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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中药之困
作者:曹海东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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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有5000年历史的国粹——中医药,正面临着炮制技术流失、行业后继无人、药材质量下降等诸多问题,这需要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
       “饮片完了,中药也就完了!”5月11日,在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所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内,78岁的中药饮片炮制专家王孝涛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
       拥有5000年历史的中药正面临一个坎。过去数年来,国外企业悄悄以合资、独资等形式介入中国中药饮片的生产。这导致中药核心技术——炮制技术正在大量流失,而且中国本土的中药饮片质量、技术继承更是令人担忧。
       中药包括中药材、中药饮片、中成药。其中中药材是中药饮片的原料,中药饮片是中成药的原料。所有环节中中药饮片最为关键,中药的疗效也就是饮片的药效,中药的炮制历史久远,经过炮制可以让中药材减毒增效,保证用药安全,中药饮片的炮制技术是中药的核心。
       2006年1月10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紧急发文,要求各地监管部门要严格执行国家产业政策,严把外商投资企业准入关。对已经批准的外商投资企业,需要限制其生产范围。
       毋庸置疑,中药正在面临一场生死劫
       外资攻城略地
       引发这场波动的是去年7月左右,国内首家以经营日本津村中药饮片为主的深圳“和顺堂”药店的开业。
       业界普遍对占据日本汉方药70%市场份额的津村药业投以质疑的目光——其可能泄露中国传统的中药饮片炮制技术。
       根据记者拿到的深圳津村药业有限公司的资料显示,该公司的产品涉及人参、桂皮、柴胡等500余种中药材原料、中药饮片。用途主要为日本、德国等国内外中医临床提供中药配方饮片。
       同样在其中药饮片商品介绍中赫然有各种炮制规格,包括醋炙、煅、炒等,几乎涵盖了所有的炮制规格,其商品包括附子、甘草等。
       王孝涛告诉记者,这些饮片以及炮制规格,如果没有专业的技术是无法完成的。
       津村药业并非惟一一家涉足中药饮片的外资企业。记者获得的国务院研究室2004年所做一份中药行业调查报告特别提到,在中国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河北安国,至少有6家从事中药饮片的外商投资企业。该报告中提及河北安国的一家合资企业,在其公布的400多种饮片产品目录中,标明制川乌、制草乌等国家禁止类的生物饮片。
       这只是两年前的数据,而据记者采访,目前的准确数据相关部门并不完全掌握。
       中国药材集团公司经理韩培告诉记者,在涉足中药饮片的外资企业中,日韩的企业已经不满足于饮片生产,开始对中药的上游药材资源虎视眈眈。
       上个世纪80年代,国际的天然药物市场开始升温,此时美国等国的生化科学家在南美洲开始抢占生物资源,最终他们发觉忽视了中药——它已经发展了5000年历史,且具有完善的理论。
       随后,美国人迅速开始研究中药的药方,然后申请专利,生产中成药或者保健品。日韩则更进一步,其中日本早已研究透了210个汉方制剂的处方,已经步入建药材基地、建饮片加工厂的阶段。
       日本企业通常的手段是和国内的中医药大学做药材普查的合作项目,挖出野生药材后,提供种子让当地老百姓种植人工药材。以甘草为例,新疆、甘肃、内蒙古以前有很多是天然的,但是现在只剩下内蒙古的一小块。
       而王孝涛最近发现的一个事实让他更加吃惊——他发现日本的一家中药企业开始在全国铺点,种植收购中药材。其在东北、华北、华南、西南,华中都选择了l到3种中药材作为收购的原料。
       韩培回忆,当年韩国研制高丽参的时候,一概不许对方参观自己的药材基地。“但是现在,我们相当于敞开了大门,让人家了解、学习!”王孝涛担忧地说道。
       中药企业集体衰落
       在外资攻城略地的同时,中国的饮片企业却集体衰落。
       丽珠集团中药研究中心科技总监曹晖表示,目前在国家未施行“优质优价”的政策指导下,越来越多的国内饮片企业被个体户击败。在全国1000多家饮片厂中,1/3的饮片厂虽然名字叫饮片厂,但实际上都开始转向软饮料、保健品。
       河北安国药材市场是全国17个中药材市场的代表,那里现在的商家已经从4000多家减少到2000多家。
       这些不愿意生产饮片的企业,主要是考虑到市场上的饮片价格低廉。湖北恩施的一家饮片厂甚至直接从安国、毫州市场购买饮片,转销给当地医疗单位。
       江西汇仁堂经理肖建国告诉记者,即使如汇仁这些大企业也感到力不从心。他举例说,江西的一家饮片企业2004年投资几千万元搞了GMP认证,现在已经亏损400多万。
       比饮片企业减少更可怕的是饮片质量的下降和市场的混乱。“这甚至影响了中成药的质量!”国家药监局原助理巡视员骆诗文说。
       王孝涛作为专家在验收亳州药材市场的时候,发现很多当地官员竟然都无法区别药材片与饮片,最终不得已请验收专家讲课。
       “我发现一个市场上的商户把饮片切得很厚,问了才知道他伯切到手。对方说,如果今天切不完就改天。”王孝涛说,“饮片讲究水尽药透才可以切,现在相当于把过夜的茶水卖给别人,有人要吗?”
       药材市场与饮片市场的混乱,进一步加剧了中药环境的恶化,同时也加剧了技术的流失,很多老药工不得不转向一些大型的外资、合资企业,而饮片厂甚至雇佣对中药炮制了解不多的初中生、高中生。
       谁为技术流失埋单
       国家为了保护中药行业的发展,在建国后制定了相关政策,其中特别提到中药炮制技术属于保密技术。
       2002年4月1日,在正式施行的《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中,国家明确禁止外商投资“列入国家保护资源的中药材加工(麝香、甘草、麻黄草等)”以及“传统中药饮片炮制技术的应用及中成药秘方产品的生产”。
       同时,当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国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术目录》中,“中药饮片炮制技术”也被列入禁止出口范畴。三年后,发改委和商务部在《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中再次重申——“传统中药饮片炮制技术的应用及中成药秘方产品的生产”为外商禁止投资的产业。
       在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中,这些是明确禁止的,为何依旧会有如此多的合资饮片企业前赴后继呢?
       商务部投资促进事务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可能与当地的商务主管部门审批不严谨有关,也可能有其他原因造成例外审批。
       正如很多企业以及专家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表述的,目前的实际情况是,合资以及出口的情况早已超出了法规的规定。
       丽珠集团中药研究中心科技总监曹晖表示,目前,很多地方政府对“外资”的解释也各异,在合资的时候频频打擦边球。而业界对保密的内涵也存在争论,这也影响着保护,很多人认为既然炮制规范已经公开出版,写明了炮制的方式,就谈不上泄密。
       曹晖认为这些中药炮制规范,只是名称上的表述,而涉及火候、辅料的比例等,不是炮制规范能够写明白的,所
       以才有以前的靠师承,口述心传,家传保密的方法。
       行业后继无人
       但是现在这种传承体系已经逐渐解体。
       “国内现在中药炮制方面的专家大概就40多个!”一位炮制权威老专家说。故此,上个世纪90年代在庐山召开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有人将他们称为“熊猫队”。江西汇仁堂经理肖建国称,现在更缺乏的是老药工,特别是技术含量高的老药工越来越少。
       更为窘迫的是,中药炮制技术后继无人,这种隐性的知识出现断层。
       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制药系副主任李飞是目前该校惟一带炮制专业研究生的老师,据其介绍,从1997年开始至今,从她门下毕业的学生总计是6位,其中只有一位从事与炮制相关的研究。
       与之相关的是,中外合资、独资企业开始大规模高薪聘请炮制方面的专家,同时也大量招聘当地熟练的技术工人和专业技术人员。
       一位炮制方面的老专家向记者说,当时台湾的一家饮片厂即邀请他去做科技顾问,其中对方的开价是所有吃住之外,年薪100万,最终他予以拒绝。而他的一位学生现在的工资已经达到年薪50万,当听到老专家现在的境遇后,他的学生感慨了一句:真不公平!
       据记者了解,作为近邻的日本、韩国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即开始研究中药,一位上海的老药工曾被专门邀请到日本,在录像机下面操作炮制的过程,这在业界引起过很大争论。而通过论文以及讲学泄密也是时有发生。
       王孝涛回忆,日本汉方药界人士邀请他去日本讲学的时候,总是询问一些重要饮片的关键炮制的方法,这让他非常警惕。后来,王孝涛提出参观对方的饮片企业时,对方却拒绝了。
       2004年3月,看到越来越恶化的中药炮制技术流失现状,王孝涛提笔给卫生部部长高强写了一封建议信《关于及时遏止中医药传统制药技术泄密问题的建议》。
       两个月后,高强做出批示。
       当年10月,卫生部副部长兼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局长佘靖公开表示,中医药局和知识产权局将对中医药知识产权保护问题展开研究,并制定相应政策。
       2005年10月20日,“国家知识产权战略问题研究——中医药知识产权保护与利用研究专题”启动。该研究小组总计有中国中医研究院等15个单位的37位专家组成,耗时一年研究中药知识产权。
       “我国曾出现景泰蓝技术失密,中药炮制不能成为每个景泰蓝。”王孝涛说。
       (5月25日《南方周末》,作者为该报记者)
       延伸阅读 中药现代化:向左,向右
       “中药现代化的概念没错,只是我们的路走错了!”
       “中医药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组”负责人、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研究员贾谦一边叹气,一边指着最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传统医药法》(草稿)道。
       “不能把中西医结合放进去,必须肯定中医药是原创性科学……”贾谦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语。这份草稿正在处于征求意见的阶段,其对中药的发展将有直接的指导作用。
       现在,提起10年来他自己力推中药现代化的经历,贾谦唏嘘不已。在这场中药现代化路径选择的争论中,反方、正方轮番出场,中药的发展也在飘摇不定。
       中药现代化启动
       14年前,1992年,科技部中国科学信息研究所徐绍颖教授归国后,向科技部申请了“促进中药出口创汇的战略与政策研究”的课题。
       正是这个课题拉开了中药现代化的一个序幕。
       该课题提出,中医药国际化面临空前良好的机遇,也面临严峻的挑战,因此,建议国家制定“弘扬祖国传统医药学工程”。
       4年后,在原国家科委社会发展司司长甘师俊、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李振吉等人的领导下,进行了中药现代化发展战略研究。随后,中国新药研究与开发协调领导小组提出中药现代化科技产业行动计划,得到了国家批准。
       贾谦告诉记者,在该研究中,强调了要搞清楚中药的药效物质基础,提取有效成分,争取两三种现代化中成药进入国际主流医药市场,同时提出了中药的标准。“并提出了敲开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大门之类的口号!”
       随后,全国掀起了中药现代化的高潮。
       中国药材集团公司经理韩培还记得1998年在南京召开的中药现代化国际会议——从事中药的人都来了。“抓质量、抓剂型改革,讨论中药现代化的发展方向。”
       但是,从1999年开始,贾谦,这位昔日的中药现代化干将一反常态,开始对中药现代化路径进行反思——如果按照此前的研究,那么将会用西药的标准来管理中药。
       “那段时间,除偶尔参加会议,我基本不写文章。”贾谦说。
       “当时的主要思路是怎么用上药,根本没有意识到中西医在理论上的差距,即使中医界也没意识到。”韩培说。
       在此过程中,根据课题要求,课题组提出了几个重点中药品种的现代化,威麦宁、复方丹生滴丸、银杏灵等入选。韩培即为威麦宁的负责人。此前,复方丹生滴丸已经成功敲开了美国FDA的大门——通过美国FDA的新药临床研究审评。
       2001年,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一位官员给中央上书建议之后,2002年,中央决定实施《中药现代化发展纲要》,其中特别提及:扩大高附加值、高科技含量中药产品的出口份额,争取2~3个中药品种进入国际医药主流市场。
       发展路径出现分歧
       韩培介绍说,当时科技部在美国设有一个生命科学中心,主要工作就是把中药引入美国。
       1998年,韩培与相关部门商量后,决定走提取物路线的威麦宁先开始在美国申请专利,再报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
       通过科技部在美国的机构,韩培顺利与美国律师接洽。“以前我觉得申报专利就是对发明人的一种奖励,但是和美国律师聊了后,发现专利更多是充当公司的打手!”韩培说。
       在此过程中,韩培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申报专利还可以“钻空子”——一般并不是申报药品的技术保密点,而是围绕保密点,申报一系列的创新点。威麦宁总计申请了11项专利。
       “现在再来看,很多人说现代化走错了,但是我们认识到了美国的知识产权体系,同时也认识到中西医理论体系的确存在碰撞!”韩培说。
       不幸的是,由于各种原因,“争取两三种现代化中成药进入国际主流医药市场”的目标没有取得效果。其中2002年威麦宁在国际市场上的步伐停了下来,韩培称,这主要是商业上出了问题。
       也就是在此时,《中药现代化发展纲要》予以公布。当时在成都召开的传统医药会议,更是为纲要大造声势。
       当年11月,经过长时间的思考,贾谦写出了《中医药现代化、国际化的反思》。这相当于推翻了他以前所有的结论。
       他甚至在相关报告中提出,中药不等于植物药,不能把中药降低为植物药,结果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一位官员连续三次打电话给贾谦: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刚给植物药开了门,认为中药可以进来,你却说中药不等于植物药,把门又关上了。
       贾谦表示,西方国家并没有中药的标准,硬是要接轨,必
       然是阉割中医药的精髓和灵魂。因为中医是从宏观看问题,西医是从微观看问题,同时中医是中庸医学,而西医是对抗医学,而且中药在5000年的历史中,并没有因为耐药性而被淘汰。由于中西医的两个体系,中西医甚至对毒性的认识都是不同的,中医历来“聚毒药以供医事”,并非有毒就不能使用,这些在西医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反思中药现代化
       2002年下半年,在试图打进国际医药市场的几种提取物药纷纷败北的时候,中医界内部也开始出现了反对声音。
       “准确来说,2002年后出现的反对声音并不是针对几个药,而是针对中药现代化中主抓成分的西药路径,特别包括国家药监局制定的相关标准。”一位药材专家说。
       一位熟悉内情的人士介绍,当时为了走出一套模式,就开始主抓中药质量,认为质量解决就科学,就能够与国际接轨,但是没有预料到,以国际管理药品的相关标准来实现中药现代化,等于是按照西药的思路来发展中药。
       这种以西药为管理标准的方式,迅速在种植户、饮片厂、中成药厂引起反弹。
       周成明,北京时珍中草药技术有限公司总经理,当时是反对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认证的主要旗手。他告诉记者,按照这种中药现代化的思路,相当于认为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药材产区生产的药材是不规范的。中药材是在复杂多变的生态系统中栽培,而ELI是这些气候条件才造就正宗的药材。
       其间,周成明写就了“中药材GAP(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认证的七大危害”,从2004年的下半年开始,周成明的言论借助媒体、研讨会不断扩大。在西安等几次会议上,周成明与国家药监局的官员针锋相对——国家药监局官员对周提出的“七大危害”逐一反驳。
       这种争论迅速扩大为对中药、中医本身的讨论。
       2005年6月4日,中华中医药学会内科分会在天津中医学院召开了中医药一级学科建设高级论坛,内科分会主任王永炎建议仿照香山科学会议的方式召开论坛,论坛的第一个论题就是“什么是中医”、“什么是中医学”。
       同时,对中药现代化的概念也进入了讨论的范畴。
       2004年,中药饮片炮制专家王孝涛在《实现中药现代化相关问题的思考和建议》中写道,中药现代化应在继承中医辨证用药特色和中药生产自身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充分利用和借鉴现代科学技术和西方制药技术的经验,研究创新,实现中药的现代化。
       而此前的中药现代化则陷入了窘境:把中药研发等同于西药研发,目的只为了进入国际市场。
       从2005年下半年开始,这种讨论一度出现了失控——从观点争论到相互划分派系,甚至开始否定中药现代化的概念。
       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中医药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组的张超中告诉记者,现在对中药现代化的反思,是对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东方、人文与科学的矛盾反思的延续。(曹海东)
       (5月25日《南方周末》,作者为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