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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象杂记]没有档案的人
作者:于 坚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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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外祖母不识字。1966年,城里面贴满了大字报,世界瞬息万变,我外祖母坐在院子里的批杷树下,闭目养神,喂鸡,做饭。她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没有档案的人,1949年以后,所有的人都建立了档案,包括儿童。但她不在册,因为解放前就是家庭主妇,并且文盲,学不会普通话。如果一定要搞的话,就太浪费表格什么的了,只有几行字,任玉珍,大约70岁。她偶尔去居民委员会听报告,瞌睡一个小时,完了去吃午饭。我们住的大院是机关大院,都是革命知识分子,许多人读过大学。但1966年,这些人摇身一变,好像都不是人了,经常在大院里暴打妇女、病人、老人、壮年男子、老师、医生、看门人、店员、官员等等,谁在政治上不正确,路线不对,就暴力对付。我外祖母没有任何政治上的知识,在她眼里,这些人都是邻居啊。在她的心目里,邻居是个天大的词。于是我经常看到,那些革命积极分子集体殴打别人时,外祖母老迈其步上去劝说,别打啦,人家60岁的人啦,人家怀着娃娃呢,人家身体不好之类的,声音不大,软软的昆明方言,革命者听着很不舒服,说这个老太婆怎么一点是非都不懂。但也奈何不了她,她没有档案,造反派不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外祖母是我们大院唯一一个像儿童一样坚持着良知的人,我最近在医院里碰到过去的一个邻居,已经九十多岁了,她说到我外祖母,依然非常感激,只是说,你外婆是好人啊!她在1966年是右派分子,红卫兵抄她家的时候,我外祖母居然软加干涉,煨药送饭。王阳明说,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现在说起异端,都是与什么时髦的理论主义有关,其实就这么简单,我外祖母就是一个。
       良知是什么?良知亘古不变,小孩就有。为什么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良知。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看见婴儿溺水,你必然要救,而不会去思考这个是左派的婴儿还是右派的婴儿。王阳明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良知。从愚夫愚妇到圣人也就是一步之遥,但并不容易。我外祖母在1966年那些残酷的日子里可谓圣人,整个世界看着父老乡亲姐妹邻居溺于井,鬼哭狼嚎,却只是在关心他们是否路线正确。夫人者,天地之心。人无恻隐,与禽兽无异。只讲理,不管这个理是否致良知,是20世纪的风气。20世纪的许多理论、主义良知泯灭,却大行其道,比如纳粹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比如9·11、比如最近别斯兰人质事件的惨酷,为了什么理想、宗教、制度、民族性、阶级利益、小团体的政治正确就可以杀害儿童、妇女。别说无辜,有辜的也不能随便整哪。良知是超越一切的,用理论来遮蔽良知,为某些彼一时此一时的真理,伤天害理,是20世纪的“政治正确”之一。
       中国有个行为艺术家,表演吃婴儿。他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说这是艺术创造。中国有无数工厂、企业每天在污染大地,制造了无数的癌,他们的说法是,提供了无数的就业机会。是的,人可以创造一切,人其实也创造了一切,从原子弹到复制人类基因,不都是人创造的。但有个底线,离开了起码的良知,无心之人就是禽兽。人与野兽不同,就在于人是有心的,有良知的。但良知也是世界上最软弱的东西,它没有强大的理论体系和种种说法来支撑,在今天这个知识爆炸的世界上,任何理论,任何知识都可以轻易地强奸良知。当然啦,良知是个老掉牙的东西,从孔盂、程来到王阳明,已经唠叨了几千年。它也许早就过时了,现在衡量事情的标准不是良知,而是政治正确、主义,我这个电脑里面的汉字输入系统,连“良知”这个词都敲不出来。我是个古人,像我外祖母一样迷信良知。这世界新人已经滔滔天下,麻木不仁是一种时髦,是后现代、新浪潮、博士论文、精装读本、现代艺术……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闻立荐自《三峡文学》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