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道教论坛]漫说谪仙
作者:黄景春

《中国道教》 2006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说起谪仙,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我国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其实谪仙这个名称并非从李白开始,也不专指李白。
       

       
  谪仙从哪里来
       

       
  谪仙之说是我国古代神仙信仰的产物。神仙包括神和仙两种崇拜对象。神是先天存在的,是各民族文化中所共有的;仙,也叫仙人,是人经过修炼之后,获得长生不死和种种神通转变而成的。只有华夏民族有仙,其他民族文化中没有仙。人修炼成为仙人后,具备了神的某些神通和特性,二者十分接近,所以又常常并称“神仙”。通常情况下,仙人居住在天上、洞府、仙山或仙岛,在那里过着悠闲快乐的生活。战国秦汉方士对仙境之美妙有着精彩描绘,令人神往不已,以至于像秦始皇、汉武帝这样的一代雄主都花大力气寻找神仙世界,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仙。
       
  传说中仙界与人世之间是互通互动的。神仙关注人间社会,有时候还会降临人间干预人事;而人有困难时会向神仙祈求,人经过修炼达到某种境界之后也可以上升到仙界中去。
       
  神仙在仙界犯有过错时也可能被谪罚,葛洪《神仙传》中说,淮南王刘安白日升天之后,因为他在人间尊贵惯了,在天上遇到仙伯,“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谴去”。后来淮南八公为刘安谢过,刘安才得到赦免,但被谪罚看守仙界厕所三年。看守厕所期满之后,刘安也没有得到仙职,只是一个散仙人,仅得不死而已。刘安算是一个在天上被谪罚的仙人,不过他并不是我们要谈论的被谪罚到人间的仙人。那些原在天上后来被谪罚到人间的仙人叫做“谪仙”,也叫“谪仙人”。
       
  谪仙在人间只是暂时客寓,一旦谪罚期满,或者他在人间建立了功业,就可以重返仙界。
       

       
  早期谪仙的故事
       

       
  谪仙一词最早出现在署名西汉刘向的《列仙传》中。该书记载有瑕丘仲的故事,说他在宁县卖药百余年,后来发生地震,房层被毁坏,瑕丘仲也死在倒塌的房屋中。有人把他的尸体抛弃水中,将他的药收拾走去卖。正当这个人卖药的时候,瑕丘仲死而复生,披着一件皮衣来找这个人。这人害怕极了,下跪叩头求饶。瑕丘仲说:“我只恨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罢了。看来我只好到别处去了!”后来瑕丘仲做了夫余胡王的使者,又来到宁县,“北方谓之谪仙人焉”。《列仙传》一书很有可能是东汉曹魏时期人士编撰,考虑到谪仙之说从出现到文人记载之间有一个不短的时间差,推断我国汉代已有谪仙之说应该是可靠的。这个故事在《水经注·漯水》中也有记载。
       
  南北朝时期,正史记载有两例谪仙。一例是成公兴。据《魏书·释老志》记载,成公兴为寇谦之家佣工时,对《周髀算经》不学自通,帮助寇谦之正确地计算出了天上七曜的运行。寇谦之要拜成公兴为师,不料成公兴却固辞不肯,反过来请求寇谦之收他为弟子,而且言词诚恳。寇谦之无奈,只好收他为徒,其实仍以他为师。这种奇特的师徒关系保持了七年,七年之后成公兴死去。有一个名叫王胡儿的人,做梦与已死的叔叔一起远游,在嵩山看见一座金室玉堂,其中有一馆尤其珍丽,却空而无人,门额题曰“成公兴之馆”。传说成公兴之死,是他谪期已满返回仙馆。为什么谪期是七年呢?因为他在天上“失火烧七间屋,被谪为寇谦之作弟子七年”
       
  另一位谪仙姓蔡。《南齐书·高逸传》记载,南齐永明年间,有一位姓蔡的不知名的神秘人物隐居在会稽钟山,“山中养鼠数十头,呼来即来,遣去便去。言语狂易,时谓之谪仙。”后来此人不知所终。
       
  早期谪仙身上都有点神秘莫测,且颇有神通,或死而复生,或不学自通,或身有异术,有着半人半神的特点。
       

       
  谪仙李白
       

       
  李白也被称作谪仙。由于李白斗酒诗百篇、诗成泣鬼神的超群才情和飘逸风度,谪仙一词从此被赋予了诗人的人格特征。
       
  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应唐玄宗之诏来到京都长安。年过八旬的贺知章在道教的紫极宫见到李白,观其人赏其文,贺知章当即赞叹“此天上谪仙人也”。此事在《新唐书·艺文志》、孟棨《本事诗·高逸》、李阳冰《唐李翰林草堂集序》、范传正《赠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等都有记载。李白的友人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介绍李白到长安的情况最接近实际,从中可以看到他的非凡文才和放任风度:
       
  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大鹏赋》时家藏一本。故宾客贺公奇白风骨,呼为谪仙子,由是朝廷作歌数百篇。上皇(指玄宗)豫游召白,白时为贵门邀饮,比至半醉,令制出师诏,不草而成。
       
  众人接受了贺知章的说法,称李白为谪仙。李白也欣然接受了谪仙的称号,而且还经常以谪仙自负。他有三首诗和一篇序文自称谪仙:
       
  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玉壶吟》)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对酒忆贺监》)
       
  唐人依据李白字太白,认为他是太白金星下凡。李阳冰《唐李翰林草堂集序》中说:“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但李白自己在一篇序文中却称自己原本是三十六天帝的外臣:
       
  吾稀风广成,荡漾浮世,素受宝诀,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余为谪仙人,盖实录耳。(《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昭夷序》)
       
  李白仙骨峻奇,飘逸自由,曾两度受箓为道士。他在长安任供奉翰林学士三年,咏诗数百首,但有一次醉酒赋诗时让高力士脱靴,因而得罪了高力士,从此遭到排挤和诽谤,后来遭唐玄宗“赠金放还”。他怀着愤懑之情和失望之心离开京都,之后更加流连山水,出入名山大川寻仙访道不辍。同时代的诗人也喜欢以谪仙指称他,于是李白的谪仙雅号得到了社会的公认。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魏万《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谪仙游梁园,爱子在邹鲁。”崔成甫《赠李十二白》:“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李白去世以后,中晚唐诗人乃至宋代词人仍以谪仙称呼李白,李白与谪仙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直接的、内在的联系。这也正是谪仙因李白而增加新的内涵的原因所在。
       
  李白以后,谪仙被赋予文采华美、风度飘逸的新内涵,这个词语具有了强烈的褒赞意义。
       

       
  李白以后的谪仙可分三类
       

       
  谪仙一词,李白之前指那些被谪居到世间的仙人,李白之后更多地用来指才学优异为人旷达的人。李白以后谪仙大体上可以分作三类:文才类,仙道类,朝臣类。
       
  1.文才类谪仙成为主流。宋人勾龙震集古今人诗词,以李白为首,成《谪仙集》十卷。虽然其他才子文人也被称作谪仙,但是只有李白最具有代表性,他几乎垄断了谪仙这个称号,其他人不过是偶尔借用一下谪仙这个名号罢了。不过,由于这个词语强烈的褒赞意义,被称为谪仙的人剧增。才调高标的文人被称作谪仙,孟郊赞扬卢殷“高名称谪仙”。张濆中进士,榜头被驳落第,赵嘏赠诗安慰他时称他是谪仙:“莫向花前泣酒杯,谪仙依旧是仙才。犹堪与世为祥瑞,曾到蓬山顶上来。”谪仙也用来称赏知音诗友,如白居易称赞同年进士吴丹:“君本上清人,名在石堂间。不知有何过,谪作人间仙。”(11)有些文人自以为才情旷世,于是以谪仙自况。韩偓自负有谪仙之才:“人许风流自负才,偷桃三度到瑶台。至今衣领胭脂在,曾被谪仙痛咬来。”(12)有的诗人怀才不遇,怨望自己徒有谪仙之才却因遇不到贺知章那样的伯乐而无人知晓,张祜《偶题》:“唯恨世间无贺老,谪仙长在没人知”(13)。王贞白《泛镜湖□□》:“时无贺宾客,谁识谪仙人?”(14)
       

       
  谪仙也用来指称特别聪明的人,如《宋史·李璧传》:“壁少英悟,日诵万余言,属辞精博,周必大见其文,异之曰:‘此谪仙才也。’”
       
  大诗人白居易晚年也被人认为是谪仙。《太平广记》转载《逸史》中一段故事:浙东有商贾自称漂泊至蓬菜仙岛,见到白乐天院。白乐天得知后作诗道:“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中有仙笼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逸史》作者怀疑白乐天是谪仙。(15)无独有偶,宋人把一代文豪苏东坡也当作谪仙:“子瞻文章议论独出当世,风格高迈,真谪仙人也。”(16)史季温也说:山谷常呼李白与东坡为两谪仙。按山谷诗“唤取谪仙苏二来”。(17)白易居、苏轼二人皆为诗赋文章圣手而被当作谪仙,这代表了李白之后拣评谪仙的一种新取向。当然,有谪仙之称的文人多是科举不第或宦途多舛之人,才情出众却又历遭挫折是他们被称或自称谪仙的重要动因。
       
  2.仙道类谪仙。在李白人格的强有力影响下,仙道类谪仙退居其次。但是,作为谪仙一词的原始出处,仙道类谪仙并没有消失。《太平广记》中记载有阳平谪仙、谪仙李仙人、贾耽等(18)。他们原本都是神仙,谪罚期满就要返回仙界。如李仙人临死时说:“我天仙也,顷以微罪,谴在人间耳。今责尽,天上所由来唤。”与成公兴等早期谪仙一样,他们都身世不明,颇有神通,带有明显的神秘性。
       
  那些有仙风道骨的道士也被褒称为谪仙,如张籍《罗道士》一诗称赞罗道士“寻常行处皆逢见,世上多疑是谪仙”。施肩吾《访松岭徐炼师》称赞徐炼师是“千仞峰头一谪仙”。
       
  南宋著名道士白玉蟾也被人当作谪仙。白玉蟾自幼聪颖过人,十二岁到京城临安参加神童科考试,取得第一。然而他科举不利,于是入罗浮山学道,一生云游名山之间,每以仙人自许,诗文多用诸如海琼子、神霄散吏之类名号。他曾在自己的画像后题写道:“这先生,神气清,玉之英,蟾之精,三光之明,万物之灵。” (19)白玉蟾是南五祖第五代传人,他死后被神仙化,各地多有供奉他的祠庙,如《清史稿》记载“福建祀白玉蟾真人”(20)
       
  唐宋间被称作谪仙的神异道人还有很多,唐代有谪仙崔少元,唐传奇有《谪仙崔少元传》二卷。有的道人干脆取名谪仙,如一位名叫孟谪仙的道者,著有《老子元道经》一卷。(21)
       
  3.朝臣类谪仙。此类当是谪仙之流变,却也不容忽视。权奸李林甫曾被当作谪仙。据唐无名氏撰《李林甫外传》载,林甫少时,有道士对他说:郎君已列仙籍,当白日升天。如不欲,则二十年宰相。郎君何所欲?林甫曰愿为相。道士惋惜良久,临行嘱其勿行阴贼。后果为相。安禄山曾对术士曰:我对天子亦不惧,惟见李相公辄无地自容,何也?术士曰:你有阴兵五百在左右,皆铜头铁额。及李相公至,一青衣童子捧香炉而来,则仆射铜头铁额之类皆避去。李公当是仙官暂谪。(22)早年道士嘱咐李林甫“勿行阴贼”,可是他做了宰相之后搞了很多阴谋诡计和害人勾当,不知像他这样的谪仙是否还有机会重升天界。
       
  李诉(愬)也被人当作谪仙。李愬是中唐击破淮西藩镇活捉吴元济的大功臣,他以仁恕为本,未尝枉杀一人,富有传奇色彩。《续幽怪录》载,长庆元年,李愬以魏博节度使、左仆射、平章事诏还京师,传说“有道士八人,乘马,持绛节幡幢”,迎接李诉登天津桥;不久,李愬去世。“时人以仁恕端悫之心,固合于道”,以为李愬是谪仙,其死当是数满归天而去。(23)
       
  朝臣类谪仙当以东方朔为始,他大隐金马门十八年,机智诙谐,深得汉武帝欢心,六朝小说将他附会为谪仙。李白也曾在唐玄宗朝为供奉翰林三年。所以,谪仙与在朝为官并不矛盾。像李林甫这样在盛世王朝为相二十年,同僚对他皆惧怕有加,一般人似乎难以做到;李愬作为一位将军,建立盖世勋业而又仁恕宽厚,也非凡品所能及,所以人们都把他们当作是谪仙降世。
       

       
  为什么杰出人物被称作谪仙
       

       
  世间的杰出人物,不是文思泉涌就是谋略超群,或者身怀绝技奇术,他们被称作谪仙,是我国神仙信仰的产物。
       
  人总是怀有对自身能力的不自信,在精神上对神灵有着强烈的依赖性,一方面当人们遇到困难时会祈祷神灵助佑,另一方面当人们解决了难题时,又感激神灵的恩德。人们想象在自身之上还有一种更高级的超人间力量存在,这种超然的力量需要人去感受和体认。宗教为人类的这种需求提供了一个神圣世界。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宗教就是人对较高势力的祈求。美国宗教学家威廉·詹姆斯说,宗教就是个人对神圣对象的感情和经验。德国神学家鲁道夫·奥托认为,人对神的直觉体验,对神既敬畏又向往的感情的交织,是一切宗教的本质。(24)恩斯特·卡西尔说:“哲学家和人类学家们常常告诉我们,宗教真正的最终根源在于人的依赖感。”(25)当人们遇到难题时,常常转向神灵寻找解决问题的钥匙,以至于神成为一切疑难问题的现成答案。当一个人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事情时,人们也以神解读之,把他当作神或者他得到了神助。在我国道教神仙信仰的背景下,人们自然而然地把神异之事当作是神仙所为,把神异之人当作是神仙化身。神仙本在仙界,何以竟然出现在人间呢?有可能是神仙主动下凡,也有可能是被谪降到人间,他暂时被谪降到人间,却仍然是一个具有神异特性的人物,所以他才能完成别人不可企及的事情。
       
  谪仙是我国宗教文化的产物,它体现了神仙对人的超越性存在。谪仙故事既是人们在精神上超越自我、觊觎理想境界的方式,又是人们在感情上依赖神仙、体认神仙的途径。
       

       
  注:
       
  ①《列仙传·瑕丘仲》。
       
  ②《魏书·释老志·寇谦之》。
       
  ③同样的记载也见于《南史·列传第六十五隐逸上》。
       
  ④《旧唐书·文苑列传下》。
       
  ⑤《全唐文》第373卷。
       
  ⑥《全唐文》第379卷。
       
  ⑦《全唐文》第349卷。
       
  ⑧《宋史·艺文志八》。
       
  ⑨《全唐诗》第381卷孟郊《吊卢殷》。
       
  ⑩《全唐诗》第550卷赵嘏《赠张濆榜头被驳落》。
       
  {11}《全唐诗》第429卷白居易《酬吴七见寄》。
       
  {12}《全唐诗》第683卷韩偓《自负》。
       
  {13}《全唐诗》第511卷孟郊《偶题》。
       
  {14}《全唐诗》第885卷。
       
  {15}《太平广记》神仙四十八。
       
  {16}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4。
       
  {17}清·赵翼《陔馀从考》卷38“谪仙有四人”。
       
  {18}分别见《太平广记》第37、42、45卷。
       
  {19}元·李翀《日闻录》。
       
  {20}《清史稿·志五十九·礼三》。
       
  {21}《宋史·艺文志四》。
       
  {22}《说郛》卷113《李林甫外传》。
       
  {23}《太平广记》卷279·梦四。
       
  {24}以上三人观点参见吕大吉《宗教学通论新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56~57页。
       
  {25}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第117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