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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鸿儒大医裘沛然
作者:时 骏 吴 敏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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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裘老的书,诵裘老的诗,翻阅裘老医话医论,走访裘老的同事、患者和弟子,然后置身裘老环壁之书超过十万卷的书房,听他谈医论学讲儒道……一个博通文史的“鸿儒”形象跃然而出。
       儒者之学医药文史俱大家
       关于裘老的学问,仅就采访他的笔记以及裘老在海内外出版的40部著作和业内名家对他的评价来看,记者的表述只能是管中窥豹、挂一漏万。
       千百年来,中医流派甚多。裘老说:“凡称派,必有所专长,但也有所短,因此我主张兼收并蓄、博采众长。”70多年来,裘沛然在学术上远绍旁搜,对灵素仲景之学及历代医学理论的沿革发展等研究颇深。在经络的研究、中医历代各家学说、伤寒温病学的融合等方面见解颇新,建树颇多。
       “伤寒温病一体论”,是裘老最被学术界瞩目的理论之一。汉代张仲景著《伤寒杂病论》,开辨证施治之先河,为治疗外感热病树立圭臬。清代名医叶天士创温病论,他提出伤寒主六经,温病主卫气营血,是两门学问。自叶氏之说兴,在中医界引起伤寒和温病两个学派长期的论争。然而裘老经长期研究认为,六经和卫气营血的异同,必须循名责实,根据临床具体表现进行分析。他考证,“伤寒”一词本是古代一切外感疾病的总称,包括近代医家所称的温病。温病中还有许多具体病名、病因、病机及证治大法,在《伤寒论》中亦基本论及,伤寒与温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义语。从实际内容分析,伤寒论以八纲为主导,以经络脏腑(包括三焦)为基础,从病邪的性质、受病的部位、正气的盛衰、证候的表现而辨证施治,这是中医治疗疾病的共同依据。所以,温病乃伤寒的一个分支,温病学说在伤寒论基础上丰富发展了外感热病的证治。而将两家融为一体,才有利于中医外感热病的诊治。
       裘老是当代经络学大家。“经络学说是祖国医学的机体联系学说,阐述人体各部分之间相互关系及其密切影响,说明这些联系是人体生命活动、疾病机转和诊断治疗的重要依据,它体现了祖国医学理论中的整体观点”。这是裘沛然教授对经络学说理论和实践价值的概括。经络在人体分布的情况,不仅仅是“线”或“点”的联系,还应当从分布隶属范围较大的“面”来理解。
       对中医历代各家学说的研究,裘老尤多独到之见。他对各家学说既不轻易否定,也不盲目接受。特别对某些遭人非议的学术观点,尤重独立思考,并经过临床的反复验证,然后提出己见。明代医家张景岳以常用熟地而遭后世不少医家贬斥。裘老经过长期的思索和躬亲实践,深知景岳有独到之长。仅以金水六君一方为例,他常常用大剂量的熟地、当归配合半夏、茯苓、甘草等,治愈了不少用一般常法久治无效的痰涎壅盛、气急胸闷、纳呆苔腻等疑难重症,一破百余年来所谓胸闷纳呆忌用熟地的禁区。
       文史功夫是儒医的半壁江山。从《辞海·中医分册》第一版编纂开始,裘老即参与编写工作,迄今已达半个世纪。目前的《辞海》已修订数版,内容不断充实完善。裘老说:“《辞海》的工作是我一生工作的第二职业。”
       有一桩关于裘老学问的小事,为弟子们传为美谈。一次,一青年针灸医生颇为得意地同裘老谈起在一例验案中的“重大发现”:他治疗一休克病人,已经出现四肢逆冷和无脉症状,情急之下施行一次灸法,当艾灸太溪穴十壮以后,竟得脉回身温,休克病人转危为安。青年医生不禁惊奇地问裘老,为什么灸法会有这样大的作用?裘老沉思片刻,随即从书架上捡出一本《伤寒论》,将书中几段内容指给青年医生看:“少阴病,吐利……脉不至者,灸少阴七壮。”“伤寒脉促,手足厥逆者,可灸之。”书中还有注释,指出灸少阴应是太溪穴。青年医生看后很是吃惊并颇有感悟,没有料到张仲景在1800多年前就已把他的“重大发现”载入书册。从此,他倍加重视《伤寒论》这部经典和对灸法的应用,并作出成绩。
       儒者之术简便验廉起沉疴
       裘老在临床方面经验丰富、技法全面,但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专治疑难杂症的绝活儿。
       “文革”时裘老有一段以列缺穴救自己于困苦的奇遇,值得一道。1969年裘老下乡劳动于上海郊区的龙华东湾大队,以“待罪”之身为贫下中农诊病服务,工作、生活自然极为艰苦。该队负责人长期患偏头痛,隔二、三日必剧烈发作,屡经各种治疗无效,痛苦不堪。知裘老是专治疑难杂症的高手,前来求治。裘老望闻问切后,仅为其针刺列缺一穴即显奇效,第一针头痛减半,数针后得以痊愈。至半年后裘老离开时未再发作。这位负责人颇有良知,心存感激,特为裘老另置宿舍,饮食起居,嘘寒问暖,备加照顾。裘老笑谈往事,颇为谦虚:“古人有一饭难忘之报,而我乃获一针之效而得厚惠,何其幸也!”
       古方治今病,推陈出新意,是裘老治疗疑难杂症的一个心得。裘老喜欢研阅方书,揣摩古人的医话医案,从中吸取临床营养。他曾以乌头赤石脂丸合丹参饮,治愈因心阳式微,阴寒盘踞心胸,历时5年反复发作的胸痹;用红蓝花酒伍生脉饮加味治疗心阴亏损、血虚气滞的心痛;温经汤原为冲任虚寒、月经不调而设,抵当汤则主治太阳蓄血证,他把两方活用于治疗因寒凝瘀阻而致的心绞痛,使缠绵数十载的顽疾,得以控制;葶苈大枣泻肺汤专泻肺中痰热,用其治心痛的报道极为罕见,他却以此方合桂枝生姜枳实汤,治疗一高年心痛患者,三诊痛止病愈,患者恢复正常工作。
       裘老认为要提高临床疗效,可在“精、奇、巧、博”4个字上下功夫。
       处方贵精。所谓“精”即至当不易之谓。他在为心脏病患者治疗时,临床如表现为心阳不振,血行欠畅而见舌质淡胖,脉微细或结代者,常用炙甘草汤稍事加减,药后虽有效果,但常易反复,最后就迳用炙甘草汤原方,一味药不更动,只是在剂量上稍加斟酌,如甘草、桂枝,一般各用20克以上。有许多心脏病患者,曾屡更医生,中西药备尝,也曾服过炙甘草汤的加减方,均无良效,改服仲景原方后,不少病人症状竟得消失或基本缓解,有的历数载而安然无恙。于此可见古人立方之精。
       立法宜奇。裘老经常说:“用药如用兵,兵法有堂正之师,有奇谲之法。用药之道,初无二致。”他自己有一次患感冒咳嗽,连续数天,旋即咳嗽昼夜不停,彻夜不能睡眠,不得已乃处一方,方用河子30克,黄芩30克,龙胆草9克,又加乌梅、干姜、细辛三药。药后2小时,吐出痰涎及食物残渣,隔半小时又大吐一次,是夜未进晚餐,即卧床安息。事出意料,这个昼夜不停的剧咳,竟得一吐而痊愈。后遇此类病证,他常用酸苦涌泄的吐法,亦每收奇功。可见奇方非偶致,多自教训中得来。
       用药在巧。裘老善于从古代名医治病的经验中悟出其巧,面对复杂的病证,独出机杼而治愈顽疴宿疾。他对一些屡服中西药无效的支气管哮喘、消化性溃疡、心血管疾患、顽固性偏头痛、原因不明的高热、红斑狼疮、肝脏疾患等比较棘手的病症,别有一套辨治方法,但有时则往往在前医方中更改一二味,或略变动部分药物的剂量,使本来无法医治的疑难病证,进入逐渐转机的坦途。
       关键在博。裘老认为,精、奇、巧三端均以“博”为基础,精源于博,奇不离正,巧生于熟。所谓“博”,就是要博览群书,博采众方。一个医生掌握的治病方法越多越好。如治眩晕,近人多囿于“阳化内风”及“无痰不作眩”之论,以天麻钩藤饮及半夏白术天麻汤等方为枕中鸿宝,殊不知肝阳不升、下焦虚冷、肾元亏损、气血两虚等皆可致眩,许多与此相应的古方,更是治眩所不废。裘老说,医生胸中有了众多治法,才能在临床中得心应手。
       儒者之风书生风骨壮士胆
       上世纪70年代初,“文革”正烈。正在参与《辞海》编纂工作的裘老与姜春华、张镜人教授等顶着极左思潮的压力,实事求是地进行编写,对参与工作的工农兵医生耐心说服、协商,旁征博引、晓之以理,最终获得他们的支持,从而把“儒医”、“儒门事亲”、“张子和”等当时很难把握的词条写得比较正确。
       
       “文革”后期批孔风靡全国。有一位朋友奉命写批孔文章,找到裘老征求意见,主题是“批孔子轻视医药”,根据是史载季康子馈药,孔子说过“丘未达,不敢尝”的话。当即被裘老顶了回去。裘老问他,你可懂得“达”字作何解释?这里“达”有两种含义,一是指理解,二是指针刺。春秋时代人们对药物作用的认识还蒙昧不清,某些药物毒副作用很大,所谓“若药不暝眩,厥疾不瘳”。孔子不了解该药毒性有多大,怎敢孟浪饮服。另一解释,在孔子时代已新兴针刺疗法,是一种安全有效的医疗方法,孔子怎肯不先用针刺而浪服毒性很大的药物,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不能批。朋友闻后“收兵回塞”。另一位朋友写了篇批孔文章送给裘老看,裘老对他说,我们评议人物,无论吹捧或批判,不稀罕千百人赞扬,只怕一二有识者齿冷。
       工作勤奋、治学严谨、虚怀若谷、以病人为师,一向是裘老的风格。他常说:“读书越多,越觉知识贫乏。人生苦短,学问无穷。”
       裘老非常认真地告诉记者,行医早年曾有一病家给他上过“一课”:病家以前曾患过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特地求治于大城市的一些著名医院,用遍了中西药物和针灸疗法,历久无效。回乡后遇一针灸“土郎中”,也给他施用灸法,但所用的是大艾炷着肤灸背部穴位,皮肤溃烂达数月之久,嗣后灸疮结痂,而关节炎十余年来未见复发。此事改变了裘老对灸法的认识。
       裘老说,这位病家无疑是我的一位好老师。对于这个方法,裘老默然以思:大艾炷烧灼肌肤穴位,还要使其溃烂,莫不是原始的医疗方法,竟似“肉刑”一般,未免近酷而兼蛮,时至今日岂还值得使用?然而这位病家在中西医束手以后,无可奈何地耐受一次“火攻”之苦,竟然解决了痼疾,这是一个值得医学界研究和深思的问题。
       走访裘老的家人、学生和同事,经常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怪异趣事。
       有一次,历史小说作家刘鸿泽如约到裘沛然教授家中采访。书房里,裘老的助手意外地告诉他:“您只有半个小时采访时间,因为一会儿有位日本客人要来看病。”半个小时能谈什么?无奈中刘鸿泽望着上起屋顶下至墙脚的几大柜藏书,向裘老提出只用这个时间翻翻他的书籍吧。刘鸿泽先抽出西边柜里线装宋末元初马端临的348卷《文献通考》,再看南柜里《广弘明集》、《通典》、《马氏文通》、《二十四史》等等,书里横勾竖画和那漂亮的蝇头小楷眉批比比皆是。半小时到了,刘鸿泽踟蹰着准备告辞。裘老却突然发问:“书翻过了,对我什么印象啊?”刘鸿泽脱口道:“您七分乃风骚之士,三分才属岐黄俊彦!”当时这位行医已60余载的清癯矮小老人,忍不住爆出朗声大笑,随令家人:“重新给这位客人泡茶!请日本客人再候一会儿。”
       裘老年逾9旬而目明耳聪,头脑清醒,行动自如,体虽渐弱却很少疾病,记者以为他必有养生秘诀。裘老说,其实我虽然从事医学70多年,对于摄生之道不慎讲求,更谈不上什么独到心得。我在30岁左右时身体孱弱,当时希望能活到40岁即心满意足,不知怎的稀里糊涂直到今天还没有离开人间。若论卫生保健方法,现在名堂很多,总不外乎动静两方面的锻炼。
       一位书法名家曾送裘老一副对联,颇能体现裘老的养生之道。上联: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下联: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裘老说,联中“地狱”乃形象喻词,意指过错、罪恶所造成的痛苦悲惨的后果;“天怀”指纯正宽阔的胸怀。上联是告诫世人工作要兢兢业业,遵守规则,不能胡作非为,贪得无厌,以免受舆论谴责和法律制裁,落得个身败名裂;下联指示人们遇到挫折失意时,务必保持乐观、自强与败而弥坚的精神,才能走向光明。此联其实只说明了一个“度”字。什么是度?
       裘老说,唐代长寿老人孙思邈提倡饮食应达到“饥中饱、饱中饥”为最合适,就是饮食之度;汉代华佗主张运动,创五禽戏,并指出,“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就是劳逸之度;《内经》载,起居有常,不妄劳作,不以欲竭其精,就是房事之度;《论语》曰,“惟酒无量不及乱”,就是饮酒之度;另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悲欢之度;“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是理财之度;“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精神文明之度;“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就是做人之度。
       关于养生,裘老还有一个很奇怪也很著名的理论,“养生且莫贪生”。裘老说,宇宙上下百亿年,人生不过几十寒暑,朝生暮死与存活百年都不过是白驹过隙!富贵荣华,生老病死,任其自然,何必强求。
       儒者之诗风雅襟怀诗中画
       儒医精文擅诗,代不乏人,裘老有“诗人裘沛然”之誉,乃诗文之泱泱大家也。这在中医界、文艺界佳话不绝。
       老一代名医兼诗人程门雪教授的诗以清新飘逸、潇洒隽永著称,他是较早对裘沛然的诗刮目相看的一位。
       由于裘老与程门雪教授相处日久,每当程老兴致来时辄以韵语赠予裘沛然,当年赠裘老一首七绝中有“一字冥搜苦未工,经人道语不轻同”之句,称誉这位后生。裘老说,他远不敢当此语。程老写出此句,一方面是对裘老的奖掖,另一方面程老如果没有经历过冥搜苦索的锻炼工夫,是不可能写出这样佳句赞裘老的。
       裘老在一年除夕曾有“频添马齿宁辞老,一破鸡声便得春”之句,也令程老赞赏有加。嗣后,程老赠裘沛然一律:“春爱梅花秋爱菊,先生忧道不忧贫。惯将双眼向人白,肯信狂言如我真。千古文章葬罗绮,一时诗句动星辰。华年锦瑟须珍惜,我辈于今要此人。”
       裘老平素因教学与诊务繁忙,偶值暇时或登山临水,喜赋诗留念,国画大师陆俨少先生常为其诗句挥洒笔墨。上世纪80年代初,裘老游黄山得二绝:“影落清溪照眼明,云峰古木自浑成。老翁跋涉过千里,来听黄山瀑布声。”“云端谁把两峰安,奇景多从雾里看。天意为防浩气尽,故开磅礴倚高寒。”陆俨少先生吟之爱之,特为两诗配画。
       裘老说,科学与艺术,诚然是两门不同性质的学科。然而在某些问题上却也有它共同的规律。譬如中医要通医古文,而“医古文是医学与文学相综合的一门学科”。裘老曾在《医林艺苑》一文中写道:“艺术到了某种高超境界时,真像古人所称‘四顾俯层巅’的气象,其中尽多科学抽象的神会之笔。”
       (10月23日《健康报》,作者分别为该报记者及通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