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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眼观人]私人的信史
作者:傅国涌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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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宓后半生留下的10本日记,部头浩繁,记录谨严,跨度有二十几年,其间发生的许多重大历史变故,几乎都在他笔下有忠实可信的呈现。与胡适日记不同的是,吴宓日记更重视记录种种内心的感受、生活的细节——
       1952年5月5日晚上,当他得知,“思想改造运动”即将启幕,学生将督促教师的改造,“深为警惧”,连电影都没有心思看就去睡了。第二天,文教部派人进驻他所在的西南师范学院,专办教师思想改造的事。因为听说北京对梁漱溟、张东荪、赵紫宸等人“严行评判,加重其罪名”,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心殊忧惧,恐将不免一死,恋爱结婚更不敢言矣”。
       1954年11月19日,新一轮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为主题的运动波及重庆,他在日记中说这不过是文学界、教育界又一次的整风运动,又一次思想改造、自我检讨而已。他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不能像1949年前逝世的师友那样,可以“免受此精神之苦”。虽然,他暗自庆幸解放后绝口不谈《红楼梦》,所以运动降临,并未将他拉出受审。但作为一个对《红楼梦》素有研究且有独到见解的学者,他很难置身批判浪潮之外保持沉默。11月24日,他从报纸上了解到这一运动甚嚣尘上,知道自己“在势不可逃,又须巧为词说,自责自涤,以此心极不乐”。到12月12日终于在一个座谈会上做了发言,主要内容之一即是自己的思想检讨。1955年1月14日,校方命他写发言稿,谈他对批评胡适、《红楼梦》两运动的体会。1月16日,初稿交上去被驳回,要他重写。当天他回到宿所,“大伤悲,自视如囚之备受死刑”。1月20日,第二次写的稿子通不过,统战部的杨同志“多所指责”,要他另写,“不许述及胡适,亦不许自高自大”。他虽感“苦甚”,但还是当夜就在灯下写出了提纲。次日凌晨4时即起,点灯再写批判稿《我自己〈红楼梦〉研究的错误》。
       那段日子,他自己没有坠入天罗地网当中,但他内心的隐痛徘徊不去,日记中不时有“大痛悔”、“终日郁苦不乐”,乃至“自祈速死”、“惟祈速死”或“忧生而有乐死之心”等词句。他也许不会想到,十来年后,厄运还要降到他身上,牛棚、批斗、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和“反革命”的帽子,他的腿被弄残、眼睛几乎瞎了……在病残老迈之中,他在1974年春天竟然坚持拒绝批孔子,为历史留下了“批孔,把我杀了,我也不批”的壮语。完全可以与梁漱溟那句“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南北辉映,异曲同工,只是他们的命运大不一样了。
       研究20世纪中国文化史、学术史、思想史,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命运史,吴宓日记提供的就是第一手的材料,其中不光有事实,还有他作为独特的个体生命留下的心灵轨迹。1971年12月9日,在至友陈寅恪去世两年以后,当他得到迟到的消息时,在日记中回顾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相交的经历,想起1961年的广州一别,竟成永诀。他为老友的死,也为自身的身世,“异恒悲痛!”接连几天,他挺着残躯写出《陈寅恪先生家谱》。他们是真正的相知,内心相通,魂魄相依,同样学贯中西,守护着同样的文化价值观。在他垂暮之年,恐怕没有比陈寅恪之死让他更为伤心的事了。经历动乱、浩劫,吴宓日记也有残缺(1974年的日记也在“文革”中失去,此后他生命最后几年没有日记),有些日记是当年被刻意“灭迹”的,因为他的日记记下了每一次受辱、挨斗的过程,和他内心的感受。包括那次左腿致残、昏厥数日的批斗,当他醒来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日记。他留下的日记,也因此可以看做是大时代里一部私人的信史。读《吴宓日记续编》,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特别喜欢的那句诗:“终信文章胜甲兵”,这也出自吴宓的笔下。
       [闲话荐自《追寻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