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世间感动]李家宝
作者:朱天心

《意林》 2007年 第1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李家宝是只白面白腹灰狸背的吊睛小猫,之所以有名有姓,是因为它来自妹妹的好朋友李家,家宝是妹妹给取的名字,由于身份别于街头流浪到家里的野猫野狗,便都连名带姓的叫唤它。
       有了姓的猫竟真不比寻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像颗花生米似的时常蜷卧在我手掌上,再大一点年纪,会连爬带跃的蹲在我肩头,不管我读书写稿或行走做事,它皆安居落户似的盘稳在我肩上。我一抬头,四目交接,它便会迅速地拍打一阵尾巴,如同我与知心的朋友屡屡在闹嚷嚷的人群中默契地遥遥一笑。
       朋友武藏家中突生变故,新买的一只俄国狼狗无人照顾,便转送给我们了。狗送来的前一日,我和妹妹约定:谁先看到它,谁就可以当它的妈妈。是我先看到的,便做了小狗“托托”的娘。
       自然托托的这一来,以前和家宝相处的时间完全被取代。由于家里不止一次发现家宝常背地里打托托耳光,不得不郑重告诉家宝,托托是娃娃,凡事要先让娃娃的。家宝只高兴我许久没再与它说话了,连忙一跃跳上我的肩,熟练到我随口问:“家宝,尾巴呢?”它便迅速拍打一阵尾巴,我和它已许久没玩这些了,而它居然都还记得,我暗暗觉得难过,但是并没有因此重新对待家宝如前。
       家宝独来独往不理其它猫咪,终日独自盘卧在窗台上,我偶尔也随家人斥它一句:“孤僻!”真正想对它说的心里话是:现在是怎样的世情,能让我全心而终相待的人实没几个,何况是猫儿,更别妄想奢求,你若真是只聪明的猫儿,就该早明白才是。
       但是只要客人来的时候,不免应观众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头,它便一纵身跃上我肩头,从来没有一次不顺从我。众人啧啧称奇声中,我反因此暗生悲凉,李家宝李家宝,你若真是只有骨气的猫儿,就不要再理我,再听我使唤的!可是家宝依然一如往昔,除了有时跟托托玩打一阵,不经意跟它一照面,它两只大眼在那儿不知凝视了我多久,让我隐隐生惧。
       家宝渐渐地不像以前那样爱干净勤洗脸了,它的嘴里似乎受了伤,时有痛状,不准人摸它的胡子和下巴一带,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宝仍然非常好看,像是有风度修养的绅士唇上蓄须似的。而我并没有注意到它的日益消瘦。
       元宵节晚上家中宴客,商叔叔的小女儿奴奴整晚上皆猫不释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宝的跳肩绝技,奴奴见了更是抱着家宝喜欢得不知怎么好,妹妹遂建议把家宝送给奴奴,反正家宝是最需要亲人且尤需人宠惜的,现在遭我冷落,不如给会全心疼它的奴奴好,我想想也有道理,一来奴奴果真是真正爱猫,非如其他小孩只是一时兴起,二来趁此把长久以来的心虚愧歉做个了断。至于家宝的离开——到底是猫啊!此一去有吃有住,断不会如人的重情惜意难割舍吧,便答应了奴奴。
       临走时找装猫的纸箱,家宝已经觉得不对,回头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后面的我,匆乱中那样平静无情绪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后院痛哭一场。
       忍到第二天我才催妈妈打电话问问家宝的情况,说是刚到的头天晚上满屋子走着喵喵叫不休。现在大概是累了,也会歇在奴奴和姐姐肩上伴读。我强忍听毕又跑到院子里大哭一场,解猫语若我,怎么会不知道家宝满屋子在问些什么呢。
       一星期后,商叔叔把家宝带回,说家宝到后几天不肯吃饭。我又惊又喜地把纸箱打开,家宝已经不再是家宝了,瘦脏得不成形状,我喂它牛奶替它生火取暖擦身子,它只一意地走到屋外去。那时外面下着冷雨,它便坐在冷湿的雨地里,任我怎么唤它它都置若罔闻,我望着它呆坐的背影,知道这几天里它是如何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错,它只是只不会思不会想的猫,可是我对它做下无可弥补的伤害则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家宝回到家来仍不饮食且嘴里溢出脓血,我们忙找了相熟的几位台大兽医系的实习小大夫来检查,说家宝以前牙床被鱼刺扎伤,一直没有痊愈且隐有发炎,至于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恶化到整个口腔,甚至连食道都溃烂,他们也不明白。
       原因,当然只有我一人是清楚的。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医生的指示替家宝清洗口腔和灌服药剂牛奶,家宝也曾经有恢复的迹象。但是那天晚上天气太冷,我特别灌了一个热水袋放在它窝里,陪着它,摸了它好一会儿,它瘦垮得像个破烂的玩具,我当下知道它可能过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动伤悲,只替它摆放好一个最平稳舒适的睡姿,轻轻叫唤它各种以前我常叫的绰号昵称,有时我叫得切,它就强撑起头来看看我,眼睛已经睁不圆了,我问它:“尾巴呢?”它的尾巴尖微弱地轻晃几下,它病到这个地步仍然忘不掉我们共同的这老把戏,我想它体力有一丁点儿可能的话,它一定会再一次爬上我的肩头的,重要的是,它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已经不介意我对它的种种了,它是一只如此有情有义有骨气的猫儿。
       次日清晨,我在睡梦中清楚地听到妈妈在楼下温和地轻语:“家宝最乖,婆婆最喜欢你了噢……”我知道家宝还没死,在撑着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下楼,倒头又迷蒙了一阵,才起身下去,家宝已经不在窝里,摸摸热水袋,还好仍暖,家宝这一夜并没受冻。
       我寻到后院,见妈妈正在桃树下掘洞,家宝放在廊下的洗衣机上,我过去摸它、端详它,它还暖软的,但姿势是我昨晚替它摆的,家宝眼睛没合上,半露着橄榄绿色的眼珠,我没有太多死别的经验,我只想暖暖它,凑在它耳边柔声告诉它:“家宝猫乖,我一直最喜欢家宝,你放心。”便去拨它的眼皮,就合上了,是一幅乖猫咪的睡相,它的嘴巴后来已经快被我医好了,很干净洁白,又回到它初来我们家时的俊模样,可是,我医好了它的伤口,却不知把它的心弄成如何破烂不堪。
       家宝埋在桃花树下,那时还未到清明,风一吹,花瓣便随我的眼泪闪闪而落。现在已浓荫遮天,一树的桃儿尖已泛了红,端午过后就可摘几个尝尝鲜了。
       我常在树下无事站一站,一方面算计桃儿,一方面伴伴坟上已生满天竺菊的李家宝。
       (李德政摘自《猎人们》图/叶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