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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鸡汤]天空真蓝
作者:陈丹燕

《意林》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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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年以前,我在一所医院做过3个月外科实习护士,那时我19岁,是一个细瘦的女孩。每天,在医院的病区大楼里走来走去,被冬天的病房里散发出来的来苏尔与食品,特别是与苹果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弄得心里十分疑惑。那时的我,从来不懂什么是死亡,却很怕这件事。
       这时我分管的病房里转来一个女孩,她转来时已经接近病危。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小肠一节一节烂断,腹腔里充满鲜血。那时我才知道世界上的医院也并不是万能,有许多的病,医生只能对病人说一些美丽的谎言。那个女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失血的脸极白,黑眼睛就像墨点上去的一样。她的床放在大病室的门边,那个角落阳光明媚的时候有一些玻璃反映出来的金色的细影,融合在墙角的暗影里。有时她疼得极厉害,她的脸上会在那样的光线里出现惊奇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像雪地里的两朵盛开的黑色花朵。这时候哪怕一个护士走到她床头去,她马上就会松下一口气来,说:“我的肚子怎么会这么疼呢?”她的脸惊奇然而安静。
       在我小的时候,我也是一个多病的小孩。在发高烧的晚上,母亲叫一辆三轮车带我上医院去。发烧的眼睛看万物都蒙蒙眬眬的,夜晚的风钻进鼻孔去,会很舒服。那时看天上的星星,会像一些蓝紫色的花朵。那时心里很安静,知道一到医院,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这个垂危的女孩。
       女孩的黑发和惨白的脸,很像童话中的一张插图。在她不疼的时候,给她打针,解开她的衣服,她会很害羞,她用眼睛一下一下瞥着虚掩着的房门。那时医学院有三年级的学生来病房实习,他们那些年轻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总让人觉得是在哪个高中下课时的走廊上。她的脸再也不能泛起由于害羞引起的红潮,她只是将眼睛眨得飞快,像只鸟儿一样。
       在冬天的第一次寒潮到来的时候,各个病房都开始出现病危病人,女孩也突然病危了。将她从大病室转到单人病房。进了那个病房的人,几乎没人能活着出来。那个小病房里有着灰绿颜色的古怪的墙面。
       女孩打了大剂量的止痛针,又抽了腹中的积血。她是安安静静地被推到小病房里的,那里有一扇很大的北窗。她睡下的那张床,不知死去过多少病人,给她换的干净的床单上,也不知被多少浑然不知死之将至的病人睡过,床单上有一小块黄色的血渍。她的眼睛突然变得非常明亮,她说:“天空真蓝啊!”
       窗外面的寒潮到来时的天空,的确很蓝很蓝,那是寒潮带来的西北风,将一天的潮湿云彩全部吹散了的缘故,南方只有寒流到来时,才会有这样干净灿烂的蓝天。天是真蓝,蓝得让人的心咚的一声就落了下去。
       那一个时刻,一个将去世的小病人和一个刚实习的护士,隔着一个吊着输血瓶的铁架,共同仰望遥远的蔚蓝的天空,那天蓝得像一个谜语,叫人心里不安宁。
       第二天,天也是这么蓝,阳光像冰一样厚厚地涂在天上,女孩的大限到了。
       几乎是没有征兆的,她的呼吸停住了。然后出现潮状呼吸,呼吸很长,呼和吸之间,停顿很长时间,但不痛苦,就像小孩听鬼故事听到害怕处,会屏住呼吸一样。她的脸变得更白更白,头发、眉毛和眼珠变得更黑更黑。她好像看着窗外的蓝天,她在大病室墙角的床上睡了很多天,这时刚能看到有那么蓝的天呢。
       例行的抢救全做过一遍以后,医生去填一张死亡通知书,派我做最后护理。有一会儿,只有我和女孩在小病房里,我们一块儿等着最后一次潮状呼吸的结束。在此之前,死亡这件事,离我多么远啊,由于它的遥远,我曾经为很小的一件事情,感到活着真没有意思,像所有还带着青春期窘迫神情的女孩一样。
       我并不记得女孩的最后一次呼气的情形,每一次,我都觉得不是最后一次,是护士长进来检查了一遍,叫我做尸体护理,我才知道女孩已经死了。但她脸上还保留着惊奇地谛听着什么般的神情,那是有生命的神情。
       书上说,尸体护理的第一步是打开门窗,除去被子。女孩的被里还留着她的体温,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体温使我恐惧,我将被子扔在地上去开窗,打开窗户时,千真万确,我感到身后有一缕温暖而无形的东西倏地向天上飞过去。当我回过头来,发现女孩脸上的表情没有了,她肩膀窄窄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只玩脏褪色了的洋娃娃。
       我帮女孩脱下医院的衣服,穿上她自己的衬衣,那是一件女孩通常在冬天穿的绒布衬衣,白底、蓝花。
       后来我跟着太平间老头送尸体去太平间。一路上看天,天蓝得非常纯净安然,使我不忍。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人的死亡过程。我总是惊异,当生命死亡时,天空和阳光居然还是那样美好。
       (尘埃摘自《文汇报》图/陈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