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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文坛的那些人和事
作者:程绍国

《新华月报(天下)》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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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前身叫“电化学校”。这是抗战时候一群艺术精英躲到重庆的北温泉,初创了一个电影广播学校。北温泉,所处天府之国、缙云山麓、一片黑松林里。“林下温泉分流如溪,合洪成瀑。晴日白雾似烟,雨天若喷。”林斤澜是进入这所学院后开始做文学梦的。
       这里汇聚了整批的文化名流。史东山、郑君里、梁实秋、焦菊隐、张骏祥、许幸之、戴爱莲,叶浅予……其中还有一位不吸烟、不喝酒、不打扑克、不结婚的盛家伦。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夜半歌声》的歌者。他教过几节课,后来逃课如逃学。会议不开,薪金照拿,坦然自若。
       史东山
       史东山在中国电影界,是元老级的导演。在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史东山讲的就是电影导演课。可他经常讲不出什么名堂来,但神态状貌,给人印象深刻。
       上第一堂课时,是初秋,窗外阳光澄澄,一边是嘉陵江,一边是缙云山,山脚一片松林黑压压,似听阵阵松涛。
       史东山叫学生们把椅子凳子搬出来,散坐在院子里。他自己横跨一张长凳,时而“骑马”,时而偏身斜坐,说话慢腾腾,好像句句“若有所思”。内容大致是说自己到过一个学校,那里没有什么教室,小板凳,山坡上,自由讨论……只有小部分同学能够联想到,他说的是“解放区”的学校。说这些话的时候,是1943年,白色恐怖正笼罩着山城。
       这是他上的第一堂课,完全没有说到电影,更没有牵涉导演业务。
       那时候他才四十出头,已经留起小胡子,背微驼,很是个老导演了。他的眼里总有个笑影,也热情,也嘲讽,也莫测高深。
       史东山始终没有系统——也就是成本大套地讲过导演学。他只是零碎地讲些电影,也许是实际,也可以说是实用。常说到的有斗牛的《碧血黄沙》,英格丽·褒曼的《卡萨布兰卡》,等等。
       史东山后来还是拍戏,拍过无数的戏,林斤澜亲记了几件极小的小事。一次,总排时,史东山大发雷霆,打了搞灯光的小青年一记耳光。以后,他当众正式道歉。
       对于林斤澜想学写剧本,史东山摇头。他叫林斤澜先写“本事”,即当年电影院的宣传品,如上书故事梗概的传单广告。后来林斤澜自己写小说了,喜欢打乱故事顺序,方知先有“顺序”,而后才有“打乱”,才以为史东山没错。
       茅盾
       茅盾是林斤澜接触最少的前辈。
       1940年秋,林斤澜17岁,决定去延安。组织上把线路排好,但林斤澜到了重庆,却无法联系到接头人。走投无路之中,林斤澜想起了茅盾先生。当时茅盾是新疆文化协会委员长。
       少年林斤澜便给茅盾写了一封信,要到新疆学院读书。茅盾很快就给林斤澜回了一信,告诉林斤澜不要到新疆来,要林斤澜“就近上学”,署名是“沈雁冰”。那个时候,茅盾在新疆也快呆不下去了。
       林斤澜和茅盾重新通信已是1955年以后的事了。
       林斤澜回忆,1964年之前,全国小说年选,差不多每年都有他的小说。难得茅盾常有信来,而且是主动来信。信的内容是关于林斤澜的小说。林斤澜说:“茅盾来信也问意见,但大部分说的是我小说的缺点,说你哪里哪里写得不好。这非常管用。”可惜“文革”的时候,林斤澜把一些重要的信件交给他二姐保管。他二姐也住在北京城,是个教员。等风头过去一问,不料他二姐早已把信件统统烧掉了。
       在林斤澜眼里,茅盾为人极好,崇高,又有雅量,他对下一辈作家非常爱护。茅盾作为兼职的《人民文学》的主编,虽然并不事必躬亲,然而他仍然经常挤时间审读稿件。有天晚上,他读了马烽的一篇一万多字的小说,第二天上午对秦兆阳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我写了几点意见,你跟作者商量一下,是否做点修改。”又一再嘱咐他,“不要勉强作者,改不改由作者定。”
       马烽听后很感动。这篇小说经秦兆阳润色后,以《村仇》为标题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林斤澜还举了《百合花》的作者茹志鹃的例子,王愿坚也是一个,还有杨沫。林斤澜说,《青春之歌》红一阵后,开始批判浪涌。这时茅盾说:“当时知识分子的革命,确是这样的。”杨沫立刻月白风清。
       在2004年出版的《茅盾手迹精选》,有茅盾上世纪50年代中期用便笺给《人民文学》编辑部写的一封信,是看了林斤澜的小说《一瓢水》之后的意见,推动了这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这封信对林斤澜非常重要,此后,林斤澜的小说在《人民文学》就接二连三地发出来。
       林斤澜家里,有茅盾写给他的一幅字。林斤澜说是茅盾寄来的。这幅字是茅盾自己的一首诗:
       元戎已自化猿鹤,熙攘人间换物华。昨日偏裨新打扮,登坛谄笑幻龙蛇。翻云覆雨不知耻,浑忘当年勤舐痔。篡改经典自吹嘘,核时代道在溺屎。华灯照影一逃兵,顾影相怜起共鸣。更有叛徒相吹捧,戈操同室不留情。倒行逆施讵能久,革命风云正怒吼。它年历史有公论,小丑终究是小丑。
       六三年二月十三日作 斤澜同志两正
       茅盾 六四年七月九日北京
       沈从文
       林斤澜的家里,也留有沈从文的一幅字,内容却是刘桢的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沈从文这幅字不标年月,林斤澜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别人都有。沈从文有一段话,就是写他当时的情形:孤独、伤感和无望——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阂,理解之无可望……
       有件事很有意思。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沈从文被通知参加接待市里一位领导同志。他早就去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把领导同志等来了,原来是副市长吴晗。沈从文见了就躲开了,事后领导追问,他只好说:“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对待我。”他解释说,因为吴晗是他的学生。
       建国之后几十年,巴金一直和沈从文通信,一旦进京便访问他。朱光潜也一直看好他。除此之外,文艺界著名人士大多对他不好。旧日朋友隔绝联系,沈从文伤感地说:“那些身在北京城的人,也像是在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找找我。”林斤澜回忆说,1961年,一次作协的会议后,在北京小羊圈胡同外的公共汽车站头,他亲眼见到沈从文追着叫丁玲,丁玲不回头。
       建国初期,沈从文曾写过一篇小说叫《老同志》,是写一个老炊事员的。建国后,思想改造,沈从文进入“革命大学”,他和一个老炊事员每天在一起。这个老炊事员给他印象很深,觉得自己应该向老炊事员学习。但这篇小说没有成功。
       1961年在北京新桥饭店,开了一个五百来人,几天的“文艺座谈会”。有一天,周扬来参加文学组的小会。老前辈陈翔鹤徐徐说道:“沈从文想写小说,听说打算写一个革命家庭,是长篇,可不可以安排……”周扬“立即收起笑容,一沉,一绷,静默几秒钟,沉吟道:‘我们给安排时间,创作假,几年?十年,够不够……’”
       不久,中国作协办公室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意思是沈从文6月25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动笔写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以其内兄——1936年牺牲的共产党员张鼎和同志一生斗争事迹为题材,写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约二十万字),请对他的住宿等问题作安排。但是,作协6月23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文到青岛休息。
       1961年7月18日,沈从文在青岛写信给中国作协,谈到自己的写作状况:“头脑能否使用到过去一半样子,也无多大把握了,毛病是一用过了头即有些乱,过一阵子又才回复。心脏部分不太严重,已不容易好。初步设想把所收小说材料重誊一份,理出个顺序线索。万一我不能用,另外同志还可利用这份材料。最好当然是我自己能用它,好好整理出来成个中型故事,初步估计用十六万字,安排可以写得清楚,如顺手,也不会要半年时间。”但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写出来。
       
       老舍
       建国之初,老舍出访苏联归来,在霞公府小礼堂做报告。那是个星期天,听众满座。沈从文也坦然走来,只是不和人招呼,在讲台正前正方五六排地方,默然坐下。老舍一开讲,沈从文就摸出一本软面笔记本,因近视,把本本卷起来托在胸前,右手的水笔竖直,直行记录。那都是拿惯了毛笔的缘故……目不旁视,手不停顿,全座就他一人。
       老舍向来妙语连珠,这回目光一落在沈从文身上,口角不禁迟慢。报告完毕,听众外涌,老舍好嗓子,低沉又传远,叫道:“从文,一块儿走。”沈从文在人流中回身,但站不住脚,也不想站住,说了声什么,微细听不清。尽管那笑容——不好形容,只是叫人想起他常自称的“乡下人”吧。
       林斤澜是对老舍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林斤澜夫人谷叶曾说:“我们到北京那一阵,斤澜替老舍跑腿儿。”林斤澜是1950年上半年到的北京,在北京人艺创作组。调到北京市文联是1951年底的事情。林斤澜说,老舍是个比较复杂的人。他认为老舍是一个智慧过人、知人知世的人。1955年反胡风之前,老舍的心情可说一片蔚蓝。他每年两次把文联的同人叫到他家聚会。一次是菊花开了,赏菊。还有一次是他的生日。聚会都要喝酒,他家有很多酒,汾酒,竹叶青,伏特加。要喝什么喝什么,要喝多少喝多少。有一次拿出一瓶葡萄酒,炫耀是毛主席送的。老舍自己是好酒量,从来不醉。曹禺有一次大醉,溜到桌下,两只手还在空中抓划找酒瓶。1955年之后,这种事就少了,到了1959年“反右倾”,林斤澜就没有这类事的记忆了。
       林斤澜在《名著选读》中说:“老舍最后的日子是个研究题目,文章一写再写都值得。”他认为1966年8月23日那天是重要的,因为老舍次日出走、死在太平湖,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叙述。
       那一天,一个自称高干子弟叫侯文正的北大毕业生打了不少电话,叫人到文联大院里来。北京女八中的一群学生也来了,十五六岁,后脑支着两把小刷子,穿新旧拼凑的绿军衣,一律宽腰带,带铜扣。
       下午三点左右,院子里沸沸扬扬起来。文联和文化局同在一个院子,文化局那边先叫喊起来。文联会议室这边“学习”的人们屏声静气,翻张耳朵。当文化局那边大声叫揪名旦荀慧生时,只见老舍站了起来,脸上抽搐,甩甩手,嘴里啧啧几声,走出五六步,回头,坐下,木然。
       忽然,文联这边两扇门打开,外面几条嗓子叫道:“出来,出来……”老舍和大家鱼贯而出,毒日头里晒着。只见一群人围打萧军,作家管桦在人丛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好心人立即把管桦拽到人后。有人把萧军从地上拉起来,要他认罪。萧军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道:“服打不服罪。”
       接着,一批人又被揪到“国子监”去批斗。文联被揪的,第一名便是老舍。傍晚回来,老舍单独被押进他的主席办公室,头包白绸水袖,白绸水袖挂着血迹,后脑又渗着血。他蹒跚走进屋子,却不坐办公桌,也不坐沙发。在沙发前边,背靠沙发扶手蹲下,蹲在地上。老舍当时的女秘书坐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为的是避免和老舍说话。而前段时间,她就写过大字报,说老舍在上海还有女人云云。
       天渐渐黑了,老舍又被架出来批斗。老舍从一天的萎琐里挣扎出来,他奋不顾身了:“我有话说”、“我没说完”、“我有话说”……
       有人发现老舍胸前没挂牌子,觉得大逆不道。很快就有牌子递到女红卫兵手中。女红卫兵往老舍头上套。那牌子吊着根细铁丝,又短,匆忙中,勒着耳朵了,勒不下去,但还是拼命勒。老舍双手往上托铁丝,托出头顶,连手带牌子碰到了红卫兵的脸。于是,院子里一片哗然,只听见“打打打”的声音,花坛上女红卫兵劈啪打过去,男红卫兵跳上花坛劈啪乱打。老舍立刻矬下去,非跪,非蹲,是成团堆在地上。
       林斤澜说,革委会副主任浩然那时的确怕老舍出事,他打了不少电话,声称这样的人物,若是打死了,大家不干净。最后,来了两位警察。警察上了花坛,一左一右,站在老舍身边,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作用。只是全无表情,也无话说。老舍还蹲在地上,警察不去碰,也不看,最后还是革委会的人上去,拽起老舍,也拽过警察的手,算是完成了交给专政机关的“手”续。老舍起身还没有站稳,就对警察咧开肉皮,一笑。表面上看,这是皮笑肉不笑。可是叫人心里——用一个北京土字:“”!
       从此,林斤澜再也没有见过老舍。
       林斤澜家里,保存着老舍写给他的两幅字:一是抄录毛泽东《七律·答友人》一诗: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二是直幅的四个字。老舍对林斤澜说,纸是清初的纸,极好。是这样四个字:
       健康是福
       沙汀与艾芜
       1961年9月底,郭小川派人把林斤澜叫到中国作协。他吩咐林斤澜和刘真一起,奔赴四川成都,会合前辈作家沙汀、艾芜,访问贵州,主要是访问云南。日期行程,到地或分或合,一概宽松自由。郭小川又用闲谈口吻,说到沙汀、艾芜都是短篇高手,艾芜抒情,沙汀乡土。而且指出,林斤澜着重跟沙汀。
       林斤澜和刘真到了成都,见了沙汀和艾芜。林斤澜很快发现,沙汀、艾芜,性格和地位区别很大。沙汀外向耿直,犹如烈火,艾芜内向平静,好像秋水。艾芜沉稳,少言寡语,沙汀骄纵,哇啦哇啦说话,毫无顾忌。
       在成都,林斤澜找艾芜谈天。林斤澜发现艾芜说话,没有抑扬,没有顿挫,也没有用手势帮助说话,只是平声平调的。甚至没有扭头和抬头,那眼睛好像只是盯着林斤澜的第二个纽扣似的。艾芜的女儿,花季时节精神错乱,不能出嫁。艾芜也不避讳,照旧平静又温和地说道:“一个家庭有了这种事,阴惨惨的。”好像是说别人家里的事。
       一日,沙汀和林斤澜喝小酒,就是晚饭前先喝一点。沙汀喝的酒,一般是茅台,差一点也是泸州老窖。他在住处小茶几上摆酒杯,酒瓶就放在茶几和沙发下的角落里,像是藏着。沙汀给林斤澜斟上酒,谈起林斤澜“大跃进”时期写的《山里红》。《山里红》中写到黑夜里走路: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可是夜黑浓淡不同,层次不一。可以感觉出来这是岩石,那是丘陵,大树和小树林。有的地方发灰,那是道路,闪白是水沟……
       沙汀夸奖写得好,并用寻思的口气说:“好像还没有见过这样写黑夜的。”
       再一天的傍晚,沙汀和林斤澜散步。沙汀走在水泥路一侧草地上,林斤澜走在另一侧。
       沙汀忽然心血来潮,冲口问道:“你觉得沈从文怎样?”
       林斤澜正考虑怎样回答。不料,沙汀在暮色中弹跳了起来,先是从那边草地上弹跳到水泥路上,再从水泥路上弹跳到林斤澜这边草地上,柱子一般立在林斤澜前边,林斤澜不好后退。沙汀的“指头枪”在林斤澜肚脐眼那边戳上戳下,说:“你说!谁有他那么有风格?谁有他写得那么多?不容易!”
       林斤澜谈到沙汀的《记贺龙》时说:“《记贺龙》最初发表在海外报纸上,副刊,连载。我读到的是一个翻印的小册子,当时不只是喜欢,实是震动了。这是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在他的集子里,我又见到这一篇,立刻重读,可惜,删掉了一些精彩的内容。比如,沙汀记录贺龙当年,称呼人多用外号:‘毛大帅那天喝醉了……’,又比如贺龙用粗话骂爱将,爱之深,骂得越厉害。”
       林斤澜说曾问过沙汀删改的事,“万万想不到,沙汀断然回答我:‘我没有删改!’这一下,我哑口无言。难道是我记忆错误?不,记忆里多个精彩的细节一起闪光,闪闪如过电。当时我心想,这位前辈自己做的事怎么会不认账呢?我盯着这位前辈的脸看,他全没有平时的骄纵模样,倒是垂下眼皮。我想他有烦恼,他到底还是一个作家啊!后来,我还发现,沙汀重新出版旧时日记,竟也删走一些很有个性的、抒情的东西。”
       (摘自《林斤澜说》,程绍国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定价: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