病逝。父亲是癌症。父亲去世三年后,也就是小雅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认识了何杨。两年后,他们结了婚。小雅婚后一年,母亲去世。母亲是脑溢血。母亲去世后,小黎一直跟着小雅过,今年刚刚考上了大学。
       另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小雅调了工作。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何杨用尽了各种关系把小雅弄进了体面的市政府大院,在旅游局办公室上班,再也不用吃粉笔灰了。市里有一个国家级风景区,叫碧龙峡,山水绝佳,这两年渐渐火了起来,连续几年的门票收入都排进了全省前五名,业绩很好,局里的工资也很高,出差机会还相当多。
       就是这样,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八年。平淡而又不平淡。然而如果用另一种叙述方法的话,也可以是几亿句话也说不清楚的八年。
       所谓的平淡,谁都可以看见,无需多说。所谓的不平淡,小雅也从不向别人说起。“与人共享欢乐,一个欢乐会变成两个欢乐;与人分担痛苦,一个痛苦会变成半个痛苦。”小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句可笑的名言。她只知道:无论欢乐还是痛苦,都只是自己的。别人的共享和分担对你来说都只是隔靴搔痒。甚至,你的欢乐会变成别人的痛苦,你的痛苦也会成为别人的欢乐。那么,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呢?
       附:案卷笔录一
       李娟,四十一岁,深圳一家外企的接线员,离异近十年。
       “我是在一家香港报纸上看到他的征婚广告的。广告上说他三十九岁,身高一米七八,经商。在香港和上海都有产业,想找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为伴。我觉得条件比较合适,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一周后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正在深圳。我们就约了见面。我们是在国贸附近的麦当劳吃的饭,他外形不错,素质也很高,特别会照顾人,体贴人。祖籍苏州,家族产业是制衣,在许多地方都开有分店。他大学一毕业就到处跑,照顾生意。在香港的富人区中环还有房子。房产证和房子的照片也都给我看了。其他证件我也都看了,没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没什么问题?
       “反正我是看不出什么问题。要是看出了什么问题我还能和他交往吗?对什么都怀疑那是你们公安局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一和他交往就觉得他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负责的男人。我信任他。也把我的经济和生活情况全告诉他了。随后,我们相处得很快就深入起来了。”
       深入?深入到什么程度?
       “你想去吧。还能是什么程度?一个月后,他又来看我,我们在香格里拉吃的烛光晚餐。第二天,他去厦门办事。两天后,我接到他的电话,口气很急,他说:‘太太,我被厦门警方扣留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两年前借给一个朋友两百万元,没想到朋友拿去搞走私被抓了起来,也牵扯到了他。警方要他交五万元保释金。我就提了五万五千块钱,到厦门后给他打电话,他要我买一条金手链给警官,我就花了四千三百元买了一条男式手链。晚上,我在厦门市公安局附近见到了他,就把钱和手链给了他。”
       后来呢?
       “后来,等了一夜的电话,没有任何音讯。”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知道自己受骗了。”
       第二章
       网上一个你
       网上一个我
       网上你的温柔我就犯了错
       点击你的名字
       发送我的快乐
       接受吧
       接受吧
       这是爱的花朵
       看起来很般配
       文印室没活儿或者活儿少的时候,胡丽就给小雅煲电话粥。要是小雅没时间,她就上网。这么多年以来就是这样。以前文印室就胡丽一个人,没人管。现在胡丽已经当上了文印室主任,有了一个兵——一个叫李菲的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更没人管了。
       小雅和胡丽是小学同学,小雅记得她常常穿得很花哨,书包里每天都塞着零食,一到课间,她的课桌那边就喀嚓喀嚓地响起来。这喀嚓声让很多同学都成了她的好朋友。说实话,小雅也很羡慕那喀嚓声,可她忍着,始终没有靠近过。再有就是胡丽的爸爸妈妈都很胖,经常穿着公安一样的制服来接她。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在税务局工作。其他的几乎没什么印象。小学毕业,小雅考进了最好的中学,就没有再见到胡丽。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一次,何杨高中的男同学小规模聚会,都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小雅也去了。小雅发现,何杨介绍曾经的同桌朱宣时,朱宣旁边的女子一直朝着小雅诡秘地笑着。后来,轮到何杨介绍小雅,还没等何杨开口,那个女子率先叫出了小雅的名字。
       
       你是……小雅很困惑。这应当是认识的人,但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胡丽。朱宣说。故意放轻尾音重复:狐狸。
       胡丽娇嗔地一拳打来,小雅的记忆被激活了。问胡丽在哪里工作,胡丽说高中毕业后上了财校,现在在税务局文印室。小雅说在文印室可惜了,胡丽说能够分到税务局这样钱多的单位,就是在传达室也比别的地方强。小雅想起了她的父母,问起,朱宣说他们当然舍不得离了税务局。
       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他们一家三口可都能税着呢。比我这姓朱的还能税。
       人们大笑。胡丽又去打朱宣,朱宣一边作势躲一边贫:我说错了?你们不都能吃能睡吗?这证明你们身体健康啊。
       之前小雅就听何杨介绍过朱宣,说朱宣和他同桌时就热爱文学,经常模仿汪国真写点儿小诗。后来考上了省教育学院中文系,大学毕业回来分配到了市一中。但他死活不愿意教书,说想做与文学有关的工作。对文联,报社,宣传部都动过脑筋,没成。跑上跑下,最后进了档案局。他自我安慰说档案局好歹也是文字工作,文字和文学就差两点,就像找到了文学的妹妹,也罢了。
       打趣完了胡丽,朱宣又开始讲他的局长,说有一次,在一个很隆重的场合,局长给市长汇报了档案局一年来的工作。朱宣清了清嗓子:“他是这样汇报的:首先,感谢组织上把我安排到了档案局这样一个不清自廉的单位,不夸张地说,一丁点儿贪污腐败的机会也没有,所以,请组织放心,我们局遵从党规党纪在根本上是能得到保证的。其次,正因为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我们的班子空前地团结。最突出的表现是:只要有饭局,我们班子成员会跟着一起蹭,可以趁此机会不花成本地加深同志间的感情……总之,老实说,这一年来,我们的工作虽然不如去年,但是,我敢预言,一定会比明年强!”
       又是哄堂大笑。真是经典的黑色幽默。小雅想。她看着胡丽和朱宣撞在一起的笑脸宛若两朵花开,觉得他们十分般配。
       也有人想撺掇着何杨说点什么,何杨绕了过去。他和小雅都沉默着。聚会快结束的时候,胡丽拉着小雅上卫生间。洗完了手,她们站在烘干机下。胡丽突然对小雅说:“你和何杨挺般配的。”
       从那之后,小雅和胡丽的联系就多起来了。她们俩之间,常常是胡丽主动找她,逛街,做头发,买衣服什么的,她都要扯上小雅。小雅应酬了几次,觉得她有些不着调,就对她开始冷淡,可胡丽仿佛浑然不觉,依然不屈不挠地找她。慢慢的,小雅也就接受了她。她甚至觉得,胡丽的不着调也蛮可爱的。
       胡丽有什么心事都对小雅讲,小雅却从不对胡丽讲。再好的朋友也不是完全对等的。虽然年龄相当,细论起来小雅还比胡丽小半岁,可在小雅眼里,胡丽还常常像个孩子。不是谁都有福气把童年延长这么久的。小雅知道,她和胡丽太不一样了。
       有一次,胡丽问小雅:你有过不高兴的事吗?
       又不是神仙。当然有。
       你怎么从不对我说?你看,我就常把你当垃圾桶。胡丽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塞着冰淇淋:你多亏。
       刚开始的时候,你一直找我,我不想怎么理你,你不觉得亏吗?
       胡丽笑起来:我看你顺眼。只要顺眼,怎么着都愿意。
       那,我当垃圾桶也是愿意。
       胡丽猛然抱住小雅亲了一下。小雅使劲推她,一边喊着:你干什么!
       怕什么,我又没有武器强暴你。胡丽傻乐。然后两个人去喝咖啡。胡丽透过玻璃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也挺般配的。
       胡丽和朱宣先结婚,小雅和何杨比他们晚半年。
       小雅快走到文印室门口的时候,胡丽的笑声穿过防盗门冲向小雅的耳膜。这没心没肺的笑声。小雅忽然犹豫起来:对她说到底好不好呢?又该怎么对她说呢?
       她想说的,是陈歌的事。
       小雅站了一会儿,简直想要离开。文印室的椅子和人声一起朝门这边响动起来。大约是胡丽要送人出来。小雅止住步。送完了人,胡丽问:来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听见你有客人,所以想走。
       什么客人,局里的人没事都爱来坐坐。正好李菲不在,我们聊会儿。
       胡丽转眼间就给小雅泡好了茶,然后打开电脑。头也不回地对小雅说:先看看他上没上线。
       小雅连忙关上门:这一段时间你们又联系了?
       天天。
       还看吗?
       不看多浪费。胡丽一笑。
       按照资源共享的原则,你是不是也给他看了?
       胡丽又一笑。意义丰富。两个陌生人通过摄像头彼此给对方展示隐私,真够旗鼓相当的。小雅想起一幅外国摄影: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都使劲扯着自己的短裤裤带,脑袋向下,探望着对方的空间。小孩子便可爱。成人用可爱来形容似乎就有点儿矫情了。那叫什么?无耻?有人知道的话就是无耻,没人知道的话,——就是可爱吧,在对方眼里。
       只是看吗?小雅承认自己十分好奇,便问他们有没有互相评价,胡丽的回答出乎预料:看一看,蛮新鲜的就行了。没有什么评价。什么也不说,其实也是一种交流。时间久了就有一种亲切感。越来越像个家人了。
       QQ打开,“大风起兮”不在。小雅暗暗松了一口气。
       胡丽,小雅压了一口气,终于说:以后别这么聊了。玩火。网络上的人都是深不可测的。
       我倒觉得生活中的人更深不可测。网络上的性情或许还真实些。
       你又不认识,怎么知道他真实?
       你也不认识,怎么知道他不真实?
       连生活中的人都不能让我们完全信任,何况网络?
       就是因为在生活中没办法彼此信任,网络才会成为彼此坦诚相对的一个安全渠道。
       安全吗?
       不安全吗?
       …………
       两个人打起了罗圈架,都笑起来。
       “吵这个干什么?他再假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能拥有那种真实的感觉就行了。”胡丽把手朝空中一挥,总结道:“同志们,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以QQ为中心的网络周围,沿着老一辈网聊高手开创的聊天道路,胜利,前进!”
       小雅一口茶喷了出来。
       胡丽满脸甜蜜地讲“大风起兮”对自己的用心。说因为自己,他特意买了这个城市的地图,对这个城市都熟悉得不得了了,对她家在哪儿单位在哪儿都了如指掌。还在网上查了许多有关资料,风土人情,民俗礼仪,山水史迹,口语特产,无论她说起什么,他都能接上。胡丽说他不但知道碧龙峡,还知道献帝陵,醒酒台,孝女塔,万善寺,孔子问礼处,连百面坡的竹园都知道。
       连我都没听说过百竹园呢。胡丽说:你该知道吧?旅游局的。
       知道。小雅觉得自己的眼皮微微跳了跳。
       他说他都成了我们的编外市民了。胡丽说。
       或许,会是编内市民呢。小雅说。
       胡丽的双颊浸出了些羞怯:他说,他希望自己将来会是。
       又坐了会儿,小雅告辞。临了说:你有你的自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有两点要你把握好,一,不要和他见面。二,不要给他寄钱。
       才两条?
       还有,关好门。让单位里的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胡丽拍拍小雅的脸。
       你不是。我是。
       好世故的孩子!
       小雅沉默。
       孩子是不可以世故的。世故的孩子是不可爱的。她是成人。一个不世故的成人是不可能的。
       雨打墓
       父亲在市统计局上班,生小雅那年,父亲三十四岁。小雅曾经一直觉得,父亲不是对她的成长有过什么重大影响的人。他虽然在一个不小的行政机关里上班,但许多做派都像一个过去的乡村私塾先生,文弱谨慎。在人群中几乎从没有一句响亮的话来。他们几个私下里议论,都觉得父亲没气魄,可笑,不是他们理想中的父亲。他们都有些暗暗的看不起父亲。但当面的时候,对父亲也都很敬畏,因为他们都清楚,父亲是他们可以要钱买米而不会被责骂的最重要的人。小雅开始对钱有概念的时候,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工资是三百五十一元钱。母亲在街道的纸盒厂上班,每月一百五十元,到去世也还是这样。母亲的厂子每次发工资都是晚上,母亲只要听说,必要当晚去领回来,然后在灯下数了又数。小雅笑她说:不就是那几张,有什么好数的?还不敢隔夜。母亲说:天下钱比树叶子还多,可这几张才算我的。钱到手才成财,肉进口才能吃。
       
       巷口不远处有个小卖店,小时候,她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去买酱油。酱油两毛六一包,母亲给她三角,老板找她四分,母亲就会把四分钱慷慨地让她自己留着。四分以下都可以。对她,母亲贯彻的是真正的四舍五入。对小辉母亲更慷慨些,一角两角的零头都给。小雅提意见,母亲说他大。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你哥大你两岁还不能多花一点?母亲说。小雅也就认了。有一段时间,她四分四分地攒着,居然攒到了一元。她把这些硬币都裹在褥子下面的一个小手绢里,舍不得花。一天晚上,她噩梦般地发现自己的一元钱不见了。她大哭起来。第二天早上,她寻翻小辉的抽屉,看见一把浅绿色的新式水枪。这种水枪的卖价,正好一元。
       小雅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拿到的工资数是一六六,很吉利。给母亲交了一百,小辉又借走五十,她只剩下了十六。母亲问小辉借钱干什么,小雅说:和女朋友出去看电影。
       他谈恋爱了?母亲自言自语。
       小辉的恋爱期就是向小雅的借债期。等他终于结了婚,小雅刚想松口气,父亲的病又让她把那口气收了进去。这一收,收得她连骨头带肉都疼了起来。
       父亲的病来得很快,也很多。说是肺气肿、喉癌,脑部还有一个恶性肿瘤。其实父亲抽烟多年,以前早有征兆,可他总不在意。这次病发时他还要硬挺,大家死劝,他才做了全面检查。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
       医院离小雅教书的学校很近,每天黄昏都会有衰弱的病人在校外的一条路上散步。小雅经常会和这些病人擦肩而过,闻着他们身上淡淡的苏打水的气息。现在,父亲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小雅天天去看他。有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坐在路边等着,看着他和母亲慢慢地出来,慢慢地走近她。然后他们一起散步。散步时总是小雅说说学校的事。有时小雅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地隐没在群岚背后。
       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母亲去厕所,父亲突然喊了小雅的名字。
       小雅。他说。
       小雅看着父亲白色卫生帽下黑瘦衰老的脸,很近,近得让她晃眼。她往后抻了抻肩膀,父亲的脸一下子又离她很远。
       小辉已经成家了。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和小黎。你们两个将来是没着落的。你懂不懂?
       小雅点点头:我懂。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放心。小雅说:我会好好工作。我一定会有着落的。妈和小黎都有我看着,也会有着落的。
       我知道你是可以的。父亲笑了笑:只可惜你是个姑娘。
       小雅回到宿舍,才哭出来。这哭,不是因为父亲成见引起的委屈。那委屈早已经没有了。这时存在心里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深渊般的难过。
       深秋,父亲做了一次大手术。所有的亲友都来了,像一场盛会。小雅和小黎在离手术室最近的走廊窗下等着。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后来,小黎靠墙蹲下,在人们轻轻的议论声和叹息声中沉沉地睡去。小雅看着小黎的脸,摸着他的头发,心锥痛着。一阵接一阵。
       手术很成功,但是损伤了不少脑神经。父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很多人的名字,看到小辉,他叫:辉。小辉的泪落在被子上。小雅看见嫂子的手轻轻地拽着小辉的衣服,示意他往后站。小辉的衣服,挨着了父亲的导尿管。
       手术成功也只是暂时的,是初一和十五的问题。小雅知道。但是初一和十五之间,毕竟还有十四。能有这十四也好。只是父亲连散步也不能了,只有时时刻刻都躺在床上。小雅仍旧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的书,他的照片,他的象棋子儿。他平日里是最喜欢下棋的。小雅把棋子儿一个一个指给他看:这是卒,这是相,这是炮。父亲恍然大悟道:对呀对呀,我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呢。
       那天下午,小雅正在班里搞语文测试。父亲已经快不行了,但她还得工作。她不能在医院守着。父亲的死没有确切的日子,她的工作,她的学生却有。更重要的是,还有她的奖金。父亲也许用不着她的奖金了,可父亲死后,母亲和小黎都用得着。
       测试快结束的时候,一位同事过来,让她接电话,说电话是医院里打来的,有急事。
       小雅没有接那个电话。她让同事替她收试卷,自己直接跑到了医院里。父亲已经不行了。
       父亲是回老家安葬的。那时候还不怎么推行火化。人们都说入土为安。他们把父亲送到乡下,和奶奶一样,按最传统的方式,买棺木,搭灵棚,请唢呐班子,披麻戴孝。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
       雨打墓,辈辈富。好兆头。有人说。
       棺木缓缓地放下去。不知道是谁填上了第一锹土。然后许多土填进去,填进去,填成了圆圆的坟。磕完最后几个头,转身离去的时候,小雅知道,父亲,与她生命最不可分割的一个人,就这样回归给了土地。他微微驼背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命运最陡的拐角,走到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丧事办完的第二天,家里开始算账——主要是和小辉两口算。支的,收的,收支抵消后的余额,小雅都报了一遍。母亲最后总结,说小辉方面的礼金共有一千三百五十块,就不给他们了。母亲看着小辉说:这些年你没交过一分工资,这些钱就只当你交工资了。你还有一弟一妹两桩大事情,你弟还要上学,一葱一蒜都要钱。我们家不比以前了。
       小辉没说话,小雅看见嫂子的嘴角动了动,左脚拧着右脚,在地上敲了几敲,然后站起身,走了。
       以后,家里就不太平了。
       血一样的漆
       父亲在世时不觉得什么,一去世,就让人想起他对母亲的宠来。父亲比母亲大六岁,也许这是他宠她的一个原因。母亲当然也是宠父亲的。宠和宠的方式不一样。他们的宠不会发嗲。母亲宠父亲的方式就是每天中午必擀的一碗长面,父亲宠母亲的方式就是对母亲的承担。父亲承担的要比母亲大得多,这承担却都是在没有他之后才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母亲几乎统统不懂。因为父亲的宠,母亲单纯和清浅的程度几乎更接近于一个少女,而远非一个应该历尽沧桑的妇人。她毫无城府地说话办事,没有一点儿技巧的管理着这个很需要心思的家,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浓重的孩子气——多年之后,小雅发现,自己在为母亲的孩子气担心和焦虑的时候,其实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气的。
       她的孩子气,是她多年幸福生活储蓄出来的利息。
       也许其他的承担都还在其次,小雅感觉到的最重要的承担表征是: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压不住阵脚了。一个家是需要有人压阵脚的。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小雅的母亲不是能压住阵脚的人。每一股风吹来,最先慌乱的就是她。最手足无措的,也是她。常常的,小雅还需要给母亲出谋划策。然而即使是这样,母亲也没有能力照本宣科,往往说着做着,就把小雅的思路篡改得一塌糊涂。
       每一股稍微大点的风,都是小辉那边吹来的。每一股风的颜色,都是金澄澄的,和钱有关。几年里,他们到底还是把那一千三百五十块钱找回来了。不仅找回来了本钱,还捞到了高息。生孩子的钱,做满月的钱,请保姆的钱,定牛奶的钱,上幼儿园的钱……每次张口,母亲都说没钱,他们磨蹭两次,末了还是给了。于是就既给了钱还不落好,说母亲对他们存心眼太多,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毛病。于是一边拿着钱,一边还对母亲进行着冷处理。嫂子是一句话也不跟母亲说的,小辉也是万不得已才说一句两句。
       那一句两句,也还是为了钱。
       小雅不知道劝过母亲多少次,要她把紧关。本来就没有什么钱,不能再给了。现在给了还这样,将来没钱的时候,去哪里看别人的脸色要去?母亲也答应着。可一看见小辉他们,就还是害怕,没办法。一切都循环着来了。有一次,母亲竟然还略含愧疚地说:也难怪他们生气,我给他们的钱也真的不多。谁让我没有本事呢。
       小雅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不过,你放心。你给我的钱我都替你存着呢。母亲得意地又说。仿佛一个聪明诡秘的孩子。小雅看着母亲的笑容,只是觉得酸楚。
       
       我没什么。我是迟早要出门的。我就是担心你和小黎。小雅说。
       死丫头,现在就想着出门了?一个个都翅膀硬了,我知道。我和小黎冻死饿死,也不用你们管。母亲开始蛮起来,小雅又得搂着她的肩,好一阵子劝。
       有一次,小雅回家时发现忘了拿钥匙,去纸盒厂找母亲。正好看见母亲和一辆红色出租车说话。车里坐着的,是小辉。嫂子在后边坐着。母亲贴着车窗,递过去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一沓钱。然后她的手紧把着车窗玻璃,仿佛怕车飞驰而去似的,和小辉细细低语,低矮的身躯紧靠着车身,衣襟几乎已经触到了车轮上的泥土。小辉和嫂子端坐在车内,双眼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好似一对君王。片刻之后,出租车轻踩油门,迅疾而去。只留下母亲站在汽车的灰雾里。
       妈。小雅喊她。
       他们,母亲说,指指汽车远去的方向:他们没有零钱打车了。
       一瞬间,小雅泪如泉涌。
       矛盾的高潮往往爆发在办大事的时候。小黎还小,唯一能发生的大事就只有小雅结婚。小雅知道他们早就惦记着母亲给自己存的那笔钱了——那是没有章法的母亲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
       果然,结婚前两个月,小辉开口向母亲借钱,说他前一段时间的打火机生意周转不过来了。——他嫌工资少,课余的时候联系给各个饭店送打火机。还说要账的人整天跟着他屁股后转,他都上不了课了,得弄些钱缓缓。不然,他们会来家的。
       他们都知道小雅快结婚了。小辉说。
       小雅结婚关他们什么事?不需要他们来付礼。母亲说。
       听着他们的对话,小雅在里间笑了。母亲真是单纯,如此鲜明的要挟,她居然只会想到礼金。
       他们的意思是说会在小雅结婚的时候来家里闹,让我们丢人。
       母亲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以显然是撒谎的虚弱口气说:那些钱是小雅的工资,我已经给小雅了。
       哥哥便走到里间来,小雅说:我明天取给你。一个月你能还吧。她原本想说:一个月你能还吗?一瞬间把疑问句变成了祈使句。这样的语气会强硬一些,效果不同。小雅打定主意,如果小辉说他尽量想办法,她就拒绝他。如果他说能,她就信他这一次。
       能。小辉说。
       小辉一走,母亲便开始埋怨小雅。小雅什么也没说。母亲把最后一道防线拆到了她这里,她能说什么?
       小辉借的是一万。
       一个月后,小雅催小辉还钱,小辉说再有两天就可以了。婚前十天,小雅再催,小辉已经不做声了,嫂子就翻了脸。
       小雅,你再想想办法吧。你有办法的。你哥哥要是有办法也不会向你张口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
       何家不缺你这几个钱的。不然,你就向他们挪借一下。
       小雅站起来。挪借?此时向婆家挪借,实质的意义就是要。她不能要。她不能把自己卖出去,让何家人在此刻把她看扁。
       你们是不打算给了,是吗?
       不是不给。是给不了。嫂子翻翻眼:实际上,那些钱我们也有理由花。你的钱不是妈的钱?她要不把你养那么大,你能挣工资?既然是妈的钱,当然就有我们的份。
       你说得对。小雅说:那你们的钱也有我的份了?
       有。
       小雅买一袋喜糖,骑着自行车就出了门,找到了小辉,说要和他一起转饭店。小辉为难说还有课,小雅说:扣你奖金,我给。他们一天转了八个饭店,要账。见了经理小雅就说自己要结婚了,需要钱。哥哥是在帮衬自己。有的全给了,有的给了一部分,最后一家一分也不想给,小雅就绷着脸坐在大堂的正过道上,不说话,坐了两个小时,收银台送出一千块钱,她一张张点完,才款款站起。就这样,上午要出了五千五。下午要出了六千。晚上他们在外面吃的饭。单是小雅买的。付完了账,小雅数出了一万,剩下的给了小辉。
       小辉的脸色比姜块还难看。
       事情还没有完。当然没有完。
       结婚的当天,新郎的花车到了,小辉夫妇还在东厢房里没有起床。母亲问小雅要不要喊他们,小雅说不用喊。母亲说他们不去就算了,小雅说:放心,他们会去的。他们的孩子还指着何家要押轿钱呢。
       他们果然起了。嫂子没有梳头,进了堂屋就开始大闹,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闹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母亲给小雅的陪嫁太多。母亲辩解说那全是小雅的钱,自己一分钱也没贴给她。
       她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你还说不是存心给?!后来小雅陪着儿子看《狮子王》,回忆起嫂子当时的脸,居然很像一头变形的狮子。埃及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她是狮面人身。这样真实的夸张,小雅一辈子都记得。
       母亲手足无措,当即哭了,说:养儿养女真是罪啊。
       小雅没哭。整个婚礼的过程中,她没有一丝表情。
       有时候,小雅就想:如果母亲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又会怎样?如果她反过来向小辉他们要钱又会怎样?她是否因此就更为屈辱?是否因此就在他们眼里不具备了一个做母亲的资格?是否在他们眼里,母亲的地位和尊严必须由她分配给儿女们的财产来衡量和确定?而母亲把他们含辛茹苦养育成人是否只能解释为一种基本的天性和义务而非一种永世难报的深爱和恩情?
       小雅没有答案。
       母亲去世也是很突然的。那个周末晚上,小雅和何杨早早到了家,吃过了饭,和母亲聊天。母亲的厂子两星期才休息一次的,星期天都是小雅过来做饭买菜。母亲问明天准备吃什么饭,小雅拖长了声音说:大米饭——猪肉炖粉条——青椒炒肉丝——
       她们都笑了。
       小雅还打开她给母亲买的新上市的丝袜,要母亲试试看。母亲说:不用试,比比就知道了。她在脚上比了比,说:这么白。
       后来,这双白丝袜,就套在她临终的脚上。小雅不知道这双白袜子是否就是命运给她的暗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她只有感谢母亲把她生得这样愚钝,让她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中,等待厄运不请自入。
       有些事情,如果实在没有力量拒绝,懵懂是比清楚好的。
       第二天早上,小雅正切着青椒,有人急急地来叫门,说是母亲在厂里昏倒了。小雅赶到纸盒厂,看到母亲已经被工友们抬了出来。没有担架,母亲躺在一张小木床上,盖着一条旧棉被,花白的头发浮在被外。她分明还有知觉,努力向外伸着手,好像想要挣扎出谁对她的困扰和辖制。
       别抬了!为什么不叫救护车?!小雅喊。她撕破了喉咙,把自己的脑子都震得一片浑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发出那样巨大的声音。
       小床被放在窄窄的人行道上,人们都围着母亲。不时有路人停下来,驻足观看。小雅俯下身,拨开母亲的头发,看见母亲睁着眼睛。小雅说:妈,别动,别动,我是小雅,我是小雅,我来了,我来了。可母亲仍如孩子般地努力挥舞着她的手。小雅抓住母亲的手:妈,别动。母亲看着小雅,满眼里都是话,却一个字也流不出来。
       她是不是想解手?有人说。
       小雅把脸俯向母亲:妈,你想解手吗?
       母亲看着小雅,不动了。仿佛在嘈嘈切切的声音中分辨出什么。
       妈,你想解手吗?小雅又问。母亲怔怔地看着小雅的脸,好像不认识小雅了一样。小雅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多年前的那些夜晚。他们依次长大的那些夜晚。那时候,母亲也是这么问他们的吧?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母亲艰难地点点头。
       大手还是小手?小雅用大小拇指配合着,问。眼眶被泪水堵着,几乎要迸裂。
       母亲又点点头。在她用小拇指示意的时候。
       小雅伸出手,去给母亲解衣,有人拦住了:尽量还是别动她,让她解在裤子上吧。
       妈,你就解在裤子上吧。一会儿给你换。小雅掖掖肮脏的被角:解吧。解吧。
       母亲的裤子一点一点洇湿了。有人买来了卫生巾,小雅打开,给母亲塞进去。被子遮着小雅的手。小雅的手触到一种温热的异味。成人的排泄物,附属着一种顽固的不纯净。小雅在里面摩挲着,母亲的肌肤松弛柔软,母亲的眼睛那么羞愧。周围的人都沉默着。病让身体没有尊严。
       料峭的春风里,小雅的泪如开冻的河,哗的放出了闸。春水流到的地方,是该开花吧?黄英绿翠,姹紫嫣红。开到小雅这里,全是七彩的泡沫,一串一串,直飞向空空茫茫的天际。
       
       母亲的身体在医院里经过了一个慌乱的夜晚,黎明时分,渐渐冰凉了。
       母亲被直接送回了老家。当人们把母亲往借来的卡车上抬时,吊针还煞有介事地粘在母亲的胳膊上。小雅举着瓶子,输液管是空的。——有人悄悄告诉过小雅,按规定是必须要火化的,如果他们想要一个全身而退的母亲,就得弄成转院的样子。
       到我那时候,要和你爸一样。我害怕火化。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就这么对小雅说过。她怎么能让母亲害怕呢?
       然而小黎还是有些不明白。他拉着小雅问:姐,是不是要转院?怎么用这么透风的车?要是把妈颠着了怎么好?
       小雅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抱着小黎,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紧紧的。
       他们都成了彻底的孤儿。
       母亲的所有程序和父亲都一模一样。但小雅记得格外仔细。她记住了回家路上的每一道拐弯,记住了母亲的残留着糨糊痕迹的手,记住了无边无际的唢呐声,记住了一个又一个守灵的长夜。记住了合棺时一片一片的让母亲躲钉的嘱咐。记住了车停在老家门口时,小辉迎上来背母亲下车时,被泪水漫过的脸上的皱纹——他已经开始老了。
       老得不可开交。
       因为那一刻的泪水,小雅原谅了小辉以前所有的糊涂和懦弱。
       从坟地回来的时候,小雅依然走在最后。她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在广阔的田野里扯成一条弯曲的流动的线。
       祝福我们吧。妈妈。她默默地说。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嫂子是最后回老家的。小雅看见她衣襟上沾有血一样的漆斑。那是母亲箱子上的,母亲的箱子是她当年的陪嫁,漆都化了。靠久了,会软在衣服身上。小雅知道,嫂子一定是把母亲的房间寻了个底儿朝天,才找到那张存折的。那张存折上还有八百块钱,母亲去世前的那天,刚给小雅看过的。
       小雅直接给了她九百块钱——含着一百块钱利息,把那张存折换了回来。那张存折,小雅一直和自己的存单在一起放着。偶尔,她会打开看一下,内页有些黄了。把它贴在脸上,她能嗅到一种潮咸的气息。
       那一次,嫂子彻底出了气。母亲的医疗费和丧事,小雅和小辉两家支出的时候是五五对开,礼金收成却没有小雅一分钱。自然更没有小黎的。她还喜气洋洋地对她的娘家妹妹讲:老婆子活着没给什么钱,倒替我们攒到这会儿了……被小雅横着眼睛冷冷看去,打个寒噤。
       何杨气不过,要找他们算账。小雅说:算了。换了谁我都不能忍,但是他们,就这样吧。小黎是我们的,我们和他们,今后不会有什么交道再打了。我就替妈妈再让他们一回。他们活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可怜。
       老房子被小辉卖掉了,买了新楼。三室两厅,说是有弟弟小黎一厅一卧。小黎要去跟着小辉夫妇过,小雅说最好别去。小黎红着眼睛说:为什么不去?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给我的。
       过了不到一星期,小黎就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但小雅什么都能想象得到。小黎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小雅根本就没动。她知道小黎还会回来。小黎只有跟着她过。
       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什么就都好了。自个儿脚下的路,不是让别人给走短的。小雅说。
       小黎考上大学之后,学费和生活费自然全是小雅的。小辉也让过几次,可是经过了几次红白大事之后,小雅已经非常清楚小辉的性情和处境。她不想让他为难。和他们能这么面子上走走就不错了。她从来就没有抱任何幻想。
       我们也想尽心啊,人家小雅拦着不让。嫂子这么说。
       见面
       自从发现陈歌和胡丽有联系之后,小雅和胡丽见面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起来。她不需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可她想知道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或许,到一定程度之后,她会站出来的。如果陈歌真的是口井的话,她不能让胡丽掉进去。
       不能。这种姿态已经是在预备承担一种责任了。你准备好了吗?她问自己。又摇摇头。显然没有。
       她们去逛时装店。
       有钱的人忙着数钱,没钱的人忙着数闲。胡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属于闲着数钱的那种。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把闲钱换成新衣。本来就爱买,这一段时间和小雅见得多,她买得更勤快。小雅今天打一个电话约,她明天就会回敬两个。买的还都是些扮粉嫩的少女装。她和小雅年龄一样,比小雅还大一些,都三十多了,身材也差不多。小雅想这些衣服再可爱自己也是穿不出来了。可胡丽就能。也许是她没有孩子的缘故。有孩子没孩子是一个女人穿衣趣味的分界线。有孩子的女人被迫长大了,没孩子还可以缩在一个壳里,慢慢地露头。
       胡丽试了一双尖头皮鞋,六百多。小雅一看就试图制止。
       太贵了。也显着脚大。
       钱放着干什么?尖头最经典的地方是显得腿长。胡丽说。售货小姐在一边添油加醋,胡丽便付了账。接着又买了一件卡其色的短款风衣和搭片式牛仔裙。然后她们在一家小店喝茶。就着阳光小雅发现,胡丽的肤色也比平时细腻起来。问胡丽,胡丽说她在最新的美容杂志上又学了一招:上完粉底之后,再用大粉刷蘸一下蜜粉,轻轻把脸扫一遍就可以了。
       他也说过,特别好看。
       小雅立马明白他指的是谁。沉默。
       小雅,胡丽说:他约我见面了。
       什么时候?
       一直都在说。我都没答应。昨天我们在网上见面,他给我发来了他拍的照片,说现在是草原最美的季节。
       他在内蒙?
       多伦。你听说过这个地名吗?
       没有。挺好听的。
       我在网上查过了,真的很美。好玩的地方也多。还不偏僻,他说离北京才三百多公里,是距北京最近的高原县。
       高原县?
       啊。他在那边有业务。他在广告公司工作。胡丽说。兴致勃勃地向小雅介绍着多伦,说多伦是简称,全名是“多伦淖尔”,蒙语是七个水泡子的意思,水泡子也是蒙语习惯,其实就是湖泊……仿佛多伦已经是她的老家了。小雅推测他们在网上一定谈过很多次这个地方,不然胡丽不会这么如数家珍。小雅看着胡丽眼角和唇边润净的笑纹,有些恍惚。要走进这些笑纹,陈歌的大脑会运作多少次?或者,他真的什么阴谋都没有,他们是切切的两情相悦?
       她不相信。没有公主也没有王子。她不读童话。
       胡丽。小雅说:不要去。她又敲敲桌子:最起码,不要这样去。如果手边有烟,小雅真想抽一根。唯一能证明自己心情的,也许只有说话时的这种严肃口气。他们在网上已经能互相裸露,若是见面自然可以想象那番天地无伦。那胡丽真的就陷进去了。
       怎样去?你陪我去?
       才不。
       胡丽笑了:也是说说罢了,怎么会去呢?我傻啊。胡丽抿了一口茶,又漾出一层微微的笑意。小雅发现,胡丽脸上的这一层笑意除了润泽之外,还很明亮。小雅忽然明白:胡丽是在敷衍她,调侃她。她一定会去的,一定。当然她根本也不想让小雅跟着去。
       他告诉你他的真实名字了吗?
       还没有。他说要保持一种神秘感,等到见面的时候再说。胡丽的明眸俏皮地一翻:我也没告诉他呢。
       薄薄的气球就在眼前飘着,自己的手指一捅,它就会瘪。自己的脚一踩,它就会“啪”。但小雅觉得自己还不能。她不知道陈歌想要干什么。这事看起来与她无关。小雅觉得自己的话也只能到此为止。她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真相都告诉胡丽。——要说为什么早不说?第一次认出陈歌就该说了。既然不说,就不要再说。她所有的提醒都已经到了边缘,再说就该爆裂了。
       网上一个你
       网上一个我
       网上你的温柔我就犯了错
       点击你的名字
       发送我的快乐
       接受吧
       接受吧
       这是爱的花朵
       这是胡丽在唱歌。她说这首歌目前是网上最流行的。小雅让自己的身位稍稍靠后,在走路的间隙打量着胡丽。这个手里拎了一堆袋子的胡丽。这个傻瓜一样的胡丽。
       小雅的心里有一种阴郁和难过。她问自己这种阴郁和难过是不是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毕竟陈歌曾经怎么强烈地宣称过喜欢自己,而自己也不是对他完全无动于衷。可想来想去,小雅确定,这种阴郁和难过,和嫉妒无关。陈歌和她之间,陈歌是败者。一个败者投身于别人,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她这种阴郁和难过,只是为了胡丽。比起与男人之间的暧昧,和女人之间的东西或许更牢靠一些。她在意这个。
       回到家,小雅找到了一本《最新旅游地图册》。因为职业的原因,每年她都要买几本这样的书。她找到了多伦。多伦的行政划分属于锡林郭勒盟,在内蒙高原的东南部,浑善达克沙地南缘。地图一侧附有简单的文字:多伦有广阔的大草原和沙地,又有低缓的丘陵和谷地,水系发达,湖泊众多,地貌多样,海拔在一千二百米和一千八百米之间。文字末尾坠着一首不甚通明的诗:泡子水库波光粼,芦草丛中野禽飞,草丰水美牛羊肥,高歌徜徉放牧归。
       多伦。确实是个音节美妙的名字。陈歌真的在多伦吗?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早已经张好了质地精细的网,等待胡丽这只小兽往里探足。而在胡丽身后,他知道还有她。或许,最大的可能是,他就是为了她。为了让她看这场戏,他才做了导演。他要让胡丽替她演,然后让她在看戏的过程中为自己以前对他的冷漠受难。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算不错。
       何杨回来,看到桌上翻开的书,像狗一样不满地抽抽鼻子:你们又要出差?
       没有。随便翻翻。
       职业病。
       有朋友出差,让我帮她查一些东西。
       何杨拍拍她的头:还用查?你这脑袋还不就是活地图?小雅捉住那只大手,在脸上摩挲了一下。心里踏实极了。
       随手再翻,在一个页码前,她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这个地方是沈阳。
       附:案卷笔录二
       张乾媛,四十三岁,五年前离异后从大西北到云南闯荡,十几年中生意越做越大,唯一的女儿也被送到国外学习。一切顺利,除了感情。
       “我是通过鹊桥婚介所认识他的。这个婚介所是当地最高档的婚介所,收费分三个等级,最低的是三百六十块钱,只能见到一些打工仔。中级的是两千六,就可以见白领,我交的是五千八,是最高级的密档会员。他们说给密档会员约见的对象身份都比较特殊,比如国家政府官员,知名的演员,或者商务圈的精英人士。他大概就属于商务圈的吧。电脑资料上记录他是一家外企的董事长,没有子女,还特别注明因为自己感情上受过伤害,所以特别愿意和有同样经历的女性交流。说老实话,就是这最后一条打动了我和他交朋友。我们就通过婚介所见面了。”
       你真的相信密档会员的说法吗?
       “现在不信了,当时就信。以我的经验和常识来说,贵的就是好的。一分价钱一分货嘛。见了他,也真的挺好的。他气质不俗,谈吐高雅。一看就是很有层次的人。在这之前,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和外商开办合资企业,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生活和事业的双重曙光。认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同居了。”
       你不觉得太快了点吗?
       “是有点儿。不过,也无所谓。大家都是成人了。这对我也是机会,是不是?再说,他住进来也是有理由的。他说被他开除的两名员工天天堵着他家门口,害得他一到晚上就有家不能归,你说我能不收他吗?后来他就开始借钱。说他公司被税务局找碴,急需五万元走人情。又说他钱包丢了,已经在饭店定好了台请客,一桌子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埋单呢,得两万。最后这次,他说他在美国的大伯病了,要他去美国接受遗产——我真的还接到了他大伯的电话,那个声音特别苍老,一听见就让人很放心,他喊着我的名字说:乾媛,我活不了几天了,你要和我侄子好好过,我的财产全都是你们的……我也是高兴昏了头,那次我给了他十五万。他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咨询了机场,说当晚根本没有飞往美国的航班。”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不会的。往心里去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自个儿难受自个儿。我这个人就这点儿想得开,要不然也活不到现在。歌词里不是唱吗?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我呢,就是被骗子撞了一下腰。广告上不是说吗?青春,没有什么不可以。依我说呢,就是:骗子,没有什么不可以。呵呵。”
       第三章
       那就任她去。让她去和大风起兮,去和陈歌。她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陈歌了。如果陈歌是在通过胡丽和她交锋,那就让胡丽替她去感受陈歌吧。感受他曾经的柔情蜜意,他曾经的狡黠可恶。还有始终没有进入她体内的,他的十七厘米。
       小雅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怕起来。似乎她并不是无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而是在意识深处,就有些渴盼隔岸观火。〖HK〗
       锈铁和磁铁
       在北上的列车里,小雅第一次上卫生间的时候,在车厢拐角,看到了正在抽烟的陈歌。烟雾缭绕中,陈歌向她沉静地笑了笑。小雅也笑笑。在告诉他自己要去东北的那一瞬间,虽然陈歌明明说过了他要去武汉,可小雅脑海里还是闪现出他和她在火车上相遇的情形。小雅平日就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现在,猜想却果然是真实的了。小雅并没有一丝惊喜。她往后看了看。下意识的。
       他们在拐角处站着。拐角很不稳定,颤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人撂倒。小雅靠着车壁,颠簸了不知道多大一会儿,说:我过去吧。
       随你。陈歌说:吉林有个四平市,你知道吗?我们也有一单生意在那里。我得去那里一趟,也可以在沈阳待两天。
       小雅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铺位。
       到沈阳时已是黄昏,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站,在一家招待所开两间房住下。换洗完毕之后去外面吃晚饭。附近的小街上有很多烧烤小摊,他们要了两个烤鸡架和烤鳕鱼,还有一些零七八碎。主食要的是朝鲜冷面。
       吃饭的时候,小雅很不自在。其实什么也没有,各吃各的就行了。可小雅就觉得问题就在于这什么也没有和各吃各。她和陈歌对面坐着,状态如一对情侣,心却和陈歌离了十万八千里。如果是普通的朋友她也会轻松一些,但不是。他们之间是这样暧昧。亲情没有,友情虚伪,有的,似乎只是类似于爱情的这么一点点暧昧。这是他们在异地凑到一起吃饭的理由吗?
       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五十六块钱。小雅要付,陈歌说:太不给哥哥面子了吧?
       要不,我们还是AA吧。小雅说:谁也没有权利花谁的钱。谁的钱都不好赚。
       陈歌讶异地看着小雅:怎么这样?
       这两天我们总要去外面玩,那就不是几十块钱的事情了。得有一些原则的。小雅说。
       厉害的原则。
       小雅又笑笑。
       他们在沈阳待了三天时间。小雅主要的会期是一天。会后他们就开始玩。第一次过马路的时候,小雅轻轻地牵着陈歌的衣角。
       你怕车?陈歌发现了。
       妈妈说,我从小就怕,过马路总要牵着人的。
       要是身边没有熟人呢?
       那就随便牵一个陌生人。小雅说。她真是这么做的。
       牵手还是牵衣襟?
       爱牵哪儿牵哪儿。
       你听说过吗?女孩子的手是不能随便让男人牵的。陈歌说。
       为什么?
       掌心掌心,手掌里面有一颗心,会被男人牵走心的。
       小雅微笑。如此倩巧的说法。
       我的心已经被牵走了,现在手掌里已经没有心了。
       那有什么?
       茧子。
       让我量量你的茧子有多厚。陈歌抓住小雅的手,过了马路。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以后每次过马路,陈歌都会牵着小雅的手。小雅一米六三,他有一米七八的样子吧,小雅偎在他的身边,觉得这样的瞬间真是好。她恨不得每一条马路都宽出几倍,几十倍,让她可以被人携带着,不思不想,纯粹无邪。
       他们到北方图书城买了一些书,登上电视塔俯瞰了沈阳全景,看到了那条前不见源后不见止的浑河。逛过喧嚣不堪的北陵公园和寂静的大帅府,还到周恩来的母校里,坐在传说当年周恩来说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句名言的座位上留了个影。小雅带了相机,陈歌没带。小雅要陈歌也留一个,陈歌坚持不留。陈歌的坚持让小雅有一些隐隐的柔软。他还是懂她的。她想。
       最后一天下午,他们去了东陵。一进东陵小雅就被震住了。到处是苍苍翠翠遮天蔽日的古松。松叶的缝隙间衬着蓝天白云,显得十分洁净幽深。几尊石雕安宁地立在没膝的荒草中,落魄凄凉里又有一种让人却步的威严。他们没有走台阶,就在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最后,他们看见了那个巨大的皇陵。他们站在皇陵前,向南眺望着皇陵衍生出绵延的建筑群。为了一个人的死,竟然要铺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这一切繁琐的设计,不过都是为了一个人的死。小雅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在清朝历代皇帝皇妃蜡像展览馆中,他们随着人流听导游讲解这个皇帝如何治国那个皇妃如何聪慧,游客们不时会意地点头。小雅只是微微地笑。陈歌问她笑什么,小雅说不笑什么,陈歌说:你是不是怀疑他们的讲解?
       你不怀疑吗?小雅说:语言和文字记录历史的同时也一定篡改着历史,我为什么要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小雅没有回答。
       他们从展览馆中走出来,陈歌建议去古松林中休息一会儿。他们走进荒草深处。这里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松涛阵阵。小雅觉得自己像一只闯进林海的鸟儿,虽然惬意,却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畏惧。一股风吹过,她蓦然觉得森冷冷的,于是抱紧双臂道:我们走吧。
       陈歌的手臂顺着她的话音轻轻地划过来,把小雅揽到他的胸前。小雅俯下头,陈歌把她的下颌抬起,吻了下去。吻得很短。小雅把唇移开了。
       有些女人是越长越丑,有些女人是越长越漂亮。陈歌说:你就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丑了?
       以前也不丑,只是没有现在漂亮。你的美是一座矿,被时间开采出来了。
       何杨是矿主。你不能偷矿的。小雅笑。
       别提他。陈歌说:看见你我就心疼。我回来得太晚了。
       嗅着他衣服上的气息,小雅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话有点儿陌生,也有点儿可笑。他早回来又怎样?难道她就会和他结婚吗?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陈歌问。
       又来了。小雅想,他又来了。挺好?真的挺好?真的很幸福?他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这么问她了。这次关于幸福的用词更是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语言。也许小雅应该感动一下的。可她不。他似乎认定小雅的生活中有什么漏洞,需要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捅一捅。她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正在快速地硬起来,在替她抵挡和维护着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不幸福?你可以同情我怜爱我?幸福?你会为我祈祷为我祝福?
       我想听最真实的回答。陈歌说。
       那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幸福。小雅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摘下一片草叶:而且,我的幸福和这片草叶一样,从来就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你不幸福,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陈歌说。
       你没有责任。小雅很郑重:我们从来没有承诺什么,彼此无需负责。如果你一定想找点什么负责的话,那就对你自己负责吧。
       小雅的态度显然在陈歌的预料之外。他的手似乎也想去摘一片草叶,可是稍微滞了滞,才伸出去。
       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你就是我的人。
       那也不见得。小雅说:即使我们结婚,我也是我自己的人。我不会是任何人的人。
       小雅,其实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想你。陈歌停顿了一下:可你和我想象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那就对了。小雅说:因为我没有理由按照你的想象生活。
       陈歌看着小雅,神情无奈:一部美国电影里有一句话我一直不太明白,见到你我才算清爽了。
       什么话?
       人人都不同,国家才伟大。
       小雅做了个鬼脸。
       快走出东陵的时候,陈歌要小雅留个影,小雅说:不必了。
       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告诉小雅何杨来了电话,小雅马上在总台回了个长途,和何杨谈笑风生地聊了半天。放下电话后,她转身看见,陈歌一直在她背后站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吃过晚饭,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小雅正在洗澡,电话响了。她接起,是陈歌。
       我过去吧?他说。小心翼翼的。
       正洗澡呢。小雅说。
       陈歌不语。洗澡这个词,此时此刻,都让他们敏感。
       等半个小时再过来吧。小雅说。他的小心翼翼让她心软。而且,她也不怕他过来。前一段时间,刚刚做过的流产手术不允许她的身体荒唐。即使是何杨她也不允许他造次,何况陈歌?她不怕禁不住他的进击。她相信自己的意志会站在身体这边保护自己的。她对他,绝对不会好过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陈歌敲门进来,随手关上了门,按下了保险。小雅听见轻微的咔哒声。她给他沏茶,他却把她抱住了,一直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的衣服。小雅起初任由他,后来她开始挣扎,她使劲地敲着他的胸,咚咚响。他停下来。你把我打疼了。他说。
       一个男人这个时候还说疼不疼,小雅想笑。又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夹杂着一丝胜利的安慰。兴奋是有的,辛酸也是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了。
       我不想让你这样。她说。
       我知道你想。
       又不是没有过,有什么好想的?
       你对我太苛刻了。陈歌说:你会后悔的。
       是吗?那就让我后悔吧。
       陈歌抱住她。不再乱动。她嘴里抬着杠,也就让他这么抱着。
       你真是让我费劲。陈歌说。
       谁让你不费劲?
       没有谁。
       你应该说真话。大家都是成人了。你肯定经历过女人了。小雅说:当然,不想说就算了,那是你的自由。
       陈歌就开始讲他和一个黑龙江女人的事情。他说他刚出来那几年,在黑龙江时搞过一段水果批发。那个女人是当地税务局的,有夫之妇,一次看见他口算账目,就对他钦佩得不得了,就喜欢上了他,不但以身相许,还为他离了婚。可他觉得不能和她结婚,就离开了。
       不能和人家结婚还害人家离婚?还接受人家的以身相许?
       我这么年轻,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啊。陈歌说:其实,也不纯粹是生理问题,也真是有些喜欢她。但后来才发现,要用这喜欢过一辈子,似乎分量还不够。
       坑人。
       是。后来她一直求我,我都没答应。还许诺给我五十万,我都没有动心。
       小雅笑:身价还挺高。
       陈歌起身,俯视着小雅的笑脸:我想在你腿上躺一会儿。
       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请求,小雅很意外。但是逢上这样氤氲的氛围,他又是那样一种恳求的语态,小雅无法拒绝——他总是有能力把事情控制在让她不喜欢却又无法拒绝的程度。
       小雅舒展开双腿,陈歌头枕着,闭上眼睛。小雅看见了他头上的白发。
       有白头发了?陈歌说:我老了。
       白发多于黑发的时候可以说老,黑发多于白发,只能说是成熟。
       陈歌笑了:要是白发和黑发一样多呢?
       不会的,不信你数一数。小雅的语调也调皮起来:如果真的一样多,那更应该恭喜你,你到达了男人魅力值最高的绝顶境界,能哄一打一打的小姑娘。
       那我怎么哄不了你?
       别刺激我。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是一块锈了的铁块。
       那我就是磁铁。
       这样无耻而敏捷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其实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写诗的小姑娘。
       早就不是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了。小雅轻轻地说。她的眼前,忽然有一根手指按住了记忆的快退键,一幕幕闪现出父母亲相继去世的那些日子。那几年,她噌噌噌地成长着,什么也拦不住。父母亲把自己做成了肥料,让她的岁月加速沉淀,结出了累累硕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疏密亲远,轻重浮沉——全是她自己采摘自己品尝的果子,全是无花果。
       在这仓促的,透支的生长中,她的容颜,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褪去了青涩的皮毛,扎扎实实地光彩起来。陈歌说得不错,她就是那种越长越漂亮的女人。可除了看到这个,他还能看到什么?这个人知道的,只是她的简历。她的经历,这个人不知道。她对这个人,也是一样。
       现在,这个人躺在她的腿上。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头。连自己的腿,也陌生起来了。
       好了,我的腿酸了。小雅说。她知道这是在破坏情绪,但她实在不想让他再躺下去。他的神情是惬意的,仿佛一个吃过奶的婴儿。那么她是谁?她是他的母亲吗?不,她不是。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还在等着别人的宠溺。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已经让她当够母亲了,对他们她是因为血缘管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对于他,她为什么还要装着自己?
       陈歌起身,给小雅捶了捶腿。你也躺躺我的腿吧?他说。
       小雅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的回请她。这也让她意外。刚才她还那样反感他躺自己的腿,现在她却觉得这样的邀请真是充满了诱惑。她躺了下去。真的是很舒服。她原谅了陈歌刚才的撒娇。
       
       我愿意做你的纸巾
       见面。见面。见面。这一段时间,胡丽每和她见一次,嘴里塞的都是这两个字。小雅说自己听够了。
       今天不说了。保证。胡丽在电话里信誓旦旦。
       她们约在了“秘密”咖啡馆。这个城市的咖啡馆不是很多,有特色的更少。小雅和胡丽偶尔会来“秘密”泡泡,一来是这里位置不近不远,过来方便。二来这里的整体装修很简洁,小隔断很多,音乐也比较清爽,符合她们的趣味。三来这个店的名字起得好。“秘密”,鬼鬼祟祟的,一听就觉得快乐。她和胡丽都有这里的贵宾卡。打八五折的。
       小雅先到。她盯着门,看见胡丽的包先进,人才进来。这是胡丽最大的休闲包了。她问胡丽搞什么名堂,胡丽眨眨眼:看。
       大包里面是小盒子,邮局寄来的那种硬硬的纸盒,大大小小的,亲亲密密地排着队。胡丽一样一样给小雅打开。长长的带着流苏的围巾,缀着加菲帽的手机饰物,“木头记”品牌的粗大项链,带着香水味的卡通通讯本……全都是胡丽的趣味。最多的是纸巾和玫瑰。各种各样颜色的纸巾和通红通红的玫瑰。
       他说,我哭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他虽然不能陪在我身边给我擦拭眼泪,但这些纸巾可以。胡丽说,他说他愿意做我的纸巾。
       小雅用勺子搅着咖啡杯,勺子在杯壁上碰出微微的脆响。她忽然想起戴安娜的前夫,那个查尔斯王子给她的情妇写的一封著名的情书。情书里有一句著名的情话:“我愿意做你的卫生巾。”大约是这样吧。小雅想笑。她翻着那些玫瑰。恒久的,不会褪色的,不会衰败的玫瑰。接近花蕊处深红,花瓣中心处正红,花瓣边缘处浅红,颜色过渡得很自然。上面还嵌着不会滚动的露珠。假的。全都是。绢制的工艺太好了。假的特点就在于,比真的还漂亮,还像真的。
       玫瑰花瓣上面还长着字。小雅知道这是今年最流行的“玫瑰文身”。旅游区的礼品店里都有,是专门赚那些浪漫情侣的。其实不过是一些字帖,银色的,金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没有黑色。
       ——你是我的最爱。
       ——相约今生。
       ——不能没有你。
       ——等你一万年。
       小雅拿过那些盒子。上面还缠着邮局的专用胶带。盒子上面的落款是一个个城市的名字,东西南北中,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胡丽说他的工作流动性太强,没办法有固定地址。
       不过,最近他在多伦会多待一段时间。
       音乐声汩汩流淌。是《加洲旅馆》,异国清婉的调子,对于浪漫的人,随处可以打开缺口。胡丽绾着发,纷而不乱,有些张曼玉的精致风情,看起来很性感。她是越来越在意了,仿佛陈歌的摄像头就装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女人,真是无药可救。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去了?
       胡丽点头:是。
       小雅点头。一切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她现在还能做什么?
       这些东西你就放在家里?
       没有。胡丽低低眼眸:我放在单位。有一个上锁的柜子。
       小雅把那些字一个一个撕掉。胡丽抬头,惊叫着抢过来:你干什么?!
       可以撕掉也可以贴上。可以贴上也可以撕掉。形式而已。小雅说:我最后劝你,不要去。
       他对我确实是真的。胡丽说。她说她完全理解小雅的担心,但她没有那么傻。她对“大风起兮”也试探过。她试探的方法,非常灵验。以前她也用这种方法试过一些人。那些人都被试退了。
       什么方法?
       借钱。胡丽说。我刚刚流露出一点借钱的意思,他就问我信用卡的卡号,说可以借钱给我。你说,现在这世道,一个人不是真心对我好,不是真心喜欢我,怎么会主动提出借给我钱呢?就是向熟人借,也不一定借得出来呢。
       小雅看看窗外。还能怎样?她从桌上拿起店里免费供读的晚报。日期是今天的,新报纸。在咖啡店的光线里,却显得有些旧了。小雅翻到第四版,本埠新闻。头条很抓眼。“借钱给骗子,五次得小利,步步入陷阱,最终被套牢。”说的是一个女出纳被骗了一百多万的事情。尾条也很有趣,题目是“纸扎伟哥粉墨登场”,说的是一个记者暗访俗称为“十里冥街”的商业街时看到的一些奇形怪状。冥钞是最一般的物件了,值得一说的是有“冥府电信”出产的手机,有“冥大集团”出产的笔记本电脑,有“冥思”牌麻将,“冥龙”牌金条,还有带保姆和保安的“冥光”别墅,——席梦思的枕头旁边放着“伟哥”和安全套。此外还有配备司机的奔驰,支棱着陪泳小姐的游泳池,球童列队等候的高尔夫球场,打着“冥方航空”字样的专用飞机,各种各样的信用卡,旅行支票和国际护照。记者最后总结说,要购齐一套大约需要三万元。
       小雅把报纸推给胡丽。胡丽撇了一眼就推开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无非说他都是假的。其实,要说,提出过借钱的是我,我更像个骗子。
       所以说他很可能是技巧十分高明。
       很可能?你没有用一定这个词。那就是说,他或许没有用一丝一毫的技巧。技巧十分高明和根本不用技巧效果看起来常常是一样的。
       小雅笑。自从有了网恋以来,胡丽伶牙俐齿多了。
       胡丽逼问着小雅:你说是不是?
       是。小雅说。
       我开玩笑问他要多高的利息,他就生气了。说我在污蔑他。我说借条总得打一张吧,你猜他说什么?
       小雅微笑,等待答案。
       他说:如果我要给他打借条的话,他也要向我借一样东西。
       借一个蜜吻?借一句承诺?借一夜良宵?
       去!你想不到他会怎么说的!胡丽的双眸闪着钻石般的光:他说,要借我一生。
       好。小雅轻轻说。
       是真的好。不愧是和她陆小雅交过手的人。
       无论怎样,我要去见见他。我不带什么去,他骗不了我什么。再说我有基本的自我保护常识,可以随时报警。只要在五星红旗下,哪里都会有警察叔叔的,对不对?
       小雅觉得自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个婚外恋就在自己的眼前展开。在她最切近的女人和曾经最切近的男人之间。而且还是最时尚的网恋。她觉得有些惶惑。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这样的。不是确确实实地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别指望她动心。而且即使是真的看得见也摸得着,她也很难动心。她就是这样一个心长了茧子的人。
       胡丽正在收那些盒子。她收得很专注。小雅看着胡丽的脸。这张脸在爱情的滋润下,现在似乎显得未经世事。胡丽从来都是个不安分的人。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每年都会听到胡丽的一两个感情段子。这是她对小雅所讲述的所有秘密的核心。和上司之间的,和同事之间的,和朱宣的狐朋狗友之间的。甚至是和朱宣的表哥表弟之间的。都是些暧昧的,虚虚的光和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小雅曾笑她四处留情。胡丽辩驳说自己是风情万种。
       不是风情是疯情。你可别把自己整到三院去。小雅开玩笑。三院是市第三人民医院的简称,以治疗精神病闻名。那时候,她只把胡丽的这些艳遇当做一种感觉游戏。现在,这种游戏似乎要从空中落下来,砸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再不好的事情,总也有她的好吧?她这样的人,体温在一秒钟内抵达到四十度以上应该毫无问题,在感情方面似乎却有一种天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投入了一次又一次,随进随出,从来没有全线崩溃的时候。这次,对于陈歌,或许也会如此吧。不像她。
       她忽然有些羡慕胡丽。
       那就任她去。让她去和“大风起兮”,去和陈歌。她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陈歌了。如果陈歌是在通过胡丽和她交锋,那就让胡丽替她去感受陈歌吧。感受他曾经的柔情蜜意,他曾经的狡黠可恶。还有始终没有进入她体内的,他的十七厘米。
       小雅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怕起来。似乎她并不是无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而是在意识深处,就有些渴盼隔岸观火。
       不要逼我恶毒
       陈歌第一次借钱,是小雅从沈阳回来一周之后。
       他把电话打到小雅的办公室。小雅回忆自己并没有给他电话号码,估计是小辉给他的。陈歌没有藏藏掖掖,开门见山就说想借点儿钱。他说他人还在东北。因为东北是他的临时行动,他没带那么多钱。他的钱都在武汉那边,等回去就给她汇过来。东北这边人生地不熟的,他无处张口。
       
       东北是临时行动。陈歌又强调说:我没想到这边真的还有可以谈的生意。
       他在暗示自己去东北只是因为自己吗?小雅有些甜蜜。
       什么生意?
       葛根。
       葛根是什么东西?
       笨。葛根都不知道。陈歌开始给小雅讲葛根,说葛根是一种野生植物,以前根本没人理睬,这些年却有了走俏的趋势。它的模样很像红薯,长成后比红薯大两到三倍,很好种植,用途很多,可以降血压,降血脂,减肥和美容,还有解酒解热和提高记忆力的功能,素有“南葛根,北人参”之称。他和几个朋友一直想做葛根的深加工,这次找到了很好的货源。定金一万他已经付过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些零花钱。
       那你需要多少?
       三四千,四五千,都行。
       那就三千吧。小雅马上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了。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借钱给他。于是又补充道:等我回家和何杨商量一下。估计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这还得商量啊!三千你都做不了主?陈歌开玩笑。
       我有事情都是和他商量的。互相尊重。小雅说。
       你真乖。陈歌说。小雅弄不清楚陈歌是什么口气。不过即使不是夸赞,小雅也喜欢听他说乖。乖。这个字有一种襁褓里的温暖和舒适。小雅太喜欢听了。何杨也经常这么说她。不过何杨说和陈歌说还是有一些不一样。
       他们又随便聊了点什么,就挂了电话。
       回家的路上,小雅特意拐到一家熟识的饭店,带了几个菜回去。因为经常带客人来吃饭,老板对旅游局的人都很照顾。只要是个人埋单,素菜一律免费,荤菜一律打五五折,只收个成本。小雅要了爆炒肚丝,红烧排骨,五香猪手和蒸桐蒿。本来想开一瓶酒,又怕显得太有用心。就没开。等何杨回来,见了菜高兴,自然会开的。
       一想到借钱,小雅就有些心虚起来,仿佛借钱的是自己,而不是陈歌。其实以前何杨根本不过问钱的事,经过了小辉夫妇的出手之后,现在对钱也开始在意起来了。所谓的在意,也只是偶尔过问一下。家里这种状况,也难怪他在意。小黎添添补补自然是不用说,小辉爱打牌,零花钱不够时还要偷偷向小雅礮着脸借。小黎也罢了,对小辉,何杨是有怨气的,也是反感的,小雅知道。虽然他很少显露什么。他不显露只是心疼小雅。小雅也知道。
       何杨回来,看了看餐桌,果然很高兴。可他没开酒,说下午还有会,不能喝。吃到半路,小雅说了借钱的事情,何杨问是谁,小雅断断续续地说了,何杨说:算了,别借。我们才有多少?他天南海北地闯世界,差这几个钱?
       小雅说:是啊。不过他张开了口,我总不好一下子给他回了。所以说和你打个招呼。你定好了音,我才好打锣。
       何杨笑笑。小雅给他搛了一筷子肚丝,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转变得这么快。本来是准备把自己当陈歌跟何杨智斗一番的,现在这么轻易地就和何杨一家一计起来。仿佛预谋好了似的,一红一白,要唱戏给陈歌看。而且,这么做的时候,还非常心安理得。
       吃完了饭,小雅收拾着碗筷,一直琢磨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着想着,她明白了:原来,她根本也是不想借钱给陈歌的。之所以回应得那么快,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礼貌。陈歌向她借钱,在心底深处,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和深深的委屈。——八年未见,空白的八年横在那儿,他只是说想她,只品评着她漂亮,只审判和好奇着她有没有对他伪饰美满,却从没有细致地探询过,这八年里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从没有恳切地扣问过,她在父母离世,兄嫂苛冷,小弟孤弱的情形下,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仿佛她现在这样是天然长成的,——像他说的那种葛根。他想着她。他说他一直想着她。可他并不关心她这些,末了却这样想当然地就向她借钱。这无论如何是让她觉得别扭的。即使他为她跑到了沈阳。与热烈浪漫的追求相比,默默的温存显然是更适合她的。——在平日里,她脸上多长了一个痱子,何杨都要问一个明白。
       他再想她,也不是爱她。想和爱,是不一样的。总之,他给予她的,还没有达到借三千块钱的程度。
       这么换算是俗气的。在俗气的日子里泡了这么久,小雅承认自己的俗气。不过,幸好,借钱也是一件俗气的事。以俗对俗,她过得去。不像当初她对何杨那样。
       两天里,小雅一直没有给陈歌打电话。她在等陈歌打过来。这么拖着,陈歌应该会明白几分意思吧。如果他不再打来自然最好,如果打来,那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实话实说。如同她不想在何杨面前撒谎一样,她也不想在陈歌面前撒谎。
       陈歌终于来了电话。先说了两句别的,然后问钱的事。
       怎么样?不行就算了。
       何杨不同意。小雅说。
       两个人都沉默着。
       你对他说了是我借的?
       是。
       陈歌笑了笑:你怎么那么傻啊?他怎么那么小气啊?
       小雅没说话。她讨厌这话。他怎么能鼓励她欺骗何杨?她为什么要为他在何杨面前耍小聪明?不借钱给他就一定是小气吗?那借钱的人又算是什么?
       两年之内,陈歌没有再回来,但他隔三差五就会给小雅打一次电话。聊聊近况。这两年间,小雅的身份在单位做了改变:她被提拔成了办公室副主任,有单间。手机也开始流行,她是最率先有的一批。她的办公室电话上有来电显示,小雅发现,他总是全国各地跑。他告诉小雅,他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广告公司,公司业务范围很广,各省都有工作站,他就得不停地出差。他们的聊没有什么正题,纯粹是随便聊。但这随便中,经常也会带出那么一点儿不随便来:
       在干什么?
       接你的电话呗。你呢?
       喝茶。
       在哪里喝?
       雅间。
       哪里的雅间?
       哪里的雅间都是雅间。
       小雅的脸微微红了。她喜欢他这种机智俏皮的语点儿。
       夜里梦见你了。陈歌说。
       梦见我干吗?
       那是我的隐私,不能告诉你。让我保留一点儿道貌岸然吧。
       小雅笑。
       你知道吗?每梦见你一次,我就在你的名字后面打个叉号。
       我有什么错?
       正因为你太正确了,所以我想让你错。
       别这样,你是哥哥。
       谁是哥哥。我才不当哥哥。陈歌顿了一顿:我可不想乱伦。
       陈歌!小雅严厉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下次见面我亲自给你做饭吃。你想吃什么?我会做清蒸鲈鱼,还会做地锅馍,光胡萝卜我就有七种做法。
       你会作——恶多端吗?小雅认真地说。用牙齿噙着笑。
       恶多端?恶多端?陈歌在电话那边喃喃地重复着,半天才明白过来。小雅已经笑得肚子都痛了。
       我会。陈歌说:等我什么时候见了你,就给你做。你可不能不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味是很复杂的,有恳求,有宣言,有示威,也有要挟。还有不甘。他问小雅近期有没有计划去哪里,他们可以碰个头。
       局里没有计划。小雅说。事实上局里外出的安排很多。但她不想告诉陈歌了。她不想和他再在异地见面。上次沈阳见面,她之所以全身而退,最重要的原因是身体,在为身体把关。现在,她的身体不需要把关了,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形,她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够顶得住。——这么犹豫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多半是顶不住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在她滴水不溢的外表下,她的内层是多么漏洞百出。而这漏洞,最怕的就是陈歌这样的洪水。
       还有一次,他问小雅,去沈阳那一年她为什么流产,小雅很吃惊,问谁告诉他的,他说小辉。小雅生着小辉的气,在电话里默不作声。陈歌问:你是不是不想给何杨生孩子?
       你错了。小雅说:我非常想给他生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做流产?
       反正不是因为你。一瞬间,小雅想任性了。她肆无忌惮地说。
       陈歌受了伤害似的沉默着。
       有些事情你不要问。我从没有这样问过你什么。小雅缓下来,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你不要逼我恶毒。
       我知道了。陈歌说。口气像学校里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两年之后,陈歌再次回来,小雅已经做了母亲。她生了个儿子。儿子的干娘就是胡丽。
       
       消费者心理
       在这没有回来的两年里,陈歌托小雅办过两次事。
       有一次,他给小雅打来了电话,先问了问碧龙峡旅游区附近旅店的行情,然后要小雅帮他的家人推销床单。说别人欠了他们家的运输费,用床单顶的账。很普通很俗艳的纯棉床单,一条三十元。比市场价是有些高的。
       两百条。你每卖一条给你提成五块钱。我告诉家人让他们给你结算。陈歌在电话里说。小雅说算了吧。陈歌笑笑:你算账一向是很清楚的,怎么能就这么糊涂地算了呢?
       小雅知道他在影射沈阳时她坚持AA制的事情,没说话。
       小雅找了几个熟悉的饭店,把床单推销完了,直接收了货款,通知陈歌找人来取。陈歌的姐夫来了,小雅要他点钱,他就一张一张的点了。点完之后,仍旧把钱装在信封里,走了。
       又有一次,他打电话来,没说什么闲事,一开口就要小雅帮忙把他家的车弄出来。碧龙峡风景区搭界山西,景区里的路原来是晋煤外运的一条通道。景区快速发展起来之后,道路重修了一遍,为了保护环境和道路,新路就禁止煤车再过。改的道比较远,路况也不怎么好,有些不自觉的煤车就会趁着夜间,侥幸还走景区里的路。小雅没想到陈歌家的车也干这个。可既是陈歌说了出来,对她也不算是很大的事,她不能放着不管。她给交通局一个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对方要她星期天的时候帮忙开张条送一帮朋友进景区,一手人情,另一手还是人情,交货两清。亲亲热热又心照不宣的交易,很快就解决掉了问题。
       陈歌打来电话道谢,给小雅寄来一些书,都是很纯情的散文,哲理类的,励志类的,怀旧类的。小雅翻看落款,都是他最初走的八年里买的。
       你不看了?小雅问。
       不看了。现在过生活,哪能老看这些。陈歌说:再说,这些书讲的都是软话,和日子的风格太不相融了。看多了这些,心肠都硬不起来了。
       许多年前,我看过两句诗,现在还记得。小雅说。
       什么诗?陈歌调侃:我这没文化的人能听懂吗?
       能。小雅说。
       讲来。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
       陈歌是在第三年的暑假回来的。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和小雅见过两次,都是在小辉家。小辉打电话让小雅过去吃饭。每次去,小雅往往都能很准确地预感到陈歌在不在。在就在了,淡淡地打个招呼,聊两句而已。用陈歌的话说:如此见面,等于没见。如此说话,等于没说。
       一天,小雅一到办公室,陈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要走了。陈歌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雅忽然想起多年前,陈歌第一次离家出走时的那个夜晚。她的心动了动。
       什么时候?
       后天。我想见你。明天我们见个面吧。我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等你。陈歌一口气说完就挂掉了电话,仿佛是怕她拒绝。小雅犹豫了一下,决定明天去。她去的理由很简单:她喜欢他这么斩钉截铁地命令她。无论这么做的时候,他是不是有些心虚,但某些时候,这种气势是男人应该有的。她喜欢这种气势,也尊重这种气势。
       陈歌在候车室里等着她。见了她,就默默地往前走,上了一辆车。小雅从他手里抽出一张票,票价是十五元,目的地就是百面坡。这个地方小雅知道,在临市的地界,离这里百把里。百面坡盛产竹子,有一块很大的竹林,近些年被竹农搞成了旅游区。肯定是去那里了。
       竹园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也不是星期日,玩的人很少。全是绕来绕去的小路。竹林细密,竹径幽长,清静深凉。他们走了一会儿,小雅说想坐坐,路边有竹椅。陈歌说进竹林里面坐一会儿吧。小雅看着竹林,里面满是落叶——竹林里也有落叶,是她没想到的。
       不潮吗?她问。
       夏天有点儿潮怕什么?
       有没有蛇?那种叫竹叶青的蛇是不是就在这里面活动?
       陈歌笑了。有我。他说。
       你是蛇啊。小雅故意混淆他的语意。
       是,我是美女蛇。
       性别错位了。要是美女蛇也该是我。
       那我是靓男蛇。一对儿。
       两个人斗着,陈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很大的塑料布,垫下去。他们并肩坐着。小雅感觉到陈歌的手似乎动了动。他想揽自己的肩,小雅知道。她必须得找点儿什么话说了。
       你在广告公司到底做什么工作?小雅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文案。高级文案。全公司只有两个高级文案。陈歌说:要不然也轮不到我跑遍全国去指导工作。他滔滔不绝地对小雅讲他们设计过的一些经典之作,有几样是电视上正在热播的品牌。有女装,有化妆品,有内衣,有清洁剂,还有豆浆机。小雅问他们怎么什么都做,陈歌说只要赚钱就做。
       做这一行对人的心理应该很有研究的吧?小雅问。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人的心理。陈歌又开始谈论自己在心理领域的所得。说广告能影响消费者心理的因素,大致有这么几条,一是价值圈,二是规范圈,三是习惯圈,四是身份圈,五是情感圈……还说了安全感战略,不和谐战略,信条战略,性格战略,憧憬战略……,他举了很多例子。谈到习惯圈的时候,他举的例子是一种止咳糖,他说一些消费者习惯把止咳糖放进止咳药的概念中,只有在确实咳嗽的时候才服用。对这种消费者,如果加重糖的概念,让他们形成止咳糖是糖的意识,就能促使他们整年不停地吃。同样的例子还有维生素糖果。有些妈妈懒得哄孩子的时候,就让孩子吃糖。可吃糖对牙齿不好,会令她们有负罪感。然而推出维生素糖果的概念就可以抵消她们的负罪感。因为有维生素。其实鬼才知道维生素在糖果里能占几成。
       小雅听着,忍不住哧哧笑了。
       笑什么?陈歌不说了。
       笑你们聪明。让人们整年吃糖,你们连带牙膏广告都可以接着做下去。
       是。我们也做牙膏广告的。陈歌也笑了。
       对心理有研究的人真可怕。
       怕什么?怕我看透你?那你不用怕了。陈歌笑着正了脸看小雅:我早就把你看透了。怕也没用。
       你可真了不起。小雅揶揄。她揶揄的时候斜睨着嘴角,何杨说过她这样的神情有一种特别的娇媚。
       陈歌不语,仿佛被她的娇媚魇住了。他终于伸出手,揽住了小雅的肩,小雅任他揽着。然后他吻下去。吻的时候,又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
       附近没有一个人。小雅既不迎合也不拒绝。他的手在她的乳头周围来回画圈,涟漪越泛越大,把小雅一道道地沉了进去。然后,他把头低下去,吸吮起来。又把小雅一口口地从水底捞上。不急不缓,节奏很好。小雅觉得自己就要呻吟出来了。他的手随着节奏想往下走,小雅拦住。
       不。她说。
       别这样,小雅。陈歌说:我们有权利。
       没有。小雅说。
       为什么?陈歌问出了最笨的一句话。执拗得像个孩子。
       因为我是一个有丈夫的人。小雅也答出了最杀风景的一句话。有些风景是必须杀的。
       陈歌不语,淡淡一笑。小雅一字一字听出了他短促的笑容后没有说出的话:你还知道你有丈夫吗?那你就不该同我出来。
       我该走了。小雅站起来,却被陈歌更有力地抱住。他吻住她,一边吻一边喃喃:小雅,别走,别走。我只是情不自禁。
       小雅被他抱着,渐渐温暖起来。她早就设想过被他抱的情形,自从在东陵被他抱过之后。不,在东陵抱她之前。在十年前。现在,这个男人又一次抱她了,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滋味。不过,这就对了。正如她没有理由按照他的想象生活一样,他也没有理由按照她的想象抱她。
       小雅,你喜欢我吗?陈歌问。
       你呢?小雅反问。
       我当然喜欢你。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小雅笑笑。陈歌抚摸着她的头发。小雅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不想回答。这算什么?你说一句,我还一句,像小孩子交换好吃的东西。他给了她的,她还没给他。就目前的局势看,她赚了一点儿。那就多饿他一会儿吧。越饿着越觉得她手里的东西好吃。
       树影斑驳,天蓝得那么假。小雅躺在陈歌的怀里。他的肩膀是宽大的,他的背是厚实的,他的呼吸是热烫的。可不知道怎的,都离她那么远。
       
       有十年那么远吗?
       回去的路上,小雅看见一家广告书店。她拐进去浏览了半天,挑了一本书,书名叫《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信出版社出版。作者是两个德国人。
       小雅没事就翻翻。后来觉得,这书还真挺有些意思的。
       附:案卷笔录三
       当事人,袁玉梅,三十七岁。北京市朝阳区一家行政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丈夫去世两年。
       “碰到他的那天,刚过完丈夫的两周年忌日,我的心情特别不好,就去公园遛弯儿。其实这两年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怎么能好起来呢?我是寡妇。寡酒不好吃,寡妇不好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话一点儿都不假。即使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寡妇也还是寡妇。当寡妇的滋味,不当的人是不知道的。只要你有单位,有熟人,有朋友,你寡妇的身份就是众所周知的。当然,我可以再找一个,但是有那么容易吗?谁还能看上我啊?看上我的,我还得看上他呢。不要以为寡妇就结实,寡妇挨过疼、受过罪,心思更小,心弦更脆,寡妇要想前进一步,比常人还难着呢。寡妇,寡妇比黄花少女还错不得……”
       到公园遛弯儿后怎么了?
       “哦,遛弯儿。遛着遛着,我就上了游船。那时节有风,游船有些晃荡,我就打了个趔趄,他一把扶住了我。我们就聊起来。他不怎么花言巧语,但一说话就知道是个踏实人,很善解人意,对人很诚恳。这是不好装的。说实话,虽然你们已经告诉我他是个骗子,可到现在我都不怎么相信。”
       他都拿你的钱跑了那么久了,你还相信他?
       “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也许得需要很多理由,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我觉得我对他就是这样。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得回重庆一趟。他是独子,母亲又是癌症,总得带多点儿钱回去。他说他脑子是一团糨子,把信用卡密码忘了。他是哭着对我说的。一个大男人,到那时候看着可真可怜,我就取了一张定期七万的单子,给了他。他虽然一直没跟我联系,但我想可能是他妈妈的病比较麻烦,他多半正在医院照顾她,甚至或许他已经在办丧事了。你不知道他说他妈妈病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怎么会去诅咒他妈妈呢?”
       那张信用卡你去银行验过吗?
       “验过。是报废了的。我想,大约是他太慌乱了,才给错了。一定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公安局把他搞错了?
       “公安局就不会搞错了?翻开历史记录查一查,公安局错的还不算少呢。”
       第四章
       这节课成了一节课外课,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在小雅的珍爱和纵容中,长成了一个野孩子。常常的,小雅管不住它,也不想管它。她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它也不敢跑得太远。
       它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小雅一样。〖HK〗
       每个人都有理由
       胡丽又提离婚了。
       必须离。她说。她的神情像一枚决绝的钉子,扎在她的眼睛里,也扎在小雅的眼睛里。
       胡丽一直没要孩子。问她为什么,起初她说:急什么,再玩两年呗。
       后来再问,就说:还没做好准备。
       这事没办法准备的。小雅说。
       你先替我准备着,我把你儿子当实习了。胡丽笑笑。
       后来,胡丽很干脆地就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要了。
       两年前,小雅的孩子过两岁生日的时候,胡丽以干娘的身份给孩子买了生日蛋糕,一堆玩具,一身昂贵的儿童套装,带孩子去游乐园坐了过山车和海盗船,到影楼拍了生日套照,一路哄孩子叫她妈,和孩子玩得翻天覆地。孩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她还没有走,歪在床边欣赏了许久。
       胡丽,你没要孩子,肯定不是因为不想要。小雅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胡丽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小雅,有时候,我想离婚。她说。抽抽噎噎的,像个委屈已久的孩子。
       要想好再做。沉默许久,小雅说。
       你好奇怪。胡丽说,为什么不问为什么?
       那是记者问的。小雅笑笑,我知道你有理由。每个人想做什么事都能找到理由的。关键是这理由够不够强大。
       小雅,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胡丽说,就是因为你太明白了。我的心太容易闹了。你的明白让我清晰和安静。
       小雅给她拿了一块热毛巾,胡丽接过来,点擦着。点擦比抹擦对皮肤好。胡丽这个时候还想这个。小雅想笑。
       他在那方面很弱。我们做爱的次数是按月的,我们做爱的时间是按秒的。你说,胡丽苦笑,这个理由够不够强大?
       小雅看着毛巾上捋出了淡淡水汽,久久无话。突然明白了胡丽为什么会那么四处留情,那么风情万种。她没有被满足。小雅再想不到是这个。朱宣看起来也是壮壮实实的一坯子,怎么会不行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事也真不是看着能行就行的。
       朱宣,小雅斟酌着字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要老想着他,就只能凑合了。他也知道自己亏欠了我,对我挺好的。我发脾气什么的也老顺着我。可我还年轻。小雅,我是不是还年轻?总觉得这么太委屈了自己。胡丽看着小雅:你和何杨在这方面挺好的吧?
       小雅点点头。在胡丽面前,这个意味着满足的回答让她有些愧疚。胡丽为这种事情想离婚的念头也让她替胡丽愧疚。虽然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胡丽的痛苦。
       有一段时间,她们经常说离婚这件事情。她们是在散步的时候说的。两家相距不远,有时候两个人会相约散散步。这个城市里的柳树很多,柳树绿期很长,从春到秋。走着走着,便有不曾修剪的柳枝拂发而过,拂出几丝“人约黄昏后”的曼妙。路灯下,胡丽的脸看起来十分单薄和尖俏。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疯狂。她似乎真的还年轻,不然不会有这种疯狂。疯狂是能让人燃烧的。燃烧之后,就是老吧?
       胡丽断断续续地讲着和朱宣之间的事情:她对朱宣的折磨,朱宣对她的折磨,彼此小小的,锋利的,蚂蚁一样的折磨……之前,胡丽对她讲过很多隐秘,床笫之间的隐秘,却是从来没有过。新鲜,兴奋,让她听着就会浸出隐隐的潮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惊惧。胡丽和朱宣在人前,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一对。
       或许,她和何杨在人前也是如此?
       他常常说我性冷淡。你说我面对一个性无能能不性冷淡吗?有时候急了,真想找个情人,把我们的床上镜头录下来,让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性冷淡。
       小雅骂她荒唐。
       可怎么才不荒唐?或许他对我也是不满意的,可又不能面对新的选择,所以还不如忍气吞声地迁就我。我们干吗都要这么难为自己呢?为什么要这么过呢?
       胡丽,不要这样。小雅嗫嚅,自己也觉得自己坚持得有些无耻:不是,每月还有吗?
       你以为是例假,每月都有就行了?何杨要是这样,你就不说这话了。
       我想我并不会怎么在意这个。
       那是因为,你找何杨是想找个家长,不是找爱人。
       小雅哑然。
       后来胡丽还是提了离婚。朱宣给胡丽的父母下了跪,几乎找了所有的朋友出来说和。找小雅的次数是最多的。失尽了许多面子,也收获了他想要的面子:终于没有离婚。
       现在,胡丽又提起来了这茬。小雅直觉这与陈歌有关。
       你和朱宣的事,全都对大风起兮讲了?
       是。他说我早就应该和他离婚。无论我和他将来的感情如何,和朱宣分手是一定正确的。他说我这是不懂得爱自己。所以得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爱。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一切都因为这种勉强而值得怀疑。所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逻辑有些熟悉。小雅想起了那本书,《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这和价值圈里的连环惩罚模式有些类似吧?
       他把他的事对你讲了没有?小雅问。胡丽问是什么事,小雅说是他和他的前妻。不是说过他和她能够从新闻联播做到再见吗?胡丽恍然,说他讲过,不过讲得很简单。大致是:前妻是他同学的妹妹,两个人是自由恋爱,结婚后生活得还不错,可后来他前妻走上了仕途,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就由Y变成了X。
       在这个虚拟的故事里,自己就是他的前妻。小雅知道。
       
       胡丽又回到了离婚的主题。离婚对未来的意义,离婚对身体健康的好处,离婚者心灵的成熟和成长,离婚后生活的境界和思想的开阔……总而言之,离婚太好了。世界上没有比离婚更必要的事情了,尤其是她的离婚。
       要想好再做。小雅依然是那句话。
       已经想好了。
       不要被虚幻的东西迷惑。朱宣,小雅犹疑:他毕竟是实在的。
       实在的不在心里,就是虚幻。虚幻的在心里,就是实在。胡丽分析得很辨证。
       你确定你能离成吗?
       只要不回头,一定能。
       胡丽决绝的神情让小雅发愣。不回头就是不归路。小雅看着胡丽的脸。这是被陈歌施了魔法的脸。她爱上了他,无可置疑。爱上。上。这个字用得真好。因为是爱上,所以就仰贴,就趋附,就注定要舍弃自己原有的一些,许多,甚或是全部。
       ——如果是爱下呢?
       你,还打算干什么?小雅问。
       去内蒙。我已经订好了票,过两天就走。胡丽说:回来就和朱宣摊牌。
       小雅知道自己应该和胡丽说些什么的。但是她不能开口。开始没说,现在就越发不能说了。再者,对胡丽能说什么?她对陈歌的拒绝,对陈歌的欠,和陈歌的暧昧,在胡丽听来会是什么感觉?是炫耀:瞧,这是我不要了的,你也就不要捡了吧。是比较:他这样对过我,所以才会这样对你。对我比对你还好,还早,我都不要,你也不必珍惜。而在胡丽心里,也未尝不会蔓延出一种酸涩尖利的嘀咕:早干吗不对我说这些?你与他和我与他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因为吃醋才不能忍受?——当然,这些都是把人看扁了才会有的狭隘想法,可终究不是没有可能。这种事情的门缝本来就是窄的,人被挤扁的可能性本来就是大的。
       而最难说的就是对陈歌的那些怀疑。当初自己和陈歌之间的致命障碍,就在于那些怀疑。也是因为那些怀疑,她才有了警告胡丽的愿望。可那些怀疑又能怎么说呢?怀疑毕竟是怀疑,连小雅自己都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还说什么?
       一周之后,小雅和何杨去看公公婆婆,碰到大姑姐何慧。吃完饭,她和何慧在厨房洗碗,何慧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在税务局工作,叫胡丽?
       是啊。小雅一头雾水:她犯案子了?
       她老公。何慧说。
       小雅说没想到这么快,昨天她还看见朱宣在一家体育商店里闲逛。
       三天前的事。何慧说:他找小姐,被你姐夫他们抓了个正着。交了五千块才出来的。
       谁去交的罚款?小雅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能想象胡丽知道这件事情的情形。
       他妈。听说幸好胡丽不在家。他和他妈在治安处都给你姐夫他们磕头了,求他们不要把事情泄露出去。不然两口子肯定过不成。其实,他也挺冤的。你姐夫说,那小姐说他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进去,倒是警察进来了。
       小雅笑了一声。不笑还能怎的?
       你姐夫说,看那人的样子,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婚外情。
       这是婚外情吗?婚外精还差不多。小雅敏捷地说:不对,连精也没有。
       何慧大笑。小雅的嘴巴一敏捷就意味着尖刻。
       姐,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小雅嘱咐。
       何慧撇撇嘴角: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
       再看见朱宣,小雅的表情没变,心理的感觉自然变了。她有些恶心。可说实话,她觉得朱宣也很可怜。
       课内和课外
       前面是一道鲜亮的斑马线。小雅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牵。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小雅赶了两步,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她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何杨就是这样一个陪她过马路的人。在她如履薄冰的时候,他恰好在她身边。这种需要比什么都重要。何杨满足了她的这种需要,而且满足得还很长久,仿佛是她要多久就有多久。对她来说,这也就是爱了。
       她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何杨的。朋友的丈夫和何杨是朋友。之前,朋友很详细地介绍了何杨的情况:父母亲退休前都是干部。父亲是局级,母亲是处级。何杨在一家机关里做财务工作。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和姐夫都在公安局工作,姐姐在行政处,姐夫在治安处。哥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异地。她据此推断:何杨家肯定有房子,何杨性格也应该比较细腻稳重,经济情况也应该很好,所谓厨房之中无饿鬼。——这些衡量都是势利的,但对她太重要了。当时母亲虽然还在,小雅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母亲和小黎将来靠她得多。如果她也拮据得要死,那母亲和小黎的日子肯定就越发不堪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家。见面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夫妇出去,给他们留独立的空间谈话。他们的茶很好,小雅就多喝了几巡,过了一会儿,她上过卫生间,去冲厕所,才发现冲绳断了。断头儿很高,小雅怎么也够不着。她只好走出卫生间,想找个水盆接水,何杨看她出来,马上迎着说:冲绳坏了吧?
       小雅点点头。
       何杨走进卫生间,拉响了冲绳。再坐下的时候,小雅的脸烫极了。她不敢再喝茶。何杨却说:喝吧。没关系。没关系。
       除了这件事,小雅对何杨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真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没有任何特点。甚至分手后,想起他的模样就一片模糊——看街上差不多的男人都像他。但是,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是重要的。
       第二天,何杨打电话约她,她就出去了。他们在一家茶馆见的面。聊得也很平常。正说着话,何杨忽然说:你里面衬衣的领子没折好。过来,我给你整整。小雅听话地走到他面前。何杨替她整好。何杨整好后端详了她一下,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头。神态安详。小雅忽然就明白:一定是他了。
       他的平常,他的正常,他的家常,他的如常,——都是她要的。她需要这样的人,来把她的一切捋顺。
       她需要他,但她也没有让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对他时而冷,时而温,——热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让他触摸不定她。他的工作,家境都比她好,她再中意她再想嫁他也不能让他把她轻看了。她有她的尊严。她要让他知道,她并不那么在乎他。与他见的同时,她还见了好几个男孩子,都是别人介绍的。每见一个,她都要告诉他。他说:“见见好。多见见才能有比较。”微微受伤的神情下,男人的倔强和自信倒是她最动心的。
       她玩着自己的小心眼。他不陪她。却像一个看着孩子玩的大人。到最后,她终于玩烦了,给了他一个小小的铜制的钥匙链。带他见了母亲。两人的关系算是定了下来。
       不久,何杨就开始操心给小雅调工作。何杨的父母虽然都已经不在其位,但也有一些被他恩泽过的下属正能呼风唤雨。何杨几乎穷尽了所有的关系,才把环节一道道疏通。而这之前,小雅从来没对何杨说过自己不喜欢教书,所以当突然听到何杨对她说工作的事情差不多都办妥之后,她惊讶极了。
       你是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如果什么都需要说,也太没意思了。我这个人没那么聪明,但也不是那么迟钝。何杨说。
       如果我们结不了婚,你不是白白地废了许多人情吗?小雅说。她知道,这些人情都是一次性的,如果何杨不用到她这里,将来准可以用到自己的提拔上。
       我愿意投入的时候,是不去算计的。何杨说。
       新婚之夜,何杨把小雅抱在怀中,问小雅:嫁给我感觉好不好?
       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算计。
       何杨狡黠地笑:对你这种人来说,不算计就是最大的算计。
       第二天早上,小雅在何杨的臂弯上醒来,看见何杨的眼睛正看着她,满含疼惜的笑意。他把小雅紧紧揽住,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会对你好的。多少男人对女人说过这种话?多少女人怀着甜蜜和喜悦接受?是一种得到之前的筹码,也是一种得到之后的负责,然而,又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和以大容小的恩典?柔情缱绻的背后,是给予者向接受者颁发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然后就是女人的谢恩和万岁。
       小雅知道这句话可怜。但她要这句话。是要,才可怜。然而,也是因为可怜,才要。
       
       ——这大约也是何杨的海誓山盟里时间最近的一句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再说过。小雅也习惯了他不说。当初恋爱时,他还会不时说一句,只是说的神情过于庄重和严肃,每次小雅都会绷不住笑。其实她心里很感动。但一笑就把这感动给遮盖了。何杨以为她太调皮,自己就有点儿羞赧,也就越说越少。结了婚,干脆就不说了。
       这个小雅真的一点儿也不着意。只要何杨宠她。何杨最会做的事情就是宠她。这让她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甚至做爱都在其次。他像海绵一样吸纳着小雅的敏感、任性和乖张。他似乎对她有一种真挚恒久的热情,永不懈怠的责任和坚不可摧的忠诚。
       有一段时间,何杨出差很勤。一天,回到家里,他突然打开了钱夹,把小雅叫到身边,抽出一张张信用卡。——他在单位主管财务。他把卡上的钱数和密码一一告诉了小雅,小雅问他在干什么?何杨说:我总在外面跑,不能不想得远一点儿。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记住,这些钱都是咱们家的,与公款无关。还有,我也没有在外面打过一张欠条,如果有人找你要账,你一概都不要认。
       何杨。小雅喊。何杨笑了笑,摸了一下小雅的头。小雅的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何杨的工资一向都是给她的,这些钱,肯定都是公款,是何杨处心积虑抠攒出来的。他这么藏着掖着,末了要给的唯一一个人,是她。不管这钱清白不清白,天宽地阔中,他对她的这一份暖,已是让她终生也不能忘却。如果这是他的龌龊,那她愿意领受这份以失去生命为前提的龌龊,哪怕这领受也让她变得龌龊。这龌龊能传染到身上,便使她幸福。
       小雅也知道,只要她不背叛何杨,何杨就决不会离开她。甚至她在一定程度内背叛了何杨,她也有把握让何杨原谅自己。当然,她轻易也不会背叛他。对她来说,能找到这样一个丈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
       在何杨面前,小雅常常是全部放松的,是最舒展的。她毫无顾忌地暴露着自己的一切弱点。她的笨:电话线掉了不会接上,不知道怎么安装正负极电池,不知道怎么给闹钟定时……她的稚:和儿子争零食吃,和儿子吵架让何杨评理,她把儿子气哭,儿子也把她气哭……她的没心没肺:何杨的哥哥回来探家,光着膀子吃饭,她用手去拍他背上的蚊子,何杨的嫂子还站在一边,眼睛翻得比蛋白还白。晚饭后一起喝茶,婆婆回忆当初和公公结婚的经历,小雅眨巴着眼睛,贸然插一句:那当时你们都不节育吗?公公本来还笑眯眯地坐着,站起来就走了。
       起初,家里人对她这样都很蓦然,渐渐的,也都习惯了。习惯了,也就宠了。宠了,她就成了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无论在外怎样淑良恭谨,进了家,她就成了和自己儿子平起平坐的小女孩子。
       她常常对何杨充满了感激,但她从没有说过。她知道这不能说。夫妻之间是不能靠感激过日子的。她能。而且还可以过得很好。可他不能。他要是知道或者发现这种气息,那他肯定就崩溃了。这种伤害对他的自尊是致命的。所以她决不会让他知道。所以她尽可能用一种出自内心的自然的方式让他感到幸福——是他希望拥有的那种幸福。
       他们的家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他是外面硬硬的壳。探出来的触角和面庞是他的天地清明的笑脸。牵引他的是小雅的快乐。最深处的,是小雅不能不想也不会展露出来的灵魂的尾巴。
       小雅觉得自己做得很成功。可怕的成功。
       当然,仅有成功对小雅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小雅常常觉得,她虽然找到了家,但其实还未恋爱。何杨是她的父亲,儿子是她的兄弟,而她还情窦未开,爱情还在前面摇曳等待。在经过了严酷的历练和挣扎之后,她似乎仍旧怀着一种渴望,渴望自己能够天真未泯的,从容舒缓地,欣赏到爱情的模样。——这是一节她缺失了的课。
       爱情是一节课。谁都不想错过的必修课。在陈歌离开的那八年里,小雅知道,自己是成长的太迅速了,就把这节必修课给丢了。其实她从不曾放弃这节课,这节课也不肯放了她。他们始终都在互相寻找。现在,这节课好像找到了她,她也想把这节课安置进去,却发现,自己的哪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这节课很多余。安置到哪里都不合适。
       这节课成了一节课外课,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在小雅的珍爱和纵容中,长成了一个野孩子。常常的,小雅管不住它,也不想管它。她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它也不敢跑得太远。它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小雅一样。
       陈歌走进了这节课的课时,可他不是老师。他甚至不能称之为同学。小雅给他安排的角色,最多只是一个陪读的人。
       水胆石
       胡丽回来了。她来去用了十天。
       小雅,你不知道他有多好。胡丽从包里拿出一沓印着图片的资料,小雅翻看着:牧民家的牛粪饼堆,草原上的清亮小溪,残旧的会宗寺,古朴的山西会馆,姑娘湖,双山水库,沙地驼群,地下森林……是好。他多会选地方啊。蓝天白云,长调美酒,胡丽这样的女子,他那样的男子。森林里,他是猎手,她是小兔。草原上,他是野狼,她是小羊。她一口口吞吃他赐予的温柔青草,他再一口口把她温柔地吃掉。
       然后是胡丽的照片。奥林巴斯数码相机的效果果然出色:第一祯:白色的蒙古包外,一身粉红蒙装的胡丽巧笑倩兮,旁边的蒙古姑娘也娇憨地笑着,面颊上两酡深色的高原红。第二祯:无边的草原上,羊群在不远处吃草,一架很长的木制马车停靠在那里,轮子的直径很长。胡丽倚在车柄上。胡丽说这种车在草原上叫“勒勒车”。功能相当于平原上的板车。“行则车为室,止则毡为庐”,在草原的生活里,勒勒车主要用于拉水和运送燃料。一般每户都要有几辆。第三祯,胡丽侧卧在草地上,身边鲜花盛开。明亮的阳光让她微眯着眼睛,仰视着照相的人。在照相者的眼里,一个女人如此姿态,应当是很有些性感的。
       小雅翻了一遍,除了风景就是胡丽的个人秀。
       他没有照吗?
       没有。胡丽说:他说以后照有的是机会,现在照,对我不好。
       小雅沉默。他们在沈阳,也是这样。他从不照。
       他只陪你玩,工作怎么办?
       他说他早就安排好了,那两天不用工作。他把手机都关了。我也把手机关了。
       ——切断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疯狂快乐。这时候,陈歌肯定也有一些真心吧?不,说不定全都是真心。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胡丽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深红色的玛瑙玉镯。胡丽说是在多伦玉器厂买的。送给小雅的礼物。
       我说要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他付的账。特意要我问你好。还没见你就这么看重你,你可真有人缘。连给我买东西,他都没有付账呢。
       小雅接过。冰凉的玉镯。冰凉的。
       谢谢。
       胡丽给小雅展示了自己蒙古刀和牛皮画,让小雅最注目的是她买的一双大红的蒙古靴。闪亮的靴尖微微向上翘着,靴帮上刺着图案和花纹,靴里衬着毡。靴头上有鸟爪一样的图案。胡丽说这种蒙古靴也称香牛皮靴。这一带蒙古人很久以来都穿这种靴。
       真是喜欢草原。一路上都听到一首歌,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歌里有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觉得真唱到我心里去了。胡丽说。
       胡丽还讲了他们的欢爱。当然要有欢爱。不可控制的,最自然的事。讲他们在草原深夜的露水上,在蒙古包粗糙的毡毯上,在黄昏时分,离多伦县城不远的一棵树下。胡丽说他们最多的时候一夜之中能有三次。而她的高潮当然比三次更多。她说她从没有这样过。
       也许是很久没有做了。胡丽轻轻地,羞赧地说:你不知道有多浪漫。
       浪漫。很久以来,小雅都觉得这个被滥用的词和自己的理解几乎都没什么关系了。他们是浪漫么?在她的意识里,浪漫应当是简单的,狗尾巴草戒指应当比玫瑰浪漫。浪漫应当是自然的,不期而遇应当比精心设计浪漫。浪漫应当是不完美的,被雨淋湿应当比打着伞浪漫。胡丽这样的浪漫,怎么看都觉得很遥远。
       
       怎么是很久?你和朱宣,小雅略略沉吟:不是每月都有吗?
       其实,不是。胡丽垂头:我们早已经,一次都没有了。
       小雅沉默。
       前些时,我告诉你说每月还有,是吧?我之所以说,只是想给自己留一点面子。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活得,有多么,傻。胡丽笑笑,有些尴尬:他完全不行了。
       没去看过吗?
       看了。没用。
       小雅也笑笑。笑容里,又忍不住想落下泪来。胡丽的尴尬多么可爱。
       做爱对于我和朱宣,很久以前是日记,再后来是周记,月记,季记,年记……胡丽的脸映在香牛皮靴的靴面上,反出温柔的胭脂光影:现在,是史记。
       这个时候俏皮话还能出口。小雅不禁笑了,轻轻踢她。她忽然完全明白了胡丽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看十七厘米,也完全可以想象十七厘米进入胡丽时在她的身体里引起的地震——不,海啸。当一墙摞着一墙的大浪打来,脆弱的海岸上还能存住什么?“征服一个男人,先征服他的食道。征服一个女人,先征服她的阴道。”这话是谁说的?按这个道理,陈歌必胜。
       我一定要和朱宣离婚。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女人了。朱宣可怜,但他不能揪着我让我也可怜。胡丽说: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把他的真相讲出来。如果一定要打官司,我会在法庭上建议他参加《大浪报》最近开始的无性征婚活动,现在不是还流行要什么空床费吗?我还会请求赔偿的。胡丽说。一瞬间,她冷森森的笑容让小雅觉得十分陌生。
       小雅沉默。
       大风起兮,到底叫什么?许久,她问。
       陈雨。胡丽说。
       小雅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说的是假名字。可怕的端倪。皑皑雪山,似乎已经呈现出了冰峰上的一角。
       他是哪里人?都已经锦绣帐里卧鸳鸯了,还得回头问这些问题。小雅不知道这算时代的进步还是退步。时代的。人们都爱这么说。
       湖北人。胡丽笑:你不用查他户口。
       他有没有详细地说过他的前妻?
       没有。他不爱说,我也不想听。胡丽有些不耐烦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要做决定。我知道这样做对朱宣来说很毒,可这是阳毒,捅破了就会好得快,比两个人都这么阴毒着强。
       胡丽,其实,夫妻之间不全是性。小雅说。
       是,我知道!胡丽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性也很关键。它就像苹果核一样,我们吃的看的都是果肉,但是如果果核坏了,又挖不出来,它就会越腐蚀越大,最后,整个水果就都没办法吃了。只能扔掉。
       小雅沉默。
       我说得不对吗?
       小雅笑笑。
       怎么不对?
       没有什么对不对。小雅说:很多事情,对不对并不那么重要。
       那什么重要?
       胡丽。小雅觉得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艰难:如果你实在想离婚,听我的劝告,停一段时间再说这个问题。小雅顿顿:反正,你们也不做爱。
       多长时间?胡丽的神情执拗得像个孩子。自己有什么资格阻止她?小雅想。没有任何资格。没有。自己不做的事情不一定不适合她。那句美国台词说得真是不错:人人都不同,国家才伟大。
       你自己看吧。小雅说。她收起了手镯。真像一副凝了血的手铐。她忽然觉得。
       小雅把那对手镯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在单位的电脑上,她特意查了查多伦的玛瑙。资料介绍说,玛瑙果然是多伦的一个特色。多伦县的地层中普遍含有玛瑙,储量十分丰富,质量也很好。硬度只比金刚石低一度,全国制作工业轴承所需要的玛瑙石百分之七八十都来自于多伦。最上乘的玛瑙是红宝石和鸡血石。最奇特的玛瑙是水胆石。即在玛瑙里包着一汪水,据说是举世罕见的。还有一个趣闻:一次,一个牧民发现了一块水胆石,欣喜若狂地拿回了家,准备卖个好价钱,没想到他的小儿子有病了,听说水胆石里面的水可以治病,半夜起来,偷偷把石头砸开,把水喝掉了。
       小雅不由得笑出来。她把这段资料复制,粘贴,保存在了自己的文档里。文件的名字就叫“水胆石”。
       可能性
       在百面坡分手后的第三天,陈歌向小雅第二次借钱。他说他在南昌。
       手头方便吗?那天,我们从百面坡回去之后,在公共汽车上,我的钱包被偷了。信用卡都在钱包里边。我刚在这边挂了失,等补回来就还你。
       多少?
       三千。
       这两天你怎么办?
       我这里还有一点儿,能勉强维持。
       等我消息。
       小雅翻翻自己的钱包。有八百块钱。加上卡里的,足够陈歌要的三千了。三千。又是三千。这是个让小雅不快的数目。他第一次离家时向小辉借,就是三千。他第一次向她借,也是三千。好像认定了三千是一根软肋,他打得准呢。而小雅也真的是有些犹豫。她确实不忍心拒绝。现在,三千块钱对她实在不算什么了。要是征求何杨的意见,何杨肯定也不会再说别的。
       可她还是不想借给他。
       不想借,还是因为失望和委屈。与第一次被借相比,这次的失望不再是莫名其妙,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确确。他向她都借过两次钱了——借的数目还这样小,过得应该不怎么样。最起码不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好,那样滋润。有时候大数目虽然让人惊心,却也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可喜态势,仿佛有气势借这么多的人就有气势挣这么多,由不得让人敬畏。可他三番五次,还是三千。往细处一想,就觉得窝囊委琐。心就灰了。是的,小雅知道自己是势利的。尽管还没有崇高到像歌里唱得那样“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也实在不希望陈歌混得比自己差。他让她寒心。让她在钱上生了无数次气的人,太没有安全感了。而委屈则是在原有的委屈上又加了一层:他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一个男人,在还没有得到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之前。怎么可以向她借钱呢?不是太有点儿没自尊了吗?或者,他天真到以为她不在意这个?不,她是俗女人。最俗最俗的女人。
       不想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障碍:他的话,让小雅起了一些疑心——他似乎对她使了心计。他平日说起来薪水是很高的,怎么三千也得打电话向她借?难道除了她,他身边就没有一个能借给他三千块钱的朋友?还有,他为什么就认着了三千?这是不是一种特意的提醒?是不是一种心计?好像《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的“责任模式”,成功案例是韩国的美而乐儿童套餐。
       镜头一,工作忙碌的职业母亲穿行在街头人流中,每天为孩子准备的午餐都匆忙而粗糙。
       镜头二,一位可爱的小女孩面对母亲做出的饭菜,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厌倦和忧伤。
       镜头三,母亲内疚惭愧的表情。
       镜头四,美而乐儿童套餐隆重登场。然后以紧密的节奏和煽情的语调告诉那些钱包里打鼓的消费者:它分多种口味类型,品质绝对如一,且有保险公司承保,可供负责任的、有爱心的母亲们自由选择。这份迷人的套餐,完全可以代替细腻的母爱,让母亲和孩子同欢乐。
       ——“重要的是让母亲内疚”。小雅记得书中这样强调。那么,现在,他也是想让她内疚吧?他的信息是这样的: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朋友,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帮我。我第一次就是这样求助你的,你没有帮助我。你应当内疚。这次是相同的问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消除这种内疚。要不然,你就只能加重你的内疚。如是者二,你就太过分了。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还有爱情。你会让朋友一次次地觉得,你不像是朋友,担当不起朋友的身份,尤其是这种原本应该有更深意义的朋友的身份。
       而在这所有的信息之前,还有一个最大的信息:我是为了找你才丢钱的,都是因为你。你已经让我在感情上受到了打击,一定不会再让我在这个小请求上再受挫折吧。
       可小雅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认定小雅会往他的圈圈里跳呢?难道不借给他钱,她就没有良心了么?明明是自己荷包里的钱,怎么不借给他就过分了呢?怎么不借给他就觉得不好意思呢?她把这些否了。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内疚。她还帮过他家两次忙呢。那一千块钱提成,她从来就没打算要过。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来看她丢钱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有要他来找她!
       
       在他借钱的这一刻里,小雅觉得,他的身影变得很小很小,他的借钱变得很大很大。仿佛他是先因为借钱才喜欢了自己,而不是因为喜欢自己才会来借钱。
       她决定不借。而且她还决定像他那样直接说出来。她也使用了一个让他为难的说法。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坚持多年的原则,就是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我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我和他就决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你自己选择吧。她是在电话里一口气对陈歌说这番话的。电话真好。
       恋爱的时候,你对何杨实行这个原则了吗?陈歌说。
       没有。小雅说:因为他从来没有试图侵犯我这条原则。
       那你总花过他的钱吧?
       是。小雅说:因为我打算嫁给他。因为我是一个俗女人。小雅说着说着有些气愤起来:因为我觉得女人花自己要嫁的男人的钱,天经地义。
       说得好。我再想办法。陈歌笑了,马上说:我要保留下我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太珍贵了。
       小雅不语,然而微笑。
       总有一天,陈歌又在电话那边说: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
       不稀罕。小雅也笑了。这句话已经像撒娇了,火药味儿中又有些甜蜜蜜。陈歌看不见,可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地为自己脸红。——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不可能再给他更鲜明的鼓励和暗示了。——如果这种可能性不是一种推脱借口的话。他果然保留下了可能性。他当然应该保留这种可能性。只有蠢男人才不明白这种可能性意味着什么。
       附:案卷笔录四
       王韵,三十五岁,哈尔滨市个体服装老板,和男友分手不久。喜欢旅游。
       “我是在开往青岛的旅游专列上认识他的。他说他是首都医科大学毕业的,六年前就拿到了美国的绿卡。现在在国内有油田,醋厂,服装厂,调料厂,娱乐中心等项目。他说他之所以回国,一是想报效祖国,二是想找个合适的中国女人结婚。他说看了那么多洋妞,看来看去还是同胞顺眼。他说他喜欢成熟,能干,独立,大方又不乏柔情的女人,我觉得我都具备。而且他对我也有很明显的好感。我们在青岛下车后,第二天又见面。他坐的是蓝鸟轿车,穿的是皮尔·卡丹西服,抽的是软中华,还有司机贴身伺候着,那派头,那气势,利亮儿得很,嘎牛。根本不是诓人的。”
       东西是不会诓人,可人会诓人啊。
       “我当时没带多少钱,他能诓我啥玩意儿?要是我这个人,任他诓。话又说回来了,两人只要高兴,谈不上什么诓不诓的,对不?”
       他后来不是诓你的钱了吗?
       “后来是后来,谁有前后眼,能看一万年?那天,他来哈尔滨看我,我们玩了两天,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油田需要扩展地盘,可他的资金有些紧张。他得动员朋友们给他入股,年底还能高利润分成。我想,我要是给他一些钱,不但能解他的燃眉之急,还能赚些钱使,怎么看都是好事,就给了他八万块钱。他很感动。说等油田的事情安排妥了,就和我结婚。”
       他的油田在哪儿?
       “新疆。离克拉玛依不远。”
       你没想过去他的油田看看吗?
       “说了。可他说跑那么远看那玩意儿干啥,要看就看我们大庆的,都差不多。还说男人的事业女人最好别过问,如果我相信他,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后来我又给了他两万。他都给我打了条的。喏,我都带来了。”
       对这件事情有什么认识?
       “倒霉呗。”
       往后要吸取教训。
       “什么话?你咒我往后还要碰到这种事不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别整那没用的。先说说我这些钱你们能扳回几个吧。”
       第五章
       而在心底,她其实是多么喜欢做一个坏孩子啊。坏孩子有糖吃么?有。好孩子有糖吃么?也有。不过好孩子的糖是等人发的,所以就有数,少。坏孩子的糖是自己抢的,所以就没数,多。好孩子的糖少,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吃着,格外珍惜。坏孩子的糖多,所以就挥霍无度,满世界掉糖纸——所以就更坏,但是坏得快乐。〖HK〗
       只能是三千
       百面坡之后,他们的联络比以前紧热起来。
       最通常的方式依然是电话聊天。他好像很清楚小雅哪个时段能够聊天:
       今天逛街看到了一条围巾,好漂亮。才一百三。
       买了吗?
       没有。是女士的。想买给你,可是手边没那么多钱。
       小雅笑笑:为一条围巾我可不忍心让你负债。
       那条肯定特别适合你。回头一定买给你。
       我围巾很多,不用了,谢谢。
       多怎么了?一条是一条。不一样的。你没听说吗?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
       可是船多碍船。车多碍车。小雅静静地说。
       你这么理性,真讨厌。陈歌快速而温和地说,又把节奏慢下来:你确定要把那条最适合自己的围巾围到别的女人的粗短脖子上去么?
       小雅笑了。在他的语言的引导下,仿佛那条围巾真就是自己的一样,她有些依依不舍了。《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上说,这是树敌模式。成功案例是英国的潘佩斯尿布。当然,这种品牌的尿布和其他品牌的尿布一样干爽宜人,吸水性好。但既然是一样的品质,怎么能让母亲们对这种尿布非选择不可呢?他们的广告方式是:把尿这个字强调出来。其他的尿布广告因为顾忌人们的嗜洁心理,都换转了词语,如潮湿,画图,泡澡,甚至文雅到了游泳的境界,但潘佩斯就是直接。广告语说:“你想让有侵略性的尿水数小时之久地停留在宝贝娇嫩的皮肤上吗?潘佩斯尿布,尿的天敌。”一句话用了三个尿字。尿,停留在皮肤上?这怎么能够容忍?一个潮湿的低层问题变成了尿这个高层敌人。于是,当然要用潘佩斯。
       陈歌就用这样的模式给自己凭空树了一个敌人。小雅认了。
       你买吧。她说:不过我没钱给你的。
       钱的问题不要提好吗?
       围巾很快寄来了,确实漂亮。中性的彩条围巾,白色把紫丁香,玫瑰红,深粉,暗绿,珍珠灰,水晶蓝,珊瑚黄,一一间隔出来,绝无重复,如一场色彩的盛宴。盛便盛了,盛得却也并不乍,低调而饱满。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是穗子很长。穗子是驼褐色的。这样的色泽配上这样的长度,既飘逸又不轻浮。和围巾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件毛衣。毛衣也是驼褐色的。除了领子,其他都平常。领子是针织自由领,此起彼伏的皮草浪,仿佛微风正吹过麦田,简洁而又随意。与围巾配在一起,协调极了。
       后来陈歌还想给小雅寄东西,小雅统统拒绝。陈歌问为什么,小雅说:你买的我不喜欢。
       有时候,小雅情绪不太好,他一瞬间就能听出来。等小雅倾诉过之后,他就安慰她。第二天,他必定还会再打个电话过来,问她怎么样了。小雅笑他是“跟踪服务”。有一次,电话接通时没人说话,只有歌声。小雅听完了歌,才知道是他点的,祝她生日快乐。可那天不是小雅的生日。小雅很奇怪,问他,他说小雅曾经在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告诉过她这个生日,小雅记起来了,——那是她顺口胡诌的,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连你儿子的生日都记得呢。陈歌说。他准确地报了出来。
       小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意的事情,没有人能比得过。陈歌说。
       后来,他们又迷上了短信:
       刚下班,饿了。
       要不要我给你做餐饭?小雅挑衅。
       要。做什么饭?不会是作恶多端吧?
       是秀色可餐。
       你?内秀吃不了,外秀很难吃。
       自己胃口不好还挑剔厨师?
       正因为胃口不好,所以才挑剔厨师。
       ……
       他们也在网上聊天。用QQ。小雅给自己起名叫妖精。
       小妖精在哪里?
       花果山。
       是盘丝洞吧?
       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不是孙悟空。
       我是如来佛。
       肥胖度好像不够。
       法力够就是了。昨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你。我手里的饮料都洒了。
       没有人能够像我!不准这么说!
       我错了,我应该说你像她。
       不理你了!
       别生气妹妹,我真错了。不过她也回头看了我好几次呢。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
       衣服是湿的。不敢追。
       湿了有什么要紧?
       湿在裤链那里,太不雅观了。
       小雅莞尔。仿佛真的就看见他站在街上,难堪尴尬。
       陈歌的网名是井冈山。小雅问他是不是去过井冈山,他说没去过。
       那你为什么取这样一个革命的名字?
       因为井冈山上有很多竹子。他说:我喜欢竹子。
       小雅许久没有答话。
       你不喜欢竹子吗?陈歌不依不饶。
       我喜欢吃竹笋。小雅说:而且是干透了的那种笋干。
       那我就给你做笋干吧。
       你哪块肉能做笋干?小雅不屑。
       你说呢?陈歌意味深长。简直有点儿色情意味了。小雅的脸红了。陈歌在这种小意思的挑逗上是很到位的。他太懂这些技巧了,太懂得怎么俘虏女人了,从心理到生理。那么他是怎么懂的?他真的只历练了一个女人吗?——像她这样难缠的肯定是少之又少。
       小雅不相信。但不相信也不妨碍她和他继续聊下去。相信不相信,都与聊天无关。确切的说,与她的生活无关。
       也就是在这样的聊天里,一次,陈歌问她经常聊的网友还有什么人,她随口就把胡丽的网名说出来了。
       森林丽狐?陈歌说:真够妖艳的。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小雅说:她对我无话不谈。
       你对她呢?
       小雅微笑。
       ——现在,对胡丽来说,陈歌才是真正的森林丽狐。森林里岔道重重,陈歌在前面跳跃引路,胡丽是一只有着小小野心的白兔,跟着他。鲜花遍地,阳光明媚,浆果甜美,鸟音婉转,……当然不止有这些,最不重要的就是这些。不能想象的恐怖是,森林里有毒蛇,有瘴气,她一定会迷路的,或许会栽个跟头,留个伤疤,这些还尚能回头。当然,或许,她也会被吃掉。
       有时候,一见面两个人就打仗,小雅用图标点一个雪球给他,他也用图标点一个雪球给小雅。滚上四五个回合,陈歌就忍不住了:
       什么意思?
       滚雪球玩。
       野蛮人,滚你个头啊?
       混账东西,滚你个尾!
       胆子好大,没有一点儿教养。
       为长不尊,当然要教训教训。
       ……
       经常这样,聊着聊着,他们就会这样满嘴跑火车地骂起来,陈歌骂她胡说八道,她骂陈歌南京放炮。陈歌骂她妖气十足,她骂陈歌老不正经。骂着骂着,小雅就会哈哈大笑。有多久了,十几年了吧,没有这样笑过了——为自己的无赖。如果一定要说青梅竹马,这会儿倒是有那么一点儿青梅竹马的感觉了。
       几乎全都是这些。梦一样的,没有用的废话。垃圾。垃圾尽管垃圾,可垃圾也可以是很特别的:七彩塑纸,光艳可爱,挂在树上还能是悦目的旗子。香水瓶子,娇小玲珑,扔出去的时候飞弧出一道芬芳。深蓝掐着白边的初中校裙,有前排暗恋着的男生无意中洒上的碳素墨水,一看到就心生温润……而他们之间的这些梦话,又是什么样的垃圾呢?
       小雅不知道。她知道只是:垃圾是得分类装的。只有分类才最科学。他和她的这类垃圾应该装在风中。左耳进,右耳出。左耳和右耳之间,是思绪的透明翼翅如天使般拂过她的容颜,让她绽开微笑的瞬间。
       这就够了。不过是垃圾,你还想从垃圾中得到些什么?她问自己。
       当然,垃圾中,也有一些不太像垃圾的。
       一天早上,小雅刚到办公室,他的电话就来了。
       想听海的声音吗?
       小雅隐隐听到了涛声。
       你在哪里?
       傻瓜,在海边啊。
       哪里的海边?
       想你的海边。
       就是这样,突然间他就抒情起来。小雅就骂他酸。
       吃一些酸的很利胃的。什么时候我把你拐出来,我们去逛个一年半载的,我肯定把你教得比我还酸。
       一年半载之后呢?
       不要你。把你抛弃。
       小雅笑。他这话多多少少是有些负气的。
       带我去哪里?
       青海,西藏,云南,贵州,你不是喜欢这些少数民族多的地方吗?到时候,没钱了,就把你卖了。你想当白族还是哈萨克族?苗族还是傣族?佤族还是土家族?
       我们家人找不到我,要报案的。
       傻,我们用假身份证,不会出现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所有的造假行业中,只有假钞最麻烦,得有一条完整的地下流水线,其他造什么都比假钞容易。假档案,假批文,假营业执照,假合同,假股票,假存折,假图章,假结婚证,假离婚证,假文凭,都不成问题。造假身份证只要一台电脑,一台封塑机,一台打印机,一台刻录机和一些塑料片就能开张。我有一个朋友是干这个的,要多少有多少,五十块钱一张。我如果要,他肯定免费。
       要是被人看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除了公安机关的专业人员有这种识别技能外,其他行业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信息资源。有很多人用过,没事儿。
       你也用过?
       用过。
       干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喂,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你要是一不高兴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啊?
       你可以表现好点儿,让我再要你。不然我就把你卖了。
       卖多少?
       三千。
       你一个臭男人都值五十万,我才三千?
       就三千。
       ……
       是。应该是三千。肯定是三千。小雅明白了:她两次都没有借给他那三千块钱,他还是介意的。钱不能意味一切。但钱确实能代表很多。他认这个理。他不服气自己怎么就不能让小雅舍出三千块钱来。这证明,在小雅心里,他还不如三千块钱。这更证明:他没有得到她的爱。
       也许,这三千块钱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意味得太多了。
       在这样看起来混混沌沌的聊天里,小雅知道,自己是清楚的,陈歌也是清楚的。他们都是在该清楚时就清楚,该混沌时就混沌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也就不能这么聊了。这么聊着,她很心安。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能心安的地方,那就是,她总是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陈歌还是会向她借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借,但借肯定还是会借的。也许这是自己对陈歌的成见。但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能说不是预见呢?
       陈歌在小雅的隐隐忐忑中,始终没有开口。小雅几乎就要觉得自己是错的了。她真希望自己能错。
       咒也是祝福
       小雅,借我些钱用。
       多少?
       多少都成。
       这样没偏没点,不着边际。小雅顿时警觉起来:你干吗借钱?你从来不是缺钱用的人。
       是大风起兮要用。
       小雅挂断了电话。
       她们约在“秘密”见面。
       小雅步行走向“秘密”。从她的单位到“秘密”,走路需要二十分钟。中间要经过一个很大的广场。官方取名为人民广场。现在很多地方都有人民广场,就像有百货大楼和新华书店一样。广场中间是一个音乐喷泉,每到周末音乐喷泉就会歌舞一番,很多市民把这视为一景。小雅夫妇自然带着孩子没少来。孩子第一次看到音乐喷泉在霓虹灯下云蒸霞蔚的时候,小嘴张得大大的。离开时恋恋不舍。说:妈妈,明天还来。
       明天就没有了。
       为什么?
       费电。何杨说。小雅本来想跟孩子解释说什么每天看人们都不稀罕了,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之类,何杨的解释一出口,她不由得笑了。何杨解释得比她好。实质,直接。
       喷泉每次喷的时间是四个小时,走对角线穿过人民广场,用一般的速度,需要七分钟。小雅算过。她算习惯了。她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历数算计的坏处:算计者因为事事掂量,常处在焦虑状态,因此一般心率较快,睡眠不好,免疫力下降,消化系统不够正常,还容易患神经性和皮肤性疾病。算计者注重阴暗面,总是在发现问题,发现错误,因此情绪总是灰色的,不但自己很难轻松生活,也让身边的人跟着紧张难受。上述分析导出结论:算计者容易有病,人际关系糟糕,心理变态。这篇文章让小雅很安慰。自己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心理平稳安宁,证明自己的算计在正常领域之列。于是就继续算下去。偶尔,她也想过不算。像胡丽那样。可像胡丽那样就好么?她怀疑。而且,即使胡丽让她信服,她也退不回去。所以,常常的,看着胡丽,她感叹的同时也会觉得很亲切,仿佛胡丽是另一个可能中的自己。她在替另一个小雅进行另一种生活。
       
       这么想着,看见胡丽在对面坐下,方才打电话时的急迫渐渐有些淡去了。
       我会和他结婚的。小雅开口之前,胡丽说。
       离婚提了吗?
       正在进行。
       小雅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女侍应生。这茶叶不新鲜,是陈货。陈茶新泡,旧事重现。
       那个人,说了要和你结婚么?
       当然。不到这一步我不会这样为他舍得的。我们都商量好了,结婚的时候举行网上婚礼。你听说过网上婚礼么?胡丽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说她和大风起兮昨天在网上共同观看了一场网上直播婚礼。不是那种虚拟的,而是真真实实的。新郎和新娘是他们同一个论坛的网友,男方家和女方家隔了两千多里,在网上认识,恋爱,情到浓处,就结了婚。婚礼当天,他们准备了四台笔记本电脑和二十架数码相机,一边拍照一边发送到网上和网友们分享,从新娘化妆开始,迎亲路上的街景,酒店外面的乐队,双亲的祝福,朋友与新人的嬉闹,历历在目。说一个上午的点击率就已经有了八千多次。跟发的帖子也有三百多张。
       他问我想要什么形式的婚礼,我对他说了,就要这种。胡丽的双眸闪闪发光,亮得吓人,像涂了清油。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爱情的邪劲?小雅觉得她的状态十分像精神病患者。她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胡丽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神经病!进三院吧你。胡丽把她的手打开了。
       见了一次就想结婚,你才真要进三院呢。小雅说,一字一字吐出,让自己的语气沉着舒缓:胡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许你是对的。但在事情没有什么结果之前,我不会借给你钱的。
       为什么?他那么信任我,那么爱我,我为什么不能借给他?他开始还答应借我呢,我怎么就不能借给他?
       该死的《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这是其中的良心模式么?已经开始起效了。
       那他到底不是没有借给你吗?
       不是他没有借给我,是我没有向他借。如果我向他借,他一定会借给我的。
       胡丽装得下全世界的眼神,让小雅木然。
       这次是他向你借的,还是你自己主动要借给他的?
       怎么能等他开口?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要不要还不一定呢。多伦到北京的多京公路要复修,他的一个朋友承包了三十公里的线路,前期资金不够,拉他入股。政府的投入很快就会到位,必赚无疑。他如果能凑上一笔,既可以帮朋友的忙,也能给我们未来的生活进行一些原始积累。
       《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这是引导完美模式。看起来,产品与广告没有什么关系,但消费者不自觉地会投入其中,让自己的购物行为与广告的情景融合,以此获得一种成就和享受。成功案例是意大利的巴里拉面食:一位可爱的小男孩待在体育场的大门口外,场内人声鼎沸,一场重要的足球比赛就要开始,可我们的小男孩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垂头丧气地坐在空空的台阶上,准备从一部陈旧的小塑料壳录音机里收听实况转播。他无可言说的忧伤和场内的狂欢同样达到了顶峰。突然间,体育场的检票员向他招了招手,我们的小男孩向后看看,不相信他叫的是自己。检票员又一次向他招手,小男孩奔跑过去。售票员父亲般的拍着他的头,让他进去。免票入场!这是个多么令人喜出望外的时刻!小男孩旋风般地冲上楼梯,他眼里迸发的神采表达出了整个生命的全部幸福。
       巴里拉面食的字幕只在最后一秒钟简洁出场。没有任何品质的承诺和诱人的宣言,但它的销量在三年内增长了将近百分之五十。这个成绩是惊人的。要知道,意大利素有世界面食之乡,是四百多个品牌面食没有硝烟的战场。
       也许,陈歌确实有资格当那个小男孩。小雅想。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当了很长时间的售票员。
       那你现在再向他借试试。小雅看着胡丽的脸色:你就说你更需要钱,让他帮你。
       你当我是什么?胡丽的脸果然红起来,红得很愤怒: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反而向他借?我做不来。没想到你会让我这样。不借就算了。别这样馊。
       总之,他不能让我信任。小雅抿抿嘴。谈话越来越艰难了。
       我也不能吗?胡丽讽刺:放心,我会还你的。
       胡丽。小雅延长着自己的耐心:借你就是害你。
       如果是成全我呢?
       你已经没有理智了。
       要那么多理智干吗?理智能够支配我维持表面的正常生活就够了。其余的都是浪费。胡丽说:如果这件事情的性质是安乐死,我求你给我药,你也要认。
       不。小雅瞪大眼睛,忍无可忍。
       你不是我朋友。我简直跟你没有话。胡丽的孩子气又来了。
       随你怎么说。
       你不借给我别人也会借给我的。
       那是别人的事。
       两个人僵持着。
       小雅,你就不能祝福我吗?你总是在咒我一样。胡丽终于说。
       有些事情是不能祝福的。小雅说。是的。有些事情只能咒。咒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祝福。可惜胡丽不能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连有些明白的事都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更何况陈歌这样的不明白人做出的不明白事呢?
       伎俩就是伎俩
       那时候,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小雅才慢慢证实了自己的预感:陈歌的确经常在用一些小小的计谋。比如,有一段时间天天给她打电话,有一段时间,一个电话也不给她打。有一段时间,天天在网上挂着,有一段时间,又无影无踪。小雅正开始形成秩序的心情,就会跟着空一阵,满一阵,高一阵,低一阵,多一阵,少一阵。
       这时候,小雅承认自己想他。非常想。他对她的日常联络是一种腐蚀。这种腐蚀的效力开始显现了。有好几次,她拿起手机,找到他给她发的短信,想要发还给他。小雅知道只要她一发短信,无论发什么,一个字两个字甚至什么都不发,他都会给她打电话。但一按到“文本回答”那一格,她就犹豫了。又退了回去。三星手机显示屏上彩虹七色,沙鸟飞翔,一切如初。
       她不。她不想让他这么掌握她对他的依恋,掌握她的命脉。这样下去,她会一步步地失去自己的阵地,向他投降。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也是一种收拾,但她不想要这种收拾。他知道他对自己的诱惑,所以他就这样吊她的胃口。她必须在他面前处于绝对的心理强势。她必须拥有绝对的主动权。两个人无论怎样,这种时刻都是一场战争。她不能失败。最起码,目前是。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
       即使是他们正常联系的时候,陈歌的语音里,也会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小雅。小雅偶尔提到过去的某件事情,他就会淡漠地说:
       忘了。早就不记得了。
       或者是:你曾经好像怎样怎样。
       他用这些信息告诉小雅,你已经是过去时了。
       或者,他会很积极地评价小雅的生活现状:
       何杨挺好的。
       你们家挺好的。
       你们好好过日子。
       ——本来好好的几句话,让他说出来,让小雅听过去,就显得别别扭扭,阴阳怪气。好像在从另一个角度告诉小雅:我已经不打算进攻你了。我对你的热情已经消耗完毕。我已经开始向新的爱情妥协。
       这些信息确实都会深深浅浅地戳痛小雅。开始小雅还不怎么明白他到底戳痛了自己什么。直到他开始反复地向她提一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刚进他们公司没多久,很年轻,很有个性。他不厌其烦地对小雅描摹着那个女孩子的种种细节。小雅终于忍无可忍。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那就赶紧行动吧。她说。
       行不行动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对我这么讲她干什么?我不打算写她的传记,没兴趣听。
       吃醋了?
       你的醋?呸!
       小雅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谈话。陈歌马上又打来了电话,她没接。她会为他吃醋?这太可笑了。
       但,更可笑的是,小雅发现,自己心里,的确对这件事情不舒服。陈歌对那个女孩子的热情和上心让她不舒服。如果他把这一切都给她,她肯定不会要,肯定会婉言谢绝。但他要是给别人,她还真觉得难受。
       小雅才知道,他戳痛的,是自己对他情感的霸占欲。
       
       霸占。想到这个词,小雅觉得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太显性,太陌生了。自己不要,还不想给别人,自己有这么荒唐,有这么不讲理,有这么可笑,有这么赖皮——有这么坏吗?
       有。她知道自己有。其实,她早就是一个坏孩子了。在何杨面前,她贤淑,单纯,温顺,娇柔,小鸟依人,是一个绝对的好孩子。但对于陈歌,她就是恶劣,粗鲁,苛刻,狡诈,虚伪,贪婪……坏。没有办法的坏。
       而在心底,她其实是多么喜欢做一个坏孩子啊。坏孩子有糖吃么?有。好孩子有糖吃么?也有。不过好孩子的糖是等人发的,所以就有数,少。坏孩子的糖是自己抢的,所以就没数,多。好孩子的糖少,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吃着,格外珍惜。坏孩子的糖多,所以就挥霍无度,满世界掉糖纸——所以就更坏,但是坏得快乐。
       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只有对陈歌,她才会变成坏孩子。因为,他也坏。
       她知道他坏。
       后来,陈歌再提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小雅就很平静了。她很由衷地鼓励陈歌去追她。
       你真大方。陈歌笑道。
       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凭什么不大方?
       你不想要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小雅很严肃。
       你把自己扎得太紧了。
       因为我怕冷。小雅说。——战争中,流血就是冷。失败就是冷。不愿意冷,就要穿好防弹背心,不要留一丝破绽给对方的枪口。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几次,小雅隐隐地觉得厌恶了。第一次或许是无意识的,是真实的,第二次,第三次,越多就越是有意识的,就只能是伎俩。这样的伎俩也只能称之为伎俩而已。她开始鄙夷这些伎俩。
       此后的小雅开始更加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可以是一个强者的姿态,可以是一个愚者的姿态,也可以是一个弱者的姿态。小雅把他们杂糅在一起。需要哪种姿态,她就让自己显现出哪种姿态。
       小雅不得不承认:何杨确实是最知道她弱点的男人。正如对她而言,不算计就是最大的算计一样,对她来说,最好的伎俩,就是不玩任何伎俩。最致命的伎俩,就是对她死心塌地。生活的艰难能让一些人学会承担,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吝啬。能让一些人学会麻木,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警觉。小雅就是吝啬和警觉的那种。她的心里,已经养了一只久经训练的警犬,在一瞬间就能辨别出许多气味。也许她在当时无法言明,但警犬会叫,会让她在叫声中警惕。之后警犬也会咬,用尖利的牙齿撕开那些气味的裤腿,让他们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胡丽不像她。胡丽没有警犬。
       有时候,坚持得有些倦怠的时候,小雅也是那么想失败。失败也是一种诱惑。小雅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做个败者的那一刻。那应该也是很惬意舒怀的吧?因为败了,就可以毫无顾忌。因为败了,就可以将所有的规则和约束置之不理。因为败了,就可以想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因为败了,就可以自暴自弃——这是人们最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可是,自暴自弃里,下滑降落里,一定也会有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快乐和幸福吧。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容易就会自暴自弃呢?
       但一定是他得有足够的力量让她暴弃。丢盔卸甲若不是因为对手的矛长剑利,而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惰性,她总是会替自己委屈和不甘。
       要苦丁吗
       朱宣终于找到了小雅。小雅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她只能等着。朱宣脸上的焦灼似乎要把外套点燃了。他们来到了“秘密”。朱宣问小雅喝什么。小雅要了一杯苦丁,朱宣也要了一杯,几乎没怎么喝。走路的目的不是走路,吃饭的目的不是吃饭,坐车的目的不是坐车,喝茶的目的当然也不是喝茶。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
       侍应生不住地看着小雅。这些天她和胡丽来过几次。也许她已经认识她了。这让小雅觉得有些不安。轮番和夫妻两个见面,小雅心想这算怎么回事。
       小雅,你务必告诉我真话。朱宣神态很严肃:胡丽到底怎么了?
       你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我不知道。小雅心虚,然而也有一种真实的气愤:想要听到别人说真话,就自己先说。
       朱宣点燃了一支烟:她把我们的存款不知全弄到哪儿去了。问她。她怎么都不肯说。她这一段时间都很奇怪。
       多少钱?小雅的心一沉。她很想向朱宣要一支烟,想想,又忍住了。
       八万。
       是全部么?
       朱宣咳嗽了一声,似乎被烟呛着了:幸亏我手里还有一点儿忘了告诉她,不然她就全取光了。她还借了她爸妈五万。
       他到底要干什么?小雅迅疾地说。
       是啊。她到底要干什么?
       小雅意识到了自己的迅疾,笑了笑。朱宣说的“她”是胡丽,自己说的“他”是陈歌。不相干的。朱宣永远也不知道这不相干。
       我怀疑她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打她的主意?——艰难的句式转换,痛苦的男人的面子。难道被勾引比勾引就容易交代一些吗?十三万不见了,因为被勾引?自欺欺人。
       当然,该欺的时候是一定要欺的。
       我不知道。小雅也只能这样说。
       朱宣又掏出一支烟。火机没气了。侍应生去找。一只小狗摇摇摆摆地跑过来,穿着蓝色的狗裙,戴着红色的蝴蝶头花,样子可爱极了。小雅看见它跑到角落里,卧在一个很精致的纯棉包裹的篮子中。
       那是老板的狗么?小雅问侍应生。
       是。侍应生笑道:我们老板很喜欢孩子。
       小雅笑了。由喜欢孩子解释到喜欢小狗,真有点儿幽默。
       她,还提出离婚了。朱宣喷了一口烟,看了看那个狗:你听她说了吗?
       小雅没说话。这才是朱宣最想说的内容。
       她又来了,她又来了。她觉得我还没受够吗?朱宣声音不高,可听着还不如高一些更让人舒服。
       这是两个人的事。小雅说。
       是。朱宣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只狗,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也许你知道了。她喜欢孩子。我不能让她生孩子。她痛苦。但是,我比她更痛苦。夫妻了这么几年,我求她,我忍她。还是这么个结果。我也想放她。可放了她,我怎么办?
       放人也是放己。
       我知道。可我的胸怀还没到那个程度。让她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有可能治好的。
       有时候,不是这么简单。小雅说:病不是一种。小雅看着朱宣的手。就是这只手一夜夜在胡丽身上绝望地抚过么?
       我知道。我会从各个方面努力的。请你帮我。
       我试试。小雅点点头。朱宣应该是徒劳的,但还是让她心软。她知道自己在本质上什么也做不了,答应朱宣只是对他的一种短暂的安慰。不过能做还是做一做。而且,这对胡丽来说,或许也是个比较合适的选择。他们都需要时间。
       侍应生把水添满。苦丁绿得晶莹剔透,可爱非凡。
       两天之后,小雅在“秘密”约见了胡丽。一进店,侍应生就把她们领到窗边的座位,问小雅:要苦丁吗?
       要碧螺春。小雅说。侍应生显然已经认识她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讨厌这样机灵会意的人。这个世界,聪明的人太多了。
       胡丽承认把钱给了“大风起兮”。
       他真的很急用。胡丽说。小雅,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不能代替我生活。
       你上当了!说完,小雅一松。随即又紧了起来。这句判断里有漏洞。
       你怎么知道?
       小雅又把紧进去的那口气松了出来:我的直觉。
       我赌得起。胡丽很平静:如果他真是个骗子,我也不怕。不就是十几万吗?
       小雅沉默。
       胡丽的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可如果我赢了呢?用十几万买一个赢的机会,我愿意。
       走火入魔。
       也许。胡丽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好。你没有这样爱过。
       小雅微笑。胡丽自信的神情让她不由得想尖刻: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样爱过?
       爱过就不会怀疑。缺乏信任的,不是爱情。
       有道理。小雅把尖刻咽了回去:但愿你是对的。他说什么时候还你?
       最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们结婚。
       白痴。小雅想:白痴。
       朱宣同意离婚吗?
       他会同意的。
       胡丽,只听我一句,好吗?只一句。小雅恳求。
       
       你说。
       给自己一条退路。
       什么退路?
       两个月之后,他还了钱,你再离婚。你和朱宣都应该再冷静冷静。另外,你背着朱宣把存款借出去,谈离婚也是很麻烦的。等他把钱还了你再离婚,也不耽误什么。你不是要借他一生么?
       最后这句话让胡丽的脸上露出水蜜桃一样的笑容。
       好。她说。
       一周之后,上级发来通知,要求局里安排一名中层干部去北京进行业务进修,小雅争取到了这个名额。她实在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了。
       进修期是四个月。
       附:案卷笔录五
       孟雪楼,三十九岁,银川一家中型企业负责人,经济实力雄厚,但婚姻上一直起落颇多,始终不曾拥有一个非常渴望的家庭港湾。
       “他说他是河北人,从事水利工程工作。我们谈得挺投机的,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分手后,我们一直联系着,谈话内容也从一般的问题,逐渐聊到了爱情和婚姻的敏感隐私。他经常来银川见我,我们有过几次彻夜倾谈,我觉得他对感情特别懂,对我也很精心。彼此的感觉就越来越好,关系也就自然深化了。那天,他打来电话,说他打算在石家庄投资一处水电厂,主要资金有一百六十万,已经齐了,就还差一些杂项的用度,得十二万左右。我就给了他十三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银川飞往郑州的航班上。”
       你给他钱的时候,就一点怀疑也没有吗?
       “没有。不仅没有怀疑,当时我还觉得非借给他不可。他给我的印象是,他的朋友圈那么广,根本不愁这点钱。因为他根本不是死皮赖脸地向你要钱,他是不卑不亢的。给他的时候,他也是反复推辞的。他说再苦再难他一个人担着,怎么能用一个女人的钱呢?他应该先来照顾我,而不是我先照顾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他?
       “我之所以要给他,也只是想表明我的诚意,因为他对我,真的是无可挑剔。另外,其实我也留心看过他在中国银行的美金存款,六位数的。还有中国工商银行的存款,七位数的。我是经常看单子的人。那些单子都是真的。我心里有底儿。”
       因为是假的,所以才更像真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恨我自己。要说我也算经遍世事了,怎么那么轻易就会被骗呢?”
       第六章
       原来,在自己深处,是这样一个匮乏的女人,一个对疼爱如此渴望的女人,一个彻底孤儿身份和孤儿心态的女人。她已经年过而立,为妻为母,经常微笑,风姿绰约。做事朗利果敢,冷静成熟。说话省净简约,玎玲有韵。可是,在最潜层的意识里,她就是一个孩子,一个饥饿的孩子。何杨是她的父亲。但仅有一份疼爱对她是不够的。她还是渴。于是,就饥不择食。〖HK〗
       对不起
       自从到了旅游局,这已经是小雅第二次进修了。第一次进修是两年前。在省城。学校的电脑室24小时对学员开放,很方便。那天晚上,她一打开QQ,就看见陈歌的头像亮着。陈歌问她怎么在省城,她说她在进修。她问陈歌怎么看出她在省城,陈歌说通过IP地址可以查出来。她问陈歌在哪里,陈歌说他在保定。没说两句话,陈歌就说他有事,下了。
       第二天,小雅午饭后正要去外面买水果,宿舍的电话响了。小雅接起,是陈歌。
       我在门口。陈歌说。
       小雅没有吃惊,仿佛他来找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下了楼,远远地就看见陈歌在传达室那里站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出去进来,小雅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和陈歌寒暄着,不知怎的,两个人就变得很客气起来。
       下午没课,他们先上了植物园,然后在一家饺子馆吃饭。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很多人都穿上了毛衣,还有一些人穿着短袖。“二八月,乱穿衣”,这些俗语形容得总是惊人的准确。
       点菜的时候,陈歌让小雅点,说是女士优先。小雅让陈歌点,说他是客人。陈歌当即就说:那我客随主便。小雅就点了。她点了两荤两素:清蒸鲈鱼,溜肝尖,清炒娃娃菜,地三鲜。斟酌着把菜价控制到了一百元以内。如果她埋单,太少了不好看。如果陈歌埋单,太多了也不好意思。做了办公室主任几年,点菜的学问小雅还是知道的。
       正赶上用餐高峰,整个大堂里乱哄哄的。他们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吃。都好像很饿的样子。最后还是陈歌埋的单。八十六块钱。还是很合适的。小雅觉得。陈歌打开钱夹的时候,小雅转过了脸看身边水箱里游动的鳗鱼。从玻璃屏的暗影中她看见,陈歌的钱夹很薄。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一起单独吃饭了吧。第一次吃饭是在沈阳。她紧张得后背出了一层透汗,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这次,她没怎么出汗,只是吃得很少。和他在一起,她没有胃口——没有吃饭的缘分——没有过日子的缘分——没有结婚的缘分——没有相爱的缘分——没有做情人的缘分,如此由近及远,穷研细究,在《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里,应该属于后期效应推测模式的逻辑。这种模式的原理是:假如消费者无法解决一个表面没有危险的问题,那么这个问题会将他的地盘一步步递减,最后把他陷入一个不能想象的戏剧化的处境中。成功案例是海飞丝洗发水。在海飞丝没有进入市场之前,头屑对消费者从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海飞丝来了。在日本播放的广告片里,头屑大块大块地掉到一个女孩子的肩膀上,而她正准备去参加戏剧专业的入学考试。“我的前途完了”。女生认命地说。这时候,海飞丝从天而降,拯救了她。“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给人留下第一个印象”。她的主题广告语如此温和而富有哲理,却暗含重重杀机。她警告你,如果你不用海飞丝,等着你的倒霉事还多着呢。你就会求职失败,演出失败,恋爱失败,——人生失败。“你应该像消灭虱子或跳蚤一样去坚决地消灭头屑”。在这样的暗示中,海飞丝神奇地摇身一变,成了上帝。
       当!一个小孩子把餐具碰到了地上,自己先占理般地哭了起来,哭声很干,然而一圈人也还是都上来哄着他。他们都上了他的当。小雅不禁想笑。她想起在师范学校的餐厅里,自己把陈歌的餐盒故意碰掉的事情。那时真是小。如果那时和陈歌真的有了恋爱,自己的胃口一定会很好。
       你笑什么?陈歌问。
       没什么。小雅用湿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
       他们没有喝酒。
       宾馆也不是很好的宾馆。中低档。进了房间,陈歌先上卫生间,好大一会儿才出来。然后是小雅。小雅在里边简单清洗了一下。她怕陈歌会抱她。如果他一定要抱她,她不想让他闻到什么异味。——她发现自己的心态真是可怕:他不抱她也很好,她也不指望什么。他要抱她好像也不错,她也不会拒绝。不拒绝不等于说喜欢,只是她可以接受,甚至还可以稍稍迎合。他这么远跑来看她——这次他不说公司有业务了——不容易。距离真是有意思,居然能成为许多合理的缘由和借口。可真的,他真是挺不容易的。虽然谁都不容易,可他的不容易到了她跟前,她不这么接一接,也说不过去。
       小雅出来,顺眼一看,门后的保险钮已经按下来了。做得好。老道。她来到床边,坐下。陈歌坐到另一张床边。他们的膝头挨着,对坐。呼吸很近。陈歌看着她笑。小雅说:你笑什么?陈歌一把把小雅揽了过来,裹到自己怀里。
       妖妖。妖妖。他催眠似的喊她。
       妖妖。妖妖。他似乎是在想要催眠她的同时,又把她唤醒。
       妖妖。——他多么懂得。这个时候,他只叫小雅的网名。他仿佛在用这个名字告诉小雅,这一刻,忘了你的过去吧,忘了那个叫小雅的人,忘了有关于她的一切。跟着我来,跟着我走,跟着我去,跟着我飞……
       他身上的气味从来没有这样特别,一种热的,烫的,炙烤出的男人的气味,清刚浓烈。他的手插进小雅的衣服,他吻着她的额,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耳垂,她的脖颈。
       你真好吃,你真香。他掀开她的衣服。
       我要你。我要你。他的呢喃就要把小雅腌醉了。我要和你做爱。我要和你做爱。我要和你做爱……滚滚的岩浆顺着这些模糊不清的话流淌出来,所到之处,房舍倒塌,森林隐没,任他成为宇宙之皇。
       
       不好,这样不好。小雅说。对他说。也对自己说。可她的身体积极地吞噬着他的抚爱,仿佛饿了很久了。后来,小雅不再说话,她想,随他吧。随他吧。抗拒什么呢?既然自己也是那么想要。如果要的时候一定要失去什么,那就让她失去吧。就像她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的,一首歌的名字:《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你爱对我怎样就对我怎样
       我要让我的自由跟着你的自由
       我要让我的梦想跟着你的梦想
       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随你到地狱随你到天堂
       地狱里的欢乐也一样无邪
       天堂里的背叛也一样善良
       我多想做一个空白的小孩
       在这一夜只为你洗尽沧桑
       请你收下我脆弱的流浪
       让我在你的怀抱里见到曙光
       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让我们只为彼此
       只为彼此
       疯狂
       但是,纷争还是开始了。在他把手伸到最敏感的地方之后,小雅捉住了他的手。
       不可以。她说。
       ——还是没醉。醉不了。小雅感觉到他心脏如锤,坚持的手青筋剧跳,暴硬的欲望正一怒冲天。是。这是对的。他还年轻。她也还年轻。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美的事。那她为什么还要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难道这就代表着她对家庭的责任?婚姻的维护?爱情的贞洁?良心的底线?不,什么都代表不了。她的阻拦多么虚伪。或者,只是她对自己缺乏信心?再或者,只是一种更长久的引诱?像不同的人吃糖,有的人是一口吞下去,有的人是嚼碎了再咽,有的人,是一口一口的舔。
       陈歌停住了。他暗红的眼睛看着小雅。
       别这样折磨我,小雅。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其实是你自己知道。
       你是我花费心血最多的女人。
       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因为你还不曾得到。所以就更不能让你得到。
       我爱你。我一见你就没有办法了。
       我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让我觉得我太失败了。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一次次想攻克我。如果你胜利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失败了?有双赢吗?
       你对我太苛刻了。
       我知道。——我也对我自己苛刻。视你如己,其实也不算苛刻。
       小雅。陈歌说:给我。
       他的眼神让小雅不忍看。一个男人到了此时,也真是可怜。
       我知道你想要。我用我的生命打赌,你想要。陈歌说。他紧紧地贴着小雅的乳。
       是。小雅说。她是想要。她一直都想要。哪怕这不是爱情,仅仅是疑似爱情,她都想要。但,不能。人从来都不是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的动物。
       不要把身体看成圣殿。陈歌又吻下去:它只是我们的乐园。
       小雅静默了片刻。这话说得多好。
       你有套吗?小雅说。
       什么套?
       安全套。小雅说:怀孕了怎么办?
       我娶你。
       不。小雅说。
       陈歌沉默了,停住。小雅忽然发现自己给他设了一个多么恶毒多么狡猾的圈套:他如果不带套,她不会同他做爱。他如果带套了,这样的准备太居心叵测,她更不可能和他做爱。这种时刻,再出去买是很滑稽的事情。而他怀孕娶她的回答更是自砸自脚:难道他只有在她怀孕之后才会下决心去娶她?平日平常平时平素所说的爱情都不足够?
       无论陈歌怎样,结果都是一个:他不能让小雅信任。小雅不能信任他。
       胡丽说得确实有道理:缺乏信任,不是爱情。
       沉默的陈歌依然暴硬。他突然捉住小雅的手,放在那里。
       你握握它。他说。
       小雅握住。一动不动。她的心剧跳着。手里的陈歌很烫。如果是冬天,握着一定很暖和。这一定是他全身最热的部位了。也是一个男人最重要最骄傲的部位,当然,也是最脆弱的部位。陈歌把它交给了她。这是一种信任么?或者只是一种动物本能?在混乱的疑问中,小雅觉得自己就要失去知觉了。这时,陈歌抓住了小雅的手,开始上下环摇。他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小雅觉得自己的手都被弄疼了。在这疼痛中,她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清醒。当陈歌叫喊着颓然落下,又伏在她的身上狂吻,她说:我得去洗手了。
       我得去洗手了。这话多好。多到点子。多居高临下。我同情你,可怜你,所以用手赐给了你快感。但我觉得你脏。所以我要洗手。赶快。
       小雅,陈歌说:你是一个狠人。
       对不起。小雅说。她说得很诚恳,很简朗,很利落。在确实歉疚的同时,这三个字让她感觉更多的却是畅快。男女之间,率先说对不起的那个,一定是胜者。因为这三个字的背景,是发言者收放自如的姿态:可能性一,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完全是在自作多情。对不起。可能性二,我的心里也有你,但我不得不拒绝你。闪了你。对不起。可能性三,我给你的情意不及你给我的那么多,你亏了。对不起。可能性四,即使我给你的更多,我也并不在乎。我是一个强大的人。没有你,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所以我有力量率先放手。恕不奉陪。对不起。
       ……
       小雅不知道陈歌听到的,是哪种味道的对不起。其实无论是哪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了。她终于说了一次,奉还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对不起。不仅还了,而且略有赢余。
       在说这三个字的同时,小雅还发现:她对陈歌的所有暧昧不清的情思都在此刻变得豁然开朗,泾渭分明。仿佛不说时,心里还留着一点儿根须。根须在沉默中,如同在雨后的土地中,湿润茂盛,惬意滋延。而一说出口,那根须就曝晒在了阳光下,水分榨干,萎缩停顿,没有退路,必死无疑。
       大巴依
       那次进修结束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小雅正在沉睡,电话突然响起。小雅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她用毛巾挡了挡儿子的耳朵,接起了电话。号码很陌生,小雅有种预感,但她没说话。
       小雅,是你吗?果然是陈歌的声音: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有事吗?小雅没说“没关系”,她不能纵容他。她要让他知道她的生气。这是恰好何杨出差,如果何杨在家呢?而且,即使何杨不在家,还有儿子的熟睡和保姆的口舌。
       小雅,你过得好吗?
       很好。小雅说。她想,他那种调子又来了。
       我在新疆,布尔津。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没有。你怎么在那里?
       我特别想你。陈歌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地说。小雅听出来了:他醉了。他讲新疆的雪山,戈壁,工艺品,羊肉串。小雅静静地听着。他说了很久,有时候语音激亢,有时候囫囵不清,有时候又像是在低低的啜泣。然后,他终于困了似的,自顾自的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他又把电话打到了小雅的办公室,道歉。说新疆和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他还以为没那么晚,而且,确实喝多了。
       我乱说话了没有?
       没有。小雅说。
       小雅问他在新疆干什么,他说公司在这里接了一笔广告业务,是给一个景区做整体推销设计。工作之余,他发现有许多事情可以同时做,便和几个朋友合计着,凑了一些钱。投资是各自入股,到期按比例分成。还感叹这里的前景应该是相当相当好,因为国家开发大西北的气候,当地政府对投资者的政策十分优惠,低本高利,毫无问题。
       小雅无声的笑。如果说“低本高利”她只是怀疑,那么“毫无问题”就是天方夜谭。世界上的事有什么是毫无问题的?往往毫无问题的,问题最大。
       你们能投资些什么项目?
       开煤球厂,包地。
       小雅大笑。
       别笑,这是真的。陈歌说。他说新疆的寒冷期非常长,人们习惯于烧炭,但是烧炭的弊病由来已久。价格昂贵不说,对空气质量的影响也很大,一到冬天,这里的天就是灰蒙蒙的。直接伤害着人们的身体健康和居住环境,同时也浪费了优质的煤泥——人们都把煤泥当垃圾白白扔掉了。如果开设起煤球厂,利用这些煤泥做蜂窝煤,就可以消其害利其废,成本极低,再加上当地政府的趋向引导,一定会有很好的市场。包地则是因为新疆的闲地很多,广袤无垠,几乎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且承包费非常低,每亩只有十几块钱,还可以先赊着,简直等于白捡,随便种点什么油葵和棉花,一年就能得到双倍的回报。
       
       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小雅说:祝你成功。
       过了一段时间,陈歌打来电话,说煤球厂已经投入运营,销路很好。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说他的地也承包好了,一千亩。
       那你就是个大巴依了。小雅笑。陈歌说过,新疆管地主就叫巴依。
       是,当年给你们家种地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来新疆种地。一千亩呢,开着车绕一周也得一个多小时。你有时间过来,可以品尝一下巴依婆的滋味。
       才不。小雅说。这两个字的音节被她清清脆脆地吐出来,有些羞怯和娇嫩。然后她问他开什么车绕的一小时一周,是宝马呢还是驴车,心里着实有些替他高兴。这应该是个契机,如果能让他的生活从此真的有了起色,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一切真实的话。
       陈歌又聊起老家这边的情形,小雅问他家的运输队,他说两年前就不行了,早散了。车出过几起事故,赔得一塌糊涂。现在他家的日子很不好过,父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很需要钱,姐夫去年得了癌症,也需要钱。他的经济压力很大。说起这些,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小雅的心情也随着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她听着他的叙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好过的日子她经历过,但她从不对别人这么倾诉——除了何杨,因为那段日子,是何杨陪着她走过的。她忽然觉得何杨是那么亲,那么亲。亲得就像她自己一样。如果何杨对她这么倾诉,她会心疼他。
       但陈歌,她不。她只是表示沉默,维持一种基本的礼仪。她知道,对陈歌来说,这种倾诉就是发嗲,一种变形的嗲。她不喜欢他的嗲,但也不妨碍她用耳朵暂时地收一收,表示一下她的起码的底线的仁慈。
       而陈歌的另一些嗲就有点儿像是在考验小雅的耐性:
       哎呀,好累啊。快从电话那边钻过来,给我按摩按摩。
       好,你闭上眼睛。十分钟后我就把自己传真过来了。小雅笑。
       我还没告诉你传真号呢。
       我知道。
       多少?
       250250250。
       不是。
       那你说是多少?
       520520520。
       小雅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累吗?让你的耳朵休息。
       和你说话就是一种休息。陈歌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娇气。我是吃过苦的人。
       吃过什么苦?是不是在那八年里?
       回头,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陈歌说:我会倒在你的怀里痛哭一场。
       本来聊得好好的,他这句话让小雅怔住了。他倒在她的怀里?这话真新鲜。可她讨厌这新鲜。这新鲜对她没用。打动不了她。她还需要倒到别人的怀里痛哭一场呢。去他妈的!
       还有一次,他又喝多了,大白天就喝多,小雅一听那种云山雾罩的语调就烦,可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只是给小雅诉苦,给她说他这一段时间特别不顺心。
       怎么不顺心?
       怎么都不顺心。买包烟都得和人吵一架。警察见了我都往我身上蹭。
       那你躲着点儿。
       我又没犯罪,干吗躲着点儿?
       惹不起就要躲得起。
       我不躲,偏不躲。
       小雅真想摔了电话。她厌烦这嗲。厌烦极了。嗲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嗲,只能对自己的妈妈或者是那些无数次对自己嗲过的女人。只有吃软饭的,把自己当作女人去看的男人,才会习惯和喜欢这样无缘无故地对一个没有切实关系的女人去嗲。——还有他对她以前的种种心计和企图,都像一个吃软饭的。
       她对此深恶痛绝。
       可她还是和他来往着,没有真的痛绝。她不想让事情没有退路,也没有必要让事情没有退路。她也有些好奇:总觉得这些拉长的动作都是一种掩饰,最后陈歌会有一个亮相。那么,他到底想怎样?又能把她怎样?还有——很长时间里,小雅一直觉得还有什么原因,可又一直找不到那个原因。有一刻,小雅突然明白了:那个原因就是,他偶尔表现出的细腻熨帖的关怀和呵护,让她贪恋。
       沙里淘金,金只是一点。可她还是看见了那金,并且为了淘出那点儿金,便把沙也捧在了手里。
       原来,在自己深处,是这样一个匮乏的女人,一个对疼爱如此渴望的女人,一个彻底孤儿身份和孤儿心态的女人。她已经年过而立,为妻为母,经常微笑,风姿绰约。做事朗利果敢,冷静成熟。说话省净简约,玎玲有韵。可是,在最潜层的意识里,她就是一个孩子,一个饥饿的孩子。何杨是她的父亲。但仅有一份疼爱对她是不够的。她还是渴。于是,就饥不择食。
       一天,小雅正在开会,把手机调了振动。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下来,小雅的手机像按摩棒一样不停震动着。会结束后,小雅一看,全都是陈歌的。小雅打过去,问他什么事,陈歌说:算了,没事。
       小雅挂掉了电话。她突然嗅出了一种气息:他又要向自己借钱了。肯定。他说他在新疆干这个干那个,赚多大挣多少,其实都是在给她下饵。他还是想钓她的钱。现在,这个要开口的时候到了。
       她不会借给他。决不。他不应该忘记他第二次借钱时,她说过的原则——她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她和他就决不会再有别的可能。当时她让他选择,他放弃了金钱,选择了和她的可能性。现在,他想把可能性放弃,去选择金钱。他已经开始在这二者之间摇摆衡量了。
       他真蠢。他以为放弃了可能性之后还有什么机会选择金钱么?如果说以前他还有希望棋至中场,那么,现在,他已经是满盘皆输了。他不明白:没有了和他的可能性,钱根本就无从谈起。可能性是一个暖箱。只有当暖箱的温度和时间都合宜了,才会孵出一只只鲜黄的小鸡来。他还不明白,所有的选择都是只有一次的。不可能再来。如果他选过了,又来选,上次选了红的,这次想选绿的,那最后的结果必是:绿的在上次丢弃,红的在这次丢弃。
       他什么都不会有了,在她这里。小雅要截断他的比较。——被他这么比较,是耻辱的。她要加速他的决定。
       在拿起电话之前,小雅忽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把电话打给陈歌。——也会是最后一次。她知道。这是一种富有寓意的姿态。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她想。如果陈歌不回来,永远不知音信的陈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小雅觉得,也许他就是一条被冷冻在冰箱里的鱼。每次打开冰箱,都可以看看。这鱼满身霜雪,但很难变质。虽然把他取出来做一做,也许会是一道不错的菜,但以她的火候,没有把握把菜做好。做不好就只有倒掉。所以她宁可把他在冰箱里放着,直到冰箱断电,或者冰箱自己坏了。
       现在他自己从冰箱里跳了出来,一定要她煮煮看。那她就只有下手了。不论味道怎么样,鱼肉是肯定要离开骨头的。童话里,整整齐齐的鱼骨头是可以给女孩子当木梳的。那她也能留下一副整整齐齐的鱼骨头,给自己当木梳吗?
       什——么——事?小——雅——?陈歌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随意的亲密。
       我想借你点儿钱。
       干什么?
       买房子。这所房子有点儿小了,想再买个大点儿的。我们住的这套等小黎毕业了给小黎。你知道,小辉是指望不上的。
       让小黎自己买。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男子汉扶不起来也很难成为大丈夫的。小雅说:不给他也行,他也不一定相中呢。过些时候卖了也成。只是眼下看好了一套房子,十八万,120平米,价钱位置楼层都合适,就想买。要分期得二十四万,一次性付款就少得多。已经凑得差不多了,想借你两万,先买下来新的再卖旧的,就还你。
       那你等我凑凑试试。不一定有那么多。陈歌吐出的字开始硬起来,一个比一个硬。像钢筋棍一样,一根一根都矗在那里。
       你看着办。小雅说,她也开始吐钢筋棍:没有也无所谓的。
       我会尽力的。陈歌说。
       谢谢。小雅挂断了电话。
       正如小雅所预料的那样,从此,陈歌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在QQ的好友栏里,小雅把他删掉了。她不想再看见他,在任何地方。
       传说
       成人进修是一件有趣的事。经济上不像学生时代那样拮据紧张,基本上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心态上也不像学生时代那样飘忽不定,不会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同时也充满迷茫。很清楚自己来干什么了,情绪比较明朗和踏实。学员宿舍是公寓化管理,一人一房。有完全独立的私人空间。合得来的多聊几句,合不来的也可以敷衍得很好,即使干脆不敷衍也都不在乎。三四十,四五十了还互叫男生女生,又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搞笑和浪漫。男女之间有感觉不错的就调调情,或者进行什么地下活动,没人大惊小怪。如果不想呼应的话,让对方吃一两次平和的闭门羹自然就知难而退了。所以浮在表面上的全都是水光潋滟,浓淡相宜。小雅在班里算是年轻的有风姿的,接到的暧昧信号就比较多。她统统掐死了这些温柔,只参加没有任何嫌疑的群团活动。男生们打谜语:看得见,摸不着。谜底就是小雅。当然,这些温柔即使掐死,也让她觉得快乐。胡丽这一段时间大约在忙着推进自己的人生计划,也和她没有任何联系,这让她觉得轻松极了。出来进修太正确了。她庆幸。
       
       进修快结束的时候,群团活动和地下活动都多了起来,当然都是为了预送别离的相聚。吃饭,喝茶,跳舞,唱歌,轻度酗酒,彻夜瞎侃,倒也多彩缤纷。
       周末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小雅刚到宿舍就接到电话,一个男生要她出来参加活动。
       什么内容?
       洗澡。
       小雅失笑。洗澡有什么稀罕?哪个宿舍都有卫生间,24小时热水。况且,和一个男生去洗澡,现在?
       我们俩去洗澡,你受得了吗?小雅笑。
       别自我感觉太好。在我的眼里,你是同性。那人接得很快:别磨叽了,群洗。现在北京最流行的请客方式就是洗澡,懂不懂?老土。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疯疯癫癫地开到一家洗浴中心。分别到男部女部洗澡,按摩。洗完澡,小雅穿上浴袍,走到大厅。几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每天见面的人忽然都穿上了浴袍,干干净净,面色潮红,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他们全都乐起来。小雅也笑了。他们说从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见面就开始这样乐,已经乐了好几拨了。
       接下来是享受冷餐,欣赏歌舞,喝红酒。吃饭的间隙小雅看了看手机,未接来电有十个。小雅寻找了一下,全都是胡丽的。事实上肯定不止十个。小雅的手机设置未接来电的容量只有十个。
       小雅查了一下时间,几乎每隔十分钟就有一个。那么现在离上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五分钟。
       小雅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红酒的颜色很深,一如小雅预感的颜色。她的心晃荡了一下,调出了胡丽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她又把手机合上了。
       出了洗浴中心他们又去喝茶,很晚才回学校。进了房间小雅才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
       她打过去,胡丽的手机接通了,却没人讲话。一片沉寂。
       胡丽。小雅喊:你怎么了?
       沉默。
       胡丽!
       胡丽!
       胡丽!小雅顿了顿:他没还你钱是不是?
       胡丽挂断了电话。
       小雅打给朱宣,朱宣也没有接。
       朱宣的电话是第二天打来的。他说胡丽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现在在娘家待着。
       我刚才去看她的时候,听她妈妈说,她今天早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
       全都是骗子。
       两个人都沉默着。
       朱宣,你多费心,好好照顾她吧。小雅终于说。
       我也不好多去。朱宣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要是早知道她会这样,我也就不离了。现在外人都说我嫌弃她,我倒洗不清了。朱宣的口气有点儿遗憾,小雅却从中听出了隐隐绰绰的绵绵不绝的轻松:多悬啊,幸亏我离了。
       小雅挂断了电话。她厌恶朱宣。打心底里。她也厌恶自己。从朱宣的轻松里,她也听出了自己心里嘀咕的轻松:幸亏出来进修了,不然,她怎么面对胡丽?
       陈歌干得真漂亮。
       三天之后,何慧来北京出差,顺便看了看小雅。问行李多的话她可以先帮她带回去一些。两人吃了一顿饭。何慧劈头就问小雅知不知道胡丽和朱宣离婚的事,小雅说知道。何慧问她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何杨说的?小雅不置可否。何杨例行打电话的时候简单提过几句,小雅也没有多问。对别人的事情何杨向来都是简明新闻,从没有长篇通讯。小雅习惯了。而且,就这件事情,她也不想问什么。
       何慧就讲得比较细致。说先是家里的存款被胡丽弄得没了踪影,后来胡丽这边出事了,说她经常上网和网友聊天,还和男网友互相视频看裸体。在网上做爱。聊天记录是只能在聊天的电脑上查的。朱宣有些怀疑存款的事和她的网友有关,就偷配了她单位的钥匙,经常夜里来到文印室的电脑上查看胡丽的聊天记录。查了几次之后,就全明白了。朱宣责问胡丽,胡丽都承认了。还说那钱就是给了这个网友。
       后来呢?
       后来朱宣报了案,要公安局介入,胡丽很生气,赶快让那个网友自我保护。那个网友就再也不露面了。两个人开始闹离婚。可能朱宣还挺恋着胡丽,并不想离,就撤了案,众人就忙着给他们说合,这时候胡丽又听说了以前朱宣嫖娼的事,事情就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
       离了也好。
       要只是这样倒也好。事情没完。可能朱宣实在没办法宣泄自己的屈辱和痛恨,就着力抓胡丽的小辫子,把她的聊天记录全部复制了下来,打印成了三号黑体字,贴到了税务局的板报栏里。之前胡丽自己也粗心,又和那个网友联系上了,一次正上网的时候出去忘了关QQ,那个男人又发来了裸体,被文印室的同事和局里的其他人看了个正着。两件事碰到一起,还不是地震一般?上上下下传得风风雨雨,胡丽就请了假,在家待着。
       看清楚那男人的脸了么?小雅的心悬起来。
       没有。那男人只露出了他的一柱擎天。何慧耸耸肩:肯定是胡丽喜欢看这个呗。
       让她反思去吧。小雅顿一顿,笑。胡丽的处境真是要命。不过好在已经结束了。无论多么乱,多么不堪,只要仗打完了,清扫战场毕竟是件比较单一的事情。对她来说,回去之后多陪陪胡丽也就是了。花掉了心甘情愿花的钱,离掉了一心想离的婚,挨了该挨的教训,对胡丽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
       反思?待了几天胡丽又去外地找那个网友听说是内蒙什么地方。那个网友却已经不再见她了。胡丽可能在网友那里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就不行了。先是上吐下泻感冒发烧大病了一场,然后就一句话也没有,见谁都不搭理。只是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突然发作,大喊大叫地摔东西。估计是精神出现了问题,听说她爸妈正商量想着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她爸想送,她妈舍不得。心都在火上烤着呢。
       小雅失去了表情。
       你说,她不是自作自受么?真够贱的!何慧说。
       小雅沉默。
       这夫妻俩也挺是一对的。以前你都没有看出一点儿苗头么?何慧又想起了什么,问。
       姐,别说这个了。行么?小雅说。
       何慧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小雅盯着酒杯,自己的脸在酒里摇曳着,怎么这么丑呢?她想。
       挺难过的是吧?何慧说。她拍拍小雅的肩:别往心里去。人各有命。这种事,谁也推不倒,谁也扶不起的。
       小雅抬起头,朝何慧笑笑。有些恍惚。
       下午,小雅去了王府井。她不能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待着她受不了。她想看到很多人,越多越好。她想让这些人把自己的视线塞满。她要用这满从心里把胡丽赶出去。再有半个月就要回去了,她得想办法打发这些日子,正常的,不亏欠自己的,把这些日子打发掉。
       胡丽。我讨厌你。在王府井步行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小雅轻轻地对自己说。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她肆无忌惮地落泪了。是的,她讨厌胡丽。讨厌她从小衣食无忧,讨厌她在宠爱中长大,讨厌她不聪明,讨厌她弱智。讨厌她对自己无条件地信任,讨厌她对自己好。——讨厌她让自己难过,让自己不得不充满负罪感。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那些天,小雅格外没心没肺。她凑一切饭局,逛所有商店,回去之后抓住任何人都聊天,一进宿舍就倒头大睡,早晨起来沿着篮球场跑步,一圈又一圈。人们都惊奇地看见,她的双眼闪出的光锃亮锃亮,如爱家家私城样板整体厨房里摆设的那些不锈钢灶具。
       全都是骗子
       半个月后,小雅回去,胡丽已经住进了三院。刚刚一周。小雅想起以前和胡丽开的关于三院的玩笑。现在,胡丽真的到三院去了。梦一样。
       小雅先来到胡丽家。胡丽家。对女人来说,这个词本来可以做两种解读的,娘家和婆家。现在只能是一种了。胡丽妈妈瘦了很多。不瘦的时候她还勉强挂得上一个中年妇女,瘦了的她就是一个老太太了。家里的陈设也简单了很多。窗帘低垂。胡丽妈妈抱着小雅痛哭了一场。小雅抱着她,有什么语言能安慰么?没有。
       哭过之后,胡丽妈妈给小雅沏茶,用的是一次性纸杯。她家以前从不用这个。她向小雅讲述了胡丽发病前后的表现。
       玻璃,陶瓷都不能让她看见。窗帘拉绳都拆了,怕她做傻事。
       她又提到了那句话:全都是骗子。
       
       她那么傻,人不骗她还骗谁?你说是不是小雅?
       胡丽妈妈想陪她去,小雅拒绝了。她不想让胡妈妈去,是怕胡丽会说出什么来。关于自己。
       阿姨,你还不放心我吗?小雅说:我想好好地,静静地,陪陪她。
       要是你在,多开导开导她,或许她就不是这样了。胡妈妈说。
       小雅笑了笑:要是自己在?
       胡丽妈妈给医院打了个电话。
       一定要预约吗?
       重病人都要预约的。胡丽妈妈说:要是她以前告诉过你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告诉医生。把根儿挖挖,医生说对她的治疗有好处。
       好。
       三院在郊区。远远一看,青青的庄稼地耸出一片白房子,很有诗意。走进去,一切看起来和普通的医院没有什么两样。对于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小雅的全部感觉就是好笑。很多经典的幽默都是拿这里开涮。她还记得几个:一个记者采访精神病院院长,询问怎样确定病人已经治愈,可以出院。院长说:很简单,把浴缸注满水,旁边放一把汤匙一把舀勺,要求把浴缸腾空。记者说:噢!明白了,正常的会使用舀勺。院长说:不,正常的会把浴缸的塞子拔掉。还有一个是,病人A要把自己泡在浴缸里自杀,病人B把他救了,他也因此被获准提前出院。出院前夕,院长找B谈话,祝贺他已经拥有了正常的心智,同时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A今天早晨在楼顶的晒衣竿上又上吊自杀了。B笑道:我知道。其实那不是自杀。我觉得他把自己弄得太湿了,今天想把他晾晾干。另一个是关于丝绸衬衫的。一个病人刚入院,看起来一切正常。医生和他谈话,问他:你知道家里人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吗?病人说:知道。因为我有病。医生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有病吗?病人说:知道。因为我喜欢丝绸衬衫。医生说:喜欢丝绸衬衫这不算病,我也喜欢丝绸衬衫。病人顿时双眼放光,抓住医生说:真的吗?那你喜欢煎着吃还是煮着吃?
       小雅登过记,护士把她带到重病区。一路上,小雅并没有看到她想象中的高高的铁栅栏。
       铁栅栏在门上。
       病房很小,胡丽缩在床上,显得也很小。她已经瘦脱形了。小雅的心里闪现出自己和胡丽以前散步逛街喝茶的时光,和眼前的胡丽叠在一起,不是一个人。
       胡丽没有看她。也许,她已经不认识她了。小雅看见胡丽的手指上有黑紫色的红印。
       她的手。小雅说。
       自己在门上绞的。护士说:刚来的病人都这样。所以你还是要和她保持距离。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的危害结果,一般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胡丽。小雅喊。
       胡丽的目光一动不动。
       仅仅经过初步的治疗,她现在还没有正常交谈的能力。护士说。
       胡丽,我是小雅。小雅一步步走近,护士把她拽住了。
       听话。护士说。
       胡丽的头很慢很慢地转过来。
       骗。她说。
       小雅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她的目光冻成了冰柱。
       对不起,胡丽。对不起,胡丽。她心里说:如果你愿意,如果打我一顿你会好一些,你就打吧,你就尽情地打吧。多好。你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傻瓜。
       子。胡丽突然又说。把头慢慢地又转了过去。
       然后胡丽开始说起来,小雅看见,她把嘴巴拢得很圆,看起来肥嘟嘟的。——这大约是她脸部最胖的地方了。她说得很吃力,也很认真。她眼睛定定地,虚虚地,空空地望着什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五个字。倒是不停地变换着节奏: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
       然后胡丽开始放声大笑,仿佛这句话是世界上最好玩的话。仿佛一个孩子,捡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
       小雅想起胡丽给自己打过的那些未接来电。那些未接来电里深深藏着的,一定也是这句话吧?
       负责胡丽的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很沉稳的样子。一看起来就很适合做这里的医生。小雅问他胡丽还有没有好的可能,医生说当然有,不过要看到什么时候了。按正常的状况,顺利的话,胡丽的病得四个疗程。一个疗程是三个月。如果不顺利的话,三到五年,甚或是终生。
       一个疗程多少钱?
       不确定。如果一直比较严重的话,一个月的治疗费大约得四千。轻一些的话,两千就够了。医生认真地看着小雅,看得小雅有些心慌:他家人提供的情况不是很多。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小雅摇摇头: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
       小雅走出了医院。
       是,在这个世界上,全都是骗子。可这也等于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骗子。是么?胡丽。
       小雅的眼泪落下来。
       走出医院,走了很久,才打上了出租。小雅觉得有些饿了。问司机哪有卖吃的,司机说没有。然后他小心地看了看小雅:家里有人住在三院?
       小雅点点头。
       那可够闹心的。
       能打开播音机么?小雅说。这似乎是个饶舌的司机,此时的她,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放的是司机们常听的交通台,正在播新闻。说是一个美国女孩得了一种怪病:不知道疼。出生第一天,医生给她采血,她没有号啕大哭,安睡如常。长出牙之后,她总是很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被她当玩具掰掉时,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还常常像嚼泡泡糖一样大嚼自己的舌头。她喜欢吃冰淇淋,喜欢荡秋千,喜欢米老鼠和唐老鸭,喜欢看动画片,看起来和别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她感觉不到疼痛。这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她的舌头常常一片稀烂,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被拔光,她又戳又抓自己的眼睛,使得左眼角严重受损,终于失明。右眼也已经畸形,比左眼大两倍。现在,她每天都带着假牙,手套和眼镜生活,父母被迫对她寸步不离。播音员照常感叹了一下天下无奇不有之后,说:如此看来,疼痛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生理特征。能够疼痛,也意味着健康呢。
       快到市区了。前面闪出一个卖熟玉米的摊子,小雅叫司机停车,买了一穗玉米,裹在手里。很暖和。
       该说对不起的时候是要说对不起的。但该吃东西的时候,一样要吃东西。
       出租车前行了一百多米,司机放慢了速度。小雅疑惑地看看他。
       小姐,看你吃得这么香,我也想吃了。我可以把车拐回去买一穗么?司机说。
       小雅点点头。他们一起笑了。
       玉米很甜香。两个人一起吃就更甜香。现在,吃着玉米,小雅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胡丽的歉疚没有在医院里感受得那么充分了,因为,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最该向胡丽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不是陈歌,更不是朱宣。
       那个人,是胡丽自己。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这个她早已经明白的道理,胡丽长了这么大,却还一直没有明白。她凭什么就不能明白?她凭什么就能够既任性还安全?她凭什么就能只赌不输?这是她对这个世界诸多规则的蔑视。她的单纯,她的热烈,她的义无反顾,其实都是一种骄傲。她凭什么就能这么骄傲?她该为此付出代价,为她以前未经的疼痛付出代价。
       不选择成长,就得付出代价。代价是不能选择的。上帝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有一条永远不会变:代价是高息,昂贵之至。上帝不做亏本的买卖。
       小雅摸摸脸。泪早已经干了。
       附:案卷笔录六
       秦惠洁,三十三岁,太原市某公司职员,十年资历股民,与丈夫离异三年。
       “我上网就两件事,除了炒股就是聊天。我是在一个名叫‘一夜不归’的聊天室见到他的,一上去就注意到了他。他的网名很特别,叫‘你想让我是谁’,我的网名叫‘我想的就是你’,可能就是名字有呼应感吧,我一上去,他也注意到了我,我们就聊了起来,我发现他很厉害,说话非常精确,还很有哲理,往往一句话就能点中我的要害。之后我又和他聊了几次,感觉都很好,总之是一聊就有收获。后来我们就天天在网上见面了。当时我正处在感情低谷,很想找人诉说,慢慢地就把我的心事讲给他听了,他也很会开导我。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位绝版的蓝颜知己。”
       
       你说的“慢慢的”,大约是多长时间?
       “一星期吧。现在是网络时代,一星期已经很慢了。连歌曲排行榜都是一周一排呢。他说他是搞期货的,公司实力很雄厚。跟我提钱的时候,他说他的零花钱都是论万算的。他来太原找我的时候,出手也很大方。可以说,我一下子就被他征服了。所以当他说要跟我借四万块钱急用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犹豫。我存折上的活期平时就搁那么多,一下子就取给他了。我觉得这对他根本不算什么钱,他一定会还给我的。天下没有净利儿的事,不播种哪来的收获?真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小老千,几万块钱都值得他下工夫骗。”
       “还看不起他骗得少?”
       “唔。我要是他,骗四万就觉得不值。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万,三四十万吧。没出息的家伙。”
       第七章
       他们都是孤单的,贪婪的,计较的孩子。他们都喜欢对方亚于自己。他们都疼惜对方亚于自己。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从这一点上,他们很相配。只是,他自私的品质似乎不如她的自私:她没想要他的钱。而他不但想要她的感情,也想要她的钱。
       她的要求多低:只要一样。〖HK〗
       你好
       小雅开始挂网了。她还用原来的QQ号。她的网名依然是妖精。只要一到单位,她就把QQ打开,让自己的头像亮着。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看着自己的头像她觉得很陌生。不过,本来那也就是个千篇一律的脑袋。那个脑袋是别人的。
       她在等陈歌。
       他报复了她。通过胡丽。胡丽最后去找他,他一定对胡丽讲了他和自己的事,一浪一浪的潮头之后,这是让胡丽崩溃的杀手锏。胡丽就此堕入深渊,所以才会说“全都是骗子”。他成功了。
       他没有理由这样安稳,无论胡丽多么活该。
       他这样用尽心机地对她,一定是还在乎她。最起码,对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不能辜负这不一样。
       小雅的头像亮了一个多月,一次会议结束后,她回到办公室,看到陈歌的头像也亮着,在陌生人的栏里。从好友栏里被删掉的,再见面时就只能在陌生人栏里。除非再把他加成好友。充满寓意。《陌到陌生》,她想起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怪异的词,仿佛是一个小说的名字。他的网名依然是井冈山,用的还是他们以前联系时的QQ号。这个号和大风起兮的号不一样。他的号肯定不止这两个。这些号码,反正也都是免费申请。
       很久,两个人都不说话。
       你好。小雅发出了第一个信息。
       你好。陈歌回过来。
       手镯很漂亮。那个颜色我很喜欢。
       是吗?我想你会喜欢。
       谢谢。
       不客气。
       电脑的主机嗡嗡地响着。现在,必须说胡丽的事情了,不说就是逃避,就是虚伪。胡丽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坎。踩过胡丽,才能说别的。《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有一种冲破常规模式。是指当一些产品遭到购买障碍的时候,如性爱产品和治疗药物,人们买时会很尴尬,觉得这些东西不能见人。怎么打破这种障碍?只有迎着这种障碍而上:治便秘的药故意在餐馆里大谈其谈,甚至建议侍应生把这种药列进菜单的首页。买避孕套的时候,在收银台,收银员举起避孕套,用整个大厅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的同事大喊:避孕套的价格是多少钱?日常感代替了羞耻感,让这种异态演变成为生活中的自然。
       他们两人,都懂得这个。
       你和胡丽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小雅决定就用这种模式。
       她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离婚了。受了你的打击,很后悔,又想复婚了。可能正在努力。确切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们也断交了。她说,你什么都对她讲了。
       对不起。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真的。反正已经这样了。其实,你最该对她说对不起。她很爱你。
       我从来就没爱过她。
       这么说太残酷了。
       我对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不能忘了你。
       小雅停下,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两只胳膊轻轻地痉挛起来。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话说出来就没有一点儿意思了。她使劲甩了甩,拍了拍。继续打下去: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能安稳。
       怎么不能安稳?
       既有些感动,又为她难过,还为自己高兴。很复杂的,说不清。
       你现在比以前坦率了。
       因为我长大了。
       说实话,听胡丽讲我的时候,有嫉妒吗?
       有。
       有内疚吗?
       有。
       想我吗?
       想。你满意了吧?
       陈歌抛来一个微笑的头像:满意了。
       现在该我问你了,她去多伦找你的时候,你见她了吗?
       没有。那时我已经不在多伦了。她给我打电话,我对她说了我们的事。是该了结的时候了。她要再缠着我,我会更受不了的。
       她听了之后,反应很可怕吧?
       我不在跟前,不知道。可能已经傻了。你们的友谊对她好像很重要。
       不如你重要。不然她不会给你那么多钱。
       我没有向她要钱,是她自己要给的。我很感谢她,但我不能为了钱置换我最真实的感情。我会还她的。
       最真实的感情?还有比这更富反讽意味的词语吗?小雅对自己笑。伴随着微笑,她继续在键盘上敲打:那样最好。
       你的房子买了吗?
       小雅一凛。他要提那两万块钱的事。而她不能撒谎,因为有小辉。
       没有。
       钱还不够?
       是。
       上次我手头有点儿紧,一直没缓过来。
       小雅的手顿住。他要借钱给她?又来了。又来了。兵不厌诈的道理,他自然懂得。
       钱倒是次要的。现在房地产正泡沫着,我们想把买房计划缓缓。
       再需要的话,告诉我一声。
       谢谢。
       …………
       他们第三次聊天的时候,在打字的间隙,小雅拨了一个长途电话。区号后面只有三个数字:110。
       简历
       一个月后,小辉告诉小雅,陈歌回来了。
       他回来干吗?
       是被警察抓回来的。
       犯了什么案?
       诈骗。
       骗什么?
       骗财骗色呗。小辉说:小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守所看看他?
       小雅几乎要笑了。她去看他?
       我想去看他。可现在案子还没审完,不让见。小辉说:你能不能和你姐姐姐夫谁说说。看守所也是公安局的一个部门。找找关系肯定能见着。
       好。小雅说。
       你嫂子也不想让我去。去了总得意思意思。东西不让带,只能给他的卡上刷点钱。小辉说。
       小雅明白了,小辉是想向她借钱。嫂子肯定是不会赞成小辉去看一个囚犯的。一个囚犯,有什么好看?朋友?他骗钱的时候想到让你这个朋友花一分钱了吗?嫂子准会这么说。
       需要多少,你来拿吧。小雅说。小雅拿出钱包,钱包里鼓鼓的,有代金券,有手机充值卡,有酒店打折卡,有龙卡,有牡丹卡,有金穗卡,有医疗卡……当然还有人民币,那些卡拐弯抹角通向的,也不过就是人民币。钱真是好东西。有钱真神气。即使是自己的哥哥,也得绕一绕才敢来拿。
       何况陈歌?
       难为他了。
       小辉从看守所回来之后,对小雅讲了陈歌的事。
       那八年里,陈歌的简历是这样的:出门之后,他先到广州,工作没找到,钱却被连骗带偷,花了个差不多。正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一群地痞在难为三个东北人,他上去帮东北人打了一架,和他们拜了把子,一起回到了黑龙江。他不知道,那几个人在当地比地痞还地痞,用警察的话说:涉黑。他们统领了全市的水果蔬菜批发市场。他帮他们做了一年生意,挣了一些钱,后来碰上公安系统“严打”,那些人的案底被纷纷掀出来,各自奔逃。他不知就里,被抓进了看守所,待了半年。出来后他决定走正路:在小区做保安,去医院当保洁员,到搬家公司当苦力,给饭店送外卖……中间有很多次,他也想回来,有几次甚至买了票,又退了。没混成个什么样子,他觉得没面子。虽然不一定要衣锦还乡,但怎么着也不能衣旧还乡吧。
       这期间他一直参加全国的高等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文凭。之后,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一段时间。工资不高。后来,一位朋友开了个婚介所,拉他做“婚托儿”,每相亲一次给他提成两百。一年之后,他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专职诈骗。至今,共骗得款约一百二十余万人民币。
       
       他是在甘肃作案时被警方注意的,后逃到新疆。在新疆的那段日子是他最难挨的。银行少,间距远,汉人少,他的目标格外大,几乎一直没有逃脱警方的视线,更谈不上取钱了。有一度,他落魄潦倒到身上只剩下了十五块钱现金。后来他瞅准时机,混随着内地赴新疆摘棉的返程队伍上了火车,先到西安,又转车到了山东,最终在山东落网。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十几张卡上,总共只剩下了两千多块钱。他说他被抓前有了预感,那两天就努力地把钱都花掉了。警方的用词是:挥霍。
       那么多钱,他都干什么用了?小雅问小辉。他这么多钱,居然念念不忘她的三千。他真该死。
       自己买房子,置行头,花了不少。小辉沉吟:估计也给家里了不少。
       他家以前不是有运输队,底儿挺厚实的吗?
       以前是以前,早就不行了。车出过几起事故,赔得很惨。他爸妈年龄大了,身体都不好,他姐夫还得了胃癌,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怎么早没听你说过?小雅突然有些生气。这些事情,陈歌以前都讲过的,现在听小辉讲出来,味道不知怎么就不一样。
       我哪里能知道这些?小辉很诧异:再说,早对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现在说也是没什么用的。
       小雅沉默。是的,没用。
       他在广西叫陈曲。
       他在湖南叫陈画。
       他在四川叫陈图。
       他在江西叫陈景。
       他在贵州叫陈风。
       他在河北叫陈如。
       …………
       恭贺新禧
       在陈歌的通讯录里,小雅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在第一页。有她不同时期的电话:普通职员时的,办公室副主任时的,主任时的,她作废的两个手机号,上面用圆珠笔打着横线。还有她家的固定电话,固定电话上捆绑的小灵通号……占了满满一页。
       在你面前,他真的没有暴露过什么企图吗?警察问。这个警察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大约刚从警校毕业,胡须有一种可喜的茂盛。
       没有。他是我哥哥的同学,我们只是一般认识。会有什么企图呢?况且,小雅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你很幸运。
       是吗?小雅也以很幸运的表情笑着。她觉得这个小警察的语气里简直有一种恭贺新禧的意思。
       当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想骗你,早就不知道骗多少次了。很给你面子呢。他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给小雅讲解着陈歌的收获:你看你看,他骗了多少?想想你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肯定是他眼里的大鱼,没想到你会漏网。真幸运呢。
       他也是你们的大鱼吧?
       小警察笑了。
       怎么捉到的?小雅让自己的眼睛里闪亮出好奇天真。
       小警察严肃起来:机密。
       小雅笑笑。是的,也许,她真的是很幸运。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来看,他对她的用心是够良苦的。从骗子对被骗者的角度来看,他对她是手下留情的。毕竟,自己在他面前,曾经有那么多犹豫的时刻。他若是再狠一些,她也就随他了。——而且,若是换做别的渔翁,下了这么几年的饵,却没得手,早就没耐心钓下去了。但他居然还想继续着。
       当然,能够继续也许是因为舍不得饵。或者还因为,即使她不上钩,对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损失:一,她有钱。他暂时拿不到她的钱,但她总不至于要他赔钱。二,她有用。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要她推销东西,开条子进景区。有用一样也可以换算成钱。三,她身体还不老。四,她的面目也没有那么讨厌,即使仅是调调情,也算是个不错的对象。
       他对她,终归没有狠,没有斩钉截铁地杀,或者放。他对她,终归是网开了一面。是不是对他来说,她的确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他好像一直不太知道该怎么对她。狠,恶,骗,他对她都是有些犹豫的。若是对别的女人,他可以步骤严谨:树立形象,刺探敌情,对症下药,放电麻痹,迅疾收网,一走了之。爱意展示在什么地方,喜欢表现到什么程度,魔法在哪个角落里伏击,他都有数。因为那些女人对他,也是步骤严谨:身份,存折,靓车,豪宅,产业,浪漫,实惠,甜言蜜语,床上功夫……看着是轻歌曼舞,实则是赤膊上阵。既然心思都裸着,谁更有力气,谁花样更多,就能打倒另一个。
       但对她,他树立不起全新的形象,也没有成熟的实施经验。于是就只有摸索尝试:一边喜欢,一边骗。喜欢是需要——也许确实喜欢。但骗也丢不下——已经成了习惯。于是,他就把喜欢和骗杂糅在一起,连同记忆一起,做成了一锅馄饨:他知道小雅过去对他的情分,便想用他对她的喜欢,把她旧日的情分温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温出她的钱,再然后,在这钱里温出更深的喜欢。起初他一定以为会很顺利,他曾经看了太多女人心甘情愿地用身体和金钱证明了对他的感情,服从了他的智慧,那么轻易。他已经沉醉于这样的方式: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金钱,同时用金钱来反证女人对他的爱。温柔水乡与金锭银饼两不耽误。之后,留下后者抛弃前者,获得一个杀手的快乐和成就。
       杀手是不能被拒绝的。如果被拒绝,就是被杀。他怎么能被杀呢?于是就一次次地进攻,成了一个顽固的孩子。小雅给他搭起了一座古怪的挑战高峰,这个在少年时期就对自己有过蒙情愫的女人,这个看起来纯稚静秀的女人,在以往的经历里那么能承担的女人,居然不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他不相信。他相信她会被他俘虏,对他倾其所有,一如其他女人。或者,很有可能比其他女人更甚。
       他不甘心。屡战屡败,更不甘心。又断了这么长时间,不甘心还是硌着他。所以一给他机会,他还是要下饵,还是要投入。相对于其他女人,他对她的战术估计也是十项全能了:煲电话粥,煨网聊汤,制造数次从天而降的惊喜,精选适时适心的礼物,配送量身定做的甜言蜜语……男人追女人的经典秘笈,不过也就是这些。他费尽了心机,但还是被她心里养的警犬撕破了衣服。断了袖的爱情是愚笨的,漏出洞的是招数是拙劣的。他在她面前,注定狼狈不堪,血本无归。
       不过,这么投入的时候,他对她,或许会比对别的女人多一些真心吧?她毕竟是他家乡的女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姓陈名歌的女人。在他最清澈的年月里,她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暧昧的情分。而且,似乎现在还暧昧着,仿佛一直可以暧昧下去。在飘来飘去的日子里,他或许也想要在这暧昧里取暖吧。踏踏实实的暖。这也是他一次次莫名其妙对她发嗲的源头吧?
       他不知道,那火早已经死了,只有一盆炭。热气吹一吹,炭会红一红。不吹,炭就是黑的。
       他不知道的还有:他真心的成分再多,也还是想赚,也还是不想赔本儿。——他确实也没有赔本儿,他的全部投资就是一些电话费、住宿费和车费,还有那些书,那条围巾,那件毛衣和那对手镯。小雅帮他的几次忙算成钱也足够扯平。而只要他不想赔本儿,他的真心就不是根儿上的。而小雅,恰恰是对根儿最敏感的人。所以,她只能以更少的真心去和他配戏。对他,她能够吃肉吐骨头。她喜欢那肉,因为她饿。但她不要骨头。她已经吃够了骨头。骨头已经让她钙化得太厉害了。
       他不知道这些。到死也不会知道。
       一件衣服,别的女人看款式时不时髦,她看料子扎不扎实。别的女人看颜色亮不亮炫,她看拉链顺不顺畅。别的女人看腰身显不显条,她看针脚细不细密。生活已经把她教成了这么一个人。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他说过的这句话,怎么能不让小雅撇着嘴角笑呢?
       签完字,从公安局走出来,小雅拐进一个公共洗手间,擦了把脸。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很大,小雅照着,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古怪。
       别看了,面儿不平。收费的老太太说。
       小雅把脸靠近镜子,确实有些不平。男卫生间出来一个人,小雅和他在镜子里互相看了一眼。小雅忽然觉得,胡丽就是这个镜子。她和陈歌一直在通过镜子里折射出的光线在看着对方玩。然后,他们一同松手,把镜子摔碎。
       他们是同谋,是战友。他们都喜欢对方亚于自己。都疼惜对方亚于自己。他们都是孤单的,贪婪的,计较的孩子。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从这一点上,他们很相配。只是,他自私的品质似乎不如她的自私:她从没想要他的钱。而他不但想要她的感情,也想要她的钱。
       她的要求多低:只要一样。
       可你真的不想要另一样吗?小雅问着自己。当然,她当然也想要。有情分的男人为自己花钱:钻戒,鲜花,巧克力,甚或只是一对玲珑丝袜……哪个女人不喜欢?只是,他的率先开口吓怕了她,她只有自守的份儿。守住钱,也守住身。
       他攻得可怜,她守得也可怜。所以,他们之间,只能由最初的陌路,走到这最后的陌路。正五和负五相加,得零。
       剥了皮,抽了筋,破了膛子亮出来,就是这样。
       排骨不错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小雅来到单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浅绿色的汇款单。两万元。汇款地是山东。汇款人是陈沉。
       他在山东叫陈沉。
       小雅把这张汇款单放在口袋里,出了门。她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进了一家肉店。她在一个柜台前站住。
       小姐,你要点什么?
       我看看。小雅说。
       看吧。看看不要钱。售货员说。他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大约自认为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
       小雅认真的端详着一块排骨。粉红色的肉,一条条的骨,规律整齐地映入到她的眼帘。她突然想,这块排骨在挂到这儿之前,会经历怎样一段历程呢?它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养猪崽,喂大,检疫,到屠宰场,杀,控血,褪毛,剖开,截肉,然后得到这块排骨,运送到这里,清洗,挂钩,上架。
       售货员也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有点奇怪,对着一块排骨发什么愣呢?而且,眼睛里好像还有泪光。
       这块排骨很不错呢。比我身上的长得还好呢。他敲了敲那块排骨,说。排骨在小雅面前晃悠起来。
       周围有人笑了。很捧场。小雅没笑。她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块排骨。它晃悠的姿态很优美,幅度也很适宜,简直像一只怪异的钟摆。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 乔叶,女,汉族。河南省修武县人,出生于1972年10月。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我们的翅膀店》、《喜欢和爱之间》、《自己的观音》、《薄冰之舞》、《迎着灰尘跳舞》、《孤独的纸灯笼》、《爱情底片》等多部,并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等刊物转载。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长篇处女作《我是真的热爱你》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