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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浊扬清]精神保姆(外一篇)
作者:陈四益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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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独生子女时代。一个个宝贝,顶在头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婴儿的衣帽鞋袜不算,吃的、护肤的、沐浴的、大小便的,一切种种都有专用的产品。“月嫂”成了专门的职业,而且行俏得很。我们这些知道上一辈怎么带我们、我们又怎样带下一辈的人,对于今日的育儿,真有点看不懂了。但是再怎么变,当父母的总还知道,什么时候要教他爬,什么时候要叫他说,什么时候要引他走,不会一辈子把他抱在手里。孩子自己走,自己说,哪怕跌跌歪歪,哪怕咿咿呀呀,也从没有一个父母因此将孩子抱在手里过一辈子的。
       但是,在精神领域,却有另一副情景。似乎人打出生以后,就始终要处于精神保姆的监护之下。什么书不能看,什么话不能听,什么观点是正确的,什么思想是错误的,什么是健康的,什么是病态的……凡是精神保姆认为不好的东西,就要在视野中消失,想看也看不到,想听也听不着。如果偷偷地寻觅,就是不轨之举,就要受到惩罚——轻则批评教育,重则批斗戴帽。总之,人们无需有自己的思考,只要虔心诚意接受保姆的教诲,思想就会纯正而又纯正,健康而又健康,不受一丝一毫的“污染”。
       真能这样,阿弥陀佛!
       但是,为了达此目的,我们首先要确保精神保姆的精神完全正确,永远正确。若是精神保姆的“精神”出了问题,绝对听从的人岂不一齐遭殃?可惜,我们无法确保能有这样的存在,除非心造一个幻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是圣贤,过也不少,只不过被有意地掩盖起来罢了。既然我们无法拥有永远正确的精神保姆,那么消除所有人的独立判断能力而一切听命于并非永远正确的精神保姆,就是一桩非常危险的事情了;它可能因为精神保姆的疯狂而变得举世若狂。
       即便精神保姆们恪尽职守,确实只传授纯正的思想,但在无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虽避免了与病菌的接触,却也失去了常人所有的免疫力,形成精神软骨症,一旦脱离了监护的“玻璃罩”,就会更加容易受到感染,而且一旦感染就难以收拾。绝对服从的反拨,会成为绝对放任,而绝对放任则正好导致是非不分甚至以非为是。
       人的精神的正常发育,应该是养成其自由之研究精神和独立之判断能力。这种精神与能力的养成,当是在种种思想的碰撞、比较、鉴别当中。只有经过自己思考与咀嚼的思想材料,才能真正被吸收、被消化,成为一种精神的滋养。单一的精神灌输,绝对的精神服从,必然导致可怕的精神控制与可悲的精神依赖。
       思想打架
       读思想史,常常有看打架的感觉。打架的因由不同,方式与结果也两样。
       不同思想派别的打架,是因为“道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说各的不就行了?不行。因为每家都以为自己的思想是最好的、最正确的,所以就容不下“异端”,一定要鸣鼓而攻之。攻之其实也不妨。本来,思想只有比较好的,没有绝对好的,有人来攻,才会有防。你攻我,我也可以反攻。攻来攻去,把对方学说的漏洞都暴露出来了,于是解释的解释,补苴的补苴,可以表述得更加严密也更加完善,思想也就丰富了、发展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只出现在双方都无思想以外的力量可以借助的时候。一旦有了外力尤其是政权势力可以借助时,有势力的一方便觉得争来争去太过麻烦,解释补苴太过罗嗦,不如让对方闭上嘴巴来得简便。要对方闭嘴也不难,把他抓起来或者关起来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谈思想的人便把争取权势当作光耀学派的不二法门。一旦得了权柄,思想也便风行。这时,架也打不起来了。思想史每到无架可打的时候,横说公有理,竖说也是公有理,一家独尊,一支独秀,也就索然无味了。没有了对立面,谁也不敢挑刺儿,即便是比较好的思想,在保持了“永恒正确”的同时,也就保持了“永恒停滞”。
       停滞是思想败坏的开始。败坏的催化剂则是另一种“打架”——真诚的思想家和冒牌的思想家之间“打架”。真诚的思想家是那些思想的真诚信奉者,他为推行所信仰的思想而求助于权势。冒牌的思想家则是那些借思想获利者,他为权势而利用思想,但并不准备真正实行。汉代的儒学,因权势者的支持而取得了独尊的地位。但权势者看中儒学,只是因为它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设计(即陈寅恪所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至于仁政啦、义啦、民本啦、选贤任能啦、忠呀孝呀,不过是挂在嘴上哄哄人的。真诚的思想家如果坚持要认真实行,势必同权势者发生冲突。冲突的结果,当然思想敌不过权势,最后是权势者把真诚的思想家当作了异端,把他们的嘴巴也封了起来。于是,独尊的思想也就成了一具空壳。儒学到汉末的颓,就是因为它只是一个招牌。读东汉以降的民谣,很可见当时的情形:“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一种社会的指导思想,一旦成了权势者愚弄他人的玩物,人们也就把它视为无物了。舔痔吮痈之辈、卑鄙无耻之徒都登坛说法之际,这“法”还有谁去理睬,活泼泼的思想已如庄子所谓供奉于庙堂上的那只死乌龟了。无可奈何的真诚的思想家,这时倒是以反传统的面貌出现了,如嵇康、阮籍之流。这一点鲁迅论魏晋思想时有过很好的评论。宋明理学的颓,也是这般情形。
       一种比较好的思想,要葆其青春,恐怕一要有不同思想的论争,论争是思想完善、发展的必由之路;二要能切实认真地实行,实践的思想才有生命。一面用权力禁止所谓异端,一面把思想变成虚伪的装饰,再好的思想也会走向末路的。
       【阿紫荐自《准花鸟虫鱼》山东画报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