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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吼的沙漠
作者:苏友贞

《读书》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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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心早已枯死在对文字狂热的执著里。”这是福楼拜的母亲对她那毕其一生以追逐完美字句的儿子说过的一句话。
       一八九四年,亨利·詹姆斯在威尼斯郊外女作家费尼摩尔(Constance Fenimore Woolson)生前的住所里,想到了福楼拜曾转述给他的这句话。一个月前,费尼摩尔从这三楼公寓的窗口跳下,把自己重重地摔落在威尼斯窄小却坚硬的街道上。负责整理遗物的詹姆斯,焦急地翻阅着她所遗留下的书信和笔记,心中害怕会找到一封和他有关的遗书。他想像着费尼摩尔在最后的时刻,曾充满怨怼地写下:“我不愿意活下去,是因为詹姆斯不能爱我。”
       他像一个侦探似的细细寻索,凡看到他们之间过去的通信,或是妹妹爱丽丝写给费尼摩尔的信,都一并放开,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一一送进了燃烧着的壁炉里。他找寻了很久,仍然没有找到那个深自恐惧的遗言。却在费尼摩尔的笔记本里读到了一条写作的计划纲要,一部待写的小说的主题:
       想像一个男人生来就少了一颗心,他善良,正直,彬彬有礼,但就是没有那颗心。
       他茫然地合上笔记,不能自已地暗暗反复询问:“她所说的那人是我吗?”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了福楼拜的母亲所说的话,想着,他是不是也和福楼拜一样,在多年倾心修筑弯曲迂回的长句里,让自己的心慢慢死去。
       他一直把费尼摩尔的这条写作纲要记在心里,多年后,最终为她写完了那个她自己没能写成的故事。《林中野兽》中的男主角约翰·马乔一生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有那无以名状的巨大灾难,随时可能降临在自己的生命里,正如一只蹲踞在林中而随时可能跳出的野兽。他不能停止地向梅·巴特伦倾诉这神秘却常在的恐惧,她耐心地听他倾诉,予以同情及理解,并默然地接受着他那庞大且自我中心的神经质。在他不能或停地叙说的悬念里,丝毫没有她存在的空间。一直到她死后,他才知道她是爱着他的。也只有等到失去她以后,他才了悟到,他一生所恐惧的灾难,其实永远不会发生。他的生命将风平浪静没有波涛挫折地延宕至终,因为他根本没有爱的能力。
       詹姆斯是借着马乔写自己吗?虽然他在读费尼摩尔的写作纲要时,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她所刻画的那个没有心的人,但以他在小说中表现的敏感与锐利的观察来判断,他不可能对自己在现实生命中所表现的“无心”毫无自觉。但是,几乎是宿命式的,他却永远只能在文字里表达情感,在混合着愧疚的哀悼里,用他的小说为那些他在生命中亏欠过的人立碑,使之不朽。
       费尼摩尔和詹姆斯一样,是一位长年居住在欧洲的美国作家。她出身名门,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库柏的侄孙女,在当时,她的文名不下于詹姆斯,作品甚至更加畅销。而她也和詹姆斯一样,对于写作有着虔敬的宗教式的专注,在社交上,又表现出了几近洁癖的孤傲。两人有着长达十多年的交情,虽然因为男未婚女未嫁而时有某种暧昧的张力,但在两人极力的控制下,长期维持着柏拉图式的友情。最终可能是费尼摩尔对这段感情表现出了过多的热切与期望,而使詹姆斯慌张,他冷酷地表态,费尼摩尔不久就自杀身亡。而出于惯性与自卫的本能,詹姆斯在理性的层面上,当然拒绝承认自己和她的死有任何关系。在他冷静的病理分析系统里,费尼摩尔是因抑郁症而走上自绝之路。
       詹姆斯真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吗?费尼摩尔死后,他的哀悼之情却是那样的真诚与彻骨。费尼摩尔是他一生惟一的知己,是最了解他作品的人。他却必然要像《林中野兽》的男主角一样,在她死后才愿意看清她一直是爱着自己的。但是,既不能释怀于传统社会规范的束缚,又对情感生活的粘黏怀有厌恶,他一定要烧毁和费尼摩尔的通信,以避免那些必然的流言,或留下可以让他人曲解的证据。
       费尼摩尔其实并不是詹姆斯惟一“愧对”的人。他的表妹明妮·坦波是较为众人所知的詹姆斯的另一个“浪漫的可能”。一生未婚的詹姆斯,每被人问及他的迟迟未婚,就把表妹拿出来做挡箭牌。这成了一个十分方便的借口,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因为恋人早逝,所以终身未娶。其实,与对待费尼摩尔一样,詹姆斯对待明妮的方式,也有着近乎其他友人所指责的“背叛”的嫌疑。
       明妮自幼失怙,家境贫困,却聪敏过人;她思想独立,却生为必须顺从的女性;一心向往着遨游世界,却丝毫没有那样的机会与经济能力。詹姆斯离开美国时,她罹患癌症。濒死之际,在尊严容许的范围内,向詹姆斯求援,希望能在死前到欧洲一游。那时詹姆斯人已在意大利,安排明妮前往一会,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却置明妮最后的请求于不顾。多年后,同样曾爱恋过明妮的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美国著名的大法官)曾为此质问过詹姆斯。詹姆斯却对这样的指责惊异无比,因为他从不能正视自己的作为对他人所造成的伤害。
       然而他却以明妮为模型写就了他最杰出的作品《仕女图》。在小说世界里,明妮以伊莎贝尔·阿切尔的角色出现,终于到了欧洲,接触到广大的世面,圆了她遨游世界的梦想。此外,明妮也是《白鸽之翅》中善良纯真却患有绝症的米莉·瑟尔。在那部小说里,詹姆斯给了她巨大的财富。他还不断地让明妮在其他短篇小说中出现,连最出名的黛茜·米勒,也有着明妮的影子。如此,詹姆斯以精致的感性与同情,创造了这些美国文学史上最叫人难忘的女性角色。化现实生命中的亏欠为艺术创作的原动力,他用湛美的文学作品,礼赞着这些女子,让她们永远地存活在读者的想像里。
       詹姆斯的意图真是这样的清晰吗?他对一己生命的自觉,真的如他小说所呈现的那样脉络可寻吗?对自己在现实情感表现上的无为,又真的有如是的洞见吗?
       我们无从得知。最多,也只能像英国的两位小说家洛奇(David Lodge)和托宾(Colm Toibin)那样,用小说家的想像力,去“重造”詹姆斯的生命。其实,上文对詹姆斯情感生活的描写,就结合这两部小说里的某些段落。二○○四年,这两位英国当代最重要的小说家,竟不约而同地出版了以詹姆斯的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洛奇在他的小说《作者,作者》(Author,Author)的跋里提及这些巧合:
       我在二○○二年的夏天着手写这本小说。同年十一月,在已经写了两万字的时候,却在《卫报》的书评栏里读到了对坦南特(Emma Tennant)的小说《欺诈》的介绍,而知道该书是有关詹姆斯和费尼摩尔。为了不使自己分心,我决定不去读任何有关这本书的评介。二○○三年九月,在我交出《作者,作者》手稿后的几个星期,却听说托宾也写了一本有关詹姆斯的小说,书名是《大师》(The Master: A Novel)。该书将于二○○四年春天出版。至于这些巧合的涵义,就只能等待研究这个时代的精神的人去深思了。
       严格说来,二○○四年出版的关乎詹姆斯的小说还不止于此。英国布克奖的得主霍林赫斯(Alan Hoolinghurst)所写的《美之线条》(The Line of Beauty),也可以算是其中一部,其主角是一位詹姆斯研究专家,小说中所专注探讨的美学与道德之间的龃龉,更是十足詹姆斯式的议题。
       洛奇一向以写机智的社会讽刺小说著称,尤其喜爱讽刺学院里的虚伪与做作。他最畅销的小说《小世界》描写现代文学院里众生如何本末倒置地追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新文学理论,在全世界开不完的学术会议上,每人口袋里装配着如“所有的解码都是一个新的造码 (Every decoding is an encoding)”之类的可笑术语。许多读者(包括笔者)都认为洛奇是当代学院讽刺小说这个次文类的代表作家。《作者,作者》虽不像《小世界》那样激起不断的笑声,但洛奇对反讽的强烈直觉,仍彻底地表现在这本书里。在挑选詹姆斯一生的事迹入书时,他的取向明显地着重在“社会状况”中可被讽刺的难堪与尴尬,却不是出于深度心理分析的角度。比如关于詹姆斯一生未婚,洛奇化约地交代,那是由于詹姆斯对艺术的过于投入,但在同时,却又大事书写詹姆斯在性方面的洁癖与笨拙,在小说的多处,描写詹姆斯如何不能想像自己身处于性交媾的情景中,或在被亲吻后拿出手帕擦拭面颊等行径。甚至在小说一开始的头十行内,作者就明明白白地描写道,这位将死的伟大作家,走到了生命的末端,却还没有尝过性的滋味(有人认为詹姆斯一生连与人亲吻的经验都没有)。奥茨在一篇评论洛奇的文章中曾指出,他的小说虽以理念为骨干,却总是用情色的语汇作为包裹在外的糖衣。这些闪烁着揶揄的有关性的段落,最终却成为洛奇此部作品的败笔,不但显得多余,且几近刻薄了。洛奇讽刺的对象如果只是他杜撰的一个角色,这样的描写也许可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但在此处,涉及的是一部传记小说,有着摆脱不掉的与现实的参照,对詹姆斯这样一位复杂的作家的描绘,如果长久保持在生理与姿态的层面,就难免产生一种疲沓之感。根本的问题,倒不在于对作家本人是否尊敬,而在于对詹姆斯生命的质地是否有贴切的把握。
       洛奇对反讽的敏锐嗅觉,使他特别爱着墨于詹姆斯与同时代其他作家之间的关系,其中自然免不了相互竞争的暗流。比如詹姆斯与王尔德对立的例子。在当时的文坛里,不可能有性格与文格更为相异的作家了。詹姆斯保守内敛,王尔德招摇外放;前者的文风深沉晦涩,后者的则是明丽隽永。詹姆斯一向对王尔德有着极深的轻视,他不能明白观众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粗鄙,且只会耍嘴皮子的作家。当然,轻视中也混合了嫉妒。王尔德功成名就的戏剧界,正是詹姆斯一生梦想着能有所作为的道场。但命运弄人,他在伦敦上演的第一个剧本《道姆维尔》(Guy Domville)不但没有一鸣惊人,反而让他在演出后,被观众的倒彩彻底地羞辱。这是詹姆斯一生不能去揭的疮疤。偏巧在最他失意的时候,王尔德的名声如日中天。《道姆维尔》公演的那一晚,他由于过度紧张,无法安坐在演出自己剧作的剧院里,于是买了票去看王尔德的《理想丈夫》,不情愿地目睹了观众反应的狂热、如潮的喝彩。回到自己的剧院时,还幻想会受到同样的恩宠,等着他的,却是一群对剧本发出不满嘘声的观众。不久,剧院就通知他,因为卖座太坏,《道姆维尔》必须提前下戏。而剧院决定推出用以扳回亏损的新戏,竟恰恰是王尔德的新作《成为恩斯特的重要性》。
       洛奇写这些文坛恩怨兴味十足,同时也十分人性化地揭示出詹姆斯冷静外表下的易伤与计较。但真正的讽意其实在文外,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就在“道姆维尔事件”发生不久之后,王尔德就因被控为同性恋而定罪下狱,从得意的云端打到了黑暗的谷底,文名与世道竟都是如此的易变与不可掌握。
       《作者,作者》一书的主轴,其实环绕着另一桩更具反讽意义的故事,那就是詹姆斯和插图画家莫里耶(George Du Maurier)之间的长年友谊。一心想成为油画家的莫里耶,因为眼疾而被迫放弃艺术创作,退而以绘制杂志插图为生。在一次随便的谈话中,莫里耶向詹姆斯提供了一个创作的题材。詹姆斯并没有太看重这个故事,只淡淡在笔记本中记下。莫里耶见詹姆斯久无动作,决定自己着手去写,没想到经他写成的小说《特勒比》(Trilby)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了畅销书,且漂洋过海登陆美国,风靡一时,这对从来不是畅销书作者的詹姆斯而言,真是难以接受的事实。就算性情和善的莫里耶尽量在詹姆斯的面前采取低姿态,仍不能使詹姆斯免掉被悔恨与嫉妒之虫啮咬的痛苦。而最令詹姆斯不能下咽的,是由《特勒比》改编成的剧本,竟又出奇地成功。这真是火上浇油地再度勾起了他痛苦的戏剧心结。莫里耶的一炮而红,简直是对詹姆斯毕生辛苦经营的一种扑面而来的嘲笑。这类情节自然大为洛奇所钟爱,给了他拧尽其中反讽况味的机会。但是,就像王尔德的例子一样,此处讽刺的对象其实也并不全是詹姆斯,而又是畅销与文名的不可恃。当时一部小说才卖到几百本的詹姆斯,如今成为了经典作家,被成千上万的读者阅读着,而当时畅销的作者如莫里耶和费尼摩尔,他们的作品如今安在?这些已在时光中湮灭的畅销作家们,却要借着他们和詹姆斯的情谊,才被当今的世人所知。
       托宾的《大师》虽然也是以詹姆斯的一生为题材,却是一部不同的作品。从小说艺术的层面来看,《大师》在感性上较为接近詹姆斯本人的风格。以詹姆斯的情感生活为重心,用印象画派的手法,描绘出了他不是无情,却永不能涉入情感的矛盾与暧昧。托宾不像洛奇,从生理上去描写詹姆斯对沾染情色的恐惧,却用心理分析的手法,层层深入詹姆斯灵魂的暗角。托宾强烈地暗示詹姆斯有着自己不能面对的同性恋的倾向,在书中描绘了几段他对同性男子的爱恋,从年轻时曾和霍姆斯裸裎相对,到晚年对年轻的雕塑家安德逊那“威尼斯之死”式的眷恋,写来都极端动人。拘谨于传统的詹姆斯,就算对自己同性恋的倾向有所自觉,也必会用尽心力去压抑的。
       但是,如果把詹姆斯在情感上的不事沾染,全用压抑的同性恋倾向来解释,就未免是太过简化的写法,写出的作品最多也只有一种平俗的悲怆。《大师》一书的成功处,就在于它并没有掉入这单向的陷阱里,所以成为一部风格幽微,意义繁复的小说。因为拒绝简化,它不但在一种三度空间里呈现出生命本质,更对情感世界里各种张力之间的倾轧消长做出了深邃的沉思,而赋予本书一种独特的诗哲倾向的质地。
       在哀悼、追悔、惺惜与伤逝的基调下,托宾动人地描写了詹姆斯与明妮及费尼摩尔两位女子之间的情谊。他细细描述,现世里这位“负心人”冷酷外象的里层,其实激荡着各样错综的欲望与情愫。虽然詹姆斯对于文学创作的敬谨,使他自约地摒弃任何可能分心的情感上的纠结,但再向下挖掘,就呈现出了詹姆斯对情感亲昵所有的本能的恐惧与不信任。这和他对“自我”的界定有着直接的关联。在詹姆斯的世界里,与另一个生命交融的欲望,和自我保全的强烈需要,永远在绳索的两端玩着拔河的游戏。在美国内战期间的一个暑假,为了缓和自己未能参战的愧疚感,詹姆斯曾到一所医院慰问伤兵,《大师》一书里这样描写他和一位年少伤兵之间的邂逅:
       虽然他很想帮助这个男孩,但他更想回到自己的房间,读书写作,并希望房门永远地紧闭,没有人会来打搅他。这两种欲望间的鸿沟,让他心生哀伤,并使他对自我的神秘生出敬畏。自我的神秘,意味着一己的自觉,孤独地感觉一己的情感与经验,一己的痛苦、欢乐、恐惧与自满。
       涉入与退隐两者间的张力,成为詹姆斯情感生活的基调,在不同的情感事件里,发出不同的变奏。《大师》这部小说也以这一主调结束。全书的最后一段描写兄长威廉一家在长住后离去,詹姆斯如何狂喜地拥抱那再得的孤独:
       这房子又是他自己的了。他在屋内徘徊,细细品尝这安宁与空旷……他走上楼梯又走下楼梯,走进每一个房间,似乎这些房间,和存在于过去的其他房间一样,将为他所独有,将应允他可朝外看出的窗口,从窗口,他观察着世界,记得,捕捉,使它静止。
       这样的段落不但写出了詹姆斯灵魂的核心,更写出了他对艺术创作的坚定理念。他是最后一位相信现实仍然可被捕捉定格的大师。在后现代的潮流来袭前,他仍深信文学可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建立起秩序。在詹姆斯的视野里,“中心”仍然存在,语言的符号与语言要描绘的真实之间仍然存有着脉络可寻的明晰对应。在这样的参照里看詹姆斯的生命历程,洛奇小说的书名,就又有了另一个面向的意义。《作者,作者》虽然取自《道姆维尔》首演后,观众要求作者上台的呼声,但在后结构主义“作者已死”的宣称下,这个呼声自有着它在历史长廊里的回音。写过《小世界》,以讽刺后结构主义为职志的洛奇,在选取这样的书名时,是不可能无视这一层意义的。
       那站在远远的窗口,对世界做细目观察的詹姆斯,是最后一名信仰着真实存在于艺术里的“大师”。在他这深沉的信仰里,艺术不但为空芜杂乱的生命梳理出秩序,艺术更是生命中惟一的安慰,比人世的情感更可恃。在为《卡萨玛西玛公主》而作的笔记中,他曾有这样的慨叹:
       噢!艺术啊艺术!还有什么比你更艰难,但又还有什么可与你比拟的安慰与振奋?对我而言,没有了你,生命就真只是一片狂吼的沙漠了。
       在狂风怒吼的沙漠里,在一片无垠的荒芜与贫瘠里,詹姆斯埋头创作,在他精心堆砌出的迂回长句里,找寻可休憩的绿洲。
       《作者,作者》与《大师》这两部小说虽然对詹姆斯的生命做了截然不同的“重造”,但有一个细节却同时获得两位风格不同的小说家的青睐,也许,这个细节中藏着解读詹姆斯生命的密码。
       在处理费尼摩尔的遗物时,詹姆斯对她的衣物不知如何处置。最后,听从费尼摩尔生前的船夫的建议,决定把它们抛入威尼斯偏僻的运河里。“海葬衣物”的时候,沉海的衣物吸进了空气,浮上水面,一时之间,船只附近漂满了涨大的衣裙,像一具具的浮尸。船夫用撑篙压下,它们又再度浮起,好几次这样地压打,才把那些幽灵式的衣物沉入海底。
       这事件本身的视觉效果与戏剧性,自然强烈地吸引了两位小说家的注意。但是这些“拒绝被处理”的衣物,又何尝不是詹姆斯生命的一个脚注?艺术是否能完全平服狂飙的风沙,并滋润枯萎的沙漠?人与人情感纠结里不能被秩序化的混乱,又是否能全然地臣服于意志的管辖?似乎,运河里的那一幕就是詹姆斯生命的缩影。他简直就像那个不断用撑篙打击着水面的船夫。他投注了一生的精力与意志,潜心地要把生命中黏腻且不合秩序的情感与欲望,奋力地强压到意识的海底。
       (David Lodge,Author,Author,Viking Books,2004;Colm Toibin,The Master:A Novel,Scribner,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