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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浊扬清]忽然想到——怎么说
作者:陈四益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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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人长了一张嘴,就其自然功能而言,是为了吃饭;就其社会功能而言,是为了说话。说话是一种交际,有交际才有社会。
       二
       说话须是真话,交际才能正常进行。若有一方说了假话,传递了错误信息,就会误导对方,带来失误与不幸。传说孔二先生的弟子公冶长懂得鸟语,但鸟儿因对公冶长的失信不满,给他传递了错误信息,以致公冶长锒铛入狱。孔二先生认为这不是公冶长的错,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当然,这里说的是鸟语,但人言若全无凭,又与鸟语何异?倘若错误信息很多,误导面很大,那后果的灾难性恐怕就不会这样“太平”了。全国人民饿肚子的发生,就是长期说假话、信假话导致决策错误惹的祸。
       三
       兵不厌诈,那是互为敌国,有意传递虚假信息,诱导对方判断失误以获得制胜机会的策略。朋友之间、同志之间、友邻之间,不当行诈。然并非出于敌意的假话亦每每有之,虽事出有因,但后果同样惨烈。假话之灾,在近数十年的中国屡戒屡见,至今思之,犹令人叹息扼腕。
       四
       因为有了惨烈的教训,痛定思痛,所以那一代人但凡有点良知,都懂得说真话的重要,口不言者,亦心实然之。所以,巴金老人一句“讲真话”出口,为他赢得的晚年声誉甚至盖过了他苦心结撰的《激流三部曲》。这绝非偶然。
       五
       没有经过假话风行时代的人无法体会其间的沉痛,撇撇嘴:“不就一句‘讲真话’吗,谁不会说!”于是提问:“你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了30年还不够吗?要到何时方止休?”回答当是:到真正拥有了讲真话的环境和权利,没有人因讲了真话而受到惩罚,也没有人对讲真话心存恐惧的时候。
       六
       我这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的提问正好相反。由于“文革”横扫一切的玉石俱焚,才渐渐知道了延安整风时的“抢救运动”,名虽不同,实无相异。只不过延安局处一隅,波及尚小;“文革”祸乱全国,危害尤烈。因此,对前辈的问话是:“既已有此前车之覆,何以隐忍不言,致使后车仍覆于前车之辙?”
       那一代人,由于最终胜利的兴奋,便以为先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既已过去,无须重提,以维持一个始终正确的形象供后人景仰。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历史还会重复,而且可能是更大规模、更为荒谬的重复。掩盖真相的虚假信息,正是错谬重复的条件。我曾想:如果如实地讲述,令“抢救运动”的荒谬给予后人深刻的印象,“文革”时的怀疑一切、打倒一切还会不会有那样广阔的市场?我也曾想:“文革”的荒谬如果不能如实讲述,给后代留下深刻印象,异时异地,还会不会再次出现同样的荒谬?今天维护某种光辉形象的善意,是否恰在酝酿未来黑暗世界的恶行?
       七
       真话,未必就是正确的话。真话所表达的只是真实的思想。因此提倡讲真话,就要容许并非完全正确或多半不太正确或完全不正确的话语的表达。并非完全正确的话语至少大抵正确;多半不太正确的话语还有少半不太错误的思想;即便完全不正确的话语,也可以使人知道还有如此这般的想法,以便探究其产生的原因,加以妥善纠正,何况今日某些人以为错误的话,他日未必不被许多人认为是先见之明。延安农妇说雷公怎么不把毛泽东打死,自然是许多人认为完全不正确的话,但究其原因是负担太重、百姓不满。毛泽东容许说这样的话,并从中发现了重要问题。这事为人津津乐道,却没有从个别性的事件演绎出普适性的原则。后来被当作“恶攻”的一些言论,其实也如农妇之言,包含着大量真理,不能容忍真话——哪怕是错误的真话——酿就了无数苦果。
       八
       我们无法要求人人都说绝对正确的话,就是圣人也做不到。孔二先生当了几千年圣人,直到现在还有人觉得只能对他鞠躬如也或跪拜如也。但孔圣人的话确实有许多令人不敢恭维。我们的伟大领袖是被诩为当代圣人的,但时过境迁,原来也说了不少错话,甚至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古今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平人。要平常百姓都说绝对正确的话,除非不让他们说话——只有不说话的人才没有错话。自以为从不说错话的人,居高临下以为有权判定他人对错的人,自己的错话还少吗?历次运动中用以批判他人的话语,究竟有多少还能站得住脚?
       九
       如果我们承认每个人的认识都可能存在某种局限,就不要企图划定某一种思想是唯一正确的思想。我们只能根据现时的认识水准以为某种思想比较切于实际,至于它的真理性有多少,要由实践回答。我们也可以根据现时的认识水准以为某种思想比较不切于行,但或许若干年后,会发现它其实是真正合理的思想。这样的经验已经有过多次,奇怪的是,有些人竟毫无觉察,依旧企图把思想划定为完全正确或完全不正确两类,然后捧定一类,禁止一类。
       十
       承认每个人都有表达思想的权利,上自国家领导人下至普通百姓,就权利而言,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人都有表达真实思想的自由,也就是讲真话的自由,才可以窥见真正的民意;知民意才能有正确的治国方略,才有所谓和谐。我们可以分析、比较、解释、验证各种言论的正确与否,可以说服人们认同某种思想与见解,但不可利用公众赋予的权力压制、禁止公民讲真话的权利。
       一个人人以表达真实意愿为荣、以说假话为耻的社会,才是一个真实的社会。真实的社会才是有信念、有力量的社会。
       【储君荐自《同舟共进》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