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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何兆武的识与惑
作者:朱 玲

《新华月报(天下)》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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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兆武”这三个字,似乎远不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等译著的名字叫得响亮。今年已经86岁高龄的他,去年“成他人之美”口述出“畅销书”《上学记》。近日,新作《历史的观念译丛》的校样,又已摆上他的案头。
       翻译《西方哲学史》,是出于兴趣“揽私活”,几十年不知道是毛主席派下来的
       何兆武翻译出版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这些著作,他在学生时代便读过;着手翻译,则是他“觉得好玩儿”揽来的“私活”——用他的话说,是“地下工厂”,是“自留地”的营生。
       上世纪50年代,何兆武的“正业”,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因为经常串门儿的大学同学时任商务印书馆的副总编,他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翻译任务”——罗素的《西方哲学史》。“50年代,刚解放不久,‘第三次世界大战’大家谈得很多。罗素已经得了‘诺贝尔’很有名了。他搞‘世界和平运动’,反对美国的霸权主义,新中国政府特别欣赏。于是罗素把《西方哲学史》送给毛。毛就嘱咐下边的人把它翻译出来。那时候的出版界跟现在不同,分工非常严。但凡翻译外国人文、社科的,都归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就找到了我,也没有跟我说,这个是哪里来的,只说要翻。因为是‘自留地’,所以每天都是下了班后在家里忙。精力有限,时间也有限。一年多后,翻了前面一段,我说不翻了,没那么大的精力,就辞掉了。后面一部分是别人翻译的。”只是到“文革”结束,他才从商务的朋友口中得知“毛主席”这回事儿。
       林纾这样的大学者也会犯“拂袖而去”之类的翻译错误。不少误译发人深思
       在他的翻译之路上,何兆武称“错误总是难免的,但应该尽最大努力避免犯错误”。他说,翻译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背景知识。在《上学记》中,他曾提到,《天演论》的译者林纾,曾用“拂袖而去”形容西装革履的西方人。“当时国人身着长衫,才有‘拂袖’的可能。”
       说起翻译,何兆武讲起好几个著名的笑话:“孟子”在国外的刊物中现了一次后,再次“回国”,便被北大的一位先生“更名”为“孟休斯”。毛泽东说自己是“和尚打伞”,意指“无法(谐音‘发’)无天”;结果翻译出来,便成了“毛主席说,我像是一个孤独的和尚,撑着伞走”。他说:“做翻译的,必须知道这一领域相关的专业知识。这都没有,你肯定闹笑话,甚至闯祸。这不是外文的问题,也不是汉语的问题。”
       在这么些年的翻译生涯中,有一个自己发现的错误让何兆武难忘。“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了英国19世纪梅因的《古代法》。那里有一章,专门对照法国的两种法,一种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法律,一种是大革命以后的法律。大革命以后是拿破仑当政,他修了一套法典。里面有两种法典的对照,就是为了法国大革命前后的不同。此前是波旁王朝,叫做王政时期;以后是拿破仑做皇帝,所以叫做帝政时期。翻译者是一位法学家,一些法国名词都掐得很好,但在历史问题这里犯了个错误,他以为王政也就是帝政。这一写,有些思想完全搅乱了。‘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差别多大啊?所以,专业知识要有,一般知识也要有。”
       对于哲学本身,何兆武心里也有一个“小问号”:“现在,我们总把哲学,划归人文科学,我觉得这一点值得商榷。中国的传统,特别重视伦理道德,‘君子’、‘修养’……个人修养的问题,可以作为哲学的内容,但哲学主要的不是这个,得讲出一个道道,一个原理来。近代真正的哲学家,基本上都是自然科学出身的,而不是文科出身的。”
       《上学记》改好错再送人
       提起《上学记》,何兆武打趣道自己还是“不务正业”:“原本没想写这本书。”书皮上显示,他只是口述者,“撰写,文靖”。“以前清华的研究生,毕业后去三联做了编辑,来跟我聊过去的事情,本来就是谈天儿。谈了天以后,凭借记忆,文靖写两篇文,后来发表了。之后,他说,不如多谈两三次,干脆出一本书。后来没事就聊天。”本是一桩“不费自己什么劲儿”,又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兆武没想到会有很多人喜欢。只是每每送人,总得“改了错才敢送人”,现在他还念叨,“改不胜改。”书里写“解放以后”,其实是“胜利以后”。“1945年日本投降,叫‘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才叫‘解放以后’。”
       那段历史,何兆武自称啥也没说。从前连日记都不写,倒是现在写了。“从前有从前的原因,现在有现在的原因。这几年脑子不管用,比如别人找我约稿,我得记下什么时候交什么稿子给谁。这些我忘了怎么行?至于以前,我是在汲取社科院历史所顾颉刚的教训。他啊,学清代汉学家的作风,每天日记非常详尽,包括自己的思想、感情。‘运动’一抄家,哪一条都是‘罪状’。”
       自言读书不职业,最美好的读书岁月只有两度,那时的不少大师都没学位
       在《上学记》中,何兆武如此谈读书:“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他对记者说,自己读书没正经读,不是职业的,只是“票友式”的。“没事儿就哼两句,自由散漫惯了。跟有的人喜欢美食、有的喜欢炒股,没什么两样,兴趣不同而已。”
       对何兆武而言,最美好的读书岁月只有两度,一次是从初二到高一三年,另一次就是 1939至1946年西南联大的七年。“我们那个时候,不过分注重学位,多看一个人的水平,看成绩。从老师到学生,都是如此。像陈寅恪、梁漱溟、华罗庚……都没有学位。包括钱钟书。钱钟书后来去美国,有没有给他名誉学位我不知道,可原来他在英国那边是没有学位的。沈从文只念到小学,中学都没念过,你有那水平就行了,你是大文学家。”
       言谈间,说到当下研究生必须在核心刊物发表论文方可顺利毕业,何兆武说:“真是没有道理。作为学生,任务就是读书,就是把书念好。有文章发表固然好,没有必要一定要发表几篇。结果有些学生就花个三千五千,到核心刊物买版面。拿到毕业证了,找到工作了,再把这部分钱给弥补回来。有点异想天开。”
       幸福,是美好的希望;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
       年轻时的何兆武,看到17世纪法国的作家们,纷纷写出“幸福论”、“爱情论”,读到兴致盎然处,也想自己写上一本。老来提起,何兆武说:“那是年轻的想法,现在没这个勇气了。”这时,他说起自己曾经的译作——美国历史学家凯特·贝克尔的《18世纪哲学家的天真》。这本书描写18世纪法国革命时,许多革命志士为推翻封建王朝、争取民主自由而励精图治,许多革命者都上了断头台——女革命家罗兰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凯特·贝克尔说,如果罗兰夫人知道,她所追求的那个理想,后来落实到现实层面上,就是二十世纪法国的‘第三共和’,从1870到1940年,一段充斥着贪污腐败、派系斗争的非常肮脏的历史,当年罗兰夫人上断头台的时候,就没有那个勇气了。我非常欣赏这句话。年轻时候太浪漫了,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其实远远没那么简单。”
       何兆武说,“我想,年轻人都是这样吧。把理想当作真实。或者以为理想就真的是可以实现的。这一点倒是非常唯物的。毕竟生活是非常现实的东西,并不都是跟着理想走的。”但是,“人,总归要有美好的希望,这是幸福的要义。”他对幸福的定义,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的考问与扬弃,而不是简单的信仰”。
       缺席清华给自己举办的祝寿会,因为“我不赞成,不适合”
       2001年,清华试图为何兆武举办一个八十大寿庆祝会,请了些人来座谈,被邀者全是他的熟人,但是他一直婉拒。别人当他谦让,祝寿会如期举行。只是没想到,座谈当天,学生彭刚去接他,他家门上却是一把锁,“主角”缺席。当记者问起,他说“那太那个什么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应该了解自己。一个人如果有成绩,可以这么做。但我平凡至极的,你也这么来,我不赞成,不合适。”
       何兆武说自己有很多的缺点,譬如,“我说了很多假话。”在河南信阳“干校”期间,每天早上读毛主席语录,背林彪写的语录前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我是不信的,我相信人都是会死的。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每天早上举着‘红宝书’和大家一起念。在那种年代,你不荒唐就活不下去。赫鲁晓夫曾有一个说法——‘健全的理智和常识’,我觉得这一点是永远必要的。”
       年轻时,何兆武喜欢鲁迅。“到现在,虽然不看了,但还是欣赏。他非常勇于正视这个民族的劣根性。鲁迅也正视自己的缺点,譬如,他说自己急躁等等。我觉得一个民族难免有缺点和弱点,你不正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勇敢。大到一个民族,小到一个人.往往容易只讲光荣跟伟大的一面,这不是好的态度。人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没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个问题,到现在都没有答案,一直想请教伦理学家
       “北大历史系,有个老前辈,叫做邓广铭,他九十多岁死了。我在报上看到一篇他学生写的悼念文章。“文革”以后,邓广铭说自己没受过什么大罪,因为他的原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实说,那个时代,都受罪的。这让我想起伦理学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其实是“很根本的一个问题”:“一个人应该真诚,应该正直。但在什么条件之下,你可以懦弱?可以屈服?黑夜里路上碰到打劫的,这时候拼死斗争,当然是了不起的勇气,但交出钱包,也未尝不是明智之举。何必为了这点钱舍命呢?那种状态,说真话,会让人受到更多折磨。我弄不清楚,伦理学上碰到这种具体的问题,应该怎么讲?你要那么想,好像也很泄气,压力一来,什么假话你都可以说,什么谣都可以造。这个社会没有一点正义了。皇帝的新装吧,你硬要说他没穿新装,而因此要自己的命,好像也犯不上。一个人应该正直,但要考虑正直的效果。这种两难的局面,是伦理学上一个大的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有答案。一直想请教伦理学家,让他们给我一个答案。”
        (1月29日《北京青年报》,作者为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