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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无腔]治国最好玩,惜少大玩家
作者:木 心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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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为什么我们遇见一个畸形怪状的身体是不激动的,而遇见一个思路不清的头脑就难以忍受,不能不愤慨起来了呢?”
       “因为,一个跛脚的人,承认我们走得正常,而一个跛脚的精神,却说我们是跛脚的。若非如此,我们就不致恼恨他们,反使可怜他们了。”
       蒙田和帕斯卡尔之所以能这样娓娓清谈,是缘于都未曾见过一个浑沌的头脑能把亿万头脑弄浑沌,也未尝身受过踱脚的精神纠集起来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断。
       文学家要“过去”要“现在”要“未来”。尤其看重“未来”。
       政治家只要“现在”,无视“过去”。对待“未来”像对待“过去”一样,是不在话下的事。
       所以政治家为所欲为地摆布文学家。文学家翻“过去”、展“未来”给政治家看:不看,即使看了也等于不看。因为——前面已经说过。
       专制独裁的王国中,有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就等于有了两个国王。
       点到这里可以为止。而索尔仁尼琴不为止。
       点到这里可以为止。
       中国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辩已忘言。
       欧陆文化精神的整体表现是忘言犹欲辩。
       懦弱会变成卑劣。懦弱,如果独处,就没有什么。如果与外界接触,乃至剧烈周旋。就卑劣起来,因为懦弱多半是无能,懦弱使不出别的手段,只有一种:卑劣。而。妙了,懦弱自称温柔敦厚,懦弱者彼此以温柔敦厚相呼相许相推举,结果,又归于那个性质,卑劣。
       到了壮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壮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来不及了。
       到了老年残年,“否”了者不必想,“是”的者再想一想。壮年中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老年人残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就怎么也来不及了。
       而对于两度“是”者,还得谨防死前的一刻丧失节操。
       论俗,都俗在骨子里,没有什么表面俗而骨子不俗的。倘若骨子不俗而表面俗,那是雅,可能是大雅了。
       史载的大罪孽,都由个人的轻率而导致。
       古代有几个品性恶劣的文人。曾经用文字十分巧妙地掩饰了一己之本来面目:现代文人没有这样大的本领了。现代文人十分开心地用文字把自心的种种恶劣如数抖出来,而且相互喝彩,而且相互“而且”。
       伟人。就是能把童年的脾气发向世界,世界上处处可见他的脾气。不管是好脾气坏脾气。
       如果脾气很怪异很有挑逗性,发得又特别厉害,就是大艺术家。
       用音乐来发脾气当然最惬意。大学者,什么都有。都是独创的。
       弄虚作假者最容易被认作富有才华。因为太多的人是弄虚而弄不成,作假又作不像,另有太多的人更是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假。
       一般人,不读书,不交友。
       某些人,耽读坏书,专交恶友。
       也有人读了许多高尚的书,来往的朋辈却是低三下四的角色?那是因为他没有认为他读的书是高尚的,他把高尚的书当作低三下四的书读了。
       常听说,托尔斯泰作为人,不好,不够好。
       托尔斯泰作为人,还可以更好。但用不着太好,太好就不是托尔斯泰。他已经太托尔斯泰了。
       文字载负了伟大的思想、高尚的情操。文字又载负着庸琐的谬见、卑劣的性格。本来,后一种被玷污的文字似乎会迅即绝灭的,但有读者,读得津津有味——一切,有待于此类读者的减少,减少的过程估计是缓慢的,大约一两千年光景。同时不排除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读者,终于全是这样的了。届时,载负伟大的思想高尚的情操的文字全被冷落,湮没。这样的过程,估计是较快的,大约,一两百年光景,现在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早就已经开始了吗。
       在艺术上,一个天才攻打另一个天才,挨打的天才并无损伤。两个天才对打,打完了仍是两个天才。
       过去了的时代,可称为“神的时代”“真理的时代”“有神论的时代”“有真理论的时代”。没有一个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能脱出“神”“真理”这个前提性结论性的大观念的笼罩,因为——如今想来真忍俊不住……因为,当初主有神者,即以神为真理,继之主真理者,即以真理为神。那几个最骁悍的无神论翘楚,都虚信真理之存在。而像哥德他们的一代泛神论俊彦呢,更妙,神也有,真理也有,还加上个十足体现神和真理的“自然”。十九世纪的舞台布景还是上述的那么好,所以名优辈出,兴高采烈——我们是,来迟了,神,真理,自然,像拿破仑的灰大衣。苏士比拍卖行标了价,买当然还是有人买的,但拿破仑呢。
       主真理的时代,仍是有神论的时代。套用拿破仑的俏皮话:真理,是人人都同意的寓言。
       道德,是自然生态中最脆弱的一种平衡,破坏了,就最难恢复。
       希望出现希望。
       古人作寓言,匠心既成,戛然而止。今人用小说、长篇小说作寓言,实在拖沓乏味,一则寓言能包涵多少,几万字烘托,太劳累了。
       卡夫卡的《城堡》等等,命意都极好。然而难怪他临终嘱咐至友将遗作全部付之一炬。
       志趣高尚才具卓越的人,由于照料周围的庸碌之辈,而施施然自己没落了。
       谁表同情,谁也就施施然
       穷得难受了,以及富得比穷还要难受了,就发生复杂的龃龉剧情,所以古国的人总是纠缠不清,永无宁日——非穷即富非富即穷,因为一比较,不是显得穷了便是显得富了。古国的人天然地好比,从早比到晚,从小比到老,临死,犹比,死后,还可以比——所以富的是浊富,穷的是溷穷,所以有那么许多出不完的没出息。
       当人们热衷于排列“十大思想家”“十大文学家”的时候,岂非在反证那十个思想家、十个文学家,少有裨益于世界,否则世界何致热衷于排列此种败人意兴的花名册。
       这又岂非在反证,既然思想呀文学呀投有多大好作用,那么称之为“大思想家”“大文学家”也是不得当的,枉然的。
       上述两则“反证”都欠正允。
       大思想家何止十个,大文学家何止十个,无从分名次,没有最大可言。他们知世界,世界不知他们。何以见得,有以见得的:凡是热衷于折腾“十大思想家”“十大文学家”的人,都出于不明思想家的思想、文学家的文学之缘故——除此缘故,倘若非要找出别的缘故来,那就越发不体面了。
       同时令人想起那则“二桃杀三士”的中国典故来,幸亏那些思想家文学家都已作古了的。
       修身——好玩。齐家——不好玩。治国——好玩。平天下——不好玩。因为,因为修身可能。齐家不可能。治国可能。平天下不可能。比起来,治国最好玩,堪惜很少大玩家。
       [赵映辉荐自《光明日报》2007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