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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感动]花布和苹果
作者:肖复兴

《意林》 2007年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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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会时随手翻邻座带的一本书,看见有一首题名为《一块花布》的短诗,作者叫代薇,诗写得很有意思。她说如果你爱上一块花布,“还必须爱上日后:它褪掉的颜色,撕碎的声音。花布的一生,除了洗净和晾干,还有左边的灰尘,右边的抹布。”
       我明白,花布就是人,而且应该是女人。花布颜色鲜艳的时候,正是女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最佳状态,一般容易讨得男人的爱。但当花布的颜色褪尽,在日复一日一次次的洗净晾干之后,最后落满灰尘,变成抹布的时候,男人还能不能坚持最初的爱,就难说了。随手把抹布扔进垃圾箱,然后另寻一块新的花布,是如今一些男人司空见惯的选择。
       我想起童年住过的大院里,曾经有一对夫妇,男的是一位工程师,女的是一位中学老师。他们刚刚搬进大院来的时候,也就三十来岁,我还没有上小学,虽然懵懵懂懂不大懂事,但从全院街坊们齐刷刷惊艳的眼神中,看得出女教师非常漂亮,男工程师英俊潇洒,属于那种天设一对地造一双的绝配。他们每天蝶双飞一样出入我们的大院,成为全院家长教育自己子女选择对象的课本。
       那时候,最让全院街坊们羡慕而且叹为观止的是,女教师非常爱吃苹果。爱吃苹果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苹果谁不爱吃呀?关键是每次女的吃苹果的时候,男工程师都要坐在她的旁边亲自为她削苹果皮。削苹果皮,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关键是每次削下的苹果皮,都是完完全全地连在一起,弯弯曲曲地从苹果上一圈圈地垂落下来,像是飘曳着一条长长的红丝带。这确实让街坊们惊讶。不仅惊讶男工程师削苹果皮的水平,也惊讶他有这样恒久的坚持,只要是削苹果,一定会出现这样红红的苹果皮长长不断的奇迹。每一次,街坊们从宽敞明亮的玻璃窗前看到这温馨的一幕时,总能够看到女的眼睛不是望着苹果,而是望着丈夫,静静地等待着,仿佛那是一场精彩的演出,最好总不落幕才好。街坊们总会说,这样漂亮的女人,就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
       我中学毕业的时候,这一对儿夫妇五十多岁了。那一年开春的时候,倒春寒,突然下了一场雪,雪后的街道上结了冰。女教师骑车到学校上课,躲一辆公共汽车,摔倒在冰面上,左腿摔断了骨头。一个来月以后,从医院里出来,腿上还打着石膏,是男工程师抱着她走进大院的。我们的大院很深,一路上,他们的身上便落有一院人的目光,和男工程师脸上淌满的汗珠一起闪闪发光。
       那一年的夏天,她的腿还没有完全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文化大革命”来了,她教的那些中学生闯进我们的大院,硬是把她揪到学校去批斗。等她狼狈不堪地从学校回来,她那条还没有伤愈的左腿坏得更厉害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她的腿彻底残废了。每天再看到她的时候,都是丈夫搀扶着她出出进进。她一下子苍老得厉害,当年漂亮的模样,仿佛被风吹尽,再也看不出来了。
       他们夫妇有两个孩子,都和我一样前后脚到农村插队,等他们和我一样从农村插队回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夫妇已经是快七十的人了。那时,她已经患上了肝癌,她和她的两个孩子都还不知道,知道的只有她的丈夫。
       那时候,北京城里的苹果只有到秋天苹果上市时才能够买到。而且,那时也没有现在红星、富士或美国蛇果那么多的品种,只有国光和红蕉。每年秋天苹果上市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她家玻璃窗前那熟悉的一幕,男工程师为她削苹果。她瘦削得有些脱形,还是如以前那样静静地坐在旁边,望着自己的丈夫。只有这一幕重复的场景,仿佛时光倒流,让街坊们又能够想起当年她那年轻漂亮的模样。可谁知道她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人了呢?
       女教师走得很安详,按照我国传统讲究的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她的一生虽然算不上富贵、健康,也说不上长寿,却是占了德和善终两样,应该算是福气之人。送葬的那天,她以前在中学里曾经教过的很多学生来到她家里,向她的遗照鞠躬致哀,有的学生甚至掉了眼泪。那天,我也去了她家,看见她的遗照前摆着两盘苹果,每盘四个,每个都削了皮,那皮还都是完完全全地连在一起,摆放在苹果的旁边,垂落下来,像是飘曳着的一道道挽联。
       因为读到了《一块花布》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这段往事。
       想起这样的苹果,对照着《一块花布》这首诗,让我感到,对于爱情和人生,花布从鲜艳的布料到抹布的一生,如果像是散文,象征着现实主义的话;那么,苹果始终如一能够将皮削成一条长长不断线的红丝带,则像是诗,象征着浪漫主义了。我们需要向花布示爱,更需要向苹果致敬。
       (张爱杰摘自《文汇报》2007年7月9日图/陈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