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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品书:亲历长征
作者:刘亚楼等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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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历长征》一书是一部对长征的最原始的记录,作者们以朴实的文笔,如实反映了红军战斗、行军、生活的方方面面,读来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红军战士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跃然纸上。为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特向读者节选部分精彩章节,以供欣赏。
       渡乌江
       
       突围北上抗日之野战军于年底(一九三四年)到达黔东南,据军团长政治委员面告:“进抵黔北,夺下遵(义)桐(梓),发动群众,创造新的抗日根据地,是野战军当前之战略方针。”
       遵义是黔北重镇,桐梓则是贵州烟鬼主席王家烈及其“健将”侯之担巢窝,其以南之所谓“天险乌江”,实为遵桐天然屏障。板桥附近之娄山关,是地理上有名之地,据险可守,欲下遵桐,必先除此两险,才能说到攻城。
       新年的第一天,是乌江战斗开始的一天。前卫团已逼近江边之江界河(渡口),进行威力侦察,结果是江面宽约二百五十米,水流每秒一米八,南岸要下十里之极陡石山,才能至江边,北岸又要上十里之陡山,才是通遵桐的大道,其余两岸都是悬崖绝壁,无法攀登,原来南岸有几间茅房,但敌人怕为我利用,已放火烧尽。
       先头团的干部及师长政委都亲来侦察过了,这时(中午)遂下了这样的决心:渡口大道是敌人极注意之处,工事实力都比较厚,上游五百米处,彼此两岸均能上下,而敌人没有太注意。决心佯攻大道,突攻其上游点。
       密云微雨,冷风严寒,强渡决定在今天(二日)。九点钟光景,渡口方面佯攻开始了,敌人慌忙进入工事,不断向南岸射击,大叫:“快点!‘共匪’要渡江了!来了!打呀!”这方面打得很剧烈了,我游水过江的第一批八个英勇战士赤着身子,每人携带驳壳一支,“扑通”一声,跃入江中,那样冷的水里,泅水极感困难,十几分钟后,才登彼岸,隐蔽在敌警戒下之石崖下。此时敌之警戒恐慌万状,大叫“来了,”“过来了!注意!”但可惜交给他们拉过去的准备架桥的一条绳因水流太急河道又宽,无法拉得过去,泅水过去的同志受着寒冷刺激,已无力气,另派人继续以竹筏强渡,第一个筏子撑到中流,受敌火射击沉没了。此时虽有八人已登彼岸,亦无济于事,只得招这八个人泅回。其中一个赤身冻了两个多钟头,因受冷过度,无力泅回,中流牺牲了,第一次强渡遂告无效。
       一个办法不成,二个办法来了,即决定夜晚偷渡,以避敌火射击,减少死伤。工兵迅速赶快制造双层竹筏。黄昏后第一连的五个战士首先登筏,并约定靠彼岸后以手电向我岸示光。第一筏偷偷地往江中划去,敌人并未知觉,仍然沉寂,只断断续续地打枪;第三连连长毛正华率传令员一人轻机枪员三人,登第二筏再往江中划去;第三、四筏是在望着登岸后再去,但二十几分钟之久,竟无电光显示,不好再划。一个多钟头后,第一筏的五个战士沿岸回来,因水流太急,黑暗里无所指向,至江中即被冲流而下两里许,才顺水流靠此岸,弃筏沿水边摸索而回。第二筏是否已靠彼岸抑被水冲走,则更难预料了,再划一筏,但划至中流,不能再划,不得不折回。此时第二筏毛连长亦毫无消息,这样当然不能再划,偷渡又告无效而停止。
       时间宕延,敌情紧张(蒋贼之薛岳纵队尾追我军),军委电促迅速完成任务。结果决定只有再行白天强渡,一面好使用火力掩护,一面便于划筏。
       在两天来隔河战斗中,敌人增加了一个独立团,大道上及强渡点背后山上都增加了哨篷,并有迫击炮向我岸射击了。
       九点钟(三日)强渡又开始了。上游五百余米处,在我浓密的火力掩蔽之下,装好了轻装的战士三筏(十余人)一齐向敌岸划去,敌人虽尽力向渡筏射击,但在我火力威胁下,三个竹筏在划到中流以前,都未遭死伤,一个划手竹篙连断三根(三次被敌枪打断)。三个强渡筏子快靠岸了,敌人极其恐慌,拼命向强渡者射击。谁知道正在敌军士哨的抵抗线脚下石崖里,突然出现了蠕蠕欲动的几个人,有轻机枪开始对敌人抵近射击了,接着一个手榴弹,把敌人的军士哨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从石岸下上来的几个人,迅速占领了敌军士哨抵抗线,我三个竹筏上的部队就乘机登岸了。
       原来毛连长于二日晚偷渡时竟然靠了彼岸,虽然用了一根火柴示光,但因离敌太近,不好过于现光,而我岸竟未看见,只听得清清楚楚敌人的声音在说:“快做呀!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做好!‘共匪’明天必定又要强过的!”
       这个情况下,我们的毛连长只得等着机会来动作了。毛连长招呼着四个战士在一块儿,忍着冷风袭袭,过了一会儿,一个战士不在了,几个人到处摸索,天黑不辨咫尺,又不能发声叫喊,在这极恶劣的环境下,这个战士(因为不久前才从白军中俘虏过来的)有可能投敌告密。毛连长急忙告诉其余三个战士:“万一敌人发觉,我们只有待敌走拢后以手榴弹对之,实在胜不过他,只有投江。我们是红色战士,我们应该死不投降。”过了一会儿,这战士摸了转来。他说:“我摸那边屙屎去了。”毛连长说:“屙屎就在这里屙不好?走出去怕敌发觉!”“连长,这里会臭!”连长说:“不怕臭,可用泥盖着啊!”过后五个英雄战士就大家围在一堆,在这江水浩浩、冷风袭袭的乌江边石崖下过了一夜。
       
       残酷的轰炸
       
       已是第二次占领贵州的大城市——遵义了。在击溃吴奇伟纵队、凯旋遵义的第二天,为继续消灭周浑元部队,红军即第二次向鸭溪前进。
       以飞机威胁和轰炸我们的敌人,在受大挫折后,更是会以飞机来拼命,八点钟左右,从辽远的空中,隐约看见三只乌鸦似的敌机,正向着我们的上空飞来。
       的的的达达达……的飞机警戒号,从前后的队伍中发出来,大家的精神都紧张了。本来在路上走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会儿就隐蔽起来,挤满着人的小路上,一时就没有人迹了。藏在树林里,蹲在田沟里,伏在田坎下……
       当时我们正走到一个小松林旁边,三个怪物就分散在上空盘旋了,只得在树林旁的一个洼地卧了下来。虽然过去的经验,飞机是注意打树林的,可是已来不及离开了,只得“听天由命”。
       战士们都哑口无声了,各人伏在各人的地方,都望敌机快点走开。
       盘旋多回,大概已发现目标,“轰隆”地一声,开始掷炸弹了。大家的精神更紧张了。这个炸弹是炸在前面的森林中,在教导营的附近,并听到了被炸伤的同志的呻吟。接着又“轰隆!轰隆!”的两个炸弹,就炸在我们自己的队伍中。在那附近的同志,因为感觉地位的不安,向别的地方奔跑,受伤同志的呻吟,在飞机的噪声下,听得更觉凄惨!
       姚同志弄得满身泥灰,面色灰白地匆忙跑来,细声而急促地说:“糟糕!两个炸弹都打在我们队伍中间,我们的班上已打到三个,队长也打到了,我因为卧下了,所以只打得一身泥土……”话未说完,又“轰隆!轰隆!轰隆!”的几声,稍抬头看时,又是在我们的队伍中。这时黑烟弥漫了整个松林,碎片,泥土,树枝,以至被炸战士的衣肉,均纷纷飞起来。
       这时候,大家都起来乱跑,更使飞机发觉,更能使碎片打到跑的人,特别怕看飞机的我,飞机还在打圈时,总不敢抬头看它,因为看到它飞在自己的头上,特别是看到丢炸弹下来时,更加害怕,所以只紧紧地抱着头卧在地下,似乎要和穿山甲一样,立即向土里钻进去。
       受了伤的阴大生、郭承祥摸着伤口蹒跚走了过来,满身都沾着泥灰,面孔已是现着青色,衣裤已为鲜血染得湿透了。他凄凉地对我说:“我负伤了,请叫卫生员来上药……哎哟!”我听了他的话,见了他的形容,更加难过了。飞机仍是在上空飞旋,大家都已跑得稀散了,哪里找得到卫生员呢?只得安慰他说:“不要着急,现在卫生员不知哪里去了,你且就在这里卧下,飞机去时,就找卫生员来上药……”
       “轰隆”“轰隆”的炸弹又爆炸了,都在前面的松树林里,他俩就赶快地忍痛卧下了,我也紧紧地卧在地下。
       
       飞机的叫声逐渐小了,“可恶的王八蛋走了,”旁边的同志恼恨地说着。这时大家都从各人的“保险地”走了出来,大家的颜色都表示着对这残酷轰炸我们的飞机无限的痛恨,表示对受轰炸而牺牲或受伤的同志无限的怜悯,均纷纷的慰问负伤的同志,为他绑着血管,为他服药,扶着他在树荫休息。
       我们的这个部队,是被轰炸得最厉害的一个,大部分的炸弹,都爆炸在我们的部队中间,因此我们便不能够按次序跟着他们前进,要在这里处置牺牲和负伤的同志。
       走到被轰炸的地方,真是使人目不忍看,耳不忍闻。他们手足断裂了,头脸破烂了,身体炸伤了,他们的鲜血,仍在不断地流。他们说:“不要紧,你们不要着急,万恶的敌人总有一天会消灭在我们的手下的!”牺牲的同志,有些头颅已经破碎,脑浆流在地上;有的是手足已经炸断,残缺不堪;有的是身躯已经溃烂,五脏分裂;甚至有些炸得体无完肤,炸得骨肉碎裂,撒在地上,而肢体竟被挂在树枝上,鲜血淋漓,带着的破碎衣片,尚燃着火冒着烟;很多尸体,已认不得是谁了。战斗员的枪也打断了,子弹也烧炸了,炊事员的铜锅打破了,菜盆子打烂了,运输员的公文担子也打碎了。地面是打得几个窟窿,松树也打得倒下很多,树枝、枝叶混着牺牲战士的血肉,武器、行李、泥土撒得满地,一丛绿森森的松林已经成为脱叶萎枝的枯柴一堆,很好憩息的荫地已成为血肉横飞、尸体狼的血腥场所了!到此的人,没有不痛心疾首,禁不住的滴下泪来,巴不得立即捉住那飞机师,来千刀万剐,生咽其肉。
       大家动员起来了:有的拿铁锹埋葬牺牲的同志;有的扶着伤员进茅棚休息上药;有的砍竹子做担架;有的收拾枪枝子弹、担子行李……直到下午四时,才处理就绪。抬的抬,挑的挑,背的背,黄昏后,才到达宿营地。
       芦花运粮
       
       在S山上的一个村庄,印象倒是很深刻的,但没有问过它的大名,仿佛离马河坝二十里,离芦花八十里。山上是一片雪,四时不融化,由卓克基到黑水、芦花,这算是最后的一座大雪山了。翻过S雪山,即是这个不堪回首的村庄了。村庄不很大,周围是油油的青稞麦,瞰居山腰,高出地面十数里。
       红六团配合我们右路,由康猫寺向左经草地绕出松潘。在前进路上,遇着极端悍的骑兵,横加拦阻,既战不利,乃折回右路。第一步以四天到达S雪山上的这个村庄。因为粮糈已绝,茹草饮雪,无法充饥,饿死冻死者触目皆是,已山穷水尽,不能最后支持。生死完全决定于我们能否及时接济。
       事情不容迟缓,在我们接到六团急电之后,立即来了一个紧急动员,筹集大批粮食、馍馍、麦子、猪肉、牛羊等。其实驻芦花的四团五团师直属队,每天都是在田里自割未熟的青稞麦而食,各人揉各人的麦子,各人做各人的馍馍,用自己的血汗去生产。经过整个一天的动员,经过干部和党团员的领导,好容易才把这些粒粒皆辛苦、处处拼血汗的救命麦子、牛羊、馍馍粉搜集起来了。
       已是下午一时了,我还在五团帮助动员,师的首长猝然从电话上给我一个异常严重而紧急的任务,要我负责率领一排武装及几十个赤手空拳的运输队,运粮食到那山脚下,迎接疲饿待救的第六团。
       义不容辞的我已慨然允诺,接受了这光荣的任务,即时从芦花出发。
       这时已经是三点了,估计要两天才能赶到,而今天还要赶三十里路,才找得到宿营的地方,否则露营有意料不到的危险,这问题一开始就威胁着我们。
       “人马同时饥,薄暮无宿栖!”这诗不为我们这时候写照了。走到一个深山穷谷里,没有人影,没有房子,没有土洞石岩,参天的森林,合抱的粗树,没胫的荒草,不知好远的前面才找得到房子,我们就在这个坡路上徘徊了很久。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时间天气都不容许我们犹豫选择了,于是集结队伍,我亲自去动员解释,大家艰苦奋斗的精神冲破了这阴霾险恶的环境。把粮食放下,羊牛马集拢来,靠着几棵大树,背靠背的坐着,伞连伞的盖着,四面放好警戒,大家悄然无声地睡下,希望一下子天亮。
       天是何等的刻薄呀!我们这点希望都不肯惠与,一刹那风雨排山倒海来了,我们像置身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虎豹似乎在周围怒吼,雨伞油布失去了抵抗力量,坐着,屁股上被川流不息的刷洗,衣服全湿透。我同两个青年干事,挤坐一堆,死死抱紧伞和油布,又饿又寒的肚子,在那里起化学作用,个个放出很臭的屁,虽然臭得触鼻难闻,但因为空气冰冷,暴雨压迫,也不愿意打开油布放走这个似乎还有点温度的臭气。王青年干事,拿出一把炒麦子,送进我的嘴巴,于是就在这臭气里面咀嚼这个炒麦子的滋味。
       本来这些地方平常就要冷得下雪,在气候突变的夜晚,其冷更不待言。同行的许多同志,冷得发哭哀吟,然而我们很多共产党员、布尔什维克的干部,却能用他坚忍不拔的精神,艰苦奋斗的模范作用去影响群众,安慰群众。就这样挨寒、挨饿、挨风、挨雨,通宵达旦。
       天色已光明了,风雨也停止了,恐怖似乎不是那样厉害,大家起来,如同得了解放一样,相互谈笑,重整行李担子,一队充满着友爱互助精神的红色健儿,又继续前进了。一直走了二三十里,绕到高山上的几个破烂房子,停止休息。
       热度不高的太阳,破云出现了,我们放下担子,布好警戒,用了大力,才找到一点柴火锅子,烧好开水,泡点熟粉,就这样吃了一顿。
       大家都在回忆着前夜,回忆着短短的过程,一部分正在咕噜咕噜地睡着,恢复肉体上的疲劳。
       山回路转,沿途看不见人影马迹,这下子却有了我们的队伍开始往来,这使我们兴奋胆大,然而仅仅只是这一个地方,那可怖的景象,又将在我们的面前展开起来。
       “走吧!赶早,时间已过半了。”
       “我们红六团还在那里望眼欲穿的等候着,我们早点去早点接济他们!”
       哨子一发,队伍集合,于是又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进。
       河水骤然高涨起来,泛滥在两岸山谷中,一条小路,有时淹没得不见,排山倒海的流水声,伴着我们行进,小雨,路又泥泞,我们埋着头一个个的跟着。
       离雪山只五里路了,六团先头的几个同志与我们尖兵相遇,大队亦继续赶到。
       “哎呀!不是送粮食给我们么,我们的救星!”
       “你们迟到一天,我们就要饿死,真是莫大功劳啊!”
       “宣传科长!你们来了,真的来得好,救了我们的命!”一下子环境变得复杂,到处喧腾起来。许多六团的同志,围拢过来,争述他们如何过草地,如何打骑兵,如何冲破困难,如何望着我们接济。我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怎样安慰他们才好。除了把运来的粮食全部供给他们外,连我们的私人生活必需的几天干粮也零零星星的分送给了他们,就是最后的一个馍馍,也基于阶级的同情心,分给六团的几个同志吃了。
       (《亲历长征——来自红军长征者的原始记录》,刘统整理、注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3月版,定价:5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