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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眼观人]李鸿章看球
作者:李国文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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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访英期间,主人邀请他去看一场足球赛。一百多年前,英式足球,正是草创阶段。自然没有当代足球这样成熟和精彩。李作为满清政府的特使,客随主便,自然也就穿着盛装,出席这次足球比赛:尽管他在清廷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是搞洋务的,但此公从来不穿衣服。面满清的朝服,是长袍加御赐黄马褂,胸前挂着朝珠和别的零碎,戴的帽子上缀着宝石顶子,和鲜艳的翎毛。此刻,坐在温布里露天体育场边上,不知足球为何物的天朝大臣。看来看去,不得要领,况且,这一身行头,只配坐在太师椅上,要不就在八人大轿里,在露天球场上,便很不舒服。很不自在。于是。他就要告退了。
       不知有人做过考证没有?中国人是谁第一个到国外去看足球比赛的。这光荣大概非李鸿章莫属了。
       这位满清特使,看了半场以后,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问陪他一起观战,并看得津津有味的英国勋爵、子爵们,“那些汉子,把一只球踢来踢去,什么意思?”英国人说:“这是比赛,而且他们不是汉子,他们是绅士,是贵族。”李氏摇摇头说:“为什么不雇些佣人去踢?为什么要自己来?跑得满头大汗?谬矣哉,谬矣哉!”
       主人很窘,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位中国贵宾。
       满清政府的洋务派李鸿章,作为皇帝的钦差头等出使大臣,访问英国。在伦敦,自然是上宾款待,优礼有加。如果说对他那套袍子马褂,翎子顶戴的穿着,英国上层社会的绅士淑女。还能忍受的话,对他那种万邦皆臣于我的思维方式,和颐指气使的老爷气派。肯定就看不惯了。但洋人利之所趋,还是想办法巴结他。因为。当时的日不落帝国和沙皇俄国,都想在中国扩大势力范围,李是个用得着的关键人物。所以,英国政府想尽办法,在他前往庆贺俄皇加冕以后,特地派船到克里米亚去接他,一路军舰护航。在炮声中登岸,这也是大英帝国生怕俄国独吞中国这块肥肉,才到底把李鸿章请去伦敦一游的。
       记得高尔基的长篇小说《克里萨木金的一生》,其中描写了李鸿章到俄国后,在彼得堡参观博览会时的一个小镜头。这位洋务派居然呸的一声,在大庭广众间。在前呼后拥中,随地吐出了一口痰。高尔基虽是革命的进步作家,但他对中国的看法,也还摆脱不了西方人的偏见。一直到如今,还是有些外国议员。总是想办法挑你的不是和不足,糟蹋中国或中国人。所以,高尔基在作品中突出这个细节,不过是这位大作家难能免俗的表现罢了。但对旧时的中国人而言,也都见怪不怪。上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在其《坟》一书中谈照相的文章,曾讽刺中国人到照相馆拍照,非要有一只痰盂放在脚下。说明中国人气管里多分泌物。那么晚清的李鸿章,这一口痰,就更不值得当回事了。
       李鸿章这次访问英伦,有许多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演义,流传下来,成为趣谈。据说,英国绅士们在餐桌上的礼仪极多,譬如吃烤鸡,原来是不允许用手抓来吃的,先用手按住,再用刀一小块一小块切割下来,然后,将刀按牢了鸡,再把插在鸡身上的叉子抽出来。戳上一块鸡肉,送进嘴里。老实说,这种相当繁文缛礼的吃法,并不可取。而且,在光洁的餐盘上。肢解这只滚来滑去的油旺旺烤鸡,是一种高难度的动作,要比刘姥姥用象牙筷挟鸽子蛋还费劲。李鸿章不听洋人这一套,毫不客气地就用手抓起撕来吃。在座的主人和陪客,都是戴着莎士比亚式褶领的文明人士,面露愕然之色,不知所措。一是出于礼貌,一是出于对贵客的尊敬。大家也就照方抓药。仿效李鸿章先生吃鸡的方式。开了这个先例,从此英国人在餐桌上吃鸡的时候,就得到了解放,可以直接动手而不必使用刀叉了。
       还有一件笑谈,也是有关饮食的,据说,这位大臣,在伦敦作客期间。上顿下顿的西餐,吃得很不耐烦了。那时。伦教还没有中国人开的餐馆,不像现在,中餐走向世界,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开的馆子。于是。李鸿章就让他带去的厨子,将用来作西餐的各式原材料,统统烩在一起,给他送上来。当那些陪同他的英国官员、在这位特使的下榻处,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扑鼻香味,忍不住馋涎欲滴。忙向通事打听,这是给李大人做的一道什么菜?回答说,不过是杂碎而已。然后李氏示意,非正式场合,请他们无妨入座。尽情享用,把这些老外,一个个吃得舔嘴吧舌。称赏不已。据说。后来英国的饭店菜单上,就有了名叫“李鸿章杂碎”的一道菜目。
       有一年,我到英国,走了几个地方,吃了一些饭店,却从来没在菜单上看到“李鸿章杂碎”,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或许要到更高级的餐厅,才能点到这道名菜;或许压根儿就是一种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演义。但我通过李鸿章的这些趣闻轶事,不禁想到,中国人和外国人的这种饮食习惯的不同,文化传统的不同,也就是东西方的民族差异,是一种正常的现象。因此也就没有什么高低之别,好坏之分;所以,我对一些人的高见,外国的,就一定好,中国的,就一定不好:洋人说的话,就一定高明,中国人说的话,就一定不高明。从来是不大相信的。
       某些先生脑海中的这种思维定势,一定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很大程度上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的屁股由于落后挨打得太多。所形成的精神上的自我矮化现象。一个人,见了洋人,一下子先矮上半截。自然腰就直不起来。所以,也就难怪阿Q一见假洋鬼子的文明棍,脖子就不由自主地缩起,准备挨揍。
       妄自尊大,不能提倡,妄自菲薄,也大可不必,数典忘祖,那就更不应该。东西方文化都有它自身发展变革的过程,凡落后的民风民俗,陈旧的陋规恶习,抵制文明的野蛮行径,杜绝开化的民族惰性,都会在时代的进步中或快或慢地改变过来。李鸿章在彼得堡的博览会的那一口痰,受到高尔基的讥诮,其实,这位无产阶级革命作家也许并不知道,十字军东征时,中亚地区早就有了公共澡塘的卫生设施。可那时的欧洲人,连厕所的概念还没有呢!巴黎的贵妇。在街道上还随地便溺呢!
       因此,我常常怀疑那些吃了太多的洋杂碎。而食洋不化的“精英”之类。对中国的事情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时,那一脸的鄙夷和不屑,离林语堂先生所说的“西崽相”,离鲁迅先生所说的“奴才相”,到底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