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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文怀八斗文怀沙
作者:陈 晰 余 玮

《新华月报(天下)》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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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文怀沙交谈,访者总是处学生位置,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从文学谈到人生,谈到社会,谈到美好,谈到丑恶。从他那皱纹、白发、睿智、神采之中,我们解读到“博学多才”的真切内涵与一位国学大师的世纪传奇……
       不知不觉中,3个小时的时间过去了,但被访者和受访者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匆匆流逝。老人的思想非常活跃,好多谈话完全是意识流式的,但极富哲理。
       和文怀沙交谈,访者总是处学生位置,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从文学谈到人生,谈到社会,谈到美好,谈到丑恶。从他那皱纹、白发、睿智、神采之中,我们解读到“博学多才”的真切内涵与一位国学大师的世纪传奇……
       “新中国楚辞研究第一人”
       2005年11月18日,文怀沙应邀出席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胡耀邦90周年诞辰纪念会。1987年,胡耀邦辞去总书记后,文怀沙从陆游诗作中采撷五言两句,写成对联一副以赠胡耀邦。联曰:“民望藏饥渴,公行胡滞留”。文怀沙以之刻画胡耀邦对祖国对人民的眷恋,以及“忍而不能舍也”的心态,真是既含蓄又深沉。
       胡耀邦在晚年曾有《致文怀沙先生》长诗,其中有云:“骚作开新面,久仰先生名。去岁馈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初,有如九嶷云。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不谙燕塞险,卓立傲苍冥……
       文怀沙满怀深情地说:“诗是写给我的,字面上写的是我,更深刻的内涵是耀邦同志的自我展示。他高洁的人格无愧是九嶷山上的云,耀邦心中则埋着屈原的魂。他才真是‘不谙燕塞险,卓立傲苍冥’的光明磊落人物。”
       至今,文怀沙仍对胡耀邦心存感激与敬意。在采访现场,我们便见有一副文怀沙亲笔题写并精心装裱的楹联:“多得少得何必争利归天下,大事小事原无论心在人民。” 这幅对联是将胡耀邦曾经写的一幅对联“心在人民原无论大事小事,利归天下何必争多得少得”修改而来。他认为这样一改更能体会胡耀邦的本意,在平仄上也对应得更加整齐。在对联的旁边他注释到:“胡公虚怀若谷,必莞尔于九天之上也。”
       文怀沙言出行随、表里清澈的性格,在学林享有极高的评价。郭沫若以“荷蕖发幽香”的诗句赠与他;周谷城先生曾题赠云:“相与无町畦,相与为婴儿”;沈尹默先生在赠他的《减字花木兰》中称他“争比灵均,文采昭然历劫新”,直接把他比做屈原。他银须飘拂、目光锐利的形象,确有屈原之神貌,许多人知其学,闻其言,见其人,莫不惊异,感觉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的屈原。据说,著名雕塑家蔡汉文在塑造屈原的形象时,苦苦寻求模特儿而不得,直到有一日见到文怀沙,方才喜出望外。于是,这位雕塑家有了雕塑作品《屈原》。当然,人们把文怀沙当成“活屈原”,决不仅仅是因为他风流倜傥的外表,更主要的依据还是来自他丰厚的学识和高洁的品格。
       “二战”以后,劫后余生的人们开始反思这场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17个国家的75名著名人士联合发起“世界保卫和平大会”。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会为了纪念中国爱国诗人屈原、波兰天文学家尼古劳斯·哥白尼、法国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斯、古巴作家何塞·马蒂4位文化名人,决定在莫斯科举行和平大会。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但是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没有在联合国获得一席之地。为了呼应世界保卫和平大会,争取国际地位,文化部决定由郭沫若、游国恩、郑振铎、文怀沙等人组成“屈原研究小组”,并将屈原的作品整理成集,以白话文的形式出版发行。
       才华横溢的文怀沙在1个月就编写出了《屈原集》,在学术界引起了很大反响,被学界称为“新中国楚辞研究第一人”。随后,《九歌今绎》、《九章今绎》、《离骚今绎》、《招魂今绎》以及《宝学概论》、《楚辞今读》如涌泉般源源不绝,奠定了文怀沙在楚辞研究领域的权威地位。古典文学专家瞿蜕园老先生评价云:文怀沙与郭沫若、游国恩三人,在楚辞研究领域中三足鼎立,超过了两千年的研究成绩。就连戎马一生的老将军张爱萍也赋诗《聆听文怀沙教授讲〈离骚〉有感》,称赞他“一曲吟催千古泪,文怀八斗叹骚才。韵高自有真情在,恍若云中屈子来。”
       《屈原集》的出版对当时的中国学术界产生很大影响。很多人就是在屈原爱国主义情怀的感召下投身于社会主义的建设中的。但作为《屈原集》的作者,文怀沙对屈原的理解显然与众人又有所不同,而且这个理念贯穿了他的一生。“读《离骚》的时候也就十一二岁,也就是瞎唱,先是背诵,后来琢磨里面的意思,认识到很多东西。《离骚》追求两个字——‘最美’,整个《离骚》是对美好的追求,他的爱国是理想,他用美、芳草美人来表示他的品质。”
       
       让活着的国学大师听到“盖棺”之后的赞誉
       沙是细微的,先生却名怀沙,而佛家有云: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是一粒小小的沙子。你可别小看这一粒小小的沙子,沙滩就是离不开小沙。沙滩离开了沙子,就不复有沙滩;而沙子组成的沙滩足以怀抱海洋啊。”这是文怀沙对自己名字的解释。
       1910年1月15日,文怀沙出生在北京西城外鬼门关胡同的一户平民家庭。有谁想到,当年的这破落之地,竟出落一位独步天下的“活屈原”。
       文怀沙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母亲在别人家做工挣得一些微薄的薪水。贫寒的家庭环境,巨大的生活压力使得文怀沙的母亲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在文怀沙的记忆中,幼年的生活充满了压抑和阴暗。
       文怀沙对恶势力绝不容情,但对于生活本身却有一种豁达和宽容。文怀沙“死而复生”的故事,经著名作家峻青写成长篇报告文学《沙翁复活记》后,流传甚广:1986年秋天,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编辑马学鸿在电台库房的故纸堆中清理旧节目,突然发现了文怀沙50年代在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讲解《诗经》的大录音磁带,顿时眼前一亮,喜出望外。早在二三十年前,对文学特别是对古典文学有相当造诣的马学鸿就常从电台中收听文怀沙教授讲解和吟咏古诗词的节目,时而高昂激越,时而沉郁苍凉的韵律,把马学鸿带入古典诗词中那种深沉典雅令人神往的境界。遗憾的是,从那以后,这30年漫长的岁月中,他再也没有能够从电台中听到如此精辟的讲解和动人魂魄的吟咏了,仿佛成了人间绝唱。
       译解古典诗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注重训诂、阐述义理的往往传递不出原诗的情感神韵;注重情致、讲究文采的又常常文过其意,神貌分离。读过文怀沙有关屈原诗歌今译的人,无不钦佩他探幽发微、钩玄提要的眼光和学力,更无不叹服他把两千多年前深奥奇僻佶聱难懂的古代楚语,化为激情澎湃文采灿然的现代诗体的才华。像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突然获得了美食一样,马学鸿对于他这故纸堆中的无意发现,兴奋得心都颤抖起来了。他万分庆幸他的这一发现,他更想把这一珍贵的发现,连同他的喜悦一起播出,让更多的广播听众来共同分享。他把这盘珍贵的录音,制成盒式带,编成节目。节目编好后,他准备写个按语。这“按语”应当怎样介绍作者呢?他也曾向周围的同仁们探询过,不少人听说过先生在“文革”中身陷囹圄,多年来没有信息,恐怕早已作古了。于是,马学鸿犯了传媒人的一个大忌,贸然就在文先生名字前面加上了“已故”两字。
       于是,1986年10月5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放文怀沙50年代吟咏和讲解《诗经》的录音时,怀着沉重、怀念、敬佩的心情播出了“我国已故著名文学家文怀沙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学者……”的按语。
       电台广播之后,引起了人们的震惊。文怀沙的朋友们十分悲痛,纷纷给他家里发唁电、打电话表示哀悼。好端端的文怀沙突然接到这些唁电和电话,也是十分吃惊,感到莫名其妙。事情发生之后,人们知道文老还健在,这是一条“假消息”时,都十分气愤,有人甚至赶到电台去责问。电台的编辑人员和领导更是感到十分内疚,惶惶不安。
       
       但是当文怀沙了解到事情的原因,知道电台的同志不是有意的,而是工作上的失误,为了使编辑这条节目的同志不致受到处分,他专门写了一封长信给电台的领导。信中说:“关于我‘已故’的传言,恐怕算不上‘新闻’,盖由来久矣。早在‘文革’初期,就听说国外电台曾相继报道我被‘迫害致死’的消息,打倒‘四人帮’后,也有日本朋友向我家人致唁者。所以贵报报道中以为‘已故’,不是什么创造性的无稽之谈,乃是出于疏忽、不加核对地以讹传讹,毛病出在‘轻信’……你们短短几行报道,使我感到的是来自执笔者‘慎终追远’式的温暖,而本月五日、六日晨昏两度播放鄙人‘生前’录音,则充分表达了‘上海台’对‘已故’之文某的厚爱。对待这种不虞之誉,我在愧领之余,也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如果贵台领导人愿意尊重鄙人的意见,务请谅解我那位不相识的、或称之为素昧平生的朋友,千祈勿以一眚掩其德……”
       据说,文怀沙曾在与老友的一次叙谈中提出了一个奇异的主张——搞“活体告别”,要求亲友们在他生前或垂危时,为毁为誉,各抒己见,“麻雀叫”,“狮子吼”,好歹叫他全听到。文怀沙是位十分幽默的人,今天谈起这件事他甚至“深以为幸”,“常言道盖棺定论,其实一个人真正等到盖上了棺材,评价是好是坏,他都一无所知了,而我却有幸亲自听到了这些声音,这些温暖的声音。”“有此幸运的人是不多的。”这话听起来轻松,轮到其他人的头上想必没这么简单了。
       耄耋并年轻着
       年逾九旬的文怀沙是一个快乐的租房族,北京东三环处永安宾馆的两间客房就是他的家——一个三星级的家:一间起居用、一间做“文化(谐音‘怀’)沙龙”,在这里他已生活20余年。他说,买房干什么,人到最后都只能住在一个小盒子里。
       文怀沙虽已届高龄,却从不言老,因为自觉不老。除了在家里接待朋友、读书外,还一直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会儿在日本,一会儿美国……游走于不同国度、不同城市之间,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传播东方智慧之神妙,忙得不可开交。这次采访也是一约再约,不是因为老人架子大或身体不好,也不是因为他过于谦逊或低调不接受采访,而是因为他的确太忙,时间安排不过来。一见面,便感受到老人神清骨健,精神非常抖擞。
       很难把这位面色红润、思路敏捷,滔滔不绝地一谈就是两个小时的老人和95岁高龄画上等号。检索文怀沙的人生历程,可以发现,他曾两次饱尝牢狱之苦,患肝癌晚期被医生宣判“死刑”。而他穿越漫长的黑暗隧道,健康活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独创的一套养生秘诀。
       文怀沙有个理论:人活到70岁就应按公制算。按照这一理论,他得意地宣称,自己目前准确的年龄尚不满50公岁。其实,他的精神和心态或许比50岁上下的人还年轻哩。
       文怀沙说:“老年人最大的痛苦是老想昨天,总觉得现在不如过去:现在我身体不像从前那么硬朗了,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过五关斩六将。这个没劲。我觉得所有的老年人,不要把老年这两个字当成自己的包袱,而应该想明天,明天我计划做什么,这个是其味无穷的。”言为心声。文怀沙道出了“年轻”的秘密,那就是不想过去、不想年龄,而是想着有所追求、想着有所作为。
       曾经有人问沙翁保持心灵年轻的秘方,文怀沙立刻脱口而出:“生平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对于“苍生”和“美人”这两个词意,用不着文字解析。但文怀沙还是对“美人”一词专门做了词解。他说“美人者,既涵盖了人间美女,但比美女含意更为广泛,《诗经》里把‘美女兮’‘芳草兮’,视为人间美丽的象征,因而你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美到极至的追求和表达。”
       早闻文怀沙有“三美”:美文、美人、美食。其中,美食,也并无特殊,如早餐多是一杯牛奶、两片烤面包而已。说到自己的夫人,他说:“我的婚姻经历过生离死别,第一位夫人早早去世了,叫‘死别’,第二位夫人和我离婚了,叫‘生离’,今年近70岁的第三位夫人徐迎春是日本华侨,祖籍山东,出生在辽宁。”
       采访期间,文夫人进来,提醒他按时吃药,这是一位慈爱安详的女性,满头白发却雍容端庄。看到两位老人并肩坐在一起的画面,无需多言,“相濡以沫”是最好的诠释。后来,不小心,记者碰翻了文化沙龙内的一个有金鸡图样的玻璃工艺品,于是有些歉意,文夫人连声说:“不要紧,岁岁(谐音‘碎’)平安。”而文怀沙只是笑了笑:“霸王别姬(谐音‘鸡’)!”
       “最大的书”与“最短的文”
       整套丛书定价3.8万元,全国限量发行1000套。2005年9月10日,历经10年努力,由文怀沙主编的有“唐全史”之称的大型系列丛书《隋唐文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首发。
       《隋唐文明》全书100卷,近6000万字,收录了古籍原典646种,是迄今为止首次对隋唐300年间的历史文化进行全面的、学术的、总结性的大规模纂述,成为展现隋唐文明的精髓与核心的集大成者。待出齐的《商周文明》、《秦汉文明》和《魏晋南北朝文明》加起来也是100卷,200卷书共一亿两千万的文字,摞起来有十几米高。
       “编书的时候我们很寒酸,原来是没有国家的计划,仅是我个人的一个愿望。乾隆皇帝发工资,请了200多人编《四库全书》,我们8个残兵败将、老弱病残在做这件事,只因为我发了弘愿,后来才申请到‘十五’国家重点图书的投资”。编辑工作之始,因为不在国家出版计划之列,没有经费,文怀沙和8个学者带着几位志同道合的青年,白手起家,和苏州的古吴轩出版社合作,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下,国家图书馆知道文怀沙他们没有钱,就无条件地把珍善本资料借给编辑委员会。文怀沙一位常州朋友慷慨资助,才使这项工作得以继续下去。在《隋唐文明》首发式上的即席发言中,文怀沙说从事这一项伟大的工程,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为中华文明聚原典,为千秋万代存信史。
       在晚年,文怀沙做了自己最满意的两件事:编了一套最大的书,写了一篇最短的文。他告诉记者,他最得意的是他写的最短的文章——《文子三十三字箴言》,全文正文仅3个字,就是“正清和”;注解30字即:“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并弘扬斯三气也。”
       历经近一个世纪的风雨沧桑,经历过漫漫人生的跌宕起伏,国学大师的心态如秋水般的平静。在文怀沙接待客人的“文化沙龙”的墙上,正挂着他书写“正清和”3字的横书,他风趣地说:“这是我写的最小的书,三字‘经’”。文怀沙站在传统文化的山巅,说古论今,思维极是活跃。
       文怀沙表示,要将这三字经出版成书。“老子写过《道德经》,一共5235个字,可谓言简意赅。这本33个字的书却比《道德经》的零头还少。我打算请100个书法家来书写这3个字,100个画家来作画以诠释这33个字。”
       “……我不甘心不画你/深夜难眠捋思绪/把各种颜色都泼在纸上/看,这斑驳陆离的/才是你,才是你”。艾青的夫人高瑛在诗《画一个你》中这样刻画老友文怀沙。人的经历就像一本书,翻开一页,或悲或喜,或平淡或曲折,都是自己书写的篇章。文怀沙,是一本厚重的书,也许称不上完美,但堪称精彩。他的人生,亦诗亦画。
       (《中华儿女》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