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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何用孤高比云月
作者:朱 玲

《新华月报(天下)》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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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访的午后,他的书桌上放着新书的手稿和打印出来的校样。手稿用的是清华历史所的信纸,只是上面的横格显得比较碍事儿。纸被对折了,蓝黑的墨迹一列列竖着泻下来。“我不会用电脑,老想学,可一直没学。其实孙女是可以教我的。”
       何老有独子,专事濒危野生动物研究,一年总有八九个月在外;家里原来三个人,老伴儿,还有孙女。老伴儿的照片还放在书桌上,只是人已于两年多前故去;孙女也去了澳大利亚。现在,他每天早上五点醒,而后干点正经事,中午睡一觉。下午看看电视,翻翻报纸。无风的傍晚,散散步。
       《上学记》开篇第一句“我的祖上没有名人”。他说“人家写自传,总是从祖上的名人讲起,我对曾祖父以上一概不知”。要说家人的影响,就是“两个姐姐都是北大的,好像受她们影响,才进的北大”。和这个学校的缘分从此结下:“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夫、老伴儿、妹夫也是这个学校的,甚至我的熟人,主要也是这个学校的。”
       陪老人看老照片。照片后的事,几乎都记得。从美国上世纪80年代外甥家的农场、讲到西雅图,再到英国伦敦的温莎堡、德国慕尼黑……有一张照片是1991年在德国海德堡拍的,不见人影,只有一条黑格尔曾经散过步的“哲学家之路”。
       何老从前看小说,现在看得少。年纪大了,便觉着生活比小说更好看,更精彩。这位无党派人士,不信教,世间走了80多年,在他看来依然神秘,且强调“永恒地神秘”。在似乎看不完的照片中,有不同届的前国图馆长任继愈、同届不同系但同寝室的作家汪曾祺、沈从文在耶鲁的小姨子张充和夫妇……还有哲学家李泽厚。书桌上,放着一篇文章《李泽厚被研究》,他说从报刊上剪下来,是为了给李泽厚寄去。
       还有一张合影,是他陪着社科院第一批研究生去找郭沫若时拍的。我想问他要这张照片在报纸上一用,他不肯:“这样我便成了搭便车的。不妥。”
       摘下帽子,头顶锃亮。他又翻出了些老照片:“二十四五岁时,满头头发;中年了,还有头发;再后来,就没有了。”后对着照片上二十岁的风华正茂“数年头”:“1941、 2001…… 2007”。得出“66”这一顺畅的数字,何老说:“好可怕。”
       其间,还接听了个电话。听闻一老友骨灰被送回老家,他说,“魂归故里,好……好。两年前,年逾八十的他,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美国看姐姐,探望归来一个月后,世上最后一个同胞姊妹走了。他现在时常惦记的,是一位“老同事”,今年100岁了,他每年春节都去看她,他说今年还去。后来,知道了他说的是中科院院士梁思永的夫人、梁思成的弟妹、梁启超的儿媳。
       说到翻译时,提起傅雷,他感慨其“太天真,太相信,太真诚”:“人在世上,不可能太认真,也不可不认真。不认真又觉得很难过。”我正想着何老翻译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中有一言“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他吟起了李白的《行路难》:“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五十多岁时,何兆武见“牛棚棚友”、时年八十有余的史家谢国桢总是笑呵呵的,便说:“您年纪这么大了,身体还这么好,一定得益于您的开朗。”谢老说不然,还说“精神上特别压抑”。何兆武不解:“大家都尊你大学者、老前辈,还压抑什么?”谢老说:“我熟悉的亲友几乎都不在了。”三十年过去,谢老仙逝,却把当年的滋味留给了他尝。“我这一辈的,大多数都走了。现在,我时刻准备着。”——他一直笑眯眯的,不时大笑,说这些亦如此。
       谈话间无意提起本杰明的书,何老说没看过,嘱咐下次带一本看看,交流交流。我起身告辞时,窗外已是暮色沉沉。他与我握手:“谢谢你来。欢迎你再来。”
       他说不相信人有来世,但他相信还有明天。(朱玲)
        (1月29日《北京青年报》,作者为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