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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现实]你敢回答吗?
作者:龙应台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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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一:你最尊敬的世界人物是谁?为何尊敬他?
       我记得在一个朋友家里看过一本书,书名叫《影响世界的人》──你知道,就是那种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出的打折书,在地摊上乱七八糟叠成一堆让人家挑的那种。书里头的人物,就包括耶稣、穆罕默德、爱因斯坦、马丁·路德·金、巴哈、莎士比亚、苏格拉底、孔子等等。朋友和我就开始辩论,这些人物的历史定位,有多少可信度?
       有很多人,不管是耶稣还是孔子,都影响了人类,但是,你怎么可能把他们的重要性拿来评比?这本地摊上的廉价书,把穆罕默德放在耶稣前面,理由是,穆罕默德靠一己之力去传播了信仰,而耶稣依靠了圣徒彼得的帮忙。笑死人,能这样来评分吗?再说,你又怎么把莎士比亚和孔子来比对呢?
       你现在大概猜到我要怎么接招你的问题了。我如果回答你一个名字或者一组名字,那么我就犯了这个“评比”的谬误,因为不同历史和不同环境下的影响是不能评比的,而且,天知道世界历史上有多少值得尊敬的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我可以说,好,我觉得“披头士”很了不起,但是你马上可以反驳:没有巴哈,就没有披头士!那么如果我选巴哈,你又可以说,没有Bartolomeo Cristofori发明钢琴,哪里有巴哈!
       MM,假如你对我的答复不满意,一定要我说出一两个名字,那我只好说,我真“尊敬”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要忍受我这样的儿子。我对他们一鞠躬。
       问题二:你自认为是一个“自由派”、“保守派”,还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公民?
       我自认是个“自由派”。但是,这些政治卷标和光谱,都是相对的吧。
       每一次德国有选举的时候,一个电视台就会举办网络问答,提出很多问题,然后从你选择同意或反对的总分去分析你属于“保守”还是“自由”党派。我发现,几乎每一次,我的答案都会把我归类到德国的自由党去。可是,我对德国自由党的支持,又向来不会超过60分,意思就是说,我的总倾向是自由主义的,但是对于自由党的很多施政理念,不认同的地方在40%上下。
       问题出在哪里?我支持自由党派的经济和政治立场,简化来说,就是在经济上我赞成自由市场机制,在政治上我支持小政府,大民间,公民权利至上。但是,我又强烈不认同自由党派对很多社会议题的态度,譬如妇女的堕胎权、死刑,甚至于环保政策──这些议题在自由主义者的清单上没什么重量,我却觉得很重要。所以看起来,我在经济和政治议题上属于“自由主义”,但是在社会议题上,又有点激进。
       很多人投票给某一个政党,只是因为他们习惯性地投那个党,有了“党性”。我投票则是看每一个议题每一个政党所持的态度和它提出的政策。所以每一次投票,我的选择是会变的。你可以说我是自由、保守,甚至于社会主义者,也可以批评我,说我善变,但是,我绝不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生活在一个民主体制里,“参与”和“关心”应该是公民基本态度吧。
       问题三:你最同情什么?
       这个问题有意思。
       无法表达自己的人──不论是由于贫穷,或是由于不自由,或者单单因为自己心灵的封闭,而无法表达自己的人,我最同情。
       为什么这样回答?因为我觉得,人生最核心的“目的”——如果我们敢用这种字眼的话,其实就是自我的表达。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邪恶,多到你简直就不知道谁最值得你同情:非洲饥饿的小孩吗?某些伊斯兰世界里受压迫的妇女吗?被邪恶的政权所囚禁的异端分子吗?而这些人共有一个特征:他们都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过自己要过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
       对他们我有很深的同情,可是,我又同时必须马上招认:太多的邪恶和太多的灾难,使我麻痹。发现自己麻痹的同时,我又有罪恶感。譬如你一面吃匹萨,一面看电视新闻吧。然后你看见屏幕上饥饿的儿童,一个5岁大小的非洲孩子,挺着鼓一样的水肿肚子,眼睛四周粘满了黑麻麻的苍蝇(这样描述非洲的饥童非常“政治不正确”,但是你知道我对“政治正确”没兴趣),你还吃得下那块油油的匹萨吗?可怕的景象、你心里反胃的罪恶感……你会干脆就把电视给关了?
       我就是把电视给关了的那种人。在这么多邪恶、这么多痛苦的世界里,还能保持同情的纯度,那可是一种天分呢!
       [冯国伟荐自《南方周末》2007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