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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同在爱荷华
作者:聂华苓

《读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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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三年的爱荷华,有一个非常戏剧性的秋天。
       在那之前,我读到过茹志鹃的几篇小说,最欣赏的一篇是《剪辑错了的故事》,在七十年代的中国文坛,那篇小说在创作手法上,是一个大突破。由于作者巧妙的技巧,小说所表现的人物是多面的,所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所提示的社会问题是客观的。整篇小说充满了温柔敦厚的讽刺和诙谐。《剪辑错了的故事》由一场一场的“景”,共七个“景”而组成。每一“景”是个特写,集中在一个主题上,几乎可以自成一体,成为一篇小小说。七个“景”又互相交错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细致的结构,有节奏的文字。甚至每一“景”的小标题,也新颖而有含义,例如“拍大腿唱小调,但总有点寂寞”。小说的意义不仅隐含在故事中,也隐含在人物刻画中,甚至在小标题中。
       一九七八年,我在离乡三十年后,和Paul及两个女儿一同回乡。那时我和Paul就十分希望邀请作家来爱荷华,在北京曾努力过,和夏衍先生也谈过。根本不可能。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后,中国作家才能应邀到爱荷华来。那几年来的作家,都是“文革”后的“出土文物”。他们是牺牲过而又被牺牲的一代,活过抗战,活过国共战争,活过“文革”,终于得到第二次解放。他们对隔离了多年的世界,充满渴望和好奇。一九八○年在北京初见丁玲,她就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到外面去看看。她在一九八一年来到爱荷华。
       一九八三年那年,吴祖光和茹志鹃应邀来爱荷华。王安忆那年二十几岁,已出版小说集,一九八二年并以《本次列车终点》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那时她的短篇小说就已锋芒毕露,例如《回旋曲》。小说用非常简洁的对话,提示了一个社会问题。《回旋曲》分三节,每一节有不同的旋律。每一节提示一个问题。三节提示了三个问题:恋爱期间的问题,结婚期间的问题,结婚以后夫妻分居的问题。第一节一对恋人的旋律如月光小夜曲般优美,第二节的旋律迫切急促,新婚夫妇要找一个旅馆度蜜月。第三节婚后分居两地,怨而不哀,平淡中透着无奈。整篇小说充满反讽。王安忆在那之后不断发表作品,不断出版长篇短篇小说的书。打着两条小辫从上海弄堂走出来的小女子,多年之后,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重镇。《长恨歌》可说炉火纯青了。王安忆在上海小市民的命运中,看到“人”的处境。小说是一幅大型工笔画,“细”而“大”。王安忆以一个大时代的变动为背景,用周密的细节结构出一幅大型画面,细致入微地描绘其中一个个小人物。整幅画隐寓着生命的无奈。但在一九八三年,二十几岁的王安忆还得随母同行。
       那年陈映真在我们多次努力以后,来到爱荷华。也是他第一次从台湾出境。因为左倾思想而坐牢八年,一出狱就蒙着被子听祖国大陆的消息,听到《国际歌》热泪满面的陈映真,居然在爱荷华碰到来自大陆的茹志鹃、吴祖光、王安忆,还有个香港的左派潘耀明!他真个是如鱼得水,笑得很开心,有时调皮地卖弄一两句党领导的话,还是标准的京腔。
       他对王安忆是老大哥的关怀、探究、欣赏──她是年轻一代的希望。王安忆对他是女孩对兄长的信赖和仰望,但有时也一针见血点出他的迷信。陈映真和茹志鹃一拍即合。他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志!茹志鹃呢?一个台湾同胞居然有如此进步思想,叫人佩服!
       吴祖光对中国的现实多持批判态度,慷慨激昂,毫不留情。王安忆是探索者的质问,透着年轻人的叛逆。她对吴祖光那一声“伯伯”叫得还是很亲切的。
       茹志鹃和王安忆母女在思想和对现实的看法上,正如她们的创作,都反映了两个不同的时代。王安忆对母亲常持反对态度。母亲对她永远微笑着。
       我在他们之中,可有戏看了。
       王安忆打着两条小辫,羞涩透着好奇,闪亮的眼睛可是不停地搜寻。我特别安排一位读文学博士的助教Anna带她参加许多活动。她们成了朋友。安忆目不暇接,总是很兴奋的。她是历年在爱荷华活动最多的中国作家,和美国年轻人的接触也最多。她活动之余,才来参与中国作家的聚会,搅在中国人忧国忧民的情结之中。但她比他们洒脱。她摆脱牵牵绊绊的中国事,独立在那一刻而看外面的世界。
       茹志鹃和我同年,但生活经历完全不同,彼此好奇。我们常常谈到不同的过去。你那时在哪儿?你那时在干什么?彼此常有这样的问话。
       他们有时从山下的五月花走上山到我家。王安忆参加活动去了,她对我们这些人的谈话没兴趣。
       茹志鹃问到我过去的生活。我谈到一九三六年正月初三父亲在贵州被红军杀死,尸首不全。
       贵党实在太残忍了,陈映真笑着对茹志鹃说。
       那时候就是那样的呀,茹志鹃说。
       那年我十岁,我说。父亲的灵柩从贵州回武汉。小弟弟华桐只有几个月,从没见过父亲……
       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哪儿?茹志鹃说。我姑母要把我送到尼姑庵去当尼姑!
       你竟当了解放军!你和王啸平在哪儿认识的?
       在解放军里呀!他是导演,我在文工团。我们渡江以后,在南京结婚的。
       渡江以后,你在南京结婚呀!我大叫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刚从南京跑走,跑到北平,又跑!跑到上海,又跑!跑到武汉,又跑!跑到广州,又跑!八路军跟着我们追!你就在那时候在南京结婚呀!
       我们大笑。
       茹志鹃从小是孤儿,住在孤儿院。一九四三年十八岁,跟着哥哥到苏北解放区,参加新四军,分配到部队文工团工作。
       我谈到台湾的生活,谈到大弟汉仲:他抗战末期加入空军,飞行侦察日本人。后来侦察你们共产党!我指着茹志鹃笑了起来。一九五二年,在台湾例行飞行失事,他才二十五岁。
       我和你不是错过了,就是干上了。茹志鹃说。
       一点也不错!我第一个丈夫,在你们抗美援朝的时候,正在东京的盟军总部当翻译官,打朝鲜!
       我们又干上了!茹志鹃挥起拳头,一面笑着。
       有一位临时来访问的中国作家演讲,题目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因为题目尖锐,而且用英文讲,听众满堂。他讲到幼年家境贫寒,遭受迫害,勤工俭学,留学英国,解放前一刻回国。那以后的经历,几句话就滑过去了。讲完听众提问题。
       你在二十几年的沉默中,写作没有?有人问。
       没有。
       为什么?
       我不要和文学发生关系。
       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以后,才有中国作家来爱荷华,我发现他们讲话很小心。最近中国好像开放一些了,并且制定了宪法。不知道年轻人如何反应?
       那位作家笑笑: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于……
       我所接触的年轻人对此毫无兴趣!吴祖光代他回答了。
       王安忆是年轻人呀!有人说。
       我们有兴趣的是现实问题,不是纸上的文字,她说。
       假若中国有法治的传统,就不会有这么多政治运动了,吴祖光作了结论。
       散会后中国作家自然是到我家聊天。
       伯伯,王安忆对吴祖光重重叫了一声。您是怎么入党的?
       文化部长周巍峙把我叫去,要我入党,我就入了党。后来,报纸访问我,要我谈入党感想。我说,不谈!
       那时,陈映真的《山路》在台湾《中国时报》获得小说奖。我们举杯庆祝。
       映真,为什么现在给你奖?我问。
       我不懂!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给我奖?
       《山路》很尖锐呀,我还担心招麻烦呢!
       我们各自揣测。
       国民党开明一些了吧。有人说。
       你不懂!陈映真说。这一定是国民党的政策。大陆有一定的政治方向,一定的思想。台湾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一些不同的官僚在一起,东一下,西一下。没有系统。
       那么,国民党变聪明了。
       也不是,你不懂!你没在那个社会生活,你就不知道台湾那个社会。
       那么,到底为什么给你奖呢?
       我也不懂!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出来了,你得了奖。这对你在台湾是有利的。我说。
       这是一定的。
       我谈到波兰作家葛罗瓦基(Janusz Glowacki)的母亲从波兰打来电报。他家被搜查一空,家具、文件、信件,全部搜走了。抄家!
       混蛋!吴祖光气冲冲骂了一声。
       我们有时也笑闹。有天晚上,当然又是在我家,不知怎么,大家唱起歌来。陈映真学公鸡叫,学母鸡下蛋叫。各人唱各人的歌。有人唱起我儿时的歌《葡萄仙子》:
       高高的云儿罩着,淡淡的光儿耀着,短短的篱儿抱着,弯弯的道儿绕着……
       我居然学儿时模样牵着衣角跳舞。大家笑成一团。
       茹志鹃第二天告诉我:昨晚我回去后,感触很深。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了。我们从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欢笑唱歌。关闭,心灵的关闭。中国是有音乐和诗的民族呀!
       王安忆的父亲是新加坡华侨,一九四二年抗战时回国,参加解放军,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茹志鹃没告诉两个女儿和儿子,到“文革”时才告诉他们。
       茹志鹃对我说:安忆下放农村时候,十六岁。我和她每星期通两次信。她在信里形容她那儿的生活。那时候我就发现她可以写。譬如,她描写她住的农家。燕子来做窝,就是吉祥之兆,燕子不来做窝,就是不吉祥。她在一封信里告诉我:好了,燕子来做窝了。
       我对王安忆很好奇,有一天问她:你现在刚到美国,是什么感觉?
       她说: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国的富裕。中国人嚷着精神文明。没有物质,没有起码的生活条件,谈什么精神文明?
       但是,物质太丰富了,也带来很多问题。
       很对。但我们现在还没有那些问题。我们只要吃饱饭。以前叫我们学雷锋,现在叫我们学张海迪!要把我们都从一个模子磕出来,毫没自己的个性。到现在为止,我只看到美国好的一面。
       你以后到了大城市,就看到另一面了。我说。
       美国人有活力,又会玩。我们简直没有享受到生活!人是自私的,先顾到自己,才顾到社会。自己好了,社会也好了。
       有一次,她谈到中国的年轻人:生活没有目标。你会看到一个年轻人,在黑影地里,靠着电线杆站着,你会看到年轻人很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嗑瓜子。
       安忆,我说。你回去后,会是什么感觉?
       我会很愤怒。
       你回去后,很难适应了。
       我相信。她转头笑对陈映真说。你的论调和我们完全一样!学雷锋呀!为别人牺牲呀!雷锋当然好!但我们不要被人逼着去学!
       你必须为整个国家着想。把自己贡献出去。陈映真说。
       我首先得找到我自己,才能把自己贡献出去!来美国对我冲击很大,但我是要回去的。我觉得有许多东西要写。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很幸运!
       他们在爱荷华三个月,然后在美国旅行一个时期。
       安忆回上海后给我来信:
       华苓阿姨:
       ……这次去美国,对于我的创作,对于我的人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世界很大。而我们活动空间和时间都那么有限。说真的,我实在从心里感激您和安格尔伯伯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不仅是可以认识美国,还使我认识台湾,认识香港,认识西欧、东欧、非洲。您为我安排的内容最多。还有蓝蓝,她对我最大的帮助,是帮助我这么贴近地去认识了现代舞。这使我对现代艺术、现代生活有了了解。
       这些时,我开始去写东西了。真糟糕,写得不顺心。最近我对自己颇不满意,已经将两万字的一个中篇中途放弃了。心里也十分烦恼。这也是没有心情写信的一个原因。我感觉到自己的创作面临一个危机。但愿能安然渡过。
       ……爱荷华好吗?听说爱荷华的春天美极了,花一下子开了。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安忆
       八四,四,八
       华苓阿姨:
        ……自从我从深圳回来之后,不晓得怎么一来,开了窍。那些混乱的思想──由于受了极大的冲击而混乱的思想,似乎一下子条理起来,并且平静下来,就开了路。让我能够坐下来写东西了。上半年写的两个中篇已经发表。这是从美国回来之后的头两篇小说。反应很大。都说我有了极大的变化。我自己也这么觉着。下半年开始至今,我已经写了两个短篇、两个中篇。第三个中篇已经在写第二稿了。这些东西,凡看过的人都觉着,变化和进步很大,认为是我新的里程。我很兴奋地等待着它们被发表以后将得到的反应。我有时会默下神来想想这一年的情况。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到美国之后,我得到了一个机会。我是拉开距离来看中国的生活。当我刚来得及看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陌生的情景。距离使往日熟悉的生活变陌生了。而我又不能适应这个眼光。于是便困惑起来。后来,慢慢的,适应了。再度看清了。在距离之外将陌生的又重新熟悉起来。于是,又能写了……
       安忆
       八四,十一,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