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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一代怪杰辜鸿铭
作者:张家康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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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西风东渐的强劲势头,这样一位狷介而又不入流的斗士,真正地感受到了形单影只的凄凉,担忧华夏文明能否传承下去,儒学文化会在年轻一辈中后继无人。
       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各种新思想如潮涌动,各色新派人物也纷纷登场,整个校园充满活力,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可是,也会常常出现这样一幅不和谐的图景:一位老者头戴瓜皮小帽,身穿枣红长袍与天青褂,斑斑油腻浸染其上,脑后拖着一根又细又长的辫子,此人便是民国文人、一代怪杰辜鸿铭。他精通西学而又极端保守,其异行怪言常常出人意料,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归 宗
       辜鸿铭,名汤生,字鸿铭。1856年7月19日出生于南洋英属马来西亚的槟榔屿。其原籍福建省同安县,先祖约于清康熙初年移居台湾鹿港,后又于乾隆初年以劳工移民马来西亚。其曾祖父辜礼欢深得英殖民者的喜爱,并被推举为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一一甲必丹(Captain)。他膝下有八男三女,其中较为有名的有辜国栋、辜安平、辜龙池等。辜龙池即是辜鸿铭的祖父,其子辜紫云即辜鸿铭的父亲,供职于牛汝莪橡胶园,勤劳刻苦,忠厚诚实,深得英国牧师布朗的信任,被委任为橡胶园的负责人。辜鸿铭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二等公民”的“贵族”之家。其母是西洋人。所以,他也自然烙下西洋母亲的印记,长得深眼隆鼻,脸部轮廓分明。他自小便聪明伶俐,很得布朗夫妇欢心,并收其为养子。
       约在1867年,布朗夫妇离开马来西亚,将牛汝莪橡胶园委托给辜紫云代管,并征得辜紫云的同意,把辜鸿铭带到苏格兰读书。那年,辜鸿铭也只有十多岁。在中国留学史上,其出洋留学时间之早、年纪之小,能与之比肩者,恐怕寥寥无几。辜鸿铭最早在苏格兰公学接受启蒙教育,之后,又进入爱丁堡文法学校。这所学校以教授拉丁文、希腊文以及英国古典文学而知名。他精通多国语言,其最初的基础概源于此。
       1878年,辜鸿铭结束留学生活,又返回槟榔屿。不久,便受命到新加坡海峡殖民政府工作。他虽然能领到不菲的薪水,过着优哉游哉的舒适生活,可是心系中国,饱饫中国文化的雨露阳光,服务桑梓父老乡亲,才是他唯一的心愿。恰在此时,天假之缘,辜鸿铭与由印度回航途经新加坡的马建忠巧遇。两人一见如故,长谈三日,使辜鸿铭茅塞顿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马建忠(1844~1900),字眉叔,江苏丹徒人。青年时代即受西方影响,抛弃科举道路,致力于西学研究。留学法国,获巴黎大学博士学位,任过驻法公使郭嵩焘的翻译,通晓西洋的政治和学术,可以说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们谈了很多很广,然而其主旨不外乎中国文化。这次会晤,可以说影响了辜鸿铭的一生。
       这之后,他便在广州、云南、厦门、上海和香港游历。1884年7月,在一艘开往香港的轮船上,知府杨汝澍与辜鸿铭邂逅。此时,他正与一位德国入用德语交谈逻辑学,其间时而插入英语、拉丁语,而且,他的中文也讲得十分流利。杨汝澍十分惊奇,回去后立即通过广东巡抚赵凤昌,极力向两广总督张之洞举荐辜鸿铭。自此,他便进入张之洞幕府,担任张之洞的外交顾问秘书。这一于就是二十余年。
       奇 才
       张之洞之所以礼聘辜鸿铭,所看重的正是其“精于别国方言,邃于西学西政者也”。辜鸿铭的语言天赋,在近代中国可谓无出其右者。孙中山说:“中国有三个半精通英文者,一个辜鸿铭,一个伍朝枢,一个陈友仁。”可见,孙中山对其英文造诣的佩服之深。辜鸿铭还精通其他语种,诸如法、德、俄、日文和拉丁、希腊两门古语。
       1891年,俄罗斯皇太子与希腊王子结伴同游中国,他们一行来到武汉。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为尽地主之谊,带着几个僚属前来迎接。辜鸿铭随同担任翻译。相见之后,俄皇太子用法语与张之洞交谈,而辜鸿铭则流利准确地予以翻译。随后,张之洞在晴川阁宴请俄皇太子、希腊王子一行。席间,俄皇太子又改用俄语,与希腊王子窃窃私语,对菜肴的卫生表示质疑。他们刚刚说完,只见辜鸿铭转过身来,笑着用俄语对他们说:“这些菜肴既新鲜又卫生,还望你们放心地尽兴尽量。”
       听罢,他们的脸上立刻现出惊讶之色。宴罢,张之洞掏出鼻烟壶嗅吸,希腊王子不知何物,情不自禁地用希腊语问俄皇太子,没想到,辜鸿铭立即翻译给张之洞听,并把鼻烟壶取来,递给希腊王子,又用希腊语告诉他使用的方法。两位异邦“九千岁”当场片刻之间,听着一个东方人同时流利地操几国语言,顿时惊异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辜鸿铭通晓多国语言,却从来不以为然,而最看重的还是汉语。他说,世界上最为伟大的语言有三种,一是汉语,一是希伯来语,一是古希腊语。当有洋人苦于汉语难学,出现畏难情绪时,他便好言相劝:“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不易学到的。”而当有洋人批评汉字繁难落后,为野蛮符号时,他便勃然变色,予以驳斥:“汉语乃心灵的语言,不像西方的语言那样,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儿童最易学会就是证明。你非难汉语,正是因为你所受的西方教育,忽视心灵开发的后遗症。说了你不要不高兴,以你这样愚顽不化的脑壳,要想学好汉语,那才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醇 儒
       醇儒这一雅称,还是著名的金石学家罗振王所赠,辜鸿铭当之无愧。辜鸿铭服膺儒学,甘愿做儒家文明的信徒,对传承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情有独钟,如痴如醉。戊戌变法发生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由北京快快南下,来到武昌,慕名前来会晤辜鸿铭。在谈到儒学时,伊藤带有情绪化地问道:“闻君素精西学,尚不知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不能行于今日之二十世纪乎?”似乎孔孟之道已经不适于当今时代。这种说法,辜鸿铭岂能接受?他立即侃侃而谈:“孔子教人之法,譬如数学家之加减乘除,前数千年其法为三三如九,至今二十世纪,其法亦仍是三三如九,固不能改如九为如八也。”在他看来,儒学乃万世不易的法则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怎容妄自置喙。
       还有一次,辜鸿铭的洋朋友宴客,宾客中只有他是中国人。大家都互相谦逊让座,最后还是推辜鸿铭居首座。酒畅淋漓之际,自然谈到中西文明的问题。辜鸿铭尊崇儒学已是闻名京城,于是,有人便有意挑起话题,以活跃宴席的气氛:“老辜,我们知道你是尊孔的,请你告诉我们,孔子之教到底有什么好处呀?”
       辜鸿铭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了一口,笑呵呵地说:“孔子之教不就在我们身边吗?刚才大家你推我让,不肯坐首席,那便是孔子之教啊。倘若都不谦让,像西人那样搞所谓竞争之法,你看看,那会又是怎样呢?那么,我们一定要等到优胜劣败决定后,方可入席举箸。那样的话,我们的这顿美餐,恐怕是很难吃到嘴!”这番形象而生动的孔教说法,直让洋朋友们听得哑然失笑,颔首称是。
       辜鸿铭说,美国人博大、质朴,但缺乏深奥;英国人深奥、质朴,但又不够博大;德国人深奥、博大,但缺乏质朴;而只有中国人具有深奥、博大和质朴的
       秉性。所以,一个外国人哪怕他是个很有学养的汉学家,也不能准确地理解中国文化,理解“真正的中国人”。他坚持认为,中国社会是以儒家的仁义道德所建构起来的,“中国所以不需宪法,一则因为中国人民有廉耻观念——有极高的道德标准;二则因为中国政府系创立于道德的基础,而非创立于商业的基础之上”。中国人可以用毛笔精确地书写,便可说明中国人的理智,毛笔自然没有钢笔尖利清楚,也很难运用。但是,一当学会毛笔,便会轻重如意,浓淡适宜,比钢笔所写出来的字更加美观动人。
       辜鸿铭弘扬儒学的所有努力,使他在欧洲很有声望。辜鸿铭的著作多见于英美各国的图书馆,一个在祖国遭受讥讽和冷落的学者,却在欧美等物质发达的国家备受欢迎和推崇,确实是件令人很费思量的事情。德国人对他尤为青睐,认为象征东方文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印度的泰戈尔,一个便是中国的辜鸿铭。在德国一些大学的哲学课上,辜鸿铭的著作被作为大学生的必修课,学生有不懂辜鸿铭的,则不能参加哲学讨论。有的学校还成立了“辜鸿铭研究会”、“辜鸿铭俱乐部”。辜鸿铭在国外已化为一符号,所象征的正是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文化。
       狷 介
       辜鸿铭的青春岁月是在西方世界度过的。曾饱经白人世界的冷遇,这种精神压迫的反作用力,使他尤为赞美中华传统文化,仇视所有崇洋媚外的思想。还是在张之洞幕府工作的第一天,辜鸿铭在一份致外国人的商务公文中,看到把中国货写成native goods(土货)时,顿时沉下脸来,将native改成Chinese。他说,native有蔑视的成分,非洲、美洲、澳洲的土著可以用native,我华夏文明古国所产货物怎能以gative相称呢?应当堂堂正正地标之为Chinesegoods(中国货)。同事中有人提醒说,native goods习用日久,乍一改写成Chinese goods,洋人难以接受。辜鸿铭不听则已,听了后更是恼羞成怒,瞪着眼睛斥道:“积非成是,奴隶思想!就算抚台把它改成native,我照样要翻译成Chinese goods。”
       1921年,英国著名作家毛姆来华游历,因慕辜鸿铭大名,便派人送了张请柬,约其相会。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一直过了多少天,毛姆才弄清楚了,原来辜鸿铭在摆谱。于是,又派人送去一封信,说尽客气的话,要求前来拜访。这才满足了辜鸿铭的虚荣心,他才答应接见毛姆。毛姆来到辜家刚一落座,他便很不友好地说:“在你们看来,中国人只需招招手,我们就得来。”毛姆知道他在为“请柬”而生气,接下来的谈话更是不中听,什么“英国人不适宜研究哲学”,欧美实用主义哲学是实用主义者“最后的逃避所”,以及欧美欺压中国、歧视中国人、破坏中国传统文明等等。辜鸿铭说起来滔滔不绝,毫不顾及礼貌,好像他所面对的不是外国友人,而是蹂躏华夏文明的罪魁祸首。而更绝的是,毛姆离开时,他竟主动起身润笔挥毫,以诗相赠,其中的一节是:
       令人羡慕的年华转瞬不在,
       你已然失去了
       明亮的双眸,桃色的肌肤,
       和你青春全部诱人的神采。
       唉,我不爱你,
       即便你爱上我,我也无心再爱。
       回到英国,这首诗翻译过来后,毛姆才恍然大悟,辜鸿铭哪里是在赠友人诗,分明是在戏谑自己,因为那是一首狎妓诗。看着这首莫名其妙的诗,毛姆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无奈地说:“无疑的,这是毫无理由的,当我读到这些诗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如果说辜鸿铭的排外心理曾鼓噪他戏耍洋人包括洋名人,那么,他对那些自己所认为的输入异端邪说的中国人,就不仅仅是戏耍所能解恨的了。一次,辜鸿铭在宴会上与素昧平生的严复、林纾等相会,觥筹交错之间,便又发奇论:“如果我有权在手,必定杀严复、林纾二人。”严复眯缝着眼,笑着不搭理。林纾便相问:“这两人有何开罪足下之处,愿足下念同乡之谊,刀下留人吧。”辜鸿铭疾言厉色道:“严复译《天演论》,主张物竞天择,于是,国人只知有物竞而不知有公理,以致兵连祸结,民不聊生。林纾译《茶花女》,一般青年就侈言恋爱,不知礼教为何物。不杀此二人,天下将不会太平。”
       面对西风东渐的强劲势头,这样一位狷介而又不入流的斗士,真正地感受到了形单影只的凄凉,担忧华夏文明能否传承下去,儒学文化会在年轻一辈中后继无人。他说过一段语重心长的话,为的正是警示青年人不要崇洋媚外、厚今薄古。
       现在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有着贬低中国文明而言过其实地夸大西方文明的倾向,……实际上,他们都是通过望远镜来观察西方文明的,因而使得欧洲的一切都变得比实体伟大、卓越。而他们在观察自身时,却将望远镜倒过来,这当然就把一切都看小了。
       穷 途
       五四运动爆发后,辜鸿铭公开跳出来激烈反对,甚至在日本人办的《北华报》上发表文章,诅咒学生运动。他违背了自己所一贯鼓吹的春秋大义,将中国的事情拿到“夷人”报纸上说三道四。有学生把这些报纸拿到课堂,当面向他质询:“辜先生,你所著的《春秋大义》,我们读了后很欣赏,你既然讲春秋大义,你就应该知道春秋的主张是‘内中国而外夷狄’的,你现在在夷狄的报纸上发表文章,骂我们中国学生,到底是何道理?”这下,学生们可击中了他的要害,只见他铁青着脸,将眼珠瞪得大大的,用手不停地敲打着讲台,哆哆嗦嗦,闪烁其词:“我当年连袁世凯都不怕,我还怕你。”新文化运动如狂飙兴起,秋风扫残云般地席卷传统文化。面对风起云涌的新思潮,他终究是孤独无助而又渺小可怜的。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924年10月,辜鸿铭应日本汉学家的邀请,正式到东京讲学。在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中,既爱国而又对日本情有独钟者,算来唯有辜鸿铭。他深知自己已被新时代永远遗弃,恢复东方文化的希望在中国已经破灭,而日本则是自己所有希望之所在。他说:
       自知国人目余为痴汉,不容于中国,惟日人能予以同情。中国汉唐文明,卓立于当世,惜后为夷狄所蹀躏,仅在江浙边域,犹残存宋代文明。然彼退御蒙古之侵袭以全国之日本,却完全继承唐之文化,迄今犹灿烂地保存着,是以极期日本能肩负发扬东方文明之大任。
       辜鸿铭在日本很受礼遇,很多地方请他去作讲座,大东文化学院还聘请他为临时教授,讲授文化比较和语言学等课程。大东文化协会还聘请他为比较研究部部员。辜鸿铭认为日本之成为东亚强国的主要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学习了西方的技术,而更重要的是坚持了儒家的精神。辜鸿铭尤为看重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其所包括的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坚韧等封建道德,被他称之为中夏精神。“中夏的精神在被夷狄侵犯以后,离开了中土。但中国文化的道德却留在了日本,日本的武士道正是这一点。”
       辜鸿铭把日本当作复兴东方文化的一块绿洲,谁要是哪怕丝毫的浸染,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回击。一次,辜鸿铭在东京上野公园散步,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手牵手与自己擦身而过时,猛地用日语叫道:“日本危险!”他讨厌所有西方的时尚,把当时剪短发的摩登女郎叫“短毛贼”,并且说:“现在的摩登女郎,日本报纸也有译作‘毛断’,我认为这译名,可以望文生义,译得异常恰当。因为现在的摩登女郎都流行着剪发,剪发就是毛断,毛断便成摩登。太平天国的兵民,人家都称他做长毛贼,现在的摩登女郎为什么不可以称她为短毛贼呢?”
       1927年,中日关系日渐恶化。况且,辜鸿铭的听众也日渐稀少,这块“绿洲”也嫌他聒噪而使他成为多余。晚秋的一天,辜鸿铭带着惆怅和遗憾,悄然而孤零零地回到故国。次年4月30日,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临终前,辜鸿铭的床上还放着儒家典籍的讲稿,可见他对东方文化的爱之深、忧之切。当时的国闻社和《大公报》发了这样一条简短的报道:
       辜氏所患原肺炎症,历时已月余,遍经中西医诊治,以年老未易奏功,竟以不起。……他为学好推崇儒家,于西方哲学多所非难。又主忠君之说。性孤僻,发辫至死犹存。
       (摘自《书屋》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