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化]品书:狂热年代几支小插曲
作者:袁 鹰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1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真心实意干傻事
       如今,中年以上的人回想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大跃进”,都能勾起种种滋味不同的记忆:热烈的、兴奋的、迷乱的、荒诞的……眼花缭乱,异彩纷呈。八音齐奏,整天锣鼓喧闹;五味俱全,不知从何说起。六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青年人,同他们说起“大跃进”,如同天方夜谭,或者认为他们的父辈都突然发了神经病。倒是农村的青年男女,都从父母亲的回忆中知道他们家乡饿死过多少人,一说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似乎是一场遥远的噩梦。那一段年月,实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奇特的、使后人难以置信的章页。
       如今,人们已能够理智地、清醒地叙述那个狂热的年代。但在当时,从上到下,有多少人有如此清晰冷静的思考呢?举世滔滔,狂热的浪潮席卷全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不是没有,但他们那严肃的、冷峻的声音在狂潮中微弱无力,无人理会。那时候,决策者早已把“真理有时在少数人一边”的明训丢到九霄云外,“保守派”、“观潮派”、“秋后算账派”等等帽子正拿在手中时时挥动着呢。
       后来总结这段历史,刘少奇同志曾经批评过《人民日报》,说报纸宣传要负一半责任。这个批评的分量是极重的,却也是事实。夸大的新闻报道,煽动性极强的言论,神乎其神的标题,触目惊心的版面,连篇累牍,日新月异,确实产生了难以估计的影响。而作为副刊编辑,我们自然也是唯恐落后,不遗余力地擂鼓助威,渲染气氛,大大发挥文学艺术鼓动、感染的特殊功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这类主观唯心主义的提法,“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这类虚幻的口号,经常反复地在副刊文章中出现。突击组稿、写稿、安排版面,每天一上班,就忙得不亦乐乎,似疯似狂,如醉如痴。每到晚上,精疲力尽,舌敝唇焦,还要等着看最后的大样。来不及回家,就睡在办公室,将合订本铺在地板上当床褥。
       那时候,新鲜的题目连踵而来,应接不暇。忽而全民办水利;忽而全民写诗歌;忽而大炼钢铁,完成一O七O万吨指标;忽而“十五年赶上英国”;忽而办大队公共食堂;忽而粮食放高产卫星……我们都是紧紧跟上,闻风而动,立即组织诗文稿件,出专页。作家们也都热情高涨,文思泉涌,七步成诗,一挥而就,倚马而待,立等可取。编辑部和作者间,互相较劲,互相感染,几乎不分彼此。事后头脑冷静下来,也觉得发热发昏得有点可笑,但在当时,身历其境却都认真得使人感动。这方面的例子,可以举出许多许多,事过几十年,印象还是很深。有一天夜晚睡在办公室,梦中忽听得窗外王府井大街上人声鼎沸,叮叮当当之声终夜不息。第二天清晨下楼一看,马路两边人行道上的方块水泥砖全部不翼而飞,剩下一片癫痢头,原来已被附近单位挖走砌小高炉炼铁去了。我们惊诧之余,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也是群众炼钢铁的积极性,值得歌颂,来一篇《沸腾的王府井之夜》吧。多数人却认为此例一开,全国大中城市的马路人行道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群众力量可以移山,区区水泥砖当然不在话下,以后再全部重铺,巨额费用谁来担当?市政建设的这笔经济账,还是要算的。
       我当然不希望那种违反经济规律、违反科学的糊涂事重演,尤其不希望再出现那种不爱护民力、不珍惜国家社会财富的错误做法。但是我真诚地怀念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面貌。编辑记者们千方百计动脑筋,贡献自己的智慧才能,虽是好心做傻事、做错事,却是真心实意,绝少个人杂念,至于不辞辛苦,废寝忘食,尚是余事。
       全民写诗
       1958年兴起的“大跃进”,是以新民歌的浪潮作为前奏曲的。这就不免使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性运动”从一开始就过多地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人民日报》副刊开辟了“新民歌选”专栏,一组一组地经常见报,日积月累,对鼓吹“大跃进”着实“与有荣焉”。
       新民歌最先出现在大规模兴修农田水利工地。为了抗旱防涝,增加粮食产量,在冬春季节开山引水,修渠打井,挖水库,筑堤坝,农村劳动力全都上了工地。红旗竞赛,你追我赶,热火朝天,于是就产生了一批鼓动性极强的歌谣。
       劳动人民中蕴藏着无可限量的创造力,何况又有改变“一穷二白”落后面貌的愿望作为动力,工地上就响起昂扬激越的歌声。比如甘肃洮河工地的“一铲能铲千层岭,一担能挑两座山,一炮能翻万丈崖,一钻能钻九道湾。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四川巴中的“千条龙,万条龙,首尾衔接上高峰。张口喷出江海水,江山遍野响淙淙。天干也要吃饱饭,乾坤掌在人手中”。安徽庐江的“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当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确实都反映了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的干劲和人定胜天的信心。
       其中也出现一些优秀作品,比如陕西安康的一首《我来了》: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这首新民歌,当时被人们多次引用,交口赞誉。文艺评论家对它进行许多阐述分析,称之为对传统的四句体民歌的重大突破。文学史家如果对1958年新民歌运动作历史的、科学的评价,这首《我来了》大约能占一个代表性的位置。
       接着,自上而下,一个新的“采风运动”展开了。许多省、市、县以及工厂、部队都纷纷发出号召,征集新民歌,发表、整理、出版。于是,机关、工厂、农村、连队、学校、商店,到处举行赛诗会、赛诗墙,全民写诗(不写也得写),人人都当诗人(不当也得当)。新民歌成为“运动”如大海潮涌,铺天盖地。其广泛、热烈的程度,远远超过头一年整风时的大字报。副刊编辑部收到的新民歌稿件,如雪片飞来,每天都有几十首、上百首,成册的油印本,看也来不及看。好的自然也有,但绝大多数是“东风万里红旗飘、X X人民干劲高”一类充满鼓动口号的顺口溜。而且大都有标语口号式的毛病。到了下半年,就多是“总路线是快马鞭,快马加鞭飞如箭,日行千里夜八百,赶英何须十五年”、“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这种虚夸的高调了。
       1960年9月,我和一位同事出差去杭州。那时北京杭州之间尚无直达列车,需在上海转车。铁路局订了新办法,可以买联票,只需在上海站换乘一节车厢,不用再买票,称为“一条龙服务”。这当然是方便乘客因而受到欢迎的好事。刚开车,年轻的女列车员宣布:一条龙旅客(称为“龙客”)必须参加赛诗会,到达杭州站以前每人必须至少写一首诗。我们是靠笔杆吃饭的,还能应付,好在有三四小时旅程,尽可好整以暇。有些带小孩子的女乘客就不免叽里咕噜叫苦不迭。不到一小时,我们就交了卷,写的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我那位同伴的第一句是“人生何幸当龙客”,实在是首打油诗,不够严肃认真。好在小辫子乘务员并不计较,连看也不看,只将发给旅客的纸片一一收齐,就完成任务了。
       小诗人和老诗人
       “全民写诗”的日子里,最活跃的可能是中小学生。
       1958年4月18日,副刊发了一组《孩子的诗》,来自河北怀来县枣林公社。那年正好有一批作家和作协工作人员下放在怀来,劳动之余,也辅导农村青年的业余文化活动,文风所及,播下了诗文种子。
       这组《孩子的诗》中,确实也有些好诗。例如工农中学学生王世牡写的:
       小小斧头一斤半,
       砸起石头响连天,
       斧头虽小力量大,
       万把斧头砸碎山。
       又如孟窑小学学生李芳写的:
       远看孟窑红一片,
       村里出现红石山,
       过路行人都来瞧,
       原来是红枣堆成山。
       列在这组诗的第一首作为“代序”的出自工农中学一年级刘玉花之手,题目叫《小作者》:
       
       别看作者小,
       诗歌可不少,
       一心超过杜甫诗,
       快马加鞭赶郭老。
       发这组诗的时候,我写了一段题为《后生可爱》的“编后小语”。最后写了这么几句:“后生可爱。他们是会超过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不知郭老和其他的诗人们以为如何?”写这句话的用意,无非是让郭老和诗人们、读者们为孩子们的畅想莞尔一笑。
       郭老在《读了“孩子的诗”》文中,提到刘玉花的《小作者》:“特别是第三句,气魄可真不小。编者认为这些小作者是会‘超过我们这一代诗人的’,问我‘以为如何’?我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完全同意。他们一定会超过我们,特别是超过我。”
       郭老为此写了一首诗答复那位小作者:
       老郭不算老,
       诗多好的少,
       老少齐努力,
       学习主席毛。
       末句这样写,可能是为了押韵。我们接到稿件,兴奋之余,觉得末句欧化句法,孩子们可能不习惯,而且在公开报刊上从未这样用过,不免担心是否会有对领袖不够尊重之嫌?可是又不知如何改。郭老哈哈一笑,毫不迟疑地说:“就改作‘学习毛主席’吧。”
       郭老并没有责怪小作者,他说:“民歌的产量既多,谁也不能普遍看到,因此往往被混过,更因而被选或被称赞。这样实在是不大老实的作风。孩子可恕,大人断不可恕!”
       这就连我们当编辑的也批评在内了。
       不久以后,我又看到来自郭老家乡四川的一组儿歌。其中一首是一位小学生叙说他的父亲每天回家就逼他写诗,弄得他苦不堪言。他愤愤然唱道:
       我又不是蚕子变,
       肚里哪有啷多丝(诗)!
       这可真是有真情实感的好诗句,只是我们不敢贸然从事,怕被别人指责为新民歌运动“抹黑”,有违“气可鼓而不可泄”的明训。
       这首小作者的诗只在副刊编辑中欣赏一番,没有见报。
       一寸相思一寸钢
       1958年秋天开始,一场比新民歌浪潮更广泛、更深入的全民性运动倏然兴起,那就是“大炼钢铁”。
       那一段时期,文件中,报纸宣传中常常提出一个口号:“保钢帅升帐”。为了确保一O七O万吨这位钢铁元帅升帐,一切工业生产都得让路。我们副刊自然不敢后人,赶紧到帐下听令。
       作家们、诗人们意气风发,在炉火熊熊中写了许多诗文。我还记得田汉同志一组《钢帅颂》中的几首:
       硝烟尘雾赛沙场,
       推土开荒建武钢,
       指日青山接黄石,
       喜看红焰映蓝光。
       这也还是写实,并无夸张。青山、黄石两个地名和红焰、蓝光连用,颇具色彩之美。
       另一首写音乐学院师生炼钢并未影响学习:
       读书生产两无双,
       不再苍颜恋学窗,
       中国正多新榜样,
       炼钢炉畔学萧邦。
       末句当时在音乐界传诵一时,被誉为名句。
       田老南行到江浙闽各地,一路又写了颂“钢帅”诗句。在福建漳州,他看到当地砍伐相思树作燃料,引起兴致,口占一绝:
       枝干横斜叶半黄,
       漳州炉焰对斜阳,
       炼钢何惜相思树,
       一寸相思一寸钢。
       最后一句,显然是从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化来。用在此处铿锵有声,又有时代特色,真是神来之笔。相思树又名台湾相思,一种常绿乔木,产于台湾、福建、广东、广西一带。木质细致,坚实耐久,不仅可作城市绿化树、行道树,还能造船、制家具、农具和枪托。种子呈鲜红色,凸镜形,所以又称红豆树、海红豆,实在是良种木材。为了确保“钢帅”升帐,也只能付之一炬。再要栽出这种高达十几米的大树,又需多少年。当时不少有识之士,再三呼吁炼钢运动中要保护木材特别是稀有的良种树木,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其后两三年里,有的人还被斥为“反对三面红旗”、“反对大炼钢铁运动”,戴上了右倾保守的帽子。
       “一寸相思一寸钢”,不过是诗人的畅想,还是李商隐写得对,一寸相思只能化为一寸灰。
       电话传歌曲
       不久前偶然遇到一群幼儿园小朋友,由老师带着在街心绿地游戏。孩子们唱着:“大红花,真美丽,我爱我的好阿姨……”我不禁停下脚步,凝神静听。一首几十年前匆忙写成的儿歌,还能从今天的小朋友口中听到,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大跃进”年代,“全民性”的运动风起云涌,接连不断。城乡男女劳动力都去炼钢铁,放粮食高产“卫星”,除四害,举行“赛诗会”,有时还要挑灯夜战,家里的娃儿们怎么办呢?于是大队、街道普遍办起托儿所、幼儿园,大批大批年轻姑娘和中年妇女走上幼儿教育岗位。这也是群众运动中的新事物,触发了我们在副刊上编一期献给保育员的专版的念头。
       稿件很快就齐全了,想到最好有一首能让孩子们唱的儿歌。我跟负责戏剧音乐的编辑朱树兰商量:能不能请我们共同的老朋友瞿希贤尽快写一首?作曲家爽快地答应,但她说手边没有歌词。树兰对我说:“你要是能赶一首歌词,她可以马上写。”时间紧迫,来不及再约请别的歌词作者写,我只好匆忙赶了几句:“大红花,真美丽,我爱我的好阿姨。阿姨教我们爱劳动,教我们唱歌做游戏。敬个礼,谢谢你,大红花儿送给你。”
       树兰立即再拨电话,一句一句念给希贤听。希贤记下以后,说过一会她再打电话来。我告诉树兰,别再催她了,作曲不是修皮鞋修自行车,不能立等可取的。不料一小时后,希贤就来电话,问树兰:你现在能来取吗?其时已快到下班时候,而版样必须在下班前发到排字车间,否则就来不及。树兰只好为难地问:“如果不太复杂,你能在电话里传给我吗?”
       希贤笑起来:“那好,我先念一遍,你听着:565031203535 6150……”树兰左手持话筒,右手飞笔记谱,再填上歌词。希贤又唱了一遍,核对无误,于是誊清发排上版,第二天就见了报。
       解放以前,希贤在上海从事学生运动和歌咏运动时,在紧迫情况下作曲教歌的事是常有的。但是电话中传歌曲,在她的创作生涯中恐怕很少见,这也算是“大跃进”的一个产物吧。
       作为一位优秀的作曲家,瞿希贤几十年来写了很多好歌曲。四十年代的《这个年头怎么办》、《农村小唱》,五十年代的《全世界人民心一条》、《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六十年代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吹木叶》,都曾在群众集会、文艺晚会上传诵一时,脍炙人口。她给孩子们写的《我们是春天的鲜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夏令营之歌》等等,更是一直为少年儿童所喜爱。这首《大红花》,只是一首急就章,不一定是她的代表作。她后来有一次对我说过:“虽然是急就章,我自己还是很喜欢的。”
       十年大动乱,她自然一样地在劫难逃,被诬为“黑样板”,遭到批斗。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通过秘书给“造反派”打电话:“瞿希贤为人民写了许多好歌,今后人民还要唱她的歌。”但是也只能保护了很短一段时间。不多久,江青一伙的魔爪又将她抓走,囚禁了六年半之久。直到四害翦除,才得重见天日。我们两人重相见时,彼此都已经发苍苍、视茫茫矣!但她没放下笔。她为中央乐团的《乌苏里船歌》编配了混声合唱乐曲,使这首旋律优美的赫哲族民歌独唱曲大大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当时,拨乱反正的步伐还很迟缓,她的所谓“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而她只要能重新回到钢琴旁,重新拿起笔,根本不在乎署名不署名。不久,我们在副刊上发表了乔羽作词、希贤作曲的《新的长征,新的战斗》,就等于向人们正式宣布这位优秀作曲家重新登上乐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