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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社会]十万个姓名
作者:裘山山

《意林》 2006年 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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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十载,大海捞针般地搜集到了10万个红军将士的姓名.准确的数字是101068名。
       我不知道张崇鱼最早产生那个念头,是否与这个墓地有关。
       当我站在墓碑前,听同行的人介绍,仅仅是这片墓地,就埋葬着2200个红军,加上周围几个山头的其他墓地,不到方圆10里的地方,就安葬着7800名红军时,心里一阵悸动。我想,他们都是谁?他们都是些怎样的人?他们就这样长眠于青山之中了吗?
       我不知道张崇鱼是否和我一样也产生过这样的悸动。
       1932年,红军从鄂豫皖进入大巴山区,几场恶战下来,红军伤亡很大。受伤的红军就被送到这个叫王坪的大山里,住进红军总医院。我从图片上看到,所谓的住院部,就是农家的土房子。当时的红军药物奇缺,粮食稀少,伤员住进医院,不过是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躺着,几乎没治愈的可能。除了那些命大的,大多数人,或者说绝大多数人,他们就在这里静静地死去。真是静静的。70年后依然那么静。
       这段历史,张崇鱼实在是太熟悉了,他可以倒背如流。
       在他们中间,留下名字的,或者说名字被刻上墓碑的,只有40位团以上军官。我一一走过他们的墓碑,看他们的名字。他们真年轻啊,只有二三十岁的年纪。那么,那些士兵,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士兵,一定只有10多岁了。
       当然,红军也为他们建了碑。那是一座10米左右高的墓碑,碑体通红,上面刻着黄色的大字:万世光荣。红四方面军英勇烈士之墓。
       字体刚劲有力。写字者,红军总医院政治部主任,女红军张琴秋。我在照片上见到了张琴秋。身着军装,飒爽英姿,漂亮而有风度。我猜想她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坚强而又勇敢,热情而又快乐,并且渴望着爱情。
       碑的左面,刻着两把步枪和一把驳壳枪。据说这三把枪,是红军把枪按在石碑上先描上去,然后才刻的,线条里显出一种拙朴的孩子气。墓地四周松柏环绕,山风阵阵。陪伴这些亡灵的,只有这万丛青山。除了一些重要的纪念日,平时只有一个守墓人。
       我想,张崇鱼即使不是在这里产生最初那个念头,至少也是在这里坚定了他的念头的。10年前,即1992年,刚刚退休的张崇鱼从纪念红军人川60周年的大会上得知,巴中地区有12万人参加红军,4万人牺牲,他一下被深深震动了,当即就产生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念头:要用自己的晚年建一座红军碑林。也就是说,他要把剩余的生命,全部用来寻找那些无名烈士和流落红军的姓名,然后镌刻在石碑上。
       谈何容易,毕竟时光已流逝了半个多世纪。
       但张崇鱼说干就干。除了找有关部门查阅资料档案。他还一个个地寻访那些尚健在的老红军。请他们回忆自己远去的战友,说出那些姓名。在成都某干休所老红军刘祺的家里,张崇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刘祺当天夜里就失眠了。往事如青山不老。刘祺曾是一位红军医生,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冒出一个又一个战友的面容,还有那些他救治过的伤员。他们亲切地微笑着,栩栩如生。他生怕自己忘了,索性坐起来写在纸上,想一个写一个,一直追忆到凌晨2点,一共回忆起42个姓名来。他庄重地将这些姓名交给张崇鱼,张崇鱼又庄重地将这些姓名带回到巴中。不想没过两天,刘祺的信又跟着来到巴中了。原来张崇鱼走后。他又回忆起12个红军的姓名来。
       张崇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寻找那些丢失的名字。他和他的同事先后60余次前往红军走过的路线和29个省、市、自治区,行程近30万公里。拜访了1800多名红军将士及亲属,查询了600多个与之有关的单位,一个个的,十个二十个的,一天天的,一年两年的,大海捞针般的,搜集到了10万个红军将士的姓名!准确的数字是101068名。这中间,他和同事十上北京,都是坐的火车,住的地下室;路途上他被汽车撞过,被小偷光顾过,甚至被人误解当成骗子抓过。忍饥受冻风餐露宿更是常事。但他和他们竟然坚持了10年!
       张崇鱼他们将找到的这10万个姓名,镌刻在了巴中城内南龛山顶上,他们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川陕苏区将士碑林,一共用了3388块石碑。每块石碑高1.2米,宽60厘米,它们一排排地站着,站成了碑林。而上面那些整整齐齐的名字,也像是一片林,生命之林。
       我站在石碑前,一一看着那些名字,那些于我十分陌生的名字,那些从浩瀚的历史之河中打捞上来的名字。他们曾经与战友们失散,如今终于又站到了一起。我想他们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了,他们又回到了队伍中。他们站在一起,心里一定很踏实。我还想到了那个距此不远的王坪烈士陵园,那里的无名烈士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的家了。
       细雨蒙蒙,石碑上湿漉漉的,但一个个的名字清晰无比。我看见了黄二毛,廖狗儿,张二牛,张四娃。刘幺娃,我还看见了女红军郑吕氏,吕宋氏。我发现在陕西籍的红军里,叫“娃”的特别多。这让我想到了那位著名作家,他也曾经是个“娃”。现在,这些默默无闻的“娃”,也终于可以和著名作家那个“娃”一样,留名在世了。
       在最后一块墓碑上,我看见了新的刻痕,有5个新添加上去的名字,他们是王世云,罗元洲,南存贵,李敬忠,王天钾。张崇鱼告诉我,这是今年春节后刚刚刻上去的,是由内蒙军区原副参谋长李子金写信提供的。张崇鱼还说,有的老红军为了回忆这些战友的名字,给他写的信有三四十封之多。他们在回忆名字时,也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张崇鱼站在这些碑林中,就像站在自己的家里。
       他和他们就像是亲人。
       张崇鱼,1939年生,曾当过中学教师。区委办公室主任,副区长,区委书记。身高一米六,体重不足50公斤。现在,他成了这10万姓名的守护者,或者说,他做了这10万红军的户籍警。
       (玉冰心摘)