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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再兴朴学
作者:李亦男

《读书》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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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为父亲写书评,乍听起来仿佛不大妥当。但既有祁黄羊“内举不避亲”的磊落之举为先例,又有林如斯评《京华烟云》的佳话美文做榜样,我也便姑且把这些“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的话说一说。
       凡身在西方而研究国学之士大抵都会有我的苦恼:身为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我们却不得不用西文写作。甚至于,在撰写关于国学的论文时,我们都会被小心地劝诫:“不要引用当代中国的研究著作!”这话若让国内学者听到,不免会群情激愤。对于这种现象,一位欧洲同仁很直接而又颇善意地解释道:“中文是一种诗的语言,而不是一种学术语言。”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语言问题,而是一个时代潮流的问题,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有志于后殖民文化研究者不妨从政治、经济的角度加以分析。而窃以为,除了从全球化语境及西方国家的文化本位主义上找原因,当今中国学术界中所盛行的浮夸风、空疏风、酷评风,以及因照搬西方的学术概念与思维模式而引起的所谓“失语症”,也都是引起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
       令人欣喜的是,李壮鹰先生(既然书评要写得公平客观,在此便直呼一次父亲之名,幸而“避尊讳”的旧礼早已被新文化运动的铁拳粉碎了)的《逸园丛录》(齐鲁书社二○○五年九月出版)一书让人在无边无际似是而非的“主义”与概念的海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岛,即使只是一片礁石也罢,也可以让人喘一口气,以便在不得不再次“下海”时可以怀着些希望。
       《逸园丛录》由六十则读书札记组成,长短不一,内容丰富,广泛涉及到国学研究的各个层面,如中国古代历史、文化、文学、文学理论、美学思想等等。以札记体做学术,尤以清代朴学为代表。朴学导源于清初顾炎武,旨在反拨晚明谈心谈性的空疏学风,提倡实事求是,以考据为本,不肯轻易下一言。“朴学”之“朴”字代表了清儒的治学精神:朴质的治学态度与朴素的文风。在《逸园丛录》中,父亲所践行的正是朴学的治学方法,正如他在《评钱穆》一文中所指出的:“我还是欣赏‘清学’,学者怀着农民式的勤奋和耐心,极其细心地对材料进行清理爬梳,他们从不做远离具体材料的理论概括,因为他们最终想交给你的就是事实本身,而并非理论。当然,他们会有结论,但他们的结论是在大量材料的证明下做出的,所以能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治学是从材料出发的。他认为,任何真正的学术研究,都不可以建筑在某种空洞理论的地基之上,而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老实态度,最大限度地占有资料,分析资料,出言必有所据,绝不可做无根之游谈,建空中之楼阁。记得梁启超先生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对清儒的治学方法有如下形容:“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这番话恰恰记录了《逸园丛录》的成书经过。关于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在家中,父亲的书房被一盒盒满满的札记卡片所占据。父亲独处必读书,读书必做卡片,做卡片必用一面有字之废纸,必用蝇头小字。这些读书笔记便是他著述的出发点。如他自己在序言中所形容的那样:“因为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发表,故每则文字都缺乏‘文章’的形式与威仪。正如一个人燕居于自家屋舍,粗服乱头,不衫不履,一切以自适为主,虽然邋遢些,但因省却了出门时的涂饰与包装,丢掉了对客时的做作与矜持,倒比他的”公众形象“更为本色”。而这也就是清儒所谓“朴”的特点,正如梁任公所言:“推原札记之性质,本非著书,不过储著书之资料,然清儒最戒轻率著书,非得极满意之资料,不肯勒为定本,故往往有终其身在预备资料中者。”也正是这种不以著书为目的之农民式的质朴写作方式,使得《逸园丛录》一书字字珠玑,因为它们都是著者辛勤搜抉而又深造自得的结果,绝无“凑附”之言,正如乾嘉年间“第一流学者所著书,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己所心得之外”。可以说,同顾炎武的《日知录》一样,父亲的《逸园丛录》凝聚着他几十年来国学研究的见识与心血,“一年仅能得十余条”,“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
       《逸园丛录》一书的内容广泛涉及到国学研究的各个层面。对于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文化,作者采取的是“以散对散”的战术。这使人联想起钱锺书先生“锥指管窥”的治学方法。在《管锥编》的序言中,钱先生谦逊地将自己的文字“或庶比木屑竹头尔”。父亲所践的正是钱学的道路。而难能可贵的是,父亲治学从“木屑竹头”出发,却不止于“木屑竹头”,而能做到以小见大,从对支离现象的分析涵盖整个一个时代学术思想,打通中国古代文化的发展脉络。如《池塘生春草》一则,从谢灵运一个短短的句子说起,通过各个时代的人对这一声名赫赫的“佳句”的不同赏析论述了六朝至宋代时代精神的变迁;在《宋人名字尚“老”》中,一连列举了带有“老”、“叟”、“翁”的宋人名号四百多条,最后归结到宋朝特殊的时代风尚。
       父亲从材料出发的治学方法,也使他得以摒弃人云亦云的成见,发人之所未发。《逸园丛录》一书中颇多新颖独到的创见。例如,在《司空图的“味外之旨”》一文中,父亲纠正了长期以来学界的一种错误看法。他细致地发现,司空图并没有提到过大家通常所以为的“味外之味”,而只提出过“味外之旨”。将“味外旨”改为“味外味”,是后人对司空图诗学的重铸。这种重铸,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完全涂抹了司空图诗论的本来面貌。因为司空图所提出的“旨”恰恰是对“味”的否定。又如,关于“风骨”这一概念的含义,历来众说纷纭。父亲通观中国古代的诗论与画论,提出了“风”指“时间性的、纵向性的流动美”,骨指“空间性的、横向性的结构美”这一独到的主张。在《“象”和“境”》一文中,父亲又细致地考察了大家司空见惯的“形象”一词,并根据“象”的本义推衍开来,指出它诉诸于主观感受的性质,又追索了中国诗学中的一个外来概念“境”与“象”这个本土概念的衔接,最后总结出中国诗学思想的发展规律和古人的独特思维方式。这些趣味无穷的新颖创见,都是父亲从小处着手,细致考据,最后打通一片的结果。
       提到“打通”,又使人想到了钱锺书。“钱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即是“通”。钱先生凭着他在国学与西学各个领域的深厚功底,从材料出发,小心求证,终除去古今中外文化的阻隔而使其相互贯通。钱氏的博洽为父亲长期所心仪,他多次声称自己绝不可能跟钱先生相提并论。而在我看来,他在对中国古代文论的把握上也确实做到了“通”而不隔。他善于对各种概念和文学现象进行纵向比较,略略几语便精当地勾勒出历史发展的全貌。比如在《〈典论·论文〉与〈文心雕龙〉》一文中,他有这样一段话:“我国古人表现自己精神的传统办法,就是重铸经典。在汉代今文家那里,五经皆通谶讳;而在古文家那儿,五经皆言政教;在汉、唐史学家眼中,五经皆史;在后来理学家看来,五经皆理;心学家看,五经皆心……刘勰对待经典也是这样,在他看来,五经皆文。”这种高屋建瓴式的准确而精当的宏观概括,正是他在农民式的勤恳耕耘之后,在偶尔望天的小憩之时做出的思考。
       中国传统学术,始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其后则有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代代相承,源远流长。自钱锺书先生去世之后,有许多人宛然叹息一个学术时代的终结,甚至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彻底终结。其实,正如新文化运动不可能完全剔除儒学在中国文化中的牢固地位一样,时下的“注水”文章与满天飞的概念也不会将清学的实证精神彻底扼杀。好大喜功、虚无缥缈,跟在西方的脚后搬弄几个名词,只会产生出一堆文字垃圾,既不能长久立足,也会为西方的学术界所不齿。相反,如果我们不丢弃自己的学术传统,扎扎实实做学问,反而可以在西方人面前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对立面。德国的莫芝宜佳教授(Monika Motsch)不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潜修“钱学”,把钱先生的治学方法盛誉为可以拓宽西方学术界的视野,使其跳出自己的井外,“天外看红尘”么?我企盼着,在好大求全的时风中,多出现几个“农民”,在各种“……史”、“……通览”、“古今……”、“中西……”之间多出现几本“逸园丛录”,以便我在与外国同行关于“中文是不是学术语言”的辩论中,手头可以多几样沉甸甸的东西。
       二○○五年十一月,于德国慕尼黑公爵花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